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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诡秘武林:侠客挥犀录》(我在武林克苏鲁),明末清初不可名状志怪故事,作者:入潼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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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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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6-29 09:20: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五十七章 落叶乱纷纷

        月上柳梢,广州城中耀眼的灯火和熙攘的人流,随着越临近西关沼地即越是零星,直到猛然抬头,才发现眼前只剩下黑漆漆的巷子和落叶满地,荒凉破败景象中带着让人心慌的静谧。

        两侧矮小歪斜的土胚屋挤成一团,就像是生长得极不整齐的两排牙齿,伴随着枯叶沙沙的响动,在向踏入其中的几人龇牙咧嘴地狞笑着。

        “师父,我们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傅凝蝶已经非常自然地走在队伍中间,略微领先两个师兄一步,难以理解为什么会来到这种偏僻地方——乞丐难道不应该是在城里讨饭吗?

        江闻凭借朗阔天空中的星斗判断了一下位置,摸了摸下巴说道:“根据我傍晚打听,应该是在西边没错……”

        傅凝蝶将信将疑地打量四周,只见两侧破旧的门板上贴着一些破烂褪色的黄色符纸,上面布满了蜿蜒曲折的不明线条,看着像文字又似是而非,一张一张垒叠在一起,密密麻麻就像是昆虫产下的卵。

        眼见家家户户皆是如此,西关小巷又早早地熄灯闭户、不见声响,冷风吹来符纸乱响,以前听过的村野诡谈瞬间涌上心头,这些符纸又俨然是在镇压驱逐着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这让凝蝶更加笃定是走错了路。

        江闻转头看了凝蝶一眼,忽然说道,“徒弟,为师倒是突然想起来,这里的一个恐怖传说。据说脚下本是一大片乱葬岗,强行夷为平地后屡见灵异,‘广场’两字时常被看成是‘尸场’,邪门的很啊……”

        果不其然,凝蝶瞬间又被吓了一跳,看着两侧门上密密麻麻的符纸,已经两股战战想要回去,不瞎掺和今晚所谓的江湖拜会了。

        “师父……我怕……”

        江闻无奈地捂住了脸,这徒弟怎么还是如此胆小,今后怎么独自行走江湖?

        “怕什么?几百年后的事情有什么好怕的?”

        洪文定却丝毫不畏惧地走上去,揭下一张被晒到脆硬的符纸,对江闻说道:“师父,我看前面应该就到了。”

        傅凝蝶战战兢兢地看着这一幕,差点惊叫出声,幸好等了许久既没见到妖风大作也没有飞沙走石,更没有眼睛和灯笼一样大的鬼物从天而降把人攫走,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江闻叹息一声,把符纸拿到了傅凝蝶的面前。

        “看清楚了,这张纸虽然装神弄鬼写得像个符箓,但你不妨把它横七竖八地转着方向看,是不是就能看懂了?”

        小凝蝶将信将疑地接了过来,反复转动着方向分辨着字形,慢慢念出了研究的结果。

        “……兹领贵府钱财,散去五院流丐。立此文书为据,不敢一人到此来?”

        一经读出来,其中的诡异就豁然开朗了,显然这些符纸不是驱鬼镇邪,而是用来驱赶门口流浪乞丐的。毕竟道教符箓再神奇,也不会有这种莫名其妙的因果律武器出现,眼前密密麻麻的符纸,其实就是丐帮发出来的。

        像广州城中人口众多,不论大户小户,有个婚丧喜庆都是乞食求讨的好机会,倘不贴上帮主给出的凭据,则散丐一个接上一个来乞,势将难于应付,故宁愿花较大的一笔钱,以免门庭塞满难堪的乞丐,横生事端。

        故而它本意是作为丐帮领取过保护费的一种凭证,之所以化作难以分辨的符箓形状,不过是为了在乞丐善操蛇治犬的传说外再添一层神秘色彩,方便今后要到更多的保护费。

        眼下有这些符纸出现,说明城中确实有较大规模的丐帮存在,这种符纸大量出现,则说明这里离乞丐窝不远了,不然也不会骚扰得如此频繁,以至于平民家庭都得贴满符纸以求避祸。

        洪文定有过闯荡江湖的经验,此时哪怕认不出字迹也能一眼看出其中的门道,知道离目的地不远了。

        经过江闻一番解释,凝蝶终于将信将疑地放下了心。

        “凝蝶,你不要以为乞丐就是一群苦哈哈的要饭花子。在这种通衢大邑中,乞丐不但能收例捐、要赏钱,阔气的还能置办田产、蓄养妻妾,不见得就比寻常人家落魄。”

        江闻面无表情地说着,而傅凝蝶却怎么也想象不出乞丐们意气风发、穿金戴银的模样。

        “师父,他们不缺钱为什么还要当乞丐呢?买田地当个富家翁不好吗?”

        这句话问出来,江闻也只能无奈地笑了笑,授人以渔还是授人以鱼,其实大家都理得清楚,能挣钱的产业谁会放弃呢?

        而早在《太平广记》的《成都丐者》以及《朝野佥载·补辑》中,就提到丐帮这个组织,明说了他们绝非可怜的乞讨之人,而是一群敲诈勒索的歹人——只不过流氓地痞收保护费是讲打讲杀,靠“斗恶”;而乞儿收保护费是讲撇讲烂,靠“滋扰”罢了。

        “这里面缘故就复杂了,还是留给你自己领悟吧。”

        此时不是闲聊的时候,因为随着几人前进,面前墙角阴影中已经出现了一些鬼鬼祟祟身影。

        他们随着江闻的脚步声交头接耳,墙角脏臭味不断飘出,白日里惯来伪装得驯善凄苦的眼神中,此时也不免透露出狡诈蛮戾之色,寸刻不离地紧盯着江闻师徒。

        再往前两步随着视野豁然开阔,一座外墙斑驳的关帝庙已经出现在眼前,土地平旷处都是竹木搭成的简易窝棚,窸窸窣窣盘踞的全是衣衫褴褛、狰狞可怖的乞丐,缓缓围了上来。

        脏臭的乞丐越靠越近,江闻面无表情地向前推进,故意露出腰间的青铜古剑柄。这时随着一个健壮高大的乞丐推开庙门出现,鬼鬼祟祟的老小乞丐们才低头散开,恢复了畏缩怯弱的样子。

        “久仰,相府请坐,从哪儿来?”

        壮乞丐操着北方口音,对着江闻一拱手。

        傅凝蝶疑惑地看着四周,对方却也没摆出个椅子来,为什么突然让他们坐?

        江闻却心知肚明,这句话是江湖上的黑话,问的是自己来这里做什么,而非有意要客套寒暄。这时候要是露怯就会被对方看穿,寻常人说不得就要吃亏。

        “称不起相府。不用试探了,在下武夷派掌门,我来找你们管事的做个买卖,你去通报一声就行。”

        然而壮乞丐听完,脚步却纹丝未动,狐疑地打量着江闻背后的三个徒弟。

        “劳驾,我们关帝会不放秧子。”

        此话一出,江闻瞬间就拉下脸了。

        放秧子在江湖上指的是绑票买卖,合着对方这是把自己当成勒索赎金不成、转职拐卖小孩的匪徒了?

        丐帮的人果然沉归下潦、胆大妄为,听这口气即便没有做过采生折割的恶事,却也经常有人在他们这里商议买卖人口、勒索绑票了。

        “满嘴黑话你是想考研啊?”

        江闻不耐烦地催促道,“我是来买消息的,你再拖拖拉拉我就闯进去了。”

        壮乞丐连忙抢先一步挡在庙门口,对江闻解释道:“道长息怒,非是我故意阻拦,我们这两天遇上了点事情,帮主正在里面议事不见外客,您还是过两天再过来吧……”

        听到这个消息,江闻更加火冒三丈。

        白天被一群四大皆空的和尚赶来赶去就罢了,晚上又在臭要饭的这里吃闭门羹,这都是什么狗屁倒灶的事?这座广州城到底是有多排外,他才会一踏入这里就如此倒霉?

        “好说嘛,那我就改天再来。”

        江闻笑眯眯地点了点头,作出要转身离开的模样,却趁壮乞丐不注意的时候翻身而过,一掌抵在门缝以绵劲发力,一手托住壮乞丐的胳膊,让他仓猝之间无法抽身。

        江闻的三个徒弟早就猜到师父没这么好说话,一看江闻托住门板,瞬间灵狡地鱼贯而入,抢先一步钻进了守卫森严的关帝庙中。

        “好大的胆!”

        谷逎span壮乞丐手肘被顶住无法抽身,怒骂一声索性转了一圈,抡起拳头就往江闻的太阳穴打来,狠辣招式显然有不浅的造诣。

        见此情形,江闻伸出一条腿挡住门,抽手和对方的拳头碰撞,意图将拳锋牵引化解到他处,却发现对方的招式也陡然一变,瞬间化为擒拿错骨的手法。

        这一下,三十六把天罡擒拿手眼看就要施展开来,出手就是“蹈肩卸臂”的制敌招数、扣肘抓肩一气呵成。

        江湖上流传的三十六天罡擒拿手是一种实用、高效的降敌法门,兼具打穴、断骨的功效,寻常江湖中人被突然贴身近打,往往无法及时找到应对破解的关窍,慌乱之中胡乱挣扎被擒住,便只有骨折丧命的下场,身负再高强的武功也施展不出来。

        如今周围的乞丐已经发觉异常,虎视眈眈地蜂拥而至,一旦被这些人一同包围,双拳难敌四手之下,保不准就要吃亏,壮乞丐显然也是存着这份心思,再拖延江闻的时间。

        但江闻不慌不忙地瞥了他一眼,面带嘲弄之色不做声响。掌拳如灵蛇出外洞,江闻被抓住的手掌忽然翻扣住对方,疾疾地用劲拆解开对方的擒拿,然后在其外腕一寸突然用劲、就像甩动着一根钢鞭。

        江闻的冷笑刚刚被他看见,就伴随着一连串冷疾脆快之劲爆发,猛地向下反复扯动。

        此时江闻发力甩动不断,壮乞丐的手臂却直挺着、胳膊也无法弯曲,只有剧烈的疼痛从关节处传来,他只觉得手臂快要被抻断成两截,再不松手就要倒转九十度地翻折了!

        “看好了,本掌门教你这一招小缠丝手,今后可要记好别再被人抓住。”

        江闻微笑着说道,又加了一把劲。

        壮乞丐被吃痛之下只能松手,又被江闻补上一脚踹在屁股上,踉跄着滚到了门外台阶下,随后关帝庙大门被轰然关上,甚至传出了加抵门闩的声响,竟然是把门彻彻底底锁上了。

        一群蜂拥而来的乞丐在庙门停住脚步、面面相觑,只好盯着狼狈的壮乞丐不知道该说什么,更不敢贸然撞门冲进去——毕竟广州丐帮的高层都在里面,闯进去万一被说成是造反怎么办?

        “看什么看!都滚开!”

        壮乞丐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弹起,叱开周围环绕的野乞丐,“帮主在里面打架谁进去谁倒霉,还需要你们瞎操心?快滚去睡觉!”

        随着庙门关紧,江闻吐出一口气,发现这座关帝庙虽小,却庄重气派,红漆书写的对联于庙宇正堂两边石楣,分外醒目。威风凛凛的关老爷端坐庙堂中间,两边站立白脸关平、黑面周仓皆有活人大小,怒目圆睁。

        闯入庙中的江闻,此时目瞪口呆地发现自己在外面不过是小打小闹,这座关帝庙里面才是打得风生水起,一大群乞丐长老们分成两派正大打出手,根本没工夫搭理门口的这点小事。

        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江闻发现自己似乎错怪门口的乞丐了,可是来都来了……

        “各位,我是武夷派掌门江闻,特此拜访广州丐帮帮主!”

        然而关帝庙中的乱象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混乱嘈杂中他还听见有人答应,有人想抽身,间或又有人怒骂,说了一句打过一场才知道谁是帮主,于是就继续乱了下去。

        “师父,他们是在比武吗?”

        小石头仔细看了一会儿,对这个师父口中的真实武林有些迷惑,“明明他们就可以咬人,为什么我不行呢?”

        江闻也一脸尴尬地看着乞丐们打架,场中像猴子偷桃、双龙夺珠这样的损招层出不穷,撩阴腿、踩脚趾都算得上光明正大,已经把厚颜无耻发展到了巅峰——像擒拿扑跤的功夫一使出来就扑在地上打滚、趁机就接上了咬耳朵的动作。

        然而就在此时,内堂中忽然闪出一道人影,从持刀读书的关公像旁踏步而出,每一脚都重重踩在地上,踢开地上纠缠厮打的丐帮长老们,双手拆骨分筋宛如洗地,很快就清出一片空地,留下一地哀嚎

        “你们这群泼材快快停手,岂能在江湖同道面前令人耻笑!”

        那名汉子也是操着北方官话,一脸胡茬,看上去颇有豪气,怒声斥责着手下,“日日打夜夜打,我关起门来就是怕你们丢人,你们这帮泼材真以为我没有手段不成!”

        然而一群被打倒的乞丐长老中,还是有人梗着脖子出言不逊。

        “范帮主,你们兴汉丐帮虽然广布三省,但是如今管到我们关帝会的头上,未免也将手伸的太长了吧!”

        另一个头发花白的长老也不忿地说道:“正是!吴帮主原先统管关帝庙,我们洪圣庙、文昌宫、孔子庙、湄洲寺、莲花庵五分舵自然与他马首是瞻,但他也从没像你这般故意压我们一头!”

        他们口中的范帮主刚刚要和江闻打招呼,却忽然背后被人这么一搅,江闻瞬间看到他的脸色就黑了下来,就跟夏季变天一样明显且突然。

        “够了!再敢说一句有如此柱!”

        他大手一拍,在木柱上留下一道深深的手印,“关帝会吴帮主此前已经与我商议多次,要把关帝会并入兴汉丐帮中,您们装傻充愣不过为了钱财,想造反先打得过我再说!”

        随后硬挤出一丝笑容,朝着江闻说道。

        “这位朋友,如今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我们改个时间,范某一定赴约!”

        言下之意已经非常明显了,范帮主觉得有点丢脸,想让江闻先让让,已经属于下了个软性的逐客令。

        然而威猛的范帮主说出的话就跟放屁一样,身后马上又有广州丐帮的人小声嘀咕起来,一经发酵就引动成全场持续的窃窃私议。

        “范帮主,你到底有什么话不能公开说!?”

        “对,不如当着江湖朋友的面说!”

        “哼,我怀疑吴帮主就是被你害的!”

        江闻诧异万分地看着脸色更黑的范帮主,猜到这些本地长老是拿定了法不责众、强龙不压地头蛇的念头,打算硬排挤这个武功高强的外地帮主。

        再听他们的语气,似乎全武行已经打得旷日持久,江闻一行时机选的不好,就碰巧介入了一个换届的权利矛盾里了。

        然而江闻明白,像丐帮这种松散组织,发生眼前情况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在明清江湖中,并没有金庸书中天下第一的一统丐帮,更不会有什么打狗棒号令群丐——况且这也不符合常理,自古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渎五岳间都还总有人抗旨不遵,一群天南海北的乞丐又怎么可能团结一致、只认一个领袖?

        明清江湖中的丐帮,实则是许许多多、分散各省的乞丐组织,靠着历来与地方官府、士绅默契合作久未断绝,俨然是无所不能的当地情报机构。

        其中比较出名的丐帮如穷家行,流行于山东河南,遍布中原一带;另有花子会主要在江西福建,孝义会深处四川云贵,箩筐会流窜江南两湖,杆子会已经打入京城,眼前的关帝会则是两广丐帮的称呼。

        这样的组织,其中既有被迫沦落之士、也时有采生折割之辈,内里是非黑白难以捉摸,只能说是混乱世道造就的一种畸形现象。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福州城中的乞丐窝,就是被盘踞城中的红阳圣童亲手打散驱逐的。

        “范帮主,我看他们说的也有道理。你们有什么事情不如说说,或许江某能给点建议……”

        又有热闹看了,好诶!

        见江闻趁机大言不惭地说着,马上就有杠精长老想要反唇相讥。

        但江闻早就料到有此一遭,提前从凝蝶头上摘下了一根含金量极高的玉蜂针,随手激发就像子弹出膛,擦着几名丐帮长老的脖子,深深扎入了关帝庙前的青石砖中,换来了场中的鸦雀无声。

        “探听消息的酬劳也一并奉上,各位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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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29 09:20: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五十八章 功名归堕甑

        关帝庙历经风雨,墙壁帷布上都是烟熏火燎的黑斑,从天井看向屋脊,上面立有陶塑双鳌宝珠装饰,碌灰筒瓦,素瓦剪边,封檐板雕刻有花鸟纹饰,虽已陈旧仍纹路清晰。

        看着青砖之中扦插的那根金针暗器,刚才在范帮主武功淫威下都未屈服的广州丐帮长老,此时却集体缄口不言,你看我我看你,似乎还是想要推举出一个话事人,再来对外答复这件难事。

        但江闻已经无师自通地从神案上拈出三支香,在摇曳幽微的烛台上点燃后,对着持刀观春秋的关帝神像拜了三拜,插入香炉之中。

        微风翕呼之间,三根香上隐隐的火光明灭不定,映照出了江闻缓缓时转头脸上的笑容。众人都惊疑不定地屏息凝视,不知道眼前这人会将矛头对准哪边。

        眼前的势力明显已经划分开了,一边是过江的范帮主,武功高强但人数不多,毕竟丐帮帮主门徒再多,也不能带着几百上千个叫花子招摇过境、沿途讨饭吧。

        而广州本地的关帝会,才是江闻此行想要找到的地头蛇,眼线遍布城池每个角落,能够提供他急需的信息。

        如此一来,该怎么站队就不言而喻了——江闻也顺便言传身教给三个徒弟,让他们看看合格的江湖人士是如何搅动风云的……

        他的视线慢慢扫过两侧墙壁上的“冬雪老松图”、“书中金玉图”、“和气生财图”、“福自天来图”、“山水相逢图”,最后落在了范帮主身上。

        “范帮主,我看各位刚才大动干戈伤了和气,不如由您这一帮之主带个头,把话说开如何?”

        一脸胡茬的范帮主意味深长地看着江闻,似乎也察觉到了他拉偏架的意味,却只是叹了一声后松开了擒拿,与江闻一样拈出三支香,礼敬非常地在关老爷面前完成了仪式。

        锐不可守、威不可久, 范帮主如今已经隐隐压不住局势, 再加上江闻这根分量不轻的稻草, 他也只能暂避锋芒了。

        范帮主焚香完毕,才跟众人说了这件事的根由。

        江闻这才知道他是丙寅日入的城,也就是五天之前才到广州, 专程来关帝庙却没找到关帝会的龙头吴帮主,反而碰上了几位丐帮分舵的长老在这里大打出手, 想要调解纷争却意外激化了矛盾, 被缠在这几天了都不得动弹。

        “各位长老, 我的的确确是接到了你们吴帮主的口信,才昼夜兼程地来到广州, 商议两处丐帮合并一事。此事关圣帝君明鉴,我范兴汉绝无虚言!”

        范帮主的语气正义凛然,掷地有声, 虎目横扫众人, 显得非常之有底气。

        但话音刚落, 随即就有位瞎了一只眼的乞丐长老站出来, 语带不善地说道。

        “那我斗胆请教,吴帮主失踪不过半月, 你们兴汉帮的人就跳了出来搅风搅雨,不就是看我们群龙无首、想来分一杯羹吗?”

        另外也有人躲在人群里出声道。

        “吴帮主如今联系不上,我们五个分舵想自己选出龙头, 你又不让我们选,又拿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糊弄我们, 到底是何居心!”

        “再者说了,吴帮主恩泽广布, 我们广州叫花子无人不服,让你来当关帝会的龙头, 你有这个实力吗?脸都不要了!”

        当地的丐帮长老衣裳破烂却并不肮脏,平时的伙食想来也是不错,质问之声激昂有力,瞬间以人数优势弥补了质的不足。

        “混账,自古丐帮就有范、高、李门,皆以我范家门为首!你说说有何做不得!”

        范帮主闻言大怒,一拍桌子火气又上来了,这次明显用上了丹田气海之音,如铜钟乍响震耳欲聋。

        “到底是谁在恶意中伤!你们敢不敢来关老爷面前也发个毒誓,这里面没有你们的添油加醋、小肚鸡肠!”

        这次范帮主拿出来说事的身份,似乎让反对者为之一窒。

        史料显示,以乞讨这种行为作为生活手段的职业乞丐,最早出现在春秋时代。《左传·僖公二十三年》就记载晋国公子重耳“乞食于野,野人与之块,公子怒欲鞭之”。

        天下丐帮门派千千万万,但论起历史源流,就不得不提单独冠以姓氏的丐帮三大门派——范家门、高家门、李家门。

        范兴汉姓范,但是范家门却不一定都姓范,就好像高家门是因为附会于传说中的乞丐状元高文举,而李家门奉宋真宗的宸妃李娘娘为祖师。

        他所说的范家门,是传说源自孔子当年周游列国,曾在陈国断炊时靠行乞才度过难关的事情,孔夫子得了范丹老祖的救济活下下来,儒家子弟非常感激范丹老祖的慷慨施救。

        而后来范丹家产败落,只能上街要饭,后来有乞丐要饭, 就自称是范家门的弟子,替老祖宗范丹要账来了。

        这些故事后面说相声快板的经常提, 但其实范丹是东汉时代的人, 和孔子根本不挨边,只是后来民间口口相传、众口铄金, 范丹竟然真成了孔圣人的债主。

        但不管怎么说, 这段历史从南到北的叫花子都认,也就格外尊崇范氏,逐渐形成了这样一帮有共同信仰、要钱要饭有所准则的群体,绵延到这一代,恰好是以范兴汉为门主。

        “哼,范家门又如何?那你又如何证明自己不是来趁火打劫?你敢不敢发个毒誓,除非找回吴帮主,否则不再危言耸听两派合并!”

        那名瞎了一只眼的乞丐长老站了出来,立刻拈香点燃递出,拿出了看似对等的条件摆在范兴汉的面前,还用挑衅的目光看向范帮主。

        看得出来,广州本地丐帮的人之所以油盐不进、态度恶劣,是因为双方实力不均导致的不安全感。他们如今面对着团结却统一领导的兴汉帮,此时濒临四分五裂的广州关帝会已然无力抵挡,这才会如此偏激排外。

        范兴汉似乎被对方连日行径激怒,当即没过多想就也发下了誓言,同意在找回吴帮主后再提此事,到那时候广州关帝会再给他一个交代,言语之间显然是信心满满。

        “师父,我怎么觉得范帮主上当了呀?”

        一旁看戏的凝蝶小心翼翼地捅了捅自家师父,压低声音说道。

        江闻乐呵呵地给徒弟解释道:“那当然是上当了。如今吴帮主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范兴汉想证明清白哪有这么容易,广州丐帮不过是想用权宜之计拖延时间罢了。”

        洪文定也恍然大悟地看向师父:“我懂了。他们拿范帮主的江湖名声做威胁,逼他不得不同意这个条件,等到范帮主再回来的时候面对已经选出帮主龙头、拧成一股绳的关帝会,便就只能无功而返了……”

        江闻也看出来了,范帮主这几天呆在这里也种被困的无奈。

        从这人带着并派的口号走进大厅那一刻起,就掺和进了这场鸡飞狗跳的闹剧中,可只要他一走,就代表人少的兴汉帮退出争夺,只会留下趁火打劫的口实,落入了人财两空的局面。

        江闻点了点头:“嗯,成语用的不错,比门口那个满嘴黑话的强多了。”

        眼看双方又进入了针尖对麦芒的气氛,看了半天戏的江闻连忙出来调停。

        “两边诸位,既然范帮主已经把话说开,你们也得坐下来慢慢谈吧,再吧把吴帮主失踪前的消息拿出来参详参详。如今早一日找回龙头,关帝会少一日内乱、兴汉帮也免了一日嫌疑不是?”

        话都说到这里,双方其实也经过了一轮颇有分量的谈判,彼此都摸清了对方的底线,因此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

        范兴汉的目的很简单,自然是想要收编这些群龙无首的广州乞丐,让兴汉帮的势力往南边扩展一截。而广州关帝会所需要的是时间,选出一个有威信的话事人领头,这样才能占据本土优势,防止被外地乞丐分崩瓦解。

        “吴帮主在半个月前,曾来庙中见过我,同时吩咐管束好手下的乞丐,别在骆老英雄的‘金盆洗手大会’上惹事,我都照命令去做了。”

        “我曾派出手下的乞儿打探,吴帮主府上有十余日日不见车马停留,泔水也不同往日,想必早就不在府上,另居他出了。”

        “对了,我倒是想起来,吴帮主最爱吃都城隍庙门口的香肉。那铺子的店家闲聊时曾与我说过,吴帮主在癸丑日夜里曾经找他沽酒买肉,饱餐一顿之后才往西北边去了。”

        “西北边?你没听错吧,帮主那天曾和我打听过南海庙那边的消息,怎么也该是往南边,我还以为是跑去那里出海了?可我手下乞儿没收到一点消息呀……”

        几名当地丐首叽叽喳喳地讨论了起来,很快就摸清了关帝会吴帮主失踪前的行动轨迹。这些三教九流排于最末的乞丐虽然不起眼,但打听起消息来简直是无孔不入,令人闻风丧胆。

        其他密探再专业,恐怕也没有凭借吴帮主府上泔水少了苦笋及蜂蛹两道剩菜,就判断出他本人不在府上具体时间的本事吧?

        江闻暗暗感叹,此行果然是找对人了,有这些专业人士帮忙的话,找到南少林藏身地易如反掌,就连查清和尚们掉了几根头发都不在话下。

        “各位丐首,这么说来贵帮主有可能是在南海庙失踪的,莫非出海遭遇不幸?不知可否告知贵帮主的名姓,我们武夷派也好帮助打探一番。”

        做戏要做全套,江闻立马表现得急公好义,要为他们找回帮主作出点贡献。

        “帮主洪福齐天,不会有事的。”

        一名头发花白的老乞丐缓缓说道:“多谢江掌门好意,帮主名唤吴六奇,现为挂印总兵官左都督,驻镇饶平。”

        此言一出,江闻立刻露出了笑容,用标准的方式掩盖住内心的惊奇,又和范兴汉对视一眼,果然发现他表情流露出的无奈。

        “原来竟是吴将军!大名久闻,却没想到与诸位有此渊源各位照这样算来,岂非都是参将、游击了?真是羡煞旁人!”

        江闻皮笑肉不笑地吹捧了起来,倒是让眼前的乞丐长老们笑得很是开心,看向江闻的眼神也和善了不少。

        “江掌门不可胡说,不可胡说啊!”

        一群人瞬间开怀大笑了起来,仿佛之前闹内讧的不是他们几个。

        吴六奇,在金庸的中是天地会在清廷中的卧底,书中的他初为丐帮弟子,后来犯了错误被逐出,转投清朝后立下大功才幡然悔悟,最后重新弃暗投明加入天地会,凭借武功和人品被陈近南任命为洪顺堂红旗香主。

        可问题是这里非金庸江湖,而是似是而非的明清江湖!

        真实历史上的吴六奇因为嗜酒好赌曾经乞食度日不假,他先投南明成为总兵,但在清顺治七年(1650)正月,明叛将尚可喜率清军征剿粤东,吴六奇率先迎降,并为响导,招徕旁邑。

        而在顺治十二年(1655),吴六奇更向朝廷提出了强化海防的建议。次年清廷便宣布“海禁“政策。吴六奇趁机大治海舰,招募水师,会剿厦门,并招降南澳守将,以此打击、封锁郑成功在东南沿海的抗清斗争。

        他以降将身份在潮汕地区厉行海禁,并且大肆屠戮潮汕海民,死难者数万不止,这样才得到顺治赏识,受封挂印总兵官左都督。

        要知道,厉行海禁本就是削弱东南郑家的重要手段,闽粤之间的潮汕又是郑成功重要的兵源地和战略要地,试问一个如此热衷于反郑立功的清廷红人,怎么可能会倒向效忠郑氏的天地会,陈近南又怎么敢收这样一位生死仇敌呢?

        金庸书中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离奇的剧情,还是因为吴六奇和他出身的海宁查家的渊源。

        吴六奇乞食度日的时候,据说是查家先祖查继佐见到吴六奇谈吐不俗,便以贵客相待,两人彻夜长谈,停留数日后赠以厚资,送他回故乡广东,这才有了日后的飞黄腾达。

        康熙二年(1663),归安(今浙江吴兴)人庄廷拢招聘名士暗修明史,后因“明史案“事发,株连了查伊璜,吴六奇竭力营救,使查伊璜得以脱身,传为美谈。

        这事迹在鹿鼎记中也有记载,然而这段因家族记忆而产生的故事,已经与真实历史相去甚远了。

        这样一个清廷红人居然是广州丐帮关帝会的龙头,必定是一个不可忽视的讯号。这样的朝廷要员,又怎么会莫名其妙失踪呢?

        “江掌门,我们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您是否方便?”

        独眼乞丐挑衅般地看了范兴汉一眼,从怀里拿出一份很是精致的请帖,小心翼翼地放在江闻面前。

        “吴帮主失踪之事,兴汉帮的朋友想来自然有办法。但我们一直隐隐觉得,吴帮主这样的朝廷要员绝不可能无故失踪,或许只是我们身份低微,无法联系罢了……”

        江闻接过了一看,发现这就是传说中广州城两大热闹事之一的“金盆洗手大会”请柬,龙飞凤舞十分精美,写的竟然是关帝会的名字。

        “长老这是何意?”

        江闻小声问道。

        “这是骆老英雄看在吴帮主面子,给关帝会送来的请帖,却是抬爱把我们视作武林同道了。”

        独眼长老停顿了一会儿,才感慨道,“可我们都是花子出身,无论如何也不敢去给英雄们招惹晦气,眼下不如让您代去一趟,或许能在会上见到吴帮主,又或者问问会上英雄,也好请他回来主持大局……”

        话音落下,另外几位长老也是大点起头,一点反对的声音都没有,与之前连连呛声的状态截然不同。

        谷徺

        但江闻知道,先前齐声反对范兴汉和如今支持他,都不过是权谋之术,只为了告诉范兴汉一件事——关帝会的东西就算是拿去喂狗,也不会让你碰一根手指头。

        江闻微微一笑,趁机抛出了自己的条件。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只要各位能告诉我南少林的消息,赴一场金盆洗手大会又有何难?”

        “南少林?他们在上月突然销声匿迹,平南王府搜查许久也没有一丝下落,如今我们也未听说线索。江掌门想知道这件事,确实只能由关帝会出马了……”

        年老乞丐和独眼乞丐,显然都是势力较为雄厚的一方,不管何事都会防止对方坐大,连忙出声道,“这件事我就应下了,一有消息会立即阁下!”

        “多谢!”

        江闻手持请帖抱拳拱手,用眼神示意凝蝶赶紧把地上的金针拔走,随后就毫不犹豫地离开。

        关帝庙的大门敞开,见到江闻毫发无损地从其中走出,而自家长老们也鱼贯而出,与他目送离开全无硝烟之色,门口的乞丐们皆是惊异连连,暗暗庆幸刚才没有像那个愣头青一样动手。

        “江掌门且慢!”

        一声沉吼出声,关帝会的几名长老都止不住面露坏笑,在火烛底下显得阴晴不定、诡异非常。

        范兴汉上前两步面色不善地看着江闻,似乎很是恼怒江闻方才出的风头——自从方才壮乞丐也趁机走上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后,范兴汉的脸色就更加难堪了。

        “江掌门,我这不肖弟子所说,可是真的?”

        范帮主的手下围了上来,却被他挥手驱散,独自一人面对着江闻,目光炯炯。

        江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真的又如何?假的又如何?”

        范兴汉也是语调古怪地哈哈一笑:“若是假的自有门规惩处,若是真的,我这个范家门长,说不得就得讨回一个公道了!”

        江闻却好像是也热血上头,丝毫不让地对着范兴汉说道,“好!既然范帮主有指教,江某敢不奉陪?不如我们借一步说话!”

        “请!”

        “请!”

        两人的语气已然夹枪带棒,两边的乞丐都很识相地让开一旁,生怕被波及卷入,两人渐行渐远,来到了栖留所旁视线不及的边上。

        除了随地搭建的窝棚,城市乞丐往往有自己的栖留所,一般是当地财主个人出钱或多人合力出钱盖起来的,俗名“讨饭屋”。

        关帝庙旁栖留所的规模都不小,看上去至少也有七八间房间的大小,像这样的栖留所就成了大小丐头们的公廨了。正房中住着丐头及其妻儿老小一家,中间的一间厅堂是丐头办公的地方,审案、行刑,就在这里执行。

        关帝会的就大小乞丐按照男女分住两廊厢房的通铺上,能勉强算出这里的丐头所统辖的乞丐大约有二百多名,不过此时住在栖留所里的,就只有三四十人。

        两人来到栖留所旁一棵芭蕉树下,两人的脸色瞬间不约而同地变了。

        “范某多有冒犯,方才多谢江掌门解救!”

        范兴汉脸上的亢怒瞬间消解,转而都是劫后余生的后怕,“这帮泼材竟然要把杀害朝廷命官的罪名安在我身上,当真是可恶无比!”

        江闻也连忙谦虚地说道:“举手之劳罢了!范帮主,也幸好你有急智配合,不然江某也只能是画蛇添足。”

        所以说有些时候,抢先批评可能是保护,江闻方才化解矛盾的办法十分有趣,明面上为关帝会乞丐长老站队,为他们争取统一内部的时间,暗地里却给范兴汉找了个台阶下,把杀害帮主的罪名弱化成了趁火打劫。

        江湖矛盾往往都靠说和解决,就是因为面子不能输,里子又不肯让。这场戏里其实所有人都在打配合,而且所有人都以为占了便宜,才能有个体面的解决。

        只能说这些混到一帮高层的人里,少有有什么脑子不清醒的人物。

        对范兴汉来讲,上个套已经不算什么了,毕竟杀害朝廷命官这个罪名着实有些吓人了,一旦传出去范兴汉恐怕要惹上一身臊。

        范兴汉哈哈一笑,显得很是坦荡,“这帮杀材以为自己见了海翅子,就是鹰爪孙,今后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此时开口又是北方江湖黑话,海翅子指大官儿,鹰爪孙指官差,这是嘲笑广州乞丐真以为自己都是参将游击,俨然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说到底,帮主之位只是虚的,朝廷武将不可能真的来管束一群乞丐,因此这个帮主谁来做都行,可谁来坐又都不一样。

        趁这个机会,范兴汉也把广州这个武将当乞丐头的缘由说了出来。

        事实上在任何一个社会,都会因为天灾人祸的原因出现乞讨现象,乞丐也是个历史悠久的职业,他们不像普通的失地农民那样充满愤怒、也不像失业邮差一样豪气冲天,乞丐作为社会边缘人物,其实也早就变成了畸形社会的一部分。

        前宋时期丐帮帮主被称为“团头”,最多还只是富家翁。早在宋元话本《金玉奴棒打薄情郎》里有详细的记载,南宋初年,杭州城内有一位著名的丐帮帮主,被世人称之为“金团头”,金团头由于经常收乞丐交上来的例钱,所以家底很殷实,有时候甚至还放票。

        而到了元明时期的丐头,已经开始负责地方上死人的入殓,《水浒传》中武大郎被潘金莲毒死以后,就是丐头何九叔带着乞丐去入殓的,俨然已经具有社会不可替代的作用。

        像这样的丐帮,实际上是以行乞为主,主要是解决自己的温饱问题,其中也有少数人以行乞为幌子,干坑蒙拐骗的勾当,从事些类似于黑社会的行为,但从总体上来说,这些人对官府没有多少仇恨,属于可收编利用的灰色地带。

        在这种情况下,就出现了官办丐帮和江湖丐帮的分化。

        范兴汉所代表的范家门,是标准的江湖丐帮,门人懂点武术有些自保能力,靠着层层叠叠的组织架构养活自己。

        其中一部分人白天出去乞讨,晚上回来,必须交纳“份例”——三五文钱或几两米;一部分人在“家”里养鸡鸭、喂猪羊,由丐头每月发放份例钱;还有一部分人是乞丐王国里的“公差”—帮中有人犯了帮规,他们负责掌刑(相当于执法长老);如果街上有了病死或冻死又无人认领的尸体,他们就负责背到坟地去埋掉然后从地保那里领赏钱。

        而像广州这样的官办丐帮之所以能在地方上称雄,就是因为他们的身份是被官方承认的。

        关帝会在广州城里独此一家,有权向办红白喜事的人家收取数额不等的“丐捐”,乞丐头子再将钱分为五份,自己和普通乞丐顶多留下三成,以及作为关帝厅的“公款”,剩下部分都要通过吴六奇上交给官府,成为平南王尚家的一部分收入。

        官办丐帮看不起江湖丐帮,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就算范兴汉武功再高,也不可能有挂印总兵官左都督的威势让人信服。

        而吴六奇当这个乞丐头子,更是因为一些历史遗留问题导致。

        吴六奇早年当过乞丐,后来又投尚可喜成为了他手下藩将之一,就被发掘特长来整合这些“可回收垃圾”,他当时寄人篱下,自然只能老老实实干起丢人的乞丐头子营生,可如今他的名气凭借着海禁功劳已经入了顺治的视野,自然不愿意再做这个有失体统的勾当。

        为此他找来了范兴汉,邀请他接管广州城中的关帝会从而脱身,却不知为何突然失踪,这让范兴汉已经是惊慌不已,猜测自己莫非陷入了什么危机之中。

        “范帮主,我看你还是早点走吧。”

        江闻也好言相劝道,“吴六奇如果是因惹恼尚家而失踪,你这趟太容易引火烧身了。”

        范兴汉点了点头,却没有开口,从神色上来看,竟然还是有些犹豫彷徨,实在是让江闻大跌眼镜。

        “哎,既然如此,这份请帖范帮主你手下,到金盆洗手大会看上一遭,也好绝了这份念想。”

        “请帖却是不必了。”

        随后他有些狡黠地看了江闻一眼,故意掀开破衣烂衫的衣角,露出贴身收藏着的请柬一角。

        “江掌门的好意我心领了。”

        然后范兴汉却有些赧然地抬头道:“江掌门,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与帮中弟子交待。当初可是豪言壮语而来,如今这样无功回去……”

        都什么时候了还关注这个?

        江闻只觉得眼前这人如果不是脑子有问题,就一定活得很累。江湖上有人爱惜羽毛、有人重利轻义,但总是出于自心所致,又或者性格使然,这也是无可厚非的。

        而眼前这个范兴汉,只记挂着兴汉帮的一群弟子,时时刻刻想着是维护自己在弟子们面前的形象,这就相当于活在了别人的眼光里。

        有些时候哪怕自己知道是错的事、知道已经踏入陷阱,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只为了让他错得合乎情理。像这样的人看似真小人,实则伪君子,实在是两面都不讨好的存在,矛盾得令人费解。

        金庸原作中,他被抓入天牢时骨头颇硬,任凭大内高手赛总管如何威吓利诱都半点不屈,偏偏被对方吹捧和高帽哄骗得飘飘然。后面更是帮着满清大内第一高手赛总管擒拿苗人凤,即便是先受了别人的骗也不应该如此草率,果然是个钻进名利网中就看不穿的人物。

        江闻忽然狐疑地看向范兴汉,缓缓开口说道,“范帮主,听你这意思,你该不会真想和我斗过一场,去给你那不成器的徒弟找回面子吧?”

        范兴汉闻言更加无奈,却当真压低声音说道:“江掌门,此事我也羞于开口,但你能否给我个方便,我总好在弟子面前有个交待……”

        江闻差点被他气乐了,这是要打假赛?还有这么光明正大和对方商量的?又哪有这么跟人硬要便宜的?

        “范帮主你再仔细想想,我今天帮了你,不是应该你给我个面子吗?”

        然而范帮主依旧拱手不动,满脸愁容,显然是不愿意转换作风。

        “江掌门,只要你能答应我这件事,日后必然有厚报……”

        两人僵持间,江闻却忽然灵机一动,忽然拍了拍范帮主的肩膀,很是认真地说道。

        “范帮主,你可能弄错了一点。我刚才作为师父管教了你的徒弟,你想要找回场子的话,应该也来打我的徒弟。是不是这个道理?”

        范兴汉被这一番话搞蒙了,摸了摸脸上的胡茬,犹豫着说道:“按理说,好像真是这样……”

        江闻当即一拍大腿。

        “这就对了!我听说帮主你九九八十一路五虎刀并世无双,二十三路龙爪擒拿手钻筋入骨,如今用刀我觉得不妥,你干脆用这擒拿手教训我徒弟一顿!这样岂不是两全其美?”

        突然被一顿吹捧,范帮主浑身舒爽中又有点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江掌门,你这两全其美从何说起呀?”

        江闻不容分辨地拍着他的肩膀说道:“是我失言了,帮主无需介意,我们就这么说定了!”

        随后从栖留所旁的芭蕉树下探出头,对着远处看热闹的人大声喊道:“话不投机半句多!石头,你替师父讨教下范帮主的高招!”

        “既然如此……”

        范兴汉看到一个五六岁的小孩楞楞地跑过来,更加不好意思地抱拳低声说道:“江掌门,我的龙抓擒拿手习练已久,必定控制好力道,保证不伤到令徒!”

        随后叹了一口气,脸上刻意挂上怒容,脚步却依旧坚定地往外走去。

        江闻笑眯眯地看着范兴汉:“不碍事的,范帮主切记不要留手,更不许藏私。只是你这脾气倒也是有趣,今后说不得就要吃亏啊。”

        “丐帮本就是最低贱之人。”

        听到这句话,原本背朝江闻已经要走出去的范兴汉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壮硕的背影里多了几分的无奈,后面的话也随着叹息和脚步逐渐渺茫,最后彻底融于芭蕉树的沙沙作响中。

        “有人路边扔点东西,不论多脏、赏口饭我们就要吃;不管多贱、赏个脸我们都得捡回来。像我们这样的腌臜泼才,旁人会相信这是一个不计名利的君子,还是锱铢必较的真小人呢?”

        “江掌门,为了活着我们没得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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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6-29 09:21: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五十九章 明月短松冈

        关帝庙外的人群听说有打架,便山呼海啸般前来,一个个手撑竹竿平端破碗闻风而至。

        由于破衣烂衫在天寒地冻中伸手漏肘、抬脚泄风,乞丐们只能哆哆嗦嗦地挤成一团,遑顾寒冬也密不透风地看起了热闹。

        幸好跟着范兴汉前来的兴汉帮众看似乞丐,实则都是五大三粗、孔武有力的武林人士,对付这些身体孱弱的真乞丐,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就把闲杂人等挤开、清出了一片空地。

        “范帮主,关帝庙乃是本会议事所在,你这样做恐怕不合规矩呀……”

        头发花白的关帝会乞丐长老,还想站出来说两句充当和事佬的话,可话未说完,  就被范兴汉虎目含电地遏止。

        “我们武林中人的事,  自然有我们的规矩解决。”

        范兴汉冷声说道,看见了高度还不到他腰部的小石头,  再次冷哼一声。

        “你放心,我绝不以大欺小。方才你师父出手指点本帮弟子擒拿,如今我便以二十三路龙爪擒拿手的绝学指点于你,让你看看兴汉帮的绝艺。”

        话是狠话,势不两立的姿态也做得很足,江湖殴斗除非是生死之争,否则往往都是这样的形式。关帝会的长老们也能看出来,这场本不应该打的架背后,更多的却是两派为了维护脸面的深思。

        就像江闻提前交代的那样,之前他教训了兴汉帮的弟子,在口头上说的是指点武功,那如今就由弟子来领教范帮主武功,绝不占对方便宜。

        此时的范兴汉虽然竭力表现得一肚子火气,语气里却都是面对小辈、投鼠忌器的武林前辈风范,  切磋烈度总是保持在一个可控范围,不至于升级为全面械斗。

        江湖规矩就是这样,  如此一来既为弟子出了头,也保全了自己作为掌门的体面。

        “师父,  为什么不让我去?”洪文定低声问道。

        江闻摇了摇头,随后沉默不语,只向自家大徒弟比划了一个手势。

        “嗯,师父都跟我说了,范帮主请吧。”

        小石头脑海里浮现了江闻的交待,愣头愣脑地来到范兴汉面前,摆出了个洪家拳的起手架势,一看就是跟洪文定那里偷师来的。

        眼看这么一个小孩子出来迎战,范兴汉在心中暗暗感慨,只道面前的武夷派掌门江闻当真是急人所难、宅心仁厚,果然深具君子之风,只是不知道江湖上,为何从未听过他的名号?当真是一件怪事。

        真君子才可欺之以方,范兴汉感叹之余则是默默记下了这份情。

        “二十三路龙爪擒拿手,源自少林龙爪功,练功精纯之时与人交手,触之如着利刃,甚至洞胸入腑,用以打穴无所不中,你可小心了!”

        范帮主也摆出了个低桩的起手架势,迅不及防地就伸出两只粗短的手指,向着小石头打来,全场瞬间响起低低的惊叹声。

        行家一出手,江闻就得出这是范兴汉数十年如一日的苦功。

        自古点穴功夫走的就是刚猛路子,初时以泥沙锻炼指力,继之以硬木,最后要轻易推动铁石,才算是大成。

        而龙爪擒拿手中的龙爪,先要以手指抓装满东西的缸坛,至装满铁砂或铁块也能升降自如时,龙爪手的硬功阳刚之劲才有所体现。

        随后放弃坛子凭空练习,每日早晚伸张五指向空中作拉抓之状,直到能气随意注,力随指行时,鹰爪力软功阴柔之劲方才练成。

        如此阴阳相济之后,威力更加难敌。

        见对手出招,小石头的轻身功夫本就聊胜于无,因此下意识地侧身格挡,想靠着身形矮小躲避,但他只觉得耳后被一根手指大力点中,原本连贯的转身晃脑动作,当即不协调了起来。

        小石头惊奇不已,再一晃神时后背心上又遭了一指,脚步瞬间踉跄了起来,被制在原地动弹不得。

        “看好了,我如今点中了你耳后的‘风池穴’、背心的‘神道穴’。龙爪擒拿手一出,人体血气之穴无不应手而闭,纵使武功再强,也无法抵挡。”

        范兴汉点到即止地收手,本以为小石头会瘫倒在地无力动弹,然而他却看见刚刚从打穴副作用里挣脱的孩子,竟然生龙活虎地后退了两步,感觉很是新奇地晃动着手脚,全然没有什么大碍。

        “石头,要记住师父说的话!”

        江闻在一旁说着莫名其妙的话,似乎对徒弟挨打毫无顾虑。

        边上的壮乞丐听到之后,却恼怒地看向了江闻:“江掌门你可想清楚了,我们帮主的擒拿手触之即伤,这不是夹磨徒弟的时候!”

        江湖黑话里夹磨是训练的意思,他这是不满江闻拿徒弟出来顶事,用言语讽刺对方。

        然而江闻充耳不闻,小石头听到之后也莫名其妙点点头,又冲了上去。

        范兴汉有些惊奇,暗想自己虽然因对方年幼而撤了真力,但经年累月的二十三路龙爪擒拿手指力雄浑,不可能连小孩都制不住才是。

        范帮主皱着眉头暗想,难道是因为对方经脉稚嫩未成,自己才误了点穴的火候尺寸?

        此时小石头已经气势汹汹地再度前来,还摆出了一个左腿微屈、右臂内弯的古怪架势,范帮主便也不信邪地再次出手,又要拿住小石头的背心穴道测试一番。

        然而这一次,范兴汉终究是有些大意了,就在他再次轻而易举拿住小石头“神道穴”的时候,一股汹涌澎湃的掌力已经触身,左胁往下一阵剧痛,只感觉骨头都要被碾碎了。

        范兴汉内心惊异无比,这人小小年纪,怎么会有如此刚猛的掌力?他自忖学艺资质也算过人,可就是再算上他的几名结义兄弟,也未见得能在五六岁的年纪有这等功力!

        吃痛之下,范兴汉靠着排打的硬功夫咬牙撑住面色不变,尽量显得云淡风轻地受下这一掌,心里却再也不敢轻视对方,当即就从双足发力,硬生生把小石头举过了头顶。

        范帮主的眼光果然毒辣,被举到了半空的小石头力气失了凭依,果然减弱了许多,再加上他也只会一招亢龙有悔,此时只能胡乱地抵挡。

        然而这二十三路龙爪擒拿手见招拆招如影随形,直似生蛆附骨,不管小石头如何挣扎,他的两只手爪总有一只牢牢拿住了他背心穴道,有如铁铸再不肯脱手,范兴汉的目光也越来越惊奇。

        在这一次试探之后,范兴汉终于发现了异样所在。

        他年轻时曾拜师少林,还记得寺中《达摩禅经》说入定的境界时提到过“修行正住已,种种观察风”,就是要靠着心里无杂念,让身体也处于空寂的上佳状态。

        眼前小石头身上的穴道乍一看虽然与常人无异,可筋肉腠里却自然而然地隐含流动着精微之气,无心无意的催动下,气血相遇处自有真气坚固,抵挡着指力钳制。随着范帮主的龙爪擒拿手再度发力,竟然同时察觉出《达摩禅经》所中“轻重冷暖,软粗涩滑”脉触的八种验照!

        就在惊讶之时,小石头似乎已经从穴道被钳制中挣脱,虽然四肢仍旧无力,头颈却能转动,眼睛天真地咕噜噜一转,随即便横颈向范帮主急撞而来。

        范兴汉而听到风声,急中生智地一低头,索性牢牢抱住他腰身,以脑袋顶住小石头的小腹。

        要知道抱腰的姿势自然是要双手腾出,此时小石头后背穴道逐渐松开,上半身已经可动,某些早已形成条件反射的动作也已经找到了目标——

        除非兴汉帮还流传有“铁耳功”这样的独门绝技,否则兴汉帮主以后就得改叫一只耳了!

        “小心!”

        江闻惊呼一声,冷汗哗地一下就下来了。

        幸好出声及时,小石头看见江闻在一旁虎视眈眈地发声警告,于是连忙改为双手运劲,伸手往范帮主背心拍去。

        那知手掌刚举到空中,小石头四肢立时酸麻,这一掌竟击不下去,却是范帮主又已顺势拿住了小石头腰间的“章门穴”,这次自然是无法挣脱了。

        原来是范兴汉听到江闻的警告后会错了意,还以为江掌门在心疼徒弟,连忙又一次点住穴道,决定终止这场较量。

        “章门乃脾经募穴,八会穴之一,脏会章门。此处肝经与胆经交会穴,一经点中则四肢酸麻,如坠冰窟。”

        见斗扰已久,自家二十三路龙爪擒拿手的精妙也已经展现,范帮主便抢先伸指,又在他“京门穴”上点了两点,随后顺势将小石头放了下来。

        他背着手颇有大家风范地解说道,轻轻一抹脸颊,却沿着耳朵摸到了一些古怪的透明液体。

        “???”

        两人兔起鹘落间连拆数招,在旁人看来就像是大人在给自家孩子喂招做游戏,小石头全无还手之力,此时不管内行外行,也都一股脑地叫起了好,兴汉帮的几名弟子更是与有荣焉,一扫先前被江闻教训的懊恼。

        而江闻也悄悄上前,把呆在原地的小石头扛了回去,一手难以察觉地顺势摸在他的脑门上,好似在朝他嘘寒问暖,实则顺道看向了瀑流而下的信息。

        “都记住了?”

        “师父,记住了。”

        果然如小石头所说,此时小石头的武学栏中,赫然已经出现了一个崭新的项目——《龙爪擒拿手》(入门)!

        自打江闻在关帝庙里看见他独斗关帝会长老,就想起了范帮主那项人所莫及的绝技,那就是二十三路“龙爪擒拿手”。

        原著中说这门武功沾上身时直如钻筋入骨,敲钉转脚,不论敌人武功如何高强,只要穴位给他手指一搭上,立时就给拿住,万万脱身不得。

        《雪山飞狐》中就连苗人凤这样的当世高手,都被他点穴功夫屡屡克制,继而遭到暗算,显然妙用无穷。

        谷檄自己早就想给小石头找一门实用低调的武功,可鉴于对方这个体验派武学家特殊的状况,一直找不到头绪。铁掌虽说也是刚猛的路子,可铁掌功夫招数精妙繁复,也不像小石头能记住的武功。

        眼下这个龙爪擒拿手出现,岂不是瞌睡遇到了枕头?

        “范帮主,你的龙爪擒拿手果然是当世罕见,江某算开眼了!”

        江湖规矩相逢一笑泯恩仇,和事之后就谁也不能在明面上记仇,于是江闻就能理所当然地化敌为友了。

        “我这徒弟打小顽劣,还多亏你今日管教一二。”

        范兴汉此时依旧一脸怒容,但这次却是朝着自家门人壮乞丐,“还不快给江掌门赔罪。擅与名家动手,活该被教训,下次长点眼力!”

        先护短再教训这也是规矩,对外维护好了名声,对内也得有个体统,否则天天都是徒弟闯祸师父背锅,谁还闹得清楚哪边是尊长了?

        壮乞丐横遭训斥也不敢反驳,只能不甘不愿地朝江闻嘟囔了两句大侠莫怪,就怏怏不乐地躲到一边去了。

        “江掌门,你这徒弟天资过人,比我带来的这些蠢材强多了。”

        再回过头的范兴汉,脸上已经是由衷的笑意和羡艳,“我们还会在广州城盘桓几日,就在城东的贡院外歇脚。要是不见忤的话,我倒是可以传他几手打穴的功夫。”

        范兴汉有一半是是起了爱才之心,就跟江闻一样看见好苗子就忍不住想教,另一半则是感激江闻今天的通情达理,想回报些真功夫。

        故而江闻也乐呵呵地说道:“一言为定!范帮主,我們师徒暂住在归德门外濠畔街金声馆旁边的客栈,你若是有空也不妨来坐坐。”

        光学了两手打穴肯定是不够的,最好能把这门功夫学通。

        “归德门的濠畔街?”

        闻言的范兴汉,胡子拉碴的脸上满是唏嘘,还有着对江闻的说笑之色,“濠畔街富贵巨商列肆栉居,我带着乞丐去了岂不是找人晦气?不方便,不方便!”

        言罢朝天哈哈大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这人虽然大事分不清轻重,为人倒是还有点意思。”

        江闻感叹了一句,就和关帝会的几个乞丐头子道了别,准备也带着徒弟们离去。

        关帝庙的外敌之忧暂且解除了,几个乞丐长老也纷纷带人离去,其中独眼乞丐显然脑子更灵活一些。

        他知道自古就没有乞丐窝留客的到底,于是灵机一动,连忙表示自己回莲花庵也顺路,非要帮着江闻他们领道回去。

        江闻只是劝了一劝,也不好意思拂了盛情,便跟着浩浩荡荡的乞丐队伍往东走去。幸好西郊关帝庙说远也不远,距离广州城西门大致七里,走快点也就是半个时辰的功夫。

        夜风带着水汽氤氲而来,此时西关荔湾还未填海,关帝庙北边一线之隔的荔枝湾与象岗西边的芝兰湖相通,广袤三十余里后流入珠江,寒冬腊月的荔枝湾沿岸,依稀能够看见残荷枯枝与荔枝树的映照。

        师父几人都有些膈应满门符纸的陋巷,便改为沿着湾岸行进,在清朗的夜色中还未走出多时,就看见了一群乞丐围堵在岸边,似乎在窃窃私语着什么。

        “师父,那边是在干什么呀?”

        傅凝蝶眼睛最尖,立马就看到了热闹所在。

        自称独老三的乞丐头子眇了一目,看东西似乎总喜欢歪着脑袋,看清之后连忙阻拦。

        “江掌门,千万别往那边去,小心这孩子睡觉吓魇着。”

        他朝地上吐了口口水驱逐晦气,才赶忙解释道,“这片湖湾经常有浮尸飘上来,捞上来一具官府给十文的赏钱,那些野丐肯定是争抢起来了。”

        江闻凭借着视力看去,果然发现一具尸体背部朝天漂浮在水面上,身着衣服早已褪色,身体被泡得肿胀僵硬,双臂更是不翼而飞,正有许多乞丐争先恐后地拿着杆子去钩。

        田间土路并不好走,荒草蔓生又时常绊住脚,江闻站在原地蹑起脚问道:“怎么的?这儿时常有人投湖寻短不成?”

        独老三拄着杖敲打着草丛,漫不经心地说道:“那倒不曾。这荔枝湾也不知道闹的什么怪,隔三差五就会有烂到不成样子的海漂出现,因此也就成了花子们的一桩好买卖。”

        “那官府总得有个验明尸身的说法吧?”江闻问道。

        “难啊。这些尸体衣衫烂尽,面目全非,城中走丢过的人家也从没认出是谁。唯独都是两只胳膊都被扯掉,模样怪吓人的。”

        说完他也挠了挠乱发,有些费解地说道,“打开始,我们也以为是从南海里飘来的海漂,就有些想抢生意的乞丐专程溯游去捞尸,结果什么都没找到,而这荔枝湾里的浮尸还是层出不穷。江掌门,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自古大海之中风大浪急,行人旅客都常有被激浪卷走、突遭不幸之事,更不消说那些海上讨生活的蜑民渔家,抛尸汪洋葬身鱼鳖之腹者万千,自然偶有一二会飘到海岸上来。

        可是浮尸单独从荔枝湾里飘出来,这就有些古怪了。

        江闻所能想到的第一个可能,就是有人故意杀人后往这里抛尸。想到这里,视线也就不自觉地沿着湾岸眺望,凝视向水光夜色的尽头。

        “荔枝湾那头是什么所在?”

        独老三靠独眼确定一下方位,就以一种本地人独有的唏嘘口吻说道。

        “那里呀?那儿旧为靖南王耿氏的跑马场,自耿藩从顺治十六年正月陆续迁往福建后,那片地就并入尚王府了。”

        尚可喜?这老家伙滥施淫威惯了,若是他手下的人做出这种事,江闻到也不会觉得有什么惊奇之处。

        然而广州城外的瘗骨共冢尚且成阜,当年的骸烬更是望之如雪,尚藩若是独杀几个逃奴平民,根本不需要刻意抛尸湖中,更不必费如此周章、露出如此破绽才是。

        “江掌门,我没读过书,只是偶然在茶寮外听人说过这件事。”

        独老三似乎在斟酌着语言,搜挂着他并不丰厚的腑脏匮藏,表达出他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他们说这些腐而不化的海漂,都是当年随着陆左丞相蹈海而死的十万人众。那时死的人有了必死之心,沉石吞铁无所不用,乃至于把臂携手不愿浮出。”

        “而那些遗民的尸体啊,时至今日仍在江心海底抱在一块,偶有一二露出海面,就是这些断了手臂、不成人样的尸体……”

        《宋史·瀛国公(二王附)纪》中,关于陆秀夫背小皇帝赵昺跳海的事情只写为:“乃负昺投海中,后宫及诸臣多从死者,七日,浮尸出于海十万人。”然而背后的无奈与惨状,恐怕只能在当年亲历者的后代子孙口中,悄悄得知一二了。

        清朗的月色之下江闻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乞丐抢尸的场面趋于白热化,仿佛那句尸体就是野丐们眼中的一切,唯有荔枝湾仍保持一派树影婆娑的景象。

        在荔枝湾面前,不管死生之大、劫难之深,都不过是悬解于天地间的一粒轻粟,可笑人方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悲夫已经噭噭然随而哭之,只有这片溪山泠然于侧,沉默不语。

        可江闻总不愿做那个鼓盆而歌之人,故作高态地表现与世独卓——所以他沉默了。

        江闻一行继续前进,耳边争抢尸体的纷扰却逐渐停了下来,就连缓慢行进于田垣间的莲花庵乞丐们也纷纷驻足不动,翘首望向了同一个方向。

        在那个方向,两艘破旧的平底浅船从远处飘来,划出了道道水面波纹。船身被有意涂成趋吉避凶,镇邪呈祥的红色,拮据地精工彩饰着并肩而行,传来了阵阵丝竹管弦的声音。

        “江掌门,咱们听个戏再走吧。”

        独老三搓着手略显激动,脚步更加踟蹰了起来,“这是官府雇来的神功戏船,专门在夜里唱戏给鬼神听,平息荔枝湾冤魂的。平日里唱戏可不常听,不常听啊……”

        两艘戏船上逐渐传来轻微的歌声,伴随着逐渐浓烈的丝竹裹挟而越发清晰,是有人在用艳耳而俚俗的词曲放起了悲声,就像为荔枝湾底沉着的幽幽水鬼,重演他们临死殉情的凄婉。

        水面上有一男一女隔船向往,以戏装翩然起舞,口中唱起的全是哀婉凄迷之音,入耳只想到空山月冷,松冈尚浅,总觉得会有幽圹之人起身应和,唱解出心中迷惘。

        戏船开始时越来越近,又逐渐离岸漂远,那两人水袖连携、时倒时起,似乎正被恶人苦苦相逼、追入穷途。眼见生还无望,两人拿出了贴身收藏的毒药,决心共赴黄泉而去。

        然而此时的彩妆伶人却相对而拜,忽然宛如喜堂之上的燕尔夫妻,谈论自尽的残酷言语中,却带着几丝憧憬未来的娇羞缠绵,交揉于波影桨声中若有若无,却恰好掩盖住了水底一丝不祥的波纹。

        【花烛夜里无鸳帐,只难为郎君饮砒霜。】

        【再拜合卺交杯酒,有墓穴空空作新房。】

        【寸心盼望能同合葬,哪得善士妥安放。】

        【鸳鸯水底眠相傍,今后泉台上再设新房。】

        【白头偕老全无望,但想见——】

        【娘子不知言哪桩?】

        【想见去往地府阴司里,再觅那平阳门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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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29 09:21: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六十章 相逢红尘内

        几天过去了,南少林的人马仿佛彻底消失在人海茫茫中,动向踪迹全无,就连广州丐帮关帝会都只能打听出他们曾经落脚的位置。

        当乞丐们赶到那些所在时,却也只翻找到些破衣烂衫和碎碗残羹,最终悻悻离去,把微末线索转交到了几位长老的手中。

        独老三亲自上门转告,还有些不好意思,反正依此看来,或许南少林真的撤走了。

        具体是怎么回事江闻不清楚,他只是隐隐觉得不安。

        其实他对于下一步的时机已经有了预计,譬如骆元通襄举的金盆洗手大会就是个很好的切入点,或许可以凭借这个平台接触到广州高层。

        带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江闻在广州落脚的前几天,都是上午独自打听消息,下午就索性带着徒弟们在城中兜兜转转,逛遍了城中的大街小巷,顺道把城中的特色美食都品尝了一番。

        只能说广州城繁华富丽的同时,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销金窟,每天吃吃喝喝、走走停停,兜里的钱不知不觉就被掏走,再也不见回头了。

        这日江闻师徒闲逛了一早上之后,又选定了家酒楼食肆就坐,点了一圈菜单之后就等着菜上来。

        “快吃快吃,菜凉了就没新鲜味道了。江湖好汉不但要能忍饥挨饿,也要会享受人生,得意须尽欢,金樽莫空对知道吧?”

        江闻挥着筷子催促道,然而洪文定照惯例浅尝辄止,只盯着酒肆之外的武林人士视线不移;傅凝蝶则眼巴巴地看着菜端上来,暗暗告诫自己好菜一定藏在后面,不能太早吃饱;只有小石头一个人风卷残云般跟上了江闻的速度,这几天顿顿不曾缺席。

        “师父,我們每天这么吃真的好吗?”傅凝蝶忧心忡忡地说着,越发圆润的小脸上满是纠结。

        江闻却大手一挥,表示毫无压力,

        “为师我算是想开了,与其每天在那里杞人忧天、束手束脚,不如就抓紧时间享受一番,这样就算出意外也不会后悔。”

        意外指的当然是南少林了。

        从因果上来看,寻找南少林本该只是广州之行的一个次要环节,就算找不到也不影响什么。可江闻发现只要南少林一天不出现,他的心里就始终悬着一个坎,而南少林像这样藏得天衣无缝,才是种最最危险的讯号。

        江闻在内心悠悠叹息着,第一次开始希望能碰上某个天地会的扑街总舵主,只要这个人出来踩一脚,基本就能把全局明雷暗雷一同引爆,自己也就不用这么担心了。

        有趣的是,陈近南几个月前对自己说要退隐江湖,近来还真就再无关于他的英雄事迹,只是不知他是改回原名陈永华去辅佐郑成功,还是金蝉脱壳后潜藏在江湖之中,策划着其他什么反清大计。

        “石头,点穴功夫记得要好好练,抓破绽一定要准。你的横练功夫已经有余了,就是认穴差点火候,抓紧悟透这三个穴位,我们就去找范帮主继续请教。”

        江闻谆谆教诲道,往小石头碗里夹了一筷子菜。

        范兴汉帮主在他眼中属于是丐中丐版的乔帮主,各个方面都学了个不伦不类,但是偏偏性情不似掺假,属于有限程度可信任的类型,人品以外的其他的方面则还需要深入考察。

        话说对方除了实用的打穴擒拿功夫,还有一手简单粗暴的刀法,据说也能乘敌侧门攻击,善于乘虚蹈隙,刀舞动起来刀光闪闪、风声飕飕,如猛虎一般,或许也可以考察看看作为武功后备。

        小石头用力点点头,装作一脸认真的样子,眼睛却直看着陆续端上来的菜肴。

        “知道了师父,我一定勤加练习,不让你失望。”

        “……先吃饭吧,我都不知道你说的是练武功还是练饭量。”

        随着菜肴纷至,正午的阳光也已经恰好照耀出这座大城的壮阔,食肆二楼能眺见宽阔的珠江上鳞集逾百,舳舻相接,风帆如织,排着队等候进出港。随着纤夫的吆喝声响起,玉带濠上边远洋大船已经陆续抵达装船。

        这些船舶深阔各数十丈,贸易商人分占贮货,挤占得船板上供人行走的位置只剩数尺许,什么苏杭顾绣、绫罗绸缎、药材、皮草、绍酒、火腿都在码头堆积如山。

        由于携带的货物实在是太多,甲板上不但要贮货,睡觉的船员也只能夜卧其上——这些货物本是易碎的陶瓷贵货,但它们大小相套无少隙地,以至于寻常人踩上去都能如履平地。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既然带着徒弟出来游学,就要学到些真的东西。按他的说法,既然来到了广州府,便不能不尝尝这里的广府菜,江闻也就顺道介绍起了广府菜的知识。

        “早在唐代,广府菜便已经独具特色,开始将中原烹调文化结合当地文化改进烹调手法,并且懂得运用配料和掌握火候。”

        “广府菜尚鲜,是因为这里的食材随取随用,物资不匮,古书中记载道,东晋时随着孙恩叛乱的卢循也曾经据广州,既败时余党奔入海岛,居住在野外而不死,靠的就是食用蚝蛎,垒壳为墙壁。”

        为了表示自己不是空口白话,江闻还拿出了元化子藏书中《岭表录异》的记载作为凭据。里面说到唐时广州人已能根据食料而采用煮、蒸、炸、炒、烩、炙、甑等烹凋方法,并使用多种调料,如酱、醋、姜、非、椒、桂等,形成独有的岭南风味。

        “别着急,吃过了聚丰园的金华玉树鸡,福来居的酥鲫鱼和手撕鸡、南园的红烧鲍片和白灼响螺片,我们再去试试西园的鼎湖上素、漠觞的香滑鲈鱼球、太平馆的酸汁焗乳鸽、陆羽居的化皮乳猪和白云猪手……”

        “师父,可是盘缠快不够了。”

        管帐的洪文定很实在地戳穿了江闻的美梦,“林总镖头那边送来的盘缠已经花的七七八八,吃完这顿饭就只够两天的客栈花销了。”

        口若悬河的江闻从纸醉金迷的美梦中被敲醒,意味深长地看了洪文定一眼。

        “不,人吃马嚼地加上明天的早茶钱,其实只够住一天的客栈了。”

        他叹了一口气,表情怅惘得就像是暑假结束即将开学的小学生,满是不肯面对现实的模样,“吃完这顿我们就收拾东西,到你的好兄弟马超兴家里打秋风吧。”

        “马家?可师父你不是说不能去吗……”

        洪文定不明所以地说道。

        江闻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对他说:“文定,别和你爹学什么傲岸自恃,脸面这个东西和兜里的钱一样,今天花掉也许明天就又捡回来了。”

        “我不明白。”

        洪文定老老实实地摇头。

        江闻补充道:“我也发现这里生活花钱如流水,咱们还是赶紧找个地方挂靠,花别人的钱就不心疼了。再者说了哪有那么倒霉,或许两位姑娘早就走了也说不定嘛!”

        江闻也不多做解释,结完账便带着空空如也的荷包,很快就来到了西关大街之上。

        在这里,他们在街边看到了一座张灯结彩的擂台和一栋气势恢弘的府邸,浓墨重彩的配色中显出了暴发户独有的豪横,硕大的招牌也清清楚楚写着两个大字——

        雷府。

        原先被排除掉的落脚点马大善人家,此时已经是个非来不可的地方了。马大善人早来几个月,应该听说过南少林的消息,而他家孩子马超兴是南少林悉心培养的小五祖之一,也想必会有关于南少林的内情。

        和解开谜题相比,被发现出尔反尔又算得了什么呢?只要真相大白、一切无愧于心嘛!

        “哈哈哈江大侠,你今天到了真的是蓬荜生辉啊!你早通知要过来的话,我就派人到城外十里欢迎你了!”

        意气风发的雷老虎听到登门消息,立刻冲出来迎接,与江闻勾肩搭背好不热情,粗旷的嗓音还和在下梅镇上如出一辙,毫无生疏之意地聊了起来。

        “雷老爷,你这产业倒是越来越大了,让人羡慕啊。”

        江闻由衷感叹道,马大善人在下梅镇的家产虽多,可几月前被清兵洗劫大半,如今异地他乡还能有如此家底,这人简直像是被财神爷附体了。

        “其实多亏了我那大哥马善均。”

        谷昚span改名为雷老虎的马佳善嘿嘿笑着,双手在胸前不停笔划着,低声解释道,“他人在杭州做绸缎生意,广州城里也自置有两所大机房织造绸缎,见兵荒马乱不愿经营就托付给我,没想到现在是日进斗金。”

        雷老虎带着江闻来到大堂,顶着匾额上烫金的四个大字“以德服人”看茶就坐后,才谈起了他近来的心路历程。

        只是屏风后面似乎有一个熟悉的窈窕人影,默不作声地藏在那里很是怪异。

        “江大侠,从崇安县出来的时候我就在反思,自己日日行善为什么遭此劫难,是不是积德不够。到现在我才想明白,我就是因为只懂得积德,不懂得服人才出事——没人服我当然会倒霉了!”

        以德服人的牌匾熠熠生光,彻底替代了雷老虎时期日行一善的指导思想。

        “额,话要这么说也不是没有道理……”

        江闻支支吾吾地应付着,一边躲闪着某个方向的锐利目光。

        “江大侠,你在听吗?”

        雷老虎背靠屏风继续说道:“到了广州更是这样,这边的人老是跟我作对,想要服人首先得让人听我的,我可不能被看扁了!当初要是府上有十个洪大侠那样的高手,谁还敢瞧不起我!”

        江闻差点乐了出来,养十个洪熙官可还行,他雷老虎要是能找齐一个排的洪熙官,下梅镇那天晚上被屠杀的就该是清兵了。

        “所以我还得谢谢你,介绍来了两位武艺高强的女侠,这简直是雪中送炭啊!”

        江闻惊愕地说道:“啥意思?雷老爷你还敢娶小老婆?”

        一道银丝鞭影凌空闪过,透过屏风纸打碎了江闻手里的茶杯,连带着把雷老虎也吓了一哆嗦。

        随着屏风破碎,江闻发现那里站着的是换成大家闺秀打扮、死盯着自己闷不吭声的袁紫衣,江闻额头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江闻感觉面前这人的眼神怪怪的,看自己就跟看负心汉一样,他是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了吗?

        “袁姑娘,好久不见啊。”

        江闻佯装镇定地打起了招呼,想不通袁紫衣为什么会如此自然地呆在这里。

        “江大侠不要开玩笑了。”

        雷老虎连连摆手摇头,态度要多恭敬有多恭敬,“先前五虎门一直骚扰我的生意,是我花钱请袁女侠留在这里的。如今她是暂时假扮成我的女儿,帮我对付那些本地的豪强。”

        雷老虎粗脖子一梗,连忙笑着又搬来一把椅子给袁紫衣坐,几人目光相对半晌不说话,气氛显得有些尴尬。

        幸好傅凝蝶为人机灵,立刻想到话题的切入点。

        “紫衣姐姐,严家姐姐去哪里了呀!”

        看着天真烂漫的小凝蝶发问,袁紫衣这才用正常的口吻回答了起来。

        “严姐姐也和我一起住在府上,几天前听说城南的章丘岗村有高人隐士,就和严伯父一同拜访去了。”

        话一说开,袁紫衣的态度就缓和了不少,自然而然地聊起了先前来到广州府之后的故事,雷老虎也趁机吹起了牛皮,谈起了先前的擂台比武。

        直到这时候江闻才明白,自己只道是给袁紫衣和严咏春在广州城里找了个可以落脚的地方,却没想过马大善人那跋扈性格碰上兴风作浪的袁紫衣,会产生多么激烈的化学反应。

        别的不说,光说周隆口中广州城的第二档热闹事,就一定是袁紫衣才能想出来的东西。

        雷老虎苦于无法在广州城立威,袁紫衣和严咏春则想在武术之乡多多学拳,两者的想法一拍即合,便由雷府出钱、女侠出人,这才来了这么一场极具噱头的擂台大赛,轰动了广州城。

        “自从袁姑娘假扮成我女儿,和严女侠联手打服了西关的大小势力,又和佛山五虎门打过一场之后,不仅仅是广州城里,就连佛山、顺德两处也没人敢来惹我了!”

        雷老虎眉飞色舞地说道,“江大侠你来了就更好了,不如你也来广州落脚,我们联手打出一片天地来!”

        听见五虎门三个字出来后,江闻终于知道袁紫衣身上怨气的由来了。

        五虎门只是个小门派,武功也不见得多么高明,却霸占着广州至佛山之间大片的田地、酒楼、赌场、当铺产业,依靠的就是他们的掌门,号称岭南第一高手的凤天南。

        而这个凤天南的另一重身份,就是袁紫衣有仇无恩的生身父亲,可谓是她在世上最大的仇人。

        江闻猜测袁紫衣一定是误以为自己在算计她,是故意让她来帮雷老虎与凤天南做对的。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事确实很像是江闻会作出的恶趣味。

        可江闻不知道的是,在来广州之前,袁紫衣的师父五枚师太教导过她生身之恩即是大恩德,即便她是因母亲被强占所生,也不能忤逆人伦妄自寻仇,要她先报恩再算账,了结清楚此世的因果。

        在广州城的这段时间,袁紫衣亲眼见识到她的生身父亲凤天南,平日里是如何地欺压良善、为非作歹,这让她不禁有些怀疑师父所说的因缘果报是否合理,自己的报恩举动或许能让自己问心无愧,但又会不会害死更多无辜的人呢?

        思来想去的袁紫衣则越来越纠结、越想越糊涂,干脆一股脑儿地都怪到了江闻的头上。

        “呃雷老爷,你们的故事我改天再讨教。你儿子如今在府上吗?又有没有见过洪熙官他们?”

        雷老虎摸了摸脑袋,有些为难地说道,“我儿子呆在这里不安全,我送他去广西学堂念书了,至于洪大侠我前两个月在府上见过,他们好像要出远门的样子,我也不清楚去了哪里。”

        江闻不禁有些失望,居然连这条线索也断掉了,南少林这次还真的是神出鬼没、警惕无比,难道自己只能老老实实地等金盆洗手大会召开,去寻找别的线索了吗?

        “紫衣姐姐,你见过我爹吗?”

        这次是洪文定开口了,袁紫衣在小孩和晚辈面前还是比较亲切的,只是看相江闻的眼神依旧不太对劲。

        “文定,你爹他们据说是去办一件大事,对外人都不透露消息的。我也给峨眉山的师父写了信,她老人家说让我不要插手,如有必要她会自己过来一趟。”

        袁紫衣不开口则已,一开口的信息量却是连江闻都有点坐不住了。

        袁紫衣的师父是少林五老之一的五枚师太,南少林的话事人据说是假死逃生的至善方丈,再加上福州城里见过的冯道德,少林五老之三如果真在广州城里齐聚,肯定不会是一群老人家开个同学会这么简单,说不得就会掀起武林中的轩然大波。

        这些信息显然更加印证了江闻对于时势的直觉猜测。

        “紫衣姑娘,你我之间要是有误会不妨敞开说,类似的重要消息还希望你能明明白白地告诉我。”

        江闻一拱手,很是诚恳地朝着袁紫衣说道。

        袁紫衣侧头看着江闻,指梢缠绕着一缕乌黑的秀发,显露出了难得的妩媚之色。

        “哦?既然江掌门有话想对我说,那不如从因何离开大王峰说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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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30 09:01: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六十一章 落梅如雪乱

                   
        雷老虎买下的这座三间两廊的西关大屋坐落于大街边,依然是他向来的豪奢风格,哪怕整个府上就十来号人居住,也铺张地购置了三进的青砖大宅院,中厅甚至设有戏台,逢年过节可以请戏班前来家里唱堂会。

        袁紫衣领着江闻一行安顿好住所,老马也交给了马夫照料, 这才各自分散回屋。

        然而这一路上,袁紫衣依旧对江闻没有什么好脸色,这让江闻总觉得心里毛毛的,决定找个机会把话说开。

        从门房到客房还需要穿过花园与偏厅,江闻便走在花厅旁的小径,和一旁的袁紫衣闲聊着,决心把注意力从武夷派忽然跑来广州这件事上先晃开,聊点别的话题吸引注意力……

        比如聊严咏春?

        “紫衣姑娘,你说严姑娘去章丘岗村做什么?不知道是遇上了哪派的高人隐士?”

        袁紫衣和江闻并肩走着,有些不快地低声说道:“章丘岗村地近江海之口,严姐姐先是听说那边有人欺压百姓就前去查探情况,到了才发现那里家家披麻、户户戴孝。”

        “这么严重?”

        江闻挑眉说道,不禁怀疑是否发生了疫病,严咏春贸然过去可别吃了亏才是。

        “据说是一名姓李的野道士所为。村里时常有人溺死,他骗村里人说江底有蛟龙作祟,需要坐上他特制的龙舟击鼓驱魅。谁想那是一条胶合的长舟,刚刚出海不远遇上潮信,海中风浪来人全都溺死,尸身三天后才漂到岸上。”

        袁紫衣皱眉解释着情况,“严姐姐后面回来过一趟,说是村中灵堂时有守尸鬼作祟,闹得人心惶惶,她和严伯正巧遇上了个高人隐士帮助, 非要查个水落石出才回来。”

        “守尸鬼?”

        江闻皱眉念叨着这个名词,寻常人都知道鬼之为鬼,这守尸鬼可不是寻常百姓口中会说出的东西,这位高人的身份恐怕也有些故事。

        守尸鬼, 五十阴魔之一,佛教《楞严咒》有记载,梵文写作“毕唎多揭罗诃”,意为死后守在自己尸身周围而不去投胎的鬼。

        而在道家《太上除三尸九虫保生经》也提到,“一似亡人生时长短,梦人求食,能祟人头痛,寒热恶心,云是亡人也。此尸之鬼,假诈种类,魇人魂魄,恶梦颠倒而夭。”

        佛道两家对这个鬼的记载有些相似之处,但对于这个名词的解释,往往还涉及到佛道两家肉身及金丹之争。

        譬如《指月录》中记载,黄龙禅师就曾指责吕洞宾为守尸鬼,吕洞宾笑道:“怎奈囊中自有长生不死药。”

        而黄龙禅师也毫不客气地说:“饶经八万劫,终是落空亡。”

        此人能言之凿凿说村中闹守尸鬼,恐怕还是佛道两家中人。况且江海口的渔民落水,居然会一个不剩地溺水而亡,这件事里也说不得就有其他问题。

        “严姑娘留你一个人在这里,她就一点也不担心吗?”江闻笑着说道。

        “广州城中虽然名家辈出,但我看来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有何闯不得的?”

        袁紫衣不甘示弱地说道,如数家珍地算起了对手:“要说动起手来稳赢我的人,如今也就金刀府的骆老英雄和五虎门凤天南。等到金盆洗手大会开始,我倒是要看看天下英雄有何了不起的。”

        对于对方的大话,江闻倒没有揭穿的意思,毕竟对方已经把自己和严咏春排除了,就连武功大进的洪文定都没考虑在内,显然是很需要面子撑场的。

        “原来如此,那倒是我多虑了。我看袁姑娘你鞭法练的不错,近来想必没少下功夫吧。”

        袁紫衣依旧一袭紫衣,腰间缠着银丝软鞭,忽然抢先一步游走到了江闻面前,柔荑一拦,站在花枝下展颜笑道:“江掌门,你是打算教我武功、还是跟我切磋技艺?我们先前不过萍水相逢,如今好像也没这么熟吧。”

        听到对方叫自己江掌门,江闻就想起了她先前觊觎武夷派掌门之位的事情,如今对方大剌剌地这么说要学武功,反而让他感觉不对劲。

        开口就是学武功,那就绝不是要跟他学武功,反而像是要跟他继续算账。

        “袁姑娘,我不太明白。”

        “哦?江掌门是真的不明白吗?”

        袁紫衣脸上带笑,眼角却透露着恼怒,“我和严姐姐已经与师父书信来往过了,她说收徒的事情从未向旁人提起过,而在雷府见到洪熙官大侠时,他也言称没跟文定提起过这些。”

        袁紫衣虽娉婷袅娜地看着江闻,已俨然浑身带刺。

        “对于这些,江掌门你是不是应该给我们一个解释?”

        “哦?居然有这事?”

        江闻心想原来是这事情露馅了,怪不得袁紫衣的态度忽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看着江闻的眼神也总像是在打量歹人。

        从袁紫衣的角度看,像自己这般和两位女子故意搭上关系,又传武功又铺前程的路人,如果不是暗中窥探消息已久的敌对之人,就必定是觊觎她们美色的登徒浪子,无论怎么看都可疑万分。

        然而江闻自诩行得正坐得端,从头到尾都没做过亏心事,就算对方处于合理怀疑的阶段,自己也没必要心虚胆怯。

        “袁姑娘,这件事上我的渠道不方便透露,但你要相信我没有恶意,否则就说在武夷山上、止止庵外,我有的是机会动手,何必等到现在呢?”

        “哼,严姐姐也是这么为你开脱的,我才不相信的鬼话。若是你要对师父不利呢?”

        袁紫衣怒极反笑,嗔怒的样子被江闻看在眼里,女人越笑事情越大,这时候只能用魔法打败魔法了。

        “袁姑娘,我总觉得你有些不对劲。是不是近来总觉得心浮气躁、失眠多梦,还经常心里有一股火发不出来?”

        江闻慢条斯理地说着,袁紫衣的表情却越来越难看,幸好江闻立刻抛出了他的观点。

        “武功这个东西贪多嚼不烂,我看袁姑娘你眉梢带煞、眼含戾气,不管是切磋还是习武,最近可能都有些操之过急了,要不我教你两句佛经化解一下?”

        袁紫衣的佯笑瞬间凝固在了脸上,右手下意识地握住了鞭子,持续三秒才想起自己可能打不过面前这人,方才作罢。

        自己从小在尼姑庵里长大,他居然要教自己念经?从刚才开始就胡说八道的,他是不是故意在调侃自己?

        “江掌门,你打算教我念什么经呀?”袁紫衣咬牙说道。

        江闻一本正经地说道:“不知袁姑娘是否听说过《佛说妙色王因缘经》中的偈语?”

        袁紫衣迟疑了一会,面色微赧地说出了烂熟于心里的答案:“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江掌门为何要对我说这些?”

        在这时候,江闻反而不说话了,他自顾自地站在前廊之中,眺望着浮云翩跹不尽,脸上带着袁紫衣始终看不透的笑容,良久眼神才落在了不远处。

        面前是一株蕴酿着盛放的白梅树,江闻手中的青铜古剑却猛然递出,似慢实快地划过枝头,斩落了两根含苞待放的梅枝,凌空被他执在了手中。

        “袁姑娘,我这一剑再快也只能斩来梅花的花苞,世间却只有悉心的浇灌照料才能催它开放。”

        江闻把梅枝递到了袁紫衣的面前,“你既然知道是由爱生忧怖,又为什么还觉得武功能解决世间一切问题呢?”

        这句偈语是《飞狐外传》结尾时袁紫衣对胡斐所说,那时的她已经手刃了仇人,看似了却了全部的心愿,实则深陷到了情网之中,内心被玄之又玄的缘份所纠缠,只能在最后慧剑斩情丝飘然而去。

        在这个环境中,武功是她应对一切的方法论,武林中的勾心斗角此起彼伏;而佛门就是她看待一切的世界观,人世间的五阴炽盛交织成劫。

        这两者相辅相成,形成了她眼中残酷无情、壁垒分明的娑婆世界,苦海波涛无时无刻都围绕在她周围,稍不留神就会被巨浪吞噬。

        江湖中的风波险恶唯有携手共度,对于一个失去了目标和勇气的少女来说,两人再怎么情投意合,胡斐终究不是胡一刀,袁紫衣也成不了洒脱透彻的胡夫人。

        况且在江闻看来,这个高中生年纪就被仇恨身世缠绕的女孩,需要的不是武功秘籍,而是心理辅导。

        “袁姑娘,你来广州府这么长时间了,想好自己要做什么了吗?佛山就在眼前,你又为什么不踏进一步?”

        江闻看向她的眼神里,带着让她浑身不舒服的同情与理解,仿佛她从小就竭力隐藏的秘密此时已无所遁形,可江闻还是晃悠着两根梅枝,吸引着她注意力。

        “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袁紫衣还在倔强地否定着江闻的意见,似乎只要不承认对方是正确的,自己就还没有输。

        江闻微微一笑,对方反应这么激烈就说明自己猜对了,袁紫衣果然是因为凤天南的事情在迁怒。

        见对方没有收下自己的梅枝的意思,江闻索性就收回了手。

        “就算身处广州城中,南海那边发生的事情袁姑娘你也应该早有耳闻,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自然也不是充耳不闻就能天下太平的。”

        袁紫衣咬着牙看向江闻,俏丽娇美的脸上带着严峻冷傲的神色,反唇相讥道。

        “江掌门,你既然对一切都了如指掌,又为什么只是坐看着恶人行凶而无动于衷呢?我若是不练武功,今后受了欺负又有谁能给我出头?靠着你们这些畏首畏尾的当世大侠吗?”

        当初袁紫衣的母亲袁银姑被凤天南侮辱之后有了身孕,声称有辱名声的亲戚们还要将她浸了猪笼,袁银姑走投无路,千辛万苦来到“甘霖惠七省”的大侠汤沛府上求助,却又被汤沛使暴力侵犯,害得银姑悬梁自尽。

        污浊不堪的江湖与混乱险恶的世道,本就对幼年的袁紫衣造成了极为严重的创伤,相比于普遍存在的原生家庭影响,她所面临的显然已经形成了创伤应激综合症。

        后来她遇见的也不是一个完整的教育环境,而是性格更加薄凉、对待世界更加消极的尼姑师父,这才导致她的心理病情不断加剧。

        袁紫衣刚才提出的问题已经不只是在质疑江闻,而是在质疑包括师父在内的一切所谓前辈和高人,一切认为在她痛苦人生路程中想充当老师的存在。

        凤天南横行作恶于佛山多年,袁紫衣的师父、江湖的大侠们是非常清楚的,只是他们从不愿意执行这正义的惩罚,他们要把这正义的惩罚留给袁紫衣亲自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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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既然武功高强、侠义当先,为什么不去惩戒恶人,反而还要放任这些恶人为祸乡里,酿成这么多的不幸呢?

        “袁姑娘,江某虽然略懂武功,但我也不是神仙,也救不了所有人。”

        江闻听到她流露出激烈的情绪,反而释怀坦然地承认了自己的无能。

        “就算我从南到北一路杀过来,见到一个杀一个,见到两个除一双,但等我回过头的时候,还会有更多的恶人在原先的土壤中生长出来,乃至于手段更加隐蔽、恶行更加极端。”

        江闻的话里意思很明显,显然是认为除了自己以外都有可能变成恶人,自然包括了眼前的袁姑娘。

        袁紫衣气势汹汹地站到了江闻的面前,无视了两人之间的身高差距,明亮的眼睛直盯着江闻,外表虽然年轻纤弱,但说话的神态中自有一股威严。

        “江掌门,你说的这些尚不能解释一切。如今的你,已经知道有人正身处火海沸汤之中,难道还能以此为理由视若无睹吗?那你和恶人又有什么两样?”

        听到这句话,江闻就知道袁紫衣决计是不信佛的。

        把恩怨情仇看得如此之重,重到如此不可救药,如何信佛?思考问题时,以自己为中心到如此不可救药的地步,如何信佛?

        但她终究还只是个少女,袁紫衣也知道这话已经有些道德绑架的意味了,在真君子面前说出来,可能会害死一些年轻耿直的侠士,在心怀鬼胎的人面前,又很容易被其他的歪理邪说所辩倒。

        她并不期待江闻能说出答案,让她从内心的纠结中解脱出来。

        然而在江闻这里,她却得到了完全没想到的回答。

        “袁姑娘,我刚才说过了武功解决不了所有问题。这儿离佛山镇也就百十里,我一夜就能取他首级回来。可我这样做了,那些恶人真的能悔改,受苦的人真的能得救吗?”

        江闻依旧非常冷静,站在袁紫衣面前神色不变,张口便将她逻辑中混淆了自己报仇和为民除害的地方指了出来。

        “五枚师太让你来报仇,是想了结你的尘缘,纵使苦海无边,她想解救超渡的人唯有你一个,你可以来指责我,但千万不要指责你的师父——我也是个师父,因此我很清楚这件事情里,她只在乎你一个人而已。”

        江闻在江湖中见识过了许多人,沸沸扬扬江湖传闻中的大恶人,可能只是个目光短浅的倒霉蛋;而义薄云天的大侠,很可能也只是一个狗苟蝇营的伪君子。

        袁紫衣不信佛,但她还相信着善恶有报,就是因为她到现在还没认清善恶存乎一心,自己所思虑的正邪对错其实早就模糊不清。说到底,如果她是凤天南家明媒正娶所生的大小姐,恐怕也不会像现在因身份感到痛苦和折磨。

        历史不存在假设,因此这些“如果”只能作为一些聊胜于无的消闲猜测。可在江闻的眼中,历史却是真真切切地发生了改变——

        原本金庸江湖里生活于乾隆时期的袁紫衣,此时降生在了顺治年间,师父也从峨眉派一个辈分极高的老尼,变成了少林五老之一的五枚师太。

        一切都发生了显而易见的变化,江闻又有什么理由还用一成不变的目光,看待眼前这个人呢?

        “可是……可是……”

        袁紫衣被一阵言之凿凿的嘴炮输出也有些乱了阵脚,毕竟她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女,还没有那种杀人不眨眼的勇气,师父所谓救三次再杀的了结方法,也让她内心总是处于无所适从。

        “袁姑娘,我还是那个观点,武功不是解决一切问题的方法。学习武艺强身健体即可也、保家卫国则上善,若是一味追求武功高强,最终倚仗着武艺肆意裁断,你就会发现自己做的善事未必至善,犯下恶事更无法弥补。”

        江闻把手中被斩断的两根白梅枝又举到了她面前,凝视着原先本该暗香疏影、开满嫩白梅花的苍树虬枝死气沉沉,拿在手里似乎比青铜古剑还要重上三分。

        今天发现自己的谎言被五枚师太拆穿,其实江闻内心还是有几分庆幸的。

        《飞狐外传》中的峨眉老尼辈分极高,往来的也多是武林中的豪杰,不仅自己传给了袁紫衣高深繁复的武艺,袁紫衣每次见到袁士霄总缠着他要传授几招,进而从陈家洛、霍青桐直至心砚,红花会群雄无人不是多多少少地传过她一些功夫。

        但这些功夫并不能明晰她心中的创伤,反而加剧了认识世界和武功上的知见障,误以为只要心境足够冷冽、武功足够高强,就能在滚滚红尘中一尘不染。

        而如今的五枚师太显然更有见地,又或者更能感同身受,故意只教袁紫衣内功以打磨心境,防止原本就妄执颇多的袁紫衣陷入唯武功论的迷途之中。

        自身不见外客、不染尘缘,又从心底里细细关护着这个徒弟,这才是袁紫衣应该有的人生领路人。

        袁紫衣已经缄口不言了,今天说出太多心里话让她感觉很不适应,她原先自以为圆融无碍的心境,本该只剩下少数几个怎么擦也擦不掉的黑点,其实早就千疮百孔、裂痕密布,稍一触碰就碎了一地。

        就算她还想怪罪在江闻身上,可在这个过程中,对方并没有高高在上地指点她应该怎么做,相反江闻只是说出了自己心里一直不肯承认的东西,那些积蓄已久的怀疑与恐惧就让她不攻自破了。

        袁紫衣忽然很想要知道江闻的想法。

        “江掌门,那你吃了这么多苦、学了这么多武功,又是为了什么?”

        袁紫衣有些无助地看向江闻,娇怯怯的模样与先前的英风飒然截然相反,反而让江闻有些无措。

        幸好江闻不是胡斐那个没见过世面的野小子,不至于看见袁紫衣软懦地低语央求就把持不住。

        “不苦,学武有什么苦的,不知不觉不就学完了嘛。”

        江闻发自内心地说道,不就是抢到秘籍扔进物品栏然后往上面加点嘛,学完整个琅環福地的武功都没有教小石头一招亢龙有悔费劲。

        可话音刚落,江闻就明白了袁紫衣这是感觉到彷徨迷惑,想要从自己身上找到学习借鉴的地方,比如趁热打铁把一些正面激励的价值观传输给对方才行。

        说到底江闻也变了,每当他回想起自己站在度人塔前的场面,他就无法对发生在面前的不幸视若无睹,感同身受的下一步就是伸出援手,就算收效甚微,也好过冷血旁观。

        于是江闻继续说道:“袁姑娘,如今你面前的头等大事不是别的,就是找恶人算账,一刀杀了如何解恨。恶人若是想要做恶,你就要针锋相对地让他处处落空,只有这般,才是对他的真正折磨和惩罚。”

        《飞狐外传》中袁紫衣最令人诟病的一点,就在于对待恶人凤天南的态度。凤天南要逼死钟阿四,胡斐出手教训要主持公道,袁紫衣却隐身暗处阻止了凤天南自杀,紧接着是钟阿四一家遭到凤天南的虐杀。

        在这场虐杀发生的时候,书中回避了对袁紫衣的描写,但依情理推断,袁紫衣仍然在场,并且目睹了这场虐杀。袁紫衣有着足够的能力去阻止,但她没有。

        这说明袁紫衣口口声声说要除恶,其实根本不清楚恶人的意思,除却自身际遇带来的浅薄刻板印象,她连对错都无法判断,所谓亦正亦邪的妖女性格,何尝不是一种严重的教育缺失和心理创伤应激综合症,她已经无法正确客观认识对错了。

        对于这个,江闻给出的办法也很简单。

        雷老虎虽然跋扈,但终究不是坏人,最多算一个手段比较强硬的商人,正好适合对付封建地主阶级代表的凤天南。

        对方抢夺土地,袁紫衣就抢走劳力;对方放贷逼债,袁紫衣就平息救人;对方强抢民女,袁紫衣就伸张出头;对方动用武力,袁紫衣更可以光明正大地率先使用严咏春和江闻,给对方一个颜色看看。将内心最大的症结凤天南作为对象练习,兴许就能弥补她无法独立判断的脆弱性。

        听江闻这么说,袁紫衣有些犹豫地看着江闻,“江掌门,这样做真能惩戒恶人吗?明明只是让他们无法渔利,谨慎行事罢了……”

        江闻却大手一挥,斩钉截铁地说道:“不用怀疑。对付这些恶人,你不让他们做恶,他们比死了还难受。自古论迹不论心,如果有些小恶真能就此收手的话,那惩戒完首恶之后完全可以教而改之,岂不是比杀的人头滚滚更好?”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在广州城的这段时间,江闻有信心能将她培养成一个真正的侠客。

        江闻一本正经地继续解释着,心想话都说到这儿了,只要你别利用别人同情心恃美行凶、乱造冤孽就好了,也该明白我的一番苦心了吧。

        “先前你问我为什么能坐视不管,你怎么知道我此行不是来替天行道的呢?”

        江闻的话传到袁紫衣耳中,让她的美目之中闪过一道亮光,驱散了些许的阴霾,“这几天我就和你一起行动,教你该怎么对付恶人!”

        袁紫衣沉默了一会儿,皓腕仍旧不离银丝软鞭。

        “但我要杀的人是不会变的!”

        “你要杀谁、又要活谁,江某一个闲云野鹤自然是管不着的。踏入江湖的那一刻,生死祸福唯人自召,谁也阻挡不了。”

        江闻展颜一笑,做出请君自便的手势,“事实上,这世间任何人遇见不幸的时候,旁人都会有感同身受的体会,都会觉得痛苦、怜悯,甚至想要伸出援手,但是恶人不会有那种感觉。不管你怎么对他们,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江掌门,你认为我该怎么做呢?”

        听完了这些内容,袁紫衣似乎恢复了情绪,脸上露出笑靥,左颊上酒窝儿微微一凹,悉心地想要向江闻请教的样子。

        事实上心理辅导就是这样,引导出对方心里的想法,倾听对方所说的内容,用坚定的态度给出解决的方案,不管是否有效,都能在对方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上加上一道保险。

        江闻看人很准,知道袁紫衣一定是自己想清了某些东西,表面上越是谦虚好学,内心就越是早有定见,唯独表现得痛苦纠结的时分,才是她真的在寻求帮助的时候。

        “我在行走江湖之前,就曾听一位高人说过,到现在我也不能忘记,今天我就转交给你,或许你也能从中领悟出一些真谛。”

        江闻抬头看着天空,语气诚恳地说道。

        “热忱之心不可泯灭,体恤弱者互相帮助——这十六个字你一定要牢牢记住,比你读过的那些佛经或许更有用处。”

        袁紫衣默念了几遍,对着江闻一拱手,却趁着江闻不注意,突然伸手抢走了江闻手中的一枝白梅,藏在身后就要离去。

        江闻茫然不解地上前问道:“话说袁姑娘你这什么意思,刚才给你不要,现在又出手来抢?我是那种不讲道理的小气鬼吗?”

        “可我是不讲道理的小气鬼,行了吧?”

        袁紫衣却不肯让江闻靠近,得意地说着只留下一句飘飘渺渺的话语,便施展轻功衣袂飘飘而去,宛若仙子凌空,皓腕持着白梅招摇而去。

        “哼,终不能两枝梅花都给了你吧?”

        江闻摸不着头脑,有些意犹未尽地回答道。

        “可我话还没说完呢。对了姑娘,回去放在花瓶里泡点水,这枝梅花或许还能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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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6-30 09:02:00 | 显示全部楼层
    野渡浮槎 第一百六十二章 未是风波恶

                   
        凤一鸣觉得自己很委屈。

        前几天他在佛山镇上的自家产业英雄楼,只因多看了路边一名美貌的紫衣女子一眼,身子不小心撞到了边上一人,就被那不知哪来冒出来的道士拦住纠缠,寸步难行。

        自己从小习武,又有家学渊源,武功在这岭南已经算是颇为了得, 本以为能轻易对付对方,可是两者交手了寥寥数招,双掌就像被一双铁钳夹中,筋骨都要碎裂,脸色涨得如猪肝一般也挣脱不得,竟然在街上出尽了洋相。

        凤一鸣被一顿胖揍毫无还手之力, 等自家英雄楼的家丁们闻风赶来,那名道士也已经逃之夭夭了。

        然而这一切只是个开始,随后的三天里, 各种离奇古怪的事情都围绕着他发生,先是自家库房莫名燃起大火,烧塌了两件北房就突然熄灭,历年钱簿、库据、粮单、商契付之一炬、十不存一。

        随后家中的井水泛起臭味,不知道哪里的阴沟被人挖塌污了泉井,整个宅子里飘的都是熏天的恶臭,自家父亲的七房小妾也都忙不迭地跑回了娘家,把这消息传遍了佛山镇。

        再后来,自家在镇上开的食肆、赌档、商行、货仓,都有人频频挑事,出千耍赖层出不穷, 凤一鸣带着五虎派的人像救火队般东奔西跑,也始终按耐不住愈发严峻的局势。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以广州城为中心的乞丐窝关帝会也突然前来,趁火打劫地敲起了竹杠。凤一鸣邀佛山武林说和,原先交好的武林同道对求救都置之不理, 等他花钱打点好一切之后,发现十天半个月的利润都赔了进去,还忙了个人仰马翻。

        此类事情不胜枚举,而这些本不应该由他来操心的,有着自家号称“南霸天”、武功冠绝岭南的父亲在,自然能讨回一个公道,可近日京中来了两位御前侍卫,自家父亲须得前去陪伴,这才把家中产业都托付给了自己。

        短短几天里,凤一鸣日日盼夜夜想,只希望赶紧从苦海中解脱,头发都愁白了许多。

        在一连串倒霉事发生的期间,凤一鸣也曾经怀疑是背后有人使坏,特意加派人手在佛山镇地头驻点排查,重点关注往来行客外人,然而几天下来却一无所获,没有发现一点可疑的蛛丝马迹。

        思来想去,凤一鸣只觉得一切的开端都从那个紫衣女子开始,便跑去算了一卦,算命先生听完,言之凿凿地说那女子一定是太岁降世,自己犯了太岁才会如此流年不利,必须花钱禳解一番才能躲过这场劫难。

        凤一鸣回到府上思来想去,鼻子里又闻到了井水间传来的恶臭,咬着牙骨碌碌地爬了起来,穿上蓝绸长衫朝着佛山镇上香火最旺、灵验最先的北帝庙去了。

        就在凤一鸣前脚踏出凤府的时候,他却没有发现街角几个行踪诡秘的乞儿已经抢先一步,往着北帝庙的方向一溜烟去了。

        事实上,暗地里操纵这一切的江闻这几天也并没有乱跑,一直就藏身在北帝庙里,打听着佛山镇上近来的风吹草动。他听完乞丐们传来的消息后冷笑一声,却发现袁紫衣正目光怪异地看着自己。

        “紫衣姑娘,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袁紫衣轻咳一声移开目光,移步到了庙门之前,略带意外地说道:“江掌门,没想到你有如此多整人的方法,平日里倒是看不出来。”

        江闻微微一笑,浑身轻松地晃动着胳膊。

        笑话,自己可是赵无极认可的国手,棋力能和紫禁城中的人匹敌。况且眼下和福州城中,那场一子落错就是半城人性命的三山棋局相比,堪称是探囊取物般轻松了,

        “我整人?我分明只是推了一把,就把这座佛山镇上对凤家不满的人都唤了出来。你亲眼所见,除了咱俩进去放火那次,剩下那些挖阴沟、触霉头的办法可有一件是我做的?”

        江掌门的态度很坚决,虽说自己作为搅屎棍的功力深厚,但这些下三滥的手段肯定跟自己这个当世大侠、一代掌门没有关系,完全是其他人的自作主张。

        事实也是如此,就在江闻提出要出手对付凤天南的时候,雷老虎就显现出了十二万分的热情,表示要钱要人都没关系,全部记在他的账上,只求把凤天南那个土霸王整倒。

        而关帝会的乞丐们更加热情,独老三和老花子两人一拍即合,下令让佛山镇的乞丐全力配合、出谋划策,非要把凤天南伸向广州城的手斩断。

        在后面的几天里,江闻更是发现佛山镇上大大小小的武林门派,都心领神会般地加入了闹事行列,毫无压力地落井下石,一同将原本就混乱的池水搅得更浑,愣是把寻常谋杀案变成了东方快车谋杀案。

        这种情况下,凤一鸣就算想要找寻凶手,也只会觉得是巧合与巧合的意外碰撞,否则原先安安稳稳的佛山镇,怎么会如此密集地爆发出这么多幺蛾子?!

        “袁姑娘,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你难道没看出来这凤家人憎鬼厌,分明是天要收他们吗?”

        江闻装腔作势地卖起了官子。

        “凤天南犯的错报应在凤一鸣身上,这老天莫非也要五听狱讼、伏线发奸,才能知道谁是好人谁是恶人不成?”

        可袁紫衣不吃这一套,她可不信什么善恶有报,如果真的老天有眼,凤天南的恶行恶状为何要等到如今,才报复到他明显斯文有礼许多的儿子头上呢?

        江闻显然也是心情不错,略带戏谑地对袁紫衣说道:“怎么,你心疼自家哥哥了?以你现在的武功若是回去要当个凤紫衣,我看凤家必然也喜出望外。”

        “你!”

        袁紫衣杏眼圆睁,面色带上一丝赧红,转头就不搭理江闻,显然是闹起了脾气。

        可江闻不以为意地坐回了椅子上,翻起了桌上那本字迹模糊的《太上元始天尊说北帝伏魔神咒妙经》——自己天天装成道士行走,结果开口总是佛经和论语,逼急了还得把光之国巨乘菩萨的妙音拿来使用,这显然是太不够专业了,得抓紧补补课才行。

        原本就心浮气躁的袁紫衣站在门口生着闷气,半天也不见有人搭理,只好偷偷摸摸地转头往回看,却恰好和抬眼的江闻对上,立马又转了回去。

        “袁姑娘,你要知道福祸无门唯人自召,凤家的接连倒霉本就是报应,这你还不相信?”

        江闻漫不经心地说着,话音正好能飘进对方耳朵里,“君子怀德不畏威,小人畏威不怀德。凤家仗着五虎门的威势横行无忌,有威而无德,就连雷老虎都知道要以德服人,他们一家莫不是取死吗?”

        袁紫衣皱眉看向江闻,忽然想起了当初要将自己娘亲浸猪笼的亲戚,嫌厌地说道:“江掌门是觉得镇上的都是君子,因此威不足以服人了?”

        “错!”

        江闻一拍桌子,眼中全是戏谑之色。

        “以凤家这么闹,不畏威的君子不是死了就是跑了,剩下的都是小人罢了。小人处世,自然是谁的拳头大就听谁的,一见凤家吃瘪就落井下石有什么错?这难道不是凤天南自己找的吗?”

        袁紫衣听到之后为之一窒,不再说话了。

        雷老虎做生意虽然霸道,但是也讲究个说一不二、声誉为先,五虎门却仗着势力巧取豪夺、毫无顾忌,远的不说,当初袁紫衣的母亲袁银姑也曾遇上个渔夫,愿意照拂她们娘俩,凤天南知道后勃然大怒,竟然当即把人打死。

        这样的行事已经将佛山镇视作私产,他们若是不死,其他人岂会有好日子过?

        见袁紫衣面露思索之色,江闻继续地说道:“袁姑娘,你别看凤一鸣温文尔雅、有礼有节,还与你有些许的血亲,可关帝会这几日打听清楚,他在这岭南早就背了三四十条人命。”

        这事情并不难查,凤家也从未打算掩饰过这些,就连在《飞狐外传》书中,凤天南也曾不无豪悍地称【某横行岭南,做到五虎派掌门,生平杀人无算。我这儿子手下也杀过三四十条人命,今日死在你手里,又算得了什么?】

        还有些事情江闻没有说,但他已经能隐隐猜到,广州城里如此众多的乞丐之中,不知多少都和凤天南有着相似的仇怨,关帝会的“蓬勃兴盛”又不知道有他凤天南的多少功劳……

        谷炴

        袁紫衣听到这些也又愣了半天,柔荑紧握住腰间的银丝软鞭,神色更加阴晴不定。

        自己苦练多年的武功为了报仇,实则连一条人命都不曾加害,而自己先前还对其心生恻隐的凤一鸣,竟然已经沾染上了如此多的鲜血,不知道酿成多少和自己一般的惨剧。

        然而在这些人中,又能有几个人会有自己般的福气,得到师父解救苦海,更将生死攥在自己的手里呢?

        江闻很清楚袁紫衣所纠结的问题,就是在于“我本应成为的人”和“我想要成为的人”之间的差别。

        凤天南即便再罪大恶极,在这个时代传统亲伦的温情面纱下,都显得不那么可恶;而五枚师太为她构建的未来再美好,在她心中仍有牵挂的时候,也总是显得不那么真实。

        说到底,袁紫衣到现在所说的“弑父”使命,还是建立在非常薄弱的个人仇怨基础上,她所共情的东西,看似是自己身世凄惨的母亲,实际上则全部建立在自己的立场,复仇念头故而反倒不如原著中的胡斐,亲眼见到钟家惨死来的坚定。

        袁紫衣想要实现行动上的“弑父”,需要的不仅仅是高强的武功,更还要有心理上的充足理由,前来支撑她的每一步行动。路要一步步走,江闻可以代替她进行行动上的“弑父”,为世间除去一个恶人,可心理上的“弑父”,却只有她自己能做到。

        但是在江闻眼中需要担心的不是凤天南,而是无数个像凤一鸣这样的人。

        他们从小锦衣玉食、草菅人命,拥有着比佛山镇上所有人更甚的自由,他们会饱读诗书、会礼尚往来、会曲水流觞、会高朋满座,会用潜移默化的方式将这手中的一切变得理所当然。

        北帝庙中钟家惨剧曾真真切切地发生,一切哪怕不见诸文字,仍有血印石上的殷红直刺人目,仍有胡斐逼得凤天南远走潇湘,可当凤一鸣成为当地耆老,一言以断杀人不见血的时候,还有几个人能察觉这些本该是不应当出现的呢?

        “江掌门,凤家真就如此该死吗?”

        袁紫衣忽然转身,面露一抹决绝之色,眼底却不自禁地透露出一丝希冀,似乎希望从江闻口中得到想要的答案。

        江闻犹豫了许久,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北帝庙外已经传来了匆忙赶到的脚步声,显然凤一鸣已经带着人来到了这里,并且人数比原先想的还要多些。

        江闻与袁紫衣对视了一眼,当即从庙后的屋子躲闪起来,藏入暗处看着庙外的逶迤队伍,也慢慢听见了前头两人貌似寒暄的对话声。

        “李真人,些许小事还劳烦您赶来,实在是让在下惶恐。”

        北帝庙大门中抢进开道的是一个青年,二十岁上下年纪,身穿蓝绸长衫,右手摇着摺扇,只见这人步履轻捷,脸上英气勃勃,显是武功不弱。

        “凤公子岂能如此见外,我与凤老爷也是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寻常之事我武功低微不敢造次,可这祈晴遣瘟、化灾禳福的法事,李某还是能帮上一帮的。”

        跟着凤一鸣进来的人身量不高,只做一派江湖术士的打扮,还有两名五大三粗的汉子扮作道童,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一人手持风水罗盘、一人捧着素烧土盆,正和凤一鸣夸夸其谈。

        “凤公子,我看这佛山祖庙路似长蛇,亭如蛇头,宛如一条凶猛的妖蛇昂首露齿过江而来,当初应该是有高人勘定地脉建起北帝庙镇妖,钉住了妖蛇七寸,才换来了这里的富贵繁华。”

        被称作李真人的术士指点着周遭的景物,瞬间说出了一番令人信服的解释,“可惜三百年来砂水有变,龙脉改易,这条妖蛇七寸挪动了三分,又生出几分生机。北帝庙里如今妖气冲天,你所见到的必定是潜逃出来的妖物啊!”

        凤一鸣显然对这个说法有些难以接受,轻摇折扇谨慎地问道:“可我……可我见那女子虽然貌美,也无其他妖异之处啊……”

        “此言差矣,那绝不是人!”

        成竹在胸的李真人当即摇头,打断了凤一鸣的质疑。

        “凤公子,你想那一身紫杉平日何其罕有,《汉书·五行志》言‘风俗狂慢,变节易度,则为剽骑奇怪之服,故有服妖。’服妖也是妖,这才化为你当日撞见的紫衣女子!”

        这话说完,躲在一旁的江闻就发现袁紫衣已经怒发冲冠,两眼满是杀气了。

        说罢,李真人弯腰从地上捻起一撮泥土,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壮汉道童的素烧土盆之中,又接过罗盘测定了四象方位,继续说出他的判断。

        “凤公子,王爷府上如今还有要事处理,李某也不方便多留,我便教给你一个方法对付妖孽。”

        他一指北帝庙不远处的海湾口,对着那浪涛滚滚的波心之处,“妖蛇化龙必得龙珠方可升天,你只需要找来擅长采珠的疍户下水,把妖蛇的命脉夺走,自然就会逢凶化吉了!”

        这个办法一出,凤一鸣带来的五虎派中弟子都显得欣喜异常,不愧是掌门从平南王府里请来的高人,略一勘查就能有如此的见地,着实可靠。

        可凤一鸣却面露难色,小声说道:“李真人,现如今采珠的疍户可不好找,佛山周围就算偶有一二,也从来不敢从北帝庙前的暗潮中经过,此事颇为棘手啊……”

        这不是凤一鸣的杞人忧天,而是他身处沿海的切身体会。

        大海上讨生活的人,往往比寻常人更加迷信,各类不能出海的规矩也更加严苛,相比葬身大海的悲惨遭遇,他们是宁可身首异处也不愿意触犯忌讳。

        宋应星在《天工开物》中记载,疍户采珠,每岁必以三月,时牲杀祭海神,极其虔敬,疍户生啖海腥,入水能视水色,知蛟龙之所在,则不敢侵犯。而北帝庙外的这处不起眼的江湾,正是当地疍户口口相传的蛟龙之穴。

        李真人抬眼观瞧,却忽然发出了笑声,让凤一鸣颇为摸不着头脑。

        “先生何故发笑?”

        李真人对着道童拍了拍手,门口就忽然押进来老老少少十来个人,皆是皮肤黝黑、宽手宽脚的打扮,五花大绑地跪坐一团。

        “凤公子不需担忧。前任两广总督佟大人曾上书朝廷,要求严禁两广疍户入水采珠一事,因而我也知道如今有这门手艺的着实不多了。正好平南王世子抓到了这些胆大妄为之辈,让他们下水刚好不过。”

        一群官府打扮的差人押着疍户来到海边,而这些面如死灰的疍户被逼抬起头来,只看了一眼江水就面如土色,口中以土语嘟囔喊叫着向后退去,竟是一步都不敢靠近江湾,宛如真的透过江水看到了水底蛟龙的影子。

        “这是怎么回事……”

        凤一鸣诧异地望向对方,李真人却胸有成竹地又一挥手,差人们就熟练无比地拔出尖刀,直抵在疍户中的妇孺老幼脖子上,稍一挣扎就是鲜血淋漓。

        “放心,他们全家老幼都被抓住了,一个都跑不了。我让他们下水,他们就不能干坐。”

        术士打扮的李真人看向波涛滚滚的江心,眼中满是期待,“凤公子稍安勿躁即可,只消抵上三五个疍户,龙珠自然会到手……”

        听见对方计划如此完备,凤一鸣也不自觉地露出了喜色,拱手作揖地郑重说道:“好,那就有劳李真人费心了!”

        “凤公子客气,李某这就做法开坛、招来五猖兵马前去收妖,必定替你化解这场劫难!”

        李真人的话音未落,一颗石子忽然凌空砸在了两人跟前三尺的地方,激起了一道凛冽的尘浪。银色鞭影一闪而过,打翻一众押解渔人的押差,此时袁紫衣已经站在了墙头,一身紫衣显得格外醒目,双眼尽是冷冽的寒光。

        “我是蛇妖是服妖,你可敢好好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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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6-30 09:02:29 | 显示全部楼层
    野渡浮槎 第一百六十三章 江东日暮云
                   
        袁紫衣突然现身惊住众人,随即甩出银丝软鞭,几个起落就杀入了官差之中,下过苦功的金龙鞭法纷纷扰扰如柳飘絮,登时就如同瑞雪遍空,晃住了众人的视线。

        从传授鞭法时江闻就说过这套鞭法最注重巧劲,如果使用力道不当就会先伤己身。如今一旦精纯熟练, 鞭影就如同银蛇游身而过。

        一众官差手中兵器尚未来得及递出,就被鞭身一卷抛到数丈开外了,紧密的阵势当即被破,随后袁紫衣专供下盘,顿时杀的满场局势摇摇欲坠。

        江闻暗暗点头,这套鞭法虽说是纯粹的外功, 可想要练成这般火候还是需要相当的悟性兼及毅力,相比原版金龙鞭法的创始人——江南七怪中身高一米出头的【马王神】韩宝驹, 由袁紫衣施展出来, 足以用赏心悦目来形容。

        可这一切在凤一鸣的眼中,画面就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他父亲从平南王府请来的高人前脚刚点破妖怪的根底,口称要布下阵法、招来坛兵,后脚这个紫衣女子就不早不晚地冒了出来,施展的鞭法也蛇影纷飞、怪异莫测,迎着江风习习甚至还能闻到一丝腥臭的气息……

        这人莫非真是蛇妖?!

        人吓人吓死人,等到凤一鸣瞅见了前几天轻松殴打过他的古怪道士时,胆子已经快要被吓破,扔掉折扇就向往北帝庙外跑去。

        江闻冷笑一声,既然来了岂能大摇大摆地回去搬救兵,他一个箭步使出绵掌功夫与对方缠斗起来,掌运成环内蓄刚劲,只见坐山一拳、斜门一掌,就打得凤一鸣的方寸大乱。

        从客观上来说, 凤一鸣的功夫根底也是不浅,行走格挡即便心慌意乱也极有条理,显然在拳脚功夫上下过苦功, 称得上岭南的青年翘楚。

        然而拳不敌功、功大欺理,这身功夫放在江闻面前瞬间破绽百出,忙乱中越打越急,似乎连压箱底招法都用上了。

        慢慢的江闻发现,他的招式细节里除了大开大合的江湖基础拳法,似乎还揉杂着一套极为凶狠凌厉的杀招,举手投足已经气通丹田,只是因为火候尚浅,十分功力都打不出五分的成效罢了,才会被粗浅的绵掌功夫所化解克制。

        几十招缠斗下来,江闻察觉对方气息已竭,便不再犹豫出掌击倒对方,一脚踩在对方后背上顿时无法起身,见凤一鸣还要挣扎,抬脚就将凤一鸣踢昏在地,并且开口叫住了正大杀四方的袁紫衣。

        “紫衣,我们今天不为杀人而来,点到即止就可以了。”

        局势底定,被唤作李真人的术士躲在一旁全程旁观。

        他因江闻隐隐堵住庙门去路,只好躲在一旁的壮汉道童身后,三人唯唯诺诺不敢动弹,此时终于颤声说道:“大侠说的对……我们无仇无怨,何必打打杀杀呢……”

        袁紫衣凶性未消,侧眼寒芒就吓退了几人,拾起地上的一把钢刀,抬手劈开几名疍民身上的绳索,伸手就要扶起跪地的疍民。

        就在此时,一个眼尖的官差发现对方松懈,长鞭也收缠回了腰际,猛地就踩地而起,似乎要擒抱锁拿住背对着他的袁紫衣。

        袁紫衣察觉异样来不及转身,那名官差半空中的身影却忽然被一柄寒芒闪闪的青铜剑当胸穿过,并且由于力气太大,青铜剑带着他余势未减地继续后退直到钉在地上,口吐鲜血眼看是不活了。

        江闻两手空空地看着李真人,脸上露出和善的笑容,拍着他肩膀说道:“还是李真人识大体,我们兄妹俩不过是一时兴起想切磋两招,怎么会杀人呢?”

        聪明人说话不需要太多的时间,江闻这一招先礼后兵的软硬兼施,瞬间就让对方明白了这是个肯讲道理的狠人。

        你看,想跑的被打晕、想动手的被砍死,只剩好好说话的还站着,剩下的还需要做选择吗?

        被解开绳索的疍民们围成一团,惊惶不安地对着袁紫衣表示感谢,老人不顾还在流血的脖颈非要在地上磕头,随后又面朝庙中真武大帝的方位连连合手,几个晒的黑不溜秋的孩子也围在她腿边,跟着又哭又笑了起来。

        “放心,有我在没人能欺负你们。”

        袁紫衣心里忽地一动,莫名又窜起了一丝杀气,脑子里胡乱想着如何护住这些疍民周全,说不得就得把这些官府的人一股脑杀了,让事情灭口消灾。

        她余怒未消地来到了江闻身边,偶然看向地上昏倒的凤一鸣,只觉得心里一阵阵的恶心,不知道怎地,总觉得在他温文尔雅的脸上能看见一张血迹未干的嘴。

        江闻见她双手青筋凸起,抢先一步笑找到了王府的李真人。

        “那是自然,我看李真人就是个嫉恶如仇之辈,如何瞧得过恶吏欺压良善,如今既然已经把凶徒格毙,你们今后也不用担心了。”

        江闻目光凝视着对方,随后缓缓落在已经流血而死的官差僵尸之上,冷笑着不再言语。

        李真人瞬间领悟,顿时朝着官差怒喝道:“全都把刀放下,解下裤腰带绑住双手!平日一个个跋扈成性,我早就想教训你们了!”

        说完连忙冲到尸身之前,费力地拔起青铜剑来到江闻面前,沾血的双手在道袍上擦着,瞬间血污脏乱,“大侠,都是误会,误会!”

        “我也觉得是误会嘛!大白天的怎么会闹妖怪呢,一定是你这位手下突发癔症,自称扶乩上身刀枪不入,这才拿刀自戕的嘛。”

        江闻满意地点点头,轻描淡写地就将事情定性,这才又拍着对方的肩膀,随后压低声音说道,“老兄,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你刚才把我家妹子说成妖怪,其他人都能走,她说不得还想拿你祭刀啊……”

        李真人身边的壮汉道童看着威猛,实则就是银样蜡枪头、一个哆嗦差点把素烧土盆扔到地上,反倒是刚才唯唯诺诺的李真人更加沉着,对着江闻比划出了一个手势。

        “大侠,我出来匆忙,身上就带了三十两纹银,权且给女侠压压惊。如果不够我城里还有,要多少我给多少!”

        江闻嘴角上扬,把沉甸甸的银子拢入袖中,随后正色道,“李真人,我们岂是贪财讹诈之人?岂能贪图你城里的钱财?”

        拿钱是贪,不拿是反,李真人见对方轻易收钱刚想松口气,立马又听到这句话便完全没有了放下心的想法。

        他想的是,对面这对雌雄大盗说的好听,还不是怕进城落入官府的网罗?这人一边说不贪财一边还制着自己不放,显然是条件不能让对方满意,看来加钱……

        “大侠,我就知道你是光明磊落之人,寻常财货自然不足以表达敬仰。我这里还有一件后汉的云雷纹玉璜,今天大侠必须收下!”

        李真人脸上还在笑着,说话声却是从后槽牙发出的,似乎拿出这件东西对他来说肉痛不已,完全没有了刚才赠银时的轻描淡写。

        如此不消多说,江闻也能猜到像这般性命攸关时还贪恋的东西,必定是某种了不得的宝物。

        李真人从腰间摸索一阵,便发力扯断了丝索,拿出一块巴掌大的弯弧状玉璜,上面即便土色沁透却仍旧显得温润细腻,仰头透光可见盈盈水色。仿佛是为了显得豪奢,玉璜的内外周缘还都包镶上金边,这样即便外行人也能一眼知道是贵重之物。

        李真人掏出玉璜,却见江闻凝视着迟迟未动,连忙出声:“大侠,这宝物始自后汉代代相传,乃是家祖后汉大司马李傕受汉帝所赐之物,向来是族中有数的珍品,莫非入不了您的眼?”

        说完就要往江闻的手里塞。

        “真人,你可不要欺负我读书少啊,我看这根本不是什么云雷纹玉璜。”

        可江闻却看着玉璜突然出声,把李真人吓了一跳,随后掷地有声地说道,“这玉璜两面各有不同纹路,哪是什么云雷纹,应分别是勾连云纹和蟠虺纹才对!”

        江闻继续揭破对方的小心机,双手把玩着玉璜。

        “还有这套编故事的江湖把戏还是算了吧,你用的镶的手法太次,硬是把战国的古物拗成了后汉的形制,简直是暴殄天物。”

        李真人吓得右手一抖,幸好被壮汉道童扶着站住不动,才尴尬笑着看向江闻,额头已经全是细密无比的汗珠。

        “大侠好……好眼力!”

        李真人没太听懂对方所说的名词,但是《述异记》中记载“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还是知道的,不管名称怎么变,都改变不了这种纹路代表的时间。

        古时的青铜器类似玉璜的纹饰有蟠螭纹与蟠虺纹两种,蟠虺纹是与蟠螭纹相似,但图案稍简化的盘曲小蛇纹饰。

        想要分辨其实也很简单,蟠虺纹因为这种纹路体有鳞节,呈卷曲长条形,蛇的特征很明显,但往往作为附饰缩得很小,有人认为是蚕纹,只有个别像这样作为主纹的。

        从这块玉璜的纹路来看,确实是盛行于春秋战国时期的风格。毕竟商末周初的蛇纹,大多是单个排列;只有春秋战国时代的蛇纹大多很细小,作蟠旋交连状,才会被称为“蟠虺纹”。

        李真人之所以把他称为云雷纹玉璜,是因为这块玉璜上的蟠虺纹看着总是略显别扭,紧盯一会儿就会眼花头晕。这种现象,可能是由于各个蟠虺首各自向内,宛如源头纠缠在了一处的杂乱水草,方此呈现出了怪异变形的姿态,即便是当铺中的朝奉都极有可能将它当成奇怪的变型雷纹。

        李真人这样做不为别的,对方拿到手总是要销赃,压低点价格也好到时候花钱买回来没那么心疼,毕竟这种孤品世间难寻,错过了就没有了。

        江闻在揭破对方小心思后,随即默不作声地收下了玉璜,两人又陷入了面对面的僵持之中。

        这时的气氛已经略显尴尬,他很担心江闻的笑容彻底消失——那可能就是杀人灭口的前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时候自己也不能再拿出别的东西作为赎身之资,否则凶徒也不会放心自己的用意,只会死的更快。

        “真人果然风趣,和我在王府上的听闻一模一样啊!”

        江闻忽然哈哈大笑,毫不掩饰地说出来意,“我听说如今尚老王爷最信赖的就是你李行合真人,衣食起居无不言听计从,果然名不虚传啊!”

        “竟原是王府的朋友?!”

        听到这句话,李真人脸色恢复了不少,左右观瞧着江闻的长相,却没办法和自己记忆中任何一个人比对上。

        “真人不用看了,我们素昧平生。只不过我奉靖南王府耿王爷之命前来拜访,自然提前知道些消息罢了。”

        江闻淡淡说道,“可看这玉璜的土色,想不到真人还对明器感兴趣,这倒是耿王爷没想到的,回去还得跟他老人家说说……”

        话音落下,李真人已经面如土色地看着江闻,显然是连笑容都伪装不出来,眼中满是绝望惊恐之色。

        江闻刚才似乎只是说了一些见不得人的“雅好”,按理说是没什么干系的,这富贵人家里谁不曾收藏点来历不明的古董,就算是自诩清流的文人雅士,家中碑刻残帖不也往往是从坟头扒过来的吗?

        可问题是对方提到了靖南王府,这件事就非常危险了。

        顺治三年颁布的《大清律》条款极多,此时因神州变荡,律既多成空文,而例愈滋繁碎,偏偏其中就有一条“偷坟掘墓,斩立决”,被依律追究起来无异于自寻死路。

        谷讦

        若是其他人还则罢了,可要知道初代靖南王耿仲明之死,就是因为刑部官员依照新颁布的《大清律》,狠狠参了耿仲明一本,说他“部下梅勒章京陈绍宗等纵部卒匿逃人,罪当死”,并且要按照规定严究,“逃人窝家正法,妻子家产,籍没给主”,最终逼得耿仲明自杀谢罪。

        这件事的起因模糊不详,想来不外乎是天威众怒,但当时的耿仲明“将旧兵二千五百、新增兵七千五百,合为万人”,正与尚可喜一同奉命征讨广东,从中获得最大利益的人,毫无疑问就是平南王尚可喜了……

        “大侠,都是误会!这不是我的意思啊!”

        李真人思考了不到一刻钟,瞬间就倒豆子般把实话说出来,“尚老王爷年岁渐高,前几月还上书告老,早已有了颐养天年的打算,此次寻我来只是为了找到一处风水宝地,求一个荣荫庇护子孙后代。”

        他绘声绘色地讲着,显露出了不容质疑的行家口吻,“我先是为他在广州城北找到一处‘飞凤饮水’的上佳之穴,上有石脊脉从顶上直贯入穴,先人百年入葬此处,必然保佑子孙后辈飞腾不可限量!”

        江闻不明觉厉地听着,还恰到好处地点头示意,等到话音结束才缓缓说道:“然后呢,这跟你偷挖明器有什么关系?”

        李真人气势瞬间一馁,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是这样的,我虽然找到风水宝地所在却终究学艺不精,开挖后才发现下面早上千年就已经埋了正主,如今就算有宝穴也无济于事了……”

        江闻恍然大悟般地看着对方,原来是修坟变成了挖墓,眼前这人肯定是见钱眼开地偷偷拿走了一些墓中财宝。尚可喜如今算起来还未到花甲之年,居然连修墓告老的办法都想出来抽身而退,倒也不嫌晦气。

        “原来如此,误会误会,是我误会了。”

        江闻假笑着和对方寒暄,恍然不知这是今天第多少个误会了,“李真人先前既然偶失了手,更应该将功补过才是,怎么跑到这野地里消闲呢?”

        “我哪里有休息的命,这半个月我踏遍了广州内外无数山岗,就为了找到另一处让王爷满意的吉地,佛山这儿先前还没来过,自然要顺道走上一遭。”

        李真人苦着脸解释道,“我所学的堪舆之术不精,唯独知道两广之中藏有一种旷世无双的风水奇穴,名曰‘百足蜈蚣穴‘,葬入其中富贵自然不需多说,子孙后代更能频频绝处化吉、生机不灭,神妙莫测啊。”

        江闻好奇地打听着八卦,继续问道:“这种风水宝地不好找吧,不知真人如今可有收获?”

        李真人见四顾无人,才小声说道:“倒还不曾,我查遍周遭百山的龙、砂、穴、水、向,全都似是而非。别的异状尚且不提,‘百足蜈蚣穴’非得要四周有百孔四时不竭之泉,才算是得其正位,我这事情还得办下去啊……”

        李真人长篇大论地说了这些,当然不是与江闻一见如故无话不谈,而是侧面表达自己在尚可喜眼中必不可少的重要性,无形中给自己贴上了一张护身符,防止对方起了歹心。

        再者偷偷泄露王府机密给江闻,也是相当于是投名状的一种,两人各有把柄在对方手里,心里也就少些无端的顾忌了。

        对此江闻也只能暗暗感叹,不愧是能忽悠到尚可喜这般人精的江湖术士,李真人已经把示敌以弱的功夫练到了深处,普通人要是被他的外表所迷惑,极可能就轻信了对方的言语。

        “既然是误会,那还是办事要紧,李真人。”

        江闻无视了一旁袁紫衣的反对,对提着裤子的官差一挥手,“你们赶紧办事,别让尚王爷空欢喜一场,小弟俗事缠身无法抽脱,改日一定到平南王府一聚!”

        李真人的眼珠子一转,也连忙叹息着说道:“是呀,这趟淹死了三十几个疍民,连官差都被浪卷走了一个,我还得赶紧回去跟世子赔罪。”

        说完就看着官差小心翼翼地从北帝庙门口走出,江闻也冷冷盯着对方一群人的动作,稍有不对劲就打算下死手。

        袁紫衣斜眼看向地上昏迷的凤一鸣,低声对江闻说道:“江掌门,这人打算怎么处理?”

        “怎么处理?”

        江闻忍不住反问道对方,“杀了或者埋了,你选一个吧。”

        袁紫衣居然很认真地思考起了处理方式,然后还冒出来几个黝黑的中年疍民露出淳朴的笑容,表示可以代为处理,只要把人绑在石头上沉到海里去,保证谁都察觉不到。

        “使不得,使不得!”

        被江闻重点关注的李真人此时已经挪到了庙门口,听见几人对话却是咬牙赶了回来,勉强挡在凤一鸣的面前,赶忙说出自己的理由。

        “大侠,这凤公子可杀不得!他爹如今正在城中陪同着御前侍卫,如果听闻独子被杀,恐怕王府和官府都得掀个底朝天!”

        袁紫衣不忿地看着李真人。

        “你这是瞧不起我们咯?”

        李真人连忙摆手,却还是坚定地站在原地。

        “非是瞧不起,只是这次的两名御前侍卫非同凡响,都名列朝廷十八大内高手‘四满五蒙九藏僧’,二位没必要招惹是非罢了。”

        袁紫衣这才放下刻意的挑衅,询问起了李真人详情。

        “居然是他们……来者是十八大内高手中的哪两位?”

        自古江湖不与庙堂斗法,袁紫衣也清楚这些高手加上官府的威力会有多强,如今想杀人却是有些棘手了。

        只不过可能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如今听说凤家有了这等关系的时候,心里没有对比和艳羡心思,似乎只剩下了隐隐的忌惮。

        眼见保住了凤一鸣的性命,李真人连忙命人将他扛出庙外,才继续介绍起了城中的消息。

        原来在天地会频繁闹事、江湖中动荡不安的时期,清廷也意识到江湖武林的暗中破坏力,绝不能坐视头角峥嵘之辈四处为祸,于是从蒙满八旗、藏地高僧中选编出了十八名高手护卫京师,被称为“四满五蒙九藏僧”,合计一十八名大内高手。

        这些高手中,李真人其实也大多说不上名字,毕竟他们不像少林武当那样经常行走江湖,但是其中最出名的那位无人不晓,就是如今倡导“大阅以讲武”,亲自教武进士骑射的满洲第一勇士——鳌拜!

        这次来到广州城的两名御前侍卫,也是鳌拜一手选拔出来的青年高手,但和声名赫赫的满洲第一勇士相比,两人虽然都是贵胄,却也显得有些籍籍无名了。

        李真人说,他们两人一个是顺治爱妃董鄂氏的侄子鄂尔多,一等轻车都尉、礼部侍郎罗硕长子。此人隶属正白旗满洲,从出身来看毫无疑问是顺治的心头爱将,不管于情于理都照拂有加,本次带兵前来广州充任护军参领。

        “他叫鄂尔多?你确定他叫这个名字?”

        江闻缓缓问道。

        “对!”

        李真人果断点头。

        另一个人名叫那拉南楚,来头也是不小,祖父乃是叶赫那拉部族的金台吉,当初曾和爱新觉罗氏的努尔哈赤并驾争锋。

        他父亲德尔格勒虽然只是授以佐领的三等男爵,但朝野向来传说他是当朝太后的前夫。反正当朝太后很看重这位名唤南楚的年轻才俊,早早就委以重任,因此反而担任护军统领,压了鄂尔多一头。

        “等一下,那拉氏是不是也可以称作纳兰……你说他还得到皇帝赐名,从满文的南楚改成元述?!”

        江闻忽然抬头。

        “没错呀。”

        李真人也回答的肯定无比。

        江闻发现这两位大内高手真的来头不小啊,两人不仅出身满洲正牌贵族强部,名字还隐约有些不妙的气息。

        照这么看来,凤一鸣还真就暂时杀不得了,也难怪李真人明明胆小懦弱,还要折返回来救人回去——凤天南也不知走的什么路子,居然能攀上这样的大腿?

        “走走走,快带他走。”

        直到李真人带着人一溜烟地消失不见,江闻和袁紫衣都陷入了沉思,似乎对广州城中日渐复杂的局势产生担忧,也有可能是被一些似是而非的信息冲昏了头脑。

        “不对,这家伙骗了我。”

        半晌之后,江闻忽然幽幽地看着北帝庙的大门,说出了这么一句。

        袁紫衣正忙着打听疍民的家乡,听到江闻这句话也明显紧张了起来,杀气再次显现。

        “什么?他们会回来报复我们吗?”

        江闻摇了摇头。

        “不,我有九成把握他不会回来报仇,我们看着凶悍,实际上也就打晕凤一鸣、看似一个官差,这在他们眼中根本不算事。但我就是觉得这人有些不对劲。”

        江闻摸着下巴,琢磨着刚才李真人话里的内容,“你看,这人太会讲故事了,从他刚才讲故事的时候开始,我们的注意力好像就被转移,内容和节奏都跟着他在走。”

        袁紫衣不解地说道:“那又怎么样?不过是江湖骗子那一套罢了,他要是敢讲故事骗人,我们回城里打听一下就知道了。”

        “故事不一定是假的,也不需要是假的。那有可能是他想让我们知道的东西,剩下的甚至不需要骗我们,只需要避而不谈就行了。”

        江闻不置可否地继续说道。

        “他靠着故事救下了凤一鸣,是不是有点匪夷所思了?明明前面是个贪生怕死的人,后面突然侃侃而谈,如果不是他前后不一致的举动,我恐怕也发现不了。”

        江闻沉吟不语望着江心悠悠的斜阳,终于从北帝殿门外的石头上站起身,擦去青铜古剑上剩余的血迹,缓缓归鞘。他此时说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要说给真武大帝的真像,声音却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这广州城,越来越有意思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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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30 09:03:00 | 显示全部楼层
    野渡浮槎 第一百六十四章 不为莫知休
                   
        走出北帝庙后江闻还在思索着,发现自己心中的疑虑,更多的还是来自于手中这块玉璜。

        关于蟠虺纹玉璜的来历,李行合虽然说得十分隐秘,似乎只是误掘开了一座古墓,从中拿到了这个宝物。可广州城中所谓的风水宝地何其稀少,还要有石脉入穴这样的独特形势, 更要能藏有这块花纹诡谲复杂的秦汉之宝。

        将几个因素融合在一起之后,江闻第一时间联想到的是广州城北象岗山中,那座本应该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才误打误撞被发现的第二代南越王赵眜墓。

        从方位来看,象岗第二代南越王墓坐落在番禺城的西北角上,当初属于附郭之野, 如今正是在镇南王府的范围之内, 既是离城比较近的大墓之一,显然也符合尚可喜派人寻找风水宝地的隐秘性。

        江闻只可惜自己仍旧不知道,里面被挖掘开了多少。这座墓葬藏于象岗山腹心深处20余米,包括“文帝行玺”金印、“赵眜”玉印以及玉角杯等珍贵文物,千万别落在了这帮浑人手中!

        这不是江闻莫名的杞人忧天,墓葬宝物被提前发掘很可能会导致文物彻底毁坏失传,而尚可喜突然发疯想给自己挖墓示拙,很可能也只因为江闻给耿精忠出的诛心上进之计。

        这样算下来,自己岂不是间接成为了罪魁祸首?

        宋代方信孺《南海百詠》,就曾引刘宋人沈怀远的《广州记》说:“孙权时,闻佗墓多以异宝为殉,乃发卒数千人寻掘其冢,竟不可得。次掘婴齐墓,得玉玺、金印、铜剑之属。而佗墓卒无所知者,且佗死于武帝之初, 至孙权时方三百载有奇,已寻掘不可得,至今千载,益不可考。”

        这条资料如确实可信,则南越国三主婴齐的墓已早被孙权所掘, 墓中宝物却无一流传于世,最后大概率变成历史长河中兵燹践踏之后的土灰瓦砾,不得不让人扼腕叹息,只怕南越王赵眜的墓也会阴差阳错地步了后尘。

        江闻一边胡思乱想着,袁紫衣此时却意气风发,力挫恶人的喜悦正伴随着江风拂面,觉得胸中块垒渐消,只想找到自家的严咏春姊姊,好好说道这几天的事迹。

        “各位父老,你们家住何方,我护送你们各自回去,绝没有人再敢欺负你们!”

        她对疍民们慷慨承诺,却只换来了神色黯然的疍民们连声叹气,叹得袁紫衣满心疑惑,怎么他们似乎没有获救的喜悦。

        过了半天,才有疍民吞吞吐吐地解释道,他们本是合浦的疍民,数日前被尚家大肆搜捕抓走,自己赖以为家的船只已经被凿沉,合浦更是兵燹连连,想来此时是哪里也去不了。

        袁紫衣从蜀中一路过来,又只驻足广州城内,自然不太清楚这些疍民身份的含义,更不清楚疍民口中的困难谓何,而江闻从福州而来,自然对这些遍布闽粤的特殊人群便多了几分了解。

        早在宋代,这些疍民就有诸多称呼,据宋代梁克家《三山志》载:“白水江,旧记(侯官)县东北百七十里,《寰宇记》白水郎夷户也,亦曰游艇子,或曰卢循余种,散居海上......”

        所谓孙恩卢循余种,就是东晋时被驱逐到海上的海贼之属,还有观点说疍民是被汉武帝灭国的闽越人后代,或者认为是元朝灭亡后为避汉人报复而下水的蒙古人后裔,乃至元末明初兵败下水的陈友谅余部等。

        这些传说不一而足,证据也虚无缥缈,却全都指向一些不太光彩、带着原罪的阴暗身份,以至于千百年来的疍民群体虽然依水而生随处可见,却总是饱受各种各样的歧视与侮辱,被权力者掠夺与奴役都成为了一种常态。

        依拥有后世见闻的江闻看来,这些貌似隐秘而不堪的身份,不过是主体族群对于少数者下意识的妖魔化,与闽粤诸地的土客矛盾无异。汉人与胡人之分别,文化较血统尤为重要,所谓疍民本应只是一批有着独特文化的原生民族,又掺入了历代南迁汉人中的无家可归者,最终形成的一批特殊群体。

        时至今日,他们即便仍保留着习水居船、崇蛇、崇拜百越祖先等殊异特征,疍民也不过是有别于陆居汉族的水上群体,汉族的一个支系群体。

        但这些事情,对于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来说,是一件尤为难以接受的事情,除非疍民们已经拥有了歧视常人的资本。

        嘉靖《广东通志》中,提到一些疍民“近年亦渐知书”,并“亦有取科第者”。在这方面袁紫衣的本家,十几年前被剐的袁崇焕很可能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袁氏的家庭数代在西江贩木为生,他的乡下其实是东江的水边,也不为当地已经定居下来袁姓宗族所接纳,为了参加科举,他只能到家庭经营木材贩运的广西藤县冒籍考试。

        而袁崇焕后来,还在大量流动人口聚集的东江边建了与蛋民祀蛇崇拜有关的三界庙,以上的事实显示出他原来的身份,很有可能是疍民,只是因为他能够取得进士并由知县升为兵部尚书,人们才会遗忘他出生低微的家庭背景。

        袁紫衣听完疍民的叙述和江闻的补充后,神色逐渐凝重了起来,仿佛也感觉到了事情的棘手。

        “那倒是要拿一个万全之策……”

        随后就眼巴巴地望向了江闻。

        江闻连忙抬头看向暮霭沉沉的江天,视线随处乱飞,就是不和眼波盈盈的袁紫衣有接触,表示刚才海口是你夸下的,和我可没有关系。

        “江掌门,你也不忍心见他们阖家惨死荒草之中,沦为枕藉白骨的吧?”

        江闻无奈地笑了下,早就知道会有这个结果,小年轻行侠仗义都是这样三分钟热度,而老于事故的老江湖面对这种事情,都会多想三分。

        譬如华山派黄真得罪了棋限派之后,就懂得让弟子将一百两银子拿去给自己借宿的农家,叫他们连夜搬家。毕竟江湖中人往往不通礼义、也无操守,对强敌无可奈何时自然会迁怒于别人,定会去向那家农家为难。

        如今解救下十来个疍民都是最最穷苦的水上疍民,目不识丁又举目无亲,江闻就更不能拍拍屁股收获鲜花掌声后走人,留给他们更加残酷、更加恶劣的报复。

        袁紫衣还是有些天真,得再刺激她一下才行。

        “紫衣姑娘,这件事你还是别插手吧。我带他们去碰碰运气。”

        江闻先带着疍民们到了佛山的各家武馆打听,什么地方能够收留这些可怜人。

        如今的佛山由于是与湖北汉口镇、江西JDZ、河南朱仙镇并称“四大名镇”,陶瓷、纺织、铸造、医药四大行业鼎盛南国,习武之风也非比寻常,佛山镇里武馆鳞次栉比,还包揽了货栈、走标、护院、送人诸多行当,然而也还没形成后世门户森严的模样。

        此时这条武馆街上的招牌都直抒胸臆,跟卖货一样写着自家武学流派,密密麻麻恨不得把招式都写出来。

        江闻一行乍一看去就有宋太祖拳三十六势,芜湖下西川二十四势、秣陵关打韩童掌拳六路、四路南拳、九路北拳、六路西家拳、曰温家钩挂拳等等,更受欢迎的还有兵械武馆,挂满了棍法三十一家、枪法十六家、刀法十五家的流派。

        这些武馆教头们见到江闻打着旗号上门也颇为客气,可一见到疍民们出现就连连摇头,仿佛看见了瘟神一般模样,就差把脑浆摇匀了。

        “江掌门果然是有古仁人君子之风,扶危济困敢为人先,张某佩服万分,恨不得也同倡大义。”

        绵张短打的教头和江闻切磋了两手绵掌,已经佩服的五体投地,却还是不愿意收容这些疍民。

        “我们佛山这儿拳刀剑棍包容并蓄,皆是应了当年戚少保抗倭之义旗南下,本应该侠义为先救人于水火,可这些疍民实在无法,还望您见谅……”

        幸好这些武功门派都和凤家五虎门不共戴天,江闻带着疍民走了一条街,也没发现有五虎派的人过来搅扰。

        江湖救急无果,江闻只能带着怒火中烧的袁紫衣和疍民们,随后来到了佛山镇上的乞丐窝,想问问他们能不能收留这群可怜人。

        他的本意倒不是把疍民弄成乞丐了事,而是借用乞丐的身份遮掩一番,混入外地等风头过去,再寻个善地安置。

        可管事的瘌痢乞丐为难了半天,竟然也没有点头接受这些疍民的意思,眼神里是带着七分的无奈和三分的鄙夷,自顾自叉着手歪着脑袋觑看疍民们,仿佛看出了什么。

        “贵人,这些是疍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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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疍民以船为家,生活水上,终日在风雨炎日中奋斗,所以身形外观上就与平常人不同,人人都身体结实,面黑如漆。

        不仅如此,瘌痢乞丐还一眼就看出他们世代生活在船上,风浪大船舱窄,长期盘腿坐着导致腿脚畸型扭曲的特征,这些是良家打渔不会有的,想了半天才无可奈何地开口说道。

        “贵人,这件事我做不了主啊,不然您还是问问我们会首吧……真要收疍民这事,实在是不敢坏了规矩啊……”

        江闻耐心地又打听消息,才发现这些疍民的处境,竟然比他想象的还要更糟糕。

        瘌痢乞丐为难地介绍道,首先从穿着上,这群疍民穿着就跟寻常人不一样的衣服,通常都是黑色或蓝色的破衣烂衫,就算好衣服也绝不是纯色,而是剪碎了用几块单色布缝接起来——这般衣服体面人是不穿的,这样做的目的,据说也是怕衣服被抢走。

        而衣服会在光天化日被抢,还只是疍民悲剧的一个微不足道之处。

        这些疍民毫无地位,平时甚至不被允许上岸,一上岸就要挨打或被抢去衣服,因此就连沦落当乞丐、接受施舍的机会都没有,想讨饭的话碗都会被人打碎。

        疍民男人们飘荡江海之间,一旦风暴出现,往往船翻人亡,使家庭失去主力。这时女人再要强也无能为力,有时就只能做了妓女。

        摆在乞丐们面前更现实的问题是,一旦他们接收疍民的事情被发现,很可能连他们都要不到饭,最终连累整群叫花子都被人打成疍民一并欺负。

        “善人,不应让你为难了,只要稍稍开恩就好……”

        疍民中的成年人苦笑着,从人群里推出几个人懵懂的小孩子。这些孩子脏兮兮的,由于水上生火不便寻常只能生吃河鲜,故而身体十分瘦弱,头上还生了很多虱子。

        “就收我们的孩子当乞丐吧,他们年纪还小,看不出曲蹄模样,养长几年就没人知道了。我们死了就死了,只可怜这些孩子……”

        几个疍民老人也流着泪不说话,抱着自家孩子不放手,只有当小孩们用疍家话问着自家大人要去那里,老人们才搂紧了说道:“去要饭过好日子了,就跟咱们过年那样到城里要饭,以后都有吃不完的好东西了……”

        袁紫衣皱着眉头问疍民,这些话是什么含义。

        几个成年人告诉他们,如果连日出海都打不到东西没有渔获,全家被迫饿着肚子,就会让老人带着孩子冒险上岸要饭吃,至少还能有口热乎的不至于饿死。

        话音刚落,袁紫衣的手已经又握住了银丝软鞭,眼中杀气弥漫,吓得瘌痢乞丐连连后退。

        “别说了,我的心都快碎了。”

        江闻看出了袁紫衣又陷入剧烈的精神冲击之中,连忙抢先一步带着疍民从乞丐窝里走出来,制住了近一步蔓延的骨肉分离焦虑。

        “紫衣姑娘,这世上有太多的坎坷不平,你就是热血难凉也不要跟这些乞丐置气,你总不能指望剩一口饭吃的人,还得站出来济困扶危吧。”

        袁紫衣闻言忽然一愣,浑身就像霜打般蔫了下去。

        江闻告诉袁紫衣,安置这些疍民最好的办法,或许还是给他们置办好几艘安身立命的舟舸,送他们漂流在风急浪险的大洋之上,男女在上面婚娶,孩子在上面出生,老人历尽千辛万苦后在上面去世,过上他们应该有的命运。

        可他们身上就三十两现银和一块不方便出手的古董,又不能自投罗网地带人跑回广州城里拿钱。如今乱世刚过,一艘寻常小船也得二三十两,他们也支付不起这些费用。

        袁紫衣只觉得荒谬无比,两名江湖侠客竟然在街头抠抠嗖嗖地盘算着钱货,为了几十上百两的银子燋头烂额,心里只觉得堵得慌。

        “滚开点!哪来的花子!”

        忽然有恶声恶气在一座大宅门口响起,袁紫衣看了一眼畏畏缩缩走在街上的疍民,一股无名火又涌上了心头,知道自己这是被人当流民驱赶了,便二话不说就抽鞭子打去,鞭笞得几个凶神恶煞的家丁变成了滚地葫芦。

        江闻抱着胳膊看着她的举动,也没有制止的意思,江湖中人行事不受拘束,当街殴斗简直不要太正常,只要不是疍民动手伤人,根本不会有人当一回事。

        “紫衣姑娘下手轻一点。你仔细看看,这座五进的大宅就是凤家,你要是当了凤家大小姐,要多少钱有多少钱,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高墙大院的凤家和流离失所的疍民放在一起,简直是一幅最荒谬的画作,随着江闻的调侃传到袁紫衣耳朵里,瞬间又激起了她的怒火。

        “哼,我这就去将凤家拆了,把不义之财全都抢出来分给穷人!天心不足人心补之,我让他们连乞丐都当不成!”

        不知为何,江闻看向袁紫衣的人眼神似乎中多了一丝的认同,却伸手拦在了袁紫衣的身前,缓缓摇头。

        江闻带着浅笑说道:“别这么冲动,你这么做救不了疍民,还可能害死他们。你想想尚家知道这事,会不会更加疯狂地报复疍民们,杀得血流成河来威慑旁人呢?”

        袁紫衣满不服气地问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就看着他们走投无路吗?如果严姊姊在这里,肯定不会坐视不管的!”

        听袁紫衣提道严咏春,江闻忽然眼睛一亮。

        “我有办法了。”

        江闻双掌一拍,瞬间想到了办法,“严姑娘不是在章丘岗村吗?那里如今地多人少、家家戴孝,我们就把疍民先藏那里。”

        袁紫衣有些不解地说道:“过去那里倒是可行,可两处相距百里有余,我们总不能全都配上快马赶过去吧?”

        江闻哈哈大笑,掂量着手里的银子,在袁紫面前一晃而过。

        “三十两银子买船不现实,可拿来租一条大船载人,不就绰绰有余了吗?从这里顺流而下,想来半天也就到严姑娘那边了。总不会有人跟银子过不去吧?”

        袁紫衣仔细思考了一下,似乎还真是这么回事,自己刚才沉浸于毕其功于一役的思维中,似乎完全没把从长计议这个想法放在心上。

        “嗯,算你说的对吧。”

        “我作为一个前辈,总有些人生经验可以告诉你。”

        见袁紫衣不情不愿地认输,江闻才微笑着说道:“早就跟你说了,练武救不了天下人,当个凤家大小姐也救脱不了你自己,你在这个世上是立是跪、是悲是喜,终究要看你的行动来决定。”

        袁紫衣脸上露出笑靥,因疍民而烦恼的问题终于放下。只见她左颊上酒窝儿微微一凹,从江闻云山雾绕的大道理中抽身而出,直截了当地问道。

        “那请问胸怀天下的江前辈,你跟我这个弱女子讲这些,还陪我玩行侠仗义的游戏,又代表着你什么举动、什么用意呢?”

        江闻闻言一拂道袍,竭尽全力地装出一副仙风道骨之姿,全然无视了袁紫衣俏皮的说话态度,带头走向了沿着河边停泊的船家。

        “天下也好、自己也罢,这条鱼在乎就行。我也只是觉得百忙之中下一步闲棋,或许很有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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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渡浮槎 第一百六十五章 江峡绕蛟螭

                   
        夜色中,一艘体型瘦小的绿眉鸟船正顺流而下,这船身比较低矮,船头却如鸟首尖细,又有一条绿色横纹而得名。船身前后设有四桨一橹,各自有人鼓棹不息。

        这艘船内可容三五十人,如今吃水不浅行驶速度却很快, 唯独船老大总是愁眉不展。江闻与袁紫衣没有丝毫睡意,一同站在船头四望,也不担忧夜露深重的侵扰。

        “江掌门,你出来这几日,就不担心城里的徒弟们?”

        袁紫衣好奇地问道。

        “文定、凝蝶、小石头都是有定性的孩子,我何必耳提面命地追着他们教?”

        江闻摇了摇头:“况且来之前, 我给他们找了一间私塾学堂上学, 趁这个机会把文化课好好补上,至少识文断字不能拉下,出去才不会被人嘲笑。”

        绿眉鸟船又驶过一处险滩,原本狭小的天地忽地豁然开朗,两侧沙野连绵成片,时而能见到锦麟反射着月光,从水面上一闪而过,浩浩荡荡的潮流也顺着江口从海中泛起,推出一叠又一叠斑驳的皱折,直到袁紫衣的眼前。

        袁紫衣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景色,神色猛然一醒,夜深露重带来的困意一扫而空,只觉深夜的天地别有韵味, 自己循规蹈矩的出入作息之间, 却不知昏昏噩噩错过了多少绝景。

        “孟夫子说要存夜气,正精神,害得我好久都睡不好觉。梦里我没想起什么,却总是梦见些许久不见的老朋友。”

        江闻似乎心情有所变化, 说起了些不相干的闲话。

        袁紫衣也有些慨叹地说道:“原来江掌门也会有去国怀乡之忧。我也是离开了峨眉山, 才总想起那些平日里司空见惯的景色。”

        江闻微微一笑, 却是摇了摇头,右手搭在腰间的青铜古剑上,略一思索,终究没从漆木剑鞘中拔出宝剑,转手从背后取下了双鹤桃木法剑鞘,拔出一把剑身似流淌着盈盈水波的白玉剑,独对着苍茫的天地沙洲。

        “梦未过半我不敢轻易闭眼,每次等到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

        略微颓丧的余音萦绕未绝,江闻手中的白玉剑就猛然一扬,在天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在了他的左手之中。

        “可人间五十年, 与天相比, 不过渺小一物, 放眼天下, 海天之内,岂有长生不灭者?”

        江闻立在船头,手持一泓秋水般的白玉剑,从头到脚没有丝毫的动作,身上却升腾起一股凛然气势,仿佛要以身化剑,斩破世间一切的迷惘执着,酝酿着超脱于剑招之上的境界——

        但这一剑,究竟该怎么斩出去?

        这是江闻近来一直在研究思索,如果再次对上赵无极该怎么对付。

        夷怪蜃螺之后,江闻也没把握能再斩出那超越巅峰的一剑,无法全力施展的内功终究是个短板,缠斗之时很容易露出破绽。

        而赵无极的天蚕神功已经臻至化境,俨然摸到了无形无意的门槛,说不得就能凭借高深的功力刀枪不入、飞天遁地,到时候即便是自己,也不见得还能靠着武学境界压制住对手。

        逃,那是迫不得已的办法;打,又不见得能占到便宜,除非带上三五个丁典一般的巅峰高手,否则绝无稳赢的把握。

        幸而双方还未正式撕破脸皮,江闻才能用剩下时间摸清对手底细,至少也要把这门来历不明的天蚕神功琢磨透彻。

        说到这门武功,江闻其实一直都知道一些零星内幕,并且不全是出于金庸江湖或者穿越前的记忆。

        初到明清江湖的他拜访过嵩山少林寺,自然也潜入过湖北武当山。

        在武当派真武大殿后的藏经阁中,江闻翻阅过三丰祖师留下的典籍,其中内容和《明一统志》中记载基本吻合:【张三丰,曾居宝鸡县东三里金台观,自言辞世,留颂而逝。民人杨轨山等置棺殓讫,临葬发视之,三丰复生后入蜀,见蜀王又入武当山,或游襄邓间。永乐中,遣使寻访不遇,为宫以待之。】

        为了防止尸体腐烂,一般的入殓临葬都不会超过十天,而这次张三丰的死而复生就持续了九天,被称作是“阳神出游”,他梦中得玄帝授拳,以单丁杀贼百余,遂以绝技名于世。

        江闻基本可以确定,就是在这件事发生之后,张三丰才赴了武夷山缦亭峰的架壑升仙宴——此时由于还在游方,故而这件事隐秘无比,就连冯道德都丝毫不知情。

        第二次类似的经历,是他在武当山开宗立派后的事情。张三丰在后山足足闭目睡了九九八十一天,如不是因为尚有一丝呼吸存荡,徒弟们都打算要架柴烧掉他的遗体了。而经历这次的死而复生,张三丰功力再进一层楼,创下了玄之又玄的太极丹道。

        这一次之后,张三丰前往福州城幽冥巷,全览了髑髅太守黄裳留下的《九幽真经》,武学境界也提升到了无法估量的程度,这事在武当派中留下只言片语。

        可第三次且也是最后一次,张三丰独自走入后山密室之中,提前十余日辟谷绝食,只饮清泉食水果,最后再也没有走出山洞,当武当派道门四仙和俗家七侠一同进去收敛尸骨时,只发现一具缠满银白丝络的佝偻干尸。

        最后也是他们,向武当派上下众人宣告三丰祖师仙去的消息。

        江闻知道武夷山上的长生不死药、福州城幽冥巷的幽冥还魂道,说到底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虚无之路,只是一些被不可名状存在所扭曲的东西,以张三丰的性格与实力绝不会曲就,很有可能会去寻找其他的办法。

        本来江闻一直怀疑是武当派把假死龟息的祖师给当柴烧了,如今想来,极有可能是他练成了这门神奇的天蚕神功,想要在长生久视的道路上更进一步,却最终未能破茧羽化……

        漆黑的江水蜿蜒起伏,流淌于广袤无际的天穹之下,而两岸田亩皆茂林低垂在地,像是蛰伏沉眠的动物,偷偷将羽翼收拢作一团,只是在偶被寒风经由时,才发出簌簌落落的悲声。

        清冷月光下,稠密河网氤氲而起的水雾四处弥漫,让行人似置身于茫茫的烟波之中,从流之时,只能看见河道忽宽忽窄,绿眉鸟船也跟着东飘西荡,全然不知水面之下是何等的暗流涌动,只能从撑船之人如临大敌的表情中,隐约瞅见一点端倪。

        船老大神情更加紧张,紧握船棹的粗大手掌也渗出冷汗。他本来不想接这夜船单子的,西江自有其凶险之处是外人莫知,更别说还带着几个用意不明的江湖人士。

        然而他发现这群人里有老有少,显然不是劫船越货应该有的配置,单趟就值三十两银子的船资又太过丰厚,这才甘愿冒险走上这一遭。

        船老大小心翼翼地掌舵护航,才带着迷恋地看向江闻手中银锭,小声说道:“贵人小心了,这里的险滩夜船难行啊。不知你们这么多人连夜要去江口,究竟所为何事?”

        “不要多问,你自开好船便是。”

        江闻一开口,就让他吃了个软钉子——鉴于寻常百姓对疍民的歧视,江闻在出行前特意嘱咐船家不得询问船舱中人的身份,否则船资分文不给。

        船家如果说不爱钱,那肯定是假的。

        如今清廷在粤闽浙三地紧锣密鼓地操演水师,一副要直捣郑氏大本营的架势,舟师倚重的无非是船楫之利,沿途征兆调用了无数船只,直接引得市场价格暴涨,以前能买下一艘小船的钱,如今连一块做船的好木料都抢不到了。

        船又贵、材料也不便宜,可日子还是要过,总不能因为珍惜船只而因噎废食,不出来跑船挣钱吧,故而此时像江闻这样的快钱生意,就特别能让人动心了。

        可慢慢的,船老大也开始察觉端倪,忍不住想打听点详情。

        譬如船家发现不管木船风浪如何颠簸,江闻都像两脚生根一般站在船头,丝毫没有踉跄摇晃的窘态。还不单单是他,一旁的美貌姑娘也能稳如泰山地站在船头,甚至就连船中十几名老小船客,似乎也对这样的风浪颠簸习以为常。

        “船家,我看这里明明波平浪缓,水也不深,会有什么事端呢?”

        江闻幽幽问道。

        “贵人有所不知,你们寻常人怕水深,我们这些河上讨生活的,却最怕水浅。”

        船家收回视线,谨慎地掌握方向,略微紧张地向江闻解释道:“遇见水浅的时候,轻则破仓进水、重则触礁人亡,每一步都得胆战心惊。”

        袁紫衣闻言却咯咯笑道:“船家,你们这般常走这条水路的,莫非哪里水深、哪里水浅还不知道吗?是不是嫌船资不够?”

        船家连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而是这条西江有古怪。我们走夜船的时候,就常会有人莫名其妙地出事,也容易看见不干净的东西,尤其是那种夜黑风高,月亮生毫的时候,什么事情都可能撞见……”

        行船走商的人,往往有更多的隐讳禁忌,与江闻聊到这些的时候,表情也越发不自然了起来,他时不时会用长竿插入水下,拨动着河面划出道道晕痕,这才略微放心地收手,如此往复不曾停下。

        江闻和袁紫衣不解对方用意,但也不好意思打破砂锅问到底,便兀自站在船甲板上不语,立看两岸风光流过,轻巧地驶过数里荻花。

        谷瓍

        眼见阴流暗涌被甩到了身后,船老大才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气,心有余悸地解释到刚才的举动。

        “客官见谅,西江上常有船家碰见怪事,说江底有东西跟着他们,还会碰见烂到不成样子的平底船迎面而来,上面密密麻麻地都站满了面色青紫、尸骸溃烂的兵卒。”

        船老大回忆着别人对他叙述时的惶恐,“那些据说都是前宋的御林禁军,突遭风浪罹难而全军覆没,未能赶上崖门之战,便化为不肯投胎的厉鬼,往来于这条西江之上……”

        西江的狭地被轻松穿过,三个时辰的水路终于要走到尽头。再往前就能看见章丘岗村和江口的景致了。

        眼见已经闯过危险区域,船老大连忙叫上手下扯起风帆、奋力摇桨,抓紧赶完这前往江口的最后一段路,便打算在章丘岗村歇上一夜,等到天明再买船离开。

        “贵人,水底下好像有蛟鬼作祟,快随我们上岸!”

        一个疍民突然打开客门冲出船舱,江闻才发现里面的成年疍民都不约而同地,保持着四肢趴着耳朵贴地的姿势,全神贯注地紧张聆听着什么,老弱妇孺也正紧紧抱在一块,面露惊色。

        江闻连忙想要上前询问,却被船老大更快一步地挡在面前,怒发冲冠地对着他喊道:“哪来的疍户!妈的,这船里不会都是疍户吧!”

        他面露凶光地看向江闻,“这些人都是龙蛇蛮怪,最会拿人祭水,你是想害死我们吗!”

        可这是疍民第一次在江闻面前无视了斥责鄙夷,也没有显露出一丝怯弱犹豫,只是继续对江闻说道:“快,水底下的蛟鬼要上来了!”

        就在此时,一直以来都平稳运行的绿眉鸟船,忽然想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样,猛地刹在了原地,四处都传来碰撞摇晃的声音,连龙骨都发出牙酸的吱呀声!

        “杀才!又是怎么回事!”

        船老大一个趔趄撞在船杆上,怒骂一声就吼问着划桨的小徒,生怕听到船身触礁开口的噩耗,“谁让你们停船靠岸的,全都给我停下!”

        此时的情景已经明显不对了,在停顿晃荡之后,原本顺流而下的绿眉鸟船忽地越走越慢,直到停滞原地不动,几名船上小徒分明咬紧牙关拼命划桨、船顶风帆也被扯到全开,整艘船却停留在宽阔的西江水面之上,寸步也不能移动。

        这模样不像是停船,反而像是被一艘看不见摸不着的幽灵大船迎面撞上,生生地逼停在了江面之中!

        船头灯火越发昏暗,凝缩到只剩烟头似的一点,这点式微的灯火存在,仿佛只是为了衬托出周遭极度昏暗的场景。江闻连忙拦住船老大,同样震惊无比地看向那里:“船家前后都有古怪,你当心!”

        江面微风划过,所有人都能闻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腥味,此时沙洲和江水中都带上了这种味道。也常走夜路的人都会明白,在夜晚出行时经常感觉陆地是白色的,而水却是黑色的,晦暗不明地根本看不清它该有的样子。

        刚才锦麟跃动的水面之上,此时泛起更多更密集的波澜,此起彼伏像是江水被煮开前的暗沸,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要跃出水面,即将扑腾到岸上来。

        船老大面色铁青,猛然拿起棹杆就冲到了船舷边上,抬手就往水里戳去,牙关紧咬、双目圆睁,似乎已经惊怒到了不可遏制的程度,在和阴柔邪僻的江水恶斗抗争。

        袁紫衣已经手持银丝软鞭四望,警惕地和江闻站到了一块,四周寒雾也不知不觉从荻花从中涌起,挡住了四面八方的视线,无形无状的东西似乎已经盯住这艘夜航的小船。

        “船在原地打漂,应该是有暗流从底下经过。”

        江闻看着跑出来的疍民,继续问道,“你们说的蛟鬼是什么?”

        疍民圆睁双目,对江闻说道,“老人说水底龙尸未腐,就会化成蛟鬼,又叫破船鬼,是专门将船掀翻、害人性命的东西。碰上只能快跑,越快越好!”

        疍民世世代代生活在湖海江河,对于危险的感知与经验较常人要更加丰富,显然是知道现在的情况不对。江闻毫不犹豫地就相信了他们的说法,转头看向船舷边的船老大。

        “船家,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快点走才是!”

        就在此时,翻身落水的声音响起,一个司桨的小徒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什么东西抓住了船桨掀入水中,几个沉浮就连人带声音都消失不见了,吞没在了冰冷的西江水中。

        船家双眼赤红,手持棹杆还在和江水搏斗,不断探向小徒落水的位置所在,对方却怎么也够不着,只能更加快速地陷入黑漆漆的水中,仿佛被一只深藏其中的手拖走。

        “一定是疍户的妖法!”

        他二话不说,转头反而要打向瘦黑的疍民,却被江闻轻松挡住,推开三步之外。

        “我们要害你何必带这么多人?!如今同舟共济,你是打算自己先见血吗?”

        袁紫衣怒不可遏地教训道,抬手甩出一鞭,准确无比地缠在了一名小徒的手臂上,双手一同发力,猛然就将他拽出了三分。

        而此时的船老大也如梦初醒,面色铁青地再次拿着棹杆一拍,终于把小徒从漆黑冰冷的水流中救起,勉强拖到了船上。

        小徒神色慌张地猛吐江水,剧烈咳嗽时双眼圆睁,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中脱落下来。他神志已经出现了混乱,却执着而惊恐地嚷嚷着,说水底下有人拉他!

        江闻猛然来到船舷边上,凝神看向漆黑一团的江水,左手猛地拽过船灯,不顾一切地贴近了水面,直直看向水花涌动的船底下,手握汉高祖斩蛇剑没有丝毫惧意。

        可只这一眼,江闻就发现了水底蕴育潜藏的扭曲黑影,如今正隔着不到一尺的距离与他四目相对!

        那是一张肿胀发白的人脸,眼皮浮囊成一道缝隙,却诡异地眯缝成一条向上的斜线,仿佛带着诡秘莫名的怪笑。

        它用残破腐烂的眼珠子和岸上的人相对,嘴巴黑洞洞地大张着,唇齿喉舌烂作一团,仿佛笑到了极致后把脸扯成一个大黑窟窿,喉管径直通向深不可测水底的甬道。

        剑影划开水面,激起泼天的浪花,可浮囊的尸体不紧不慢地凝滞在原地,就和这艘没有反抗之力的绿眉鸟船一样,只不过一个在水上、一个在水下,满怀恶意地告诉船上的人,终有一天你也会在这个位置上,成为浮尸当中的一员。

        仿佛是为了验证这个感觉,浮囊尸体之下更深处的水底,还有无数同样“笑容”的尸体涌现,高低错落目不暇接。它们越看越多,越看越真切,就是这无数浮肿的手、墨绿色的身体正在向江闻靠近,那些丑陋的脸正一点一点的围拢抓过来。

        他们不论男女老少,外貌已经腐败扭曲到极度相似,仿佛成百上千个模样完全相同的存在,嬉笑着往水面游来。

        水中那条手臂似乎突然调转方向,猛然想抓向他的脖子,把船上的江闻拖下江底——这黑暗的江底已经和先前不同,这根本不是一块浅滩,而是直通幽冥地府的一座江底深坑!

        “贵人小心!”

        疍民的声音响起,噗通落水之声也紧随而至,他竟然是赶在江闻再次拔剑挥砍的动作之前,抢先一步撞开江闻,自己投入了漆黑腥臭的江水之中。

        白天疍民们还畏畏缩缩地跪在北帝庙边,不管鞭笞威胁,怎么也不肯轻易下水取珠,可现在的疍民不光是面前这人,剩余成年疍民们也正鱼贯而出,扯开旧帆布拼凑缝制的紧裹烂衫,露出精瘦而健硕的黝黑身躯,展现出遍布全身的刺眼纹身。

        同一时期的屈大均可能还未写出《广东新语》,但这本书卷18的舟语将会明确记载着粤中传说,【疍妇女能嗜生鱼,能泅。昔时称为龙户者,以其入水辄绣面文身,以象蛟龙之子。行水中三四十里,不遭物害。今止名曰獭家,女为獭而男为龙,以其皆非人类也。】

        绿眉鸟船缓缓开始移动,疍民神秘莫测的习俗,和其在形体上怪异的特征,此刻仿佛沾染上了一丝远古的神性,在即便以江闻的武艺也无法置喙的江水战场中,掀起漫天的恶浪腥风。

        疍民老人与妇女从头发中摘下蛇形发簪,奋力投入了江水之中,水中暗流汹涌、浮尸险恶,但这些疍民鱼贯入水,竟然赤手空拳地和水中不知是何的东西搏斗,这些从百越时期绵延至今的人们,似乎仍旧坚定地认定自己蛟龙之子的身份,江闻也只能依靠想象与猜测,才能幻见到那副生与死、人与尸战斗的骇人画面!

        趁着疍民斗水的关键时刻,船老大终于噩梦惊醒般想起了自己的使命、再次竖起风帆鼓棹而起,艰难而坚定地在黏稠沸涌的黑水之中行进,不去看水中此起彼伏的腐烂肢骨。

        不知多久,水下暗潮渐渐退去,凭借着凄凉的月光映照着,船上的人忽然齐齐听见如龙吟雷鸣般的巨大声响从海中升起,滚滚而来浩荡而去,横扫过了无尽的域间,唤起了这海天间一切不祥。

        伴随着海中怪声,船边凝滞的腥风忽然调转方向,不约而同地违背方向,转回消失在了浩瀚无垠的海面之上,筋疲力竭的疍民们才从水中浮起,身上的龙蛇纹身像是烫伤般发红变色,刺眼无比。

        远处的沙洲上,能看见了许多高低起伏的癍点,凝神望去才发现是一块块朽坏歪倒的墓碑,在咸淡交接的沙岗地带,伴随着大浪潮头过后许多沙坟被冲洗抛露,尸骸再度被冲入大海中,只剩下空荡荡的墓穴残棺——不远处就是一座安静祥和的小渔村,灯火幽微晃动,正如一颗颗惊惶不安的心。

        伴随着敲锣打鼓、呼喝詈骂的声音远处响起,一群精力憔悴的村人举着火把赶来江边,似乎不为了任何目的,只想要驱赶走心中的阴霾,保留住最后的勇气。

        离奇诡异的一幕尚在眼前,船上的人甚至不清楚在和什么搏斗,岸上的人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绿眉鸟船之下,清晰无比地看见无数浮囊变形的尸体,仍旧保持诡异笑容、四肢残缺,缓慢而神秘地随波而去,消失在了一望无际的汪洋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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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7-1 08:46: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六十六章 秋坟鬼唱诗

        夹岸萧萧的落木已经抖尽寒叶,随着夜风oo地打着寒战,从枝桠间发出不肯停歇的碎声,摇摆得像是三更经风受凉的老叟,连成一片正歇斯底里地剧烈咳嗽着,身影在波影不安的水面上,倒映出一连串杯弓蛇影般诡谲离奇的影子。

        惊魂未定的船老大不消吩咐,就停船靠岸一气呵成,飞也似地系缆挂绳,嘴里片刻也不曾停歇地怒骂着船上小徒,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掩饰他心里裸的慌张。

        四名小徒大气都不敢出,也魂不守舍地照着吩咐行动,只是免不了手脚颤抖、连连出错。

        但自始至终,船老大只敢冲着自己人发怒,他看向d民们的眼神里开始敬畏躲闪,俨然在看他们的情绪中藏进了一丝不能轻易察觉的,对于未知隐秘事物的通感恐惧。

        江闻留后一步,刻意观望着晦暗不明的海天之际,提防海中龙吟雷鸣般a怪声再次响起,幸而自始至终,那倒声音都像消失在了神秘莫测的海渊之下,再也没有复现。

        d民老少也缄口不言,强烈的忌惮无需言语都能感受到,老人们嘴里不停念着诘屈聱牙的含混话语,伸手在d民小孩头上,一遍又一遍画着弯曲缭绕的纹路。

        恐惧来源于未知,也来源于无法描摹名状的记忆。

        和白天畏畏缩缩、躲闪胆怯的形象相比,此时的成年d民着身体,全身遍布着狰狞蜿蜒的纹身,原本黝黑的皮肤都像是在沸水中滚过一般,透着一片难以掩盖的赤红之色,伴随着激烈呼气起伏不定。

        他们浑身都在颤抖着,双眼因为污水刺激而疼痛流泪,却靠着经年累月的麻木隐忍一声不吭,直到亲人抚平了他们紧握扣抓的双手,才从指缝掌心纹路里面,抖掉下了一丝丝苍白腥臭的皮肉。

        生与死的物理距离,恐怕是第一次如此靠近,也如此针锋相对。

        岸上的人敲锣打鼓着靠近,拼命想要驱赶不祥,显然也猜不透夤夜之中会航船到来,并且伴随着如此骇人的一幕。

        而江闻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种情况下再次遇见严咏春父女。

        “严姑娘、严伯父!”

        为了证明自己是活人,江闻来到岸上就看见了火炬招摇的人群领头,是一个熟悉的高挑人影,脚步飞快地当先着,全然不似背后脚步慌张、一步三回头,间或拼命发出吼叫声响的村民。

        江上微风划过犹然能闻到一种腥味,严咏春也似乎听到了船上的声音,还未辨别出来人,袁紫衣就抢先一步冲了出去,两人当即确认了彼此的身份。

        “紫衣?你不是在城里吗,怎么会在这艘夜船之上?”

        严咏春惊喜地抓着袁紫衣的胳膊,随后转头看见江闻似笑非笑的表情,语气更加惊讶,“江掌门,你不是在武夷山吗?你怎么也来了?!”

        看到严咏春出现,江闻也就确定自己此时到达了目的地,虽然中间横生出莫名的波折,但好歹和计划没有太多出入。

        “严姑娘,此处看来并非久留之地,还是先带我们到村里吧。”

        严咏春恍然点头,转头看向身后的村民,却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严父也上前寒暄了数句,同样感觉并非久留之地,远处涛声阵阵的海面仍未平静,似乎还在酝酿着什么隐秘的事物,于是一行人毫不犹豫地转回方向,人影火光往章丘岗村的方向绵延而去。

        可沿途的景象,同样让江闻蹙眉不止。

        章丘岗村处于西江之口,南边直通大海,俨然是江海之间的门户之所,本应是一处通商航运的繁茂之地。可从他们的一路所见,

        江畔沙洲上竟然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荒坟,浅埋未已就被潮头冲开,横七竖八瞥见不少骸骨的痕迹。

        而在凄风冷月之下,沿途枯树乱草夹道,众人走在土路上只觉得惨风阵阵、呜咽如泣,种种声响盘旋于耳畔,混杂成丝竹管弦般的悲音,不断从泥泞石穴中泻荡而出,只有拼了命的敲打奏响鼓乐,才能压倒住这些动摇人心的怪声。

        江闻与袁紫衣面面相觑,直到这时候,他们俩才知道村民们手中五花八门乐器的作用。

        “章丘岗村什么时候变成这幅模样了……”

        船老大忙不迭地跟在江闻身后,似乎也不相信眼前所见,还转头对随船小徒说道,“我几个月前出海烧香时,这里还好得很呢。”

        但他的话并没有稳定住人心,反而引发了新一轮的惶恐不安,窃窃私语的结果,都在猜测是否正踏足在黄泉幽冥之间的古道上。

        “这儿不可能是幽冥黄泉。”

        江闻不容辩驳地对他们说道,“那里我见识过,应该还有黄汤浑水和蠕蠕不定的大虫子才对。”

        此话说完,剩下的人就更加害怕,只觉得土路迎面就会遇见一队押送着孤魂野鬼的牛头鬼差。

        有的时候人多可以壮胆,但有的时候人多,只会在不经意间强化心理暗示、变为群体性的恐惧情绪,更加难以保持冷静――如今船老大窃窃私语越来越离谱,而在江闻看来,这些看上去缺乏睡眠、精神萎靡的村民,也并不能依靠彼此眼中迷茫惊恐的眼神,给予对方多少精神上的帮助。

        鼓乐阵阵背后透露出的呕哑无力、勉强行进之中察觉到的脚步虚浮,都让眼前这一幕显得多少有点诡异,越发令人不敢期盼这条路的尽头。然而不仅仅是村民,江闻仔细观察了一圈后发现,就连精神意志远超常人、武学造诣也殊于凡俗的严咏春,此时也掩盖不住精神上的疲惫,只剩下眼底燃烧未熄的坚毅之色,在帮助着她抵抗着外界传来的重压。

        “严姑娘,你还好吧?”

        江闻抬眼一望就知道,这是神思虚耗,思虑过度的症状,长此以往很可能对精神造成损害,于是出言询问。

        严咏春勉强一笑,皎好面庞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苍白。

        “我没事的,江掌门。村里最近不太平,容我我到了前面再告诉你原委内详。”

        幸好章丘岗村并不太远,众人望着道路起伏而去,很快就来到了一座小山丘旁,看见一片疏密有致的树林,其中显露出一条羊肠小道。

        众人于是又匆匆忙忙地穿过一座雕刻着“海不扬波”的石牌坊,终于看见村屋民房错落的样子,外表上看去安谧宁静,村子正陷入深夜的沉睡之中。

        然而靠近一看,江闻他们才发现这村子房屋虽整洁,可屋檐之下密密麻麻覆压着一排白纸灯笼,上头的红色奠字清晰到几乎狰狞,迎风晃动不息,竟然留下一片鲜血淋淋的影子。

        就如袁紫衣先前所说,章丘岗村的年轻人受人哄骗下水溺亡,如今几乎是家家戴孝的惨状,本就六神无主之时,难免更加魂不守舍。

        当江闻一行来到挂满白纸灯笼的屋前,一直走过面前的村民却各个目不斜视,脚步越来越快,几乎是小跑起来躲避着自己的住所,竟是连一眼都不肯看去。

        袁紫衣不免心生疑惑,转头悄悄看向道路两侧的村屋民宅,走马观花般忽略掉千篇一律的矮墙茅顶,想觉察到事情的吊诡之处。

        她在逼窘狭小的村屋民宅前走过,只见屋中灯火昏暗、乱影纷繁,竟然还不如白色灯笼照耀的门口来的明亮。

        在一间间村屋的影影绰绰中,袁紫衣隐约看见有人站在某个房门之中招手问候,穿着颜色褪尽的素麻外衣,微微弯腰垂首,完全看不清神色面貌。

        袁紫衣猛然察觉异常,迅速停下脚步,飞快地退回刚才窥见白影的房屋门前,可这一次她却只觉得头皮发麻,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紫衣姑娘,你怎么了?”

        江闻也好奇地停下脚步,来到呆立不动的袁紫衣身边,却被她冰冷出汗的手掌瞬间攥住,另一只手坚定指向了屋内。

        “我……我刚才明明看见,有人在屋里招手的……”

        江闻心中一跳,也看向袁紫衣所指的方位,却只见到灯火幽微的村屋民舍当中,突兀地点着两盏昏黄微弱的油灯,而旁边的白色蜡烛早已燃尽,化为供桌前那一滩融化殆尽的蜡白痕迹。

        洞开的门板上贴遍惨白符,密密麻麻极像是阴暗处滋生的霉菌斑点,但袁紫衣所说的招手之人全无所见,只有一口硕大黑棺摆在正堂当中,而棺盖单独立在一旁,缠绕着一匹又长又厚的粗麻,堂中地板上还滴落着一些可疑而腥臭的水渍。

        “阳宅阴居,神人守户……”

        江闻喃喃自语,果然发现了黑棺前头的供桌之上贴着一张大红纸张,并用粗劣旷迈的笔法,画着一位龟形鹤背、大耳圆目、胡须硬如铁戟的长髯神人,身穿大红袍服,怒对着江闻的目光。

        “就是不知道他们怎么会把尸体放在家中,屋里却没有人住?”

        在这种极度的心理暗示下,江闻也不确定袁紫衣究竟是看见了什么,但他清楚久留无益,便立刻拉着她离开那处民房了。

        一路看过去,江闻发现每间村屋民舍都大同小异,千篇一律地皆是当堂黑棺、红袍神人,屋间歪斜甬道也看不到一丝人影,整座村子都像被死人所占据,化为一处诡谲阴暗的。

        道路尽头是一座气势恢宏的巍峨庙宇,鱼贯而入之后发现,庙里竟然住满了惶惶不安的村民,纷纷从仪门到大殿前露天而居,仿佛只有在近在咫尺的神明庇佑下,才能换来一丝心慰。

        庙门上写着“南海古庙”四字,屋顶的正脊侧脊采用石湾陶瓦、博古花板,上有飞龙戏珠,鳌鱼镇脊,彩凤朝阳,神兽护卫种种形造,无不是结构精巧、巍峨恢宏,正符合这座轩昂大度的庙宇之风。

        沉默了一路的严咏春,在踏进南海庙大殿的那一刻,才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眼神中透露出一丝茫然无奈,却似乎没有发现袁紫衣神情的异样。

        “江掌门,这几天我们在村里见到太多离奇诡异的事情,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描述……”

        严咏春站在大殿之中,看着神龛中穿着大红蟒袍的威严神像,娓娓说出近来遇上的事情。

        章丘岗村身处江畔海口,最早不过是突兀于西江畔的一处山崖,历来都有些江怪石蟠的异闻,就连脚下这座巍峨壮观的南海古庙,也是往来江海的海客商旅捐资修建、护佑平安的。

        但这庙中不塑龙王妈祖,所祭拜祈祷的是广利洪圣大王,自古以来就是掌控制压南海的神人,最擅能制服江河洪波、平衡雨旱灾异。

        庙宇中有青砖石脚,红阶砖铺地,外面那堵绿豆青水磨石砖墙,色泽发青宛如墨玉,质地细密光润,工艺十分精细,据说乃是取海眼龙穴中的水精泥土烧制,水火雷电都不能损毁。而广利洪圣大王身像的背后,有一副大浮雕壁画,正中雕刻一只正在南海神庙上空喷水的五爪金龙,远处有白帆点点的大小海船,浮雕壁画两侧有一副对联,分别是“伏波万里显真龙,顺水千舟朝洪圣”。

        相传这尊神像所在、壁画下方,就镇压着传说中的龙穴位,这条龙脉从龙头山经南海古庙,越珠江至番禺化龙冈尾,而龙穴位在神庙大殿南海神像底部中央,镇压住了万丈洪波,避免岭南诸郡化为泽国。也是因此,龙穴位下方的泥土即便身处章丘岗上也终年湿润。

        但事情就在最近,出现了些许的异常。

        村中青年下海捕鱼时,经常从西江上眺望间海口之中,飘荡着一艘庞然铜船,浑身铜锈斑斑、不见帆桨,随波飘摇在万丈洪波之上,每到午夜从海中浮现,就会发出震耳欲聋的铮鸣之声,还夹杂着漫天喊杀怒吼之音,场面极为骇人。

        在那之后,章丘岗外就经常有往来船只失事,特别是清廷水师舰船靠近屡屡倾覆,只能仓促掩埋在沿途的沙洲之上,尸骸隳露惨不忍睹,每到子夜时分常有鬼哭之声传来。

        此事唯恐动摇军心,广州提督密嘱不传,违令者斩,可章丘岗村被着连日来的倾覆船舶折磨不已,任谁也不希望每天醒来,都会在家门口碰上许多死尸和残肢,故而他们延请法师做法,想用水陆道场衍灭海中的怨气。

        就在十天前,村里来了个自称活神仙的邋遢道士,先是演化了一场“磨头洗面、脱胎换骨”的“仙术”,从邋遢粗砺的野汉变成面如冠玉的道人。

        随后,他又从葫芦里放出两条泥鳅般大小的“蛟龙”。他在海边挖出一个小坑,然后将那两条泥鳅投入此水坑中。只见泥鳅入水后,立即在坑内来回游动,以其尾部扫过水坑四周,水坑的四周随着其尾部的接触而塌陷下去,水坑的面积变的越来越大,坑内之水也暴涨起来。

        不一会儿,海中水坑的长宽都变的有好几尺之大了,这时道人才对村民说:水坑如果变的更大了,那这两龙就难以再捉住了,于是他便将这两条龙变的泥鳅收回到瓶中。村民见此才相信真的有龙,从此对自称活神仙的道士非常尊敬。

        步步赢得信任之后,这名道士斩钉截铁地对村民说,最近章丘岗村屡见灵异诡怪,是因为龙穴之下走脱一条千年古虺,孳生为这西江之外、南海之底的一条孽蛟,它数百年来吞食海底的前宋古尸,已经快要成了气候,这才幻化出当初宋末铜船祸害生民黎庶。

        庙中洪圣大王虽然法力高深,却被龙穴困住,也无法到茫茫大海中擒拿妖物,村民必须如同端午那般选在阳月阳日划船击鼓、投粽驱虺,把孽蛟赶回龙穴之中重新镇压,才能消弭这场祸患。

        对此村民信以为真,便派出了村中精壮男子,出资做舟择日下海,还让活神仙闭关连夜做法,为龙舟开光,确保万无一失。

        可谁也没想到,这名“活神仙”其实是“活阎王”,他此行早已图穷匕见,竟然连夜锯断了龙舟并用胶粘合。第二天村人划舟到海中央遭遇大浪,阖船倾覆,这才重演了南巡狩不返的昭王故事……

        “我来到章丘岗村的时候,惨祸已经酿成,气愤不过才留下来主持公道,防止有人趁火打劫。”

        严咏春说得很寻常,可像这样家家戴孝的惨剧,更意味着章丘岗村的青壮年男性劳力丧尽,只剩下些老弱妇孺茕茕孑立――这正是严咏春学拳的初衷,显然是因此动了恻隐。

        “严姑娘如此慈悲为怀,尊师五枚师太见到一定会欣慰无比。”

        江闻称赞着严咏春的同时,故意看了袁紫衣一眼,顺利收获了一个白眼。

        江闻思索一会了,在严父的介绍下找到了章丘岗村的一名村老,主动地详细问起事情涉及的的地点、预兆特征,uu看书uukanshu连一点皮毛细节都不肯放过。

        袁紫衣和严咏春看着江闻询问村老,表情时而思索、时而犹豫、时而恍然,最后才站起身来,有些无奈地望着南海古庙之外的暗夜。

        “江掌门,前面的事情我虽未全程亲历,可也觉得离奇可怖,多日下来也没有找到线索。”

        严咏春摇了摇头,继续说道。

        “在我来之后事情也没结束。村里近日不仅有生死之祸,更有妖异之状,村中灵堂频频有鬼影白日出示,夜半则化为守尸鬼袭击村人,就算我略懂武功,也没能对付的了它们……”

        江闻神色一变,像严咏春这样的武功竟然都对付不了的“鬼物”,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形状模样,又会有怎么样的灵异现象。

        袁紫衣忍不住转头问江闻:“江掌门,你先前一直说学武解决不了问题,那你对于眼下这个事情,又有什么解决的办法呢?”

        江闻表情略微严肃地说道:“紫衣姑娘,这两件事情不能混为一谈。前者明显是在杀人害命,而后者又显得过于离奇,我不怕阳间闹鬼,只怕一堆假鬼之中混进去一只‘真鬼’……”

        “真鬼?”

        袁紫衣和严咏春不约而同地问道。

        江闻点了点头,用难以形容的无奈口气说道。

        “二位如果不信,不如随我一同去看看。其实我倒宁愿是鬼,毕竟有些东西被放出来,可比鬼还要可怕,还要难测,还要让人不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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