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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朦胧的晨光

[转帖] 《铁鹤书》唐朝背景下的克苏鲁小说【完结】,作者:永恒的夏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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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无聊
    2024-10-27 08:04
  • 签到天数: 62 天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8 08:29: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第二节【风满雁门】

        壬午年,他们把代州改回叫雁门郡,而在那之前,其实很多事情就已经在改变了。那年八月,余仁普派了几个属下过来,开口要这要那。他们走后,我问施鲁该怎么办,他蹲在家门前,很长时间都一言不发。当天晚上我就去了西杭家,在那里一住就是半个月,后来有一天,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初秋的一个黄昏,西杭把我带到了城外的一片荒地里,告诉我施鲁就在我脚下,我愤怒地打了西杭,打了好几下,他没还手。之后的日子还是很难熬,但在我记忆里,那一天是最难熬的,后来每当我觉得快要支撑不下去,我就会想一想那天的夕阳,想一想那个脑海一片空白的自己,然后日子就会变得容易起来。

        雁门郡都督府沉默地伏在县路的尽头,在天气晴朗的时候登上都督府高楼,可以看到雁门县城外密密麻麻的坟头,从汉代起,那里就是穷人们的最终归宿。有时候新落葬者的家属不得不挖出古代的尸体,让他们稍微挪出一点地方,而四五十年之后,这些新落葬者也难免会遭到同样的对待。

        如果从高楼上往另一个方向看,就可以看到苍云堡了,你很难对那栋建筑一言以蔽之,它好像是把一整支军队的纪律与荣誉都砌进了墙中,有一种让人无法忽略的森严感,就像是一个永远在尽忠职守的哨兵,随时随时准备用它的躯体挡在刀剑洪流之前,又像是苦寒塞外的一个无冕的君王,孤傲地巡视着它的臣民。

        雁门关就在苍云堡的前方,它像是一头匍匐的野兽般不可侵犯,据说第一次看到它的人,都会被它庄严的气势所压倒,不敢高声喧哗,自从平阳公[1]建关以来,一百多年了,它注视的地方曾无数次沦为血肉修罗场,它则总是抱之以沉默,仿佛再多的苦难与凶险也不可能把它压垮。

        西北三月的风在都督府门前卷成一股股乱流,它们在路口汹涌而过时掀起的呜呜声就像是有千万个人在哭泣。从月初开始,整个雁门县都在刮着大风,干燥的风裹着沙子到处肆虐,路上的行人一不小心就会被迷了眼睛。有人说这是鬼门开了,孤魂野鬼挤满了此处,此地的人对此不做评论,他们只是在大风中继续着日常的生活,就像什么都改变。

        都督府的大门早已关紧,但是却还能看到灯光从里面照出来,偶尔会有一两个执刀鬼鬼祟祟地从边门进出,留下一串细不可闻的脚步声。偌大的都督府,如今就像是一个惊慌的女人,紧闭着双唇,眼睛里全是不知所措的惶恐。

        都督府的正堂里站着七个人,正当中坐着一个绯袍大员,此刻脸上全是左右为难的神情,如果不是看他那身衣服,谁都想不到眼前这唯唯诺诺之人就是雁门都督府长史田承业。田长史左手边站着一个行伍打扮的中年男子,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男子身材不算挺拔,但是手腕处骨节出奇地粗大,这样的一双手,无论握上什么兵器,都不会有一丝颤动。中年男子的对面站着一个女人,身材异常高挑,甚至比中年男人还要高上半个头,她神态里有种一般只有在男人身上才能偶尔看到的稳重与从容,所以虽然她打扮得很朴素,在场诸位却没有人敢忽视她的存在。

        田长史的右手边坐着一个表情木讷的人,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这个人是刚被请来的,连官袍都没有穿。此人叫许忠杰,是都督府司马,他待在此地的日子远比田承业要长,然而,他早就过了当打之年,只是个被扔在此处闲养的糊涂人。

        长史对面,站着三个衣着光鲜的男子,打头一个约莫五六十岁年纪,须发中已经夹杂了许多白色,但皮肤却嫩滑犹如少女,显然是花了血本在保养。他撇着嘴,阴阳怪气地扫视屋内众人,像是在考虑该从哪一个人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这时又有一名法曹参军事打扮的人急趋着走到田长史身边,在他耳畔小声说了两句。田长史的脸色涨得通红,挥挥手让参军事把刚才的话当众再说一遍。

        “柏公公,已经都审清楚了,那群暴民没有人指示……”

        “我的小孩子刚一进县城,就被人团团围住,喊打喊杀。你竟然告诉我,没有背后指示,难道我们家小严长得这么招人讨厌么?”五六十岁的男子嗓音又尖又细,赫然是个领了皇命行走的宦官。

        “领头的暴民说,他们看到严公公面目陌生,便怀疑他是外乡来种殃的歹人。”

        “难道贵县百姓,会把所有看到的陌生人都打死?”柏公公冷冷一笑,的眼睛如果能射出刀子,此刻的参军事可能已经千疮百孔了。

        “领头的暴民已经伏法,我们正在搜寻漏网之鱼,一定给小严公公一个交代。”参军事说完就不再开口,他知道眼下的情况他说什么都是错的,之前他几乎把生平的刑讯手段全部用了出来,要不是怕人死了口供没有着落,嫌犯的骨头恐怕都已经被他拆光了。可是,结果还是一样,那群在街头行凶打人的暴民确实是临时起意。在场的人谁都知道,柏杞本来就包藏祸心,所以才会支使手下在县城化装私访,而小严贼头贼脑的行迹落在惊弓之鸟的当地人眼中,自然成了他是种殃歹人最好的证据,这就是小严公公被围殴的原因,但是没有人敢把话说出来,柏杞背后,可通着高力士呢。

        这时,那个女子开口了:“应长史所托,苍云军已经开进雁门各县,凶徒应该跑不掉了。”

        柏杞端详了那个女子半晌,阴测测地哼了一声:“雁门都督府……素与玄甲苍云交好,所以宋统领出现在这里,嘿嘿,咱家一点也不奇怪……只是……”说到这里,他用眼瞟了一下那女子,“为什么天策府的人也会出现在这里,这咱家就想不明白了。”

        “私事。”女子只是淡淡吐出这两个字,便不再多说,一旁的田承业急忙解释:“这位阮糜姑娘是下官的旧识,此次是专程来访友的。”

        柏公公忽然转过脸,把矛头指向了田承业:“阮姑娘的事,咱家没有兴趣打听。但是,田长史,现在你能不能告诉咱家了,究竟什么是种殃?”他白净的面皮上挂着毫不掩饰的假笑,嘴唇鲜艳而红润,就像是衔着一颗娇艳欲滴的樱桃。

        “这是……本地乡野村夫的迷信,都是以讹传讹的无稽之谈,雁门县早已下了公文要严查妖言惑众的恶徒,如今捉拿到了三四个,正关在都督府狱中。”

        柏杞冷笑一声,视线转向宋森雪:“宋统领,你有什么高见?”

        宋森雪闻言笑得像是尊弥勒佛:“回公公话,雁门这种偏远之地,传出来一些怪力乱神的邪说再正常不过了,这里住着的人大多没念过书,脑子僵得很,在他们的认识里,这世上到处都是说不清来历的精怪,就在去年,隔壁繁畤县还在疯传,那里出了一个三头八臂的怪物,一到夜里就挥舞着八条蛇一样的手臂,围着县里巡游,你说好笑不好笑?”

        柏杞摇了摇头,闭上眼睛,脸上浮现出惋惜的神情:“事到如今……你们还不肯讲真话。”他忽然怒目圆睁,紧咬着银牙,声调也变得愈加刺耳,简直像是一只受了惊的老鸹,“小严还在馆舍里躺着呢!”

        没有人接他的话,堂上鸦雀无声。

        “好,”柏杞恶狠狠地从嘴里崩出几个字,“好得很,待我禀明高公后,我倒要看看,你们这都督府跟苍云军中藏了什么秘密!”说吧,他便领着两个手下拂袖而去,临出门前还丢下最后一句话:“没人能在伤了我柏杞的人后还能平安无事!”

        剩下的人留在屋内面面相觑,很长时间都没有人开口,谁都知道,高力士绝不是好惹的。好半晌,田长史才吩咐手下法曹派几个精干的伙计去馆驿外面监视,如果柏杞当夜就有动作,立刻回报。法曹领命离开后,他伸手抚摸了一下脸:“明天,下官带上最好的伤药,再去馆舍中拜访一下柏公公,希望能……宽慰一下他……宋统领,你随不随我去?”

        “田公高义,宋某敢不从命,只是,眼下田公你不妨先小憩片刻,今夜还长着呢。”

        田承业疲惫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苦笑:“我怎么睡得着?”

        “既然如此,那宋某陪着田公。”宋森雪的笑容还是那么轻松,像是酒桌上甘愿罚酒的宾客。

        “我也留下。”阮糜说。

        长史摇了摇头:“两位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眼下前途未卜,没有必要我们三个人一同熬夜,两位暂且去客房养精蓄锐吧,如果有什么变故,下官会通知两位的。”

        阮糜和宋森雪听田承业说得在理,便不再坚持。另一边许忠杰早已混混沉沉打了超过一刻钟的瞌睡,听长官这么说,也被小厮搀扶着走出了大门。田承业看着此人昏聩的背影,知道他是一点也指望不上了。

        现如今,偌大的厅堂里只剩下了年过半百的田承业,他看着门外漆黑的夜色,感觉有一股难以抑制的愤怒要从胸口冲出来。他不是一个有多大野心的人,也不是一个能力多出众的人,他能做到长史的位置,完全依赖于田氏家族在西北百年的经营。雁门都督是一个在朝中遥领军职的皇亲,所以都督府大小事宜,都由他这个长史管理,而他自己心里也很清楚,在这个地方,真正的实权派,其实是苍云堡,这个游走在唐律边缘的军事组织。有时候身为河东节度使的族兄田仁琬会给自己一些支持,但更多时候,雁门都督府不得不仰人鼻息,田承业的一生都在配合着别人的脚步,朝廷的,苍云的,田家的,甚至安禄山的,他心甘情愿成为一道缓冲,咬牙承受各方面的压力,他这么做,只是为了让雁门郡这块地方,至少表面看上去,能祥和一些。然而,如今他已经老了,他太累了,强势的宋森雪,刻薄的柏杞,毫不退让的阮糜,以及此时此刻正在雁门郡发生的,绝不可被人发现的怪事,说实话,即使这次危机过去,他又能在这些东西中间缓冲多久呢?它们那么强大,他那么弱小……

        五更时分,睡梦中的阮糜与宋森雪被小厮叫起,两人匆匆忙忙来到了正堂,心中都有了不好的预感。他们眼前的田承业面如死灰,双眼布满血丝。“两位,救命啊。”这位绯袍大员声音小得就像是梦呓。

        被派去监视柏杞的人并没有发现馆舍里有什么动静,事实上,柏杞根本就没有回到馆舍。两个更夫在都督府外的偏僻处发现了一顶翻倒的轿子和几个死去的随从。柏公公被绑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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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27 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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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8 08:29: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第三节【古怪的勒索】

        晌午时分,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都督府门边。早已等候多时的两名问事急忙打开侧门,恭恭敬敬迎在门口。一个戎装打扮的瘦削女子从车上下来,她身后还跟了一个精壮的大和尚,两人从侧门一路进入正堂,宋森雪一行人早已在里面等候。

        “燕帅,要劳动您,下官实在是走投无路啊。”身着官服的田承业几乎迎到了正堂外面,看他憔悴的样子,一定熬了一整宿的油。

        阮糜是第一次见到燕忘情,这个女人比她想象中要瘦上许多,她两颊瘪着,眼窝深陷,嘴唇又薄又干,不知是不是为了掩饰伤疤,她的右脸上挂着小半张面具。但是,燕忘情虽然消瘦,却不显憔悴,她的眼中依然闪动着不屈的火焰,她的精气神里有着一种如同刀削过一样的利落,阮糜提醒自己,这人就是苍云主帅,一个被复仇与责任包裹与支撑着的战士,她走路的样子,让阮糜想到竹签,光滑,锋利而又坚韧,就算到了生命最后一刻,她也会从容不迫地划破所有敌人的咽喉,然后再优雅地断裂。

        “田公说哪里话,你我素来唇亡齿寒,都督府有麻烦,苍云也没法置身事外,客套话不用多说,快些把信拿给我瞧瞧吧。”燕忘情嗓音十分沙哑,透着从千军万马中历练出的沉着。

        长史连连称是,用颤抖的手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用火漆封过口的信封。燕忘情转过身与大和尚对望一眼,两个人脸色都有些凝重。

        “军函?”她沉声问。

        长史点头:“漆上什么字都没有写,看来不是用印封上的。”

        燕忘情沉思片刻,便接过信封。火漆早已被敲开,她从信封中取出一张对折的素笺,笺上面写着两行字:“柏公公很好,今晚子时,准备好500斤赤金,500匹绢,赤金全部融成金铤,5两一根,与绢一并装入马车中,停在城西废庙前,只能由田长史一个人驾车过来,如果我们看见第二个人,则柏公公性命不保,如果把这件事通知苍云军,柏公公性命一样不保。”笺上的字迹非常拙劣,像是出自一个小儿之手。

        燕忘情看完之后,把笺塞回信封:“这是谁送来的?”右手边走出来一个面相凶悍的老者:“今天辰时,放在小老儿家门口。”说话的人须发都已经全白了,但是身材却壮硕非常,他身高足有八尺朝上,腰不塌,背也不驼,浑身都是石头一样的腱子肉,两条手臂青筋暴突,像是攀着藤的两颗小树。他走向燕忘情时,阮糜感觉看到了一头从巢穴中走出的老熊。

        “吕老?”燕忘情皱了下秀眉。

        “小老儿把信送过来时,才知道柏公公出事了,他们一定知道小老儿跟田公关系不错,才会把勒索信送到寒舍。”然后这老头像是又想起了什么,追问了一句,“无念那孩子怎么样了?”

        燕忘情转头看身后的大和尚,和尚双手合十:“好得不能再好了,贫僧已经数十年没有见过资质如此上乘的娃娃,如今他已经在破阵营中做上了小校,贫僧没有继续提拔他,仅仅是因为他年纪太小。”

        这个老汉是今天过了朝食才来到都督府的,府中人都没有对他见外,他对阮糜自我介绍说他姓吕名籍,不过,他要阮糜叫他吕苍头,因为他看出阮糜是个行伍出身,他喜欢军人这么叫自己。吕苍头落座后与阮糜谈了几句,她才知道老人是苍云宿将,退下来在雁门县养老,膝下只有一子名叫吕无念,已经投入大和尚王不空麾下。老苍头知道阮糜是天策府中人,也是大感兴趣,他说,他早已有心要去拜访东都李统领,可惜一直寻不到机会,他还嘱咐阮糜说,这件事情如果了了,他会在家扫榻恭候阮姑娘大驾,他有许许多多关于天策的问题想要请教阮姑娘。

        田承业这时迟疑地走上一步:“燕帅,今天下官说句不顾脸面的话,都督府的情况我也不瞒你,一天之内,这黄金绢帛我们就算是死……”

        燕忘情摆了摆手:“田公宽心,我们明白。”

        大和尚王不空也接过信笺读了一遍,他脸上全是疑惑:“这真是奇了,歹人这么做如果是为钱,那么他们何不直接要钱,要那么多金子做什么?”

        “因为,”燕忘情浅浅一笑,沙哑的声音还是那么低沉有力,“他们根本不会来拿赎金。”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田承业忙道:“下官愚鲁,请燕帅名示。”

        “眼下整个雁门郡,六个县里都有苍云将士驻防,他们想要把赤金绢帛运出去比登天还难,更何况,他们一开口就要整整500斤赤金,就算到了他们手里,又如何散成铜钱?奚人已经败退出雁门百里,现如今,没人能吞下这么大一笔数目。”说到了这,燕忘情停了一下,目光又落到了王和尚手中的信上,“另外,他说不能通知苍云,可是傻子都知道,在雁门要调动这么大一笔数目想要不惊动苍云是不可能的,这封信里的内容,完全是自相矛盾。”

        “那,绑匪究竟为什么要提这些要求?”宋森雪问。

        “我也搞不懂……”燕忘情抬眼看到田承业脸上还是写满忧虑,似乎对自己的推断将信将疑,她爽快地拍拍长史肩头:“田公你尽管去筹钱,为了周全起见,苍云会补上不足的部分,今晚你依照信上所写的去交赎金,苍云将士会在暗中接应你。”田承业这才如释重负,千恩万谢地去叫人张罗钱款,而燕忘情则开始部署手下兵卒,她对着地图,手上卡,嘴上说,没有一点迟疑不定,没到一炷香时间,废庙周围所有的关键位置已经全都布置停当。

        就在这时,小厮忽然进来禀报说,门外有客到。田承业不耐烦地挥挥手:“今天不见客。”那小厮有些为难:“可他身上带着范阳军安大人的名刺。”大堂里所有的人都安静了下来,十几双眼睛齐刷刷望向田承业。如果此刻剖开田长史的肚子,也许能看到十五只吊桶正在他腹中晃荡。仅仅听到安禄山的名字,雁门都督府长史田承业就已经六神无主,表情不自然得像是在脸上抹了一层浆糊,两只手伸在腰际,不知道是抬起来好还是放下去好。

        花了好大力气,长史调匀了呼吸,田承业才吩咐小厮有请,不久后,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念书人打扮的青年男子跨过门槛,挤眉弄眼地向在场诸人抱拳施礼。这个人身材就像是一条站起来的水蛇,一脸的尖酸刻薄相,看到他,阮糜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做沐猴而冠。

        “诸位朋友请了,在下姓戚,戚不生,这些日子在河东做些小本生意。”

        戚不生,阮糜细细品味这个名字,这三个字里透着一股决绝,仿佛这人背负上这个名字的时候,就已经与身上作为人的某个部分一刀两断了。阮糜有种感觉,眼前这个戚公子就算不会武功,也一定非常危险。

        “戚先生大驾光临,有何指教啊?”田承业眼看来的是一个白面公子,心里倒是稳了七八分,他又端出了四品大员的架子,说起话来不紧不慢。

        “听闻……都督府亟需用钱……哦,在下对钱的用途是一无所知。”戚不生说到这里,露出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微笑,“在下多年在河东走动,手上薄有积蓄,如果田长史手用得着,在下愿意倾囊相助,以尽绵薄之力。”

        燕忘情冷笑一声:“戚公子,怎么这么好心啊?”

        戚不生也不生气,低眉顺眼地赔笑道:“这是安大人的意思。”

        田承业与燕忘情对视一眼,他们有两件事没想到,第一,他们没想到安禄山的耳目灵通到如此地步,都督府中昨晚出事,安禄山的人今天就到了。第二,他们没想到安禄山的野心会膨胀得如此之快,他不但要用钱挟持田氏世代经营的雁门都督府,更是要在苍云军的地盘上扩张势力。

        田承业心中一阵阵发寒,他隐约预感到,自己熟悉的雁门已经开始支离破碎。老长史强装镇定,朝书生拱手:“安大人好意,下官心领,不过,苍云的燕帅已经慷慨解囊,就不劳烦安大人了。”

        戚不生慢慢把视线转向燕忘情,表情看起来还是很悠哉,仿佛他早就料到会是这么一种情况:“原来,燕帅已经捷足先登了呀,那倒是在下唐突了。”他说到这儿,脸上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既然如此在下告退了,田长史,在下会在雁门县城叨扰一段时间,如果过阵子贵府又遇上了什么麻烦,能用得上在下的,请一定告知,在下,鼎力相助。”说罢,他长袖一挥,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待到戚不生出了门后,田承业慌忙压低声音问燕忘情:“燕帅,你看柏公公被绑架,是不是安禄山搞的鬼?”

        燕忘情低头沉思,一边的宋森雪呵呵一笑:“不是没有可能,但可能性不大,安禄山有的是办法拿下雁门都督府,为此开罪高力士,却是下下之策。”

        燕忘情闻言颔首道:“老宋说得没错。”但是她身后的王不空不知为何,隐隐然却有不满之色。

        正在这时,门外又响起罗唣之声,一个执刀小步跑了进来,光看到他的惊慌的表情,长史就已经开始头疼了。

        “外面为什么这么吵?”田承业打起精神问。

        “回大人的话,乡亲们又抓到了一个形迹可疑的外乡人,说要扭送到都督府来给大人发落。”

        “又是这种事。”长史痛苦地轻按着自己的太阳穴,这些迷信的市井愚民究竟要折腾到什么时候?“把那个人先羁押在班房吧……别被他们打死了。”

        “回大人的话,这倒不会,那个陌生人已经打伤了十几个乡民,没有人再敢靠近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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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27 08:04
  • 签到天数: 62 天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8 08:29: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第四节【故人来】

        天宝十载,雁门县内发生了一次很严重的群体恐慌。

        当地人相信,有一伙外来人员潜入了雁门县,暗暗在当地人身上施展妖术,中了妖术的人会被带走魂魄,继而浑身上下的皮肤都开始龟裂,从皮下伸出章鱼一样长腕,最后受尽折磨而死,当地的人,称其为“种殃”。

        到了当年三月,雁门县中已经风声鹤唳,每天都会传出有人被“种殃”的消息,但是细究起来,会发现每一条消息都是没有源头的空穴来风。在谣言的刺激下,当地人开始越来越失去控制,三月初二,两个外地的云游僧人因为随口问了一个小孩的姓名年纪,被愤怒的村民捆在树上活活打死。初五,一个流浪乞婆因为说不清自己的来历,在街市上被当众打成重伤,初七,暴民们冲进一座外来人开设的药铺,将在其中坐馆两个月的郎中拖出来打死。初八,一个货郎被人看到怀中藏着两张符纸,被生生打断手脚,事后的调查发现,那符纸其实是从老家土地庙中请出来的迁坟符。三月十四,当地一个瓦匠为另一户人家整修木屋,也不知怎么传出一条流言,说瓦匠暗中把某人姓名写在字条上,随木桩打进地基,当地人将瓦匠捆了押到祠堂私下审问,瓦匠熬不过私刑,违心承认自己确实曾经种殃害过某某,村民又要他供出同谋,他在威胁下随便攀咬出了一个夜郎,一个明器店学徒,还有一个替人写信的老秀才,虽然后来在都督府长史田承业的坚持下,县衙将木屋推倒,众人并没有在地基中发现写有人名的字条,但是县衙还是不得不以关押的名义将这四个人保护了起来。

        遭到攻击的,还不止是外来人,雁门县内,原本住着许多昭武九姓后人,他们也成了这次恐慌的受害者,三月初十,暴民冲击了当地火祆教庙宇,打死祭祀两人,将年逾古稀的主祭扭送雁门县衙,要求将他就地正法。为了保证主祭的安全,在田承业授意下,雁门县衙将主祭送进都督府关押。三月十二,当地一个小孩声称被人偷剪了一揪头发,虽然这小孩的说法模棱两可,自相矛盾,但是愤怒的村民还是举着火把将当地一个康姓大户家团团围住一天一夜,最后是都督府派出军队才驱散了暴民。

        在这场恐慌中,出家人是最遭人怀疑的一个群体,除了三月初二那两个冤死的和尚之外,雁门县在这一个月内还发生了数起针对游方僧道的攻击与劫掠,田埂里时不时会躺着一具被割喉或者斩首的僧道尸体,当地的人已经对此习以为常。三月十九,一个云游的道士因为打扮怪异,面貌陌生,遭到了当地人的盘问,道士随即与当地人打了起来。这个道士显然武功不弱,十七八个庄稼汉都被他打得鼻青脸肿,不过,最后他还是答应跟着当地人一同前往雁门县衙,然而县衙已经被这个月来的种殃官司搞得焦头烂额,寻了个借口把他们赶去了雁门都督府。

        当时的都督府长史田承业正在为高力士心腹柏杞遭绑架一事烦乱,不得已,只能硬着头皮升堂问事,那个道士自称姓周名问鹤字难晓,是纯阳清虚子的门下,这次是为了一个月前樵夫在山里发现的两具前隋铁遗物而来。

        田承业知道他说的遗物,那是两具约莫二十丈高的铁架子,建造在句住山深处,直插天际,没人知道前隋秘密建造这种东西,目的何在,只是在铁架脚下,找到了一些已经烧成黑炭的前隋古尸。之前雁门县衙曾经向他提起过这对架子,但是当时的长史没有往心里去。想不到,如今这旧物居然会惊动纯阳派的道士来这里。

        长史对这个道士上下打量一番,估计他在雁门县完全可以保护自己周全,就打算将他当堂开释,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一个茶碗,田承业揭开盖子一看,里面却是空的,只孤零零躺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四个字:“带他进来。”田承业知道写字的是燕忘情,连忙放出话去将周问鹤羁押,草草退了堂,带着道人一路进了都督府正堂。

        正堂里坐着几个人,打头一个戎装女子想来就是燕忘情,她左手是一个一本正经的大和尚,眉目间既有着慈悲风仪又有着雷霆气象,正所谓霹雳手段,菩萨心肠,全在他一念之间。右手则是一个笑呵呵中年男子,只是他无论笑得多和善,依旧掩不住眼梢嘴角皱纹中的杀气,周问鹤暗中猜测,此人过去应该做过杀手。另一边,坐着一个三十上下的高挑女子,清秀的面貌下透着一股豪雄气,犹如一个翩翩佳公子,当周问鹤与她对视时,似乎从她眼神里读到了一丝高高在上的轻蔑。她身边坐了一个虎背熊腰的老者,虽然已经满头白发,神态气度却犹如盛年,道人暗自思忖,所谓虎老余威在,指的就是这样的人吧。

        长史领头进入正堂,他四下望了一圈,问:“许司马人呢?”

        高挑女子回答:“他坐了大半天,精神不济,回房休息去了。”

        长史重重叹了一口气,一脸的无可奈何,仿佛有满腹的牢骚苦于吐不出来。

        周问鹤也紧跟着走了进来,,伸出三指口唱无量,这时他才发现,那高挑女子一双秀目正盯着自己的红靴子,嘴角挂着一抹窃笑,似乎对自己的装扮很不以为然。另一边燕忘情已经开口说话,她一出声,嗓音就吓了道人一跳,虽然他早已料到,苍云燕帅这些年疆场上往复厮杀,陷阵无算,喉咙早已不是寻常女儿家的模样,但是他还是没想到一个女子嗓音会低沉沙哑到这种地步,可想而知这些年来,苍云所受的磨难。

        “阁下便是‘铁鹤道人’?”她问道,声音彬彬有礼,眼中的锋芒藏在了笑意之后。

        “正是贫道。”周问鹤回答,旁边高挑女人的视线让他很不舒服。

        “可是据我所知……‘铁鹤道人’已经于六个月前死在茅桥老店了。”燕忘情的语气依旧谦和,但眼神忽然之间变得凌厉起来,“难道清虚真人还有另外一个道号叫铁鹤的弟子吗?”

        “据我所知就我一个。”周问鹤有些为难地挠挠头,“个中缘由颇为复杂,如果要讲清楚,需要花上很多时间。”

        “不巧,我们目前刚好没有时间,如果道长解释不了,不如就在都督府住下吧,来日方长,关于道长的奇遇,我们可以好好地洗耳恭听。”燕忘情说完,身后的王不空忽然发难,张开蒲扇一样的大手,身形展开犹如一只大鹏,直勾勾朝道人当胸抓来,。周问鹤虚步偏身,使半招冯虚御风将和尚来势化开,同时右手反切和尚咽喉,用的是小天星接八卦洞玄的褂打手法,王不空冷哼一声:“小天星?这也算吕祖的武功?”说吧右手握紧砂锅般大的拳头,变抓为崩,整个人忽而从大鹏化作雷霆,烈风一般的拳头朝道人胸口雨点般落了下来。周问鹤见王和尚下了实手,知道他是真心要与自己比试,不敢怠慢,捻指为剑在和尚眼前一晃,整个人如白鹤般腾跃而起,接着指剑便接连刺进和尚肘腋空门,王不空原本只当眼前是个冒着清虚子名头混骗之人,满以为几招之下就可让道人露了形迹,哪知两个照面下来,自己反倒受了牵制,仓卒间急忙收了心神,封住自己门户。这红衣佛爷本来就是修罗血狱中一尊杀神,什么样的凶险阵仗没有见过?如今有了防备,周问鹤的指剑便只有在他身边游走的份,再难探进分毫。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之时,燕忘情忽然喊了一声:“慢!”接着回头看笑面男子:“老宋?”

        宋森雪点点头:“没错,刚才那招,是铁鹤剑谱中的‘天花乱坠’。”

        普天下的人都知道,铁鹤剑谱中的剑招,这世上除了周问鹤,没有第二个人能用出,道人的身份,到这里就算是证实了。王不空又仔细打量了道人几眼,才双手一抱拳:“得罪了。”说罢回身坐到原位,他虽然口里说得罪,脸上却一点歉意也没有,雷厉风行中,也惨杂着几分不与世俗理论的霸道。

        “阁下真的是周道长?”燕忘情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问题,语气里已经不再咄咄逼人。

        “不敢欺瞒燕帅。”

        “即是如此,那我们就不再留道长了,道长请自便吧。”周问鹤没想到上一刻还要用武力强留自己的燕忘情,下一刻就急着要把自己往外赶,早就听闻苍云军不留心人情世故,看来竟是真的。

        道人却没有依言告退,他的眼睛在厅堂里扫了一圈,然后问:“燕帅,此地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与道长无关。”燕忘情斩钉截铁地回答。

        周问鹤碰了个钉子,只觉脸上有些烧,只好尴尬地告了声慈悲,转过身正要迈步,背后传来另一个女人的声音:“道长请留步。”道人回过头,发现是那个面带奚落的高挑女子:“本地最近有一伙歹人出没,专门挑僧道下手,道长此番既然是要进入句住山深处,还请千万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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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8 08:30:1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第五节【枯竭之血】

        缆车的车厢悬空在一片让人窒息的白雾里,就像是泡进了一杯牛奶中。五分钟前,一只约莫三十公分长,不知名的飞虫落在窗户上,停了十来秒又震动透明的双翼飞入了昭昭雾气,这是他们透过玻璃窗最后一次看到外面的变化。

        “我们现在……”冯凯安有些迟疑地翻着旅游手册,“会是在哪儿呢?”他的意思很明白,就算缆车运行的时间大大延长了,他们肯定还是在这条线路上,处在缆车起点和终点之间的某个地方,那么至少就能在手册地图上猜一个目前众人的大概位置。

        杨榆伸长脖子,视线在冯胖子手中那张质量拙劣的印刷品上游移了一阵,然后用不确定的语气说:“我们是在雨道峰南坡附近吧……”他忽然伸手指着导游图上一个标志,“这个宫殿一样的小房子是什么?”叶芸芸也凑过来,扶了扶她厚厚的镜片:“上面写的是不是‘雨道宫’。”

        闫康闻言猛然放下了手里的书:“这旅游册子你是打哪儿弄到的?”他问冯凯安,语气不知为什么有些急促。

        冯胖子一脸孩子般的无辜:“放在缆车车站入口的桌子上,有一整叠呢,那个地方没人管,我以为是供游客自取的,就拿了一份。”然后他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有什么问题吗?”

        闫康闭上眼睛叹了口气:“雨道宫根本不应该出现在官方旅游手册上,不对,它不应该出现在任何手册上!”

        没人知道雨道宫是什么时候建立的,大约在上世纪90年代,雨道峰南坡上忽然矗立起这么一座仿道教样式的宫殿建筑。宫殿本身可以说是粗俗不堪,外墙和屋檐都用明黄色和深红色的油漆勾勒过,飞檐斗角上的装饰也是俗不可耐,整座雨道宫只有一个工作人员,就是坐在门口售票的一个当地人。

        进山的游客都想当然地把它看作是本地一个旅游景点,这并不奇怪,在那时全国各地的风景区都有这样粗制滥造的景点。这宫殿本身坐落在比较冷门的爬山线路上,拜访过那里的游客大多出门就把它忘了,而更多的游客则忽略了它的存在。甚至,当地的巡山人也对它习以为常。雨道宫就这样在半山腰默默矗立了六个年头,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直到2000年后的一天,一个侨商进入雨道宫参拜,再也没有出来。

        有关部门这才开始留意到这所来历不明的建筑,当地旅游单位在查阅了所有景区开发记录后表示,根本没有这栋宫殿的建造记录。调查人员最初进入宫殿时,只找到了一些褪色的神像和锈迹斑斑的烛台,全都蒙着厚厚一层灰尘,像是很久没人来过的样子。有些墙面灰浆都没有抹,露出了红色的砖块,调查人员最后得出结论,这个地方似乎从来都没有完工过。

        调查人员走访了好几个参拜过宫殿的游客,游客们全都表示他们进去之后看到的东西平平无奇,与其它地方那些廉价景点并无二致,但是当被要求具体讲一下宫殿中的情况时,所有人的回忆都开始模糊,甚至出现了自相矛盾的地方。至于那个卖票的当地人,有关部门对他进行了多次问询,但是调查人员很快发现,这个人有轻度痴傻,他们无法从他语无伦次的描述中拼凑出他雇主的线索。

        另外,调查人员在宫殿外墙的后部发现了一行用炭笔写成,歪歪扭扭的字迹:“这里所有的人都在浪费汽油。”无论是调查人员还是当地的巡山人都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售票的傻子则只会对着这行字痴笑。

        后来,有几个好事者发掘出了侨商的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有人传言他在东南亚的时候冲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而另一些传闻版本里,侨商则一直依靠着某些南洋的神秘力量经营他的生意。其中最荒诞不经的一种说法刊登在了某一本私人刊印的飞法出版物上,上面说,侨商的太太(或是情妇)曾经找大师推算过,得到的结果是,侨商依然还在宫殿里,只是谁都看不到。

        雨道宫有着许许多多的谜题,甚至有人说,两个月后那场夺去数条性命的山火,就是从那里面蔓延开来的。山火之后,那里只剩下了断垣残壁,根本没有任何值得标到旅游手册上的价值。

        “关于雨道宫,我们还知道一件事,侨商失踪后,有关部门收走了卖票人手里的功德簿。那上面记录的都是往雨道宫里布施过的游客。写在第一条的是一个叫许国昌的人,在旁边还有他的工作单位:上海安乐棉纺六厂。”闫康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表情有些迷惘,他似乎不知道应不应该讲下去。

        “怎么了?说呀,这个人有什么问题吗?”杨榆焦急地催促说。

        闫康的视线移向窗外,他是多希望此刻外面的浓雾能有消散的迹象。

        1969年,上海安乐棉纺六厂的厂医许国昌相应号召,开始为厂里患病的工人进行鸡血注射,当时有许多人都相信,注射生鸡血可以祛除疾病,增强体质,所以每天在医院门口寻求注射的人络绎不绝。

        和其他许多赤脚医生一样,初期许国昌的鸡血注射收到了显著的成效。他在医疗日记里写道,病人们不但症状在注射当时就减轻了,而且比患病之前精力旺盛了百倍,食欲大大增加,许多慢性病也出现了好转。在厂长的支持下,很快许国昌大夫就为厂里所有的员工都注射了他自家鸡的鸡血,说实话,在当时,这也不算是什么惊世骇俗的决定。

        之后的安乐棉纺六厂成了明星企业,在大剂量鸡血的注射下,员工们不知疲倦,曾经创下了连续72小时工作的惊人记录,许国昌在之后的汇报中说,一段时期的鸡血疗法后,工友们再也没有患上过任何疾病,原本身上的慢性病也全部根治,一位59岁的老员工更是轻易举起了一块150公斤重的棉纺机铸件。

        其实现在回头看,即使在当时的安乐六厂里,让人不安的消息,就已经初露端倪了。一些初期接受注射的员工曾经告诉他们的亲属说,许大夫带来的鸡血,要比平常他们见到的腥臭许多,在当时大部分医生选择肌肉注射的情况下,许国昌大夫坚持对他的患者进行更激进的静脉注射。而接受了注射后的病人,普遍感觉进入身体的鸡血非常地烫,几乎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有几个祖籍浙江的工友在初次注射后,当天晚上都做了噩梦。噩梦的内容大同小异,都发生在一片腐败荒凉的沼泽中。一个来安乐六厂调研取经的上海第二医学院东方红卫校的老师,向他领导报告说,许国昌用的鸡血都是从自己住处带过来,从没有人见过他直接从鸡身上抽取过鸡血,这些鸡血呈不自然的暗红色,而且有古怪的凝结趋势。一个东方红卫校的学生曾经一个人与几管许国昌准备的鸡血共处一室,她事后告诉老师,她似乎听到了房间里有窃窃私语的声音。

        六个月之后,那些曾经接受过许国昌注射的人,纷纷发起高烧,并且精神恍惚,个别病例甚至身体发生了畸变。忧心忡忡的员工们前往安乐六厂的卫生室,却发现大门紧锁,许国昌下落不明。根据事后的调查,不管这位许大夫为员工们注射的是什么,反正肯定不会是鸡血。厂干部根据人事档案找到许大夫在崇明的老家,那时候,那里还是一片农田。他们并没有在那里找到许国昌,他的旧房子已经人去楼空了很长的时间。厂干部在房子的旁边发现了一个地窖,并且在里面找到了一些刻有怪异符号的抽血工具,以及一个附有皮带的铁架。从那些散落四处的抽血工具来判断,它抽血的对象一定个头不小,后来有一个厂干部回忆说,整个地窖弥漫着一种让人作呕的恶臭,他从来不知道,这世上有什么东西可以臭到这种地步。

        安乐六厂后来关了门,那些注射了不知名血液的工友纷纷患上重病,有些死在了医院,更多的人则没了音讯。许国昌也再也没有露过面,一直到将近30年之后,他的名字出现在了雨道宫的功德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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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8 08:30:4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第六节【月凉如水•上篇】

        天空中孤悬着一轮惨月,把废庙前的空地照得鬼影重重,大风摇曳着低矮的灌木,发出此起彼伏的沙沙声,像是无数只野兽正匍匐在地磨着牙。光秃秃的空地中央,停着一辆破旧的马车,车上只坐了一个衣着寒酸的赶车人。虽然夜深了,赶车人并没有点起火烛,那匹劣马时不时会踏着蹄子摇晃脑袋,表达着它对逗留在此的不满。赶车人却没有加以呵斥,他一动不动保持着沉默,孤零零坐在漆黑的夜色里,像是一个泥人。

        田承业双手僵硬地握着缰绳,他不敢东张西望,只好用眼角的余光扫视四周。他知道,马车周围已经埋伏下许多人手,但是,老实的长史猜不出他们在哪儿,他只知道,那些人一定都在暗处看着自己。在今天傍晚的最后一次碰头中,燕忘情以担心都督府已经被安禄山渗透为理由,把田承业的人全部替换成了自己的手下,现在,他只能把自己的性命交给这群他并不完全了解的逞死之徒了。万籁俱寂,长史能看到的只有一片荒凉萧索,察觉不出半点活人的气息。他吞了口唾沫,想要忘掉胃部的痉挛,因为紧张,今天的晡食他一口都没有动,如今坐在车上,田大人开始后悔,之前要是垫上一两口的话,现在心里面也许会踏实点。

        夜幕下,每一道阴影的后面都像是藏了人,有好几次树林里老鸹发出怪叫都让田承业错以为是绑匪现身了。他不知道那群人什么时候会出现,也不知道他们此刻是不是正在暗暗监视自己,漆黑的夜色中像是闪烁着几十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将他的身躯死死锁在了原地。“现在是不是已经到子时了?”田承业心想。距离县城太远,他听不见打更声,紧绷的神经也让他分不清究竟在这里等了一炷香时间还是一个时辰。“这简直是在受刑。”他小声嘀咕,同时小心翼翼地侧过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马车车厢,简陋的篷子下面是用泥坛封好的金铤,还有成匹的绸缎,赤金和丝帛都被苍云暗中做过标记,它日如果在雁门郡内流通一定逃不过燕忘情的耳目,不过,根据燕帅的推断,绑匪很可能不会乖乖过来拿赎金,这也是田承业最担心的。既然像燕帅宋统领这样久经风浪的能人都拿不准绑匪的真实意图,那么他一个长史还能有什么作为呢?他现在能做的,只有默默为他所热爱的雁门郡祈祷,祈求上天诸神能够把柏公公毫发无伤地送回来,但是田长史不确定他的祷祝能不能刚好被路过的神明听到,于是,他只能一刻不停地祈祷,他觉得他有生以来从未像现在这样虔诚过,夜色中长史佝偻着身体,手捏着缰绳,俨然已经成了一个无声的圣徒。

        现在让我们把时间往前拨一些,就在今天傍晚燕忘情主持最后一次碰头的同时,雁门县的另一个地方,周问鹤正坐在客房里打磨他新买的铁剑。他右手把剑拄在地上,浇了些清水在上面,然后俯下身,左手拿起磨石轻轻擦着剑刃,这把剑刃口有点太脆了,剑身的平衡也不是太好,但是在找回铁鹤剑之前,他只能将就一下。

        早些时候,道人依照燕忘情的指引在县城外的句住山脚下找到了这家客栈。他向店里打听入山寻找铁架的路径,掌柜告诉他沿着这条路还需走上半天左右,之后,掌柜就用一种很怪异的眼光看着道人。

        这家客栈里跑堂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长得精瘦,活像一只大猴子,他把道人带到后面,那里由五间客房围出了一个院子,看上去打扫得很干净。少年打开其中一间客房,将周问鹤请了进去,并且殷勤地嘱咐说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找他。道人见他照顾周到,便从怀里掏出了几枚铜板赏给少年,后者领过钱捧在手里,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踌躇再三,只吩咐了一句夜里不要外出,就匆匆告退了。在他开门的一刹那,道人刚好看到对面的房门“砰”地一声闭上,这关门的势道仓卒中带着警惕,就像是一只察觉到危险后慌忙合上外壳的老蚌。

        跑堂少年从外面关上门,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现在,客房里就只剩下周问鹤一人了。他坐着发了一会儿楞,就取出了自带的清水干粮吃喝起来。客栈当然是供应饮食的,但是道人不敢要,回想刚才种种古怪,就算是初入江湖的青头都能察觉到此处有蹊跷。“今晚一定会不太平了。”周问鹤沮丧地心想,这些年来他坏的那部分直觉很少有不应验的。所以吃喝完毕后,道人索性搬了个凳子坐在门口,对着紧闭的房门开始磨剑。就这样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透进窗格的阳光越来越暗淡,道人把磨好的剑横放在膝盖上,开始闭目养神。他没有起身去点房中的蜡烛,因为他不想冒险让别人从屋外看到自己。不多时,最后一丝余晖也收进了地平线下,窗外只剩下了完全黑暗,现在周问鹤与外面叵测不明的凶险,只隔着一道木门了,他由衷地希望手里的剑今晚不要崩口得太厉害。

        二更时分,门外忽然有了动静,道人听见了许多人来来回回往院子里搬运东西的声音。之后,他又听到一个男人在门外高声说话:“周道长,周问鹤道长在不在?”这声音虽然说不上凶恶,却很不客气,有一种明显的胁迫在里面,外面的人显然没打算掩藏自己的恶意。

        “周问鹤道长,请出来说话!”那人又喊了一声。

        周问鹤走到门前,透过门缝向外张望,院子里已经架起了一口大锅,锅下熊熊烧着火,十来个壮年男子,正一趟一趟地往来院子与对面客房,给大锅添水添柴,不多久,锅子上方就冒起了热气。

        说话的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本地人,脸上长满凶悍的横肉,身着当地庄稼汉经常穿的粗布褐衫,手拿一柄做工粗糙的鬼头刀,月色下他一双眼睛泛着红光,杀气四溢。周问鹤注意到那人头上戴了一顶古怪的帽子。帽子外侧似乎包着铁皮,上面铸满了不知名的野兽图案,边缘处还镶嵌着一些闪光的金属片,道人猜测那应该是黄金。

        看那人身量,似乎会一点粗浅的功夫,但绝不是道人对手,周问鹤又扫了一圈其他人,之后他就可以肯定,眼前的大汉已经是院子里武功最高的一个人了。他又看了一眼其它几间客房,虽然院子里的响动很大,但是其它房间里却一片寂静,门窗都关得死死的,好像根本就没有人住在里面。

        “周问鹤道长不用躲了,快点出来吧。”那壮汉语气里已经有了许多的不耐烦,这里的客房只有一个出口,他一点也不担心道人会逃出去。院子里的其他人也都忙完手里的活计,纷纷凑了过来,他们嘴里有节奏地嘟囔着什么话,其中几个人还用武器不停拍打着自己的全身,神志看上去不是很清醒。

        周问鹤从门前走了回来,他知道外面那些人冲进来只是时间问题,道人试了试铁剑,在房里占好有利地形,他知道,如果运气好,他就可以毫发无伤地从这里走出去,如果运气不好,他可能需要一些治疗擦伤的药物。

        门外的响动愈加频繁了,还夹杂了许多人不满的喝叱声,他们一边吵吵嚷嚷,一边用武器敲打着地面,既是想用压力摧垮道人的神经,又是在为自己壮胆,到最后,他们的喊声已经快跟野兽差不多了,其中有人尖声念诵了几句什么,周问鹤搞不清这是奚话,突厥话还是当地土话,似乎都不太像。这样又闹了一炷香时间,就在周问鹤估算他们快要闯进来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一声低呼,接着就是“噗”一声,像是什么东西倒在了地上,然后又是连续“噗噗”几声,又快又急,当中几乎没有间隔。再后来,院子里就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周问鹤心里大为奇怪,于是就又走到门口,透过门缝向外瞧,如今院子里一动不动躺着十来个人,他们身上潺潺流出的血几乎把院子浸成一个血池,一个黑衣男子正背对着门缝,一具具检视倒毙的尸体。他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兵器,亮得就像是条雪棒。道人乍一看,还以为他拿的是长剑,但是接着周问鹤就意识到,那是一把特别窄又特别长的横刀。黑衣人忽然疾电般又在一具尸体上补了一刀,然后拔出横刀随手一甩,刀身上的血迹就化作一串红珠子,飞溅到了地上,而雪亮的横刀上没有残留一丝一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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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8 08:30: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第七节【月凉如水•下篇】

        周问鹤“砰”地一声推开房门,大踏步走进院子,同时右手打个无量:“多谢壮士相救。”

        黑衣人没有转身,他的视线依旧停留在那十几具尸体上:“我是为了他们来的,不是为救你。”他的说的话里夹杂着浓郁的西域口音,几乎没法听清。周问鹤再仔细端详那人,发现那人面色蜡黄,眼睛很小,眼底泛着浅浅的棕色,鼻子又高又挺,嘴唇很厚,上唇留着两撇浓密的八字胡,似乎是一个九姓胡。

        周问鹤一回头,正好看到高云止躲在屋子里一个劲朝他摆手,估计是要他少惹麻烦,道人别过脸只当没看见。再看那黑衣人面色冷淡,道人也不气馁,厚着脸皮继续上前攀谈:“看壮士握刀的手法,似乎是太行柳五爷门下,不知五爷近来可好?”

        “好得很。”那人扔下这三个字,甚至都没有睁眼瞧一下周问鹤。他拎起之前说话者的头颅,将上面的铁帽子摘了下来,对着月光细细查看上面的兽纹。脸上的表情既不严峻也不轻松,只像是一个冷漠的大夫正在为一个无足轻重的病人问诊。

        “壮士可知这些人为何要贫道性命,贫道都不认识他们?”道人问。

        “他们不是针对你,是针对僧道。”黑衣人瓮声瓮气地回答,“他们是本地一群妖人,专门在各个客栈里剥煮外乡人。他们相信这样做能提升自己的修行。在他们眼里,僧道肉提升得最高,读书人其次,商人再次,流浪乞食则几乎没有提升,这几年来被他们吃掉的僧道已经不可计数了。”

        “他们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呢?”

        “这些人选择猎物很苛刻,动手之前,都做了充分准备,很可能,你出城的时候他们就开始注意你了。”黑衣人说完,将头冠扔到一边,这张牙舞爪的东西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就静静躺在了月光下,像是一只将死的毒虫。道人转过头,无意中看到旁边另一间客房的门微微张开了一条缝,几双眼睛正战战兢兢从门缝里望过来,但是一触碰到周问鹤的目光,里面的人就立刻忙不迭地把门合上了。

        “这里的人都知道那票妖人的勾当,但是没人会为了几个外人站出来反抗他们。来,帮个忙。”黑衣人忽然指着一具尸体说,“按住它。”

        道人依言俯下身,一手按在死者肩头,一手按着它的膝盖。他看了眼那尸体,后者确实已经气绝了,面皮都变成了地苔一样的青灰色。周问鹤心中疑惑,不知道黑衣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见那人举起横刀,朝死人当胸一划,尸体的胸腔皮肤顿时破成两片,露出了里面血淋淋的隔膜。与此同时那具尸体如同活了一般,剧烈抽搐起来,道人惊慌之下险些没能按住。要不是尸体还是一张毫无生气的死人脸,他几乎要以为这个人被他们活活开了膛。

        黑衣人俯下身,一双小眼睛在扭动的腔子中仔细寻找着什么,接着,他举起刀朝隔膜下方插了下去,横刀刺入的地方传出了几声老鼠一样的“吱吱”声,有四五条又像虫须又像肉腕一样的东西顺着伤口窜了出来。黑衣人右手握刀,左手顶在刀柄末端,用全身的重量往下一压,那些让人作呕的须子就不动了,接着,伤口中传来了一股刺鼻的腥膻味,让人联想到一团霉烂出水的蜈蚣。周问鹤被熏得别过头去,刚好看到站在屋门口的高云止正捏住鼻子做着鬼脸。

        黑衣人抬头看了一眼道人,似乎对他的镇定大为赞赏:“道长果然不同凡人,换了别人看到这些恐怕已经瘫成一团了。”然后他把出横刀又是随手一挥,一片发臭的黑血便洒在了地上,“我们最好快一点,还有好几个死人要开膛破肚呢。”

        这天晚上,没有睡觉的绝不止周问鹤与田承业两人。都督府中的众人,也都在灯烛下熬着油。就在田大人坐在马车上衷心祝祷的时候,燕忘情正在都督府的偏房中独自对着墙上的地图发愣。女帅骗了长史,她真正派去废庙去,只有很少的几个人。事实上,她把大部分的手下分部到了县城的其它重要场所。因为根据她的判断,既然绑匪并不是冲着钱来的,那么他们最大的可能,就是想借柏杞的安危声东击西。今天晚上,整个雁门县城都是一张大网,等着自作聪明的绑匪一头撞上来。

        燕忘情看着地图,眼睛里已经泛起血丝,她曾经熬过无数个夜晚,今天也只不过是其中之一。苍云的千斤重担已经榨出了她身上的最后一丝怠惰与闲情,她现在就是一件随时可以出鞘的武器。女帅的视线就像一把篦子,一遍一遍地篦着地图上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座民宅。苍云燕帅今晚化身成一个猎手,正胸有成竹地静候猎物落入陷阱。

        只是……她心底还隐隐感到一丝不安,似乎是自己算漏了什么东西。她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这股不安无声地附着在她的思考回路上,就像是千里之堤上的一处微瑕,它不会产生什么影响,但是它确确实实在那里。

        外面空荡荡的街道上,响起了更夫敲打竹梆的声音,万籁俱静中这一串木讷的敲击声显得尤为孤寂凄凉。燕忘情闭上眼晴,强迫自己把视线从地图上移开。三更天了,外面还是什么动静都没有,月光下,整座县城沦为一片死寂。

        这时,女帅背后传来了敲门声。“进来!”她喊了一声,语气里没有半分疲惫与迟疑,作为苍云主帅,她必须让从自己口中说出的话语像刚烫过的戎装一样,没有一丝褶皱与紊乱。

        王和尚推门进来:“几处暗哨的弟兄都没有发现情况。”

        “长史哪儿怎么样?”

        “田大人和马车也都平安无事,我们没有在四周发现可疑人。”

        燕忘情点点头,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希望田长史那里有动静,还是希望没有。

        王不空见女帅不说话,又跟了一句:“大人,他们都等着了。”

        燕忘情点点头,随着大和尚从房间出来,穿过一条回廊进入正堂。宋森雪候在正堂门口,吕籍与阮糜则坐在位子上。后两人都是代表田承业留守此处的。长史表示,他们绝不会是安禄山的奸细。

        燕忘情视线扫了一眼大堂,吕籍知道她要问什么,提前问答了她:“许司马精神不济,先回去休息了。”

        阮糜脸上浮现出一个挖苦的神奇:“这位大人是如何做上都府司马的?”

        吕籍与燕忘情对望一眼,似乎是飞快地用眼神商讨了一下,然后老兵把脸转向阮糜:“这事告诉你也没有关系,因为雁门其实有不少人知道。许忠杰,是今上之子……”

        李隆基在潞州别驾任上时,曾与当地一名许姓名士的歌姬有了露水情缘,歌姬生下儿子后,当时还不是太子的李隆基让自己的一个家奴照顾这个名义上依然是许姓名士之子的孩子,后来李隆基身登大宝,家奴也鸡犬升天,做到禁卫将军,在征得了皇帝主子同意后,他动用手段将这个已经取名为许忠杰的调进了雁门都督府。

        “四十多年以来,今上从来没有表露过父子相认的意愿,所以许公子也就一直被搁在这个司马的位子上没有动过,天长日久,把这个府内要职,生生坐成了闲差,但是……”吕籍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君心难测啊,谁知道哪一天,今上会动了接回亲生儿子的念头,万一到了那一天,他的儿子有个闪失,整个雁门郡的人都担当不起。”吕籍说到这儿,脸上带着苦笑,既有着对自己命运的无奈,也有着对这个不幸皇亲的同情。

        宋森雪接口说:“雁门县大半的体面人都对这个秘密心照不宣,这也就是为什么许忠杰的位子能稳稳当当坐到现在的原因。”

        阮糜点点头,心中也不免唏嘘,她自忖如果是换了她,恐怕除了尸位素餐也没有更安全的生存之道,作为这个有实无名的皇嗣,做事太出风头绝没有好处,事情办好了,在别人看来就是收买人心,办砸了,可能搭进自己的性命。或许,只有像许杰忠这样,大事临头自顾自呼呼大睡,才是万全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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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8 08:31: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第八节【沉默的山谷】

        车厢里已经很久没有人说话了。大家都在沉默中自觉地把视线投向窗外,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看些什么,但对着那片散不去的浓雾,总比盯着车厢里这个逼仄的空间要好些。但是很快,四个年轻人就发现,越没有人说话,气氛就越沉重,要打破这种无声的状态就越困难,渐渐地,沉闷的空气开始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这四人像是约好了似的,每隔五分钟就要轮流拿出手机看一看,然而一格信号都没有。

        最后,是冯凯安第一个承受不住,他轻咳了一声,对叶芸芸说:“那个,你不是带着半导体吗?放会儿广播呗。”

        女孩从口袋里拿出金色的收音机,一脸的为难:“在山里能收得到吗?”

        “试试看呗。”冯凯安热情地鼓励女孩,丝毫没有看到闫康和杨榆脸上的不满。

        叶芸芸点点头,扭开了收音机的电源,然后开始拨动频道拨盘,收音机的喇叭随即传出了一连串的噪音。女孩小心地把所有频道调了一遍,什么也接收不到,车厢里大部分时候只有那种连绵不绝的“沙沙”声,偶尔有人声出现,也模糊得完全听不清楚,而且很快就会被噪音掩盖。

        叶芸芸沮丧地看了一眼冯凯安,他们已经困在缆车上超过四十分钟了,对于自己的处境还是一无所知,现在,最后一件有可能接收外界信息的物品也宣告无效,他们彻底身陷进一个悬空的孤岛中。于是车厢里又一次陷入沉默,只有半导体忽高忽低的杂音充斥在沉闷的车厢里。

        不甘心的叶芸芸还在尝试着搜索频道,一旁的杨榆被刺耳的噪音搞得心烦意乱,皱着眉头说:“关了吧。”

        叶芸芸无奈,只好去拧电源开关,就在收音机被关闭的前一刻,喇叭里忽然传出了许许多多的尖叫声。没有亲耳听到过的人,很难形容那种叫声有多可怖,想像一下一大群疯癫至极的人正豁出性命进行惨嚎的竞赛,或许就能稍微体会一下那种情景,在场的四个人几乎立刻意识到,只有人在极度恐惧中,才会发出这样凄厉的尖叫声。叫声之中,似乎还有个男人说了两句话,但是说话人口齿太含糊,速度又快,根本没人挺清楚他讲了些什么,然后,喇叭里的尖叫声似乎又升级了,像是直接穿进了众人的脑海中,虽然这群学生面对的,依旧是单调的车厢和漫天白雾,但是每个人的眼前都浮现出一张张惊骇欲绝的脸孔。

        “关掉!快关掉!”杨榆首先反应过来,猛地推了叶芸芸一把,女孩如梦方醒,急忙去捏电源的旋钮,但是恐惧让她的手指剧烈颤抖,连续捏了几次旋钮都从他的指尖滑脱了。那疯狂的合唱几乎要把人的神经摧断,年轻人们感到自己的肝胆心肺都已经在撕裂的边缘。叶芸芸面如死灰,连嘴唇都没有了血色,绝望中她再次捏住旋钮死命地一掰,然后,四个人都清晰地听到了一声塑料断裂了的声音,收音机终于陷入了沉默。

        “我把开关弄坏了。”叶芸芸说,她的声音虚弱得像是病人。她看向另外三人,眼睛里噙满泪水。杨榆拿过收音机,壮着胆子放到自己耳边,收音机并没有被关掉,喇叭里还是传出轻微的沙沙声,现在这金色的物件在他们看来如此地不祥,就像是锁了几千个怨鬼在里面。杨榆拿着收音机瞄了一眼玻璃窗,哑巴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立刻投来凶狠的目光。大个子摇摇头,他不想同那个神经质的陌生人在起冲突,于是,杨榆放下登山包,把收音机收进背包底部,然后用换洗衣服把它层层盖住,他希望这样做能够阻挡一下刚才那样的尖叫。抬起头,他刚好看到对面的哑巴正盯着自己,哑巴并没有朝杨榆比划手势,只是阴沉地看着大个子,眼神中流露出一种显而易见的残忍,就像是一个农场主正在评判牲畜的去留。

        “刚才……那是什么?”冯凯安又开动了他不受欢迎的追问模式。

        “民间电台的恶作剧。”闫康立刻斩钉截铁地打断他。

        冯胖子却一点都没有放弃话题的自觉,他甚至对闫康的打断有些生气。“你们有没有听到里面有人说话?”他问众人,“好像是说‘红星,塌陷期!’”

        “我听到好像是‘天气,照相机!’”叶芸芸说完之后,脸色变得更白了,她决定不再参与这个话题。

        闫康没好气地看了他们一眼,继续琢磨手里的书:“跟你们说了,这是哪儿的信号串进来了,说不定是人家在放鬼故事……”

        “得了吧!”忍无可忍的冯凯安一巴掌把闫康的书打到地上,“你还想假装一切正常,你看看外面!我们已经在索道上走了快一个小时了!我从车站拿到的官方印刷品里标着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景点!还有这永远散不掉的雾这一切你打算怎么解释?你觉得自欺欺人管用吗?”

        闫康默默从地上捡起了书本,好几页已经弄脏了,他不去看气急败坏的冯凯安,只是慢条斯理拍着书上的灰尘:“我在帮你们保持理智,难道你想让我们在悬空的车厢里被自己活活吓疯吗?”

        “你当我们是瞎子吗?”冯胖子恨恨地说,“怪事已经放到眼前了你叫我们怎么保持理智?闭上眼睛不看?”

        闫康不再回答,他执拗地重新把视线拉回书上。冯凯安看着他,冷笑一声:“你一定知道什么对不对?从一上缆车开始我就觉得你有东西瞒着我们。”

        一旁的杨榆也说:“小闫,事情已经怪到这种程度了,逃避是没有用的了,你知道什么,就都告诉我们吧,万一情况再恶化,我们好有个心理准备。”

        闫康又看了一眼叶芸芸,女孩也似乎期待着他能说些什么,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法保持沉默后,他重重吐出了一口气:“那句话我听清楚了,是‘当心,掉下去!’”

        三人都愣在了那里,有好几秒钟,他们脸上一片茫然,最后是杨榆第一个反应了过来:“小闫,你之前说……九十年代,这里的缆车曾经因为超载发生了严重的事故,是什么事故?”

        闫康靠在座位上,调整了一下呼吸:“因为超载,缆车在运行了一半路程之后,开始不受控制地往下滑,当时当时山谷开始刮起强风,缆车在摇晃了十分钟后,带着整整一车人掉下了山谷。”

        三个人都感到背后一阵寒意,之前的尖叫声又一次回响在他们耳边,这一次,尤为真实。过了快一分钟,叶芸芸才战战兢兢地问:“游客们,他们都死了?”

        闫康摇摇头,表情有些古怪:“我不知道?”

        冯胖子声音干涩地插了一句:“有什么不知道的,肯定已经死了。”

        “真不知道,因为……”闫康抬起头注视着三人,“掉落的车厢……至今没有找到。”

        “你说什么?”

        “当时山上所有的人都看到它掉进了北山的山谷,可是,事后出动人员在山谷里搜寻了一整年,连一片碎片都没有找到。失踪者的家属们在山谷里摆设供品祭奠,跟当地人起了好几次冲突,再后来,人们在南山假设了新的缆车,北山的缆车就被废弃了。如今,只有那一根根架设缆索的塔柱沉默地矗立在山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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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8 08:31: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第九节【变乱将起】

        当远处两声鸡鸣刺破寂静的夜空,田承业意识到自己这整整一晚的折磨终于结束了。他不知道是应该庆幸还是应该着急,长史大人依然毫发无伤地坐在马车上,绑匪并没有找上他,他只是在焦虑与惊吓中白白喝了一夜的西北风。

        不久后,太阳跃出了地平线,晨曦中,所有东西都被笼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有那么一瞬间,田承业的心里涌上了一股感动,仿佛自己身处的困境也并没有那么严重。但紧接着,他就被拉回了窘迫的现实,一个化装成行商小贩的年轻人来到长史的车前。“大人受累了,王统领让末将来查验一下金铤绸缎是否完好。”那个脸色蜡黄的年轻人恭恭敬敬地说。

        田承业点点头,他与年轻人一道掀开遮盖赎金的竹席,赤金和丝帛安安静静地躺在车里,没有一点被动过的迹象。年轻人还不放心,他敲开几个泥坛,反复验过金铤,才领着惊魂未定的长史一起回了都督府。

        一干人都已经在正堂等候,就连终日事不关己的都府司马许忠杰也到了。燕忘情把田承业请到上座,少不老一番慰劳的的话。如今田长史已然从大难不死的庆幸中走了出来,回顾这一夜,心里越想越沮丧。

        燕忘情见他神色黯然,就劝解道:“田公不必太焦虑,绑匪未现身,这也是之前我们考虑的众多情况之一,现在他们既然目的没有达到,一定还会再联络我们,我们只需做好准备伺机而动。”这些温言软语用她那一把又低沉又沙哑的嗓音说出来,抚慰的效果早已少了一大半。

        田承业正要回答他,忽然堂下跑上来一名法曹,在他的耳边一番轻语。老长史的两只眼睛顿时瞪得滚圆,脸上表情如在梦中。

        “田公,怎么了?”燕忘情问。其他人也都察觉到了异样,纷纷围了过来。

        田承业呆若木鸡地看着燕忘情,沉默了半晌,才一脸的难以置信地回答:“柏公公……找到了。”

        柏杞裹着布衾一言不发地坐在田埂上,手上捧着一碗热粥,以一个绑票受害人的标准去看,他的精神状况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除了脸色有点苍白外,实在是与普通人无异。

        远处的田间忽然传来了马蹄声,柏公公放下碗眺望,之间田垄上扬起一阵漫天飞尘,几匹健马正朝此处跑来。没过多久,马儿已经停在了公公面前,从马上下来的几个人依次是燕忘情,宋森雪,王不空还有阮糜。

        “公公受苦了。”女帅拱了拱手,姿态里全无恭敬,自从半脱离朝廷后,她对于长安来客,尤其是宦官,越来越懒得摧眉应付。

        柏杞眼睛在这四人身上扫了一圈,然后捋了捋鬓发:“长史大人没来吗?”

        “田公不擅骑马,他走在后面,吕苍头正陪着他。”燕忘情回答。

        柏杞点点头,又伸出兰花指点了点身后一名年轻小校:“是这个后生找到我的,还为我从农家讨来了衾被和粥,要重重赏他,对了,他也是苍云军士,后生,你叫什么名字。”

        那年轻人躬身道:“末将是破阵营小校吕无念,柏公公言重了。”语气虽不像燕忘情那样轻慢,却也有一种把柏杞推出千里之外的冷漠,很明显,苍云军至少当着燕忘情的面,都不会给宦官好脸色。

        说话间又有一匹青驴快步走了过来,上面坐的正是一脸望眼欲穿之色的田承业,青驴后面跟着一个壮硕的老者,他迈开两条石舂一般的长腿健步如飞,丝毫没有被青驴落下。

        长史下驴之后,急匆匆跑到柏杞面前,先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公公,确认对方没有大碍之后,脸上顿时溢满了狂喜之情:“公公,下官有罪啊!”

        柏杞却全然没有被这份热情感染,他只是摆摆手“歹人作恶,与田公没有关系。”

        田承业又问:“公公是如何得救的呢?”

        柏杞淡淡道:“咱家趁歹人看管不严,自己逃出来的。”

        阮糜与吕籍闻言,意味深长地对望了一眼,一旁的燕忘情嘴角有笑意一闪而过,没有被任何人看到。

        田承业又追问道:“那伙歹人现在何处?下官这就去捉拿他们。”

        柏杞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咱家黑灯瞎火中跑了半夜,早忘了他们藏身何处,咱家乏了,我们先回去吧。”说罢不等田承业回话,已经先站了起来,将身上的布衾脱下,但是下一刻,他的动作忽然停住了,柏公公的双手开始在身上摸索,表情惊慌中带着厌恶,像是吞下了一只苍蝇。

        “怎么了,公公?”田承业小心翼翼地问。

        “咱家……咱家的私章不见了。”柏杞咕哝着说了一句,皱起眉头,像是非常为难,他又在自己全身上上下下翻找了一遍,最后还是一无所获。公公重重叹了口气,满脸窝火:“这章虽不是名家所造,却也跟着咱家几十年,也是一个物件啊。”

        “即是如此,那下官这就差人沿途寻找……”

        “不用了!”柏杞粗暴地打断了田承业,“丢了就丢了。送咱家回馆舍。”说着,他懊恼地直起身子:“走吧。”话音未落,他也不管别人,迈开腿径自朝众人来的方向走去,阮糜几乎从他的背影里都能读出怏怏不乐四个字。

        “田公,你怎么看?”燕忘情小声问。

        长史伸出上双抚摸了一下脸:“不管怎么说,柏公公回来了,雁门总算又太平了。”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自己都没有什么自信。而事实上,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也会让他明白此刻的自己有多天真。事后回想起来,这是整起事件中,最接近风平浪静的一天,却也是暗潮即将涌上水面的最后一天,天宝十载雁门县内的这起后来涉及多条人命的案件,现在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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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8 08:31: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第十节【价钱问题】

        让我们来说一说另外一边的情况。

        天蒙蒙亮的时候,周问鹤与高云止便退了房,客栈掌柜结账的时候,当着他们的面没完没了地絮叨,说店里平添这么多死人,生意是没法做下去了。周问鹤与高云止讪笑着只当是没听见,店钱一个铜板都没有多给。倒是那位跑堂小哥在两人出门之后,偷偷追上了他们,一言不发地在周问鹤怀里塞了两个胡饼,眼神里充满歉意。

        于是,当雁门的田承业长史驾着马车,垂头丧气走在回都督府路上的时候,周问鹤与高云止则一边啃着胡饼,一边甩开两条腿赶路。看他们两个兴高采烈的样子,别人还以为他们占了什么天大的便宜。

        “我说,那个人绝对就是唐神父所说的叛教者。”高云止一口咬下大半个饼,在嘴里嚼得津津有味,周问鹤几乎听不清他说什么,“霸刀门下,身穿黑衣的西域人,这几条都对得上,还有他的武器,那么窄那么长的横刀,天底下不会有第二把了。”

        周问鹤敷衍似地“唔”了一声,继续狼吞虎牙地享用着他那份刚出炉热乎乎的胡饼,道人对海外异教的内部纷争兴趣本来就不是很大,何况不管是黑衣人,还是蜀中神父,他估计都不太有可能再碰上了。

        就这样走了一顿饭时间,四周的景色明显荒凉了许多,看来,他们已经走入句注山中了,红鼻子的年轻人一路上还是唠叨个没完,道人则只是偶尔应上几句。就在他们走入深山不久,周问鹤忽然毫无预兆地止住了脚步,高云止正东张西望地跟在后面,道人这一停险些跟他撞到一起。

        “怎么了?”年轻人顺着周问鹤的视线望过去,只见荒芜的土路上并排停着两部马车,马车前相对而站两个中年发福的汉子,左边一人皮肤白皙,打扮利索,举手投足带着十二分精明世故,脸上则写满了和气生财,是个标准跑江湖的商贾。右边一人衣着不但考究而且有着不俗的品味,颌下留着一把精心修剪的大胡子,明明长得五大三粗,却偏要学人油粉敷面,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修饰过度的味道。左边那人身后,跟着两个看上去不太精明的伙计,右边的人则只带了一个木讷的车夫。

        看清前方两位的尊容之后,高云止露出贼笑,他用手肘撞了撞周问鹤:“两个都是你的老熟人。”周问鹤忍不住嘴角也挂上了一抹笑容:“什么老熟人?两个债主。”

        这两个中年人站在土路上,各自伸出右手,将袖子相互连通,他们两个都是心宽体胖之辈,面对面站立的时候,肚子几乎要顶到一处去了。

        周问鹤不禁有些唏嘘,钱德利本来在商贾里也算是仪表有些气派,然而跟藤原妹子站在一起,完全成了个小买卖人。藤原妹子原本身形还算匀称,但是在老钱的陪衬下,看上去生生胖了一圈,这两个人,彻底把对方的短处给放大了。

        再走近几步,道人发现两位富翁从外表看虽然都没有动,但他们的手似乎在袖子里拼命比划着什么。老钱那张和善的脸上此时挂满了豆大的汗珠,眉毛几乎要拧到了一块儿:“藤原老板,您倒是说句话呀,我这价……”

        藤原妹子平静地摇摇头:“不行,您再加点儿。”

        钱德利的表情像是挨了一记重拳,他张嘴像是分辨什么,但是话到嘴边硬是没能说出来。最后,他一跺脚:“好!”

        周问鹤眼见到袖子又抖了几下,然后老钱脸上露出了期盼的表情:“藤原老板,这可是我最后的价儿了。”

        藤原妹子闭上眼装腔作势地思索了片刻,然后睁开眼一本正经地地说:“不行,您还得加!”

        钱老板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嘴巴开成了一个圈,眼里几乎有了泪水:“藤原老板,不是……我说……咱不能这样……”但是话还没说完,就被对面的胖子打断了:

        “加点儿!再加点儿!”

        周问鹤此刻已经察觉到了藤原所用的伎俩,他每次说“不行,再加点!”的时候,除了没有余地的回绝,语气里还带着一种暧昧的鼓励,仿佛是在说:“就差一点点,再加一点就够了!”就是这种将拒还迎,钩得钱德利欲罢不能。高云止见道人脸上有不忍之色,轻轻用手肘撞了他一下:“你同情他干什么,你是不是忘了就是他用半本剑谱外加一把剑,引着你卷进这场是非里的?”

        那边厢,袖子里的争锋已经进入了白热化。“好!”钱德利几乎是从牙缝里崩出这个字,他的手又在袖子里开始比划,道人看见老钱的表情中赫然有一种慨然赴死的激昂。“对于他来说,现在可能就跟割自己肉一样了吧?”道人心想。

        两人的袖子像是小旗幡一样晃动了几下,钱德利眼泛血丝,像是一个付出了惨痛代价的战胜者正要拿取自己的奖品。他望着藤原那张肥硕的脸,像是要从对方的表情里望出一点希望来。

        藤原老板愣了愣,然后,浮现出了惋惜的神情:“不行啊,还要再加一点。”

        听到这句话,老钱两眼一翻,险些当场昏厥过去,身后的伙计急忙踏前一步扶住他。钱老板靠在伙计身上,哭丧着脸凭空挥了挥手:“藤原老板,我是小本生意,这个价钱……这个价钱,我实在是叫不上去了。”

        藤原妹子笑嘻嘻地抚弄着自己的胖手指,肥厚的嘴唇像是随时都能滴出油来:“要不,您回去再考虑考虑?东西,我先帮你留着,生意做不做得成是其次,要紧的是,咱俩别生分了。”周问鹤心想,这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虚伪的笑容。

        “好!”钱德利也不知道从哪里升起了一股豪情,猛地一击掌,脸上又恢复了斗志:“我这就去凑钱!以我钱某人在此地的人脉,我就不信,东西还弄不到手!”说罢,他朝不远处的道人一拱手,带着伙计气呼呼地上了马车,或许是为了表达一下愤慨,他故意把木头踏板踩得“噔噔”直响。

        待到钱德利的马车走远了,周问鹤才信步踱到胖子身边:“干嘛这么捉弄人家?”

        藤原妹子神秘兮兮地摆摆手,肥硕的五官组成一个故作高深的笑容:“这个,是宫老板的意思。”

        周问鹤恍然大悟,隐元会同关中宫家之间那些台上握手台下踢脚的把戏,道人是早有耳闻。想不到,他们已经把明争暗斗的擂台摆到了雁门。他沉思片刻,又揶揄胖子说:“只是不知宫姑娘用了什么法子,让藤原老板也甘愿为宫家效力。”

        藤原妹子捋了捋他那一把火焰状的大胡子:“个中自有道理。”

        周问鹤原以为他会高谈阔论一番,正要洗耳恭听,哪知这胖子只是说了四个字:“价钱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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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20-12-29 07:54: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第十一节【空山】

        在之后的十几秒钟内,所有的人都陷入了一种戒备性的沉默,车厢里只听得到冯凯安粗重的呼吸声。他望着金属地板,两眼无神,嘴无意识地努着,活像是一只吓丢了魂的肥胖老鼠。

        寂静像是维持了几个世纪,头顶传来机械的“咯吱”声统治着老旧的车厢。大家都在面面相觑,像是期待别人先一步开口。最后,杨榆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关于这个地方,我也听说过一些传闻。”

        另外三人齐刷刷把目光投向他,脸上写满矛盾的心情,就像是在走投无路的密室里突兀地发现了一扇门,不知该不该打开它。

        “据说抗战时期,有一支日军车队开进了这座山里,就此失踪了……”

        根据后来的军方记录,这支车队走的是北峦,有一个全副武装的中队随车护卫,在进山之后的当天晚上,他们还用无线电发报同外界联系过两次。五天后,因为车队迟迟没有到达集结点,日伪派人进山搜寻,他们在北山的山谷附近找到了一些混乱的轮胎印,像是有车辆在此处做过毫无道理的打弯与迂回。另外,在路边一个土丘下,搜寻人员找到了一个被丢弃的军用水壶,这些就是整次搜索的全部收获了。

        意识事情严重的日本军方后来又多次派人在附近展开地毯式搜索,全都无果而终,当地日伪对此的解释是遭到了地方游击队的袭击,但是日军高层对此种解释嗤之以鼻,他们斥责伪军说,就算游击队有能力袭击一个中队的正规军,他们又是如何处理掉50多辆军用卡车的呢。

        关于车队失踪前最后的两篇电文,在后来的调查中被反复研读,但是电文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妥,都是报告车队方位以及驻扎情况之类的常规内容。只有在第二篇电文的结尾,发报者提及有一名高烧不退的士兵,声称车队遭到不明身份者的跟踪。鉴于当时的日军已经被游击队搞得风声鹤唳,这样的报告在军中其实屡见不鲜,一直到车队消失后,这条线索才得到了足够的重视,但是,针对电文中不明跟踪者的调查,也依然没有结果。

        这件事最终成了抗战时期的一宗悬案,当时兵荒马乱,各方势力在此处周旋,日军并没有把太多时间花费在寻找车队上。战后,一名士兵的亲属为了找寻家人尸骨,曾经寻求当地日本神社的帮助,神社宫司在仪祭结束后告诉求助者,他只看到了无尽的黑暗中,卡车车轮不停转动的景象。

        “这些事,为什么你早不说?”小叶不解地问,语气中还带着难以抑制的愠怒,“为什么你还带我们到这儿来?”

        杨榆无奈地摇头苦笑:“大小姐,中国上下五千年,还有哪里没出过灵异传闻?我提议大家来这儿,不过是从我国众多名山大川中挑选了一个最普通的地方。”

        叶芸芸不再说话了,她也意识到眼下的情况不能责怪任何人。

        大个子吐了口气,继续说:“对于日军车队的去向,我国多年来坚持对外宣称是被当地游击队剿灭。一直到1973年中美进入蜜月期,有一支美方的科学家团队应邀来到这里,这件事并没有在国内大肆宣传,我们都认为那是一支地质勘探队。不过,有人认为他们其实是1960年‘俄耳甫斯计划’的参与者。”

        “什么是‘俄耳甫斯计划’?”叶芸芸问。

        冯凯安忽然来了精神:“这个我知道,‘俄耳甫斯计划’是美国在60年代搞的超级量子武器,曾经在内华达州和新墨西哥进行过多次秘密试爆。”

        “省省吧。”闫康不耐烦地瞟了胖子一眼,“这种都市流言早就被破除了,根本没有什么超级量子武器,美国在那些地方试爆是刚研制成功不久的氢弹。”

        “哦?那你说说看‘俄耳甫斯计划’是什么?”冯凯安不满地挑衅道。

        “60年代美国确实搞过一个‘俄耳甫斯计划’,但是实情被阴谋论者严重夸大了。”闫康顿了顿,飞快的组织了一下语句,然后继续说,“俄耳甫斯是希腊神话时代的英雄,他从冥府中带回了他的妻子。普罗弗莫事件[1]后,北约开始大规模撤离驻扎在东欧的间谍,因为他们很有可能已经暴露在苏联情报部门面前。这就是‘俄耳甫斯计划’,不管怎么说,它都跟失踪的日本车队没有关系。”说到这里,闫康脸上全是毫不掩饰的鄙夷。

        “小闫,关于这个计划,我这里有另一个版本。”杨榆说,他看上去有点神不守舍,语气听起来犹如梦呓,“那支来到中国的考察队,领队的是个南斯拉夫来的中年人,后来在这里发生的很多传闻都与他有关。”

        大个子正要再往下说,哑巴忽然凑上来,伸手在他的大腿上拍了一巴掌,神经质的眼神里带着一种惩戒。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杨榆的第一反应是:“这个人听得见!”然而哑巴并没有进一步的行为,他只是用他那双病态的眼睛注视着大个子,像是一只想要震慑住敌人的动物。

        杨榆的火气再也控制不住了,他低吼一声扑了上去,跟哑巴在狭小的车厢里扭打起来。车厢开始剧烈地摇晃,闫康和冯凯安也慌忙站起身想要拉开两人,顿时轿厢里乱作一团,尖叫声,怒骂声,伴随着连续的碰撞声在逼仄的铁箱子中此起彼伏。叶芸芸脸色煞白地蜷缩在位子上,她躬身抱住自己双膝,一股强烈的不安萦绕在她胸口,20年前那场惨剧仿佛就要在她面前重演了。

        最后,闫康和冯凯安终于把气急败坏的大个子拖回了座位上。“坐下!”闫康扶了扶歪到一边的眼镜,“你想害死我们吗?”他这次是真的发怒了,眼神里有一种平时绝看不到的穷凶极恶。

        哑巴也坐回了位子上,还是一脸责难的表情,他没有比划手语,可能是担心这些动作会再次激怒大个子。

        “我们都冷静一下。”冯胖子柔声安慰着杨榆,现在他看起来温顺得像是一只绵羊,这胖子的优点就在于他随时都愿意放下身段换来团队的稳定。然后胖子又转头对叶芸芸露出关切的眼神:“小叶,吓坏了吧。”

        女孩没有回答,她只是怔怔望向这里。

        冯凯安不满地捅了大个子一下:“你看你把小姑娘吓得!”但是紧接着,冯胖子就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叶芸芸的一双眼睛看的并不是他们,而是他们背后的玻璃窗。

        “小叶,怎么了?”闫康问,他也感觉到了女孩的异常。

        叶芸芸语带哭腔,两颊的肌肉微微颤抖着,她望着窗外密不透风的白雾,用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雾里……有东西……”

        注[1]:1963年5月英国国防大臣约翰-普罗弗莫被踢爆与苏联前海军上尉伊凡诺夫共用情妇,普罗弗莫与次月辞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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