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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麒麟》(上下集全文完):慢热的历史悬疑小说,从反清复明的瑞兽讲起,作者:周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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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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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5 09:49:55 | 显示全部楼层
    “估计已经到山东了。”阿难低声道。保禄有些失落:“下次再见,不知道什么时候了。”阿难笑道:“怎么?还念念不忘?”保禄笑了笑,像小时候那样羞涩,话题一转:“金刀娄,金刀刘,你化用得好,而且没提青凤和八卦教的关联,把劫法场这件事说成了替天行道,百姓听了,对青凤只会心怀同情,真是妙。”
    阿难问:“保禄,你怎么知道那天正午会有日食?”保禄指指自己的脑门:“算出来的,用西洋的学问,可以推算出月食、日食,月份、日子、时辰,我的计算可以精确到五分以内——你书里说得神奇了,那天也没那么准时不是么?不过我已经很满意了,钦天监的西洋人,就靠着这种学问做官儿呢。可惜中国人不喜欢这门学问,喜欢的,也用的回人的旧算法,元朝流传下来的,差了十万八千里呢。”
    阿难诧异道:“怪了,张半仙也能算出来呢!”保禄笑道:“你说的那位张半仙,用的法子就玄乎了,也许是他蒙的呢。我是不相信算命这种事的。”阿难赞叹:“保禄,你真是个天才。从小你就比我们聪明。”保禄问:“‘我们’是谁?”阿难尴尬地笑了:“反正比周围的人都聪明。”
    保禄轻叹道:“也是天意。这次回苏州,本想悄悄来,悄悄走,没打算看望陶先生,也没想见你,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关心则乱。这些年我在澳门的教会潜心做学问,满足快乐,见到你们,我怕自己又乱了,又得天天想我到底是中国人还是西洋人,真是够了。但回到苏州,大家都在讨论青凤杀人的事,我知道了原委,不得不露面了,利用这次日食,筹划整个行动。”阿难点头:“你说的对,没有一步登天的事,都得耐心盘算。若没有张鹤松,改不成日子;若没有刘雨禾,没人动手。还得有运气,巡抚递上公文,刑部批了,皇上也没干预。雨禾他们装扮成商人,也顺利出了城,守门官兵若严格些……你说的对,都是天意。”
    保禄喝了几杯酒,神色感伤起来。
    “保禄,瞧你这脸大胡子!”在石马村接到青凤一行后,这是青凤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多年不见,她说了这么一句,让保禄本来紧张的心情放松许多,笑说:“你长这么高了。”青凤也笑了,但很快变了脸,看看保禄,又看看刘雨禾,冷笑道:“谁让你们救我的?我同意了么?你们就自作主张!”
    刘雨禾不忿道:“凤妹子,我们费了多大力气救你,你半个谢没有,还怪起我们了?我说你一路板着脸,还以为你是受了惊吓,原来是为这个!奇了怪了,我们救你还不对了?谁不想活着!”青凤鼓着气:“我杀了人,犯了法,就没想活!”刘雨禾气得面红耳赤:“好!是我自作多情,你不想活,就死好了!你先头死,我跟着也死!大家干净!”
    看着他俩孩子一样斗嘴,保禄心里万分不是滋味,他不介意青凤的指责,他知道青凤的脾气,让他难过的是,青凤和雨禾可以这样斗嘴,你生我生你死我死的,只有亲密的人才可以这样斗嘴。他不由往后退了一步。何姑扶着陶铭心走上前,打圆场道:“三姐儿,保禄、雨禾也是好意,既然救出来了,就好好活着,再赌气,岂不是寒了大家的心?”青凤瞄了她一眼,微微点点头,看了眼陶铭心,老人家眼看又要掉泪,青凤想说几句热乎话,舌头却似打了结。
    “快走罢!追上来,就不好了!”陶铭心扬手催促。青凤顿时哭了出来,扑通跪在地上:“女儿不孝!”陶铭心也哽咽了:“爹错怪你了。见着了,放心了,快走!”刘雨禾拉起青凤,对保禄拱手道:“兄弟,这事多亏了你,我欠你一份大人情!来日报答!”保禄笑了一声,心里更加难过了。青凤拉过他的手:“保禄哥,请你照顾好我爹。”又对何姑点了点头,“婶子,费心了!”
    “保禄,你发什么呆呢?”阿难举起酒杯。保禄和他碰杯,一饮而尽。阿难道:“之前听说你离开苏州,是要回西洋看望汤先生,汤先生可好吗?西洋好玩吗?有什么新鲜的事跟我说说——保禄,你不知道我多想你,你走了,我连个知心朋友都没有,你快跟我多说说话,这些年的事,都告诉我。”保禄道:“我没有回西洋,这些年,我一直在澳门。”
    当初,保禄得知那只在苏州叱咤风云的麒麟是葛理天造的,深为震愕,又看到葛理天隐藏的汤普照的信,知道了自己身世的秘密,整个人陷入狂乱。他的世界被大风卷到高空,撕成碎片,加上青凤出走,陶铭心盛怒下的那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决绝地离开,是他唯一的选择。
    没有盘缠,南下一路受尽苦楚,加上相貌也特别,总有人找他麻烦。在泉州附近的一个村子,他被村民当作洋人的探子抓了起来,送到县衙里,保禄极力自辩。那个知县也有意思,让他默写《论语》,能写出来就证明他自小生长在中国,幸亏陶铭心给他打下了根基,写了十来条,知县信了,大为赞赏,还送了他几两银子。
    到了广州,盘缠花光了,保禄浑身褴褛,和乞丐无异,在十三行的街头流浪了几天,被一个好心的郎中收留。这个郎中喜好西学,对西洋医术尤其着迷,苦于语言不通,让保禄为他翻译了一本从教堂里得来的治疗疟疾的法兰西文的小册子,保禄翻译得又快又明白,郎中大为满意,将他介绍给一位相识的法兰西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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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5 09:50:21 | 显示全部楼层
    当时保禄急于坐船去西洋,恳求这位法兰西人帮助。这人同意带他回佛郎机,条件是要他做随身翻译,在广州收购一批瓷器和药材才动身。忙活了两个月,大船将要起航了,这位法兰西商人却丢下了保禄,悄悄一个人走了。无奈之下,打听到澳门还有商船去西洋,保禄又辗转来到澳门,寄身在当地的一所教堂。主持教堂的神父是佛郎机人,中文名叫金松客,见保禄精通中西语言,颇赏识他,要他帮忙翻译一些传教的小册子,分发给中国人。
    保禄看金松客善良,便如实说了去西洋寻父的事,求他相助。金松客听说保禄的父亲竟是汤普照,又惊又喜,原来他和汤普照是老相识,前几年还通过信,汤普照违反教规,娶妻生子的事,整个耶稣会都知道。过了几天,从印度来的一艘运茶的商船在澳门停泊,金松客通过耶稣会的关系为他订了一个舱位,还送了他几本书在路上消遣。保禄坐在甲板上,闲看民夫往来搬运茶箱,等着两个时辰后开船,这船在澳门卸下货物,要去广州补给。
    邪门的是,一直挂在脖子上的那只象牙十字架忽然掉了,民夫没看见,一脚踢开了,保禄忙去拾,又被其他人踢开,如此几番,终于捡起来时,面前站着一个胡须花白、瘦骨嶙峋的西洋人,佝偻着腰,背着一只小包袱,吃力地拄着一根拐杖,眼睛里一层灰色的阴翳,急促喘着气,正小心地一阶一阶下梯板。保禄看他有些面熟,他看着保禄也发了呆。
    保禄咽了口唾沫,嘴巴里迸出话来:“汤——”一瞬间又卡住了,“先生!”那人眼睛里的阴翳消失了,现出亮光来,苍白憔悴的脸上现出无比欣喜的笑容:“保禄?是你吗保禄!”
    两人紧紧相拥,往来扛箱子的民夫大声抱怨:“让开!让开!”保禄扶着汤普照下了梯板,将自己的行李也搬下来,租了顶轿子,和汤普照一起回到了教堂。金松客看着这对父子,惊讶得用佛郎机语乱叫,上前紧紧握住汤普照的双手,看着保禄道:“是我做梦呢?这么快把汤兄接了回来?”
    保禄笑着解释了,金松客也很欢喜,收拾了客房,让二人安歇。汤普照洗了脸,疲惫得站不住,歪在椅子里哼哧哼哧捯气儿,细看,脸上没了一丝肉,两腮和眼窝深深陷了下去。保禄一头跪在汤普照膝下,抱着他的腿,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原来汤普照苦等不到保禄的回信,决定重返中国,临死前再见保禄一面,哪怕死在路上也在所不惜。强撑着病体,在一个教民的帮助下上了船,在海上的几个月,他数次陷入膏肓,在鬼门关徘徊,夜以继日地祈祷,也许一片诚心感动了上帝,身体竟然挺了过来,还有好转的迹象,能起身走几步路了。
    “都是天主的安排,你上船,我下船,就差那么一点,咱们就错过了,你真要随船走了,那真是……”汤普照哽咽了,两行老泪滚了下来。保禄抚摸着那个象牙十字架笑道:“这个十字架还是先生当年临走前送给我的,今日多亏了它,又见到先生,真是险,差点就错过了!”保禄脸红了起来,垂头闷了一会儿,鼓起勇气喊了出来:“父亲……”
    汤普照咯咯笑了:“好孩子,还是叫我先生,或者老叔罢,不必讲究口头上的规矩。你陶先生都好吗?这些年,全靠他照顾你。葛理天先生对你怎么样?他的学问极好,希望你学到了不少知识。”
    父子俩亲密相聚了半个月,汤普照的病情急转直下,金松客请了西洋大夫来看,大夫束手无策:“这种病情,能活到现在简直是奇迹。”临死前,汤普照眼巴巴地望着保禄,满脸微笑,说了几句话,就死去了。按照天主教的仪式给父亲下了葬,保禄伤心欲绝,也茫然无措,不知今后如何。金松客要他留在澳门,帮忙处理教会的事务,继续钻研各项西洋学问。澳门是中国教区的大营,西洋的学者、书籍、仪器应有尽有,保禄同意了。和父亲的重逢,让他重树对天主的信仰——那只十字架在那个时机掉下去,这纯然是上帝的旨意。
    在澳门的数年,保禄得到许多传教士的指点,葛理天为他打下的西学底子很牢,许多学问触类旁通,很快,他就成了耶稣会中国教区里有名的年轻学者,尤其精于算学和天文学,因为澳门有佛郎机军队驻扎,他还学习了火炮火枪的原理,并练就了不错的枪法。
    今年初,他和几名传教士协作,预测八月初一会发生日食,又经过精密计算,发现以苏州为中心的江南大片地区可以观测到此次日食。早在明末时,利玛窦就计算出南京、苏州、扬州等地的纬度,其中,苏州的纬度是三十四点五度,但这一带的经度却很含糊,因为测量经度需要日月食的精确数据,只能看天行事。
    一同工作的传教士知道保禄在苏州生活过多年,鼓励他北上苏州,观测八月初一的日食,记录数据,来算定这一区域具体的坐标。离开多年,保禄也思念陶铭心、阿难等人,过去的芥蒂,已在岁月的消磨中化为云烟,再说,他也惦记青凤,她现在应该和刘雨禾成亲了,或许已经有了几个孩子。
    初夏,保禄收拾行囊北上,先到了南京,造访了几个传教士,他们有一批在南京北极阁天文台观测天象记录下来的数据,保禄为他们整理了数日,解决了一些疑问,修理了路上摔坏的用来观测日食的仪器。到达苏州,已是六月下旬。在城中的客店刚住下,就听到人们议论青凤杀人的案子,于是,便有了之后的所有事。
    听完保禄的讲述,阿难长叹:“天意,都是天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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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6 09:59: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45章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救下青凤,保禄留在苏州。此次北上,除了观测日食,他还有个没有跟任何人讲的目的:寻找自己的母亲。当初看到汤普照的来信,得知自己的父亲并非什么西洋来华的商人,而是自己从小跟随的汤老叔,保禄的震惊难以言喻,而随之他也有了一个新问题:汤普照是父亲,那么,母亲是谁?
    在澳门与汤普照重逢后,保禄总想问他,却又不好开口。在汤普照弥留之际,保禄泪眼涟涟,纠结半晌,终于将那个深埋心底的疑问说了出来:“先生,能不能告诉我,我娘是谁?叫什么?长什么样?”汤普照紧提着一口气,断断续续透露出一些信息:广州一个财主家的丫鬟,姓胡,主人给起名叫春梅,个子娇小,长相甜美,比他小整整十二岁,如今若活着,得五十整了。“她呀,爱抽旱烟,烟不离嘴,身上有烟味儿。”说完,汤普照便断了气,嘴角带着笑。
    知道了母亲的名字和大概的样貌,总比大海捞针容易些,保禄拜托在广州的传教士朋友打听,有教民说隐约记得是有这么一个妇人,但很早前就离开了广州,不知去了何处。保禄身在苏州,也不知道该怎么入手寻找,总不能去街上逢人便问,正一时无措,恰好接到澳门教会的来信。教会命他将葛理天留下的苏州教务重新收拾起来,为这里的教民服务,教会会定期寄来银钱,供他传教和生活。
    乾隆三十六年时,天主教发生大变动,西洋教皇下令解散了耶稣会——在华传教士多属这个教派,乾隆三十八年时,中国的耶稣会也被取缔,不过这些教会内部的派系争斗对在华传教士的影响不大,耶稣会没了,传教士还是传教士,依然以传播天主教为最重要的使命。保禄北上时,澳门几个教派之间正斗得厉害,他也不想回去蹚浑水。
    城内的教堂还在,这处房产是葛理天当年买下的,后来他下落不明,一家贫困无产的教民就暂住进来。门口没有了那只铁十字架——禁教的风声时紧时松,教民不敢张扬,只在正堂里秘密设了个祭坛,每个月举办四次礼拜。
    教民还记得保禄,如今重逢,喜出望外。保禄这些年精研教义,在教堂开了几场讲经会,受到教民的热烈拥护。保禄趁机向他们打听一位叫“胡春梅”的五十上下的妇人,可惜无人知晓。为了引起教民的重视,保禄说这位胡春梅是圣母玛利亚身边的一位天使转世,找到这个妇人,是一件大功德,果然,教民踊跃积极地四处打听。
    此后,保禄便住在教堂,由那家教民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处理教务之外,保禄依旧孜孜不倦地钻研各种西洋学问。阿难常来看望他,两人时不时去陶铭心家坐坐,如此过了一段平静的时光。偶尔想起青凤,还会有些伤感,他禁不住想:是不是因为不能和青凤在一起,自己才选择做了传教士?传教士不能结婚,不能有爱情,反过来也强迫自己不再痴恋青凤。
    这天,保禄看望一个病重的教民,听他忏悔了一下午,傍晚时才回教堂。经过一座小桥时,栏杆边靠着一个披斗篷、戴瓜皮帽的人,轻声笑道:“汤神父,你好吗?”保禄扭头一看,竟是葛理天,他长胖了好多,胡子花白,戴着一副银脚水晶眼镜,在夕阳下映出彩光。“葛先生!”保禄热情地拉住他的手,“你这些年去哪了?”葛理天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两人回到教堂,葛理天四处看了看,感慨不已。住在教堂的老夫妇见到葛理天,也很激动,准备了丰盛的饭菜为他洗尘。保禄忍不住问:“多年前八卦教在北京造反的事,我听陶先生说,您也参与了?事败后,官府没有追捕先生么?这些年在哪里躲避?”
    “就在朝廷眼皮子底下躲避。”葛理天微笑道,“我如今在钦天监任职,帮皇上看星象、算吉凶,偶尔也修修宫里的钟表、八音盒、天文仪器,给皇上造些新奇的玩意儿。”
    乾隆六十大寿那年,薛神医背叛八卦教,向朝廷告密,八卦教诸好汉在畅春园外遭到官兵伏击,刘稻子被俘自杀,月清下落不明,葛理天当时没有在现场,在钦天监和几位西洋传教士鼓捣火龙祥瑞。事发后,薛神医列出同犯名单,其中就包括葛理天。危难关头,时任钦天监监正的西洋人刘松龄,把葛理天藏在宣武门大教堂的密室内——这密室是传教士私修的,用来藏匿传教的书籍和一些仪轨法器,外人不知。
    躲了几天,听到消息,薛神医率兵在通州抓捕八卦教余党,夜里熟睡中,被自己的表妹、曾经的情人孙兰仙杀死,喉咙被割开,眼睛被剜下,满床的血。孙兰仙在墙上留了字:“背信弃义,天理难容”,最后还署了大名。薛神医的尸体早上才被人发现,官兵到处缉捕,早已不见孙兰仙的踪影。
    这案子闹腾几个月,杀了许多人,风声也渐渐松了,刘松龄、傅作霖、鲍友管等宫内传教士趁机为葛理天辩白,说薛神医在苏州时与其有私怨,所以才有前番诬告,关键的说辞是:葛理天信奉西洋天主教,怎会与八卦教这种邪教相勾结?乾隆也信了,亲自接见葛理天,考问了一番学问,很是满意,令他进入钦天监,任职天文科。
    葛理天道:“这次南下,有两件事,一是到南京的观星台见几位同僚,改造两件观星仪。他们说和苏州的一位精通天文学的汤保禄常有书信往来,我一听,高兴得什么似的。其实我早知道你在澳门,汤普照的事我也听说了,天主保佑他!北京的传教士和澳门有联络,教会说你学问有成,是新一辈里的翘楚,我很为你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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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6 09:59:49 | 显示全部楼层
    保禄问:“第二件事呢?”葛理天道:“皇上过了年又要南巡,知道苏州园林的水法是我修的,派我提前下来,整修整修。本来就是给皇上玩的东西,好些年没用,都已经荒废了。织造府的十来座西洋钟也要维修,还有些别的琐碎事,这次至少要在苏州待半年。”保禄笑道:“听起来,先生在皇上跟前很吃香。且说,皇上如今对我教是什么态度?”
    葛理天道:“还是老态度,总体来说是禁止的。不过只要咱们警醒些,不煽动教民,不诋毁儒教,不惊动官府,就没有大碍。我们在北京也偷偷传教的,有些官员也在家里供奉天主,拿捏好分寸,慢慢来吧!皇上今年也七十了,天有不测风云,等下一个皇帝上台,兴许就爱我们呢,康熙爷一开始还鼓励我们传教呢!”
    临睡前,两人一起跪在耶稣像前祈祷,葛理天向保禄真诚道歉:“我当初造麒麟、和八卦教反清,不该瞒着你、利用你,藏着汤先生的信,更是不对,我无数次忏悔,希望能当面求得你的宽恕。保禄,我没有亲人,也没有知心朋友,天底下你是我最亲的人,我能得到你的原谅吗?”保禄也感动了:“过去的事就过去了。葛先生,你永远是我的老师。”
    隔日,保禄陪葛理天去三棵柳村看望陶铭心。三人在书房密谈,说起当年在北京的事,不胜感慨。葛理天道:“八字驭人术这种邪法,是恶魔之法,开始我也以为是月清编造出来骗你的,后来和钦天监的一位中国官员喝酒,他大醉后提起来了。原来他哥哥是督察院的,参与了乔陈如的案子,知道了乔陈如的差事,这个秘密就此传播了出来。如今朝廷很多人都知道,只是不敢公开谈论而已。”
    陶铭心从书箱中拿出一沓信:“葛先生,你认得这是谁的笔迹吗?”葛理天翻了翻,摇摇头:“不认得,都是皇上的起居生活,怕是朝中官员写的?”陶铭心道:“这几年时不时收到,像是在提醒我。”
    葛理天叹道:“要我说,此邪术本就虚无缥缈,信则有,不信则无,有无之间,多少人一辈子就赔进去了,想来真是令人毛骨悚然!”说着又聊到月清,“他呀,本名袁坤,是袁崇焕的后代——他先祖是明朝建文帝的八字官,当年成祖朱棣篡了侄儿的皇位,建文下落不明,其实躲去了云南。后来建文死了,他祖宗出来做官。他曾祖,就是袁崇焕,祖父那辈,又给永历皇帝做八字官。吴三桂杀死永历帝后,月清的父亲逃到了山东,入了八卦教,后来生了他。月清确实有能耐,做到了八卦教的震卦卦长,后来和刘稻子联手起事,遇到官府镇压。月清为隐藏身份,挂羊头卖狗肉,出家做了和尚,辗转来到苏州,看中这里富庶,千方百计笼络钱财,为八卦教起义做准备。谁能想到,一个和尚竟是八卦教的头领呢?老奸巨猾如乔陈如,也猜想不到,还和他讲经谈玄的。月清铁了心反清复明,要恢复汉人江山呢!”
    陶铭心愕然道:“原来如此!”
    葛理天继续道:“此人心深如海,当初和他们结盟后,我就知道,此人手段阴邪。刘稻子有勇无谋,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他常说,等赶走了满人,就让刘稻子做皇帝,他要做周公,把刘稻子哄得晕头转向的。不过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薛师陀和刘稻子为了孙兰仙争风吃醋。当年薛师陀为了孙兰仙,救下了中毒要死的乾隆,刘稻子大为恼怒,本想杀他,月清让薛师陀戴罪立功,加上有孙兰仙在中间阻挡——刘稻子爱他老婆爱得发疯,不敢伤她的心,所以苦于无法下手。畅春园那次,刘稻子本想公报私仇趁乱杀死薛师陀,不想却被姓薛的先下手为强。一段拈酸吃醋的风流情事,竟毁了月清筹谋多年的计划,想来真是可笑。”
    正说着,莲香在外面哭了起来,何姑焦急地连喊:“香儿,你怎么了?哪里疼?”保禄忙跑出去,见何姑正揽着莲香给她揉肚子。莲香脸白如纸,嗓子里呼噜呼噜的,双手捂着脖子,哇地吐出一口黑血来。陶铭心也跟出来:“怎么回事?”何姑哭道:“不知道呀,突然就这样了!”保禄四下一瞧,见葡萄架下有半块月饼,果脯馅儿的,已经发了黑,闻了闻,恶臭,忙道:“吃差了!快催吐!”将莲香抱过来,用膝盖抵着肚子,把手指头在她嗓子眼儿里一阵捣,莲香吐出来好些腌臜,一阵腥臭。又灌了一大碗盐水,莲香伸着舌头大口喘气:“嗓子疼……”
    保禄用手帕裹起那半块饼,等大夫来时给他瞧了,大夫掰开闻了闻:“是了,这馅儿有毒。”何姑急得满头大汗:“家里的月饼都是火腿馅儿的,没这种,我怕她坏牙,不给她吃甜的。”问莲香,“哪里来的?”莲香嗓子哑得厉害:“一个大人从门口过,给了我一块……”话没说完,莲香猛地咳嗽了一阵,吐出一股脓血,便说不出话来了。
    大夫检查了,说莲香的嗓子烧坏了:“这毒的配方我一时晓不得,但肯定是大热之物,这孩子的嗓子怕是不好了。”又把了把脉,“性命无忧,这毒不往下走,烧的就是嗓子。我开些去火的药,吃吃看罢!”抓来药给莲香吃了,缓和了些,沉沉睡去了。何姑哭得两眼红肿,守在莲香床前啜泣。陶铭心悔恨不迭:“都怪我!那人最近的信里说了,皇上生了病,可能要有灾祸……”葛理天倒吸一口凉气:“这种事简直防不胜防……给一个孩子下毒,何其狠毒!”
    保禄又伤心又气愤,莲香是他从黄金坑救上来的,从小看着她长大,前阵子回来,隔了多年,莲香还认得他,一口一个“保哥哥”,乖巧又可爱。听陶铭心和阿难说八字驭人术的事,他还有些半信半疑,现在亲眼看到莲香无缘无故地被人毒害,联系起陶家的诸多经历,不得不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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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6 10:00:18 | 显示全部楼层
    没两天,莲香身子复原了,依旧活蹦乱跳,但嗓子无法救了,成了一个小哑巴。把这件事报了官,县里派人调查,但要找一个过路人,简直如同海里捞针。陶铭心也知道查不出个所以然,无凭无证,无人可告,虽然他无比确信,就是罗光棍捣的鬼。
    他给亲家刘从周写了信,刘从周很快回复了,说小蚂蚱下田干活儿时被一条毒蛇咬了,幸亏小蚂蚱跳得快,只咬到了脚指头,立刻用镰刀砍了下来,才保住性命,如今正在休养。还夸奖珠儿勇敢,用锄头砸死了那条蛇。小蚂蚱受伤,莲香中毒,前后只差两天。刘从周信里还说,邻村有个同八字的虫草,他去打听了,那个虫草如厕时墙倒了,砸断了腿,差点没命,时间也差不多。
    陶铭心恨骂一通,又陷入深深的无奈:“怎么防备呢?没法防备。”保禄也不知道有什么办法阻止这一邪术。杀了罗光棍?他府上守卫森严,轻易也不上街,便是能杀他,也是治标不治本,皇上会任命一个新八字官,继续折磨这些虫草——虫草,多么滑稽而残酷的名字。
    这件风波暂且过去了,大家都很气闷,却无计可施。保禄忙于传教,葛理天每天穿梭于各个园林,向巡抚衙门支取银两,雇民夫修理损坏的水法,闲暇时,也帮保禄处理教务,一起研究学问,师生之间尽弃前嫌,很是默契。皇上南巡的消息很快传来,衙门催促百姓打扫街巷,翻修织造府行宫,整座城忙得热火朝天。
    这天晚饭时,葛理天问保禄:“保禄,我一直想问你,我和陶先生之前密谋反清,你是个什么态度呢?支持我们还是反对我们?你对大清国有什么想法?”保禄讶异道:“怎么突然问这个?”葛理天耸耸肩膀:“很想听听你的想法。”保禄沉吟道:“我——没什么想法,满人做皇帝也好,汉人做皇帝也好,我都是外人。阿难常跟我聊历史,说起来,明朝没几个好皇帝,一个个不是暴君就是昏君。本朝呢,从顺治、康熙、雍正到今上,虽然也有些混账事,但比明朝的皇帝出色多了。”
    葛理天拊掌道:“你说到我心坎上了——在钦天监这些年,我深切感受到,咱们真是外人,皇帝到底不信任,中国的同僚也排挤我们——我们也耍心眼儿呢,好多算法、原理也不告诉他们,天文这块的能耐,是咱们在中国安身立命的宝贝。”
    保禄道:“我在澳门听说了许多钦天监的事,西洋人之间也不和,有的坚信哥白尼的日心说,有人坚信第谷那套旧理论。只要算过,都知道日心说才正确,但钦天监有些西洋人却不肯承认,觉得承认了就有损西洋天文的权威,被中国人笑话——这种想法,太‘中国人’了,他们被同化了。”葛理天仰头大笑:“一点没错。”他起身关好了门窗,又问,“你如今既然是传教士,想不想把天主教推行到全中国?”
    保禄笑道:“当然,不然传教做什么?我笃信天主,也相信我教有益于中国百姓。”葛理天道:“我们这种以卖弄技艺来指望皇帝开恩的法子,到底是没用的。汤先生行医看病,我看星象、修水法、修钟表,时间一长,都忘了我们来中国的本心是什么了。我之前和八卦教结盟,条件是我帮他们夺取江山,他们允诺事成后任我教自由传播。眼下这条路是死了,但我有个别的办法,让皇上允许传教,你会帮我吗?”
    保禄警惕起来:“若是杀人或胁迫的法子,我帮不得。”葛理天笑道:“我哪里敢杀皇帝或胁迫皇帝呢?再说,也没有必要。满人当皇帝还是汉人当皇帝,对我们来说都无所谓。乾隆是个聪明的君主,只是守着祖训,天生蔑视我教,咱们若能钻进他的肚皮,改变他的想法,也许就能让他解除教禁。”
    “先生,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钻进他的肚皮里。”
    “钻进他的肚皮里?”
    “当然,这只是个比喻。”
    “比喻什么?”
    “你知道佛教是怎么从印度传到中国的吗?”
    “阿难讲过,是汉朝的哪个皇帝,派人去西方取经,迎到洛阳白马寺。”
    “是汉明帝。你说,他为什么派人去取经?”
    “这我就不知道了。”
    “他做了个梦。”
    “做了个梦?”
    “他梦见西方有一个金光神人,肃穆威严,醒来后,立刻派人去西方寻找这位神明,找到的神明,便是佛祖,之后便有了佛教在中国两千年的盛况。”
    “先生想说什么?”
    “我们让皇帝做个类似的梦,让他主动请天主降临中国。”
    “让皇帝做梦?先生,我越发不懂了……”
    “保禄,我们给他造个梦,让他自以为在梦境中,为他演演戏,让他见识到天主的神力。等他醒来,定会改观对我教的印象,我和钦天监的朋友再活动活动,也许能让皇帝解除禁令。总之,这个法子就是:我日有所思,让他夜有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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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6 10:00:45 | 显示全部楼层
    “先生,”保禄啧啧赞叹,“我好佩服你的想象力。这个法子闻所未闻,妙是很妙,但也太异想天开了,怎么可能做到呢?我们为皇上假造一个梦,这,简直匪夷所思!退一万步说,这个梦造成了,皇上就一定会信奉我教吗?”
    葛理天振臂道:“不一定会,但若不做,就一定不会。敢想就要敢做,只要敢做,就有机会。当年月清要我造一头用来造反的麒麟,我一开始不也觉得不可思议?但最终还不是成功了?如今我们的事业在中国如一潭死水,全国的教民加起来才十来万人,大清两万万人口,任重道远呀!不剑走偏锋,怎么可能有转机呢?保禄,我们是为上帝做事,上帝万能,会帮助我们。”
    保禄依然不信:“怎么接近皇上?怎么让他自以为进入了梦境?我们又怎么演戏?皇上身边那么多太监、宫女、大臣,又怎么骗得过他们?万能的上帝会帮我们解决这些问题吗?”葛理天笑道:“这些问题,用不着上帝帮助,我已经有计划了。”
    乾隆的母亲孝圣宪皇后三年前驾崩,之前皇帝数次南巡,这位皇太后都随驾同行。皇太后钟爱苏州风景,而且信佛,本地诸多寺院中,最喜欢祗园寺,每次来苏州都会在祗园寺吃斋布施。临崩前,她还说自己梦到了祗园寺的那片竹林。
    乾隆出了名的孝顺,命宫女收集了母亲床榻上的遗发,弄成一绺儿,用金盒装了,派专使送到祗园寺建塔供养。建塔,中国不缺手艺高超的匠人,但乾隆心细,想着母亲生前常夸赞西洋水法有趣,突发奇想,要在塔周围建一处水法,给母亲在天之灵赏玩。苏州的水法都是葛理天造的,此番,也命他承办此事。
    那座塔前阵子刚建成,江苏巡抚率百官前去参拜,葛理天也顺便去勘测地形,设计了水法样式,向巡抚支取了工银,这几天已经募齐工匠开工了。昨天,池子挖好了,要注水进行试验,却发现池水不断下渗,一顿饭的工夫,竟然全渗下去了。葛理天猛然想起一件事:多年前,他造了麒麟,和八卦教的人作乱,正是通过祗园寺与藏鼎山之间的密道来回活动。月清说过,他做方丈那些年,苦心经营,祗园寺下面的密道四通八达,通往藏鼎山,仿若耗子洞。这水池渗水,定然是底下有密道的缘故。
    紧接着,葛理天有了个主意:皇上早说了,这次南巡,要来祗园寺参拜母亲发塔,还要做三天功德,为母亲祈福,届时他会住在祗园寺,亲自诵经——寺里的方丈室已经在装潢整修了,作为皇帝的寝宫。何不利用密道,对皇帝做些手脚?刹那间,他起了造梦的疯狂念头。掩住狂喜,葛理天谎称此处沙多,不适合挖池,选在塔的西侧开挖,将这里填埋了。黄昏时,等匠人们放了工,葛理天住在寺内,耐心地等僧人们都睡下了,从祖师堂的一个秘密入口,下了隧道。
    虽然多年前常跟着月清、刘稻子在密道里穿梭,但里面错综复杂,很容易迷路,还好墙壁上有木牌,标示寺院各处所在,珈蓝殿、大雄殿、罗汉堂等等,下面都有密道连接。葛理天顺着木牌来到方丈室下面,登上几级台阶,有一个石盖,用力顶开,发现自己在一个大柜子里,周围摞着数百册经籍,散发着浓烈的樟脑香气。
    听得外面寂静,葛理天推开柜门。佛像前有供灯,凑着灯光,看到墙角设了一只大床——皇上在祗园寺的龙床。紫檀木床头雕着九龙戏珠,并无枕被,锦绣明焕的垫褥绣着百子嬉戏图,蝉翼般轻薄的帐子上也是龙凤图案,地下还有两尊仙鹤踏龟铜香炉,袅袅飘着醉人的香烟。
    “祗园寺下面的密道,除了我和八卦教少数人,余人一概不知。皇帝住在祗园寺,是天赐良机!过阵子他到了,在方丈室里睡下,咱们偷偷下密道——入口多得是,放心,我都熟悉——从那只柜子里出来,用什么法子让皇帝神志不清,然后把他拖入密道,一直来到藏鼎山的山顶,在他如梦如幻之际,施展咱们的把戏。之后再将他原路送回,神不知鬼不觉,连他一根毫毛也不伤,只是造一个梦而已,这岂不稳妥?”葛理天眉飞色舞地阐述他的计划,唾沫横飞,保禄听得瞠目结舌。
    好一会儿,保禄才问:“要让皇上神志不清,用迷药吗?”葛理天摆手:“不行,迷药会让他昏迷,得让他似睡似醒,虚幻缥缈——跟做梦一样,可不能真的昏过去。”保禄又问:“那醉酒呢?”葛理天笑道:“一阵风就吹醒了。”
    保禄实在猜不到:“那怎么办?”葛理天微笑道:“我早想好了,用福寿膏。”保禄奇道:“福寿膏?”葛理天点头道:“就是鸦片。”保禄恍然道:“鸦片?我在澳门听说过……”葛理天笑道:“现在京城最时兴吸这个,印度贩来的,比旱烟劲儿大,让人飘飘欲仙,抽一口,一个时辰都缓不过来,人醒着,跟做梦一样。我就准备给皇上来点子鸦片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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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6 10:01:1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46章 造梦记
    “这就是鸦片?”保禄仔细打量一块焦黑粗糙的、馒头状的东西,“还福寿膏呢,跟牛粪蛋子一样……”凑上去闻闻,“有股子尿臊味儿,怎么会有人吸这种东西?”葛理天笑道:“你不知道它的妙处是最好的。永远别碰,碰上就甩不掉了,京城多少人吸得跟骷髅鬼一样。这东西又贵,这么一小块,竟要一两银子,普通百姓若上了瘾,不出三五个月,定教你家破人亡,卖老婆卖孩子的多的是。朝廷也禁,但禁不住,当官儿的还吸呢。照这样下去,再过些年,这东西会把大清国掏空的。”
    保禄问:“那要我做什么呢?”葛理天道:“这场戏,你是主角,你就站在十字架上,对皇帝念咱们的经文。”保禄大惊:“要我扮耶稣?”葛理天微笑道:“我在山顶备下了两根大木头,等行事时,拼成个十字架,我加了踩板,你就站在上面,光着身子,腰里挂片布,双手张开——反正耶稣怎么个姿势,你就怎么个姿势。保禄,不要担心,这不是亵渎天主,这只是权变,咱们最终的目的还不是为了光大我教?”
    保禄摇头大笑:“乾隆该是多愚蠢,才会信这个。”
    葛理天正色道:“你这孩子!我这么大岁数的人了,不会胡闹。单靠这场人造大梦,我也没指望让皇帝信奉天主,只是让他有个念头,心里起些波澜。中国自古以来的皇帝都迷信,梦到什么奇怪景象,一定要探究其中的寓意。乾隆梦到耶稣受难像,等他醒来,心里肯定会琢磨,这意味着什么呢?你除了念经,还要对他说些吉祥话儿,哪怕他不信我教,至少也会对我教产生好感。禁教的事,也许会放松些。”
    保禄挠头道:“我知道先生不是胡闹,就是……”
    “保禄,我在钦天监天文科任职,你以为天文科是观测天象计算历法的么?不是的,算历法是时宪科的事,西洋人都在这个科。天文科就我一个西洋人,为什么?因为天文科的任务是观测天象来为皇帝卜算吉凶,跟正经科学八竿子也打不着,其他西洋人不屑做这个。皇帝把我派到这个科,开始我也不愿意,后来想通了,正好可以利用皇帝迷信来游说他。等他梦醒询问这梦的寓意,我会编造些天象变动来唬他,让他知道解禁我教乃是天意——如此双管齐下,成功的把握更大。”
    乾隆的圣驾到了苏州,江南大小官员率领百姓恭迎——这是皇帝第五次来了,每次来都游街,让百姓瞻仰圣容。苏州百姓见惯了大场面,已经波澜不惊,依然山呼万岁,但无甚激情,喊得干巴巴的。等皇帝过去,也不再像以前那样跟着,拍拍膝盖上的土,和邻居调笑两句,各回各家,该烧火的还得烧火,该做饭的还得做饭。
    隔天,乾隆用过早膳,迫不及待地率百官离开织造府行宫,浩浩荡荡出了城,来到祗园寺。全寺僧人跪列在山门外迎着。喝了茶,乾隆换了一身素服,步行来到竹林中母亲的发塔前,焚香祭奠了,跪在地上磕了四个头,放声大哭,在场官僧无不动情。
    哭了足足一刻钟才起身,太监端来温水,伺候着洗了脸。乾隆笑道:“额娘生前最爱喜庆热闹,咱们尽了礼,也要高兴起来,她老人家在天上看着也开心。”百官纷纷称是。乾隆扶着太监观赏旁边的水法:“哟,这水法新鲜。”
    葛理天造的这处水法规模不大,丈宽的圆形池子,四角竖了四尊天王石像,雕工精湛,比平常寺庙里供奉的要小很多,不过神情威严,姿态霸道,很有风采。妙的是,四天王手持的四样法器中有机关,水柱就从法器里倾泻而下,四注水汇聚在一只大石龟背上,水珠四溅,在阳光下闪耀着七彩光。
    “漂亮极了!”乾隆啧啧赞叹,“相比起来,圆明园的水法虽壮观,却不如这个新巧,四大天王配西洋水法,中间还有只神龟,可谓中西合璧了。别说,这种玩意儿还是他们西洋人擅长,哎,葛理天呢?”葛理天在群臣最后面站着,听见皇上召唤,忙跑上来跪下:“臣在,这水法赶工建造,有不足之处,还求皇上恕罪。”
    乾隆笑道:“你的想法很不错,只是不够尽善尽美。比如中间那个大石龟,龟嘛,祥瑞之物,这很好,但水柱砸在背上稍显单调,不如在龟背上嵌上一只聚宝盆,里头装满宝贝,水流在那里头,寓意大好——太后也会喜欢。”
    葛理天忙道:“皇上高明!臣下去就改。”众大臣也纷纷附和:“皇上的巧思,可谓妙绝。”“这和写诗作文一个道理,心中有锦绣,想法儿自然也不俗。”“皇上既然喜爱,何不题诗纪念?把圣诗刻在碑上,立在水池边,当是一处盛景。”
    乾隆先是婉拒:“在太后发塔旁题诗立碑,怕是不敬。”一个大臣道:“太后生前最爱读皇上的诗文,在这里题诗竖碑,给太后赏读,不仅不是不敬,而且还是大孝呢!”乾隆被这话正挠到痒处,大为欢喜,要来笔墨,文不加点地写了首七律,又洋洋洒洒写了数百字的序文,大笔一掷:“着匠人刻碑去罢!”
    伺候到黄昏时分,葛理天离开祗园寺,却不回城,而是走小路,绕开大批守卫在寺庙周围的官兵,上了藏鼎山。半山腰,保禄正坐在一棵树下打盹,见到葛理天,提了提一只布袋:“按您交代的,都带全了。”葛理天打开一看,是斧头、凿子、蘑菇钉、灯油、蜡烛、烟花、鸦片、烟枪、衣服等物,笑道:“很好,这些东西足够我们造梦了。”他一边换下官服一边说,“皇上明天一大早要给太后做功德,今晚肯定早睡,咱们也别磨蹭,赶紧准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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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6 10:01:32 | 显示全部楼层
    上山的路上,保禄想着今晚要做的事,心跳越来越快,看葛理天,满头大汗,兴致勃勃得一脸通红,禁不住问道:“先生,我怎么觉得,你一点都不怕呢?这要出点纰漏,咱们这身肉会被剐个干净。”葛理天拍拍他的肩膀:“咱们为天主做事,主在上头保佑我们,有什么可怕的?放松点,没问题的。”
    到达山顶时,太阳已经落了西,残余的紫金色晚霞铺满天际,潺潺流动,层层浸染,时刻变幻,美不胜收。俯瞰苏州城,像一块黑乎乎的糍粑;祗园寺,则是一块龙须糖,无数条须须儿,是寺外驻扎的官兵营帐。
    保禄感慨道:“好多年前咱们来这里,遇到了麒麟,先生你临危不乱,大声念经,终于赶走了麒麟,那出戏演得真是高明。”葛理天笑道:“浑小子,你还挺记仇。”搬开几块石头,在一棵枯树的树根处,葛理天找到密道的入口:“八卦教的人把这座山挖成了耗子洞,光入口就十几个,我以前就从这里下去的,幸好还在。”保禄不安地问:“如今这山洞里还有八卦教的人吗?”葛理天笑道:“这里头大得很,藏得下上万人,管他有没有呢,咱们干咱们的事。”
    保禄随葛理天下了山洞,里面果然极大,一个接一个的大洞互相串联,像是在一颗巨大的石榴里溜达。费了好半天时间,葛理天才找到一个继续往下走的入口,碎石烂叶堵着,两人好不容易挖开,跳下密道。葛理天点起蜡烛,在前引路,亏他此前熟悉,不至于迷失,很快,葛理天指指头上:“咱们在祗园寺底下了。”
    墙上有木牌,过了观音殿和祖师堂,来到方丈室下方,葛理天压低了声音:“皇上就在这里睡觉。”保禄连呼吸也小心起来。两人上了台阶,打开暗门,悄悄地来到柜子中,面前一道细狭的黄光。已能听到乾隆的声音,在责备太监:“狗奴才,这被子怎么熏的百合香?你不知道朕只要檀香的?”太监请罪说立刻去换,乾隆说不必了,明天再换,又要太监端温酒来,他要服药,之后便命太监退下。
    这时,有一个女子的声音:“皇上龙体如此壮健,是天下苍生之福。”乾隆笑说:“岁月不待人,朕也老了,早二十年,你这样的女子,朕一晚上要临幸五六个呢。”那女子调笑道:“吓死人!还请皇上怜惜,臣妾身子瘦弱,真龙飞天,怕承受不起哩。”惹得乾隆一阵大笑,细声问:“你可见过这个?”女子道:“这是什么宝贝?臣妾没见过。”乾隆笑道:“这是缅铃,热了会自己动,有趣得很。”
    葛理天和保禄不自在地对望了一眼,尴尬得直咽唾沫。“缅铃是什么?”保禄低声问。“多问!”葛理天打了保禄一下,咕哝道,“原来这样斋戒呢……”
    乾隆和那女子狂荡起来,待云散雨歇,两人说了些海誓山盟的情话,渐渐了无声息,很快,鼾声响起。保禄蹲得腿麻了,低声道:“动手吧!”葛理天摇头:“再等等。”又过了会儿,确定他们睡熟了,葛理天轻轻推开柜门,蜷着身子,一步步蹭到龙床前,从怀中掏出一根烟管,里头装好了鸦片膏,在蜡烛上烘了烘,猛抽一大口,撩起帐子,喷了进去。
    如此喷了十来口,乾隆幽幽哼了两声,那女子也娇喘了几下,连鼾声都没了。葛理天干脆伸出胳膊去,将烟嘴儿放在乾隆口鼻之下,如鱼儿离水一般,乾隆不自觉地开始大口吞吐,一边吐一边舒服地呻吟,直到烟管出不了烟了,乾隆才停下来,嘴角缓缓流下涎水。
    “行了。”葛理天招手让保禄出来,掀开帐子,一个赤身裸体的妙龄女子正偎在乾隆臂弯里酣睡,保禄看了一眼,脸上唰地红了,赶紧扭过头去。葛理天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推了推乾隆的肩膀,没有反应,胆气壮了,加了点力,竟拍了拍乾隆的脸颊,也只是轻哼一声,醒不过来。葛理天推开那女子,和保禄一人抬头一人抬脚,把乾隆从床上搬到柜子中,保禄先下去接着,抱着温热精瘦的乾隆下了台阶,葛理天关好柜子,也跳下来,从布袋里取出一件袍子,给乾隆披上。乾隆眯着眼睛,脑袋摇摇晃晃,神志全无。
    “皇上?”葛理天变换嗓音,轻轻呼唤。
    “啊……”乾隆嘴巴里呼出一口气,“唔……”
    保禄紧张得全身发冷:“先生,赶紧的!”
    两人架起全身瘫软的乾隆,顺着密道疾行,不知道是地下闷热还是紧张,保禄全身都汗透了,简直要晕倒过去。终于,出了密道,来到藏鼎山的山顶,让乾隆靠在一块大石头上。头顶星辰闪烁,新月藏在一团黑云中。山上风大,凉爽,保禄大口喘着气,舒服得长吁一声。葛理天掏出一块手帕,蒙住乾隆的双眼,拍手道:“事成一半儿了!保禄,快把那两根木头拼起来!就在那棵大树下面,快点!”
    保禄呆呆站着,一动不动。“保禄!发什么愣!”葛理天急了,保禄依然不动,兀自摇头。葛理天无法,自己跑去搬来那两根木头,用皮绳捆好,用力竖了起来,地上是提前挖好的一个深坑,埋好十字架,将土踩实了,拉来保禄,给他戴上一顶草编的头箍:“快脱了衣服,站上去,你是耶稣!别磨蹭,快点受难呀!”
    保禄缓过神来,不情不愿地站在十字架下,慢慢脱衣服。葛理天又搬来柴草,在十字架周围烧起火来。这柴草是提前用水浸过的,火焰小,烟雾却大。他跟保禄说,造梦就要像梦,要想让梦境看起来虚幻缥缈,少不了烟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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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6 10:02:00 | 显示全部楼层
    跟布置戏台一般,葛理天围着十字架忙前忙后,不是嫌火苗小了,就是嫌烟雾太大,又点燃几支烟花,火树般刺啦啦喷散火星,来回跑着调整,终于弄得满意了。看着十字架上的保禄,葛理天指指点点:“傻孩子!没见过受难像么!头要歪着,两只胳膊伸直喽!把头上的荆棘冠扶一扶,快掉下来了!”又上前给保禄身上抹了些草灰,看上去脏兮兮的。
    “记着,先念经,然后发出圣谕:大中华皇帝乾隆听旨,吾乃上帝之子耶稣,你禁止我教在中国传播,法令粗暴,本应惩罚,但我教本仁爱之教,你也可谓雄主,吾愿给你个机会赎罪改过云云——就这么说,咱们演练多少次了。大点声音,不要怕,四周没有人家,没人听得到。不要紧张,嗓子要低沉些,打雷一样,语气要庄严!”保禄憨憨地点了点头:“好……”
    忽然想起什么,葛理天又跑去一堆乱石中,接连搬出四尊雕像,原来是四大天王像,和祗园寺水法的那四尊一模一样。葛理天之前造水法时,特意造了两套,就是为了今晚造梦所用。他将四尊天王像摆在乾隆面前,自言自语:“日有所见,夜有所梦。”
    又找来一段木头,操起斧头和凿子运斤成风,三下五除二凿出一个木槽,放在四尊天王像中间。深吸一口气,来到乾隆面前,揭开他脸上的帕子,跪在地上大声道:“回皇上,聚宝盆已修好!”乾隆不停憨笑,身子左右摇摆:“好……好……”
    葛理天退到黑暗中,站在乾隆身后的大石头上,看着眼前的景象:一圈火焰与腾腾的白烟中,有一只巨大的十字架,上面站着一个中年汉子,头戴荆棘冠,双臂张开,一动不动。后面就是乱石嵯峨的悬崖,还有更远处的、黑乎乎一团的苏州城。
    乾隆一只手抬起来又垂下,嘴里哼着不知说些什么。稻草太湿,烟雾太浓,一阵烟袭来,呛得乾隆咳嗽了两声,“啊,啊”叫着,葛理天蹲在石头上,吓得冷汗涔涔,不停地给保禄打手势,要他开始演戏。谁知皇帝不急太监急,葛理天急得乱跳,保禄却并不念经,反而悠扬地吹了声口哨。葛理天发了疯一样挥舞胳膊,恨不能冲上去打保禄。这时,悬崖边的乱石堆后,忽然出现了一团红光。那团红光如瓮口般大,缓缓上升,升到最高处,又往下落。葛理天惊讶得手足无措,这番景象,并不在他的造梦大计中,那团红光从哪里来的,他完全不知。
    一刹那间,葛理天以为自己才是在梦中。
    那团焰焰的红光又升了起来,再落下,如此足足四遭。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野兽的低吼,吓得保禄一激灵,慌忙从十字架上跳下来,从暗处爬到大石头上,和葛理天并排趴下。葛理天细声问:“那是什么声音……”保禄惊恐地摇了摇头。
    四下的火渐渐灭了,光线越来越暗,那低吼阵阵逼近。忽然,从乱树丛中跳出来一头庞大的野兽,浑身焦黑,依稀能看出来,是一头熊。它四下一望,看到坐在石头下的乾隆,扭动肥壮的身躯朝这边奔来。葛理天赶紧埋下头,乾隆吓得呜哇乱叫,身子却不听使唤,摇摇晃晃站起,扑通又晕倒过去。那头熊在乾隆身上嗅了嗅,看了眼趴在大石上的葛理天和保禄,呜呜几声,回转身跑了,黑暗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树枝响。
    葛理天擦了一把汗:“真是险象环生!”忙跳下石头,看看天色,来不及再演了,扶起昏迷的乾隆,下了洞口,让保禄背着,在密道里一溜小跑。此时轮到葛理天紧张,保禄反而轻松了,还打趣:“先生是不是对着那头熊默念《圣经》了?果然吓跑了它!”葛理天啐道:“别放屁了!快点回去!”
    顺着木牌指引正要去方丈室,忽然听到有人声,吓得葛理天和保禄立刻停下,竖起耳朵一听,可不是有人在说话——“仔细找了吗?”“找了呀!不在床上!床上只有一个小娘们儿!”“是睡在这里吗?”“肯定!那是龙床!被子上都绣着龙!”“是不是撒尿去了?”“皇帝撒尿还要出门?再说,我在柜子里等了好久,尿满那池子也够了,还是不见回来!”
    声音越来越近,葛理天拉着保禄,保禄背着乾隆,连忙躲入观音殿的那条密道中。从那边照过来一团光,来到岔路口站定了,三个人,两个年轻力壮的拿着短刀,一个身材修长的老汉拿着一支手铳,看身形,听声音,葛理天和保禄都认出来了——这年长汉子不是别个,正是娄禹民。“不要慌,老贼肯定在这座寺里,这样,你俩从观音殿上去,查看查看。”
    两个年轻人答应了,朝观音殿的密道走来,吓得葛理天和保禄大气儿也不敢出。若娄禹民撞见他们在这里,一定逼他们交出乾隆,但他俩想好了,不再掺和反清复明的事,乾隆若死了,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今晚造梦就只是造梦,万不能伤害乾隆。再说,就算交出乾隆,娄禹民怕也饶不过他俩,定会灭口,莫说什么以往的交情,八卦教的人在刀尖儿上干事的,决不会讲什么情面。
    眼看那两人快走过来了,葛理天从腰间扯下斧头,准备硬拼,保禄也紧握着拳头,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万幸,娄禹民发话了:“算了!别去观音殿,那里离方丈室太近,惊动侍卫就麻烦了,你俩还是从祖师堂上去。记着,见着乾隆,不要犹豫,一刀砍死,若有侍卫,万万不要缠斗,走为上计。还有一点,不用我交代吧?”那两人道:“不用娄爷说,咱们知道,被抓了,咬舌自尽,决不叛教。密道的事,也决不告诉任何人。”娄禹民抱拳道:“辛苦两位兄弟!杀了乾隆,你们是头等大功!”
    那两个年轻人快步去了,娄禹民原地发了会儿呆,放了一声响屁,也消失在幽长的隧道中。等四下都安静了,葛理天和保禄扶着乾隆出来,顺着台阶上了方丈室,出了经柜,将乾隆安放在龙床上,给他塞好被子。那个女子还在昏睡中,毫无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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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7章 星变
    两人顺着密道又回到山顶,拆了十字架,将四尊天王石像和木槽扔下悬崖,用树枝把四下的灰烬扫净了,看不出任何痕迹了,才闷闷无言地下了山。此时天微微亮了,城门刚开,起早营生的百姓往来进出,两人随人流混了进去。
    回到教堂,葛理天一肚子火终于发泄了出来:“你说你!我是拿刀架脖子上逼你了吗?是以自杀要挟你了吗?你是自愿帮我的,可瞧你那慌乱的样子!《圣经》你背得滚瓜烂熟,怎么几句经文也念不出?天天布道,说几句劝他信教的话也说不出?亏你还是个传教士!唉,唉,唉!费尽心机造梦,却造了个乌七八糟!谁做了这个梦会信天主?”
    保禄不服道:“便是我说了又怎样?那头熊谁能料到——山顶上怎么会有一头熊呢!”葛理天背着手踱步:“你个傻孩子,那头熊明显是人假扮的,弄一身熊皮穿上,也容易。但那团起起落落的红光是怎么回事……难道有人知道了我们的计划,故意跳出来捣乱?谁会捣乱呢?为什么不抓住我们请赏呢?这可是救驾大功……不对,不对……这个计划只有咱们两个人知道……保禄!”他站定了,一双蓝眼睛瞪得牛铃般大:“你说实话!”
    保禄强忍着笑,俯身给葛理天深深作了个揖:“先生,你先答应我不生气,我再告诉你。”葛理天使劲一跺脚:“果然是你捣鬼!快说,这都是怎么回事!”保禄道:“那头熊,是阿难扮的。那团红光,是一只扁形的灯笼,蒙了层红绸子,是阿难举着竹竿弄的。”
    葛理天奇道:“乔阿难?你俩到底要干什么?熊、红光,都是什么意思?”保禄笑道:“造梦。我们也是造梦,只是造出的梦,不是为了让皇帝信天主——先生恕罪,我真的不相信你的计划能奏效,所以我和阿难设计了另一套戏,让皇上做了这个梦,可以信另一件事。”葛理天更好奇了:“你们想让他信什么?”
    听了保禄的解释,葛理天气得七窍生烟,对他一顿臭骂:“混账东西,原来是我种竹子,给你们吃了笋!你坏了我的大事!坏了我教的大事!坏了天主的大事!”架不住保禄软言温语地劝,葛理天最后消了气:“罢了!我看走眼了,用了你这么个鬼滑头!早知道,还不如我一个人办呢!”保禄恳求道:“皇上若问起这个梦来,还求先生按我和阿难的意思解释解释。”
    葛理天冷笑一声,扬扬手:“不然呢?你们把梦改成这样,只能照你们的法子解释了,好不容易给皇帝造个梦,总不能糟蹋了,能用就用。白白便宜了陶铭心……唉,也不能这么说,你和阿难的初衷也是好的。对了,那身熊皮多少钱买的?”保禄大笑:“我们哪有钱买熊皮呀,是他爹留下的一件羊皮大袄,阿难老婆缀了许多马鬃毛上去,又用竹条编了个熊脑袋,用墨涂黑了,大晚上也看不出来——这不差点儿就骗过您了。”葛理天凿了他脑袋一下:“好啊!把你先生当猴儿耍!”
    吃了碗稀饭,葛理天洗了头面,换过官服,赶去祗园寺应卯。江苏本地官员、随驾南下的京官在方丈室旁的暖阁里等候奏事,正三五成群叽叽喳喳地聊天,见葛理天进来,也没人搭理他,有几个官还朝他翻白眼儿。此次南下,钦天监只派了葛理天随驾,并无其他西洋同僚,他有些不自在,一个人缩在角落,看着架上的盆景发呆。
    “葛大人?”
    葛理天一回头,是个汉人大臣,有些面熟,但不知姓名。他在钦天监供职,除了监内同僚,很少和中国文官往来,乾隆也严格限制西洋臣员的交游,怕他们宣扬邪说,结党营私。面前这位大臣,约莫花甲之年,身材清癯,四方脸,山羊须,气质儒雅,看他官服的服色,乃是二品高官,葛理天忙欠身道:“卑职见过大人。”
    那人笑道:“葛大人不认得我?年初我随皇上去钦天监看玑衡浑天仪,就是葛大人讲解的呢。”葛理天陡然想起来:“啊,纪大人!恕罪恕罪,卑职有眼无珠。”
    这人,便是太子詹事、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纪昀,乾隆最宠信的汉人大臣之一。纪昀笑道:“葛大人不要客气,我想问问大人,这几天观看天象没有?”葛理天道:“苏州没有观星的仪器,只能肉眼观看,这几天没什么异样。”
    “哦?”纪昀沉下嗓子来,“一点异样也没有吗?”葛理天何等聪明,在朝中做官几年,熟稔中国官场的规矩,立刻领会了纪昀的意思,微笑道:“也不是一点没有,天上有成千上万的星辰,时刻在变化,不知纪大人想知道哪方面的变动?”纪昀问:“紫微星附近的天魁、从魁、禄存等星,有没有什么变动?”
    听纪昀这么问,葛理天心里打起算盘:紫微星是帝星,主皇上;天魁等星都是紫微下属,主臣子。纪昀问这些臣星有无变动,肯定是要弹劾某位大臣,找他要星象上的佐证,好说服皇上。他正苦于在朝中没有相熟的中国高官,如今有机会帮助纪昀,乃是天赐良机,以后若能让纪昀在皇上面前颂扬天主教,解除教禁的事就有眉目了。想到此,不禁眉开眼笑:“大人提醒我了,昨晚是看到从魁星发出一道白光,从紫微下面掠过去了。”
    纪昀点头笑道:“好,我知道了。”亲昵地拍了拍葛理天的肩膀,“等回北京了,欢迎葛大人来敝府做客。我对西洋乐器很有兴趣,家里有几件铜管和竖琴,当摆设怪可惜的,回头葛大人教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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