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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朦胧的晨光

[转帖] 《隐秘而伟大》特殊年代地下工作者传奇(完结),作者:黄琛 蒲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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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无聊
    2024-10-27 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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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1-8-8 06:56:35 | 显示全部楼层
    “对不起副局长,刑一处的失职,我愿意承担一切后果。”
    齐升平看了看他,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道:“行政院要警局交一份书面报告,说说各位是怎么被共党愚弄的。让所有参加行动的警员各自写一份自查报告。你们就不必审察了,直接交到我的办公桌上。”对于这种于事无补的请罪,齐升平已经没什么兴致较真了。更何况王科达毕竟损失了一个杨奎,再继续让他难堪,会失了人心。现在也只能是把该走的过场走完罢了。
    顾耀东一进刑二处,就精神抖擞地一个立正敬礼:“警员顾耀东!回来报到!”
    大家齐刷刷地转头看他,都有些惊讶。
    小喇叭吹了个长长的口哨:“乖乖,这是谁啊!”说着他便和于胖子扑了上去,笑闹着搂住了顾耀东的肩膀。
    于胖子:“臭小子,去趟莫干山像变了个人!我都不敢认你了!”
    赵志勇随后进来了,一进来就看见大家围着顾耀东说话。他也没打招呼,闷头坐到座位上。
    小喇叭:“红光满面,老实交代有什么喜事?”
    于胖子:“还能是什么,肯定跟丁大小姐进展顺利呀!”
    顾耀东:“我是去当警卫,跟丁小姐没什么……”
    于胖子:“那就是沈小姐!我们都听说了,大晚上的两个人跑出去幽会,是不是呀,赵志勇?”
    赵志勇“呵呵”干笑了两声。
    顾耀东满脸通红:“我还是去扫地吧!”
    李队长笑呵呵地看着一群人打闹,一转头,注意到赵志勇似乎心情不好。
    李队长:“昨晚没睡好吗?”
    赵志勇:“嗯?不是……”
    李队长凑近了小声说:“在担心莫干山的事?那是他们一处搞砸的,算不到你头上。”
    赵志勇心情复杂地笑笑:“知道了,谢谢队长。”
    顾耀东很积极地扫地,想躲开小喇叭和于胖子,二人依然追着他叽叽呱呱个没完。
    赵志勇实在听不下去,起身就出去了。刚到门口,他就看见丁放拎着一个纸袋朝刑二处走来。然而丁放就像没看见他一样,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赵志勇一个人僵在那里,听着刑二处里小喇叭和于胖子诡异地笑着把顾耀东推到丁放面前,听着警员们喜闻乐见地起着哄,赵志勇只觉得自己比警局里的一粒灰尘还卑微。
    顾耀东和丁放去了楼道角落,那里没什么人经过,两个人好像都有话要跟对方说。
    丁放先开了口:“回上海,没了私人警卫,突然有点不习惯了。”
    “只要你有麻烦,我会随时去帮忙的。还有,谢谢你走之前的提醒。你走了以后,莫干山真的发生了很多事。”
    “杨奎的事我听说了。不管是什么人干的,我都不觉得难过。其他人我也不关心,只要你没事就行了。”她几乎是有些冷淡地说完这些,然后把手里的纸袋给了顾耀东,“这是送给你的。”
    顾耀东打开一看,是一件崭新的白衬衣,看得出来质地非常好。
    “山上过夜那天,我看你的衬衣旧了。就当这是给你的酬劳吧。”
    “我是以私人警卫的身份去的莫干山,保护你是我的职责,不能收这个!”
    “那我只好给你钱了。”
    “什么?”顾耀东以为自己听错了。
    “在外面私人警卫是很贵的。反正我钱多,我爸是财政局局长嘛。”每次提及钱,丁放都特别坦然,就好像讨论的不是她的钱。
    “我不是那个意思……其实在莫干山赵警官帮了我很多,这不能算我一个人的功劳。”
    丁放脸色忽然暗了下来:“别在我面前提他。他和杨奎一样,让我恶心。”
    顾耀东特别真诚地笑着说:“那你肯定是误会什么了。赵警官是最不会招人讨厌的那种人。”
    “你很了解他吗?”
    “当然。在这个警局,除了处长他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是个老好人,心地善良。就是因为太好说话,不懂拒绝,他经常会答应做一些不愿意做的事。”
    丁放不假思索:“这叫懦弱。懦弱的人不过是换一种方式作恶罢了。”顾耀东还想再说什么,被她堵了回去。“你要相信,你看人的眼光真的很不怎么样。好了,我不想再讨论这个人。”她一把将纸袋塞给顾耀东,“礼物反正送给你了,穿不穿随你的便。”
    不等顾耀东回应,丁放就转身离开了。在走廊转过一个弯,她看见了埋头站在那里的赵志勇。

    “丁小姐,那天替杨队长守着你……”
    “是囚禁。”丁放打断了他。
    “我也是不得已。对不起,我不想这样的。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对你做出这种事。真的对不起。”
    “赵警官,你这副唯唯诺诺没有原则的样子,真的让我很厌恶。”
    丁放说得毫无表情,赵志勇呆呆地站着,看着她离开,只觉得心一直往下沉,往下沉。
    他是一个擅长自我安慰或者说自我欺骗的人,在被忽视被伤害的时候,这是他唯一能熬过去的办法。他就这样从当年的伪上海市政府第三警察局熬到现在的上海市警察局,四年光阴,他熬出了一套明哲保身的生存法则,他相信只要接着熬下去,很快就能柳暗花明。顾耀东初来乍到时,他带着弱者的惺惺相惜,同情顾耀东也亲近顾耀东,然而同时又在暗地里幸灾乐祸着,自以为终于熬到了柳暗花明的那一刻,他终于不再是警局的最底层,他很想回到家里的小面摊时能笑着跟母亲说“我现在特别好”。可是现在觉得,顾耀东的出现,只是让他的人生变得更糟心更晦暗。
    赵志勇浑浑噩噩地回刑二处时,小喇叭和于胖子正在欣赏丁放送给顾耀东的衬衣。
    于胖子:“一看就是成衣店订做的高级货啊。”
    小喇叭:“赵志勇,你的呢?快拿出来看看!”
    赵志勇:“我哪有。”
    肖大头看着报纸,插嘴到:“你们一起去的莫干山,怎么顾耀东有,你就没有?”
    赵志勇挤出难看的笑容:“我又不是她的私人警卫,人家干吗送我东西!”
    顾耀东看着赵志勇难堪的表情,有些不忍心。他把衬衣递了过去:“赵警官,这尺寸我穿着大了。你穿合适吗?”
    赵志勇看着他,强忍着情绪:“你不要也不用给我。我不缺衬衣。”
    顾耀东只得尴尬地把衬衣拿了回去。
    这时,夏继成进了办公室,顾耀东赶紧兴冲冲地喊道:“处长!”
    “嗯。”意思是听见了。
    他刚坐下,顾耀东就跑了过来:“您今天喝碧螺春还是普洱?”
    夏继成看着他,想了想:“以后这些事情不用你来做了。”
    “没关系!这也是警局工作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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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聊
    2024-10-27 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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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1-8-8 06:56:51 | 显示全部楼层
    “你也不算新人了,现在开始要多学点有用的东西。”
    顾耀东一脸茫然。
    夏继成:“副局长要求莫干山相关警员自查,你和赵志勇各自写一份杨队长出事当晚的报告,讲清楚你们在什么地方,做了什么看见什么。尽快写好,直接交到副局长办公室。”
    到了午饭时间,顾耀东和赵志勇还趴在桌上写报告。赵志勇犹豫着,写写停停,似乎有什么难以下笔的地方。他偷偷瞟向顾耀东。
    顾耀东正好写完了,他放下笔问道:“赵警官,你写完了吗?”
    赵志勇没有抬头:“还没有。”
    “那我等着你,一块儿交了报告去吃午饭。”
    “我可能还要一会儿才能写完。你先去交吧。”
    “那好吧。”顾耀东拿上报告起身离开了,“我先走了。”
    赵志勇一直看着他出了办公室。刑二处警员都去吃饭了,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犹豫着,纠结着,最终还是从抽屉里拿出笔记本,一个警局通用信封,然后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空白纸张,将笔换到左手,下笔写了起来……
    齐升平一回办公室,方秘书就拿了一摞报告跟进来。他将报告放在桌上,齐升平随手翻看起来。翻到中间时,看见两份报告中间夹了一个牛皮信封。他有些奇怪,打开来,里面塞了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的纸,写了一行字——
    杨奎被杀当晚,刑二处顾耀东曾尾随其后,前往货运车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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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聊
    2024-10-27 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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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1-8-9 07:11:51 | 显示全部楼层
    17
    短短一行字,像重锤一样击在齐升平的神经上。他立刻重新查看信封,警局通用的牛皮纸信封,上面什么都没写,信纸上也没有落款。
    齐升平叫来方秘书:“看见这是谁送来的吗?”
    “他们交来的时候只有报告,没见着信封,应该是有人偷偷塞在中间的。”
    他又看了一遍匿名信:“马上叫夏处长和王处长过来。”
    方秘书刚离开,电话响了。
    齐升平:“喂?局长,现在吗?是,我马上过来。”
    局长办公室位于北楼五层,电梯上去后,一进屋便能看见高大敞亮的拱形玻璃窗,白色纱帘半掩着,幽静私密。红木地板上铺着一块棕色羊毛地毯,深绿色厚窗帘,黑色皮质沙发,处处都比齐升平的副局长办公室更显气派。段局长穿着质地上乘的衬衣,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站在书柜边擦拭工艺品。
    齐升平:“局长。”
    段局长:“嗯,坐吧。”
    齐升平坐在了黑色沙发上。茶几上已经摆了一套茶具,茶壶里冒着热气。齐升平很喜欢这套沙发,坐下去时的软硬程度和靠背弧度都刚刚好,皮质也比自己办公室里的更加柔软。
    段局长:“夏继成这个人,你怎么看?”
    “夏处长?能力还是有的,只不过心思经常不在警局,对争名逐利的事也没兴趣。比较务实。”齐升平没想到第一个问题是关于夏继成的。
    “务实?”
    “就是……喜欢在外面做点小生意。只要不影响警局工作,这种事情我一般也不干涉。”
    “他的背景,你了解吗?”
    “我记得是陆军大学出身吧,吴石将军的学生。”
    段局长笑了笑。
    齐升平见状有些忐忑:“局长,他出什么问题了吗?”
    “桌上有封调令,你看看吧。”
    齐升平一脸疑惑地打开,很是诧异:“调去国防部?”
    “国防部监察局,有人点名要的他。”

    齐升平愣了半天。
    段局长感叹道:“都不是等闲之辈啊。”
    “我对他还是比较了解的,从来没听他提过在国防部有关系啊。”
    段局长走过来,倒了两杯茶:“那只能说,他不喜欢显山露水罢了。”
    “以为他是闲云野鹤,没想到在另辟蹊径……”齐升平还是有些回不过神。
    段局长递给他一杯茶:“尝尝这茶吧。”
    二人品茶。
    “每次来局长这儿,都能喝到最好的龙井。”
    “这是龙井里最好的狮峰。听说夏处长也喜欢喝茶?”
    齐升平有些意外:“平时是好两口。”
    “还有两罐,给他送去吧。祝他到南京一路顺风。”
    段局长说得轻描淡写,但这让齐升平立刻意识到夏继成的分量不一样了。
    “是。我替他谢谢局长的心意。”
    “莫干山的事情调查得怎么样?”
    “警员都写了自查报告,刚刚交上来。”
    “有什么发现吗?”
    有发现,但是齐升平迟疑了。
    从副局长办公室交完报告和那个牛皮信封回来后,赵志勇就一直心神不宁。顾耀东看他坐在位置上脸色不大好,关心道:“赵警官,你不舒服吗?”
    赵志勇失神地抬头看他。
    “你满头都是汗。”
    赵志勇一摸,这才发觉自己头上全是汗水。
    “是不是病了?”
    “没事……没什么,太热了。”
    “我把窗户打开,你透透气。”顾耀东给他倒了杯水,又去开窗。
    赵志勇心不在焉地喝水,悄悄瞥着顾耀东。
    这时,方秘书来敲门:“夏处长,副局长请您过去一趟。”
    赵志勇一听,顿时紧张起来。
    夏继成跟着方秘书离开了。顾耀东对这一切没什么反应,依然在专心扫他的办公室,好像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赵志勇心情复杂地看他扫地,心想着天要塌了,这傻子还是只知道抓着眼前这点芝麻大的事,还做得兴高采烈,这大概就是他在警局的最后几天了……这么想着,赵志勇忽然鼻子发酸,他起身过去从顾耀东手里拿过了扫把。
    “我来。”
    顾耀东笑着拿回去:“不用,你不舒服就多休息。”
    赵志勇几乎是把扫把抢了过来:“我坐得肩膀疼,想活动活动。处长让你干点有用的。翻翻书翻翻档案,有什么想做的,现在就赶紧去做吧。”
    这话听着像是以后就没机会去了。顾耀东没听明白,不过也不在意,笑呵呵地道了声谢,说道:“那我去把没看完的材料看完。”
    赵志勇也不知道自己在胡乱讲些什么,他的脑子比嘴巴还要乱,于是只能去闷头扫地,不敢再看顾耀东。
    方秘书带着夏继成进了办公室,王科达已经等在里面了。
    夏继成:“副局长不在吗?”
    方秘书:“他被局长叫去了,马上就回来了。请二位再等一等。”
    方秘书关门离开了。
    王科达一头雾水:“什么事啊?”
    夏继成笑着:“不清楚。等吧。”
    齐升平离开段局长办公室后先去了趟法医室。杨奎的尸体从莫干山运回来后,就直接送到了这里。
    法医从解剖室出来,摘掉口罩和手套说道:“颈椎骨折,窒息而死,没有其他致命伤,胃里也没有药物残留。”
    “确定?”
    “确定没有。对方可能是个老手,出手力道非常大。”
    齐升平若有所思,老手?顾耀东会是个老手吗?
    他拿着两罐茶叶回了办公室,夏继成和王科达赶紧起身。
    王科达:“副局长,是不是莫干山的调查有眉目了?”
    齐升平看了看二人:“杨奎被害当晚,最后去的地方是货运车行?”
    王科达:“是。我让他去通知车行当晚戒严。”
    他用钥匙开了锁,从抽屉里拿出那封匿名信:“我收到这封匿名信。有人举报,我们在莫干山的一名警员,当晚曾经尾随杨奎前往仓库。”
    夏继成和王科达都很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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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27 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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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8-9 07:12:25 | 显示全部楼层
    王科达:“我们的人?谁?”
    齐升平迟疑了几秒,然后看着夏继成说:“顾耀东。”
    夏继成不动声色。
    王科达赶紧看举报信:“这字迹,鬼画桃符啊。”
    夏继成瞄了一眼,脸色隐隐有些阴沉:“怕被人认出来,换左手写的吧。”
    王科达忽然想起来:“不对啊!夏处长那天喝醉了,顾耀东一直在房间照顾他。我没记错吧?”他转头盯着夏继成,想看出点什么来。
    他看出了夏继成似有难言之隐。
    夏继成:“我是喝醉了。”
    王科达:“你不可能说谎,顾耀东也不会分身术。那就是有人故意冤枉他了?”
    齐升平也眯着眼睛打量着夏继成。
    夏继成:“信上也没说错。他是去了趟仓库,不过是去替我办事的。”
    齐升平冷冰冰地:“现在还有时间解释。”
    夏继成:“我有一批货要托沈青禾运到南京。那天突然戒严,关卡又逢车必查,我知道东西跟着她的货车肯定运不出去了,所以让顾耀东去把东西取回来。王处长,那天你的人在场,这种事我不方便说太细,希望你能理解。”
    王科达:“那批货不就是药材吗?”
    夏继成皮笑肉不笑:“那是杨队长看见的。还有些生意,不方便给他看。”
    齐升平:“现在不用保密了。什么生意?”
    夏继成看起来很难开这个口:“金条。”
    齐升平:“沈青禾直接送去南京不是更好?为什么转道湖州?”
    夏继成:“她在湖州有路子送去南京,不必亲自跑一趟。”
    “那为什么又上了莫干山?”
    “本来是只打算到湖州城里的。刚好会场跟她订了一批酒和罐头,反正莫干山就在湖州境内,她就顺道上山做点小生意。”面对齐升平的咄咄逼问,夏继成倒是越发坦然,给人感觉似乎是觉得反正也瞒不住了,不如和盘托出,免得惹上麻烦。
    王科达半信半疑,试探道:“二月份,国防最高委员会可是发布了《经济紧急措施方案》,明令禁止买卖黄金啊。夏处长,你这么做,可是很危险的。”
    “现在物价都涨成什么样了?越禁,越说明黄金才是硬通货。你看现在各地高级军官,领到军饷钞票都暂不下发,全部装运到上海来抢黄金。运送战备的火车都成他们运钞票的专列了。中央银行连续十个月抛售金条,金价还不是照样日涨夜涨。全国都挤破了头来上海抢黄金,我们守着上海无动于衷,总有点说不过去呀。”
    看夏继成振振有词的样子,齐升平的态度缓了下来。毕竟,在他的认知里,这就是夏继成应该有的样子。
    王科达:“但是去仓库的这段时间,到底做了哪些事情,我觉得还是应该查一查。”
    夏继成笑得很无奈,“他能把一件事做好就已经很不错了。”他似乎想到什么,满脸惊讶,“王处长,你不会怀疑他是共党吧?”
    王科达指着匿名信:“就目前来看,他确实有疑点。”
    “没关系,当然可以查。只是顾耀东是什么水平,警局也都知道。你和杨队长也一直认为,他这样的人连给警局扫地都不配啊。”
    王科达有些尴尬:“也不是这个意思……”
    夏继成顺势半开玩笑道:“你就不用顾忌我的面子啦!他是我招进来的,几斤几两我还不清楚吗?只不过不好意思承认自己看走眼罢了。要说他是共党……不知道是我眼光太差,还是共党眼光太差。”
    齐升平听着二人说话,思忖着,这时他看见了桌上的两罐茶叶……段局长,吴石,顾耀东,杨奎,这几个名字在他脑子里一一闪过。天平左边是段局长和吴将军,搭上一个顾耀东,天平右边是王科达和杨奎,中间放了一个夏继成,孰轻孰重,一看便知。
    齐升平:“匿名信只提到他也去了货运车行,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刚才局长问起调查情况,我也没有提起这封信。既然现在问清楚了,这封信就到此为止。”王科达还想说什么,齐升平适时打断了他:“这么大的行动搞砸了,最后却揪着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新人调查,传出去了还以为我们在找替罪羊,姿态未免难看了些。”王科达只得把话咽了回去。
    齐升平转而看向夏继成:“更何况,我们夏处长一向很照顾顾警官。临到你要调走,多少也要看在你的面子上留个愉快局面。”
    夏继成笑了笑:“谢谢副局长。”
    王科达一头雾水:“谁要调走?夏处长要调走?”
    齐升平:“调令今天刚刚到。去国防部监察局。”
    王科达和刚刚在局长办公室的齐升平一样诧异:“没听你提过啊,这么突然。”

    齐升平:“听说是监察局有人点名要你过去。”
    “是吴仲禧监察官。”夏继成说得很平常。
    原本靠在椅背上的齐升平,睁大眼睛往前挪了半个屁股:“就是那个首席监察官?”
    夏继成:“是。二月份经济管制以后,监察局抽调一半人手组建经济监察团,很缺人手,他就想让我过去。”
    “哦……难怪了。你们关系很熟吗?”齐升平语气里带着一丝隐隐的羡慕。
    “他和国防部史料局的吴石将军是莫逆之交,吴将军又是我的恩师,所以也算有些渊源。”
    夏继成对顾耀东的维护已经摆到台面上了,这也正常,谁都希望走时能善始善终。齐升平暗自庆幸在收到匿名信后,及时知道了夏继成身上的层层关系,否则一旦因为姓顾的小角色撕破脸,难堪的恐怕不是夏继成。
    王科达:“看不出来啊夏处长,搭上监察局这层关系,你的前途一片光明啊!”
    夏继成笑着:“说笑了王处长,他们都是党国的栋梁,夏某只是有幸跟着谋点生路罢了。”
    齐升平把两罐茶叶放到他面前:“这是段局长送给你的茶叶,这些年共事一场也是缘分,祝你到南京一切顺利。”
    夏继成赶紧起身,敬礼:“谢谢局长和副局长栽培。卑职一定不忘出身,更不会忘了副局长这么多年的关照。”
    齐升平意味深长地说道:“莫干山的事搞成这样,行政院肯定大为光火。监察局会着手详细过问的,上海警察局肯定要担责任,希望不要影响你的前途才好啊。”
    “其实您和王处长已经计划得非常周密了。我个人认为此次行动失败,当地保密局要负主要责任,毕竟是在他们的地盘,而且整件事就是从他们鲁莽杀掉那名湖州交通员开始出错的。这件事我一定会跟吴监察员详细解释。”
    到底是自己一手提拔的人,办事从来都这么让人放心,齐升平满意地看着他:“嗯……要走了,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夏继成埋着头,沉默了片刻:“二处的警员跟着我这些年,无功无过,都是些老实人,还望今后接替我的处长能多照顾他们。”他很诚恳,带着一丝伤感。这是今天坐在这间办公室里,他说过的唯一一句真心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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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8-9 07:13:06 | 显示全部楼层
    齐升平竟也生出些许伤感,笑着最后说道:“你是个讲情义的人,也不枉我这些年提携。今后你在南京,我们在上海,大家互相关照就是了。”
    夏继成和王科达从办公室走了出来。
    王科达:“夏处长,晚上一起吃饭,我给你践行。”
    “客气了。走得匆忙,还有好多事要办,好意,我心领了。”
    夏继成客气得有些距离感。王科达心想着他要高升了,忙着打点各路贵人,这就已经顾不上警局这个跳板了,于是只能悻悻地说道:“行吧。到了南京,可不要忘了我们这些上海的老朋友啊。”
    夏继成皮笑肉不笑:“这么说就生疏了。我的心还是在刑二处的。今后还望王处长多多照顾二处警员,尤其是顾耀东。”
    王科达犹豫了下,忍不住问道:“老夏,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这顾耀东实在算不上什么人才,你还一直这么照顾他,是不是他跟你……有什么关系啊?”
    “是有关系。”夏继成回答得毫不犹豫。
    王科达反而怔住了:“真有关系。”
    “不是一般的关系。”
    “亲戚?”
    夏继成笑而不语。
    王科达识趣地:“行了行了。副局长已经发话了,匿名信的事就过去了。我不会为难他。那就……祝你在南京一帆风顺,步步高升。”
    他朝夏继成伸出手来,夏继成笑着握住了他的手。
    刑二处里,警员们像往常一样闲散地做着手头的事情。赵志勇看着桌上的案件资料,但是目光根本没有焦点。顾耀东出去了一直没回来,不知道他是不是被人抓走了。他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不时瞟着门口,夏继成一进来,他立刻就紧张起来,想从处长脸上看出点什么结果,可又不敢看。
    夏继成看了看他,没说什么,径直回了座位。
    李队长:“处长,是莫干山的事有眉目了吗?”
    夏继成很平静:“是其他事。”
    肖大头:“他们一处不是挺厉害的吗?抓这个抓那个,怎么这回损失了一个杨队长,反而抓瞎了呢?”
    李队长:“上交了那么多自查报告,什么线索都没有吗?”
    “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皮毛,没有调查价值。”
    听到夏继成这句话,一直装作看资料的赵志勇松了口气。这消息竟让他下意识地有些高兴。他这才突然意识到,从匿名信交出去的那一刻开始,自己就已经在后悔了。
    这一切夏继成都默默看在眼里。其实当他看到那一行鬼画桃符的匿名信时,就已经明白怎么回事了。刑一处的人要举报顾耀东用不着这种方式,也不必等到现在。
    小喇叭叫嚷着从外面跑进来:“新闻新闻!特大新闻……处长,您回来啦。”
    于胖子:“什么新闻?”
    小喇叭:“我刚听见一处的人在说,有人匿名举报我们顾耀东有嫌疑!”
    原本也抬起头以为是什么小道消息的赵志勇,赶紧把头埋了下去,仿佛只要埋着头就能把自己藏起来。
    “据说杨队长死之前最后去的地方是货运车行,信上说有人看见顾耀东跟着他去了!”
    肖大头:“赵志勇,你不是跟顾耀东住一个房间吗?他那晚真去了?”
    赵志勇支支吾吾:“他是跟我说过要出去,不过……我不清楚他去哪儿,我又没跟出去。好像……好像是去处长那儿了吧。”他求救似的看向夏继成。
    夏继成:“我刚刚已经在副局长办公室解释过了。顾耀东被我派去仓库取东西,之后一直留在我房间里。我不清楚写信的人到底看见了什么,但他和杨奎的死没有任何关系。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要再议论。”
    赵志勇心情复杂地埋头继续假装看资料。
    夏继成:“顾耀东呢?”
    李队长:“去楼下帮您擦车了。”
    夏继成走到窗口边,望向楼下院子里。从这里望下去,顾耀东的身影只是小小一团,正围着自己的黑色轿车忙前忙后。
    “谁让他去的?”
    李队长:“他自己。说是要给您擦得比镜子还亮堂。莫干山回来之后,这小子干什么都特别卖力。”
    车边放着水桶,顾耀东洗抹布,擦车,换一桶干净水,又接着洗抹布,擦车。擦完了车身,再用刷子蘸水刷轮胎。他仿佛是一个上山拜师学艺的小徒弟,虔诚而幸福。
    夏继成望着他,听着身后警员们叽叽喳喳,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最后要去的地方是人事室。夏继成把所有警局证件和几把钥匙放到了桌上。
    在顾耀东卖力擦车的同时,夏继成已经远远地朝警局大门走去了。这段路并不算长,可是他走了很久。
    站在门口,他最后望了一眼这四栋灰色的高楼。明天将会是他最后一次走进这里,留恋吗?也许已经由不得他选择记住或是忘却。这是他的青春,曾经也像顾耀东一样喊着“匡扶正义,保护百姓”,在这四栋楼里他学会了将这句话放进心底,永不泯灭;这是他的战场,在这里他从邵屹变成夏继成,又从夏继成变成“白桦”。
    走到今天,这场战斗结束了。
    踏出这里,便是一个未曾见过的世界。
    顾耀东兴冲冲地跑进家门:“我回来了!”
    一家人围在饭桌前,桌上放着大包小包,顾悦西正在分发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耀东母亲笑逐颜开:“快来看看,你姐夫出海回来,带了好多东西。”
    顾耀东:“姐夫这趟去哪儿了?”
    顾悦西:“广州。这男人花起钱来真要命,买这么一大堆,这趟出海算是白跑了。”
    顾耀东:“都有什么呀?”
    “砂糖橘、陈皮、红茶、南糖。这是给爸爸的树脚眼药散,说是对眼疾有好处。这是给妈的白马菜刀。你见过大老远背菜刀回来送人的吗?”顾悦西抱怨道。
    顾邦才:“不是还有两桶海鱼吗?”
    “鱼是不错,就是这个人太没有情趣了……”顾悦西总是这样,嘴上数落着,心里又想着他的好,最后抱怨就变成了嗔怪。再不解风情的男人,念家爱家也会让人心生温暖。
    顾耀东跑过去蹲在水桶前,饶有兴趣地看鱼在桶里游来游去。过了片刻,他忽然抬头问她:“姐,能给我一桶吗?”
    “干什么?”
    “送给我们处长。”
    “连你都学会讨好长官了?”
    “你不懂。我想跟着他正正经经当警察。”
    顾邦才很欣慰:“嗯,开窍了。”顾耀东笑嘻嘻地拎起一桶就朝外走。
    耀东母亲:“哎——明天早上再拿去警局也不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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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27 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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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8-9 07:13:35 | 显示全部楼层
    顾耀东一边说话一边已经出了门:“万一死一条呢?现在送去最新鲜!我走了!”
    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夏继成在鸿丰米店最后一次向老董汇报完情况出来时,便远远看见沈青禾等在街角。这一刻终于还是到了。
    盛夏的傍晚,天边常常被霞光映得极其绚烂,但并不使人觉得温暖。也许是因为白天太过盛大辉煌,这最后的绚烂反倒有种曲终人散的孤寂感。
    起风了,沈青禾觉得有些凉,这种感觉原本只应属于离别之秋。她和夏继成沿着大路朝江边走去,远远地便能闻见黄浦江熟悉的气息了。
    “什么时候动身?”
    “后天的火车票。”
    “国防部监察局?”
    “对。我正打算去找你。出了点问题。”
    “怎么了?”沈青禾一下子紧张起来。
    “不是我,是顾耀东。莫干山的事情没有结束。有人给齐升平写了匿名举报信,说看见那天晚上顾耀东跟着杨奎去仓库了。”
    “他被逮捕了?”
    “没有。我暂时应付过去了。但是这封信会留在齐升平和王科达的神经上,时不时跳出来作乱。我希望你能配合他渡过这一关。”
    沈青禾的心情像在美国辛辛那提坐过山车。
    “怎么配合?”她茫然地问。
    “莫干山这一趟,刑一处、刑二处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你们在谈恋爱了。”
    “我们只是演戏!是因为……”
    “因为需要互相掩护,我当然知道。但是现在需要你们继续演下去。我走以后,警局里会有不止一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观察他。不管顾耀东还是你,都不能让人起疑心,更不能露出任何破绽。”
    长长的沉默。沉默地想心事,沉默地从南京西路走到了南京东路。
    “这是任务吗?”
    “算是吧。”
    “时限多久的任务?一个月,半年一年,还是无限期?”
    “这取决于你们的安全状况。”他理性得近乎冷淡。
    沈青禾停下了脚步:“除了顾耀东,还有其他话想对我说吗?”她期待地望向夏继成的背影,夏继成回过头来了,丝毫没有避开她的目光。
    “今后我不在上海,继续培养他的任务就交给你了。有你在身边,他会很快成长起来的。”
    “就这些?”
    “就这些。”
    前面已经能听见江水的声音。夏继成转回身,朝前走去。
    站在黄浦江边,望着江水翻腾着向前,目光便也随着它一路往前,看得久了,便容易让人想起一些很久远的事情。
    “等你到了南京,就是你看秦淮河,我看黄浦江了。”
    “不都是同样的长江水吗?”
    “你知道在你之前,那个位子上曾经牺牲过两名同志吗?”
    夏继成笑了笑:“‘欲得虎儿须入穴,如今虎穴是南京!’这是南京地下市委的陈书记上任前,她先生写的临别诗。在她之前,南京曾经牺牲过八位市委书记。壮士一去不复还,她是真正的勇士。我不算什么。”
    其实沈青禾知道自己不应该问这个问题。他是战士,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如果一切顺利,你还会回上海吗?”
    “也许会吧。如果一切顺利,不久的将来我们就会迎来胜利。到那个时候,只需要一张火车票,不管上海南京,还是延安重庆,中国之大,可以去任何地方。我们就是普通人,生活里没有政治,只有山川湖海、柴米油盐。”
    沈青禾沉默了一会儿,这个傍晚她沉默了很多次,但也许所有的沉默都是为了说出最后这些话。
    “不知道今天该说后会有期,还是后会无期。就当这辈子都不会见了,有些话我今天一定要讲。我喜欢你,这句话我从来没有说出口,今天不怕讲出来。”
    夏继成没有意外,但是也没有回应。沈青禾也并不期待他有什么回应,只是望着江水慢慢地说着自己的话。
    “在苏联,你抄在床头的诗,我还记得。‘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在某个小镇/共享无尽的黄昏/和绵绵不绝的钟声……’/其实我也知道,在你心里一直有一个故事。”
    “我的故事,已经结束了。很久以前就已经结束了。对不起。”
    沈青禾怅然若失,却也释怀了。这些年喜欢他,他只是假装不知道。原来他心里真的有爱人。那就好。她宁肯是这样。
    “你应该祝贺我终于可以翻过这一页。也许我现在还不明白,究竟什么是爱情,但总有一天我会找到答案。我是沈青禾,不是一般人,不管接替你的人是谁,他都应该为有我这样的搭档感到幸运。”沈青禾竭力朝他挤出一个洒脱的笑容,足够骄傲,足够倔强。
    夏继成笑了:“这也是我的幸运。”
    他当然知道她的心事。曾经还是邵屹时,他拥有过一段爱情,那段爱情很普通,那个女孩也很平凡,平凡到再也无人能相提并论,以至于那个女孩死后,邵屹也不存在了。在那之后沈青禾是唯一走进过他心里的人,因为珍视,所以更认为她应该有属于她这个年龄和时代的爱情,属于她的青春回忆和轰轰烈烈。
    她也当然没有翻过这一页,带着骄傲和洒脱地说出这些,不过是在告诉自己,她应该,也必须放下了。
    “但愿今后还会再见。”她朝他伸出右手。
    夏继成没有回应她的握手,而是给了她一个深深的拥抱。
    “后会有期。”
    她愣了片刻,忽然意识到这个她等了很久很久的拥抱,是他们之间第一次,也许也是最后一次。于是她的眼泪静静地流了下来。
    电车靠站了。顾耀东拎着一大桶海鱼下了电车,咸腥味惹得司机直皱眉头,他一边老实地笑着道歉,一边小心翼翼地护着水桶,生怕水洒没了,伤着他心爱的鱼。
    好不容易到了夏继成的公寓楼,顾耀东拎着水桶在门口敲了半天门,没有人回应。不知道是处长出门了,还是自己找错地方了。他只得又拎着桶下了楼,打算去找门房问问。
    快到一楼时,他听见楼下有两个人说话,声音很熟悉。
    “夏处长,我们的合作关系到此为止了。到南京以后,多保重。”
    “你在上海也保重。”
    “祝你大展宏图,一切顺利。”
    水桶跌落地上,周围一片死寂,只听见水桶沿着台阶哐哐当当滚下去,仿佛是希望破碎的声音。
    水桶一直歪歪扭扭滚到了夏继成面前。他循着水迹朝楼道望去,只见楼道里几条海鱼七零八落地蹦来蹦去,顾耀东埋着头,一个人站在那里,看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抽空了。
    他抬头望向夏继成:“处长,你要离开上海?”
    “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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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8-9 07:14:10 | 显示全部楼层
    “还回来吗?”
    “不知道。”
    顾耀东怔怔地望着他,这算是什么回答?
    “顾耀东,明天,警局见。”夏继成头也不回地上了楼。那一瞬间,他看见顾耀东又变成了那只被人遗弃在走廊里的流浪猫,就像一年前来警局报到时一样。他真怕再多站一秒钟,面前的小警察就会痛哭出声。到那个时候,还能硬着心肠一走了之吗?
    清晨,阴雨依旧绵绵地飘着。杨一学没有出来扫地,于是福安弄就好像没有醒过来一样。炊烟没有升起来,偶尔有不得已早出的人,也是行色匆匆,连声招呼也没有。就像这夏日里的低气压一样,一切都沉闷得让人提不起精神。
    一宿未睡,也一宿未动。顾耀东就这样坐在地上,一夜之间消沉了许多,下巴上的胡楂也变青涩了。他的少年感,大概就是从这个夜晚开始褪去的。
    刑二处门口围着警员朝里张望,还有些警员来去匆匆,似乎在奔走相告着什么重大新闻。刑二处门里没有人说话,李队长看着夏继成,赵志勇看着夏继成,除了无故旷工的顾耀东,所有人都看着夏继成。气氛和这鬼天气一样压抑。
    夏继成已经不再穿警察制服了,他穿了一身便装,桌上放了个箱子,正一件一件把私人物品收进箱子里。
    李队长:“处长,您要调走,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们呢?这么突然,大家都有点接受不了。”
    夏继成:“调令也是刚下来的。”
    “您以后还回警局吗?”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我走以后,应该会有新处长调来。我回不回来,你们都不会受影响。”
    肖大头愤愤地一脚踹翻了椅子:“他妈的肯定是因为那封匿名信!处长替顾耀东扛了这件事,搞得自己要被调走!到底是哪个王八蛋在背后干这种缺德事?”
    赵志勇不自觉地缩着身子,耷着头。这不得不让人想起杨奎最厌恶他的一点,就是现在这样像某种令人生厌的软体动物,爬着,腻着。
    “这和匿名信没关系,有没有这封信我都会走。”夏继成说得云淡风轻。
    于胖子:“肯定是一处干的!他们死了个杨队长,又抓不到凶手,想拿我们顾耀东顶罪!”

    肖大头:“别让我逮着!要逮着了,我让他尝尝被人背后捅真刀子的滋味!”
    赵志勇心慌地打翻了杯子,手忙脚乱地擦着。
    夏继成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没有说话,只是瞪了一眼肖大头:“肖德荣,我走以后收收你的脾气。”
    肖大头嘀咕:“我心里不痛快!”
    小喇叭:“哎,说了半天,顾耀东呢?”
    李队长:“还没来。”
    肖大头:“臭小子,良心坏啦?处长要走他也不来送送!”
    夏继成看了看手表,走到窗边,心情复杂地望向小雨中的福州路。
    顾邦才在客堂间看报,耀东母亲从灶披间出来:“儿子还没起床?”
    “没动静。”
    “都快中午了,这一觉也睡太久了。”
    “兴许在莫干山累着了,愿意睡就多睡睡吧。”
    正说着话,一阵咚咚咚的下楼声响起,二人刚朝里望去,一个身影就已经风驰电掣地冲了出去。等耀东母亲追到门口,弄堂里早不见了人影。
    一名警员来刑二处敲门:“夏处长,有您的信。”
    小喇叭接过信,一边看着信封,一边递给夏继成:“处长,《生活》杂志社寄来的。”
    “谢谢。”他拆开信封,里面是几张照片。随手翻着,翻到其中一张时,夏继成的嘴角肌肉抽了一下,接着又莫名地笑了。他将其他照片放到箱子里,唯独那一张装回信封,揣进了衣服内兜。
    李队长:“处长,该吃午饭了。一块儿去食堂吧,我们给您践行。”
    “不了,你们去吧。晚上我请大家到小绍兴吃饭,每个人都来。”他看了眼手表,心想那傻小子也许不会来了。这样也好。他抱上箱子,起身离开了办公室。
    就在他刚走到刑二处门口时,一个人影没命地从走廊远处冲了过来,大概是因为浑身湿透,连鞋子也泡满了水,他每跑一步都会发出像鸭掌拍在地上的“啪嗒”声。就这样一路狼狈一路不管不顾地冲到夏继成面前,他停了下来,喘着粗气,站在那里定定地瞪着他。
    也不知身上是汗水还是雨水,顾耀东就像只刚从热锅里捞出来的落汤鸭,头上冒着蒸汽,脚下滴答淌着水。
    夏继成笑了。因为顾耀东的样子的确好笑。

    过了片刻,他大声嚷嚷道:“怎么这么让人操心呢?多大的人了,下雨出门不知道打伞吗?”顾耀东还没来得及说话,夏继成已经走了过来,一手抱着箱子,一手搂住他肩膀朝警局外走去了。
    雨依然在下着,而且更大了。两个人站在警察局大楼门边,望着外面出神。
    “处长,我肚子饿了。请我吃饭吧。就我们两个人。”
    “想吃什么?”
    “想去你平时吃饭的地方,是你一个人会去的地方。”
    夏继成看了看他:“雨这么大,今天我没车了。”
    “我没伞。”
    “那等雨停吧。”
    “不用等雨停,也不用伞。”
    “让我跟你一起淋雨?”
    “反正你现在也不是刑二处处长了,没人会笑话你。”连“您”都变成了“你”,顾耀东是真的没把他当处长了。
    “雨太大了!”
    “你不会是想赖账吧?”
    于是夏继成只得把话憋了回去。
    夏继成将箱子举在头顶,和顾耀东一起跑着。跑到一个路口,顾耀东“嗖”地就朝左边冲出去了。
    “反了!”夏继成大吼了一声。
    顾耀东“嗖”地掉头往右冲,快得令人瞠目结舌。
    夏继成像个老人家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喊:“掏钱的人是我!你跑那么快干什么?”
    目的地是一个冷清的三岔路口上的一间冷清的小饭馆。店门口有一棵巨大的广玉兰,顾耀东站在树下目瞪口呆了好一会儿,满树满树的白花朵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兀自开着,芬芳着,仿佛树下的小店是另一番隐秘天地的入口。
    小店里没有客人,安静得像是到了什么人家里。蒸笼上冒着烟,锅里的水翻滚着,闻着倒是有淡淡的烟火香气。老板娘六十多岁,头发已经花白,朴实而和善:“夏先生,今天的饭还是老样子吗?”
    夏继成:“对。”
    她又看着顾耀东:“年轻人,你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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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27 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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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8-9 07:14:42 | 显示全部楼层
    顾耀东:“我要和他一样的。”
    “下雨天,也没别的客人,我给你们多做两个小菜吧。”说着她便笑盈盈地离开了。
    夏继成看起来熟悉店里的一切。他自己去角落的桌上倒了两杯热水,递给顾耀东一杯。
    屋里有扇窗户往下坠着,雨飘了进来。他看了看,是窗户合页的螺丝松了,螺丝拧在木框上,但是木框已经朽了。
    他朝灶披间喊道:“老板娘——工具拿来吧,窗户又该修修了!”
    老板娘小跑着拿来了工具箱:“每次来吃饭都帮我修修补补。”
    “小事。”
    老板娘回了灶披间。夏继成把螺丝拧了下来,又从灶披间门口堆柴火的地方捡了一小截木头,削成筷子那么粗,塞进朽烂的螺丝孔里。
    顾耀东看着他修窗户:“处长,你经常来这里?”
    “对。我做饭实在太难吃。”
    “这儿离你住的地方,好像也不算近。”
    “刚到警局时,我登记的第一份户籍,就是这里。”
    顾耀东有些意外:“你也当过户籍警?”
    “你曾经问过我,每个人都有一个起点,我的起点是什么。和你一样,我的起点也是查户籍。”
    于是顾耀东好像暂时忘记了离别的伤感,为找到自己和夏继成的第一个共同点而开心起来。他总是很容易因为眼前的事而开心。
    “这家人的户籍簿上只有老板娘一个人。淞沪会战的时候,她的丈夫和儿子都牺牲了,剩她一个人经营这家店。后来我就经常来这里吃饭。”夏继成突然压低了声音悄悄说,“其实老板娘做饭味道也不怎么样。别让她知道。她要伤心。”
    顾耀东咧着嘴笑,看着夏继成继续修窗户。看了一会儿,伤感似乎又重新笼罩了上来:“处长,刚刚在警局里听到别人议论,有人写匿名信举报我,是你替我扛下来了。突然从警局调走是因为这个吗?”
    “当然不是。”
    “那为什么?”
    “为了前途。国防部监察局,多少人削尖脑袋想去的地方,为了这个美差我谋划很久了。前途是光明的。”
    顾耀东朝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我真替你高兴。”

    夏继成修好了窗户,关上,严丝合缝刚刚好。
    老板娘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菜泡饭,一盘切成小段的油条,然后又回了灶披间。
    夏继成泡了一小截油条在饭里,吃一口憋好半天才咽下去,小声嘀咕着:“老是这么咸,一个月得花多少钱买盐啊……”但他还是一口接一口地吃着。
    顾耀东看着他吃饭,有些惆怅地说:“原来你喜欢吃菜泡饭。”
    “我喜欢一个人来这儿吃饭。每次都是一样的菜泡饭,一样的油条。不用讲话,什么都不用想,对我来说这是很难得的享受。”
    “以前,我以为你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喜欢约人喝酒、搓麻将,喜欢在办公室吃烤鸡;以为你当警察是为了赚钱,看你走路好像都能听见脑子里的铜板晃得叮当响。现在才发现自己其实一点都不了解你。”
    “这就是我的生活,现在你都看到了,也了解了,没什么特别的。”
    顾耀东埋头吃了几口,小声问:“你什么时候去南京?”
    夏继成大口吃着饭,头也不抬:“明天。就因为我要走,你今天差点打退堂鼓,不想来警局了?”
    “是。”
    夏继成“啪”地拍了一下他的警帽,帽檐遮住了他的眼睛:“回答得这么干脆。你当初来当警察,是因为我夏继成吗?”
    “不是。”
    “是为什么?”
    “为了匡扶正义,保护百姓。”他忘记了去扶正警帽,处长要走了,好像这些不重要了。
    “没忘就好。这才是你留在警察局的理由。”
    顾耀东坐着,警帽歪着,每个关节都松垮着。他很少会这样。他想起了第一天去警局报到时,夏继成也问他为什么来当警察,那时候他也是这么回答的“匡扶正义,保护百姓”。然后他就成了大家的笑话……现在好像又回到那天了。只是面前这个男人比那时候熟悉,也比那时候更陌生。
    夏继成知道他在想什么:“顾耀东,我曾经说过你不适合当警察,现在我收回这句话。我要你留在警局,好好干。”
    “我能在警局留到现在,是因为很多事情你替我扛下来了。我怕你走了,我想留也留不下来。”
    他盯着顾耀东有些黯然的眼睛,一直盯到他心里:“你想留,就接着当一个好警察,做警察该做的事,就没人能把你赶出去。”
    “我留在警局,这对你来说重要吗?”
    “重要。只要留下来你就能发挥作用,就能帮上沈青禾。最重要的是希望,将来有一天你能接替我。”
    顾耀东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变成了对别人来说很重要的人。“接替”这两个字,让他忽然生出一种叫作责任的东西。当个好警察,一定也是处长年轻时候的梦想。现在他完成了,要走了,于是把这个梦想交到了自己手中。能接过来捧得牢牢的吗?
    “不需要现在就呼风唤雨无所不能,但只要留下来,你就是一颗种子,迟早会生根发芽。别让我看错人,也别让我这么多努力白费。能做到吗,顾耀东?”
    沉默了很久。
    “能……”这个没什么气势的回答像是顾耀东在自己试探自己,能吗?他慢慢醒了过来,坐直了身子用力地喊:“报告!能!一定做到!”
    “不光好好干,还要好好保护自己!挨了打要懂得还手!”
    “是!”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像个战士一样为梦想一路战斗下去!”
    “是!”
    口号喊完了,夏继成笑了:“这才是我认识的顾耀东,吃饭。”
    老板娘又端来了一锅菜泡饭:“饭还有一大锅,吃完了又加。”
    顾耀东学夏继成的样子,吃了一口油条一口菜泡饭,然后就不动了。
    老板娘:“怎么了?味道不对吗?”
    他看了看夏继成:“没有!味道刚刚好!”
    老板娘欣慰地笑着走了。
    他狼吞虎咽,拼命往嘴里塞着咸得发慌的油条和饭,想把眼睛里湿湿的东西塞回去。要像战士了,战士就不应该再像小孩子一样开心就笑伤心就哭了。于是他竭力地笑着,灿烂得像一朵向日葵,可是笑得越灿烂,心底就越是满满的悲伤。
    从小饭馆离开时,夏继成朝灶披间喊着:“老板娘——明天开始我就不来了——”
    老板娘慌忙跑出来,手里拎着个小纸袋:“不来了?为什么呀?”
    “要离开上海了。饭钱在桌上。多余的钱是留给你换扇新窗户的。”
    “以后还回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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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27 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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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8-9 07:15:21 | 显示全部楼层
    夏继成笑着:“如果有一天我回上海了,第一顿一定是到你这里吃菜泡饭。”
    老板娘把纸袋子递给他:“给你准备好了,你每次都要的小鱼干。夏先生,这些年多亏你一直照顾。那就祝你……一路顺风了。”
    雨已经停了。顾耀东跟着夏继成去了附近的一处街角,那里放了一只破烂的旧碗。夏继成把纸袋里的小鱼干倒在碗里,很快,一只野猫便跑过来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夏继成摸了摸它的脑袋,起身离开了。顾耀东想,原来处长在上海还是有很多牵挂的。
    这天夜里,刑二处在小绍兴的酒楼包间吃了最后一顿饭。除了夏继成,所有人都喝得颠三倒四忘了形。
    李队长搂着夏继成的肩膀,朝他喷着酒气说:“处长,我比你还早当警察,你是晚辈。我已经在警局干大半辈子了。可是现在我不想干了!明天你一走,我立马就去辞职!一把年纪,干不动了!”
    肖大头嘴里叼着烟,吐着烟雾:“这还算二处吗?老子也不干了!”
    小喇叭:“我也走!于胖子,你怎么说?”
    于胖子:“走啊!你们都走了我留下来有什么意思?要走一起走!”
    赵志勇蔫蔫地坐在一旁,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肖大头命令道:“赵志勇!说话!走不走?”
    赵志勇不吭声。
    肖大头又问:“顾耀东!你表态!你走不走?”
    顾耀东眼神发直:“我不走……我的梦想就是当警察。为什么要走?”
    一群人总算找到发泄的机会,有人拉扯他,有人拿筷子敲他的头,肖大头歪歪倒倒地挣扎着要过来揍他:“狗日的没良心的,处长走了你就不伤心吗?”
    顾耀东敢顶嘴了:“我不伤心!没用的人才伤心!”
    夏继成看着一帮孬兵,板着脸说:“都别废话。要是有更好的去处,我不拦着。否则就踏实留在二处好好干,谁也不许走。”
    赵志勇一直埋着头不说话,忽然起身出去了。
    楼梯拐角的地方,没什么人经过,赵志勇一个人坐在那里抹眼泪。他的伤心和别人不一样。他知道处长偏爱顾耀东,失落过,有过怨气,甚至偷偷想过如果有一天自己在警局出人头地了,他一定要在手底下招很多很多新人,然后对他们每个人都一样好。但是夏继成突然要走了,他能想起的只有两年前抗战胜利时,伪上海市政府第三警察局要被合并成上海警察局,他的留用资格被另一个贿赂人事室的人顶掉了。那时候家里的小面摊生意不好做,连房租都不够交,他以为自己和母亲只能回淮安老家了,是夏继成把他留了下来,带进了刑二处。
    “赵警官。”夏继成走到了他身后。
    赵志勇赶紧一把抹掉眼泪站起来,“处长。”他一抬头,看到夏继成的目光,又心虚地把头埋了下去,“您被调走,真的不是因为那封匿名信吗?”
    “和那封信没关系。”
    赵志勇依然很难过。
    “赵志勇,其实你有时候和顾耀东很像,单纯,善良。你第一天来警局报到的时候,也和他一样懵懵懂懂,漏洞百出。但你们始终还是两类人。知道区别是什么吗?”
    “他比我更坦荡,更磊落。”
    “而你比他更懂得审时度势,屈伸有度。这是你的优点,也是你的弱点。”夏继成拍了拍他的肩膀,“话说错了可以收回,但人生不能这样。别走错路。”
    赵志勇望着他离开的背影,五味杂陈。
    夜里的最后一班电车已经开走了。刑二处的人肩并肩吵吵嚷嚷地走在夜晚的马路中央。肖大头扛着几乎不省人事的李队长,顾耀东扶着走路像踩棉花的肖大头。夏继成默默跟在后面。
    李队长住在静安寺附近的小弄堂里。一群人刚把他送到家门口,李太太就赶紧出来扶着他:“哎哟,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这么灌自己!还能干几年警察呀?不要命啦!”她一边心疼地抱怨,一边朝屋里喊:“囡囡,快给你爸爸煮醒酒汤!”
    李队长是地道的上海人,和顾家一样,住的是还算体面的石库门房子,三层小楼,家里儿孙满堂,生活安稳。天井晒满了孙子孙女的小衣服,衣柜里塞满了他们的小毛衣小围巾。这才盛夏,李队长就已经把冬天的行头织好了,不仅今年冬天,他把未来两年的都织够了。他还有两年退休,害怕这两年里哪一天出去执行任务就回不来了。从静安寺捕房的小巡捕走到今天,他迎了很多新人,也送了很多老人,看淡了许多事。他知道刑二处在自己就不会走,不过那天夜里,他梦见一大家人去了乡下的院落,喂鸡,看书,玩闹,而他坐在树下织了很多很多的毛衣。
    肖大头住在苏州河北岸的厂房区。顾耀东扶着肖大头,替他敲了门。门一开,两个大约四五岁的孩子就欢天喜地跑了出来,一儿一女,各抱着肖大头一只腿摇着,喊着“爸爸”。肖大头一个激灵醒过来,笑着搂住两个孩子:“爸爸回来了,快亲亲!”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在他脸上鸡啄米似的亲着,肖大头脸上是难得的温柔。顾耀东在一旁看着,也跟他一起笑着。
    肖大头一家四口蜗居在棉纱厂给工人安排的平房里,旁边就是大片的棚户区,永远都脏乱糟臭,充斥着烟毒和抢劫盗窃。肖大头最大的心愿就是带着一家人搬到好一点的地方,干净一点文明一点,将来两个孩子要上学了,学校也能安全一点正规一点。所以他没日没夜地算金价,轧金子。
    这天夜里,肖大头梦见了十九岁的自己,那天他第一次戴上警帽,格外美好。
    于胖子住在菜场里的一间两层小木楼。顾耀东和小喇叭扛着他刚到家门口,于太太就冲了出来,揪着他耳朵就往家里拽。
    “还知道回来呀!一天天的薪水不见涨,就知道在外面胡吃海喝!人家看你这一身肥肉还以为我跟着你日子多好过呢!再不拿薪水回来米缸都要空了!”其实她早就用最后一点大米给丈夫熬了暖胃的白粥,粥很清,但已经是家里的全部。
    于胖子从小就是孩子群里挨打最多的那个,块头最大,可是比谁都心肠软。他从来没有英雄梦,只想老婆孩子热炕头过好小日子。他想当厨子,父母不同意,硬要他去吃官粮。抗战胜利那年,警察局大量招人,他也不知怎的稀里糊涂就成了一名警察。每天出门怕得要死,辞呈都写了几十份,最后还是不知怎的,稀里糊涂一份也没有递出去。
    处长走了。那天夜里,两百来斤的胖子躺在热炕头上抱着老婆哭得嗷嗷直叫,仿佛又变成了小时候那个被孩子群痛打后扔在路上的可怜虫。
    小喇叭没有自己的房子,他常常搬家,哪里有便宜房子,他就在哪里租一间。反正单身的日子是很好混的。顾耀东扛着小喇叭进了亭子间,屋里只有一张床,床上乱七八糟堆着洗过的和没洗过的衣服。一放到床上,小喇叭就已经鼾声四起了。
    小喇叭叫包一民。宁波人,父母早亡,没有兄弟姐妹,是个一无所有的单身汉。他和于胖子同一年进的警察局,很快就和所有人打得火热。“小喇叭”是肖大头给他取的绰号,因为自从他进了刑二处,办公室里就像多了一个喇叭,上至南京政府的会议决策,下至女明星的桃色新闻,他随时随地都在广播着。其实小喇叭每天下班以后就不爱说话了,除了警局,他在这个城市始终找不到归属感。
    处长走了,小喇叭特别惶恐,他害怕还会有人走,害怕刑二处就这样一点一点散了。这天夜里他被噩梦惊醒了很多次,如果有一天刑二处真的没有了,大概他也就会离开这个城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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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27 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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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1-8-9 07:16:05 | 显示全部楼层
    顾耀东和夏继成最后送赵志勇回了小面摊。面摊已经打了烊,赵母正在一个人辛苦地收拾残羹碗筷。赵志勇本来想再对夏继成说点什么,看见一旁的顾耀东,最后只说了句“处长一路顺风”,然后就默默地回了面摊。
    赵母:“这么晚了怎么还来?快回去睡觉,明天还要去警局呢。”
    赵志勇:“我帮你一起收拾。”
    听着身后赵母和赵志勇说话,顾耀东转身离开了,没走几步,他终于脚一软坐了下去。
    末班电车早就没有了,黄包车也回家了,街上到处都已经静悄悄了。于是最后这段路,是夏继成扶着顾耀东走完的。顾耀东像只软塌塌的猫,把全身力气都放在了他身上,没有半点要客气的意思。
    到了福安弄,夏继成把顾耀东放到家门口。顾耀东笑着说:“处长,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面,给我留个礼物吧。”
    夏继成:“要走的人是我,不应该是你给我这个前辈送礼物吗?”
    于是顾耀东仍然笑眯眯地说:“那就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其实我一点都不希望你走。在莫干山的时候我都想好了,我要跟着你好好干,我知道跟着你一定会有不一样的人生。这几天我想了很多很多种结果,特别开心,但没想到结果是你要走。来警局这么久了,还总是像个傻子一样。”
    一阵沉默,夏继成扶正他的警帽:“你是我见过最不傻的傻子。回去吧。”说完,夏继成转身离开了。
    顾耀东望着他越走越远,终于忍不住大喊:“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后会有期——!”
    夏继成没有回头,只朝他挥了挥手。
    顾耀东朝他的背影敬了个礼,直到连背影也消失在弄堂口,他终于花光了所有力气,坐了下去。这时候,他才察觉到裤兜里有东西,一摸,是一个信封。打开信封,里面的照片就掉了出来。顾耀东木然地看着照片,也许是喝太多酒的缘故,照片越来越模糊了。
    顾邦才坐在床上看报,耀东母亲在一旁补衣服。房间外面传来开门声和关门声。等了好一会儿,却没有听见上楼的声音。
    顾邦才觉得奇怪:“刚才是有人进来了吧?”
    耀东母亲:“像是耀东回来了。”
    二人去顾耀东房间一看,房间里并没有人。于是又去问顾悦西,顾悦西正坐在梳妆镜前擦雪花膏,也说不知道。
    顾悦西:“会不会听错了?”
    耀东母亲:“不会的,他开门的声音我能听出来。”
    顾悦西想起什么,去敲了亭子间门,沈青禾开了门,她朝里张望着:“沈小姐,顾耀东他是不是……”
    屋里并没有顾耀东。
    “哦,没事。”顾悦西不好意思地笑着走开了。沈青禾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
    顾悦西和父母下了楼,客堂间里黑漆漆一片。
    “顾耀东?是你回来了吗?”顾悦西一边问一边开了灯,屋里空无一人。“顾耀东?”她又喊了一声,还是无人回应。
    “妈,你肯定听错了。”
    耀东母亲一脸纳闷:“奇怪了,明明听见有人开门。”
    顾邦才:“都这么晚了,他也该回来了啊。”
    耀东母亲实在不放心,又去天井里看,顾邦才也去门口找了。
    顾悦西忽然想到什么,于是下楼又去了灶披间。
    灶披间里没有人。角落里,依然安安静静放着那个顾耀东和多多捉迷藏的柜子。顾悦西一步一步走到柜子前,猛地拉开门一看,只见顾耀东缩成一团,躲在小得几乎要装不下他的柜子里,手上攥着一张照片无声地痛哭流涕着。
    顾悦西愣住了。
    耀东母亲在外面喊了声:“悦西?”
    她赶紧“啪”地关上了门,逃也似地跑出灶披间。
    耀东母亲:“找到了吗?”
    “没有!”
    耀东母亲朝灶披间里张望着,想进去看看:“灶披间也没有?”
    顾悦西有些紧张地拉住门,把她往客堂间里推:“没有!我找过了,没人!”
    “难道真是我听错了?这么晚了,不回家去哪儿了呢……”
    “你和爸先睡吧,我在楼下等他回来。”
    “他回来了记得说说他,以后别这么晚回家。”耀东母亲嘀咕着回了房间。
    顾悦西忧心忡忡地望向灶披间。而沈青禾也站在楼梯上望着灶披间,她知道,这个夜晚对自己和顾耀东来说同样难熬。
    顾耀东缩在柜子里,手里拿着的那张照片,是他和夏继成在莫干山时那名美国记者拍下的,照片上的夏继成搂着顾耀东的肩膀,夏继成一脸笑容,顾耀东黑着脸绷着身子,像尊正义凛然的兵马俑。这便是他和夏继成唯一一张合影。
    他能猜到处长去南京是为了什么。那是一个自己未曾见过,也许永远都不会有交集的世界,而他们也从此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了。“后会有期”这话是自己说的,可真的会有那一天吗?
    成长总是伴随着撕裂的疼痛,就像剥洋葱一般,原本紧紧在一起的人和事被一层层扒开,撕去,最后只剩下一个自己。
    夏继成离开上海那天,沈青禾没有去送他,顾耀东也没有去送他。
    沈青禾去了鸿丰米店,又有新任务了。老董安排她给三名刚到上海的新同志送去身份证、户籍本。然后她又从保密局的眼皮子底下送了一名濒临暴露的同志去中转点,安全撤往了解放区。那一整天,沈青禾都奔波在上海的大街小巷。战斗在继续,而她的战场依然在这座城市。
    顾耀东按时去了警局。夏继成的处长办公室里已经空了,门敞开着,伤感的情绪不断从里面涌进刑二处。他照例打了开水,浇了花,扫了地,出了两次警,一次是把迷路的老太太送回家;一次是制止丈夫当街殴打老婆,那个男人叫嚣着打自己老婆不算犯法,给了顾耀东一拳头。顾耀东给他普及了几条民事法,然后把他逮捕回了警局。那天他在警局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把夏继成的办公室从里到外彻底打扫了一遍,地上一尘不染,桌上光可鉴人,然后就关上了办公室门。二处的人都默默看着他。那扇门关上时,刑二处的一个时代仿佛也终结了。
    火车站的汽笛声长长地划破天际。夏继成最后望了一眼上海,拎着行李登上了前往南京的火车。车厢里人不多,他坐在靠窗的位置,从行李箱里拿出一本《茨维塔耶娃诗集》。书里夹着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孩大约二十三岁,浅浅笑着,平凡普通。照片背后写着民国二十九年。夹着照片的那页是一首题为《我想和你一起生活》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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