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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麒麟》(上下集全文完):慢热的历史悬疑小说,从反清复明的瑞兽讲起,作者:周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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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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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6 10:03:26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时太监进来禀报,皇上已经用毕早膳,在藏经楼内接见大臣。群臣鱼贯而出,来到藏经楼,乾隆正坐在一张大榻上喝茶。大臣们行了礼,轮流上前奏事:俄罗斯又在黑龙江边境闹事,台湾有人造反,云南土司需要册封,蒙古王公求亲等等,乾隆一一做了指示。
    一个武将上前道:“启禀万岁,昨夜在寺内抓到两个形迹可疑的人,身上带有兵器,臣率侍卫将其制服,谁知二人一齐咬舌自尽。臣怀疑二人乃八卦邪教的教徒,已经画了二人的像,去城中张贴,悬赏辨认。此外,这寺紧邻藏鼎山,山上多茂林,容易藏匿反贼,臣斗胆请万岁移驾回城。”
    乾隆冷笑道:“寺里进了贼,是你们太草包,怎么倒想让朕移驾?朕要留在寺里,给皇太后念经超度,回不去!你们继续吃睡等死,等反贼杀到朕的床头,你们才高兴哩!”一顿话,吓得那武将在地上叩头不止,连称不敢。乾隆一挥手,那人惊惶地退下了。
    等纪昀上前要奏事时,乾隆正往指甲上倒鼻烟,猛一吸,连打几个喷嚏,涕泗横流,太监忙上去帮忙擦拭了。乾隆打了个哈欠道:“昨晚大概着了凉,没睡好,醒来就头痛。”纪昀忙关切地问候了几句。乾隆突然想起什么,笑问:“葛理天来了吗?”葛理天忙从后面站出来:“臣在。”
    乾隆笑道:“葛理天,你个伶俐东西,朕昨晚梦到你了,你说那个水法改好了,给神龟背上加了聚宝盆,朕在梦里一瞧,什么狗屁聚宝盆,是个马吃草的食槽!”
    众臣大笑,乾隆也笑得很开心:“这个梦有意思。罢了,你也别改了,有神龟就行了。说起来,朕活了七十年,第一次做梦梦到西洋人,还不是什么西洋美人,竟然是你这个糟老头子。”群臣又是大笑。葛理天跪在地上道:“臣三生有幸,能出现在皇上的金梦中,一般人想都不敢想呢,想必臣的西洋祖宗这会子正在棺材里拍手乐哩!”乾隆笑得前仰后合:“行了行了,别抖机灵了。”
    一瞬间,乾隆收起笑容,大臣们也立刻肃静了。乾隆又吸了一口鼻烟,打完喷嚏,长吁一口气,疲惫地说:“纪昀、葛理天留下,其他人先退下罢。吩咐御膳房,今天中午不用开伙,就吃寺里的斋饭,你们也不要回城,留在寺里陪朕吃斋。”众臣接令下去了。
    纪昀上前又要奏事,乾隆摆摆手:“晓岚,一会儿你再说。朕有别的事想问。”招手让葛理天近前:“这几天,你看星象没有?”葛理天瞥了眼纪昀,说道:“回皇上,臣昨晚看了,从魁有白光掠过了紫微,不算大凶,但也不太吉利。”乾隆捋着胡子:“唔……月亮呢?太阳呢?”
    “日月并没什么特别变化。”
    “朕昨晚做了个奇怪的梦,先是梦到你说水法修好了,这没什么,但梦里还有个巨大的十字架,上面好像还有个人,跟你们天主教的耶稣像差不多。可能昨天江苏巡抚跟朕说南京有传教士秘密传教的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蹊跷的是,朕还梦见了太阳,红彤彤的,像是灯笼,但朕在梦里知道,那就是太阳,从东边起,往西边落,反复四次。朕好生纳闷儿,这种星象是个什么意思?”
    葛理天故意道:“臣愚钝,书上从未记载过这样的天象,一时想不出。”
    纪昀想了想道:“也许这不是天象,而是一个谜语。”
    “谜语?那谜底是什么呢?朕觉得,这个梦是有寓意的。那太阳落下去后,朕又看到了一头大黑熊。晓岚,你应该知道朕小时候的一件事:朕随圣祖康熙爷去围场打猎,圣祖用火枪打倒了一头黑熊,朕自告奋勇上前查看,谁知那熊并未死透,张牙舞爪地朝朕扑来,要不是护卫放箭,朕也许就命丧熊口了。这件事,也不是什么秘密,宫里宫外的都知道。这头熊,朕少年时经常梦到,它是朕的大灾厄,每次梦到,准没好事。太阳起落和这熊连在一起,让朕非常担忧。”
    君臣沉默了一会儿,葛理天道:“纪大人所言极是,这是一个谜语。臣以为,太阳四次起落,是一个字谜。”乾隆来了精神:“哦?你说说。”葛理天用手在空中比画着:“太阳从东向西反复四次,便是四次夕阳,‘夕’上一个‘四’,便是‘羅’的俗体,如此隐着‘罗阳’——皇上身边可有叫这个名字的人吗?”
    乾隆和纪昀同时大惊,尤其是纪昀,用意味复杂的眼神看着葛理天,不知是责备还是欣赏。乾隆怔了会儿,笑道:“你一个西洋人,竟然能解中国字,难得。晓岚,你说他解的对吗?”纪昀道:“若是个字谜,未免太简单了些,不过从四次日落解出‘罗阳’二字,还是说得通的。”乾隆点点头,小声念叨:“罗阳……行了,你们先下去罢。哎,等等,晓岚,你刚才要奏什么事?”
    纪昀从袖子里拿出一本折子,恭敬地递上去:“臣,有本弹劾罗阳。”乾隆一时懵然:“你要弹劾罗阳?”指着葛理天道,“你们两个给朕演戏呢?”葛理天忙跪下道:“臣连罗阳是谁都不知道,纪大人要弹劾他的事,臣更不知道了。”纪昀也跪下解释:“臣万万不敢欺君,实在是巧合。这本奏折臣昨天就写好了,皇上刚刚才说的梦,葛大人也是听了皇上的梦后才解出的字谜,臣哪有机会和葛大人串通?”乾隆摸了摸下巴:“是了,差点冤枉你们。先下去罢,这奏本,朕慢慢看。”
    出了殿,纪昀一把拉住葛理天,来到偏僻处:“葛大人,我要做的事,你事先真的不晓得?”葛理天摊手道:“下官从何晓得呀!”纪昀眼珠子一转:“你也不认识罗阳?”葛理天装糊涂道:“闻所未闻,他是一位官吗?”纪昀呵呵一笑,上下打量了葛理天一番,背着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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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6 10:04:11 | 显示全部楼层
    两天后,乾隆结束斋戒,回到城中的织造府行宫。当晚,宴请苏州耆宿,陶铭心也受邀在列。他穿着官府给定做的新绸衣,坐在最前面一排。相隔十年,陶铭心再次见到了大清皇帝,同庚八字的两人都老了,脸上皱纹密了,相貌也相似了。陶铭心眼神老花,看着模模糊糊的天子,像是看着另一个自己,不禁有一种荒唐之感。
    罗光棍没有穿官服,套了件黄马褂,在御前伺候,不时跟皇上交头接耳。陶铭心瞧他们君臣相契的样子,郁闷无比——他们肯定又在商量什么害人的计谋。身后,是文武百官的酒席,他转身一瞧,纪昀恰好也看着他,两人点头致意。
    他跟纪昀刚认识几天——乾隆二十二年题诗案发,他第一次听说了纪昀的名字,就是他,买了归八爷的那幅美人图,说起来,纪昀算是他中年变故的始作俑者。后来在曲阜见到假扮的孔昭炼,听他讲述乾隆侮辱孔圣人的故事,再次听到纪昀的大名。孔昭炼是八卦教的人假扮的,但他讲的故事,据纪昀证实,却是真的。
    数日前,乾隆圣驾刚到苏州,入了夜,纪昀身着便服,领着两个跟班,抬了许多礼物,来三棵柳村拜访陶铭心。陶铭心并不认得他,邀入书房坐定,纪昀开口就说:“下午,已派人将隔壁李婆一家押入县牢,没有罪,明天就放。只是我来,不能让人知道。李婆,之前是乔陈如的,现在是罗阳的眼线,想必陶兄也知道。”
    陶铭心微微点头:“知道。”纪昀俯身道:“在下纪昀,草字晓岚。这些年一直给陶兄写信的,就是我。”陶铭心惊呼道:“都是你写的?”
    “早些年我在史馆做编修,又伴随皇上左右,知道宫里的吉凶事,抄送给陶兄,是让陶兄提防。八字驭人术的事,乔陈如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他看陶铭心欲言又止,笑道,“我知道陶兄想问什么,我为何这么做?陶兄,我亏欠你很多,乾隆二十二年,因为一幅画,我害得陶兄家破人亡。”
    “那件案子,实在是我的罪过。那时候刚入官场,意气风发地想大展宏图,皇上命我负责这案子,我不得不依法办理——我何尝没有劝皇上?但无济于事。为了前程,我只好奉命办事。后来,听乔陈如说陶兄没有死,我极高兴。乔陈如垮台后,我知道了八字邪术,想帮你们解困。今晚来,就是想问问陶兄,有没有什么罗阳的把柄,告诉我,我要在皇上跟前弹劾他。”
    陶铭心道:“纪大人,多谢你的好意,但你帮不得。”纪昀笑道:“陶兄是说,哪怕我扳倒了罗阳,也只是扬汤止沸,抽不得釜底之薪?皇上自然会派一个新八字官,但陶兄想过吗?下一个八字官,也许就是我。”陶铭心诧异道:“你?”
    纪昀点头:“要皇上放弃这门邪术,是不可能了,用了这么多年,皇上深信不疑。但陶兄你们这些苦命人,又实在可怜,唯一的办法,就是由我做八字官,用些阳奉阴违的手段,保你们周全。这差事,不在朝廷监管之中,由八字官直接和皇上沟通,中间做手脚非常容易。”陶铭心问:“纪大人,你不怕?若欺君,会灭族。”纪昀捋着胡子探出上身,直勾勾地看着他:“若刘雨禾、陶青凤他们努把力,也许这三五年就要变天呢!”
    见陶铭心惊恐万分,纪昀得意地笑了:“我认识令千金。大概十年前,我因事被贬到新疆,在迪化认识了孙兰仙,见到了刘雨禾和青凤,叙起来,才知道青凤是陶兄之女。有此缘分,我更要义不容辞地帮陶兄了。我虽是文官,但将来起事,未尝没有作用。”
    陶铭心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与其说惊诧于纪昀所言,不如说更惊诧于纪昀的坦率。二人初次见面,纪昀就说了一通足以灭族的话,这是对他的信任,还是一个诱引的圈套?经历了大半生的欺骗和背叛,陶铭心难以相信任何人。“唔……”他缓缓道,“罗阳的把柄,我没有。”纪昀追问:“听说,罗阳之前害死了姓任的一家人?姓任的,是陶先生的学生、乔陈如儿子乔阿难的老丈人,具体怎么回事,陶先生知道吗?”陶铭心摇摇头:“不知。”纪昀看出陶铭心的提防,也不问了,起身告辞:“时候不早了,陶兄好生安歇。纪某今晚的话,字字真心诚意。”
    陶铭心缓过神来,台上正在表演的是苏州弹词的高手王周士,弹唱了几段,果然绕梁遏云,温雅清扬。乾隆赞叹不绝,摘下手上的一枚玉扳指赏了他,王周士激动得浑身颤抖,趴在地上高呼万岁。
    弹词后,又是唱戏,闹腾腾的《武松打虎》。扮武松的那武生精神抖擞,身手敏捷,一出场就连翻了七七四十九个跟头,引来台下阵阵叫好,乾隆也欢喜地拍手。此情此景,让陶铭心想起当年在北京畅春园的夜晚,似乎已经隔了半辈子了,虽恨乾隆,但就算是仇人,相隔十年再见,心里也会有一种令人感动的滋味。
    乾隆让罗阳代替自己为老人敬酒。这个光棍倒越活越年轻了,步履轻盈,红光满面,陶铭心还记得多年前他在三棵柳村的情景,那般龌龊,那般落魄,跟冬天柴火堆里的老猫一样,当时哪能想到他有今天呢?
    罗光棍给陶铭心敬酒时,笑说:“陶先生,好久不见,平日也不说来敝宅串串门儿。”陶铭心浅浅一笑,没有说话,他想起在通州看过的皮影戏,自己就是那皮影,罗光棍,之前的乔陈如,就是在幕布后面操纵皮影的艺人,他不能和罗阳说话,皮影哪能和艺人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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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6 10:04:32 | 显示全部楼层
    听了一下午的戏,乾隆坐得不耐烦,下了高座,来到底下溜达,和臣民话家常。来到陶铭心面前,乾隆亲切地拉起他的手:“老先生,朕还记得你,畅春园一别,咱们有十年没见啦!你身体可硬朗?”陶铭心俯了俯身子:“都好,谢陛下,垂问。”旁边的太监道:“陶先生中风了,说话不利索。”
    乾隆啊呀呀叹了几声:“咱们是同天生的,今年都七十了,人一老,病就多。”他拍拍陶铭心的手背,“回头让太医给先生瞧瞧,中风这种病最是恼人,脑子清亮,手脚却不听使唤。陶先生凡事放宽心,不要着急上火,朕管着两万万人,每天的烦心事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事事要上火,早急死了。人生七十古来稀,咱们要看开些,乐天知命。”陶铭心笑道:“谨遵陛下教诲。乐天知命。”
    这时,《武松打虎》结束了,乾隆大为满意,命太监抬着一簸箩的铜钱往上面撒。那武生跪在台上谢赏,久久也不起身,就那么铁硬硬地趴着,像是一尊上马石。众人都觉奇怪,戏班的人来拉他,他竟哇哇大哭起来。老太监上去问,他高声喊起冤枉来:“皇上给草民做主!皇上给草民做主!”
    乾隆不耐烦地抱怨:“哎哟,唱个戏罢了,怎么还告起御状了?”命那武生上前,“你这孩子,叫什么?哪里人?有什么冤屈?”那武生一把鼻涕一把泪:“回皇上的话,小人艺名千里云,本名叫任玉生,就是苏州本地人。小人的爹任有为、爷爷任弗届,都被苏州恶霸罗阳害死了,小人的娘为了救小人,也被罗阳杀死了。罗阳就是罗光棍,苏州人都晓得他的。”
    罗阳从众臣中跳出来,慌慌张张地跪在乾隆跟前,指着任玉生道:“皇上,千万不要信这个刁民的胡言乱语!他的爷爷任弗届,本是臣的幕宾,臣看他办事殷勤,抬举他儿子任有为做了管家,谁知这对父子贪财成性,为了钱反目成仇,不知怎么,被他儿媳胡氏杀死。他们的死,和臣一点关系也没有的!这奴才来臣的家里闹了几次,想讹钱,臣不理他,谁想他今天竟当着皇上的面儿诬告臣!”
    任玉生指着他大骂:“姓罗的畜生,你休想糊弄皇上!”他对乾隆哭诉,“罗阳在苏州鱼肉百姓,祸害了多少人家的孩子!他家里养着一百多个少年,扮作女子,供他享乐,苏州百姓哪个不晓得?这些少年,要么是他花钱买的,要么是他抓来的,弄得多少人家断子绝孙!万岁爷圣明,给小人做主啊!”罗阳气得大骂:“狗混账,你血口喷人!”
    乾隆大怒,狠狠摔了茶杯:“都是什么糊涂账!你这戏子,既然在朕跟前告状,可知若是欺君,朕要灭你全族的!你告罗阳害死你的父母,败坏风俗,可有什么证据?”任玉生道:“皇上派人去街上打听打听,百姓的话,就是证据。而且,”他从怀里掏出一块脏兮兮的手帕,高高举过头顶,“小人还有物证!这手帕是罗阳的,上面有他的字迹。当年小人年幼,遭了他的毒手,他许诺给小人多少好处,小人留了个心眼儿,让他写个凭据,他便写在了这块帕子上,请皇上明鉴!”
    太监上去拿过手帕,摊在手上给乾隆看,上面写着给银若干两,衣服若干套,还说要为任玉生开一间当铺经营云云。乾隆厌恶地皱起眉头:“罗阳,这是你写的吗?”罗阳吓得面如土色,知道那帕子末尾有自己的署名,千不该万不该,当年给任玉生留下这个把柄,如今也不敢回答,只是使劲磕头:“皇上恕罪,皇上恕罪!”乾隆气得手直发抖:“好啊,真是个好奴才!原来是个龌龊下贱贼!江苏巡抚呢?按察使出来!”两个官员连忙上前跪下。乾隆恨道:“这案子就交给你们审,三天之内,给朕一个结果!”
    陶铭心又惊又喜地看着罗阳被侍卫押下去,再去看纪昀,正朝他点头微笑。
    陶铭心不知道,那晚纪昀离开后,没有回城,而是去了阿难家。纪昀来访时,阿难正在屋里试穿英娥做的那身熊皮衣,听到敲门声,还以为和保禄的计划败露,官兵来抓人了,吓得来不及脱衣服便躲在床下。卢智深说是乔陈如的一位叫纪昀的故人来访,阿难才放了心——他年幼时随父亲在北京见过纪昀,还向他请教过学问。
    以子侄之礼见过了,阿难亲自奉茶:“世伯深夜造访,不知有何急事?”纪昀道:“下午去祗园寺看望了令尊,想问他一些事,谁知他是柳絮沾泥,心如死灰了,对俗事一概不管。得知皇上要来寺里做功德,他为避免尴尬,今晚要坐船去常州的一处寺庙。无法,事情重大,我只能来打扰贤侄了。”阿难躬身道:“世伯客气了,不知世伯要问我父亲什么事?”纪昀道:“贤侄,我也不和你兜圈子,直说吧:我准备弹劾罗阳。他在苏州作恶多端,早传到北京了,我派人来苏州探查,舆情也是如此,但苦于没有证据,有些人光是说,但不敢出来作证。令尊是被罗阳害的,我想,照令尊往日行事的风格,这些年一定暗中监视罗阳,搜集他的罪证,我问令尊,谁知他真个是一心向佛了。无奈,我只好来问贤侄,是否知道罗阳的一些不法之事,好支持我的弹劾?”
    阿难笑道:“有是有的,不过小侄想问问世伯,为什么要和罗阳做对头?”纪昀把对陶铭心解释的缘由向阿难复述了一遍,阿难听后极是佩服。他和保禄计划给乾隆造梦,目的也是为了扳倒罗阳,没想到和纪昀殊途同归了,不过没必要告诉他这个计划,只问:“除掉了罗阳,世伯就那么有把握可以继任八字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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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6 10:04:59 | 显示全部楼层
    纪昀笑道:“令尊在北京受审后,朝廷里,八字驭人术已不是什么秘密,大家心照不宣而已。能做这个差事的,一要皇上信任,二要行事机敏,三要足智多谋——非纪某夸口,没有第二个人比我更合适。加上太监那边我也有门路,帮着吹吹风,罗阳一倒,皇上筛选继任,定会选中我。”
    阿难道:“世伯如此有信心,那我就放心了。只是,做八字官,要杀死最心爱的人自证忠心,这规矩,世伯晓得不晓得?”纪昀点头:“我晓得,上一任的八字官会选定让你杀谁,除了父母,谁都可以杀的。若上任八字官犯了罪,就由皇上指定——做大事,总要下本钱。当年罗阳初任八字官,杀的是自己儿子;你父亲,杀的是自己表妹;我——我会听从皇上指派。”
    阿难看他心意已决,便道:“我有个亲戚,对罗阳恨之入骨,这些年忍辱偷生,在戏班子里讨生活。如果大人肯为他做主,他肯定愿意出头告状。”他将侄子任玉生的遭遇,连同胡剌子杀夫杀公的案子一并告诉了纪昀。
    纪昀听完一拍大腿:“罗贼的死期到了!”
    “凭这个案子,能扳倒罗阳?他可是皇上最宠信的心腹。”
    “这个案子能占五分,我的弹劾再占两分,剩下三分,我再想想办法,总之值得一搏。”
    “剩下的那三分,”阿难指指房顶,“要看天意,不过,天意也可以人为。”
    纪昀眼神猛然一亮:“贤侄提醒我了……钦天监……”
    临走,纪昀看着阿难书架上的众多小说,笑道:“这几年,我奉御令在编纂《四库全书》,要将天下所有图书收录在内,贤侄这些小说,若有孤本的,可以上交给巡抚衙门,他们派人抄录后会奉还,还有赏金。若有犯禁的,贤侄最好藏起来,官府知道了,会有麻烦。”阿难道谢了,亲自打着灯笼,送纪昀出了三棵柳村。
    两天后,江苏巡抚和按察使将审理结果呈给乾隆:罗阳蓄养男妓、霸占民男等伤风败俗之事,证据确凿,害死任玉生祖父、父母之事,却有疑点。奏本里说:任玉生祖父任弗届、父亲任有为,乃任玉生之母胡剌子所杀,据胡氏口供,罗阳强奸任玉生后赠予厚财,任弗届父子为财相争,胡氏深以为耻,故杀死二人,并杀罗阳未遂,后勾结强盗越狱,遭官兵诛灭。
    看了审判结果,乾隆怒不可遏,但念在罗阳忠心耿耿,开始只想照乔陈如的旧例,将他革为庶民。纪昀接连上本建议严惩,还让葛理天拿出天象的佐证,说:“罗阳罪大恶极,所作所为,不仅辜负圣恩,还有损朝廷清誉。正应了从魁犯紫微,以下冲上。杀罗阳,实乃天命也。若只革为庶民,怕会招致上天谴责,也难平苏州民愤。”乾隆无奈,只得下令将罗阳杖死狱中,抄没家产。
    正如纪昀所料,乾隆私下命他为新一任八字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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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7 09:21: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48章 庄夫人的回忆
    皇帝离开苏州,继续巡游去了,但苏州城并未恢复平静,祗园寺那两个刺客的事,让江苏巡抚胆战心惊。虽然皇帝没有明说,可巡抚知道,此事若查不出个所以然,自己的乌纱帽必定不保。刚送走皇帝,巡抚就派兵在城内外大肆搜捕反贼。谁是反贼?无人知道,便抓了许多乞丐、江湖卖艺的,一一审问,打死了十几个,也没有任何收获。
    巡抚不甘心,划定了祗园寺附近的七里八乡,派人挨家挨户地搜查,若有可疑人物,立刻抓捕。官兵趁机巧取豪夺,比强盗还不如,光天化日之下上门抢劫,百姓敢怒而不敢言。搜到三棵柳村,没有发现反贼,却在阿难家搜出四五百本小说。
    也是阿难命中有劫,寻常的官兵不识字,识字的也不读书,看不出这些书有什么不妥,但带兵的周巡检偏偏最爱读小说,知道朝廷这几年在编纂《四库》,在全国征集图书,看到阿难藏有不少宋明小说珍稀刻本,又有《金瓶梅》《姑妄言》《大明英烈传》等禁书,更甚者,还有顾亭林、钱谦益、屈大均、黄宗羲等人的文集,不由分说,以“不应朝廷征书之令并私藏禁书”的罪名,将阿难捆到了衙门。
    英娥心急如焚,拿出家中所有积蓄,派卢智深去找周巡检求情,被其一口回绝。原来,这个周巡检不是之前为陈洪绶自画像抓捕陶铭心的周巡检,而是他的独子。老周死后,小周花钱袭了父职,也袭了父亲的品性,奸诈卑鄙,人都叫他小周巡检。他当年被赵敬亭用计骗了,对那幅画做了手脚,后来从扈老三处得知,那老头就是大名鼎鼎的赵敬亭,心中生恨。又听说阿难乃赵敬亭唯一的徒弟,此番抓到他的把柄,于公于私,小周巡检铁了心要报复。
    阿难后悔没听纪昀的建议,将这些书藏起来,而今果然出了事。英娥来牢中送饭时,阿难让她去找保禄,让保禄拜托葛理天,给纪昀写信求助,纪昀是《四库》总编纂,一定有办法相救。保禄听说,也很着急,但葛理天已经随皇帝离开苏州了,只能让一个去杭州办事的教民帮忙送信,过了十来天,也没有音讯。
    另一边,江苏巡抚为了确认两个刺客的身份,加印了一千份那两人的画像全城张贴,认出来的,赏银一百两。很快有人出首,说这两个刺客是何家庄的一对兄弟,哥哥叫何栋,弟弟叫何梁,家中只有个老娘,兄弟二人很早就加入了八卦教,最近几年很少在家乡出现。巡抚大喜,赏了此人,派兵去何家庄把何家兄弟的母亲和邻居抓来衙门,老妇耳背眼花,染着病,一问三不知,邻居说两兄弟常年不回家,不知道在外面做什么。巡抚无奈,放了邻居,将老妇暂时收监,指望隔日再审,谁知这老妇吓破了胆,当晚就在牢里呜呼哀哉了。

    巡抚一时没了头绪,只好将这案子归为八卦教造反——反正他们在山东三天两头就造反——上奏了事。将最近抓来的百姓释放宁家,唯独阿难藏书的案子特殊,也懒得亲管,就移交给长洲县处理。小周巡检怂恿知县,把阿难定罪为私藏禁书存心谋反,被知县一顿骂:“王八羔子,就是你这种人,唯恐天下不乱!”
    长洲知县姓于名梦麟,河南人,最近新上任,看阿难是个村塾先生、说书艺人,他小时候也爱听说书的,心生同情,便从宽判了:销毁阿难所藏禁书,其他珍版图书待官府抄录后归还,此外,杖二十,罚银一千两,限三天缴齐,以示惩戒。
    “一千两?”英娥听到这个数目,吓得腿都软了,为了打点阿难的案子,她已将家里能卖的都卖了,莫说一千两,就是十两也无能为力。无法,只好找房牙子要卖掉村子里的家宅,但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买主,三天期满,英娥只得去县衙请求宽限时日。于知县顿时变了脸:“本来这样判就是便宜乔阿难,你知不知道,照旧例,私藏禁书要杀头的!现在让你拿钱消灾,你不烧高香,还敢跟本官打马虎眼!”当即命皂隶拖出阿难,狠狠打了一顿板子,阿难疼得哀号,英娥在边上哭得梨花带雨,无可奈何。于梦麟说:“一天交不上来,我一天打他二十板,不要丈夫的,尽管拖延!”
    走投无路,英娥只能向陶铭心和保禄求助。陶铭心听说她要卖房,极力劝阻:“那是家,不能卖!”把所有家底儿翻出来,有一百多两,还是之前余庆离开苏州前让阿难送给他的私财,保禄手上有两百多两,是葛理天留给他翻修教堂的官俸,两下凑一起也才四百两出头。英娥哭哭啼啼:“差得远呢……还是卖宅子吧,没有阿难,这家也不成个家呀!”
    保禄道:“我听教民说了,这个于梦麟出身贫寒,品格不算坏,可能是小时候穷怕了,极为贪财,动不动就让人拿钱赎罪。前不久罗光棍死了,城里的大宅子入了官产,听说他想买下来,钱不够,这不正好遇到阿难的案子,趁机捞一笔。”听保禄一说,英娥又伤心又气愤:“那宅子本来就是乔家的!公公被革了官,宅子归了罗光棍,罗光棍死了,于梦麟倒惦记上了,让我们家出钱给他买我们家的旧产,这算什么事?老天爷就不讲公道了吗!”
    沉默好久,陶铭心发话了:“银子,就这么些,我去跟姓于的说。”保禄劝道:“您老行动不便,还是我去求情罢,有个教民在县衙里当差,或许能帮忙说上话。”陶铭心摇头道:“你去,不顶事。我参加过皇帝寿宴,有点面子,便是江苏巡抚,也不敢为难我。这个于梦麟,我会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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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7 09:22:23 | 显示全部楼层
    英娥陪同陶铭心来到县衙,呈上仅有的四百两银子:“若不是有儿子,民女恨不能卖身救夫,家里已经没米下锅了,这四百两还是借来的,恳请大人通融通融。”于梦麟大怒:“放屁!我不通融,你丈夫能活到今天?一千两,一厘也不准少!本官早说了,你一天不交齐,你丈夫便受一天罪!来人,把乔阿难拖出来,打二十大板!”
    “慢着!”陶铭心用拐杖敲了下地,对于梦麟拱了拱手,“敢问大人,罚银一千两,是按照大清国的哪一条律法?”于梦麟冷笑道:“你是谁?见了本官为何不下跪!”英娥代为回答:“这位是陶老先生,我丈夫的授业老师,去北京参加过皇上的万寿宴,皇上不久前来苏州,还请陶先生坐一块儿看戏呢!”
    于梦麟脸上的肉抖了抖,让皂隶给陶铭心搬来一张椅子:“老先生请坐。本官说了,要死抠律法,乔阿难私藏禁书,不说砍头,充军总是少不了的。但律法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们做父母官的,都说爱民如子,谁想动不动把自己孩子发去充军呢?乔阿难的禁书,也不是什么邪逆妖言,小说而已,所以本官愿意从轻发落。就是罚一万两银子,也是入官库,将来孝敬皇上的——”
    他喝了口茶,话锋一转:“老先生既然是万岁爷的座上宾,亲自来说情,本官岂敢不给情面?四百两也罢。来人,传我的令,释放乔阿难。”皂隶下去,很快跑上来:“回大人,乔阿难不在狱中,老夫人刚刚把他叫去问话了。”于梦麟惊讶道:“老夫人叫他问话?这可奇了!”当下退了堂,匆匆去了后面。
    陶铭心和英娥也相对犯疑,英娥道:“知县的娘找阿难?不会又有什么事吧……”陶铭心道:“别急,咱们就在这等消息。”好一会儿,有一个家仆来唤:“哪位是陶先生?于大人有请。”陶铭心更加不解了,跟着家仆转过几道小门,来到衙门后面的宅院,于梦麟已经换了便服,上来搀扶陶铭心,脸上全是泪水:“老先生,家母请您说话。”陶铭心问:“令堂是谁?认识我?”于梦麟擦擦眼角的泪水,叹了一声,并不回答。
    来到一间暖阁,阿难正在圆凳上坐着,上面一张黄梨木大榻上端坐着一位老太君,约有六十上下,长得慈眉善目,服饰雅素,额头上勒着一条抹额,正在用手帕擦眼泪,几个丫鬟在旁劝解:“老太太别急,病刚好呢。”
    见到陶铭心,老夫人慌忙从榻上下来,直直地盯着他看。陶铭心很不好意思,欠身施礼道:“老太君找老朽何事?”老夫人声音发颤:“老先生,你姓陶?”陶铭心点点头,说了姓名。老夫人又问:“老先生,你认不得我了?”
    陶铭心细细看她的容貌,隐约好像见过,但老妇人长相都差不多,想了半天,摇头道:“并不认识老太君。”老夫人颤抖着嘴唇:“不对……不对……我记得你,你可是我张伯伯?南京水西门,秦淮河边,咱们邻家……”陶铭心一听,心里响了声霹雳,再看这老妇,又扭头看看于梦麟,眼泪流了下来:“老太君,莫非是,庄弟妹?”
    老夫人登时大哭:“真是张伯伯!我是在梦里么?梦麟,快跪下!这是你父亲的结义大哥!”于梦麟扑通跪倒在地,在陶铭心脚下痛哭。陶铭心俯身一看,于梦麟耳朵后面果然有一块红色的胎记,真个是泪如泉涌,摸着他的头:“原来是侄儿!”老夫人也不顾礼节,拉着陶铭心的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伯伯,景亭死了吗?他真的死了吗?”
    这老夫人,便是赵敬亭的发妻。当年赵家的货船撞了皇上的龙舟,弄得家业凋零,赵家父子被捕入狱,父亲、弟弟接连死在狱中,经过陶铭心等友人相助,赵敬亭终于脱罪,但夫人和儿子却不知去向。他夫妻感情深笃,友人劝赵敬亭再娶,赵敬亭执意不肯,此后,便做了说书艺人,周游各地,暗暗寻访妻儿。
    赵敬亭本名赵景亭,因看了张岱和黄宗羲的书,知道有个叫柳敬亭的说书人,乃是此艺的大宗师,所以入行后,改“景”为“敬”,以表敬意。庄夫人并不知道这一节,这几天染了风寒,休息在床,闲来问丫鬟:“大爷这两天审什么案子呢?给我说说解闷儿。”
    丫鬟说在审一个乔阿难私藏禁书的案子:“听小厮们议论,这个乔阿难是说书的,他的师父在江南可有名了,叫赵敬亭,乔阿难是他的徒弟——”庄夫人听见“赵敬亭”三字大惊:“赵景亭?在苏州?快叫这个乔阿难来!”
    等召来阿难,庄夫人细细一问,才知是“敬亭”而非“景亭”,顿时泄了气,但又听阿难说赵敬亭有两位把兄弟,一个叫陶铭心——不认识,一个叫宋知行——庄夫人立刻精神了,但其中疑云重重,不好确认,听说陶铭心今日来了衙门,便让于梦麟请来相问。
    庄夫人问:“张伯伯怎么改名了?”陶铭心红着眼圈叹道:“说来话长。弟妹,你和侄儿,这些年在何处生活?我兄弟……”说着哽咽了,“敬亭临死前,还念叨你们……”庄夫人又是一阵痛哭,于梦麟连连解劝。
    原来,庄夫人嫁到赵家没多久,父母接连去世,赵家遭难后,庄夫人带着幼子梦麟无处安身,她有个嫡亲的叔父庄老二,做了回好人,将她母子接回自己家中。庄老二品行下作,这些年常来赵家打抽丰,在外面吃喝嫖赌无所不为,如今赵家没落,他又欠了大笔赌债,收留侄女,实则怀有私心——他见侄女青春年少,侄女婿又在狱中,便谎称带庄夫人去城外寺庙烧香祈福,赚其上轿,竟把她卖给一个姓于的大财主做了妾。庄夫人身陷高墙深院,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真个是叫苦不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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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7 09:22:53 | 显示全部楼层
    卖了侄女,庄老二又打起年仅四岁的侄孙儿的主意,男孩子不缺买主,都找好人家了,庄老二到底良心上过不去,不忍让他母子分别,就用了些人情,把梦麟卖到了于财主家做小厮儿,让她母子还能见着面儿。
    小梦麟由一对老仆夫妇收养,饥饱不定,吃了不少苦头。庄夫人常私下照顾他,人多眼杂,几年后就有风言风语,说这小厮儿其实是庄夫人改嫁前的儿子。于财主听说了,质问庄夫人,庄夫人无法,只得说明了原委。谁知这财主是个心善之人,听了庄夫人的遭遇,深表同情,他没有子息,也不让梦麟做下人了,收为义子。
    梦麟十岁时,于财主花钱捐了河南陈留的知县,带全家赴任,正房夫人病死在途中,于财主看庄夫人温良贤惠,便将她扶为正室,只是常常感叹,庄夫人未能再孕,自己终究没个嫡亲的儿子。因为这点执念,于财主在陈留大肆采买姬妾,服用春药,沉溺于女色,庄夫人劝谏,于财主还不高兴:“我对麟儿不薄,但他毕竟不是我的亲骨肉,你拦着我,是想断我的香火,好让麟儿继承我的家业么?”这话说得庄夫人心中大愧,也不好再劝。
    梦麟十五岁那年,庄夫人偶然得知,一个叫“赵敬亭”的说书人在城中卖艺,她秘密派心腹丫鬟去打听了,长相、来历,确实是自己丈夫,一时间五味杂陈,想哭也不敢哭泣。她想过偷偷去见赵敬亭,但心中有两段苦处:一是自己两嫁,已是不贞之妇,见到赵敬亭无地自容;二是于财主对自己母子甚厚,不想辜负他的情意。
    思量许久,庄夫人终究挂念赵敬亭,虽没有亲自去找他,但吩咐老嬷嬷、丫鬟、小厮,天天去赵敬亭说书的茶馆中捧场,大块银子打赏,有次还特意支派梦麟去听书,只不告诉他赵敬亭是谁,让这对父子在不知情的情形下相见,也让庄夫人有所安慰。
    后来,只要赵敬亭来河南说书,哪怕不来陈留,庄夫人只要知道了,都会派人走州跨县地去捧场,大赏金银。赵敬亭是聪明人,看这些人出手阔绰,定是有人在背后授意,追问起来,这些奴仆被庄夫人叮嘱过了,含糊应对。如此一来,反而让赵敬亭心里不踏实,渐渐便不来河南了。
    “我那些年天天盼着他来,虽然见不着他,但丫鬟、小厮去听他说书——他年轻时就爱这门技艺,经常在家对着镜子练——回来跟我一讲,就跟当面听他说似的,锻炼得我的丫鬟一个个伶牙俐齿的。”庄夫人摇头笑着,又喟叹,“谁知道,他竟然不来了。他是个正直的人,太多银子,让他心下不安,我总想着对他好,没想到却吓跑了他。”
    那年冬天,长年纵欲的于财主终于垮了身子,汤药无效,在床上悲叹:“上辈子造了孽,这辈子吃苦果。”临死前,将所有人都支出去,单独跟庄夫人说:“那个说书的赵敬亭,我知道,就是你的前夫。你派人给他银子,我也知道。之前不说破,是给彼此存些体面。一日夫妻百日恩,现在我要死了,所有家产都是你母子的。你可以去找赵敬亭了,我不怪你,但麟儿一定要姓于,继承我家的血脉。”说完,于财主咽了气。庄夫人又羞愧又伤心又感动,痛哭流涕。
    之后,庄夫人把家里的姬妾都打发嫁了人,等梦麟三年孝满,便将深埋心底的秘密告诉了他。梦麟这才知道自己的身世,说书的那个赵敬亭竟是自己的父亲,自己还听过他讲三国水浒,一时间心如锥刺,母子二人相拥痛哭。
    寻找赵敬亭,成了母子二人的夙愿。谁知那以后赵敬亭再也没来过河南,派人去直隶、江南一带打听,都没有他的踪迹——他们不知道,那时候赵敬亭已经死在苏州府的大牢中了。两年前,于梦麟中了进士,外放时用了许多银子打点,谋到了长洲县知县。庄夫人盘算,赵敬亭最喜欢苏州,在这里打听他的下落更为方便。“哪知道,他已经死了呢……”庄夫人抽着鼻子,眼泪如雨。
    陶铭心叹道:“谁能想到,弟妹、侄儿,也在找敬亭。”于梦麟道:“我一直想改回赵姓,母亲总不同意,大伯以为呢?”庄夫人说:“我不让他改姓,是为了遵守对于老爷的承诺。”陶铭心点头道:“那位于老爷,对你母子恩情不浅,既然答应了,就姓于罢。不管你姓什么,都是敬亭的儿子。”
    临晚,于梦麟吩咐家中设下盛宴,又让人将英娥请到后面,众人欢饮。阿难说了原委,英娥口念菩萨不绝。于梦麟道歉再三,弄得阿难和英娥倒不好意思,自然,那四百两银子原数奉还,还另拿出一百两孝敬陶铭心。陶铭心不肯受,说:“贤侄,我做大伯的,说你两句:你做官,要记着——仁爱廉洁,才是正道。”于梦麟脸上红了一阵,唯唯而已。阿难半玩笑半认真地说:“于大人,我的书,能不能都还给我?您知道,我是说书、写小说的,那些书都是自己看着借鉴,咱也不刊印卖,也不借人,于国于民都无害。”于梦麟笑道:“那些善本,等抄录了自然还你,那些禁书可不能,朝廷法度在呢,还望乔兄体谅。”
    最后,于梦麟举杯道:“大伯不必说了——我父亲的把兄弟,我的至亲长辈,乔兄也是我父亲唯一的高徒,咱们算是兄弟,以后啊,都是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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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7 09:23: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49章 选书
    何姑哭得嗓子都哑了:“天底下,我一个亲戚都没了。”原来,在祗园寺刺杀乾隆的那两个汉子,便是何万林的两个儿子,何姑的亲侄子。母亲死后,兄长下落不明,何姑与嫂子一家来往渐少,两个侄子入了八卦教,行动诡秘,常年不着家,更是没有音信。前几天嫂子死在牢中,牢子打听了一大圈,才找到陶家来:“那婆娘就你一个亲戚了,赶紧去收尸埋葬,停了好几天,尸体都臭了。”
    将嫂子安葬完毕,何姑又念叨起何万林:“哥哥离开快二十年了,生死不知,莫非在外地成了家,不要这边的亲人了?”陶铭心沉吟半晌,终于说了:“何万林,已经死了。当初他说要去京城,其实没去——他死在了拙政园的水法里。”何姑震惊得站了起来:“哥哥死了?这是怎么回事?”断断续续地,陶铭心说了何万林刺杀乾隆的始末,索性将当年张卯死亡的内情也说了出来:“之前不告诉你,是怕你伤心。”
    何姑已经哭成了泪人儿:“怕我伤心?应该是怕我走漏了风声,坏了你们的大事吧?”她越说越气,嫁给陶铭心后还没有这样激动过,“你们这些年鬼鬼祟祟的事,背着我说,背着我做,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呢?一个屋檐底下生活,我能什么都不知道吗?对,那是你们男子汉的事,我一个妇人家,知不知道又有什么要紧?张卯的死,是他倒霉,我也认了,可我亲哥的死,你都不肯告诉我,害我这些年日盼夜盼,提心吊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小跟哥哥最亲……”
    哭闹一场,这件事也就过去了。平静下来,何姑恳求陶铭心:“老爷这么大年纪了,不要和八卦教那帮人折腾了,稍有不慎,就是灭族的罪过。青凤上次是死里逃生,再被抓住,总不能指望再来一次日食,我两个侄子的下场老爷也看到了,真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和香儿以后可靠谁呢?”陶铭心安慰她道:“我和八卦教多少年没来往了,我一个老废物,话都说不利索,人家不稀罕我。”
    这天,于梦麟带着随从来陶家做客,送了各样礼物,还带来一个医生:“上次听伯父说,莲香妹子的嗓子不大好?这位付大人在太医院供职多年,一手好本领,最近回苏州丁忧,侄子擅作主张,请他来给莲香看看。”
    陶铭心见过付太医,一寒暄,原来是薛神医的徒弟,付太医笑道:“我还记得呢!我师父给陶先生看过病,我挑着药箱跟着,来过的!”陶铭心笑道:“有印象,眨眼好多年了。”付太医给莲香检查了一番,按了按她的喉咙。何姑在旁道:“城里的郎中说是中毒,吃差了东西。”付太医道:“毒不毒不好说,至少是大热之物。摸着嗓子眼儿有肿块,还不太硬,脓血瘀住了,所以发不出声。要耽误几年,就治不得了。”何姑一听有救,高兴得直掉眼泪。付太医麻利地开了方子,胸有成竹:“过年前,应该能好。”
    他又给陶铭心把了脉,掏出银针灸了一番:“感觉可松快些?”陶铭心点头:“是觉得清爽些。”于梦麟鼓掌道:“果然好手段!还请付大人多给我伯父治几回,所费医金,都在于某身上。”付太医道:“我一时半会儿不走,陶先生中风多年,根治是不可能了,不过可以缓解些。今天我还有事,后天我再来。”说完,告辞先去了。
    何姑摆下家宴,于梦麟和陶铭心对坐饮酒。陶铭心兴致很高,说起赵敬亭的往事,听得于梦麟又哭又笑,感叹道:“真是惭愧,活这么大,没孝敬过父亲一天,这份遗憾,此生难平!”陶铭心道:“二弟要知道你这么有出息,在天上也高兴。就是命,他到处找你们母子,等你们母子反过来找他,他却去世了。”
    酒过三巡,于梦麟道:“今天来,还有件事跟伯父商量。这几年,朝廷不是在编纂《四库全书》么?皇上新下了圣谕,催促地方加快搜选。收上来的书,要遴选抄录,顺便呢,把一些歪门邪道的销毁掉,这件事,需要有学问的人来帮手。经书这一部分,关系尤其重大,多有野狐禅对孔孟胡乱注解然后私印流布,毒害多少士子,对天下的教化有害无益!这一块儿,我想请伯父来把关,好的,就留选,坏的,就一把火烧了。”
    陶铭心一听,很是兴奋:“这是好事!前代大贤的注解,已经尽善尽美,有些无知狂徒,曲解圣训,自诩真知,好欺世盗名。我也不客气了,贤侄说的,我答应。”于梦麟大喜,举杯道:“这是正经的勾当,我回去了就告知学政,挂了伯父的大名。伯父行动不便,不必去城里办事,我让人定期送来书籍,伯父选好了,我再派人来取。这是给朝廷做事,自然也有薪俸,每月十两银子,足够伯父生活了。”陶铭心喝得脸上绯红:“银子事小,圣人事大!”
    之后,陶铭心在家中开始选书、编写目录,每天忙得不亦乐乎。莲香的嗓子果然每日渐好,已经能开口说些简单的话了,付太医定期来针灸,陶铭心本已瘫痪的半边身子也有些细微的知觉。生活平静得如夜里的湖水,连一圈涟漪也无,家中衣食无忧,做的事又合脾性,陶铭心不禁感慨:这是多年来最好的时光了。
    于梦麟送来的书越来越多,书房放不下,便将厢房的家具都搬空,没多久,连厢房也堆满了。而且送来的书越发杂乱,不仅是经史类的,还有许多笔记、小说、诗集、游记、地方志甚至家谱、乐谱等等。家里到处弥漫着书香,书香里还有浓烈的霉烂受潮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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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7 09:23:42 | 显示全部楼层
    陶铭心不堪重负,向于梦麟建议,让阿难来把关这些杂书——他将经史以外的统称为杂书。于梦麟同意了,派人给阿难送了请帖,约定每个月五两薪俸。接到邀请,阿难本不乐意,他知道朝廷征书的目的其实是为了毁书,但凡犯禁的,一律销毁,他热爱的各类小说自然首当其冲。但他家中境况不佳,英娥常年多病,前段时间因为阿难的案子到处奔走,日夜焦虑,病愈发严重,已经很少起床了,日日延医拿药,靠教书、说书已经不能支撑。每个月五两银子,对他来说不啻雪中送炭,犹豫少时,便答应了。
    来到陶家,阿难粗略地看了看收来的杂书,有不少都在犯禁之列,按规矩,应该用朱笔在这些书的封皮上标明犯禁缘由,学政给了一份批语的参考,比如“内容淫秽,误人子弟”“尖新志怪,无教化之功”“厚古薄今,影射朝纲”“言语鄙陋,故事俗滥,以教化为名行诲淫诲盗之实”“有涉前明兴亡故事,煽动人心”“宣扬华夷之辨,污蔑满人”等等。有些书实乃好书,阿难自然舍不得销毁,至于那些确实无才无学的粗糙之作,他也心怀同情。他想:天下文士千千万万,才华优劣不齐,不能指望每个人都写出佳作,佳作自然要努力保全,但劣作似乎也不能狠心毁去——诚然,岁月流转,自然会淘沙留金,但这是岁月的事,不应该由人来决定这些书的命运。
    陶铭心看阿难忙活多日,竟保全了绝大部分杂书,要销毁的只有不疼不痒的破旧刊本,不禁有些不满:“阿难,这事是梦麟交给咱们的,为人做事,就要尽忠,他也没有逼你做这个,每个月还有银子发给你。你这么着应付,有些不妥。”
    阿难叹道:“先生,我打心眼儿里不想干这种事,我是为了银子才干的。我实话跟您说罢,不仅这些小说,就是先生筛选的经书,我都觉得没有一本需要销毁。咱们干的事,和秦始皇焚书坑儒有什么分别?”
    陶铭心生气道:“你这是什么话?这些书,许多是蛊惑人心的邪书、妖书,不毁了,贻害无穷。照你说的,什么都留,就好比种田,杂草高过了庄稼,人心大乱。这世道这么糟糕,就是因为人心坏了,必须要好好整顿!”他拿过一本,“比如这本,圣龙教的,教人取婴儿血喝,好成仙。这种书,能留着?”
    阿难道:“这种邪书自然该毁了,但是,但是……”他努力梳理要说的话,“不是所有犯禁的书都是这种邪书呀,比如这本——”他拿起一本《醉醒石》,“先生还记得吗?我小时候给您看过这书里的一篇小说,就因为激愤于明末乱象,感伤故国,这本小说就要毁掉,这太不公平了。”陶铭心看着那本书,陷入沉思,许久才说:“涉及明末的小说,你想留就留。别的,你要下狠心。”
    阿难长叹一声:“我下不得狠心,罢了。”他一抱拳,“先生恕罪,我不干了!”
    回到家,英娥正在床上喘息,看阿难面色不好,问他:“不是跟陶先生选书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阿难苦笑了笑,也没解释,随口叫丫鬟,英娥笑道:“哪还有丫鬟?都卖了八百年了。”阿难摸摸她的额头:“你感觉怎么样?大夫说吃人参有用,我想法子给你弄两根。”英娥叹道:“总是头晕,老病缠人,天天跟坐船一样。人参也不管用,还两根呢,咱们连两条须须都吃不起。”
    阿难四下看看:“小米糕呢?”英娥道:“卢管家带去外面玩了。茶炉上温着药,你拿给我喝。”给英娥喂了药,看她躺下又睡着了,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慢慢汇聚,流在深陷的眼窝里,阿难摸了摸她的袖子,捏不到胳膊,已经瘦成筷子一般。不由地,阿难鼻子一酸,悄悄离开屋子。
    卢智深带着小米糕回来了,小米糕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舔得满脸都是糖水儿。阿难用手帕给他擦了擦,问卢智深去哪玩了。“突然要吃糖葫芦,走到城门口儿,才遇到卖的。说来巧,还遇到保禄爷了,背着个包袱,说要去福建办事,来不及跟大爷告别,让我转告一声。还给了瑞哥儿一块银子。”卢智深掰开小米糕的手,拿出一块银锭。
    卢智深去忙活别的了,阿难揽着小米糕坐在台阶上,墙外的大槐树被风吹得呼啦啦响,初秋的下午还有些燥热,到处亮堂堂的,晃人眼睛。小米糕把糖葫芦伸过来,阿难咬了一颗,细细嚼着。屋里头,英娥不时咳嗽两下,阿难的心也疼两下。看样子,英娥命不久了,再怎么逃着不去想,这事实也明晃晃摆在面前,跟把刀似的。她的病根是生小米糕时落下的,血崩,灌了十来碗香灰水,竟救了回来。坐完月子就常常头晕恶心,前几年,又接连两次小产,身子更虚弱了。大夫私下说,她能活到现在,已经是老天开恩了。
    半后晌,何姑来了,带着一篮子鸡蛋和几包红糖。英娥病倒后,她三天两头来看望,和英娥说了几句话,英娥又昏昏然欲睡。何姑将阿难拉到屋外,从怀里掏出一包银子塞给他:“好孩子,你接着,不接我就恼了。”阿难道谢收了,问:“先生没生我的气吧?”何姑笑道:“糟老头子,年纪越大,脾气越大,最近连我都骂呢,咱们别管他。”她朝屋内努努嘴,低声道,“阿难,师娘有话直说了,你媳妇,看样子不大好,衣裳、那块木头,该提前准备了,不然到跟前了抓瞎。”阿难点点头:“我知道。”
    何姑脸上突然现出一丝不安的神色,抿抿嘴唇,小心地问:“有件事一直想问你。几年前,赵叔叔还在的时候,有一次你俩来家里,给你先生看了封什么信。你们谈事情,我从来不听的,那次偶然听了几句,好像是你父亲写的日记——我知道八字驭人术的事,也知道是你父亲做的,我想问你,他的日记里提没提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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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7 09:24:10 | 显示全部楼层
    阿难忙道:“师娘不要多虑,没提到你。我爹日记里头,围绕着陶先生提到许多人,但没有师娘。我爹犯下这样的罪过,我做儿子的也觉得羞耻。”何姑又问:“都提到谁了?谁在背后害你先生?”阿难道:“李婆是一个,还有张二赖子两口子,扈老三,这都是认识的,唯一不认识的是一个周氏。咱们村里也没有姓周的,可能是城里的某人罢。”
    何姑叹了几声,又想起什么:“阿难,选书这差事,你还是不要丢下,家里也需要进账。而且,你不做,自然有别人做;你不忍心毁书,别人忍心;你咬牙毁三本,别人眨眨眼毁三百本。你本可以做好事的。”阿难点头:“容我想想。”
    隔日一早,阿难再去陶家,陶铭心正在喝粥,瞥了他一眼,用筷子指了指对面:“坐,一起吃。”吃完早饭,阿难老老实实地开始了选书的活计,一上午选出十来本标红的。中午,县衙来了几个差役,赶了辆牛车,运走了几大箱书。阿难问他们运去哪里,回说运到圣塔寺,那有个大香炉,在里面烧掉。
    过了几天,小周巡检将阿难的一部分藏书送了回来,还送了二两银子:“抄录完了,不白抄你的,这是酬金。”阿难瞪了他一眼,接过银子,胳膊一伸:“走好,不送!”小周巡检笑了,低声道:“乔老弟,你别急着恨我,你马上就要感激我哩。你的那些禁书,我偷偷留下来了,没有烧掉。等我抄一份,回头也还你,事关重大,你不要跟别人讲就是了。”阿难有些欣喜:“不怕我告发你?”小周巡检笑道:“都是爱书的人,你才不会告发我。还有一件事,你不是正在帮陶铭心选书吗?这个差事不如让给我,每个月的薪俸,我一文钱不要,全给你。”
    阿难很是不解:“你图个什么?”小周巡检眼神泛光:“这是件美差呀!乔老弟,你别以貌取人,我看着是个粗人,其实最爱读小说、收藏小说了。利贞书店那个反贼娄禹民,你也认识吧?早些年他犯了事逃离苏州,整个书店的书来不及处理,都被我收了。你师父赵敬亭玩弄过我,我也折腾过你,恩怨两清。咱们应该交个朋友,咱们有缘!回头你来我家做客——我家就是你家,罗光棍死后,我买下了那座大宅子。选书这差事让给我,我比你还谨慎呢,而且我衙门里吃得开,有些书我能保全,你就不能。怎么样?”
    阿难大喜:“若如此,我何乐不为呢?但你要跟陶先生说。”
    “唔,”小周巡检拧紧了眉头,“我不要去他家,你代我说罢。”
    正说着,莲香从大门口进来了,用清亮的嗓子高喊:“乔大哥,我妈让我来送东西。”小米糕在旁道:“我爹能做你爹了,你还叫哥。”莲香朝他做了个鬼脸:“懂不懂辈分!我娘是你爹的师娘,我和你爹平辈,乖侄儿,快叫姑妈!”小米糕啐了一口,钻进屋里了。
    阿难接过东西,无非是些吃食和药材,摸摸莲香的脑袋:“跟师娘说,多谢她费心。还有啊,你不要欺负你侄儿,以后说不准你要嫁给自己侄儿呢!”莲香脸上唰地红了,白了他一眼:“你乱说,我告我妈去!”阿难笑道:“你去告,就是你妈提起来的!”莲香哼了一声,扭头跑了。
    小周巡检看着莲香的背影,若有所思,问阿难:“这姑娘,就是当年从黄金坑里捞出来的?”阿难问:“你也知道这回事?”小周道:“知道的。这孩子,长得很好,她娘老子跟老弟提亲了?”阿难摆手道:“说着玩笑罢了,他俩还小,过两年再正经说吧。”小周撺掇道:“这姑娘和令郎很般配。老弟不如正式提个亲,趁早定下来。”
    闲话几句,小周巡检去了。隔天一早,阿难来陶家,说了想让职给小周巡检的事,陶铭心纳闷道:“你拿钱,他干活?那样一个大老粗,会不会选书?”阿难笑道:“先生别小瞧他,这个人猥琐下作,不过是真的爱书,我们聊过,读过的小说比我还多呢。再者,我也想多陪陪英娥,她不大好……”陶铭心同意了:“书都在我这里,他过来选,还是怎么着?”
    何姑在旁一直闷不做声,听到陶铭心这句,立刻道:“来什么来!”觉察到自己失礼,平静了语气,“衙门里当差的走狗,我最讨厌,让他们上门,招来晦气。阿难,你弄辆车,给他拉去就是了。你啊,少和这种人来往!你是正经人,别和衙门狗瞎混。”阿难笑道:“师娘真个是疾恶如仇。我听您的便是了。”
    将差事让给小周巡检后,阿难乐得无事,私塾放了假,说书也没兴致,安心在家陪伴伺候英娥。两个月后的一天凌晨,英娥推醒阿难,说口渴。阿难下床倒了一杯茶,送到英娥嘴边时,发现她已经没了呼吸。没留下遗言,连小米糕也没见最后一面,就这么如风吹灯似的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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