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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8-10 08:3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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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向南旅馆3235号 >>>
从明到暗,从暗到明,黑大哥在城里兜了不少圈,最后把我扔在一条黑洞洞的小街上。我付了钱下车,一时间转不过弯来,兀自迷迷瞪瞪站了半天。
深夜的风吹在身上,明明是夏天,我还是打了一个激灵,瞌睡就没有了。揉了揉眼睛,看到正对面有栋 破破烂烂的四层楼房,大门的入口很随便地挂了一条霓虹灯。花红柳绿的昏光下,还有块沧桑得不行的牌子,
上面用古怪的花体字写着“SOUTHLAND INN”。
向南旅馆?南陆旅馆?这意思是说白天阳光比较充足吗?和我国伟大的风水学说有没有关系呢?
我脑子里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拖着脚步走进了向南旅馆。
旅馆天花板上的灯好像随时都会短路一样,隔一段时间闪一下。我抬头望了望,总觉得好像在哪部鬼片里见过这样的场景。
其他地方也很像鬼片里的场景,包括半扇玻璃都不见了的窗户,灰色地毯上可疑的污迹,空气中断断续续难以形容的臭味和焦味,以及接待台后面,那个耳朵上最少穿了他妈二十三个洞的红发男人。
接待台很宽,木头的,上面全是香烟烧出来的洞。令人意外的是倒不算脏,大概和约伯洗的杯子干净程度差不多。
一张单人扶手沙发在接待台后面摆着,垫子深深的,红发男人盘腿陷在里面,不趴在台子上都不容易看到他。
这人身上套着件宽大的T恤,牛仔裤,露出的手臂上有大朵大朵的彩色刺青,好像是玫瑰还是牡丹之类的花卉图案。刺青下面还有几行歪歪扭扭的中文字:生死由命,富贵在天。
但是天字写错了,写成了夭折的天。
这个人完了啊,我觉得这恐怕是没法儿不穷一辈子了。
虽然头发和刺青都让他看起来很有种,但他瘦得简直没法对任何人造成威胁。我怀疑他女朋友或者老婆亲吻他的时候,抱着他脖子一用力,他的脑袋就会“嗒啦”一声掉下来,滚到某个柜子底下去,不用晾衣架就拨不出来——如果他有老婆或者女朋友,而且也愿意亲他的话。
我摇摇头把这个奇怪的幻想赶出去,但并没有责怪我自己——没辙,最近见到太多人头了,任何事我都能跟这个靠一块儿想。
这时我非常感谢咪咪对我的语言中枢下的狠手,能让我纵横各个英文母语国家,用我独特的英语跟人搭话。我相信就算请来顶级的语言学家,都没法说出我到底打地球上哪个疙瘩来的。说成从火星上来估计都行。
“有房间吗?”
红发男人手上捏了个PSP,正在打一款配乐很吵的空战游戏。他头都不抬,简洁地说:“有,五十美金一晚,只收现金。”
现金好办,我从先知那卷绿油油的票子里数出二十张,一次性递给他。“先来个二十晚,谢谢。”
这跟我但凡有点钱就赶紧跑去十号酒馆,从约伯那里买一打啤酒存起来一样,凡事要作好未雨绸缪的准备。万一我明天一出门就被人抢个底朝天,最少我还有个地方可以回来躲着哭。
红发男停下手里的游戏,终于扬起脸来,诧异地看了我一眼。
他的脸和身上一样瘦,骨头从皮肤里凸出来,印出一个相当清晰的骷髅图案。眼睛是绿色的,深深地嵌在灰色的眼眶里,不亮,跟这家旅馆的照明一样,表面上像贴了一层手机屏幕保护膜。
我想,这样一个人,居然还有心情打游戏??你也太身残志坚了吧。
他很快收起了那一点诧异的神情,继续埋下头去痛打飞机,一面冷淡地说:“每次最多收两晚房租,要续住头天晚上再交。”
我看看自己手里的钱,这种酒店运营政策老子从来没有听说过,为毛给钱不收啊??
红发男惨叫一声,显然是他的飞机挂了。他气冲冲地站起来,伸出两个手指,跟捻狗屎一样从我手里捻过去一百美金的钞票,丢在一个抽屉里,然后言简意赅地对我说:“因为我们不想欠死人的钱。”
我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能饥不择食慌不择路跑这儿来住的人,肯定都是一屁股的屎。而不管在哪里,一屁股屎的人都很臭,都很容易被闻到,而后像屎一样被处理掉,或者继续带着屎屁股往前逃。没人会在这里包房长住,不管是写黑道风云的作家,还是黑道风云里的炮灰。
除非他们在这里挂了,灵魂还对这个烂地方有浓得化不开的留恋,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们还真是活该去死啊。
眼下红发男又去摸游戏机了,我领悟到跟他争论是毫无必要的,不如省省力气,默默接受这里的惯例好了。他看我没异议了,便懒洋洋地在另一个抽屉里翻来翻去,翻了半天,终于丢出一把钥匙给我。
钥匙上贴了一个灰色的硬胶布标签:3235号房。
就像一管鸡血忽然注入我的颈动脉,我猛然精神为之一振——这个数字我太熟悉了,奇武会在全球设置的一千七百多处私有物业,全部都是这个门牌号码啊!
难道这是纯粹的巧合吗?还是另有玄机?我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心跳,默默地穿过潮湿阴暗的门厅,开始往楼上爬,脚下不时踩到莫名其妙滑溜溜的东西,我想都不敢想那是些什么。
脑子里忽然汹涌着无穷的幻想,栩栩如生:会不会我一打开门,就看到先知和爱神坐在那里对我鼓掌大笑呢?说不定冥王也在,斯百德也在,全体董事会成员都在,你知道这票人的,什么屁大点小事都要玩十足的玄虚。
随着脚下楼梯的延伸,我的脑补越来越丰富,越来越真实,我仿佛已经闻到了爱神身上那种独特的香水味,引诱我奋力冲向充满光明和希望的前途。
几分钟之后,我找到了自己的房间,打开门,黑暗中一阵霉味扑面而来。我怀抱着最后的妄想,从旁边摸到开关把灯打开。灯泡最多只有十五瓦,但已经足够我看清房间每一个角落。
最微茫或狂野的期待,都在瞬间化成了泡影。眼前连奇武会的一根毛都没有,3235只代表一个空空荡荡的烂房间,一张光板木床摆在正中,一边高一边低。靠墙有个柜子,另一边有张椅子,窗户循例只有半边玻璃,洗手间的拉门扭着,只剩一口气吊在正常的位置。
我觉得我如果在门上嘘嘘的话,那点尿热就能让整扇墙轰然倒塌。
整体而言,这个旅馆房间就是一个大垃圾桶。垃圾虽然清空了,却完全没有洗过,臭烘烘,湿乎乎,暗无天日。
我靠在门边闭上眼睛,努力克服汹涌而来的失望,直到心情比较平静了才转身关门。
承认了现实的残酷之后,我总算如释重负地坐下来,喘了口气。不管怎么样,心里安定了一点:哪怕是在空垃圾桶里,总比睡在街上好。相信我,无家可归的滋味我熟得很。没多久前才拜小铃铛所赐,在某本房产证上加上了自己的名字——别提我那几天有多得瑟了。
我四下看了一圈,生无可恋,决心继续睡觉,结果当我直挺挺地躺上那张床,忽然间全部睡意都凭空消失了。
半开的窗外,近处的夜色黑得可怕,远处的灯火辉煌则如同梦境,两者都不真实。我凝视着我前半生从未见过的这一块天空,有几个沉重得像石头一样的问题接二连三地滚过脑海,轰隆隆作响。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下一步我会从这里去什么地方?
我最后会落得什么下场?
以及,我老婆现在在干什么?
我一骨碌爬起来,从衣服口袋里摸如黑吃黑抢回来的那个手机,拨通了小铃铛的电话。
她很快就接了,现在那边的时间是大白天,所以她立刻就打起精神,雄赳赳气昂昂地劈头骂过来:“你这个杀千刀没屁眼的死鬼,你死到哪里去了?嘴巴被人用鱼线缝了还是被狗屎塞了连电话都不打一个?”
我立刻松了一口气,小铃铛是安全和正常的!眼下从她那儿喷出来的每一句脏话都像猪八戒在万寿庄吃下的人参果,网上流行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充满正能量!
听到她破口大骂,对我失踪兼失败的那对死鬼父母以及他们的十八代远近亲戚在口头上施加各种侮辱和折磨,我放平了身体,微微眯上眼睛,舒服得好像要贴到地上蜷起来,心里暖洋洋的。
对我来说,小铃铛就代表着那一整个值得留恋,值得为之拼命挣扎和战斗的世界啊。
那个有十号酒馆和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世界。
我无论如何都他妈要回去的世界。
她足足骂了有十五分钟,我一声都没吭,只是偶尔哦哦啊啊或者叹口气,表示小的一直在这儿听着,一点儿没敢走神。
到最后她终于发泄完了,那边的喘气声一起一伏,显然余怒未消,手机发出电量不足的嘀嘀警告声,我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地说:“小铃铛,我好爱你,你是我这个世界上唯一爱的人,以前,现在,未来,直到我死,都绝对不会改变,你知道吧?小铃铛。”
我不知道为什么声音放得那么低,好像生怕有人在旁边听见,生怕这么强烈的感情被老天爷听到了嫌肉麻,就地打下一个霹雳来,从此让我和小铃铛永远分离。
现在正流过我心脏表面每一处纹路的,是模模糊糊的记忆里化学老师提到过的某种液体,据说由硝酸和盐酸混合而成,溅到水泥地上一滴一个洞。我想对她说的一千一万句掏心窝子的话,都被腐蚀得面目全非,然后深深地凝固在了那里。
小铃铛倒抽了一口凉气,接着就屏住了呼吸,沉默中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忽然小声地、坚决地说:“你在哪儿?悄悄告诉我,我马上找人来救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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