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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qtomcn

[分享] 既晴第一部长篇推理小说《魔法妄想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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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18 09:24: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医生与病人

1

  高达医学院位于二民区的十全路上,和三民分局的实际距离并不远,但由于中间隔了一道铁路线,要过去必须经过地下隧道,所以感觉上好像是位于不同的地区一样。在那附近至少有两、二间警察局,因此三民分局很少接办那个地区发生的案件。而这次的“富商林浩山遭抢劫杀人案”,案发地点虽然也是在铁路的另一边,但由于九如路上并没有其他警局,最靠近的只有三民分局,所以才由他们接办。
  “管辖范围横跨铁路两边的警察局,到底有多少个呢?”
  十一月十日早上九点钟,刑事组组长高钦福和刑警郑绍德两人一同前往高达医学院时,郑绍德便不自觉地喃喃自语说了这句话。
  “幸好本市还算是个大都会,穿越铁路有不少陆桥或隧道,否则追捕犯人时要是遇上火车经过,那可惨了。”高组长说,“这种事在其他乡镇并不是没发生过。”
  这两、三年来高达医学院附近的商街十分繁荣!或许是拜豪华的电影院及大卖场所赐吧,就算不是假日也能够看到相当数量的人潮。
  “李敢当博士这个人啊,个性有点古怪,年纪已经快五十岁了,还是单身汉一个。小郑,等见到他以后,你可别乱说话,乖乖在旁边听就好。他自从十几年前从美国回来之后,就一直做医学研究。据说他处事态度严谨,一丝不苟,所以才能得到这么高的学术地位。高达医学院本来很希望聘请他当专任教授,不过被他婉拒,说是从事研究占去太多时间,所以没办法分心教学。后来高医就说愿意提供学校的资源给他做实验,李医师才勉为其难地愿意担任客座教授,一、两年只开一堂课。他可是大牌得很哪。这也难怪,他一回国,所有的医学单位都想找他去助阵,因为他是华人在精神医学、神经医学、脑医学少见的天才。”
  “组长,‘精神’和‘神经’有什么不一样啊?”
  “你问我我哪会知道?你见到他以后或许有时间可以问问他。”高钦福又回到原来的话题,“他在十九岁时到美国留学,据说很早就发表过一篇关于《高沙可夫症候群》的学术论文,也是世界上最早着手研究‘脸孔识别失能症’的人之一……”
  “真想不到组长懂这么多专有名词耶。那什么是高沙可夫症候群啊?”
  “我也不知道,我昨天夜里猛看局长给我的资料,好不容易才背下来的。在这之前我对他的印象也是只有医学界天才而已,事实上我在以前某一个案件认识他,当时他帮了警方一个忙,就是四年前发生的连续杀人魔事件——洪泽晨案,凶手根本就是他一个人找到的嘛。自此之后,只要警方手上有精神病患,首先就会想找他,他帮了警方好多忙。哎,你问题能不能少一点?我又不是医生。”
  他们两人将车停在车棚里,边走边谈,一路走向高达医学院的附设中和纪念医院。

  “护士小姐你好,我们是三民分局的警察,和李敢当医师已经约好了。”他们从医院的服务台一直问路,总算问到精神科来了。
  “李医师现在在看诊,”负责接待的护士亲切地说,“不过,他说你们今天会来,可以请你们直接进他的办公室。”
  “好。”高组长说,“我们在他的办公室里等他。”
  “我不是这个意思啦,”护士笑得有点古灵精怪,“李医师人现在就在办公室里。他正在诊治一个病人。”
  “那我们可以进去吗?会不会打扰到他的工作?”
  “不会不会,李医师交代过了,他说没关系。”于是护士带他们到最里面的办公室,从门外就可以听见房间里微弱的对话声。
  “医师,警察先生们来了。”   
  郑绍德看见一位戴着黑框眼镜的初老男人,发色斑白,眼镜的度数好像非常深,坐在办公桌后神色自若,而背对着他们则坐了另外一个人,看不到他的脸,只听见他滔滔不绝的说话声。那人似乎没有因为别人进房间而干扰到他的演讲:“……人们总喜欢说密室、密室、密室,好象全世界的谋杀案都应该发生在密室。象高木彬光的《纹身杀人事件》里有密室,甚至连史菊华夫妇写的《上锁的房间》,这部暗骂资本主义社会的写实作品也要淌这种浑水。
  “事实上密室杀人是否存在。根本不是推理小说与一般小说的区隔线。啊,也没人说是。好,那到底该怎么区分呢?有没有警察?不对。就算很多写推理的小说家曾经承认过非常讨厌写到警察,但只要一发生谋杀案当然就会有警察,写实作品嘛,像佐野洋很有自信的日常性推理却不必用到警察。我相信不喜欢写警察的推理作家很多,这些人的作品什么风格都有。
  “当然了,艾德·麦可班恩除外,他根本就是靠警察发迹的嘛。这个人蛮不简单的,写着写着居然能够把警察写到爱伦·坡大师奖里面去。我说真的,警察的工作很无聊,因为我就认识一个警察,他成天在那里多愁善感的,这种人根本不适合当警察。总而言之,无聊的警察办案生活绝对不适合写成推理小说。所以他就在想了,既然一开头就不适合,那我该怎么办呢?很容易!!我可以不只写办案,我还可以写警察的人生啊!反正一个写完再写另外一个,整个局里的人都写完了还会有新生报到,而且美国的犯罪率也不可能因为业绩卓越的八十七分局而变成零。哈哈哈哈!这样还叫推理小说吗?这简直就是连续剧嘛!
  “我十分在意的一点就是这里。我认为一本小说并不是因为有谋杀案、有警察就能够成为推理小说,绝对不是!所有的推理小说必须有谜团,这个我一开始就说过了。对了,很多历史或公案小说也有罪犯、也有捕快,为什么它们变成所谓的侠义小说?因为它们的谜团味道不够重。摆在一般的小说来看或许会觉得很精彩,但问题是推理小说是一种类型文学,它当然有广义或狭义的范围。
  “现在推理小说的定义变得愈来愈广,我实在非常担心!从冷硬推理、幽默推理、爱情推理、风俗推理、官能推理、低能推理,我看总有一天所有的小说都可以归类为推理小说!那可就天下一统喽!嘻!”
  看起来这个人并没有结束谈话的意愿,李敢当似乎也没有制止他的举动,两位警察只好坐在一边的长椅子上,默默地听他说话。
  “推理小说并不是因为有警察或有谋杀案所以被叫做推理小说,而是因为谜团。所有的推理小说必须有谜团。啊?我说过几次了?管他的,话说回来,有些人很讨厌看到推理小说里出现什么密室、鬼屋或是名侦探,他们认为这样不写实,根本没有反映出真实的世界。我看他们的观念才有问题。推理小说既然是类型文学,它就很可能会偏离真实的世界。无论是本格派或社会派作品,都只不过是虚构的故事罢了。文学反映的是人性,但反映人性并不一定只能靠写实手法才能达到浪漫或幻想性的作品,例如:《西游记》、《小王子》、《少年维特之烦恼》、《聊斋志异》等都描绘了不同层面的人性。再说到《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这种故事不也是虚幻得几乎脱离现实吗? 一个高举‘写实至上’的人想必会否定这类作品的价值吧?然而,就我看来,这种长大了以后就回头去否定童话的人实在没什么了不起的,一个失去童心的人有啥好骄傲自满的呢?
  “何况,真正的警察世界,所侦办的绝大多数都是一些因为冲动而杀人的案子,这种案子的犯人。心血来潮、一时失控,警察只要把周围的人找来问一问差不多就可以知道凶手是谁了。你想想看,这种作品能够变成剧情曲折的故事吗?你当然也可以说,那我多描写一些凶手犯罪的矛盾心理嘛,好啊,那就去写,但是为什么要挂推理小说的招牌呢?你干脆直接把故事写成纯文学作品算了,李昂的《杀夫》不就是这样?也没人说不可以啊!警察先生,你们说对不对啊?”
  那个男人忽然转过头去看高、郑二人,他们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吓了一跳:“对,对,对……” 看那男人先前专注于演讲的行为,他们都以为男子甚至没有察觉到有人进来。
  “医生,我不想继续聊了,我想回房。”
  郑绍德在这个时候,才有机会仔细观察眼前的男人。他的年纪绝对不会超过二十五,而他那张眼神略带狡黠的娃娃脸,则让他看起来年纪更轻。他的外表并不像印象中的精神病患者,如果不是听过他刚才滔滔不绝的奇妙言论,是感觉不出这个人有何异常之处的。
  “好的。我也该忙正事了。”李敢当放下原子笔,开始整理桌上的文件。
  男人站起身来,要往门外走去,停顿一阵却走回原处。
  “为什么我昨天必须让出病房?”
  “你没有让出病房,只是和别人共用一间病房。如果你不喜欢这样,那你就出院吧!反正,我也觉得你该出院了。”
  “还早!”那男人想了一会儿又说,“医生,你知道什么是正常的心理状态吗?”
  李敢当耸耸肩,没有回答他。
  “所谓正常的心理状态,是指一个人即使在种种内在或外在的精神冲突与压力下,仍然能够适应良好,而且可以发挥潜能,人格长久地维持于成熟的状态——我觉得我的心理状态并不正常,需要继续住院!”
  “照你的这种定义,世界上所有人都该进精神病院!”李医师说,“只不过是和别人住同一间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你一点都不了解我嘛……”他一边嘀嘀咕咕一边离开。那声音好像十分忧郁。
  李敢当等他关上门好一会儿,才面向来访的两位刑警:“我是李敢当,真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对了,你们知道什么是clauStrophile吗?”
  “克……克莱斯勒……?”
  “不是克莱斯勒,是clauStrophile!‘密室症候群’。或许你们曾经听说过所谓的‘空间恐惧症’或‘公共场所恐惧症’,azoraphobia,也就是一种害怕通过广场的精神病症。他们没有勇气独自处在宽阔的空间里,于是只好深居房中;不过,‘密室症候群’不太一样,他们并不害怕广大的空间,只是他们更喜欢待在封闭的场所。另外也有所谓的‘密室恐惧症’,clauStrophobia,这种人刚好相反,他们不敢待在封闭的场所里。”
  “克……喔……啊……”      
  听着高组长试图回应李敢当,从喉间所发出的怪异音节,郑绍德不自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刚刚那名病患,就常常说他自己是一个‘密室症候群’患者,说他最喜欢待在闭锁的地方。不过,检查了好一阵子,我觉得他的病情还没严重到一直住院的地步,一个人占了一间双人病房更是浪费,所以就半强迫地要他让出一半来。”李医师好像没有顾及到他们是否对这个话题有兴趣,“另外,那个人还患有演说病,以及推理小说妄想症。”
  “推理小说妄想症?”
  “就是阅读推理小说读得太过入迷而导致走火入魔,经常把现实生活和小说世界混淆的病症。他甚至会以为自己是名侦探呢。”
  “真没想到还有这种奇怪的病。”
  “世界上的病无奇不有。他的推理小说妄想症,其实可以说是夸大妄想症的一种,没有什么危险性,只要友善地和他相处,跟他说些好话就没事了。那么,”李敢当医师说,“现在就让我们来谈谈昨天送来的病人——杜裕忠先生吧?”


  2

  高组长掩饰不住他的讶异——“李医师,你……你是在说那个疯子?你查到他的名字了?”
  “疯子?你说杜裕忠是疯子?高组长,你真的了解疯子的定义吗?”
  “我……”
  “在古代,疯子是神圣的人物,因为他同时见证了神的愤怒和善意。疯子之所以精神状况与常人不同,乃是因为他们被神的圣灵所附身。你们应该知道圣经中亚当与夏娃的故事。当他们被上帝逐出伊甸园之后,他们即身负原罪,被诅咒必须一生一世辛勤工作才能存活。但疯子不同,他们游游荡荡,不花力气便与众不同。
  “中世纪曾经大规模地流放疯子,他们不能见容于常人的社会,只好使其远离,那便是布兰德笔下的《疯人船》。他们坐上小船,随着河水漂流到未知的彼岸,像是朝着另外一个世界驶去;当他们下了船,他则像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疯子让常人既恐惧又包藏崇拜,就是这个道理。也有一种说法是这些疯子并不是因为神的附身,而是因为恶魔。古时候那些患有精神疾病的女人,全部都被当成女巫处以极刑。另一种害怕精神异常者的作法!刚好相反。
  “然而,疯狂却对文艺复兴时代造成了重大的影响,有许多剧作家创作的道德讽刺剧,所有的真理完完全全都自疯子的口中说出,因为他们与人群隔离,所以才能看清楚世间的荒谬与滑稽。他们在剧中所代表的是睿智;而在艺术领域,哥德风格的象征体系开始破败,有一句话说:‘艺术中的构思,必须归功于不受规范的想象力。所谓画家、诗人和音乐家的一时奇思,只是用一个委婉、保守的名词去形容他们的疯狂。’这句话不仅仅可以用来形容文艺复兴时代,甚至可以用来形容历史以来所有的天才艺术家。卢梭、杜斯妥也夫斯基、梅哲克、尼采、卡夫卡、华格纳都是如此。
  “具有蟾蜍躯体的嚎叫之猫、长着猫头的蝴蝶、金龟翅膀的狮身人面兽全部出现在各著名画家的画作中。那是人类充满疯狂的想象,被塑造成众多不可思议的形象!”
  郑绍德突然感觉到眼前的中年医生像是范·达因笔下的菲洛·凡斯。那诘屈聱牙的修辞与高深莫测的知识,令人入迷甚至令人入魔。
  “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简单地将他们定义为疯子。”
  “不叫他疯子不然要叫他什么?”
  “站在医生的立场,我称他们为病人。”
  “好吧……那……杜裕忠这个……唔……证人、关系人,你是怎么问出他的名字的?”高组长说,“送他过来的小吴说,他想了多少办法还是不能让他说半个字。”
  “其实,并不是我问出来的。而是我知道他的名字。我很早就认识他了。”
  “什么?”高说,“难道……你治疗过他?”
  “你说对了。”
  “这真是太巧了!没想到刚好遇见治疗过他的医生。”
  “嗯。一九八七年时,我回国和本地的医生做医学技术交流,那时已经有定居的打算了,不过原本是想到北方去的。可是,就是因为杜裕忠,我才决定留在本地。
  “在此之前,杜裕忠曾经接受过其他几个精神科医生的治疗,在精神医学会议中,他的病例也屡次被拿来讨论分析。后来,由于家属的强力要求,再加上我对这个听过好几次的病例也很感兴趣,杜裕忠就变成我的病人了。
  “他是凤山人,那个时候还是个高中生,但不论是精神方面或神经方面,都有相当复杂的病情症状。首先,他有肌肉萎缩症,也就是所谓的肌失养症。一般说来,这种病症男孩子较常发生,幼童在学会走路以后,跑步或上下楼梯会经常性地跌倒,并随着年龄增长程度更加严重,骨盆与腰脊椎会受到影响,渐渐无力起坐。病情发展恶化的话,病人甚至无法支撑自己的体重,并波及呼吸肌或心脏肌肉,导致呼吸困难或心脏停止而死。这称为杜显型进行性肌肉萎缩症。”
  “这么可怕……
  “不过,杜裕忠的情况并没有那么严重。经过诊断,他的病名是‘颜肩肱肢型进行性肌肉萎缩症’。颜肩肱肢型较为良性,影响的肌肉只有颜面、肩部和上臂而已,而且发病的年龄比较晚。这种症状会使得病人无法有较明显的脸部表情,张嘴、合眼都相当地困难,无法随自己的意识活动活动。”
  两个刑警互看一眼,轻轻地点了头,虽然李敢当话中夹杂许多专有名词,但主要的意思还是表达得很清楚。他们实在不可能忘记昨天第一次见到杜裕忠时,那种心理上的惊诧与讶异,当时的杜裕忠确实是圆睁双眼,毫无表情。
  “肌肉萎缩症也连带使他的平衡系统发生问题,造成内耳和前庭的功能受损,所以他站立的角度并不是垂直于地面的。一般说来,帕金森症和多发性硬化症都会影响人体平衡系统的功能,不过杜裕忠现年只有二十八岁,罹患帕金森症的可能性太低了,就算是早发性的帕金森症患者年纪也大多在四十岁以上。不过,无论是帕金森症或多发性硬化症,都很难从一般的检验中找出病因,必须作长时间的观察。”
  “喔……”
  “当我开始诊治社裕忠时,我就发现他有吸食强力胶的习惯,虽然很可能是从高中才开始的,时间并不算长,但这种习惯无疑让他的中枢神经系统的病症更形恶化,吸毒后出现的幻觉更影响了他精神!状态的稳定。
  “杜裕忠自小个性就相当孤僻,这也是他借着吸食强力胶寻求精神慰藉的主因。因为他患有颜肩肱肢型进行性肌肉萎缩症,这个病让他的外貌变形,导致从求学时代就没有同龄的朋友愿意接近他,他也就只好更极端地追求这种不正常的刺激。恶性循环的结果,他愈来愈无法适应群体生活,逐渐罹患精神分裂症中所谓的妄想症。
  “自卑、对社会适应不良,让它在碰到挫折与打击之后,为了减轻自身的罪恶感而发展出一套内心的妄想体系,杜裕忠可以说是一种很典型的状况。他患的是一种称为‘迫害型’的妄想症。
  “迫害型妄想症,就是患者怀疑自己受人虐待,甚至怀疑整个社会都在加害他。这种类型的妄想症起先只是认为他人心怀鬼胎,于是他开始采取自我保护的行动,专门注意他人的某些行动,来证明自己的怀疑正确,而别人若对此发出疑问,他反而会认为别人是为了迫害他而欲盖弥彰。
  “杜裕忠的妄想症是这样的:在没有朋友的情况下,他私下接触到一些西洋作家的作品,而这些作品的内容大部分都呈现了那些作家介于理智与疯狂之间的痛苦挣扎。譬如爱伦·坡、卡夫卡等人的小说,由于心灵能产生共鸣,这些作家的魅影就此开始出现在他的幻觉之中。他拒绝了实存的人群,躲避到那些幻影庇护下,那些不存在的幻影则教导他应该如何对抗整个庞大的社会运作体系、整个长久以来无可动摇的道德规范制度。他接受外在暗示的能力很强,会幻听到许多不存在的声音,那些声音甚至会要求他效法那些作家去写作。”
  “难怪……难怪他会打我啊……”高钦福还想着昨日被踢的手臂。
  李敢当医师继续说明:“为了更深入地了解杜裕忠这种精神病症的起因,我当时从杜家问到了他小时候的生活状况。事实上,由于家境贫穷,杜裕忠的父母亲一直忙于谋生,从他的童年开始,除了祖父之外,几乎没有人陪着他长大。更让我感到惊讶的是,他的祖父似乎患有心因性的记忆丧失症。
  “心因性记忆丧失症是一种解离型歇斯底里精神官能症,所谓的‘解离’,指的是一个人的意识、情感、记忆等心理运作,或运动、行为等生理运作的整合功能发生混乱,造成暂时性的改变,导致上述部分的机能丧失。这类病症在严重的情况下甚至会造成心因性神游,也就是时间延长的记忆丧失,通常患者处于这种状态中,并不知道自己的记忆已然丧失,还会离家外出游荡到很远的地方去。杜裕忠的祖父据说的确有四处游走并且不知道自己是谁的状况发生,而杜在儿时被这样的祖父带到离家好几公里的地方,他讲什么话祖父又充耳不闻,我想这是他日后与人在沟通上发生障碍的主因。
  “两位,你们想想看,遇到这么一个特殊的病例我怎么舍得放手呢?人类的脑部构造、中枢神经与精神意识状态一直以来都是医学界亟欲探索的未知领域。在中国,或许成因较单纯并且极端的这类病患比这儿多出很多,但像杜裕忠这种集各类病症于一身、形成原因复杂的患者却相当罕见。于是我才决定多待在高医一阵子,专心研究杜裕忠这个病人。
  “不过相信你们一定也知道,治疗这种复杂的病症,除了长时间的观察和检测之外,医疗费用也不可或缺。很不幸的,杜家无法长期负担这么大笔的医疗费,所以治疗了一年左右,他的父母亲就想叫停。基于研究兴趣,原本我甚至提议由我来支付部分费用,算是援助他们,但杜先生是一个很古板的人,说什么也不愿意。总之,治疗到最后终于不了了之,我在那时也只能尽力而为,让他的病情不会继续恶化。算一算时间,断断续续治疗了大概也有四年左右吧。”
  谈到这里,李敢当就不再说话了。办公室里沉默了半晌,高组长等李敢当喘一口气以后才开口。
  “那真是太好了!有你的协助,警方必然可以早日破案。”
  李敢当医生似乎不打算再继续谈论杜裕忠过去的病历了:“警察先生,那现在可以轮到你们来告诉我,他到底做了什么需要劳动大批警力的事了吧?”


  3

  “李医师,这正是我们今天来访的主因。”高组长说,“请问在你治疗杜裕忠的那段期间,是否曾经听说过他提到什么……魔法之类的事?”
  “魔法?”
  “事实上,当警方发现杜裕忠时,他正被钉在命案现场的一个木箱子里。就在木箱被我们打开以后,杜裕忠旁若无人地跳了一场奇异的舞蹈,还说了‘换头魔法’的怪话……我们在想,他很可能案发当时就在现场,说不定看到了什么与破案有关的事情;甚至,他就是凶手……”高组长停顿一下,“总之,警方需要更多的资料才能更深入地追查。”
  “原来如此。”
  “虽然在现今这种科学时代谈魔法实在有点无稽,不过或许也可以想成是杜裕忠错看了什么,由于无法理解才将它当成魔法。如果我们至少能让他说出来,分析一下他的证言,不管有多么不合理,也是一条可供参考的线索。”
  “我懂了。不过魔法并不像一般人想象中的那么无稽喔,警察先生。”李敢当的话兴又来了,“十八世纪末时,欧洲人认为魔法、炼金术以及各种渎神行为都和精神病有关,而崇拜撒旦或不信耶稣的人则会被当成罪犯看待。任何自称占星家、卜卦师、巫师的人,都被认为在借此操纵幻象手段,企图迷惑众人的心智,于是异常、心理病症患者那些语无伦次的说话方式、无可理解的疯狂行径,恰好正是那些宗教家开刀的对象。”      
  表面上看来,精神异常者确实给人罪犯的感觉。他们所做的事情大多不见容于社会规范内,具备了犯罪的潜能。中世纪就是在这种观念下影响了欧洲人对疯子的医疗制度。由于犯罪者和疯人都会破坏正常的社会秩序,都会对道德观造成负面作用,所以他们被归于同类,全都被关到监狱里。精神异常者甚至会和死刑犯同处一间囚室。
  “精神病之所以会与罪犯相联,是由于人们的恐惧。人们对于疯狂的恐惧,正如同人们对犯罪的恐惧,因为人们向来就是在追求一种安定的社会化生活,而这些人则都是道德、礼法约束下的失误。这种错误的观念,直到十八世纪末才得以改正。精神病患也才开始得到较人道的对待。”
  为了避免李敢当将话题愈扯愈远,高组长迅速把话一插:“没错,这一次,我们还是希望能借由你的专业知识,设法从杜裕忠口中得到一些供词。”
  “供词吗?”李医师说,“其实,我昨天晚上和杜裕忠谈过话,也作了纪录,或许警方会很有兴趣。”
  “什么?已经有供词了?医生,难道你已经获得破案的证言了?”
  “我曾经和杜裕忠接触过一段时间。虽然我不知道隔了这么久,他是不是还记得我,但我既然是医生,当然就能利用临床上的医疗方法和他对话,”李敢当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几张钉在一起的笔记纸,递给高钦福,“记录得相当凌乱,人一送来这里,我马上就拨时间和他谈话了,针对的就是他昨晚的遭遇。
  “不过,除了这些不知所云的东西,我也问不到什么更多的事情了。谈到最后,他一直在重复相同的话,而且愈说愈激动,为了避免他的精神失控,我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高钦福仔细翻了翻那几张笔记纸,读了几页:“好奇怪!他居然说到什么……洋葱?弹孔?山和雪?这实在太荒谬了吧……命案现场根本没有这些东西啊!”
  “在精神病患的眼中,世界是扭曲、变形的。事物之间并没有精确的逻辑顺序,而是经由直觉、透过影射反映出来,犹如镜像般的幻梦,特别是杜裕忠又是个敏锐善感的人。人的心灵状态是很复杂的,也许他另有所指,而不是字面上的意义。分析心理学派的创始人容格曾说,醒着作梦,就是精神病……”
  李敢当的神情饶有兴味,问:“这跟你们所谓的换头魔法,是不是能找到什么关联性?”
  “事实上,警方截至目前为止,也还不知道什么是换头魔法。我们原本以为,可以在这里直接找到什么答案的……”
  “不如,现在就和我去看看杜裕忠吧。今天整个早上,我都在应付那个推理小说妄想症患者,还找不到时间再去观察他的病情。”
  “没关系吗?可以见到他?”
  “当然了,他是你们带来的,你们当然有权利见他。组长,还是你怕他会像昨天一样发病?放心好了,护士小姐给他打过镇静剂,他乖得像只贵宾狗一样。”李敢当拿起桌旁电话的话筒说,“MISS王,我和两位警察要去二楼病房,麻烦你先通知一下护士长。”
  郑绍德把头凑近高钦福身边,斜眼看着那份供词。高组长信手把笔记纸传给他,自个儿不知道思考着什么事情正在发呆。
  “哦,对了,我还查阅过杜裕忠过去留下的病历资料!稍微整理了一下。”李敢当站起来,从身后的书架上取下一个牛皮纸袋,“里面的东西不算很多,大部分是杜裕忠的手稿,也就是几年前他在治疗期间写的文章,虽然是很久以前的尔西,不过对警方来说或许也多少少会有一些参考价值吧。”
  高饮福伸手接过牛皮纸袋,把里面的纸张抽出来。
  他定睛一看,不由得轻叫出声:“这又是什么鬼画符啊?”
  那几张图画纸上面写满铅笔字迹,但完全看不出来在写什么,因为笔迹实在太潦草了。从纸面上的凹凸不平以及粗重的石墨刻痕,可以感觉得到当时杜裕忠并不是在情绪稳定的状况下书写的。他在写这些字时一定相当用力,好几个地方微微现出破洞,而狂乱的笔划,则使得那些文字变成无人能了解的符号。
  “不必太惊讶,这就是杜裕忠典型的妄想。我们曾经做过一连串的绘画疗法——这种精神治疗,是容格所提倡的。根据他自身的临床经验,他认为在心理治疗过程中,以绘画做为表达潜意识的工具,要比语言更为直接有效。不过,杜裕忠的图像思考能力显然与常人不同,刚刚我也提过,他经常受到脑中那些作家魅影的刺激,因此,他才会不由自主地写下这些古怪的文字,而不是用绘画来表现。”
  “这是中文吗……?”
  “是中文没错,不过里面绝大部分的字都被杜裕忠简化过。比方说需要一笔一划慢慢写齐的字,他就只会写出其中几笔,另外有一些出现好几次的字,所省略的笔划居然不一样。这更增加了辨识的困难度。”
  “喔……”高钦福忍不住再问,“医生,那么这些文章的内容究竟是写些什么?”
  “我也没办法完整地解读。我曾经花了不少时间在辨认那些乱七八糟的字上,看看是否能有助于对他病情的了解。可是就算是在他情绪比较稳定时所写的东西,纵然字迹的辨识变容易了,然而对于文章的内容仍然完全无法理解。那好像是一些故事,但却看不出那些故事的主题是什么……我认为,那是存在于杜裕忠脑中,支离破碎的思维直接反映的图像。他希望用文字来描述,却因为受制于心中失控的画面,导致他写出混和了文字与图形的怪东西。”李敢当说,“杜裕忠写了很多,不过我只留了一些下来。”
  高钦福张大眼睛瞪着那几张图画纸,对他来说,那些文字根本就感觉不出是文章,甚至连成不成句子都还有问题!
  这时,李敢当桌上的电话铃响。他按下通话键,传出一阵模糊沙哑的女声:“准备好了。”
  “谢谢。”李敢当抬头说,“我想我们可以过去看杜裕忠了。”
  “嗯,走吧。”高组长回答。
  然而,沉默已久的郑绍德,却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似的,还在入神地阅读那份杜裕忠昨日在医院所陈述的供词。那是他全然无法理解的荒诞意识世界。
  望着这份内容甚至和案情八竿子打不着边的谈话纪录,他几乎可以确定一件事——杜裕忠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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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18 09:30:0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无理智者

 1

  根据李敢当医师提供的电话号码,警方在十日下午与杜家得联系。
  杜裕忠的父亲是凤山市一所初中的教务主任,白天都必须待在学校,所以郑绍德便与他们相约,在傍晚的时间登门拜访。
  虽然在高医中和医院的精神病房里见到了杜裕忠,但正如李敢当所言,他一反昨日跳舞、嘶吼甚至拳打脚踢的激烈行为,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他并没有睡着,双眼仍然空洞地望着前方,一句话都不愿意说。
  另外,原来这间双人病房住的另外一个病人,就是先前在李敢当办公室见到的青年,不过当他们到时,那名青年由护士带到外面去散步了,所以不在房里。而其他病房的病人则彷佛借由心电感应察觉杜裕忠和谋杀案有所牵连一样,都离那间病房远远的。
  “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可怕嘛。”这是高钦福参观过精神病房后的感想。
  向李敢当医帅道别以后,他们两人随即回分局将取得的证词资料归档。下午的时间则是与其他同事一起进行朱作明背景及犯罪动机的搜证。由于朱作明是林浩山较为亲近的工作伙伴,所以林的政界关系也连带使朱受惠。于是,晚餐时间高组长必须半查案半应酬地出席那些政界相关人物的饭局,调查杜裕忠的后续工作便由邓绍德独力进行。
  杜家位于五甲一路上的一条小巷子里,那条巷子长度大约五十公尺,两旁的住宅门面虽然看得出来已经翻修多次,但仍然翻不去那些房子的狭小、低矮,以及腐朽。天色的昏沉更显得整个巷道死亡般地灰暗。有如墓碑。
  “好狭窄的巷子。”郑绍德骑着机车寻找杜家的地址,巷子口停靠的一辆大卡车,好像是家具还是装潢公司的工作车,几乎挡得巷子毫无通道,看起来巷子的宽度绝对容纳不下三部汽车并排。他隆隆的机车声引来附近放学后小孩子的好奇目光。
  “十二号……找到了。”他停好机车。
  一位面容苍老、年纪可能已经有六十几岁的妇人在郑绍德按下门铃不久后闻声探小门外。
  “您好,我姓郑,市三民分局。我想您是杜太太吧?”
  “请进。”杜太大的语气十分呆板,“我先生在。”
  郑绍德走进狭窄的屋门,他看见枢纽满是干涸血迹一般的铁锈。
  经由杜太太的引领,郑绍德坐在天花板斑驳的客厅中。他环顾四周,没有看见一般客厅中该有的电视机,只有两三个老旧的木头书柜。里面像是堆了一些看似无用的课本、参考书与废考卷。
  过了一会儿!从内厅走出一个白发长者,年纪看起来应该超过六十岁了。他方方正正的老花眼镜镜架彷佛在证明他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教育工作者,而他的声音则像是废弃的水管:“警察先生,我是杜裕忠的父亲。”
  “您好。”
  “请问裕忠在什么地方?”他的声音透露着期盼与不耐。
  “杜先生,”郑说,“目前杜裕忠受到警方严密的保护,他很安全,您不必担心。”   
  那老人坐到郑绍德的正前方:“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我儿子?他到底在哪里?”
  “杜裕忠牵涉到一件案子,他是十分重要的关系人,所以警方必须留着他。另外,非常抱歉,我无法告诉您他人在哪里,也不敢保证警方可以很快地将他送回。”
  “那你来做什么?”对方说,“我只想要回我儿子。”
  “如果您愿意和警方合作,我想等案子一水落石出,杜裕忠很快就可以回来了。”郑绍德看见了杜老先生眼中一刹那出现的悲哀与凄凉。
  下午离开中和医院时,高组长曾严肃地告诉过他,一个家庭里若有精神病患,他们对警方的态度很可能极不友善,这并不是那些家人不愿意合作,而是长久以来他们早就接收太多这个冷漠社会的无情眼光,处在这种阴影下,他们对孩子的爱变得既神圣而又卑屈、既崇高而又羞辱、既包容而又封闭。
  “好吧。警察先生,你到底要我帮什么忙?”
  “我想请教你几个问题。另外,我希望能看看杜裕忠的卧房。”
  “我愿意合作,请你问吧。”
  谈话的气氛似乎缓和了一些。杜老先生的口气听起来像是超过虎克定律极限而松弛的橡皮筋。杜太太有如雕塑般端坐在旁,彷佛她在这个家里的地位只有出席权而没有发言权。
  “杜裕忠的病……”郑迟疑了一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第一次发病,是在小学五年级……”杜老先生的话虚软无力,但他仍继续说,“到初中以后情况愈来愈严重,我家里没钱让他看病,本来他可以读完高中的,不得已我们只好把他关在家里,不让他出去。一直到现在,已经好多年了。”
  “好多年?”
  “正确地来说是十一年。他是高二辍学的,现在年纪都已经快二十八岁啦。”这句话隐含他们夫妇二人无尽的苦痛。
  “他从来没有独自离开过家吗?”
  “自从他高中读到二年级辍学,在家休养以后,只要一出门,我的妻子一定会陪在身边。”
  “他出门都作些什么?”
  “只有去书店买书他才会出门,但他很少这么做。这也难怪,他没办法像别人一样可以随意在外头走动,关在家里看书也好。”杜父的语气透露着凄苦。
  郑绍德不由得心生同情。但他问话的语调依然平静,这或许是身为警察不得不然的态度吧。许多人看到警察的问供、开罚单的方式像机器人一样,就以为警察们很没同情心,事实上这是一种误解。
  法律确实经常是冰冷无情的,警察则是最基层的执法者。但这并不表示执法人员就会与法规条文一样毫无感情。高组长曾经对他说过,当一件刑案发生时,被害者的家属一定会情绪激动而极可能感情用事,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连警察本身都没有办法保持冷静来搜查线索、紧守理智来判断思考,那破案的机率就会更低。
  当然,毫无同情心的警察确实存在,但是在现代社会中,没有同情心的人比比皆是,并不仅止于警察一种人啊!
  “所以说,你们完全没想到这次他会自行离开家了?”
  “警察先生,”杜父此时一反悲哀的语气,神情异常激动地说,“这件事情实在不可能发生!他不可能离开自己的房间——我们在每晚睡觉之前,都会将他的房门上锁啊!他从里面是打不开的!不可能的!”
  听到这个不寻常的回答,郑绍德的心中一凛。从上锁的房间中离开?他原先还以为是杜氏夫妇没有将杜裕忠管束好,让他私自逃家,没想到居然不是?
  “是吗?——会不会是你们 当天晚上忘记锁门了?”
  杜父说:“不,不会的,锁上那扇门是我们每天的习惯。”
  “好吧——那么,你们也想不出他为何能够离开房间了?”
  “对。这实在是一件办不到的事啊。”
  “那么,平常在白天时房门没锁,他应该可以在家里自由活动吧?”
  “很少。他几乎不下楼。”
  “有原因吗?”
  “他——我想是神经系统方面有点不协调或障碍吧!医生也是这么说的。在爬楼梯时,他常常会不小心跌下来。所以他就很少出房门了。”
  郑绍德联想起李敢当医师说过,杜裕忠的肌失养症会让他经常性地跌倒。
  “您所提到的医生,是市医学院的李敢当医师吧?”
  “是的。”杜老先生说,“裕忠曾经接受过李医师的治疗。李医师说裕忠的病例十分罕见,他很有兴趣,所以经常亲自远道过来看裕忠。但,家里实在是无法长期负担这么昂贵的诊疗费……”
  “然后就停止治疗了?”
  “李医师说没关系。只要别对他的情绪有太多干扰,他就不会发病。事实上,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发病了,我原本以为会没事的……”
  “他发病的情形是什么样子?”
  杜老先生突然抿紧了嘴巴,对此他好像不愿意启齿。
  郑绍德追问:“他会大喊大叫吗?他会手脚乱抖吗?就像是在跳舞?”
  但杜却没有任何反应,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呆呆地望着郑绍德。
  双方一阵沉默。于是郑绍德只好暂且放弃这个问题,看来杜父也无法解开杜裕忠为何跳舞的谜团。他从口袋里拿出林浩山、朱作明,以及苏艾惠被绑票的照片:“这几张照片里,有你们认识的人吗?”
  杜氏夫妇两人端详了一阵,对望一眼之后慢慢地说:“……没有。”
  果然还是失望了,这两群人是永不交叉的歪斜线,郑绍德想。他决定再换个问话方向:“昨天——也就是杜裕忠失踪的晚上,他做了些什么事?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没有?”
  “我没有注意到。”杜老先生说。而他的妻子从坐下来到现在,没有说过半句话。
  “前天家里是晚上七点钟吃晚餐。内人准备好饭以后,就送到顶楼裕忠的房间里。我想裕忠应该和往常一样,在房间里写稿。”
  这件事情他听李敢当医师说过,写文章是杜裕忠唯一有兴趣的事。不过根据李医师的说法,杜裕忠写的东西根本就不能称做文章,只能说是鬼画符一般地乱涂乱写。郑绍德的直觉猜测,那些涂鸦说不定会对案情有所帮助。
  “那天你们几点睡?”
  “十点。”
  “夜里曾被什么声音惊醒过吗?”
  “没有,我和内人平日都睡得很熟,昨天也一样。其实,这也是我们会把他反锁的原因,我们担心裕忠夜里会乱跑,而我们可能会睡得太沉而没注意到。”
  换句话说,前晚必然和往常一样,确定将顶楼的房门自外上锁了。
  “那么,直到昨天早上你们才发现杜裕忠失踪了?”
  “是。昨天早上的七点钟左右,内人送早餐上去给裕忠,将房门的锁打开之后却发现房间空无一人,她马上下楼告诉我这件事,我立刻打电话到学校请了假,然后我们就分头到附近去找人。”
  “有报警吗?”
  “有。警察局说找到人以后会通知我们,但没想到现在情况会变成这样……”
  郑绍德心里开始整合今天以来搜寻到的线索。杜裕忠,这一个远住在凤山的精神病患者,和命案死者林浩山毫无交集。更奇怪的是,他居然能从反锁的房间逃出?无法解释的事情愈来愈多。
  “让我看看他的房间吧。”


  2

  登上四楼的楼梯很陡很窄,而杜裕忠的房间就在四楼楼梯口的左侧。右侧则是堆置废弃家具的储藏室。杜母将房门推开。
  杜裕忠的房间并不大,也没有什么家具。郑绍德随着杜母的带领走进去。除了床之外,他看到一整面墙的书架,架上的书籍挤得密密麻麻。瞄了几眼那些书的名字,郑的心里不免产生怪异的感觉。
  《寰宇搜奇录》、《世界各地风俗祭典仪式》、《改变人心的魔法》、《凯尔特神话故事》、《心灵力量的起源与培养》、《不可思议的世界》、《欧洲中世纪密教传说》。怎么看的都是这种书?
  靠窗口的位置有一张书桌,书桌的桌面很干净,一边则整齐摆着铅笔、橡皮擦和稿纸、一叠牛皮纸袋,以及几本新闻杂志。感觉起来,在书房里埋头写作的杜裕忠,和印象中在命案现场跳着奇异舞蹈的杜裕忠不太一样。
  “杜太太,我想请教你一些问题。”
  郑绍德突如其来地问道,使她有如受惊的小鹿,她干涩地说:“什么事?”
  “杜裕忠平常的生活,难道就只有看书、写稿而已吗?”
  “他……他是一个很乖的小孩,不会乱来的。”
  “都是你在照顾他的生活起居?”
  “我先生工作忙,裕忠又不能没有人照顾,所以……”
  “那,这些书都是你带他去买的吗?”郑指着书架上满满的书。
  “裕忠一个月大概会去一到两次书店,都是我陪他去的。可是,那些书我也不懂啦,我只有帮他付书钱而已。他去书店也会买稿纸和笔。”
  方才在客厅时,杜母并不是一个很多话的女人,但她现在似乎也很能够在郑绍德问的问题外,补充些他想知道的事。事实上,郑绍德认为他们夫妻两人的个性虽然迥然相异,但对于杜裕忠的爱则是不相上下的。他们并没有因为杜裕忠精神上的残缺,而予以忽视或遗弃。
  杜父只是一个学校教师,这个家庭的生计必然维持得很辛苦。然而,杜裕忠居然还能够拥有这么多的书,若非杜父疼爱儿子,是绝对不可能让他买这么多书的。
  他们两人以不同的方式表现出心中的希望。那就是早日见到儿子,全家团聚。
  我一定要尽所有可能找出命案的真凶——郑绍德心想。
  “杜裕忠他常常投稿吗?”
  “嗯,那是他唯一的兴趣。我们都很高兴他有事情作。”
  “那稿件是由你替他寄送?”
  “对。最后一次寄稿子是在他离家的前一个晚上。”
  “他的稿件都投到哪里去?”
  杜母趋前走向那张靠窗的书桌,她拾起桌上的几本杂志,说:“这些是他平常投稿的杂志。只要有录用,杂志社就会把那本刊登的月刊寄到家里来。”她偏头想门外看了一眼,“在储藏室里还有一箱杂志,警察先生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去拿来给你。”
  “麻烦你了。”郑绍德点点头。
  就在杜母离开房间,走进对面的储藏室后,郑绍德跟着也走到了门口。然后他蹲下身来,仔细观察这个房间的门锁。
  那是一般的喇叭锁。这种锁可以从里面打开,当然是无法阻止杜裕忠自行离去的。
  真正让整个事件的谜闭更庞大的是另外一个锁。那就是杜家在这个房间的外侧装设的铁制挂锁。那个铁挂锁现在挂在门面上的扣环,看起来很重、很坚固,完全没有被破坏过的迹象。门框边上同样也有一片以螺丝钉锁紧固定的旋转式扣环,和门面上的扣环和榫,是挂锁上锁时用来扣住的。和一般的锁一样。在扣环周围的门面上,有一些旧的螺丝钻洞伤痕。
  也就是说,在这个铁挂锁自外上锁的情况下,杜裕忠绝对不可能离开这个房间,对杜裕忠来说,这个房间的状态并不是只要那倒挂锁的钥匙就能把门打开。另外,把整个门拆下来也是做不到的,因为这个木门虽然老旧,它的门轴却布满铁锈,也没有被拆过的痕迹。郑绍德伸手将门用力拉一拉,整个门虽然稍微晃动了一下,但没有松脱。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他盯着那个铁挂锁好一会儿,还拉扯门框和门面上的扣环,发现到螺丝钉真的锁得很紧。他只好放弃这个地方,站起身来。他回过头走向窗口处,把窗子打开。从窗口向下看,可以见到狭窄的巷道,警用机车就停靠在正下方,像是模型店贩卖的小玩具。
  四楼——并不是一个寻常的高度。杜裕忠不可能经由窗口离开。
  不过,若是使用双股麻绳呢?也就是将一条长绳绑成一个大圆圈,环在房间某一个固定点,拉直以后当成一条绳子使用。把绳子由窗口垂到屋外,人就可以顺着绳子爬出去,等到了屋外着地以后,再把绳子剪断,即能回收绳子。
  撇开杜裕忠是否有此智慧、有此胆量或有此体力的问题不谈,单纯只考虑其可能性——他是否利用了这样的装置离开家里?
  郑绍德再度环视这个房间一遍。眼前的书桌、椅子重量都太轻了,都无法承受杜裕忠爬下去的体重。书架呢?也不行。这个房间所使用的书架是落地式的,根本没有让人环套双股麻绳的空间。床呢?这张床看起来相当地重,非常有可能作为一个可靠的固定点。
  那张床靠在房间的角落处。
  于是郑绍德蹲下身子观察床脚——好极了!床脚确实有新近被拉动过的痕迹。若床脚是支撑杜裕忠体重的固定点,一定会因为冲量而出现些微移动。
  但,还有另外一个问题——双股麻绳从何而来?
  四层楼,以平均一层楼三公尺之高计算,那么麻绳的总长至少需要二十四公尺,要让人不受伤的话,至少也要有二十二公尺。不行——从这个房间家具的摆设看起来,杜裕忠根本没有地方藏匿这么长的绳子。
  一般的家庭里不可能会有这么长的绳子。杜裕忠只要外出就会有母亲作陪,所以他也绝对找不到机会自行去购买这样的绳子。
  正在沉思之际,郑绍德看到杜母抱了一只大纸箱回来。
  “就是这些了。裕忠虽然常常投稿,不过获得录用的杂志并不多。”她将纸箱放在地板上。
  “还有一个问题想请问你:这张床最近有被移动过?”
  听到这个问题,杜母的身子颤动了一下。
  “警察先生,你怎么会知道?”
  “告诉我,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杜母说:“那正好就是裕忠失踪那天,早上的事情。”
  “真的吗?”
  “对。那天早上,我起床以后就到这里来打开裕忠门外的锁,结果发现裕忠人不见了。而在那个时候,裕忠的床不知为何竟然被移到房间的正中央……”说着杜母比了比手势,向郑绍德说明床的位置。
  “……床头向着窗口,就靠在书桌旁。我实在不晓得裕忠为什么要这么做。”
  案情好像有进展了。原来是床脚留下的移动痕迹,是杜裕忠移动过床铺后,又被杜母移回原位所造成的。杜裕忠把床头面向窗子,以这样的方向而言,床脚作为双股绳的固定点,的确有可能具备比较好的支撑力。但绳子的问题尚未解决。
  “另外,杜裕忠在这个房间里,有没有可能藏什么东西?”
  “这……警察先生你是指什么东西?”
  郑绍德叹了一口气:“比方说,麻绳?十几公尺的麻绳?”
  “没有,我从来没看过这种东西。”杜母闲惑地说,“这和裕忠离开的事情有关吗?”
  “我也不知道。”郑停顿了一下,接着,他的心中遽然升起另外一股强烈的怀疑,便说,“杜太太,难道你真的不知道杜裕忠到底是怎样离开这个房间的吗?”
  “我真的不知道。”
  “我倒是有一个猜测”——郑绍德凝视杜母的目光突然锐利起来,“杜裕忠的生活起居都是由你来照顾的。你在爱子心切的情况下,为了让杜裕忠自由一些,难道——在每晚就寝前,你没有故意将门锁打开,给他拥有随意活动的时间,而不让丈夫知道这件事吗?”
  “没有!我没有!”杜母的语气激烈,“我从来没有这样做,”
  杜裕忠的房间此时出现片刻沉默
  “好吧,我相信你。”郑说,“他离开房间的方法,我一定会找出来的。”


  3

  剩下郑绍德一个人在杜裕忠的房间里。
  他坐在那张椅子上,手肘搁置在书桌前,静静地沉思。
  杜母在下楼临走前突然哭了出来,她饮泣恳求郑绍德保护杜裕忠的安全。
  “无论他变成怎样,都是我唯一的儿子。”她说。
  整个命案的案情随着线索的逐步追踪,渐趋繁复庞杂,已经到了让人头痛欲裂的程度。根据李敢当医师所言,杜裕忠患有相当严重的妄想症,而这也正是他提笔创作的动力来源。他将眼睛所见到、耳朵所听到的所有幻觉,经由自己的想象力创作出不可思议的故事。所谓的“换头魔法”,就极可能是他脑海中虚构出来的东西。
  从李医师为期不长的观察时间中,得知杜裕忠在平常时间是一个相当安静的人,他只有在受到严重的刺激时,才会无法控制地发狂。那么,他在十一月九日子夜,必然看到了与命案有关的事情,导致心理遭到可怕的打击。
  难不成……难不成……他发现自己心中所虚构出来的“换头魔法”成真,才会因而发狂?虽然很荒谬,可是郑绍德愈想却愈觉得可能性很大。但这依然有许多谜团无法解释。姑且不细究杜裕忠如何离开房间——首先,林浩山的头颅消失,本身就是一个绝大的问题点。朱作明的供词里有一段叙述是提到两名行为莫名其妙的歹徒,在抢劫杀人之前曾经跳过一段像是祭典的舞蹈,而那极可能是某一种和魔法有关的仪式。也就是说,杜裕忠和两名歹徒的关联性,极可能正是在目前还摸不清底细的“换头魔法”。
  查清楚这件事,就是郑绍德继续留在杜裕忠房间的目的。
  高组长现在一定在为如何抓到朱作明策划绑架计划的把柄而奔波,所以才将探查杜裕忠背景的工作交由他一人独力进行。可不能让高组长失望……
  根据杜裕忠的生活状况,他完全断绝了与外界他人接触的可能性。所以,在阳光下正常生活的一般人无从得知他心中的幻想。这么一来,杜裕忠究竟和那两名歹徒是如何产生关联性的呢?
  “所以我们可以说,杜裕忠和外界唯一的联系,就是这些杂志。”郑不自觉地喃喃自语,“纵然那只是单向的,无论如何,他能与外界沟通的方法只有这一个。”
  郑翻查杜裕忠所投稿的杂志,寻找杜裕忠刊登在上面的文章。他的母亲完全不知道杜裕忠写些什么东西,所以郑绍德只能根据李敢当提供的证词,试图找出可能是他写的文章。杜借由强力胶刺激写作灵感,所有,他写出来的东西一定是幻觉性的。
  那就不可能是杂志月刊上的政治新闻、明星绯闻或是时事评析一类的文章了。
  不过,林浩山也算得上半个政治人物,即使杜裕忠不懂政治,他仍然有可能经由报章杂志认识林浩山。但相反的,林浩山要认识杜裕忠就很困难了。除非——林浩山在杜裕忠还与外界有接触的时候,也就是他求学的时候就认识了,那……
  郑绍德放下已经拿在手上的杂志,起身转向书架。
  “没有读完高中,那至少也会有小学和初中的同学录吧……啊,有了!”
  虽然书架上的书相当多,但大多全是平装书,硬皮书全都放在书柜最上面的那一层。郑找到两本厚薄不同的硬皮书,很快地坐下来翻阅。
  虽然可能性极小,但郑绍德最先想到,林浩山可能曾是杜裕忠就读学校的教职员。林浩山和朱作明认识于十年前,而政治界里崭露头角也不过是他结婚以后、近几年以来的事而已。在此之前,完全没有人知道林浩山的情况。那个时候杜裕忠还是学生,病情尚不严重,也还没有被家里禁足。
  他很快地找到杜裕忠小学时的照片。杜裕忠的长相十分丑陋,但那个时候的他,表情和普通的小孩无异。甚至他的眼神中有一种比别的同学还多的温柔。生活照里有他的那几张,他都是笑着的。真想不到现在的他已经变成这个样子。
  郑一页一页检查上面记录的人名姓氏。
  可是,仔细翻阅了半个多小时,并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线索。初中的同学录也一样一无所获。
  仔细思考,这种直觉性的想法未免过于天真。就算是曾有过接触,那也是十年以前的事情了。如此薄弱的关系不可能维系这么久。而且,教职员里没有任何叫林浩山的,也没有任何可能是林浩山的人。
  更严谨地说,他这样的搜查方式实际上一点都不完整。同学录所记载的只不过是他毕业那年的资料。林浩山也可能是在杜裕忠还没毕业以前就已经离职,这样的话,更详细的资料就必须由原来的学校那边取得才行。
  在这里目前还能做的,就只有从杜裕忠的稿件下手了。
  书桌上的几张稿纸都是空白的,而牛皮纸袋里也完全没有放进任何稿件。书架上有一排文件夹,但里面放的都是从一些书籍影印下来的资料。这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资料了,内容的性质不外乎属于鬼怪、神话的故事和历史考据,大部分都很艰涩,这应该是杜裕忠还在求学时,从学校图书馆把书借山来影印存档的整理。上面密密麻麻地划上许多红线黑线,乍看之下会以为纸页上粘满了蚯蚓的尸体,除此之外也有一些文字批注,但绝大多数的字若非扭曲变形根本让人看不懂,就是褪色模糊无从辨认。
  在医院里也看过了杜裕忠涂写的几张鬼画符,和这里的字迹几乎一模一样。那是疯子才会有的字迹。
  将文件夹塞回书柜,接下来要搜查的地方是所有的抽屉。那张书桌有四个抽屉,一拉开桌面下的抽屉,郑发现居然放了大量的铅笔。这些铅笔虽然不长,都还能写,但看起来却像是已经废弃不用。而笔的另外一端则全部都有形状诡异的牙齿咬痕,看起来像是数百根残破的小型木材。这很容易让人心中浮现杜裕忠一个人枯坐书桌前,狠命咬紧铅笔构思写作的场景。
  而右边的第一个和第二个抽屉,也全是废弃的铅笔,真不晓得杜裕忠保存这些铅笔要做什么。这很可能只是杜裕忠的习惯吧。疯子——真的是疯子才会有的习惯。
  第三个抽屉里放了数叠稿纸,还有钉书机、钉书针之类的简单文具。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东西了。
  奇怪?难道就没有半张他已经写好却尚未寄出去的手稿吗?
  不可能,一定放在这里。一定还有什么地方没找。或许那份提到“换头魔法”的文章不同其他稿件,被杜裕忠个别收到哪里去了……
  会不会是藏在床上?一想到这点,郑绍德就立刻坐到那张木板床上去仔细检查。
  那张木板床虽然相当旧,但床面上并没有任何破洞,边缘也没有任何树脂脱落的情况而使得床板可以从一角掀起。至于床铺上的棉被也相当完好,没有塞入什么纸张的可能性。他摸了半天,最后只好呆呆坐在床上。
  “真的没有任何手稿吗?”他突然又惊叫一声,“……哎呀!我真笨!”他火速钻到床下去检查。这时他发现一件意外的物品。
  下面的床板另一侧有个凹洞,但凹洞里仍然没有任何纸张,却放了一支牙膏形状的东西。
  ——是强力胶。
  郑绍德怔怔看着握在手上的强力胶,他心中想到——谜团又变大了。
  李敢当医生说杜裕忠为了创作,想要体会疯狂的感受。所以一直有吸食强力胶的习惯,但这件事为了医疗上的需要,他并没有告知杜的父母,而他亲自到凤山来拜访杜家,其实也是为了设法找出他藏匿强力胶的地方,以阻止他继续吸食。后来李医师不再治疗杜裕忠,便以为他不会继续吸胶了。
  而杜母则说,只要他一出门就会紧跟在旁,到书店去买书也全都是由她付钱。如此一来,杜裕忠根本不可能继续取得强力胶啊!这到底是从哪来的?难道他是在书店里偷的吗?不可能,不可能。杜裕忠的模样那么奇特,他到书店里不可能不引起店员的注意。在店员的注意下,他绝对找不到机会行窃。
  但是,杜裕忠一定要离开这个房间,才能够取得强力胶啊。这么说来,这个房间确实是存在着一个不知名的通道,让杜裕忠能够自由进出了?
  这个无形的通道究竟在哪里?
  不断地重复思索这个问题,让郑绍德的后颈开始酸痛难受。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他决定放弃继续研究这个问题,把焦点专心放在杜裕忠的手稿上。
  离开房间的谜闭,或许高组长会有不同的看法。可以找时间再与他讨论。
  如果不是新写成的稿件,那就有可能是旧文章了。郑绍德只好回过头来翻阅那些时事杂志,看看是否能找到相关的文件。书桌上一共有七、八本,而纸箱里则满满的,可能有四、五十本之多。他大致浏览了一下所有杂志的封面,全部大概有八、九种杂志,年份最早的一本是八十四年三月的《焦点锁定》。
  《漏网》八月号——书桌上最上面的那本,是今年的时事杂志。他打开目录页,看看里面是否有鬼故事或神秘传说一类的文章。
  某市政府官员的女秘书是否隆胸拉皮、某女歌手是否接受澳门一财阀之子包养、十二星座本月十二日各一百种趋吉避凶的好方法、新新人类爱情、小小青年守则、性机能障碍三十年来经验谈……全都是一些垃圾嘛。
  但很快的,郑绍德终于找到他的目标了。他猎豹般迅速地翻到那一页。不会错的,这一篇一定是杜裕忠写的!

  ——《葛罗蒙拉的奇迹》,作者奥古斯都

  4

  这座城市的声音在某一天被放大了。并不是城市里的人,而是城市本身。
  毫无意义的齿轮声、马达声、扇叶声、转轴声、铁锈声、引擎声、电击火花声、灯光启动声、铰链声、冷气滴水声、电话铃声、钟表滴答声……城市人喜欢游泳在这些声音之中。愈激昂、愈亢奋的机械声代表愈前进的城市,这是众所皆知的事实。
  我是一个标准的城市人。随身携带分贝指示器成为我固定的习惯。我每日不停注视着面板上的数字到处走来走去,为的是要寻找这座城市最先进的位置、最先进的时刻。看到数字上升我会兴奋,下降则让我颓丧,事实上我的情绪就是一个逐渐被训练得愈来愈精准的分贝指示器。
  人类的声音绝对不可能像机器声那么长久。持续运转的机械可以持续发出庞大的声音。相形之下人类即使拼命吼叫也仅能使指示器数字不情愿地波动一下。其中隐含的意义即是,人类必须永远倚赖机械来维持所谓的文明。
  我知道,有一只隐形的手一直在改变城市中最先进的位置。它企图不让我找到那个位置。我必须专心注视着仪表板上数字的细微变化,才能追踪搜寻那个未知的顶点。
  当我嗅到巨大声量的蛛丝马迹,打算狂奔追逐的时候,我会立刻察觉到有某人在音源处关去开关,让我失去标的。我很清楚,这个人的人生目标很可能正好与我相反,他打算消去城市里的巨大声音。我和他进行着难以休止的捉迷藏,这就是我们的宿命。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那个人一定是所谓的“乡村派”。他企图消除城市里的声音,打算把城市改造成乡村。我要将那个人找出来,即便除掉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我想到了。这个人既然意图去除声音,必定也知道巨大的声音必须靠分贝指示器来判断,所以他绝对会将分贝指示器时时刻刻带在身边。
  换言之,我只要找出那个何我相同,身上一直带着分贝指示机器的人就可以了。人生意义相反却带着相同的物品,这真是可怕的讽刺。
  有一个人经过我长久的观察,我几乎可以确定他就是那个专门消除声音的敌手。他带着分贝指示器,每天在城市街道上奔跑,不时稍稍暂停下来看看手中机器的数字。不过,他好像一点也没发现我的存在,我猜想他一定不知道这座城市里有一个生存意义与他相反的人。
  可是我一直找不到他消去声音的证据!他只是拿着分贝指示器跑来跑去,而且跑得相当快,好像完全没有意思要关掉路旁嘈杂的机器声。或许,他分明就知道我尾随其后,所以不敢贸然行动,以免被我逮个正着。
  终于在某一天,我们一前一后在街上跑,路旁有一辆机车不知被谁翻倒在地,防盗器的蜂鸣声不住乱响,没有其他路人愿意理会。他突然停了下来,将机车扶正,防盗器不多久便安静下来了。
  我很快地抢上一步,将他拦下了。
  “我抓到你了!我抓到你了!”我不停大叫。
  但他的嘴巴却困惑地不停张合,好像默片演员,也好像水中金鱼。他似乎想告诉我什么,但他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最后他放弃动口,摇了摇头,缓缓从口袋里掏出纸笔,在上面写了一行字:“先生,您拿着一只坏掉的码表想做什么?”
  刹那间我追寻巨大声音的生存意义烟消云散,我的人生宛如手上的码表一样毫无价值。
  原来我长期追寻巨大声音,已然罹患重听。


  5

  十一日上午大约早上十点,郑绍德在进入四维路上的一栋商业大楼之后,向站在门口处的门卫询问。
  “《独家第一手》……这个嘛,应该在七楼。”门卫说。
  郑绍德谢过门卫,搭了电梯按下七楼的按键。
  抵达七楼后,电梯的门打开,眼前是一道宽大的走道。郑绍德看见一群穿西装打领带的男人,有本地人也有外国人,聚在走道左方的一间办公室门口高声谈话,内容大抵上是“企业竞争力”或“公司结构”、“S型曲线”等名词,还夹杂一些他听不懂的英文专门术语。他走近一看,那是一家清洁用品的代理商公司。
  “你要找《独家第一手》?”身后一个男声问。
  郑绍德转头一看,是一个戴着圆框眼镜、穿着黑色T恤、脸上蓄满胡子的男子。
  “嗯,”郑绍德说,“你怎么知道我要找这家杂志社?”
  “门卫打电话上来告诉我的,我是那里的主编,我们的办公室在另外一边。”男子说,“今天我们这层楼最大的公司有外国客户,人来人往太乱了,我怕你找不到,所以出来看看。有什么事吗?”
  郑绍德跟着他一边走,一面说:“我是三民分局的警察,姓郑,想向你请教一些问题。”他拿出警察证件让对方看一看。“
  “我们惹上官司了?”
  “不是。”
  他们停了下来,眼前是一间小办公室:“杂志社只有三个人,其他两个出门跑稿了——你一定想不到我们这种小杂志社会是在这么豪华的大楼吧?”
  “还好,”郑绍德说,“选举快到了,只要背后有人撑腰,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呵,你说得对。”那个主编说,“我们这种杂志社,反正就是把一些小事渲染一下嘛,每个候选人或多或少都会需要一点的。等选举一过,我们又要搬家喽。”
  那个男子拉开门请郑绍德进去,他见到到处都是杂乱无章的纸堆,不由得缩了缩脚。男子拉了一张椅子。
  “坐吧,”他说,“啊,忘了自我介绍,我姓谢,请多指教。”他翻了翻口袋,递出一张名片。
  名片上的头衔写着——总编辑,谢海桐。
  “别这么客气,”郑绍德说,“我不是来找麻烦的。”
  “好吧,郑警官,那到底有什么事呢?”他也坐下来。
  郑绍德说:“我想《独家第一手》除了一般的新闻报导之外,应该也有提供自由投稿的篇幅吧?里面是不是有一名自由投稿者,叫做……小五郎的?”他打开公事包,从里面拿出一本某个月的《独家第一手》。
  “啊,啊,有。这位先生常常投稿,另外他还有许多笔名,比方说阿洁、大介、马修、麦克等等。但本人留的资料都一样。”谢海桐说,“他怎么了吗?”
  郑绍德没回答他的问题:“那么,能不能给我看看他寄给你们的原稿?”
  “这个嘛……老实说,原稿这种东西在我们这里,通常留不过一个礼拜,有时一拿到就扔了。你看,我们这里的东西太多了,世界上每个人都不停地制造文字,这里怎么可能塞得下?”
  不过谢海桐还是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叠活页纸片,一张一张查阅。
  “小五郎,本名杜裕忠,一九七零年出生,住在风山市……至于其他的东西嘛,没有,什么都没有留在这。”
  “好吧,”郑绍德有点失望,“事实上,我真正想知道的事情是,杜裕忠的那些稿件,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一开始听到小五郎这个名字时,我就知道你会问这个问题。”谢海桐微笑道。
  郑绍德心中对他这种答复有点吃惊,但还是忙不迭地问:“既然如此,你刚才怎么不明说?”
  “不好意思,这就是所谓的新闻从业人员。”他笑一笑,“警察先生会大驾光临敝办公室,何况又秘而不宣,想必不是寻常之事。怎么样?我们来交换一点消息?”
  “不行,况且,市民有义务协助警方,而警方有权利自行判断是否将消息公布给媒体。”
  “是上级的指示吗?我想想——最近比较轰动而且发生在本市的刑案嘛,只有一件姓林的商人被抢,头还被砍下来……”谢意味深长地说,“我不知道这位先生到底惹了什么祸。算了,我还是把我知道的事都告诉你吧。”
  “真是谢谢你的合作。”
  这间办公室的隔音效果相当不错!门一关上以后,外面人群的喧闹声就完全听不到了!郑绍德想,当然!也有可能是他们现在已经全走光了。办公室里十分安静,甚至可以听清楚自己平缓的呼吸声。谢海桐悠闲地坐在堆满文件与稿纸的书桌后面,只露山长满乱发的头,他掏出一根香烟并且点燃,轻轻地吸了几口。
  “事实上,我很怀疑杜裕忠这个人精神状况是不是有毛病。这不光是因为他那些登在杂志上的故事——他的故事大多是一些很奇怪的标题,象是《煞该星与杜松子酒的妖怪》《侯爵之叉烧国探险》、《奇行幻视传》等等,里面有些段落我承认是写得很有趣啦,那些我就会登,不过绝大多数的内容都很莫名其妙,很难想象一个正常人会写得出那种故事;另外还有一些什么《马加农·尹诺米内登》、《忧戈—索陀斯》等完全不知所云的东西,虽然说我们对稿件的品质没什么要求啦,要我们都登实在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那谁看得懂啊!”他点点头,想了一想。
  “通常会选择自由投稿的人,大部分都是因为本身有个正职,闲暇时偶尔爬爬格子赚点零用钱,不然就是那种住院休养只能在病床上写字的人。”谢说,“想不到居然也会有杜裕忠那种把自由投稿当正职的人!”
  “哦?怎么说?”
  “郑警官,你一定想不到,这位杜先生寄给我们杂志社的稿件,平均一个月有十篇!而且里面都还不是只有那种七、八千字的短篇故事,甚至会有好几篇三、四万字的稿件!这种文字量若全能拿到的稿费就够他吃不完了。而且更诡异的是……”
  “是什么?”
  “里面有些稿件,就好像一个疯子一样,只是拿着笔在稿纸上画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那完全看不出是什么符号,既像是一种古代的文字、又像是什么魔法符咒似的。而且每一篇这类的奇怪稿件,给人的感觉都不一样,特别是有时我们杂志社赶稿赶到深夜,突然看到这种稿件的话,心里还真是会毛毛的。哎,我真不知道他怎么会把这种古怪的东西当做稿件来投!
  “总而言之,我认为他的精神状况一定有问题。一般人在投稿时,或多或少会考虑编辑能不能接受吧?但他完全没有。他好像是那种……和别人完全不同的生物,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一样。”谢海桐停了一下,“但看他的寄件地址,也不是什么医院……所以我就在想,他应该是一个被亲人关在自宅房间里的精神病患者,而这名患者——”
  “怎么样?”        

  “他的病症大概是妄想症,以为自己是一个大作家之类的。”谢很有兴趣地望着郑绍德,“如何?我猜对了吗?”
  “我说过不能告诉你。”郑说,“你这边真的完全没留着他的稿件吗?或许,你记不记得那些被丢弃的稿件里,到底写了什么具体的东西?”
  “真的没有。他每次都寄来一大堆,我常常看都不看就全部丢掉了,除非是真的吃饱太闲没事干!看他的东西太累人了;而且我每个月要看的稿子那么多,怎么可能会记得住他究竟写了什么内容呢……”
  “真的什么都不记得吗?”
  “要说真的记住了什么,那就是他的字实在太潦草了,不耐着性子专心看,根本就不知道他写的到底是什么内容。印象中好像大部分都会和什么魔法有关啦,不然就是什么传说啦……”
  “你说到魔法,到底有哪些魔法?”
  “想不到郑警官会对巫术有兴趣,我以为现在警察只谈科学呢!”谢沉思了一阵,说,“我记得的都是那些大家知道的,长生不老、炼金术、还有隐形吧……”
  “只有这样而已?”
  “早知道会和林姓商人的命案有关,我一定全都留下来,给您过目。”
  “我从来没有说他和那件命案有关。”
  “是吗,没关系,不肯透露就算了。”他微笑说道,“杜裕忠的家和命案现场距离那么远,要真有什么关系,实在也蛮困难的。毕竟他的家人也不可能让他随便乱跑。”
  “你若合作,我会很感激的。”郑绍德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强硬。
  “好吧,好吧,我不多事。我还是去忙我的‘选战’吧!”


  6

  昨天郑绍德离开杜裕忠的家时,已经晚上十点多了。除了晚间的用餐时间他婉谢了杜氏夫妇的招待,一个人骑机车到大统百货凤山店对面的小吃街随便填饱肚子之外,其他的时间都待在杜裕忠的房间里阅读那些时事杂志。
  刊登在杂志上的那些文章,就如同《葛罗蒙拉的奇迹》那样,全都是内容古怪、荒诞不经甚至不知所云的幻想性作品。杜裕忠似乎在某些作品里引述了无数多个艰涩冷僻的神话、传奇故事的典故,里面有太多的人名或用词郑绍德根本看不懂,花了两、三个小时真正只看完十几篇作品,其于都是看了几段以后就被搅得头昏脑胀而不得不放弃。
  相较之下,虽然《葛罗蒙拉的奇迹》的故事和篇名看不出任何关联性,但内容仍是显得可亲多了。
  最后逼不得已,只好向杜氏夫妇商借这些杂志,把一整箱书全部搬走,准备带回警局去和搜查小组的同仁们慢慢研究。
  回到三民分局以后,郑绍德才发现自己没赶上晚上的搜查会议。搜查小组的同事全都回去了,不过高组长在他的办公桌上留下几份资料,郑绍德可以借此得知其他人的搜证情况。
  林浩山,现年四十九岁,一九四九年出生在雄县大辽乡。他毕业于南部某一所工专,退伍之后在几家电器公司待了四年多,接着他的兴趣转向股票投资,赚了一点小钱以后便跑到美国去经营商品贸易的事业。一九八八年由于其父病危所以回来,后来就定居本市。
  当时并与朱作明认识,合作创业,从事健康食品进出口的制造与代理。三年以后结识了现在的妻子,不久就结婚了,这是他进入政界的起点。目前有两个小孩,一男一女。
  从这一点看来,林浩山根本没有机会认识杜裕忠。杜裕忠在林浩山回来之前!即已经被父母禁足了;而在林出国经商之时,杜甚至还是个小学生。
  他原先想和高组长讨论杜裕忠如何离开房间的谜团,既然高组长不在,他只好离开警局回自己的住处。虽然一整天的搜查工作十分辛苦,但身心疲惫的郑绍德却几乎睡不着觉。他发现傍晚所阅读的那些文章,在他眼睛闭上以后,就象成群的黄蜂那样轰轰然在脑海中不停飞舞。无论如何,他就是无法放下那些不可思议的文字。
  结果他决定挥霍年轻人的本钱彻夜不睡,把从警局带回来的几本杂志翻开,拿出笔记簿和笔来通宵整理那些文章可能会有的蛛丝马迹。
  虽然不知道整理这些东西究竞有没有用,但高组长或其他同事或许能从中察觉出什么来也说不定。警方办案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通力合作。
  完全没感觉到时间的流动,等郑绍德听见熟悉的闹钟铃声,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他看看睡前遗留的几行摘要,那几行摘要简直就和杜裕忠本人写出来的文章内容一样荒谬无稽。
  “‘鲁莫-卡夙拉斯’在《克苏鲁秘密结社》中一共出现四次,好像是一种咒语,不然就是打招呼的用词?”
  “布蓝和撒旦的关系到底是什么?他是不是就是卡墨格所谓的舒哥?”
  “哀邦大法会应该是在拉叶的奥赛尔街举行,但那是哪个人负责的?另外经常提到的忧果思有何作用?”
  看到这些问句只有让人摇头苦笑。
  已经缺席一次搜查会议了,对高组长有点不好意思——他心想,为了把握时间多搜寻到更多的线索,郑绍德决定早上不亲自到警局报到,只打了通电话知会一下局里的同事。他决定直接去搜查杜裕忠那些稿件流往的目的地,也就是他投稿的那几家杂志社。
  而今日一整天走访了放在杜裕忠的房间里,那几本杂志属本市的杂志社以后,郑绍德并没有得到更多的收获。谢主编说得没错,没有任何一家杂志社会留下决定不登的原稿,当然也包括那些疯子一般任意涂写的奇怪稿件。事实上,就是那些登了的故事,原稿也几乎不会留下来。这不管是哪个人写的稿子,情况都差不多。
  这项杂志社编辑共同的看法是,杜裕忠应该是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另外,他们也都很讶异杜裕忠居然每个月都能够写出如此多量的稿件。根据郑绍德初步估算的结果,平均一个月杜裕忠一共可写出三十万字的稿子。三十万!那平均一天几乎要写满一万字!
  然而,虽说杜裕忠写了那么多字,但事实上编辑们真正愿意采用的甚至不到百分之一,然后就随着其他许许多多的稿件,全都被丢到垃圾桶里面去了,半张都不剩——这也是郑绍德侦查徒劳无功,深觉遗憾的一点。
  杜裕忠将他所写的每一个字,全部都投稿到杂志社,这是现在唯一可以确定的事。换句话说。他的侦查完全没有明显的进展,谜团只有增加而没有减少。李医师所提供的那些杜裕忠讲的供词,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仍然缺乏有力的事实支持。
  究竟调换头颅的魔法,是不是真有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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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18 09:40: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秘密的接点

 1

  郑绍德在吃过晚餐以后就马上回到警局,时间大约是七点多。虽然搜查会议要等到九点才开始,不过他想在会议开始以前,先和高钦福组长讨论一下案情。
  但是,高组长还没有回来。据同事说,他人还在法医那里等林浩山的验尸结果。
  “唉,到底怎么回事?”郑发现方立为脸上的表情疲惫黯淡,“大伙儿脸色好像都不太对劲?”
  方立为是郑绍德在警校里的学长,他比郑大两岁,在学校里就认识了。因为同住本市,分发单位时很凑巧地都在三民分局里执勤。
  “小郑,昨天你没来搜查会议,今天又这么晚才出现,当然什么事都不知道。”方立为说。
  “你想先听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这……”郑原先以为可以听到汇整朱作明犯案证据、准备向检察官申请逮捕令的事,听方立为这么问,才知道搜查工作的进行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顺利,“学长,不管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这样吧,按照时间顺序一件一件说好不好?”
  “好吧。那我就从昨天的事情开始好了!”方立为好像要发表一场演讲一样,先喝了一口白开水,清一清喉咙,“大概在下午三点多,林浩山的妻子打电话到办公室来,说侦探社的资料已找到了,要我们过去拿。我那时刚好在局里整理耀胜食品公司那些职员对林浩山和朱作明的供词,其他同事都不在,于是就一个人过去拿了。
  “那份侦探资料的内容不多,侦察工作好像只进行了两三天,就证实林浩山在外面有个女儿。会这么明目张胆,可能是当时林浩山以为可以把妻子骗得死死的,才一点戒心也没有。里面还有几张照片,不过由于拍摄的距离蛮远的,所以相当模糊。然后我就按照那个资料袋上面附的地址,直接到那家侦探社去侦询。
  “那家侦探社虽然员工不多,但一直都经营得好好的,平常只接受达官贵妇的委托,虽说案件大都是外遇之类的琐事,不过想必收费一定很昂贵吧!总而言之,我在那边见到了社长,也见到了负责侦查的探员。”
  “嗯,好像蛮顺利的啊。”
  “我都还没讲到重点呢——虽然只相距半年,但那个探员对这个案子已经差不多没有印象了,他经手的案子比这精彩的不知多少……所以在他那边我根本没问到什么,只知道有一个女人收养了苏艾惠当小孩,但她和林浩山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关系。我接着当然继续搜查资料里的第二条线,也就是根据上面记录的地址,直接到苏艾惠的家里去查,结果也被我找着了!”
  “那么这就是你所谓的重点了?”
  “没错。苏艾惠的家住在苓雅区的永定街上,距离市政府不远。那个地方算是相当高级的住宅区,在那里我见到了她的养母——而且居然也见到了苏艾惠。”
  “啊?苏艾惠已经被歹徒释放了?她有没有提供什么新的证据?”
  “不是,不是!最让我惊讶、最让我意外的事情就是这一件!你知道吗?勒索信上被绑起来拍照的那个女孩子,根本就不是苏艾惠!苏艾惠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被绑架!”         
  “什么?”郑绍德清楚地感觉自己的头皮在发麻。
  “整件事情相当不寻常——我找到的苏艾惠看起来和照片上的女孩子完全不一样。而她目前在一家酒店上班。”
  “那林浩山……怎么回事……‘’
  “小郑,这就是事情最奇怪的地方了,一开始我也和你一样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在那个地方和苏艾惠耗了很多时间才好不容易弄懂来龙去脉,现在我就把整理过以后的事件始末解释给你听吧。
  “苏艾惠是在美国出生的。不过,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回来,到育幼院一类的慈善机构去了,可是,她的父亲名字并不叫林浩山,而是叫刘公启。苏艾惠对她父亲的印象很有限,只记得他久居美国,送她回来以后,就完全断绝音讯了。
  “苏艾惠在就读初中时大概是需要钱,还是受到坏朋友的影响吧,竟然和同学去应征酒店的陪酒小姐。当时她应征的酒店的女老板,其实就是苏艾惠现在的养母。那个女老板很喜欢苏艾惠,也知道她没有双亲,于是就收养了她。
  “苏艾惠现年已经满十八岁了,她从十几年前没有再见过自己的父亲,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所以一直认为她父亲已经死了——然后,就是在半年以前,有一个男人来拜访她,说他是刘公启在求学时代在美国认识的朋友,而那个人正是林浩山!”
  “这……”
  “我当时拿出林浩山的照片给苏艾惠指认过,那张照片是他妻子提供给我的。根据苏艾惠的证言指出,林浩山在今年六月中旬来找过她,除了提到他十几年前和刘公启在美国相识以外,还说刘公启根本就没有死,只是由于某种原因没有办法回来。刘公启近几年在美国终于闯出了一番事业,所以才开始设法寻回失散多年的女儿。而刘决定于半年以后回来和苏艾惠相认,在这段期间,则由林浩山代表和她联系。
  “另外,林浩山说,刘公启很希望能弥补这些年来的空白,所以他在回国以前!每个月会固定给苏艾惠五万元。苏艾惠对这件事情虽然有点半信半疑,不过能够听到父亲未死的消息自然很高兴,所以就没有想太多。在我看来,每个月可以多五万元零用钱,就算是假的也无所谓吧。后来她和林浩山又见了几次面,我想那些侦探资料,就是那个探员在他们其中一次会面拍到的照片,但探员却误以为他们是父女!
  “为了检查所有关系人的证词是否一致,我又回过头去找那名探员,但他的说法却也很有说服力——他说那几天在跟踪林时,林曾先去了一趟苏艾惠小时候的育幼院,然后才到永定街找苏艾惠;探员私下问过育幼院的院长,但院长竟然说,林浩山自称是苏艾惠的父亲,说自己叫刘公启!
  “也就是说,林浩山先告诉育幼院他叫刘公启,才从院长口中得到苏艾惠的下落。但他却在苏艾惠面前使用本名,自称是她父亲的朋友!
  “而重新询问一遍林的妻子,她坦承当时两人为此曾闹翻过,后来是林发誓以后绝不再去见苏艾惠才妥协的。事实上,林浩山确实承认苏艾惠是他的私生女,也承认侦探社的资料是对的。林妻说,他坦承苏艾惠是他年轻时与某个女人生的孩子,但他们并没有结婚。”
  郑绍德听到这里,心中充满了无数的疑问:“可是……既然苏艾惠本人都说她父亲叫刘公启了,那林浩山为何要制造假象。说谎捏造一个凭空而来的私生女?”
  “没人知道!因为探员有了育幼院院长的说词,他才没有直接去问苏艾惠本人。而朱作明那边,林浩山更是很早就对他说过自己有一个私生女了。”
  “会不会是林浩山曾改过名字,他以前的名字就是叫刘公启?难道那是他在美国使用的假名?”
  “若是如此,他又何必告诉苏艾惠说他是刘公启以前在美国的朋友?他直接承认自己就是刘公启不就得了?”
  “也是。确实很奇怪……那么,苏艾惠对林浩山的死讯有什么反应?”
  “她感到很惊讶,也有点难过。”方立为说,“她说林浩山是唯一知道其生父下落的人。事实上林浩山曾经告诉她,刘公启在近期即将回国,但现在他死了,这么一来,说不定她和父亲又将永远无法相认了。”
  郑绍德在惊讶之余,也提出个人的看法。
  “老实说,我觉得这个故事很可以。林浩山对亲人、朋友说了谎话,刘公启这个人在美国到底是不是还活着也无从得知。每个月付给苏艾惠五万元听起来很像勒索,但苏艾惠却很坦白地主动告知警方此事。我想关键还是在林浩山本人。”
  “没错。所以——那一件绑架案,实际上是林浩山自己一手策划的!”方立为严肃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对郑绍德来说,这真是一个爆炸性的结论!而高组长那夜精密的推论也随着这件意外的事实而完全土崩瓦解!
  方立为并没有因为郑的思绪变得混乱发散,而停止继续说明。
  “高组长曾经和我们讨论过,朱作明有策动绑架计划的可能性,我想他一定也跟你提过。那时我也认为这个推测很合逻辑。可是,没想到真正的苏艾惠和这件事情一点关系也没有!”
  “朱作明的确有策划这件绑架案的条件,或许他也真的有动机。但若是照片上的女孩子根本就不是苏艾惠,那么林浩山就不可能接受歹徒的勒索。”
  “当然,也有一种可能性是,林浩山另有一个私生女,不是苏艾惠,而就是照片上那个尚不知名的女孩。但这种可能性太微乎其微了。林浩山只不过和苏艾惠见了几次面,他妻子就敏感得会去找侦探社去查出来,所以如果林浩山有一个真正的私生女,他妻子不会不知道的。因此这种可能性暂时可以不考虑。”
  “高组长曾提出在绑架案中,有四件令人无法理解的事情:一、绑匪知道林浩山的电话号码,却使用信件联络。二、勒索的三封信并非邮递寄到,而是直接送达;三、照片上的时间疑点重重;四、绑匪知道林浩山会有‘一个’帮手。
  “朱作明之所以符合绑架案主使人的条件,是由于他在取得赎款时,必须制造不在场证明,所以才用了这么运送木箱这种复杂的方法,而也就是因为用了这种复杂的方法,才会使得案情出现那四件令人无法理解的问题点。可是,换个角度想!林浩山本人也符合这个条件!
  “他当然很清楚朱作明知道自己有个私生女,姑且不去管林浩山策动这次绑架案的真正目的!总之他希望能利用这一点来获取朱的一千万。林曾经帮朱处理过经济上的困难,所以朱不可能不帮林筹措赎款。朱作明只听说有苏艾惠这个人,却从来没有见过她,于是就被利用了。林浩山利用一张莫须有的照片骗他,这张照片是怎么来的,目前尚未可知,不过我们大致上可以推测是林付了一点小钱给某一个拜金少女,然后就拍了这样的照片。与其找一个共犯打电话,不如自行拍张照片更好,这样比较不会有明显的把柄落在第三者手里。
  “林浩山一定也不想让朱作明怀疑是他在搞鬼,所以他当然也要制造不在场证明;高组长所推理出来的方法,同样也可以套在林浩山本人身上。”
  “那所谓的‘木箱掉包法’在案件中是……”
  “‘木箱掉包法’能够成功的关键点,是在于搬运赎款的两个人一个在办公室里装放赎金,一个人在一楼将钱搬到停车场的车里,另外一个人不在场的时候才有办法进行掉包。对于林浩山来说,他同样可以提议自愿负责一楼搬运木箱的工作,这样就没问题了。”
  “真没想到……我不在局里时,案情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变化!”
  “还有一件事可以作为旁证补充——那就是我在耀胜公司里问到的证词。朱作明其实是一个既没主见、行事又畏缩的人,本质上就没有变成犯罪计划主使人的条件。他祖先积德,家产庞大,可以任凭他盲目投资花用,成为受骗者倒是十足合适;相反的,林浩山则是一个积极、果敢的人,他汲汲于政界发展的态度十分明显,在商场的决断也非常大胆。也可以这样所:耀胜的本钱是朱作明的,但真正让公司赚钱的则是林浩山。”
  郑绍德点点头。
  “只是,谋杀砍头事件的障碍依然不动如山地挡在前面。不过,除了这个警方被死者欺骗的坏消息之外,我在苏艾惠那条线上倒是问到不少新的线索……”
  “等等,苏艾惠不是已经确定和本案无关了吗?问她还有什么用呢?”
  “不,我不这么想。林浩山能将他的妻子、朱作明,以及干练的探员全部骗过了,就表示他很了解那个名叫刘公启,并且失踪已久的人之事。所以才会拿来利用。虽然目前还查不出林浩山拜访苏艾惠、每个月还给她五万元的原因,但我认为弄清楚刘公启的事,说不定就可以找到命案的元凶。”
  “也有道理。”
  “因为苏艾惠和生父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七岁时,只有一些片段的印象,所以我又另外询问了育幼院已经退休多年的前院长。最后拼凑出来的事实大致是这样:苏艾惠的父母亲是美国认识的,两人都是留学生。等女方一取得大学学历,他们就立刻在当地结婚了。后来女方生下苏艾惠却由于难产而死。刘公启还没有拿到博士学位,一面求学一面打工维持生计,一个人无力抚养女儿,便想把她送到女方的娘家,可是女方和娘家那边的关系不好,好像是很反对她私自结婚,不得已他只好透过认识的朋友送到那家育幼院去……
  “刘公启一开始似乎曾经回来探望过苏艾惠一两次,然后不知何故就再也没有下落了。无论如何,我们几乎可以确定——如果林浩山并不是刘公启,那林浩山一定认识刘公启!他们的关系极可能就是这件命案的隐形关键!
  “可是,我却没有办法从那位前院长的口中得知关于刘公启的更多消息。他到底在美国就读哪一所大学,现在是生是死,以及他与妻子两人的家人又是住在哪里都无从得知。事情已经经过十年以上,现在要在短时间内找到相关的关系人并不容易。”
  “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公布警方资料,让大众主动提供线索。”郑绍德说。
  方立为点点头。


  2

  时间,十一月十一日晚上十点半。三民分局“富商林浩山遭抢劫杀人案”搜查小组的会议室里只剩下一个初老男人和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对坐相望。
  ——是高钦福与郑绍德。
  稍早的搜查会议非常沉闷,除了确定林浩山商场上的宿敌在命案当夜都有大致可靠的不在场证明之外,法医的验尸报告显示。那具无头尸体的身分,并不是林浩山!
  对这一点在场的刑警们无不群起哗然。虽然无头尸体的血型和林浩山本人一致,但根据他以前在医院里所留下的体检资料,他曾经割过盲肠;然而,那一具无头尸体的盲肠却好端端地留在身体里面。
  而根据指纹,更确定无头尸体确实不是林浩山本人!
  “很惭愧,我们全都被骗了。”高钦福在搜查会议中说明,“不,应该说我们被误导了。我们所搜集到的指纹证据,按照取得的时间顺序有下列四样:命案现场所遗留下来的三种指纹,分别属于朱作明、杜裕忠和林浩山所有,我们将其中林的指纹称为A;B、勒索信上有林浩山和朱作明两人的指纹;C、从林浩山家卧房里采集到几枚指纹。这三种指纹的比对结果是一致的。但是,从那具无头尸体的手上采集到的指纹,和以上的A、B、C完全不一样,也就是说,无论是从体检资料和指纹比对结果,都可以确定无头尸体并不是林浩山!”这使得案情又有了方向完全不同的全新发展。
  “组长,你还不打算走?”
  “你不也是?”
  高钦福和郑绍德又互看了一眼,继续沉默无语。
  “再撑下去,我们就不用回去睡觉了。算了,老实告诉你我的想法:只有两个字——沮丧。自从昨天小方在搜查会议上告诉我,被杀的林浩山自行策划了一件绑架案,还使了一招‘无中生有’,变出一个十八岁的女儿,我就一直在担心他会不会也跟着再变出一具无头尸体来。我一直在法医那边赖着不肯走,非得等到详细的验尸报告出来才肯回来开会。结果,竟然真的被我料中了,那具尸体并不是林浩山,我们查案又得重新来过。”
  “记者那边怎么办呢?”
  “按照市警局长的说法:拼命压,现在查到的每一件事都不能让记者知道。要是给全体市民知道林浩山是个骗子、绑匪而且还是个凶手,那跟他关系密切的市长,自圆其说的技巧再怎么高明,恐怕也救不了这次选战了!他也真倒霉,竟然在这种时刻和林浩山关系密切。”
  “组长,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
  “在开会前我问的问题啊!我这两天都被搞得心神不宁的问题!”
  “喔!你是说杜裕忠怎么离开房间的问题吗?”
  “对啊!这个问题和无头尸体到底是什么人应该是一样严重的吧?”
  “那个啊——那个根本就不是问题!”
  “组长,你什么意思啊?这么不可思议的谜团……”
  “我倒是觉得另外一个问题比较严重呢——就是为何在杜裕忠的房间里,找不到半张写好但没有寄出的手稿。”
  “这个问题我告诉过你答案了啊!根据杜裕忠母亲的证词,他只要一写好稿子,她就会帮忙寄出去;另外杂志社的主编也说常常收到他的稿件。三十万那么庞大的字数,会天天寄稿也是正常的啊!所以在他房间里没有留下任何原稿也很合理。”
  “是吗?好,那我问你,为什么杜裕忠在失踪的那个晚上没有写半个字?”
  “这……”         
  “他的母亲说最后一次寄稿子是在他失踪的前一个晚上,但他的父亲却说他在吃过饭以后就上楼了。在这段时间里,对杜裕忠那种疯狂的写作者而言,他应该会在楼上继续写稿子才对啊!为什么他却没有写半个字?”
  正如高组长所言,没错,郑绍德忽略了杜裕忠失踪的那个晚上。
  “这件事我希望你务必要查出来,不然,也要请李敢当医师设法从杜裕忠那边得到这方面的证词。”
  “我……我知道了。”
  高钦福说:“目前命案的侦察,虽然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顺利,但该有的警觉心和判断力还是要有。现在你也知道,我们被林浩山摆了一道。不过,事实上这也有助于我们对之前所提出来的疑点,有了更进一步的理解。除了玩‘木箱掉包’的诡计、露出‘照片勒索’的破绽之外,最重要的就是我们解决了绑匪为何要用黑布蒙住林浩山的头的谜团。”
  “看起来朱作明还是判断错误了。他曾经十分有把握地说。虽然没有看到脸,但还是可以透过声音认出林浩山来。然而,实际上果然有人在冒充林浩山。有本事!扮到声音连朱作明都分辨不出来,这具不知名的无头尸体还真是了不起。这名死者在生前不知道怎么回事,既从林浩山那边得知保险柜的密码,又和绑匪合作假扮林浩山,最后竟然又被绑匪杀害——难道真的是起内哄吗……”
  “此外!林浩山本人现在是生是死也完全不知道!”郑回答。
  “没错,事实上我在得知验尸的结果之后,曾经打过电话给朱作明,告诉他那具无头,尸体并不是林浩山,但是,他却说什么也认定当天晚上那个黑布蒙面、被割开喉咙的人就是林浩山,那是声音无论如何他绝对不会听错。还真是有够固执。但是,这样却让我有了新的想法,那就是……”
  “林浩山说不定也已经被杀了?”
  “对。现在的真相有两种可能性。第一,从绑架案到谋杀案,全都是林浩山一手策划的,他既然能找到帮忙他拍摄绑架案假照片的女孩子,也一定有办法找到一个被害的替死鬼,那个人和林浩山的声音很像,所以就被迫冒充林浩山被杀。如此一来,以黑布蒙头才有其合理的意义。
  “另外我再强调一件事,现场的指纹搜证有一件事情非常奇怪:那就是犯罪现场——朱作明办公室只有三种指纹而已!那具无名尸体的双手被反绑,指纹并没有留在那里,反而是林浩山的指纹沾在一些可疑的地方!比如说,保险柜柜门,朱作明曾经说过,戴着狗头面具的凶手作案时并没有戴手套,这样看来,林浩山确实有可能是绑匪之一。
  “也就是说,蒙面者只是代罪羔羊,而戴着狗头面罩的两名绑匪,一名是杜裕忠,另外一名就是林浩山本人。这样人数就符合了。
  “可是,这种推测也有它无法解释的疑点,那就是这种伎俩只能欺骗朱作明而已,像我们现在验尸报告一出来,马上就可以确定死者不是林浩山了,这样的话,为何林浩山又要带走头颅呢?难道只是为了拖延警方辨识死者身份的时间吗?而且更重要的问题是,那个代罪羔羊怎么可能愿意答应假扮林浩山?那可是关系到性命的事情!
  “还有,林浩山为什么要找杜裕忠当绑匪?为什么在命案之后又将他钉在木箱子里?林浩山又是怎么认识他的?我总觉得再笨的犯罪者,也不会去找杜裕忠作绑架案共犯。
  “再来,第二种可能性,就是林浩山是绑架案策划人,但谋杀案其实是一件意外,而且林浩山事实上已经死了。正如我们先前所认定的,当晚朱作明所见到的蒙面者真的是林浩山,他真的被绑匪割开喉咙死亡。但绑匪随后所留下的无头尸体却是另外一个人。
  “这种推测同样也矛盾重重。这么一来,一开始绑匪根本就不需要替林浩山蒙面了,而且无头尸体的存在依旧无法解释。”
  高组长说了许多话,他暂停下来喘一口气。这时候的警察局像过去几天的夜里一样安静,会议室的两个人可以清楚地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组长。”郑绍德总算有开口的机会了,“说实话,你提出来的这些问题,我一项也无法帮忙回答。不过,我的想法比较倾向第一种推测,事实上,我这两天都在寻找林浩山和杜裕忠两个人隐藏的关联。接下来的几天我会再继续努力……哎,组长,难道你就真的不肯现在告诉我杜裕忠离开房间的方法吗?”
  “我并没有说我知道杜裕忠离开房间的方法啊!”
  “那你怎么说那根本不是问题?”
  “要离开那个房间,我想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人类的盲点太多了。其实,我只是有一个猜想罢了。那个方法我确定可以离开他的房间,绝对不会被他的父母亲发现。可是,这个猜想有一个前提,需要你来帮忙证实。”
  “那到底是什么猜想嘛?”
  “据说在国内外很多大学里,常常会举办这种趣味性的智力测验:如何将一枚鸡蛋!从三楼丢下来而不破掉。这你应该有听说过吧?”
  “有是有啦,可是……”
  “这个题目的答案有很多种,每个人想出来的都不一样,譬如制作一个降落伞让鸡蛋慢慢地落下来……”
  “组长,你该不会是认为,杜裕忠自己做了一张降落伞从窗口跳出去吧?”
  “不是,不是,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比起鸡蛋这种无生命的东西要落到地面,人类能够采用的方法实在太多了,好比说攀岩工具等等。但社裕忠应该也不会用这么高级的工具。
  “那个房间,虽然从门外以铁头锁上锁,而且地处四楼,但并非像密室那样毫无对外的通路。你所谓的那个隐形的通道,其实正是房间里的窗子。没错,要离开房间,只能从那个窗户走。你虽然提出了一个利用双股麻绳脱逃的可能性,但由于房间里无处藏匿麻绳,所以对杜裕忠而言是行不通的。然而,有两种简单的方法可以由窗口离开房间。”
  郑绍德点头默默附和。
  “我说过这个猜想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必须有共犯帮助他离开房间。只要有共犯,杜裕忠的房间内不需要藏匿任何逃脱工具。第一种方法:利用梯子。只要共犯在屋外搬来一架长梯,靠在窗口,杜裕忠就能够轻而易举地离开房间了。不过,利用梯子会出现一些问题,那就是杜裕忠的房间位于四楼,那架在上面的梯子至少也需要十公尺。这么长的梯子,搬运上过于麻烦,而且实在人引人注目了。”
  “另外还有第二种方法。很简单,只要有人在屋外的地面上,装置一个消防逃生设备即可——救生用的大气垫。这种大气垫只要充满气体,铺在地面上就可让人从高处跳下去而不会受伤。不过,那名共犯若是到了现场以后,才在在地面上铺气垫,那就太浪费时间了。他可以开一辆卡车,将气垫预先充好气,再开车到巷子里去支援杜裕忠,让他从四楼跳下来——你一定记得了,卡车在绑架案中也派得上用场吧?
  “杜裕忠之所以当天晚上一个字都没写,原因就是他已经准备好要离开房间了。他在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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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18 09:53:0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魔鬼的惊叹

1

  “怎么样?还满意吧?”
  “这从哪里弄来的?”
  “一个朋友那里。”
  “多说一点吧,别故做神秘。”
  “OK、OK。”
  十一月十二日是某伟人诞辰纪念日,虽然各大新闻媒体将“富商林浩山遭抢劫杀人案”与市长未来的政治前途连接在一起,炒得如火如荼,但郑绍德今日仍然可以不需要值勤,如同一般市民在家里好好休息。他前往民生二路上的市立图书馆借出几本神话学、传奇故事类型的入门参考书,花了一个上午继续研读杜裕忠刊登在各杂志上的文章。
  令他欣喜的是,投注这些时间与心血,总算让他对杜裕忠的写作概念有一点初步的领悟。杜裕忠独钟西洋文学,而且非常喜欢引用神话与历史典故,加以重组、改写或暗喻心中的幻想。在他的作品里出现许多《圣经》、《希腊罗马神话故事》中的人物,这些人物的名字并没有统一的中文译名,而在郑绍德取得的参考资料里,那些神话人物的译名和杜裕忠写作时所使用的名字大有出入,有些是同音异字,有些则是杜写错了几个字——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杜的字太潦草,编辑校稿时看错;或者他意指的是另外一人……
  大多数的名词还是找不到意思。这些拗口的怪异译名充斥整个作品,字里行间因而散透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奇魅气氛。纵然完全无法理解杜裕忠之所以写下这些文字的企图,也不知那些作品究竟隐含了什么深意,郑绍德仍然可以感觉得到他热切的创作情绪。
  但他实在寻不出这些故事的逻辑性。它们的内容简直荒诞至极!郑绍德愈看愈觉得杜裕忠的心理状态毫无正常之处。
  而在下午时分,郑绍德接到《独家第一手》的谢海桐主编来电。
  “郑警官,我有一样东西想让你看看。你一定会有兴趣。”
  于是,他们约在七贤路上一家适合谈话的咖啡厅见面。七贤路上有许多考高中、考大学的补习学校,这个时间则可以看见许多天真稚气的男生女生在路上闲逛。
  “在媒界也有自己的消息来源管道。事实上,虽然是竞争对手,但所有办报纸、办杂志的人彼此都认识,有的甚至在学生时代就是好朋友了。和别的行业完全一样。你在昨天查访了那么多家杂志社,别人当然会去猜测你的目的。”
  咖啡厅里禁烟,但谢海桐仍然将烟拿在手里,也不点上,却彷佛他正在抽烟。
  “我就直说了吧——昨天晚上我和几个朋友在PUB聚会就聊到这件事,大家都很惊讶被警察问到一样的事情。于是大家兴致就来了,纷纷讨论警方为什么要查杜裕忠的事。在场有一个我大学的学弟,在另外一家杂志社工作。他告诉我,他昨天收到一只牛皮纸袋,刚好就是杜裕忠寄来的。邮戳是八日,也就是那个无头的商人——林浩山被杀的前一天。”
  那天晚上,杜裕忠之母在晚餐前寄出他的最后一篇手稿。郑想到了。
  “里面的稿件,就是你眼前看到的《雅布拉梅宁的圣灵》。当然,原来的字迹十分混乱,我和那个学弟花了不少力气才誊写出前面三千多字。后面大概还有两千字左右,不过比较不重要,都是在讲魔法师雅布拉梅宁曾达成过什么丰功伟业,用诗歌体写成。”      
  谢海桐意味深长地看了郑绍德一眼。
  “好吧。接下来,轮到你来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文章中所提到的‘活僵尸术’、‘幽浮之咒’和林浩山变成一具无头尸体有何关联?杜裕忠和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
  “我说过这件事情警方不希望媒体知道。”
  “是吗?哈!世界上的秘密要不被媒体知道,可以说是一件也没有。只要媒体想知道什么,媒体就能找到什么——这是我一个前辈说的。事实上我也可以像警察一样,专程跑到凤山市去问……有一种猜测是,杜裕忠为了钱犯下谋杀案,仿照他故事里的方式施展魔法……”
  “好吧,好吧。你到底想知道什么?”郑绍德知道他已经无法回避了。
  “我问过了。换头魔法和林浩山的头不见,究竟有什么关系?杜裕忠为什么会扯进来?”
  “那篇《雅布拉梅宁的圣灵》必须作为警方重要的搜查证据。你愿意提供吗?”
  “当然了。警民合作嘛。”谢海桐露齿微笑。
  “那么,我就告诉你吧。希望你在案情尚未明朗以前,不要在媒体上渲染这件事。”
  “我知道内情而忍住不渲染的秘密,多得是。”
  郑绍德点了点头:“事实上——杜裕忠,他出现在林浩山的陈尸现场。”
  “啊?什么?那杜裕忠真的是凶手?”
  “不是。警方发现他时,他被钉在现场角落一个木箱子里。所以他不可能是凶手。不过,这也是警方的疑惑,我们完全不知道他为何会在那个地方。”
  “所以警方是从杜裕忠口中,才得知换头魔法的故事是吗?”
  “可以这么说。但警方一直找不到这个故事的原稿,杜裕忠又不肯详细说明,以致到现在才知道换头魔法的真正内容……可是……你研究过这篇文章吗?到底谁是雅布拉梅宁?什么是维其略?”
  谢海桐没有立刻回答郑绍德的话,手指捏着香烟在沉思。
  “郑警官,”他突然严肃地说,“我好像……逐渐感觉到这个案件的恐怖了……这……这个案件真可怕!没想到有这种事……太让人难以想象了……”
  “哎,你什么意思啊?”
  “你相信魔法吗?”
  “这……”
  “有许多人认为,魔法是一种人类集体潜意识的控制。据说纳粹魔头希特勒在演讲时,他的身体周围会发出柔和耀眼的光芒,让群众情不自禁听从他的领导。有人则认为魔法是人类精神力量的实现,像日本很流行所谓的ESP超能力、让汤匙弯曲的意志力,都需要集中意识,才能够将心中的意念化为真实。”
  “所以,你相信魔法?”
  “我在沦落杂志社编辑之前,还曾经自许是个悠游文艺、哲学领域的诗人呢!我相信人类具备天赋异禀的精神力与意志力。而现在办的这种垃圾刊物,也收到过许多如何怎么解释都不可能合理的真实故事投稿……反正,我和办案子讲求证据的警察不一样。”
  “我没说我不信。”
  “是吗?”谢海桐凝视着郑绍德。
  郑绍德严肃地点点头。
  “好,那我就告诉你吧。雅布拉梅宁法术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事情,十九世纪末曾在欧洲引发起一波研究热潮。据说,研究它而发疯致死的人不可胜数,而召唤精灵施法失败者,则永远遭受恶魔的作祟!
  “不过,雅布拉梅宁法术的真实全貌却没有人知道,雅布拉梅宁这个人是否存在也一直是个谜团,有一些记载认为他原来住在埃及!是一个追求伟大巫术的魔法师。一般的魔法师,必须将自己献祭给恶魔才能获得法力,也就是成为恶魔的仆人。这种魔法师为了强大的法力,可以说耗损、牺牲了自己的生命,甚至还失去自己的人格。他们必须服侍撒旦。但雅布拉梅宁不同,他在沙漠中苦行求道,终于领悟了巫术的精义,传说他能够镇住魔鬼,和他们谈判,和他们平起平坐。
  “十七世纪从法国巴黎发现一份手稿,叫做《雅布拉梅宁神秘法术集》,作者是一个十五世纪的德国巫师,叫做亚伯拉罕。在书中他告诉自己的儿子,说他在尼罗河岸修道期间,曾受到雅布拉梅宁的圣灵感召,让他学得了雅布拉梅宁的法术精华,于是他才写了了这本书,记录雅布拉梅宁存在的事实,并且传给他的儿子。”
  郑绍德这辈子从来没有听过这么怪诞的故事。
  但谢海桐似乎没有发现,身旁的刑警惊讶得连桌上的水杯都拿错。他自顾自地继续说明:“在文章里,杜裕忠所描述的地狱形貌,绝大部分是来自但丁的《神曲》。但丁是公元十四世纪的诗人,有意大利诗圣的美誉。他所描述的地狱全貌,就是一个大漏斗,中国的地狱是一层一层,而但丁的地狱则是一圈一圈,愈往里圈则愈深,罪孽也愈重。”
  “原来如此……”
  “文章一开始所提到的维其略,就是在《神曲》中带领但丁进入地狱深处的幽魂。维其略本身也是一个大诗人,是但丁仰慕的偶像。”
  “那么,换头魔法到底是不是真的?”
  “我不知道。”谢海桐捏弄一下烟头,呼一口气,“但是,我查过了,一九四五年,英国确实曾经发生过一桩草耙谋杀案,被害人的死法非常离奇,尸体的双臂紧抱那只致命的草耙,而草耙的尖齿则插穿颈部,钉在地上,命案现场有如被巨人的脚用力踏过,警方根本无法破案……有流言说那就是恶魔踩的,就和文章讲的一模一样。
  “还有,活僵尸术也是存在的。那是中南美洲巫毒教的一种神秘仪式,能够唤醒死人。那些死人表面上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但一切行动则完全听命于施法的巫师,它们不需要进食、饮水。总之,它们没有灵魂。据说制作活僵尸有好几种方法,而施行咒语则是最困难的一种,一般都是使用巫师炼制的秘药。”
  原来谢海桐对于这种稀奇古怪的知识相当有研究!这让郑绍德颇为意外,可是他还是不明白,谢海桐称这个案件非常恐怖的理由。
  “至于幽浮之咒嘛……我想你一定也看过卡通中骑着扫把飞翔的巫婆吧?里面有一个地方很奇怪——既然巫婆拥有使东西飞行的法术,她应该也可以对自己施法,而不需要带着扫帚到处跑,对不对?事实上,巫婆当然可以施法让自己飞翔,但这会发生一个问题,就是巫师的法力范围十分有限,质量太大的东西飞不起来。要让一架波音七四七自动起飞没有任何巫师做得到,而即使是轻到人类这种程度,巫师也无法完全赋予飞翔的能力。也就是说,你可以施法让右手飞翔,但是那没什么用;而要让整个人都飞起来,就几乎做不到,因为质量太大。所以巫婆只好采取变通的办法:将法术施于扫帚上,然后乘坐扫帚飞行。
  “也就是说,飞翔与否的关键是在于受施魔法物本身的质量,只要这件东西能飞,那么载着比它重很多的人都还是能飞。
  “杜裕忠的手稿里,也说明了同样的概念。就算是伟大的雅布拉梅宁想要走出地狱,也不能直接飞上去,而必须采取比较复杂的方式。在故事里,他要让谢洛克离开,不能施法让他整个人飞上去,而得先砍下他的头,让他的头单独飞出去,然后再寻找另外一具躯体。只有头颅的话,法力的范围才能够集中,也才能够完全随施法者的意志来控制。”
  “喔,是这样的啊……”郑绍德很佩服地说,“原先我以为杜裕忠写不出正常的东西,经过你的分析,原来当中有这么多合情合理的事情啊!他还蛮正常的嘛!”
  “我不是这个意思。杜裕忠写的东西当然不正常。正常人是不会去写这种东西的。但他所提到的事情,却全都符合巫术学的逻辑。为了这篇手稿,我特别去翻了好多资料。这也是令我感到恐怖的原因……”
  “这……难道你是在说……杜裕忠会魔法?”郑说这句话时感到喉头滞顿。
  “嗯,”谢海桐以毫无情感的语气说,“从这篇作品看来,杜裕忠对中古世纪的魔法有深入的研究。他并非凭空捏造。我甚至在想,他恐怕自己也亲身修习这些魔法。你想想看,万一真的有换头魔法呢?”
  “什么?”
  “若上一个世纪的雅布拉梅宁法术重新复苏,换头魔法也确实存在呢?比如你我,想学魔法是做不到的,因为我们成天与别人接触,早就失去了与原始精灵沟通的天赋。但杜裕忠不同,他成天被关在家里,所面对的只有一堆魔法书。他可以专心研究,他可以静下心来沉思冥想,他甚至可以守诚净身。他可以完全不受人干扰!”
  “这……这……这太难让人相信了!”
  “魔法本来就是一种让人难以置信的行为!你听我说,如果杜裕忠真的会魔法,那一切就完全合理了!为什么杜裕忠会在命案现场?为什么他能够从凤山来到本市?为什么林浩山的头颅不见了?你想想活僵尸术、想想幽浮之咒,他就算被钉入木箱,还是能够施展法力啊!”
  郑绍德已经完全说不出话了。
  这个猜测的恐怖性远远超出谢海桐自己的想象。谢海桐只是借由手边资料和已经公布的新闻做出这项推测。他不知道这件命案里的所有细节。但郑绍德全都一清二楚。            
  为什么两名戴着狗头面具的绑匪在杀人以前跳了一场舞?为什么杜裕忠也会跳那种奇妙的舞蹈?为什么杜裕忠能够离开自家的房间?为什么那名死者被拖到对面的办公室?为什么杜裕忠被钉在木箱子里?为什么木箱子会钻了一个洞?
  这些一直未获解决的问题,一个一个在郑绍德的脑海中翻滚。
  按照高组长昨天的第一项推论,若两名绑匪一个是林浩山、一个就是杜裕忠,那结论会变成怎样?——他们两人先跳跃一场“鬼轮魔舞”,接着林浩山将杜裕忠钉入木箱,再回过头来在朱作明面前杀害那个脸孔被蒙黑布、不知名的代罪羔羊,拖回林浩山办公室里,杜裕忠从箱孔往外看见那具尸体,然后施展幽浮之咒。林浩山需要他来当绑匪,因为林需要杜裕忠的魔法,而杜根本不需要离开木箱就能让头颅飞离现场。后来林留下杜,反正他被人钉入木箱,装作一副受害者的模样,绝对不被破警方怀疑!
  在本市的夜空中,任意飞翔的无名氏头颅……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郑警官,你应该再仔细去翻阅杜裕忠读过的书,他的魔法知识太渊博了,里面一定会提到实现换头魔法的咒语!换头魔法和雅布拉梅宁的关系……”
  “姓谢的!”郑绍德气急败坏地厉声对他喊,“你给我闭嘴,不要再说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换头魔法,林浩山的死也绝对不是杜裕忠害的!全部都是胡扯!我警告你,这件事情你要是敢说出去、敢当作新闻发布,我就和你没完没了!”
  “开什么玩笑?”谢海桐反唇相问,“这么恐怖的事情,谁敢写成新闻报导啊?如果说出去,不发生暴动才怪!打死我都不会说!”


  2

  十一月十三日走访完杜裕忠就读的小学和初中,也见过了几位曾经教过他的老师,但郑绍德所得到的只是一些他们对这个患有精神病症的学生,一些很表面的看法。
  “他平常在上课时间很乖、很安静,不像一般同样年纪的学生在椅子上总是坐不住,否则就是叽叽喳喳地说话,无法专心上课……”
  “杜同学的运动神经很发达,如果是比赛跑或是跳高,那他很可能是数一数二的;不过他的动作好像有点不协调,爬楼梯时常常会摔跤,走路也总是跌跌撞撞的,比方撞翻眼前的桌椅,弄得全身青一块、红一块,而原本他就不是长得很讨人喜欢,加上这种外伤,同学们大多不愿意和他亲近……”
  “事实上我很担心这种学生会闯出什么祸来。没错,他是很安静,但根据教过他的同事说,他曾经因为一些小事突然发狂打伤同学。这会让人认为他是一枚不定时的炸弹,随时随地都有爆炸的危险。”

  以上是他几个小学老师对他的观感,里面混杂了不少对精神病患的偏见。感觉起来,杜裕忠是一个非常早熟的儿童,而心理病症则让他孤立于人群之中,他因而痛苦不堪。
  “我曾经在书店里偶然看过他好几次。有一次我印象深刻,他那时正被书店老板骂。我过去一问才知道,杜裕忠推倒了一个书架,还把脚踩在那些新书上。后来我好声相劝才平息老板的怒气。当我想带杜裕忠走时,他却彷佛没看见我似的。”
  “没有。我相信没什么人愿意和他作朋友。他太奇怪了,平时沉默得好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而在他发疯时,却好像这个世界里只有他一个人……”
  “唯一我感到十分欣慰的是,杜同学很喜欢阅读。虽然我不清楚他对哪些方面的书比较有兴趣,但喜欢看书的小孩我想应该是不会变坏的吧!不过阅读这种事情是这样,如果你读了书以后不和别人讨论,那很可能就会对书中的意思产生误解,更没办法让老师知道你对这些作品了解多少;所谓以文会友,以友辅仁,这才是我们阅读的正面目的……”

  提出这个评语的中学语文老师,教了那么二十几年的书了,依然如此天真乐观,郑绍德实在不敢将杜裕忠到底爱看哪些书告诉他。
  “他是一个孤僻到极点的人。别人找他说话他都不愿意回答了,更何况是他去找人聊天呢?要认识什么年纪比他大很多的朋友,还得是校外的,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我不想谈他。他真丢脸。”

  最后一句话是一位女教师的回答。
  除了杜裕忠就读的小学和初中之外,郑绍德另外也去了他读到二年级以后就辍学的私立高中。他认为杜辍学的原因说不定会与林浩山有关。
  但没想到答案却出人意料。

  “他弄坏了一幅画。”他很幸运地问到那时候知道这件事情的老师。
  “画?”
  “一幅林布兰的画。”
  “呃……林布兰是淮?”
  “林布兰·范·莱茵,十七世纪的荷兰画家,和鲁本斯齐名。”
  郑绍德本来想继续问:“那鲁本斯又是谁?”,不过最后还是忍住了。
  “他最有名的作品你一定见过,群像画《杜勒普教授的解剖课》。这幅画的构图不落俗套,画中人物的神情栩栩如生,连场景的灯光都真实得若临其境,可以说是打破了荷兰一百年来这类画作的呆板风格。另外他还有一幅《夜巡》更是旷世巨作!”
  那个时代所有的画家都会去意大利,林布兰却未曾离开过他的国家,然而他依然声名远播。他作画极为用心,画珠宝、衣服的皱折都一丝不苟,完全不吝惜颜料;他投入大量的金钱购买已成名大师的铜版画,用心临摹研习,好学的态度令人着实拜服。另外,他极为擅长运用光亮与阴影的对比效果,发展出特殊的空间透视画法,这使得他绝大多数的作品都表现出真实与戏剧性高度融合的美感。“
  郑此时突然有一种正在美术教室里上课的感觉。
  “不过,由于他过于追求个人式的艺术,不愿配合委托他作画的顾客,最后订单愈接愈少,终至因挥霍无度而负债累累,最后孤寂地死去——一个天才画家也不得不沦落到这步田地哪……啊,不好意思,我竟然把话题扯远了……
  “学校的董事会一直都相当保守,教学设备一切从简,但当时的校长却力排众议地获得他们的首肯,拨钱买了一幅与《杜勒普教授的解剖课》原图同等大小的复制画,放在学校的生物实验室里。这大概也是他个人与众不同的教学理念吧!
  “总之,那些画好端端地放在实验室里,但杜裕忠却不晓得是怎么回事,把它弄坏了,用指甲把画的表面刮得乱七八糟。董事会这时候当然就有借口了,他们说高中生年纪太小,根本不懂得艺术,所以学校也没理由浪费钱在这些没用的装饰品上了。
  “而杜裕忠就在这种教学理想与办学现实的角力冲突下,变成牺牲品劝令辍学。事实上董事会早就对这种精神状态有点失常的学生不高兴了,所有行为出现偏差的学生,他们一概不喜欢,恨不得他们早点滚……”
  老态龙钟的教师回想起当时的情况,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由旁人听起来,他叹的气恐怕不是只为了杜裕忠,更可能是为了他遇过的所有问题学生。

  “果然什么都没问到。”郑绍德摇了摇头,“毕竟我问的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些老师每一个年纪都是我的两倍以上,到现在能记住的大概都只有杜裕忠一些比较过分的行为而已。所以,和林浩山的接点还是什么都没找到。接下来,我打算再回杜家去看看,验证一下组长你的猜想可行性如何。”
  “拜托你了。”高钦福回答。
  郑绍德挂上打到警局去的电话,回到便利商店旁停放机车的骑楼处,然后再次驱车前往凤山市。


  3

  又是傍晚。
  进入巷子以后,头上的天空被两边的低矮建筑切割出一条黑蓝色的狭道,彷佛连月光都渗不进来。这个窄巷是不是只要到了晚上,就会给人如入幽冥禁地的恐怖感?就像是吸血鬼每到深夜就会露出那长长的獠牙?
  再加上受到从谢主编那里得到“换头魔法”原稿的心理影响,更使郑绍德骑车在控制龙头,通过巷口停驻阻塞交通的几辆轿车时,不自觉地感到背脊发凉——气温应该还没有这么低吧?他想着。
  杜家这个时候大门关上,从一楼玻璃窗户可以见到客厅的晚灯初点,但郑绍德并没立即造访的打算。他这次来是打算确定杜裕忠利用救生气垫离开房间的可能性。在杜家对面悠闲坐着一个穿着白色短衫、年约接近七十岁的老人,而他身旁的门口则有几个工人般模样的青年搬动建筑用的木板在忙碌,
  “这位老先生啊,我可不可以请问你一些问题呢?”
  “喔,你是前天傍晚来找杜太太的警察先生啊?”他的言语有很典型的闽南腔。
  “对啦,对啦,”他感觉到眼前的老人似乎并不讨厌警察,于是便很高兴地说,“借问一下喔,您平常都几点休息睡觉啊?”
  “老头子了,平常睡得很早啦。啊,你问这个做什么?”
  “在这个月九日……不,这个月八日晚上,您睡觉的时候,特别是在晚上十点以后,有没有听到什么卡车开进来的声音啊?”
  “你是说对面那个阿忠走丢的前一天晚上吗?”
  “是啦。”
  “那就是大前天嘛,我想想……”老人沉思了一阵说,“没有耶……其实,卡车根本就开不进来的啦!”
  “啊?怎么说?”      
  “可能是现代年轻人钱赚得太多,日子过得太好了,只要一找到工作就想想买车开去上班。你看哦,这里起码停了七、八辆汽车,巷子又窄得要死——不管白天晚上都一样啦!像我家里租了房间给人,那位工作常常忙到三更半夜的先生说要把房间重新整修,我就请了一堆工人到家里敲来敲去,可是这些工人喔,有够难请又懒惰,只喜欢伸手要钱,运送建筑材料的卡车开不进来,就说不肯动手搬了,还在这里和附近的邻居吵架啦,说妨碍他们工作啦,害我拼命和解又顾人怨,都几十年的老邻居了,还计较那么多。结果装潢了快两个礼拜了还在那边拖,真是……反正喔,连出租车都开不进来了,更别说是卡车了啦!“
  “这种情况已经维持很久了吗?”
  “对啊,我记得一开始好像就是那个卖菜阿建的大儿子啦,一年前从美国留学回来以后拽得好像全世界都欠他几百万,买了一部不知道是什么姆溜的车……”
  “BMW吗?”
  “我哪知道啊,你讲英文我又听不懂,外国车都是一些怪名字。反正他就说要开那种车去兜风、泡马子,让巷子里一些没多少钱的小伙子羡慕得要死,然后他们就开始争来争去,说什么时候又要买新车了,换新轮胎要多少钱……”
  郑绍德礼貌性地继续和那位老先生聊天,然而他的心中却不断思考高组长的猜想:“难道这个方法仍然不可行?如果卡车开不进来的话,那只有救生垫进来行不行?可是,救生垫不管有没有充气都一样很重,一个人是拉不动的;况且还需要打气设备……”
  还是不行。如果卡车开不进来,那整个逃脱计划就会变得太麻烦。根据林浩山妻子的证词,林曾经在八日晚上十点钟回过家;而杜氏夫妇则同样也是在晚上十点就寝。那么,若林浩山真的是策动一切计划的主脑,那他就必须在零点以前回到公司,也就是在两个小时之内从本市到达凤山然后再回本市。开车的话,当然做得到,反正夜里马路上的车很少。但若是再加上处理救生气垫的时间,那两个小时可能会不够。
  也就是说,若林浩山回过家以后,再开着预先已经装载好救生气垫的卡车到杜家门口,马上让杜裕忠跳下来,然后立刻开车到公司的办公室,那就做得到。而若是开了卡车到这里来,卡车却必须停在巷子外,接着把救生气垫由卡车搬下来,拖到杜家门口、充气、让社裕忠跳下来、放气、再将救生气垫拖回卡车,最后再开车回市里,这样时间还能来得及吗?很可能来不及。不能随随便便找一个气垫。必须是让人从四楼跳下来而能毫发无伤的气垫。还有,这样的气垫很大、很重,拖来拖去会发出声音,很容易被人发觉吧……那么,难道就此放弃吗?——不行!绝对不能让凶手逍遥法外!一定还有别的方法!
  “老先生,对不起!我有事还要找杜先生他们,不能再和您聊了!”
  还没有等那个老人回话,他就立刻转身到杜家门前敲门了,背后的老人好像在说:“年轻人就是这么急!”之类的话。打开门的仍然是杜太大,她好像丝毫没有料到警察会在这种时间再次造访,神色不免有点惊慌。因为上次拜访曾事先打过电话通知,而这次则是郑绍德突如其来的行动。
  “警察先生,怎么了?”她说,“我儿子怎么了吗?”
  “不,你儿子没事。我希望再检查一次杜裕忠的卧室。”
  “带他去吧。”在客厅里坐着,手上拿着一本书的杜先生说。
  “好。”
  一分钟以后,郑绍德和杜太太两人再次到杜裕忠的房间。房间里所有的摆设完全没有任何变动:“你慢慢看吧。”杜太大正想离开房间,让他一个人慢慢搜查。
  看着已经走出门外的老妇人,郑绍德突然头脑像是被闪电击中,使他感觉到一阵强烈的战栗,于是便不自禁地厉声喊着:“杜太太,请等一等!”
  “啊!什么事?”她吓了一跳。
  “能不能……能不能……”郑绍德发现自己心脏跳动激烈,嘴巴开始口吃,“能不能详细描述一遍,八日晚上你锁上杜裕忠房门的经过?”
  “这……”杜太太好像在思考改用什么样的词来说明,“那时候……大概是九点五十吧,我到四楼来,先敲一敲门,再打开门看看他的情况。他正坐在书桌前看书。然后我向他道过晚安……”
  “你确定是他本人?不是别人冒充的?”
  “我很确定!他是我二十八年来天天相见的儿子!”
  “对不起,我只是想确定。然后呢?”
  “然后我锁上门……”
  “这个部分能不能讲得更仔细一点?”
  “好……我用钥匙打开挂在门扣上的铁挂锁。然后将门上的扣环扣上,再将挂锁套上、锁住……”
  “然后呢?”
  “然后我就下楼了。”
  “就这样?”
  “就这样。”
  “你确定挂锁确实锁上了吗?”
  “确定。上锁的时候会有喀啦的声响。”
  “所以可以确定的是,挂锁完全锁死了……”郑绍德闭上眼睛沉思了一会儿再继续问,“杜裕忠以前有没有从里面把门撞开过?”
  “撞开?”
  “就是很用力、狠狠地把门从里面撞开?”
  “有。”杜太大对这个问题回答得十分不情不愿,“原来用的并不是现在你看到的这个铁挂锁。以前的比这个小很多。那一次我们都不知道他为什么发作得这么厉害。他把门完全撞坏了。不过,后来换了现在这种比较坚固的门、也换了这一个锁以后,就再也没有发生过把门撞开的事情了。”
  郑绍德听了以后,全身的肌肤竟涌起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他忽然紧紧握住杜太太的双手,以颤抖得几乎快要哭出来的声音激昂地说:“谢谢你!谢谢你!我终于解开杜裕忠离开房间的谜团了!”


  4

  十一月十三日九点整,三民分局“富商林浩山遭抢劫杀人案”的第四次搜查会议。
  “小郑,大家都到齐了。你可以开始了。”高组长环视坐在位置上的搜查小组全体警员,他发现所有人的情绪似乎都与他一样亢奋。
  “好。”
  郑绍德走向会议室正前方的大黑板,拿起粉笔一边写一边说明:“各位同事,关于这次的谋杀案,我个人有一个推论,现在就说给大家听。希望能够知道大家的意见。
  “我将截至目前为止,大家所搜集到的所有线索,经过整理后列出一张时间流程表。这张时间表清楚地告诉我们整个案情的发展经过、各种证言与物理性线索,以及当中所出现的疑点。而接下来我就根据这张时间表来说明我个人的推论。”
  他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点颤抖。心里果然还是很紧张。实际上,在骑车离开杜家返回警局的途中,郑绍德一直不断地反复思索构成整个案件谜团的诡计。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重组、排演这件谋杀案的模拟经过,专心得差一点闯下好几场车祸。而现在正是将这项推论公布在众人面前,将凶手身分予以揭露的关键时刻。
  没有其他的可能性了。如果我的推论不成立,那么这个案子就真的是……鬼做的。
  鬼做的——那个早就始终多年的苏艾惠父亲,刘公启。刘公启是一个牵念女儿异常的父亲,他会突然不知去向,只能推断已经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死去了。林浩山的死和刘公启有任何关系吗?人死不可能复生,将谋杀案推给鬼魂完全是无稽之谈……
  不可能。世界上没有换头魔法、也没有鬼……郑绍德在心中呐喊着。我会抓到凶手!我一定会!
  “快点吧,同事们都在等呢。”
  “啊,哦,对不起。我这就开始。”没想到自己又走神了。
  搜查小组里的工作同仁们看着黑板,检查这份时间表的内容是否有错。没有人提出任何异议,现场一片沉静,这是警局里表现赞同的共通默契。郑绍德深吸一口气,准备说话。
  “经过各位同事这几天来辛苦地侦查,在这件谋杀案里,总结起来问题最大的谜团只剩下三个:第一、杜裕忠要如何离开房间;第二、歹徒为何要砍去死者的头颅;第三、林浩山是否还活在世上。”
  “首先,让我们来看看杜裕忠要如何离开房间。当然,要讨论这个问题,就必须思考杜在整个案件里的作用。他被钉在木箱里,而且还说了一句与第二项谜团大有牵连的‘换头魔法’。不过,目前为止我们根本找不出杜裕忠和林浩山两人的关系。
  “杜裕忠的房间位于家中的四楼,能当作人的出入口的,只有门和一扇窗子。由于在八日十点以后,这个房间被其母从外面用铁头锁锁起来,就算杜裕忠有钥匙,他也无法从内侧将门打开。所以直到现在,我们都理所当然地将那扇窗子当成杜裕忠离开房间的出口。譬如,我曾经认为他可以使用双股麻绳垂下、组长也提出利用梯子或逃生气垫等方法,都是根植在这种认定所建立起来的理论。
  “可是在现场不管以上三种理论的哪一个,由于有时间与空间的限制,都没有办法将谜团解释得合情合理,但我们却一直在想:无论他用了什么方法离开房间,都是从窗口出去的。只是我们还没想到那个方法!”
  “然而,仔细思考一下,就会发现这种认定毫无任何依据。把人可以通过的地方当成出口,而忽略了人无法通过的地方,才是我们的盲点所在!事实上,杜裕忠是从房门离开的!”
  会议室的警员们听到这句话一片哗然。
  “小郑,难道你是说有人帮他开门?不是他妈妈开的,那就是他爸爸开的了?还是说,另有其人协助?”
  郑绍德摇了摇头,说:“不,杜裕忠不需要别人协助。他一个人就有办法独自从上锁的房门离开!因为,他利用了我们所没有想到的心理盲点。”
  “一个人就能从房里把门外的挂锁打开?”一位同事惊呼。
  其他的人则七嘴八舌地说:“哎呀,你快说啦!别卖关子了!”
  “好的。杜裕忠房间外侧的铁锁,和一般的挂锁没两样,这是在现场勘查得到的结果。而房门也和一般的门一样,是由外面向里侧推开,也就是说,人若在房里,要用拉的方式来开门。十日那天下午,我检查过那个门锁——挂锁没有坏、门框和门面上的铁扣环也都用螺丝锁得紧紧的。
  “而今天下午,我再次确认了杜母的证词,她确实听见门锁锁上的喀啦声,挂锁确实上锁了。于是,我们更确定了从房门离开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他停顿一下,看了看专心倾听、一句话都没说的高组长。
  “真的是这样吗?——不,不是,完全不是。门锁没有问题,那已经是八日以后的事了。事实上,在八日当天晚上,门锁已经被杜裕忠动过手脚了!
  “在扣环附近的门面上有几个旧的螺丝孔,那是杜父以前在装锁时,因为没把扣环固定对位置,与门框上铁片合不太起来,于是拆下螺丝重装而造成的痕迹。另外,杜裕忠曾经发狂而撞破过门,所以挂锁也曾经重新换过。这都会让门面上的旧螺丝孔愈来愈多。那些旧孔都不能用了,螺丝再钉上去也会松脱——”郑吸了一口气,“——杜裕忠,就是利用这些旧螺丝孔!”
  “他离开房间的方法是这样的:在杜母锁门之前,先将门面上的扣环用螺丝起子把螺丝钉拆下来,然后再以螺丝钉把扣环假固定在距离原锁孔最近的旧孔上。如此一来,从表面上看门面上的扣环仍然是固定得紧紧的,但实际上只要稍微用力拉动扣环,就会让它离开门面,因为旧孔内部的螺纹早就被磨坏了。
  “杜母在那天晚上十点将挂锁锁上。她像平常一样。将门框铁片扣上门面的扣环,然后以挂锁套上去锁住。她根本不知道此时门面的扣环已经不牢了。等杜氏夫妇都就寝睡去以后,朴裕忠只要将门从里面拉开,扣环就会自然松脱,而他就可以出去了!      

  “接下来的善后工作也十分简单。只要再将扣环以螺丝钉固定回原来的地方就可以了。
  “螺丝起子甚至不需要事先藏在他的房间里。然后我们就以为,这个铁头锁从头到尾都很坚固,从里面根本打不开!这就是杜裕忠布下的心理诡计!”
  同事们听到这里不禁纷纷发出恍然大悟的赞叹声——“原来如此!”“真是想不到!”之类的回应此起彼落。
  “等等,”高组长微微举起手发问,“若是这样做,假固定在旧孔的门面扣环不就会和门框上的铁片合不起来了吗?因为门面扣环已经变动过位置了。”
  “没问题,”郑说,“门框铁片也可以一并移动。这个诡计的手法主要是在于门框铁片固定得很牢,而门面扣环则是假固定于门上。”
  “既然杜裕忠是从门口离开的,那么,”高组长再问,“他为什么要把床拉到窗边?”
  “误导。杜裕忠想欺骗警方,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了——包括换头魔法,和那篇他给李医师的证言,我想全都是假的。他希望让我们认为,他是从窗口离开的。”
  “有道理。”高组长点点头。杜裕忠离开房间的谜团已经豁然开朗了。
  郑绍德沉着地继续发表演说:“第二项谜团,是歹徒为何要砍去死者的头颅。经过指纹的比对,我们已经确定死者并不是林浩山了,而那具无头尸体的身分我们也还无法确定。既然尸体逃不过身分的鉴定,为何凶手还要砍去死者的头呢?
  “从结果上来看,警方在九日清晨来到犯罪现场,但是直到十一日晚上才确定尸体并非林浩山,这中间有将近两天的时间我们以为林浩山已经死了。也就是说,根据现实的案情发展,凶手砍去尸体头颅的用意极可能就是在拖延警方的办案进度!但他为何要拖延侦查时间,这一点我会在解释第三项谜团时说明。
  “和无头尸体直接相关的谜团是死者生前为何蒙面。这当然是因为凶手不希望朱作明看见死者的脸所做的行为。但是,要找到一个声音和林浩山酷似、又愿意参与绑架计划的代罪羔羊谈何容易?和林浩山相识多年的朱作明,又怎么可能听错声音?
  “从这些疑点,我推导出一件可怕的事实——林浩山果然是这件谋杀案的主凶!从绑架案到谋杀案全是他一手主导的!仔细一想,就会发现命案当晚的现场,除了朱作明以外,其他人都是蒙面的!
  “为什么要蒙面?第一,当然是不希望被看到脸,特别是脸上若有什么特征,会很容易被指认出来。第二,就是为了不让人看见脸上的状况。比方说,脸上受了伤不希望被看到、脸上沾上什么洗不掉的东西不希望被看到。还有——嘴巴被贴上胶带,不希望被发现!”
  连平日参加、主持搜查会议表现最为稳重的高钦福,此时也毫不自觉地牵动嘴角,无声地发出:“什么!”的叹息。
  “那个脸蒙黑布的死者,嘴上一定是被贴了胶带!所以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么,为什么朱作明能够听见林浩山的声音!甚至和他交谈呢?那是因为,戴着狗头面具的绑匪就是林浩山本人!
  “林浩山架着脸蒙黑布的被害者进办公室,两个人靠得很近。当朱作明看见那个蒙脸人穿着林浩山的衣服,他直觉以为那人就是林浩山,于是出声叫他。然而,伪装成绑匪的林浩山,由于戴着狗头面具,所以可以代替蒙脸人回答。朱作明只能感觉到说话者声音大概的方向,却根本分不清楚到底是谁在和他说话!而在问到密码时,林浩山只要假装和蒙脸人说话,然后输入自己设定的密码即可。而在逼问朱设定的秘密时,他只要刻意发出凶暴的说话声,朱根本就不会发现这仍然是林在和他说话!
  “也就是说,死者在生前被蒙面,除了要欺骗朱作明之外,就是为了遮掩他嘴上被贴上胶布的真相!而身为绑匪的林浩山也戴着面具,就可以一人分饰两角,误导所有人的思考方向!
  “到此,第三项谜团也就昭然若揭了!林浩山就是凶手。他抢了朱作明的一千万,现在还好端端地活在世界上!再者,林必须拖延警方的办案时间,才能得到较充裕的时间逃走。这也就是尸体被砍下头颅的原因,也是杜裕忠之所以出现在命案现场的原因!
  “林浩山在杂志上看到了杜裕忠创作的小说,于是灵光一闪便想要利用‘换头魔法’。
  “林设法和杜认识,用了一个让人很难想到的办法——寄稿费。他冒充杂志社寄稿费给杜,信件里则暗藏真正想联系的事。这是处于封闭空间中的杜裕忠,能和外人来往的唯一方式!
  “总之,林借此教了杜离开房间的诡计。然后,他们约好在八日深夜由林开车到凤山去接杜。两人在朱的面前跳了一场‘鬼轮魔舞’。接下来林将杜钉入箱中,再将准备好的代罪羔羊带进朱的办公室杀害,骗得朱所设定的保险柜密码。最后他可以扬长而去!
  “杜裕忠的作用正是在误导我们,让我们相信换头魔法的存在,这样所有人都会以为凶手砍去死者的头是为了实现换头魔法,整个案件也将坠入‘一切由超自然力所造成’的陷阱中。而在死者身份尚未确定的两天间,他可以带着那一笔巨款,逃到天涯海角去!至于杜裕忠,虽然是个自以为聪明、遭林浩山利用的傀儡,但是只要精神鉴定报告证明他精神异常,最后必定会被释放,接受治疗。
  “组长,请你立刻通知检调单位,全力缉捕林浩山!另外,林浩山极可能利用这段时间已经离开本地区,由于他也极可能认识苏艾惠的父亲刘公启,逃往国外的可能性非常大,所以我们也必须寻求国际刑事的协助!”
  郑绍德一口气解释完后面两个谜团,会议室里的所有警员们听到这里,全部都站起身来,飞快地冲出门外准备进行下一步的侦查行动,也不管现在已经是深夜时间,相关的警务单位皆已停止办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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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18 13:28: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 密室症候群

1

  “你的母亲其实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嘛,相较之下你这个当儿子的态度就差多喽!”
  我第一次恢复知觉,不晓得已经是几月几号?我到底失去意识究竟多久了?我是不是正在失去感受时间流逝的能力?幻影他究竟在哪里?他这么久没有出现,是不是真的死了?我想念他,没有他,我好无助、好害怕,我完全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做?我如今只能沉默地等待。
  有一个人在说话,声音不断在我耳朵边回荡,当时,我只知道,我被安排与那人住在同一个房间。我并不知道这个人日后会对我所遭遇过的恐怖事件造成巨大的影响。我只觉得他好吵,我真想一拳打过去叫他闭嘴,但我分不清楚他的声音自哪个方向来,而且我一点也不想动。
  我好累,我快要崩溃了!
  “她带了一些水果来给你吃哩!我看你这么瘦弱,应该也吃不完,不如我帮你一个忙,啊,应该说我的五脏帮你一个忙啦!而且像你这种罹患被害妄想症的人啊,一定也很怕有人假扮你妈妈,送毒苹果要来害你,对不对?我先替你试吃,若是没死就表示你想太多了!”
  我的眼前是一片白色这里还是病房?自从那件事以后,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
  我明白了。那些警察用逼供的不成,现在打算使软招了!怪不得母亲会到这里来探望我!她以前从来没有对我这么殷勤。警察一定曾这样告诉母亲:“你一来,他的心防就解除了,这样他就愿意告诉我们命案真相了。”没错,只要是受到长期的拘禁,一般人必然受不了,在此时只要有亲人来访,情绪马上就会崩溃。不行!我不能受骗,我不同于脆弱的寻常人,他们更休想从我口中得到什么消息!
  况且,没有人会相信我的!就算是我也很难相信自己!
  那具无头尸体千真万确地站着。以那种站姿倚在墙边,要说尸体没有生命是绝对不可能的。幽浮之咒、活僵尸术都一一实现了!那具无头尸体不管到底是谁,他的头颅现在已经被砍下来,此时此刻胡乱飞在某地的上空……而雅布拉梅宁则复活于人间!
  他会来找我吗?以一张我从从来没见过的脸来找我?
  这种证词,警察不可能会相信!他们听了一定将我视为无可救药的疯子!我发誓我看到的确实不是幻象啊!我怎么敢将这样的事情告诉警察呢?我不是疯子,我一点也不想被当成是疯子! 我没有疯! 我没有疯!
  没有人能了解我的感受,因为那些人从来没有被当成疯子,他们只会自以为是地认定“既然我表现出信任你的态度,你就应该告诉我你的真心话”!那全都是假的!
  所有人都在逼问我命案的真相,可是我不敢说。因为那是由雅布拉梅宁的魔法造成的,而这个世界上的人都不可能相信魔法。
  我不能说。我一说实话就完了。我会永远被烙上疯子的印记。我不要!
  “喂!你这个人!你真的一点同情心也没有吗?我老实告诉你好了,当我从医生那里听说我一个人拥有的房间必须和你共享的时候,我的心情真的很差!我想这种事你是从来没为我想过吧?医生根本就很明白我喜欢一个人住一间房,这样才有助于我病情的痊愈,可是他居然还找个人来这里,真想不透为何他要这样捉弄我!”
  “我一定是被医生讨厌了才会遭到这种对待!他好像早就想把我赶走了,但我的病还没好啊,怎么可能出院?可是,从你一进来到现在,已经有两个多月了,我天天不断和你讲话,不过这还是我第一次告诉你我当初心情不好呢。没把丑话说在前头,这就表示我起码还具备一点社交的能力。另外,我不是也一直试着表现友好的态度吗?我从第一天就向你自我介绍,还告诉过你我的兴趣、嗜好,但你却一点反应也没有,而且我想你一定全都不记得了吧?难道你真的是一个心中只有自我的人吗?我也没办法啊,毕竟我不知道你还会住在这里多久,如果你只留一个礼拜就走,我想我才不会对你这么客气。万一你要待上一年半载,那我和你水火不容就只会让彼此日子歹过。可是你却让我说到没话只好找一些废话说,这样很令人难堪耶!”
  我的心情既恐惧且烦躁,身旁的家伙又口沫横飞地进行无聊的演讲,于是我将身子更缩入床单之中。我完全不想听。
  “哦!我终于懂了!”那人继续说,“你的心中现在一定想着:‘哎呀!这个世界上怎么都没有人了解我?为什么我总是这么孤独?’像你这种人啊,通常是因为和别人在沟通上发生一点小困难,于是就此躲入个人的小天地中,并且永远拒绝再度与他人沟通。你明明就很清楚你妈妈很关心你,但你却因为更多的别人讨厌你或疏远你,所以你就连亲情也一并否认了。你会渐渐认为:‘这世界上不可能有人愿意倾听我的真心话,因此我不需要、也不愿意,将真心话说给别人听!’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      
  “其实你的心情我多少也能够体会啦,当你很热切地告诉别人自己心中的想法,却撞上他们冷眼相待的大钉子,甚而更严重,居然被当成疯子,滋味的确不太好受。比方说像我,我一直设法说服治疗我的医生,我真的是一个名侦探,可是他打死就是不相信,因为他根本就不愿意承认世界上有名侦探,而且正在他眼前啊。
  “不过我也知道,只要我一直坚称自己是个名侦探,他就会以为我的病情毫无改善,然后就不会逼我出院了……可是,我本来就没有说谎啊!是他一直不肯相信嘛。
  “所以喽,我会住在这里的原因就是这样,因为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办法找到一个证明自己是名侦探的方法来驳倒他,因此只好任凭他摆布了。不过我相信我总有一天能证明的。你也应该乐观点嘛,一个人不相信你、两个人不相信你、甚至一千个人不相信你,都不要灰心。总有一天你会遇到相信你的人。
  “人最大的困境,就是在于人无法感同身受其他人的体验,这是存在主义说的。这种不被别人了解的感觉不仅你有、我有,我想就连医生、护士小姐也全都有。所以就算是由于某些原因大家比较讨厌你、比较不愿意和你交往了,说到不被人了解的情况,你其实和大家一样!一点都不特别!没什么好孤芳自赏的!没什么好得意的!”
  真是快受不了了。我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回答,这个人竟然能大气不喘一口地自说自话讲得这么开心!
  “然而,存在主义的看法太悲凉了!不是吗?没错,人确实是无法感受到别人的体验,这是人无法挣脱的限制。但这并不直接就等于人和人永远无法交心。最起码人类就发明了手势、语言和文字来沟通。比方说当你对某人很不爽的时候可以伸出中指;另外,虽然我们对于某些名词的定义不太一样,但在多次交换意见之后仍然有可能达成一定程度的共识……喂!你是真的不肯和我说话是吗?你是不是对我很不满?那你为何不干脆向我举起中指?”
  那个人突然伸手掀起我的床单,我感觉到眼前袭来一道刺激的朦胧强光。这时候我真的生气了:“你……你……你有……你有完没完啊?”
  “好极了!好极了!我们终于开始沟通了。”他很高兴地说,“你来了以后就没有对我说过任何一句话,我还以为你永远不肯和我说话了!”
  “我……你这个家伙……真是……真是烦死人!”
  “嗯,我知道啊,但我如果不烦死你,又怎么和你开始沟通呢?”
  “你又……懂……懂什么沟……通了?”
  “嘿嘿嘿,我至少很会说话啊!嘴可溜了!哪像你,连一句话都说不清楚!哈哈!”一听到他这句话,我赫然察觉到自己流泪了。他的话重重地刺伤我的心,让我积蓄在胸口的痛楚溃然决堤。我发现自己无法遏止地大哭出声。我多久没哭了呢?久未痛哭的熟悉感使我尽情发泄累叠已久的哀痛,但潜意识里却又令我安心。
  我多久没有和别人说话了呢?
  “啊啊,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不应该说这种话,我错了!好吧!我承认,我确实不懂得沟通!我真的很抱歉!请原谅我!”
  “你这白痴……你是白痴!混帐!笨蛋!大笨蛋!大笨蛋!”两行咸涩的泪水不断倾流在脸颊上,我听见自己不停地破口大骂,“我知道我话说得不好……不然……不然我也不会去看书、写作了!你……你以为我喜……欢这样吗?我也……我也……我也想找一个能与别人沟通的方式啊!原本我以为文字可以代替语言……可是……可是你根本就不懂!根本就不懂!这个世界上根本没人懂!我写了那么多文章,写了那么多心中真诚的想法,但别人呢?别人……根本连看都不……看一眼!那些可恶的编辑,一定都把我的稿子全丢……丢进垃圾桶去了!你能够体会这种心情吗?你永远也不了解辛辛苦苦写好的心血被当成废弃物的感觉!
  “我不是不渴望一个可以和我沟通的人!可是,到底什么是沟通呢?美其名说是互相了解,其实只不过是怀着自以为是的认定在扭曲别人的看法。我对你说一句话,然后你心里面就按照既有的成见去解释我的话,但你的解释难道又真的符合我当初话里想表达的意义?同样的,你对我说的话我也会以我既有的成见去解释。这样我们真的会因为交谈了以后让彼此更加了解吗?还不就变成是在自说自话!
  “我只好从书里面去寻求文字,和永远无法见面的作家们互通心灵!那些作家才懂我的心!讲……讲话算什么!我才……不屑和别人说话!他们有那些作家伟大吗?”
  我愤怒地喊叫出声,病房里荡着空洞的余音。
  那人没有说话,但并不像是因为找不到话来反驳我所以才不说话。他沉默了很久才轻轻地回答我。
  这种无声的情境突然给了我一种平静的感觉。
  “我了解你的心情!”他说,“但是,你的想法太偏激了!没错,语言作为沟通工具确实有其自身的局限,你所说的鸡同鸭讲也经常发生。可是,只将语言当成沟通管道的唯一效果却是大错特错!当你在说话时,其实你并不只是在振动声带而已。你的语气、音调,都会通过说话的过程传达出来,而这是单纯靠语言无法表现的东西,也就是语言的‘表情’。相同一句话以不同的‘表情’说出来,就传达了不同的意义!”
  “那文字又怎么解释?”
  “文字当然也有‘表情’。相同的故事由不同的作者来写,就会给人不同的感受。文字的‘表情’靠的是修辞、比喻和描写方式。”
  “我懂了!我懂了!你的意思,是在说我无……无论是说话或写作都毫无‘表情’!所以那些编辑才不肯录用我的稿子!原来这就……就是你的真心话!”
  “我才没有。我说的是可能你尚未遇到能够理解你的‘表情’的人。”
  “这样又有什么不同呢?我还不如什么都不说的好!”
  “不!不一样!你想想看,你如果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写,那的确就毫无‘表情’,但只要你说、你写,就能够将你的‘表情’显露出来啊。”
  “我试过了!我一直在写!但完全没用!”
  “那就不是你的问题了。是别人的错。不过,你也不能因为以前与其他人无法沟通,就一并认定和我也无法沟通吧?你要知道哦,我可是名侦探耶!名侦探耶!一个人要遇到名侦探你知道有多么困难吗?而你居然一句话也不肯和我说?”
  “你……难怪别人认为你是疯子!名侦……名侦探完全是推理小说家虚构出来的东西。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名侦探!你这疯子,一直说自己是名侦探很有趣吗?”
  “不是。”他的语气突然让我感觉很严肃,“但是,如果只因为怕被别人当成疯子,就不敢大声说事实的话,那么人活在世界上又有什么价值、又有什么意义?”
  一下子我被这句突如其来的反驳震慑住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可是很正经地在和你沟通哦。我也从来没说过你是疯子。事实上我根本不觉得世界上有什么疯子。”我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握住了,“追逐金钱一辈子的人就不疯狂吗?拼命守护家庭幸福算不算一种疯狂的行为呢?整天研究高等微分方程式到废寝忘食的人难道很正常?只不过,在现今精神医学的定义下!我们这群人的存在无助甚至有害于社会机制的运作,但又没有触犯什么法律,那些医生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只好把我们当成疯子了。真倒霉。
  “是不是被当成疯子,我根本就不在乎的。”他温和地说,“这间病房原本是属于我一个人的。不过,既然你来了,我们就是室友了。像你这样的人,应该也是习惯独居一室的吧?‘密室症候群’,没错,我们是同类,懂吗?我们可以彼此了解的。两个‘密室症候群’患者难得聚在一起,也算一种特殊的缘分吧?你又为何不试着敞开心扉和我说说话呢?只有疯子才会了解疯子,所以我一定可以了解你的。”
  “我……我……”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我的胸口刹那之间充满异样的温热,“我明白了……是我太冷……冷淡,真是对不起……”
  “没关系,没关系!那我们来聊聊天!”
  “等等!等等!”我心中有个念头突然浮现,“等一下。你早就知道我是那件命案的重要关系人对不对?我总觉得,你是为了满足自己可以当名侦探的私欲,才会这么关心我的吧?”
  “没有,没有,绝对没这回事!你真的想太多了啦!”我听得出来,他的“表情”有非常强烈的罪恶感!这家伙!
  可是,我发现我已经愿意告诉他那些我不敢告诉别人的事情了。


  2

  “你相信魔法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不相信。”
  “那……那我不说了!”
  “相信,相信!”
  “喂,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
  “怎么样?”
  “见风……转舵啊!先说不相信然后又说相信!”
  “你还不是一样?本来要说结果又不说了!”
  “我……”——这家伙还真是会抬杠——“但是你根本就不相信魔法,我跟你说了以后又有什么用?”
  “我不是已经说我相信了吗?”
  “这……哎……你……”
  “更何况,所谓的相信什么或不相信什么并不能改变世界。这个世界、这个宇宙,有它自己运行的法则,我们人类只是凭着自以为是的理解去认识宇宙而已。”
  “你到底在讲……什么?我听不懂啦!”
  “比方说,亚里斯多德认为地球固定不动,而太阳、月亮还有其他行星则是绕着它转动,但哥白尼推翻了这种说法。可是,就一个住在地球上的人而言,地绕日或是日绕地对他的生活又有什么影响呢?”
  “不……不一样吧!地绕日是正确的,而……而日绕地则是错的啊!”
  “不管哪个是正确的、哪个是错误的,只要我们住在地球上,两者就毫无差别!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的日常生活,还是以地球为固定坐标啊!难道我们会因为知道了地绕日之后,就感觉得到站的地面一直在旋转吗?”
  “这……倒是不会……”
  “还有,牛顿力学和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哪一个正确?你当然会说是相对论正确,而牛顿力学只是相对论中一个满足特殊条件下的结果罢了。但难道相对论不会是另外一个定律中满足特殊条件下的结果吗?无论如何,这是有可能的,人类对于宇宙的了解仍旧很有限。但是不管人类的了解是多是少,宇宙依然是宇宙,并没有因而不同。
  “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魔法,情况同样类似。魔法是否存在不会由于你认知程度的不同或解释方式的差异,而有所改变。举个例子好了:人体无名火。在世界各地都发生过这样的案例,一个人在完全没有预料的情形下突然被大火活活烧死,而周围的家具啦、桌椅啦,却丝毫没有焚毁的迹象。有人用科学的角度去分析,说是那些人穿的衣服可能含确易燃的成份,因为磨擦生热于是引燃大火。不然就说死者生前喝了太多酒。这么说虽然很牵强,不过好像也通啦。但我如果说这是有人施展黑魔法杀人,说不定反而会让更多人接受呢。只是,无论如何,人体无名火现象是确实存在的,但是和我们怎么解释一点关系也没有。你要相信这种解释便罢,不相信也可以!
  “更进一步地说,有些解释是有证据的,嘿,那它的可信度自然就大大提升喽!但也是有那种铁齿,打死都不信的啦,就是那种证据明明摆在眼前,却说是伪造的。最著名的例子就是一九六九年阿姆斯特朗登陆月球之后,曾经有一个名叫国际地平学会的组织,认为这项人类创举只不过是在摄影棚完成的骗术而已。不过,这种人就算一生死抱着这种想法不放,应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还有哦,以前西方人还曾经有过一种想法呢!他们一直在怀疑自己是否真正存在。因为他们认为撒旦有能力迷乱人的视觉、听觉、触觉,总之就是所有的感觉。所以你所看见的东西不见得真正存在,你所听见的声音也可能只是恶魔的把戏而已。就像你现在看到我正在和你说话,说不定这只是撒旦精心制作的多媒体……”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听到这里我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
  “我在说,你甚至可以很干脆地认定所有你接收到的外在事物全都只是虚像!你的所见、所闻都是恶魔直接刺激你的大脑才会产生的幻觉!撒旦借着这种方式来欺骗人类,达成他邪恶的目的!”
  “别吓我好……不好?”一切的一切都不存在?我恍恍然了。
  “我没有吓你。事实上以前真的有很多人是这样认定的。后来笛卡儿看不下去了,就站出来说了一句。‘我思故我在。’大家听了就全都安心了!哈哈!”
  “那……那这和我刚刚讲的魔法有什么关系啊?”
  “当然有!无论我们相不相信魔法,你所看到的、所听到的,不管合不合理、荒不荒谬,都是曾存在过的!也就是说,‘事实的存在与解释无关’。所以你根本不要管我相不相信,你只要照实说就好了!”
  “喔……喔……总而言之,你的意思就是叫我直说就对了嘛!”
  “嗯,没错!”
  “那你刚刚讲这么一大堆废话干什么?”
  “我……你……你刺伤我的心了啦!人家是在跟你详细解释耶!呜呜呜,我好难过!”            
  “好啦!好啦!我说就是了,但是……”
  “又怎么啦?”
  “我有一个疑问!”
  “说吧!”
  “你说你是名侦探,那你有没有破过什么案子?”
  “没有。”对方回答得十分理所当然似的。
  “什么?一件也没有吗?”
  “嗯。”
  “天啊!”我开始认为自己不应该这么轻易相信他了,“那你居然还敢说自己是名侦探啊?根本就比那些警察还差嘛。”
  “你错了。我告诉你,现代的社会根本就不适合名侦探生存。首先,如果名侦探没有去考警校,那他日后就很难有机会接触到命案。像我,要不是碰巧和你住同一间病房,我哪有可能跟你聊天呢?没有案子可办的名侦探。‘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再来,就是现在的科技进步,一些平庸之辈也能破的案子比以前变得更多了。比方说福尔摩斯好了,事实上他经手过的许多案子都相当简单,要是发生在现代,有能力破案的人一定更多。为什么呢?因为现在有血型鉴定、指纹鉴定、声纹鉴定,比十九世纪末的苏格兰场强太多了。警察们只要分析那些结果,很轻易地就能抓到凶手。”
  “……然后呢?”
  “可是,警方的侦查手法却有一个致命的漏洞。这就是他们无法取代名侦探的地方。警察们总是在寻找线索、组合线索,然后对它们做作地解释,并推导到某个人是凶手的结论。这样的作法不是不好啦,坦白说,这种方法很容易实行,也不见得没有效率。反正,万一解释出现错误,再重新将线索作不同的排列组合就好了,排列组合到最后总有可能会出现正确的。而平庸的凶手,也很容易在警方找到合理的解释、被突破心防以后,马上就承认罪嫌了。”
  “……然后呢?”
  “但是,若排列组合到最后仍然找不到凶手呢?很显然的,这件案子最后会变成悬案。或者,排列组合的结果指向无辜的关系人呢?就会造成冤狱。那么是不是这种办案方法错了?不,这个方法就理论上来说非常正确。只要穷尽所有线索排列组合后的可能性,其中一定有一个是正确的答案。但问题是,一来警方很难在有限的人力、有限的时间之内找到足够破案的线索,二来凶手也不是白痴啊!说不定凶手以假线索误导了警方,也说不定凶手毁灭了某些关键的线索,而这样警方就永远破不了案了!”
  “……然后呢?”
  “你不要一直回答同样的话好不好?……还好,一般的罪案由警察来应付就绰绰有余了,我们小老百姓不需要杞人忧天。可是,如果出现不可思议的犯罪、绝顶聪明的凶手,使得庞大的警力、进步的科技所未能及,名侦探就有发挥的空间了!当然啦,这种情况愈来愈少发生,这真是天才神探的困境哪!”
  “……然后呢?”
  “在欧美的古典解谜推理小说中常出现一个名词!直观主义(intuition)或者你要说是直觉也可以。这种直观能力,意思是抽离出事件异常的部分予以解析。”
  “事件异常的部分?”
  “比方说,魔法。”
  “你是说,你可以解释魔法?还能凭这点找出凶手?”
  “大概吧。”——我听见他爽朗的笑声——“在案件中,谁的行为最异常,谁就是凶手了。那是掩盖任何线索也无法抹消的犯罪证据。”
  后面这句话好像是在讲我?我的行为不是被警察认为最为异常的吗?难道说我是凶手?这有可能吗?比如多重人格?我的体内有另外一个人?
  我不敢否定这样的可能性。说不定我心中的另外一个人格,已经讲了许多我完全不知道的话、做了许多我完全不知道的事了。幻影会不会正是我另一人格的投射?
  而且,我发现我还是无法摆脱心中既有的猜疑……这个男人其实是警方派来的间谍,企图想诱使我承认自己真的发疯了?
  我以若无其事的语气继续问:“你的意思是——警方只要有办法判断命案中异常的部分们也能够像名侦探那样地破案吗?”
  “不。所谓的intuition含有直觉成份。没有特殊直觉的人是无法成为名侦探的。就像是与生俱来的绝对音感一样,我注定就是名侦探,这是没有办法回避、没有办法摆脱的宿命……”他突然忧郁地说,“不然,我也不会有寂寞的感觉了。”


  3

  仿佛做了一场长梦。
  但,那是梦,还是现实?
  他走了。那个自称名侦探的男子,就像曾在我生命中占有极重要地位的幻影一样,走了。
  我仍然被留在这里。仍然留在这白色的空洞中。自从他离开这里以后,我的身边不再递补其他室友。少了他的声音,我感觉世界好静谧,在过去,我只有在被父母锁入房间时才会出现类似的孤寂感。
  那名青年倾听了我在命案当晚所见到的异象,他要我重复叙述好几遍。甚至,他要我教他怎么跳“鬼轮魔舞”。我必须承认,他学得很差劲,跳不到几分钟就跌倒在地爬不起身了。可是他好像跳得很愉快。
  但在他走之前并没有说他什么时候会回来。“我尽快”。他这么说。我不知道时间流动的速度有缓慢,过了几个礼拜?还是几天?我问护士。她说距离我上次问同样的问题,只有三十分钟。我的生命难道是由警察、医生、护士、名侦探,以及所有的别人针对我而来,为我设下的庞大圈套吗?难道包括无头活尸、狗头人身的幻影也都是假的?到底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我不自禁又开始相信这整个世界是一连串的诡局。
  但是我无从抵抗。我甚至不知道什么方法可以离开这里。我伸手摸着,只摸到无色的空气。那名青年从何而来、又从何而去,此时此刻我完全记不起来了。那是鬼魅吗?他果然是恶魔派来的使者?
  我一直记得他说过,世界很可能是一座巨大的幻影城,全是为了欺骗人类的知觉而建造的。也就是说,我摸到的东西并不是真的,而是撒旦控制我的肌肉神经,让我有摸到东西的感觉;我甚至没有所谓的神经;我只有大脑、只有意识——我不存在。我受制于恶魔。
  护士不断向我强调:“你人在病房。”
  我告诉她,不,不。原来你也被撒旦控制了,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幻觉。但她显然不相信。我转念一想,说不定她根本就是一个不存在的虚像,于是我便不再劝了。
  也不晓得是哪一天,这里突然来了好几个人,全自称医生,将我带离这里。我被带去某处陌生的空间,周围好像有许多复杂、不知名的机器。他们架着我,并用强光一闪一闪地照射我的眼睛。我有一种即将被解剖的预想。他们一面作实验一面交头接耳低声谈话,好像是在检测什么异类的生物。
  他们还不停问我:“你看到了什么?好——下一张。你看到了什么?好——下一张。你看到了什么?好——下一张。你看到了什么……”我好疲倦,已经没有反抗的力气了。不管我看到什么,我都乖乖照实回答。虽然在那个实验里,我并没有看到比无头活尸更不可思议的影像。但我知道这些事件都是由恶魔所主导,是恶魔打算一步一步将我逼向疯狂、将我逼向毁灭的过程。
  我所认知的世界开始失控、开始崩塌了。
  人的感知功能究竟是根植在何处?我合上眼睛睡去,有没有可能才是真正的清醒?我发现四周的人物、环境让我感觉愈清晰,我如此的疑惑就变得愈沉重。如果说我在睁开眼睛时所感知到的现实变得破碎、变得模糊,我是不是可以干脆将现实定义成梦境?是不是有什么方法可以让我脱离这样的梦魇,让我真正地醒过来?
  然而——我又想到,那名怪异的青年——好,如果他真的是恶魔派来欺骗我的使者,那他根本就没必要提示我:“世界很可能是一座巨大的幻影城。”他甚至应该反过来跟我说:“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以让我深信不疑才对啊!但他却老老实实地提醒我这样的可能性。      
  他是我破除虚像、通向真是的钥匙吗?他并不是恶魔的传信人,而是天神的使者?我心中有另一个声音这么告诉我:“相信他吧!”
  “我叫陈小江,名侦探陈小江。虽然是个听起来很无聊的名字,但是你一定要给它牢牢记住唷。不然,等我回来以后我可不帮你了!”我默念他的名字。我曾经相信他,所以那时我把命案当晚的事情告诉他了。“我们是朋友,你相信我,所以我会帮助你!”若他是我重回现实的出口,那么我就做对了。陈小江、陈小江、陈小江。为了那遥不可及的“真实”——我不停读诵他的名字,以避免忘记。
  但如果我一开始就听错了?如果我一直傻傻地在背这个错误的名字呢?他真的会不愿意帮我吗?我好怕!我会永远待在这里吗?不行!我不要!
  我必须确定,确定他的存在。
  在某一天,我摸索下床,在这个白色的空间里小心寻找陈小江曾经存在过的证据。我伸手摸着另外一张床,指尖抚触到床单的皱折。但床铺已然冰冷,我不知道他的体温是否曾在这里留过。
  病床侧有一个名牌,但上面的名条已经被拿走了。
  最后,我碰到了衣柜。于是我迫不及待地打开。结果……我见到了难以置信的东西!那是幻影!是狗头人身的幻影——不过,并不是幻影的实体,而是幻影的外衣。衣柜里面放了一个黑色绒布的狗头面具,还有一块黑色的披风布。
  幻影还没有死?或者,幻影的服装被陈小江偷走了?
  甚至,陈小江就是幻影的实体?否则,他的衣柜里为什么会出现这两样东西?
  也就是说,一直以来盘踞在我心中的幻影并不是我心中无端产生的假象,而是一个真实具体的人物?而那个人,就是陈小江?
  他老早就认识了我,并且一直戴着狗头面具在控制我、诱骗我?教导我认识黑暗、告诉我离开房间的方法的也是他?我所看到的无头活尸,也是他一手主持的戏码?在我视线之下割取人头的凶手,也是陈小江?等我被警察逮捕,送到这里以后,居然还继续冒充名侦探欺骗我?
  恶魔。陈小江原来就是恶魔本人。他的确完全左右了我的感知功能。
  但我以前曾经遇见过他吗?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拚命回想从前,可是一无所获。原来恶魔控制我的思想、我的生命,根本是不需要理由的?
  难道说,他就是雅布拉梅宁,以我所没见过的面貌再度接近我?是为了要刺探我是否知道换头魔法的秘密?
  陈小江欺骗了我。而我竟然大意地把真心话告诉了他。但他为什么没有杀我?我生命中不可解释的疑惑为什么总是这么多?
  这个世界——不,我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我所感知到的周围事物——已经没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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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18 13:51:1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 大幻影

  1

  勉强伪装镇定了好长一段时间,我终于向护士求得一枝铅笔,以及一本笔记簿。所谓的伪装镇定,就是对身旁来来往往的人视若无睹,以虚无的态度来对抗外在环境。
  再度触摸到久违的铅笔,我感觉到无比的喜悦。我是一个作家啊,而作家的生命是少不了笔的,不是吗?不过,虽然我很想将“遭受恶魔欺骗”这件事情写在笔记本上,但我更恐惧万一这本笔记簿让别人看见了内容,那么,看到的人一定会将此事传达给恶魔,而恶魔必然会决定进行下一步加害的行动。恶魔下次不知道又会以什么形态来对付我。我既然已经发现恶魔的阴谋,自然不能让他人察觉。我自行发明一套暗号,然后以这套暗号来记录我在这里度过的天数。
  我不知道未来我会有什么境遇。所以我像人犯一样,记下日后可能会用到的事情。而度过的天数则是最低程度的要事。我每醒过来一回,看见窗口的亮光,便加上一天。我不知道我多久会醒过来一次,我只能假设一天一次。
  我的父母亲经常来看我,但我实在无法确定其背后有什么内情。而,在记录到第七十三次时,有一个访客来病院找我。
  我知道他是谁,他并不是第一次来看过。在很久以前他就来过了。他就是负责侦办那件命案的刑警,和我的年纪差不多大。
  “杜裕忠先生,八个月以前发生的‘富商林浩山遭抢劫杀人案’,高等法院在昨天开庭审批,总算完全结案了。我特地来告诉你这个好消息。”
  什么,结案了?这又是恶魔的把戏吗?
  “其实应该不需要这么久的。为了鉴识、验证许多凶手所使用的诡计技巧,甚至寻求外国协助调查犯罪动机,所以才花了那么多时间。真是马拉松长跑,累死人了。我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阵子了,真高兴哩。”刑警热切地继续说,“另外,更让人高兴的是,法官同意此案基于保护某重要关系证人为理由,对新闻媒体公布的开庭结果予以稍加修改。那个重要关系证人,其实就是你啦,而修改后的官方资料则写得十分‘理所当然’,完全不会提到你的事情,你拥有绝对的私密,那些记者们既不会来烦你,也不会去烦你父母亲。”
  “命案……可以和我无关?”我听了情不白禁地脱口而说。这件消息确实让我很感惊讶。凶手陈小江已经被判刑了吗?
  “破案的功劳全是你的好朋友陈小江一个人的。哎,没想到警方在这件命案中实际上所扮演的角色,只是证实他的推论完全正确而已,真是惭愧。对了,他很想见你,不过……医生那边好像不太想答应。”
  我一时之间以为自己听错了。陈小江并不是凶手?而且他还成功扮演了名侦探的角色?
  “医生为……为什么不想答应?”
  “这个……”他迟疑了一会儿,“医生认为他的精神状况还有一点小问题啦,怕见了你以后,会影响到你的病情。其实,就算是警方这边,在小江提出他的推论时,也是以为他疯了呢!毕竟他的……行为的确蛮奇怪的。不过由于那项推论铁证如山,即使他精神出了点状况,警方仍然非常愿意采信。”
  他轻轻地笑了笑。
  “小江说,破案以后马上应该做的,就是通知你。他进不来,只好由我代劳了。我想你一定也很想见他吧?怎么样?我们一起来设法说服医生,让你们两个见一次面。”      

  “我……”我发现我的意志动摇了。没错,我是一度深信陈小江是那件命案的凶手,同时也是控制我大半人生的幻影。可是,当刑警说了这些话以后,我又回想起与他聊天时那种契合、愉快的感觉。那是我一辈子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满足。
  仔细想想,小江开朗、多话,言语中明显的善意令人不由得愿意亲近。他的个性彷佛具有一种奇妙的透明感,与幻影所表现出来的阴沉气氛截然不同。
  原先我是一个极端自闭、孤僻的人,但是一遇见小江,所有的心理障碍却很不可思议地完全消失,这不单只是小江特有的魅力,更彷佛是我们早就注定要成为永远的朋友。
  我好想见小江,真的好想。他是我此生唯一的朋友。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你对这个案件的真凶感不感兴趣,但对我而言,逮捕本案凶手曾经是我愿意花一辈子的时间也想完成的任务。”刑警说,“我最无法原谅的就是这种欺骗无辜者、不择手段以满足私欲的凶手……”
  “我愿意。”


  2

  刑警来访之后又过了一个多月,我才终于见到陈小江。
  其间的这一个月我和那位刑警郑绍德经常见面,并一同与医生沟通协调。我必须证明自己再度接触这个案件时不会出现精神异常的症状。刑警、护士们陪着我做好心理准备,让我可以面对这件曾让我疯狂的命案。
  也就是在这段日子,郑绍德向我陈述警方侦查这件案子的行动始末。我的脑海中浮现了林浩山、朱作明、苏艾惠、谢主编等陌生人的形象,也知道了案情走向从两千万绑架案发展成抢劫杀人案,死者甚至被认为是整个案子的主使人,到最后终于卡死在身分无从得知的无头尸体,以及行踪不明的苏艾惠之父刘公启。
  关于刘公启的下落,郑告诉我,警方最后公布了案情的部分资料,寻求大众主动提供线索,于是得到了更进一步的消息。年纪、户籍的条件符合的“刘公启”共有两人,也都是到美国留学,其中有一位,在十几年前就失踪了。
  提供线索的是刘公启的妹妹,他们的父母则在三年前相继过世。而苏艾惠也终于和亲人相认了。
  警方很快地锁定搜寻这名失踪的刘公启,但由于时间过得太久,失踪的地点又是在国外,使得搜查行动倍加困难。从时间上来看,林浩山确实有机会在美国认识刘公启,但他们到底是如何认识的,警方则一无所获。
  另外,郑还对我的小说非常有兴趣,他曾经花了许多时间研读我的作品,产生许多疑问。我很高兴地告诉他《葛罗豪拉的奇迹》篇名与内容之间的巧妙关联,以及卡墨格所谓的舒哥在巫术世界里的奇异传说。愉快地讨论这些事情,让我们也变成了要好的朋友。我并且逐渐明了自己在此案中所处的奇异地位。
  不应该有我的。为什么会有我?我告诉过陈小江,我戴了狗头面具,也跳了“鬼轮魔舞”,但我立刻就被幻影钉入木箱了。从木箱的孔洞看出去,我根本不知道那具站立的无头活尸是不是林浩山。而“活僵尸术”与“幽浮之咒”这两种魔法究竟是不是真的?和命案又有什么关系?
  “我也很想扮演一次名侦探,亲口告诉你这些谜团的真相。不过这毕竟是陈小江解开的,应该由他来说。我和他约定好了。”郑说。
  我与郑的努力并没有白费。医生首先同意了我在护士与刑警的陪伴下,可以到屋外去散步。对我来说其实到哪里都是一样的。我只想见到陈小江。

  “裕忠,久违了。”
  某一天晴朗的午后,我和郑坐在医院外草坪旁的长椅上,从背后传来这句熟悉的声音。我心中突然浮现宋词里曾有“今宵剩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的句子。那真是我心情的最佳写照。
  “小江!”除了他的名字,我真的不知道该对他喊什么才好。
  陈小江说话的语气一点也没变,轻佻中又满含温情:“我很高兴你沒有并发痴呆症喔!你的样子好像流浪狗,我不在的这段期间,日子一定过得很辛苦吧。可是,你为什么要骗我呢?”他一面走进长椅前,然后坐在郑绍德的身边。
  “我哪里骗你了?”
  “你居然没向我坦承你离开房间的方法!害我一直以为你住在一楼!”
  “我……”我的确是没有说。
  “虽然这个方法和真凶身份的决定并没有直接的关联,但是你什么也没提,未免也太不够意思了吧?于是我只好自己想喽。”
  “哦?是吗?”
  “如果连这点小谜团都无法解决,那我名侦探的招牌不就砸了吗?你不相信我是名侦探,想测验我的智商是吗?”
  我笑了。我怎么可能这么轻易相信,他有办法解决魔法般的怪案呢?所以我告诉陈小江的,确实有所保留。就是连警察,也绝对想不到我离开房间的那个方法的。那是幻影与我,两人合作反复练习过数十次甚至百次以上的方法。
  我曾经认为,陈小江很可能就是幻影本人,所以他对那个方法,早就一清二楚了。他当初在与我谈话时,一直没揭露出我隐瞒这件事,只是为了避免让我将他和幻影联想在一起。   
  当然,现在我已经知道他不是幻影了——可是新的问题来了——在他衣柜里发现的面具和黑布,又是怎么一回事?
  “所谓狗头人身的幻影,并不是你妄想症发作而出现的虚像。现在我们知道,那个幻影就是凶手饰演的。要离开你的房间,方法虽然很多种,但是真正实用的却只有一种。那就是——从窗口出去。对不对?”
  陈小江深吸一口气,他已经准备好要来场演说了。
  “我们两人中间这位警察——小郑,曾经提出一个很有趣的方法:从门口出去。我想他应该也跟你讲过,那个方法是事先假固定门面上挂锁用的扣环,让门从里面也可以打开,人出来以后再重新把扣环固定好。”小江说,“这个方法还真不错,不过我认为你和幻影并没有使用。现在,身负解谜重责大任的名侦探陈小江,就要告诉你——无论是什么谜团,我都能够解开的!”
  什么?他们早就全知道了?——我相当意外。
  “警方所提出的方法虽然逻辑上可行,但却忽略了一件事——如果要从房门离开,所面对的不只门外的挂锁,还有另外一个锁——屋门大锁。你家里有三个人,而能够自由离家的只有你的父母。他们理所当然各自有一把打开屋门的钥匙。就算还有备份钥匙,加起来总共也仅有三把。从当天他们发现你不在房里的状况来看,可以断定早上大门是锁住的,而且这三把钥匙都没有遗失,好端端地放在原位。
  “你当然不可能在十一年前就打造好自用的大门钥匙,也不可能找到机会去配制同样的钥匙。既是如此,倘若你是从房门离去的话,必然也得在离家后锁上大门。但这对你而言是做不到的。而所有住家的一楼,如果装设了窗户,为了防盗是不可能没有安装铁窗的。
  “既然你不可能从大门离开,当然也绝对不可能利用小郑的方法,从房门离开了。”
  “我也可以从房门离开,之后再以类似双股绳的方式由二楼降下啊!”
  “没错,当然可以。不过若要使用这种方法,你就必须事先准备好麻绳,况且对你来说也太危险了,一不小心很容易受伤。万一手没抓好摔到地上去,那后续的计划就全毁了。
  “总而言之,离开房间的方法虽然很多种,但真正派得上用场的只有一种。你们必须保证那个方法既迅速又安全。既然有幻影做共犯,就不必考虑单人能够达成、但却比较危险的方法。”
  我无话可说了。
  “那么,我来公布答案吧——幻影就是住在你家正对面的租屋房客。你一定不知道,租赁契约书上面登记的名字是林浩山吧?”
  所以幻影就是林浩山?一个我只听过名字却完全不知道模样的商人?
  “自从命案发生以后,你家对面的老公公就一直没见到房客回来过。他说那个房客并不是每天都回来睡,但是迄今这么长一段没回来,却也从来没发生过。另外,警察也拿出几个案件关系人的照片给他指认,可是老公公却说都不是。好,无论幻影究竟是谁,我想他的实体一定都易了容或改变了装扮!
  “裕忠!我就直说了。你所住的那条巷子十分狭窄。若是以一般小客车的宽度一点七公尺来算,三辆车并排的话,就会发生擦撞事故哦。也就是说,巷宽只有五公尺左右。两间房子的四楼都把窗子打开,仔细一观察就会发现,其实也不是很远的距离唷!你也知道嘛,世界级选手随便一跳就七、八公尺远了,五公尺算得了什么、哈哈……”
  “唉……你说我是直接跳到对面去的吗?”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我只是在比喻距离很近啦。你离开房间的真正方法,是利用网子吧!研究过现场的环境、空间和距离,我可以确定,在两扇窗口间建造一条隐形的通道,是最可行的方法。

  “另外,使用二十几条绳子来构成一张网子,是绝对有必要的。譬如还有另一种方法是,只使用一条双股绳,然后再加个可以载人的吊篮以及滑轮之类的东西,也可以将你带到对面的房间去,而且绳子用得比较少,绑绳子的手续也一定比较简单。但是这种方法只用了两个支点,吊篮的重量也集中在一点,所以如果支点的支撑力不足,那你就会掉下去。‘蜘蛛网’使用四个支点,绳线所构成的平面也平均分摊了你身体的重量,可以让发生危险的几率降到最低。”
  陈小江突然以作梦般的语气说话。
  “我真希望能实地亲眼看看你们编织‘蜘蛛网’的过程,黑暗的夜空、纯白的绳索,交错构成一面悬浮半空的网子,那一定美丽极了!”
  “如果你愿意和我练习编‘蜘蛛网’——我和幻影之间的术语是‘天网’——我想会更有趣。”我说,“但是,你还有一件事没考虑到吧?如果我和幻影两人要拟定织网计划,那么在事前练习的过程中,就必须好好地交谈、沟通一番才对啊!虽然两个房间相距只有五公尺,,可是若要让对方听得见讲话声,仍然需要大声说,如此就很可能会吵醒我父母好附近邻居了,你的解释是什么?”
  “你们丢纸条传递讯息。窗子那么大,距离也不远,很容易命中的,就算是真的掉到地上去,幻影也可以到屋外去收拾干净。啊,对了,说到这点,小郑在你房里找到的强力胶,也是幻影利用这种方法给你的。他一直在供应你强力胶。
  “不过,纸毕竟很轻,丢起来不容易瞄准,而你的抽屉里放了那么多不长不短的旧铅笔,我想就是用来把纸张折成长条状,然后绑上的吧!有一点重量投掷起来才不会麻烦。而且你还故意把铅笔咬得伤痕累累,让我们以为这只铅笔用了很久呢。我想这都是幻影教你的吧……”
  “好,”我说,“就算那些铅笔真的是用来绑纸条的,那么纸条本身呢?我的母亲从来没有发现类似的东西吧?”
  “哈哈,一开始绑上去的纸就是稿纸嘛!最后你还可以把那些稿纸寄到出版社去,由编辑帮你们处理掉啊,反正他们也不是很爱看的。幻影把指示写在空白稿纸上的格子里,把字写得很潦草,并且跳着格子写。等你读完以后,若想处理掉这张纸,可以在稿纸上所有的空白格子上补上你的字迹,将它夹在你投稿的稿件里,再封上邮袋,请你母亲帮忙寄出。
  “由于稿件上交错出现着两个人的混乱字迹,再加上那根本不是在写什么故事,编辑们就算知道那些字在写什么,全篇文章仍然无法阅读。很可惜,我和小郑几乎问遍大大小小的杂志社,就是没有一家留着你的稿件,全被丢掉了。不然,我们就很可能发现确实的物证喽!”
  陈小江说到这里,用力呼了一口气,好像在告诉我他终于解释完毕。
  “我服了。”我说,“小江,你确实很有一套。除了佩服之外我无话可说。”
  “谢谢你提供的小考。所以呢,基于你对名侦探的信任,”陈小江的话锋一转,“接下来,我要解开‘活僵尸术’与‘幽浮之咒’这两种魔法的真相。”


  3

  我的胸口猛然一震。
  不知名的无头活尸……让我陷入疯狂的魔法……
  “你没事吧?”坐在中间的郑绍德说,“刚刚听你们一来一往地说话,我感觉自己好像变成隐形人了呢!”
  “没事,没事。听我们说话,很无聊对不对?毕竟你都听过了。”我说。
  郑回答:“不无聊啦。不过,要不是医生要求我一定要陪着,我还真希望让你们单独谈。”
  “喂,怎么可以?”陈小江说,“讲到这个我就满肚子火。裕忠,你应该知道,名侦探最光荣的事情就是在一群嫌犯中发表解谜演说,并且指出真正的凶手——可是,我却无法享受这种待遇。我一直希望能找你来一起听,但其他人就是不肯。所有人都说你不适合在场。好啊!那我就不说了嘛!结果,他们又逼我一定要说,不然我会被冠上‘窝藏嫌犯’的罪名。最后关系人也没有全数到齐,潦潦草草地抓到凶手,可恶……这会儿,我的演说竟然连护士也不想听。现在听众只剩两个,不准再少了唷!”
  我知道小江明白无头活尸曾让我恐惧万分,讲这种话是想让我放松心情。但我发觉我做不到,我的身体在颤动。
  “裕忠,在发表魔法的真相之前,我突然想讲一讲西洋绘画史,你觉得怎么样?”              
  “西……西洋……绘画史?我从来不知道你会画画!”
  “不会画也可以讲吧?我又没说我要画。”陈小江不等我回答,“欧几里德是希腊著名的数学家……”
  “咦?你不是要讲画画吗?”
  “别吵啦!会讲到的啦!”小江这个人说话就是喜欢东牵西扯,演说症的典型患者,“欧几里德发明了一套几何体系,名为‘欧氏几何’的学问,影响非常深远哦,深远到现在每个人读初中、高中时都不得不学。其中有一个很特别的想法,即是认为人类的眼睛前有一系列构成隐形圆锥体的光线,顶点是瞳子,圆锥则向正前方随距离扩大截面积,直到无穷远。如果眼前的物体进入这个圆锥体范围内,人眼就会看见。所以喽,这个圆锥体所包含的空间,可以称为人类的‘视野’。
  “这种想法有其一定的正确性。当物体距离眼睛愈远。物体所在处的圆锥截面积也愈大,相对之下,物体在视野中所占据的比例就愈小;相反的,物体愈近,所占比例也愈大。这就是我们看很远的物体时会感觉东西很小,看很近的物体时会感觉东西很大的原因喽!另外,我们站在两道平行铁轨中央,会见到铁轨逐渐靠拢直到叠合于同一点,也是基于相同的理由。
  “意大利的艺术家从十三世纪开始,根据这种概念发展出所谓的‘空间透视法’。那些聪明的先驱如布鲁内莱斯基、阿尔贝蒂等人,将立体形态的景观、人物借着几何学的方法投影到平面上,这种透视法对画家而言尤其重要。现在我们所看到的,在西洋古典画作中经常予人拟真的视觉效果,透视法在此占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
  “基本的透视法接着发展出平行透视法、三点透视法、阴影透视法等更复杂的技巧,主导了后世几百年的绘画概念。虽然继起的印象派、抽象画又推翻了以写实为基础的透视法画作,成为现代绘画的主流,但透视法画作仍然持续受到一般人的钟爱。
  “几何学影响了古典艺术,而透视法正是西洋古代画家对世界的理解。”
  陈小江说着自顾自点了点头。
  “另外,随着科技的进步,我们逐渐明白,圆锥体内所有的光线最后都会投射到眼睛的‘视网膜’上,产生所谓的‘网膜像’,然后经过视神经传送到大脑去解读,这样才完成‘看见物体’的过程。你注意到了吗?在‘看见物体’的过程中,曾经经过视网膜,而事实上,这就是将三次元的物体转变为二次元平面图像的生物机制。
  “你知道了吧?原来人类的视觉居然是以二次元的形式在理解这个世界的!如同我们在夜晚眺望广大的星空,所有的星辰不论是远是近,看起来全都像是分布在苍穹天幕的同一平面上。好比说最有名的‘夏季大三角’,天琴座α星就是织女星、天鹰座α星就是牵牛星、河鼓二,再加上天鹅座α星也就是天津四,这三颗星在夜空中可以构成一个巨大的直角三角形。然而,牵牛星距离地球16.5光年、织女星则是26.5光年,但天津四却远在一千五百光年之外呢!从实际的位置来看,这三颗星怎么样也不会形成直角三角形的!但位于地球上的人类,却很自然地把它们连起来,变成直角三角形。
  “还有,北斗七星也是一样:大熊星座的尾巴由七颗星星所组成,我们将它们看成是在一起的,但它们实际上却相距甚远,各自分属不同的星系。”
  我听着小江的话,不知不觉脑中居然有种眩晕的感觉。
  “所以喽,近在市立美术馆、远到市立天文台,都明白地在宣示——人类的视觉竟然是以二次元、而非三次元的形式在理解世界的!只是一般人对此毫无知觉。”小江滔滔不绝地说,“为什么人会毫无知觉?生物真是非常奇妙喔。没错,眼睛确实只能以二维平面来观察世界,但人类的眼睛却有别的方式来让平面的世界趋向立体。”
  “首先,人有两颗眼睛。两眼由于位置不同,所以对于同一件物体,投射到两眼内的‘网膜像’也略有差异。这些微的差异使得大脑皮质在解释影像时,能将所见的物体判断得更精准,更接近现实中的三维空间。另外,人眼可以分辨明暗、分辨色彩、水晶体可以自由调节厚薄以控制视觉焦点的远近。还有,人除了视觉之外还具备听觉、嗅觉、触觉等其他类型的感知功能,补强视觉天生的缺陷。最重要的是,人脑有学习能力,自小与外在环境即开始不断接触、不断累积各种生活经验,让这个人可以‘正确’地活在这个世界。”
  “小江!你……你究竟想说什么?”我听到这里已经十分不耐烦了。虽然陈小江是我的好朋友,但他实在太多话了。
  “我说的——正是你啊!”
  “我?我怎么了?”
  “你吸食过量的强力胶,严重破坏了视神经的功能,再加上你罹患‘颜肩肱肢型进行性肌肉萎缩症’,脸部肌肉无法自主控制,眼球周围的肌肉会出现颤动、动作失灵的情况,也无法顺利将两眼对准注视同一件物体,所以,你才会见到无头活尸!那是因为你的眼睛已经失去了‘立体感’!”
  此时此刻我“看”到眼前的“世界”遽然崩溃!
  “你所看到的世界一直是个二次元世界,其他的感官虽然不断补强此一缺陷,但由于你自从高二以后就极少离家,就算离家也只是到一些熟悉的地方去而已,所以这并无法累积你太多的生命经验——你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一直徘徊在二次元与三次元之间!”

                    
  陈小江一面说一面从口袋拿出纸笔,他在纸上很快地画了一个简单的几何图形(图一),并且说:“裕忠,在这个凹凸不平的图形中,标有A记号的那一面是朝左还是朝右的?不知道对不对?我也不知道。因为这是一种错视图。但是,如果这个图再加上光线方向、阴影的话,那我就知道了——但你仍然不知道!因为你的眼睛无法正常感应光线。
  “这就是为何你在爬楼梯时偶尔会不慎跌倒的原因了:你无法正确分辨应该踩在楼梯的哪一面上。不过,经由学习与记忆,在你熟悉的地方,比如自己家里,你可以慢慢掌握周围环境的状况,降低出错的机率。可是若是在户外,较为陌生的地方,你就只好依赖既有的经验了。大致上来说,其实并不会发生太大的问题,在旁人眼中,你只是一个个性相当畏缩、封闭的人罢了。
  “你曾经撞倒过书店里的书架。我想那是店里的摆设稍有变动,而你根本没有察觉导致。而你高二时曾破坏了一幅林布兰的名画《杜勒普教授的解剖课》,我想则是在你的生命经验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拟真、充满戏剧性的画面,你一时冲动之下就将它毁了。林布兰作画最讲究光线与阴影的交错运用,常人看了之后都会印象强烈了,何况是你?你的个性这么封闭,很难容许这么鲜明的东西出现在生活中吧?”
  我只感觉全身虚脱。眼前的影像有如台风中的浓雾那样不停旋绕。

                    
  陈小江又在纸上画了另外一个图。比上一个图稍微复杂一些。(图二)
  “这个图的阶梯,应该说是面向上方、还是面向下方呢?都有可能,因为这也是一个错视图。不过,在现实生活中,除非是在什么美术馆里吧,所有的阶梯全都是面向上方的,不可能朝向下方。楼梯是供人使用的,所以面向上方才会正常、合理。另外,还有其他许多模棱两可的错视图,摆到现实生活中的话,都会只剩下合理的那一种看法。至于什么才是合理的那一种看法嘛……简而言之,就是符合重力的方向吧!
  “因此,总结前述一系列的分析……我们可以得到一项最后的结论。现实生活的世界,是三次元的,由重力原理来支配;通过人的视觉而看到,位于视网膜之中,则是二次元的,支配的原理则是直线前进的光;最后,在人脑里,是知觉的世界,人类以视觉为主,其他感知功能为辅,去解读所看到的二次元影像,做出最终判断。而,解读这些二次元影像的依据,则是来自于人本身的生活经验。
  “也就是说,”陈小江呼了一口长气,“只要干扰到这个过程的正确性,就会造成视觉上的错觉。而‘活僵尸术’与‘幽浮之咒’这两种魔法之所以成真——裕忠,就是你错视的结果!”
  我结结巴巴地回答:“你说了半天,就是在说我看错了?”
  “这并不是单纯的看错,而是有人故意干扰了你脑中解读二次元影像的正确性,让你对于看到的东西误解成站立的无头尸体。我跟你提过西洋人曾经认为,世界上存在着一个有能力迷乱人类视觉的撒旦对吧?在这个案件中,确实出现了一个撒旦,他干扰了你的视觉,这个邪恶的撒旦,就是凶手——就是幻影。”
  “唔……幻影……”
  “没错,就是这个教导你许多知识的幻影。由于你被人认为是疯子,所以就算真的有幻影的存在,别人也会认为那只是你看到的幻觉而已。戴上狗头面具、扮成幻影的凶手,正是利用了这一点,轻易隐藏在你家对面。
  “他更进一步地设置了几个心理陷阱,让去年十一月八日夜里的错视可以完美地实现。”
  “心理陷阱?”
  “首先是告诉你‘活僵尸术’与‘幽浮之咒’的存在。那篇《雅布拉梅宁的圣灵》的鬼故事,让你相信这两个不可思议的魔法。为什么要让你相信这样的魔法呢?原因有两个:第一、要让你将来看见无头尸体时,会相信尸体是站着的;第二、要让你愿意学习‘鬼轮魔舞’。
  “有一句话说,Seeing iS believing,眼见为凭。这当然有一定程度的正确性。可是,却还有另外一种相反的情况——Believing iS Seeing,因为相信,所以才看得见。由于你相信了魔法,所以在看见易于混淆的类似事物时,就会以为那是魔法!这就是第一个心理陷阱!
  “接下来,‘鬼轮魔舞’在这个案件中究竟有何作用?你其中有一段舞蹈动作是持续不断地逆时针旋转。你知道一个正常人持续不断地朝同一个方向旋转会怎么样吗?那会造成内耳平衡系统暂时性的失常。转得愈久,失常得会愈严重。如果不是因为你的运动神经这么发达,在跳了“鬼轮魔舞”之后是完全站不起的,还说要能走路一般人根本做不到。
  “第三个心理陷阱,是魔法祭坛中所摆设的电灯泡和蜡烛;第四个心理陷阱,是木箱上的孔洞——无头活尸的魔法就这样实现了!”
  “电灯泡?蜡烛?孔洞?”我的心中充满混乱,只能不停发出疑问。“
  “‘鬼轮魔舞’是为了要改变你身体的重力方向,”小江说,“电灯泡和蜡烛是为了让你对光线的方向产生错觉,而木箱上的孔洞——则是为了迫使你只能用一只眼睛观看箱外的景象,让你大脑解读物体立体感的可能性降低到零!”

                 
  他继续从口袋里抽出另一张纸。纸上有几张图片,都是影印的。我一看见那些图片,脑海顿时轰然一声,像是产生巨大的爆炸!(图三)
  “这些照片拍摄于一项1970年左右的实验,也就是你出生的那一年。所运用的技巧,就是前述的透视法。原本是地板上绘制的歪曲房屋,由于拍摄的角度特殊,所以洗出来的照片让人以为是立体的房间。反过来说,一个不知道真相的人来看这张照片,一定会误认成房间是立体的。
  “知道了吧?以相同的概念,很容易就能制造出一具站立的无头尸体。只要照着透视法的技巧,安排好墙角的平面图、尸体位置和木箱窥视孔的方向,并重新安排光线的方向,在箱中迷失重力方向的你,就会看见那具已经死亡的无头尸体站立起来了!”
  我的呼吸几乎停止。

木塞等东西整理收拾好,所谓的魔法就此完成。
  “这么复杂的方法,那些警察、检察官、法官和律师原本还不相信呢。后来他们模拟了现场的状况,并想叫你进箱里去,再演练一遍是不是会再看到站立的无头尸。不过这对你来说实在太残忍了,会造成二度的心理创伤,最后只好叫一个正常人去试试看。嗯,结果还不错啦,只是若没有那些心理陷阱的互相配合,产生错觉的成效就不够逼真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裕忠,在我离开病房之后,是不是有一群医生带你去做一大堆奇奇怪怪的检验呢?其实,他们就是在检查你的视觉功能。当然了,我的推论得到最后的证实。”
  我的声音哽塞:“真的是……是这样吗?”
  “真的。”久久不发一语的郑回答,“凶手也承认了。”
  “哈哈哈,包括凶手在内,全都见识到了我华丽的推理。”解释完这两个离奇的魔法,陈小江的心情显然很好,“当然啦,说到这里,真凶是谁我想你也应该很明白了吧?”
  “真凶、真凶……就是林浩山吧……是他租下我家对面的四楼房间,祭坛的位置也正好在他的办公室里啊……制造假绑架信函、目前行踪不明的也是他……”
  没想到小江居然回答:“喂,你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笨华生!都已经给你这么多提示了,你竟然还不知道凶手是谁?”
  “可是……我想不出有谁比林浩山的嫌疑更重啊?”
  “那我反问你好了,你和林浩山根本就互不相识,他是怎么找上你的?”
  “看杂志啊……小郑不是说了,他看了我的文章以后才找上我……”
  “拜托,这是一件夺走一条人命、劫走两千万的大案子。如果凶手真的是林浩山,他会仰赖一个像你这样的共犯吗?他又何必如此煞费苦心,让你见到站立的无头尸体呢?”
  “这……这我哪知道……”
  “你想想看,要让你见到无头尸体,可不是简单的事情哩!除了布置一连串的道具之外,还必须知道你是一个足不出户、生活经验单纯的人,他还必须知道你的视神经受损、眼球周围肌肉失常,无法正确辨识立体物,这样才能完全利用你啊——你想想看,具备这种条件的还会有谁?”
  “你是说……”
  “没错。凶手就是李敢当医师。林浩山已经死了。”


  4

  天色似乎变得昏沉沉的,虽然风并没有增强!我却开始感到有些凉意。这场谈话持续了很久,出来散步、晒太阳的病人好像都回房去了,附近已经没有其他的人声。
  “要不要换个地方讲?”郑说,“快六点了,一边吃晚饭一边讲怎么样?”
  陈小江伸了伸懒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不,我想听完。”
  “嘿!裕忠,还是你了解我啊!名侦探演讲哪有讲到一半大家不听完就跑去开伙的啊?除非我们去的餐厅有卡拉OK设备,可以让我拿麦克风对更多的人说……哎!不行不行,别人根本不晓得我在讲什么,这样又得从头开始讲起了,太累人啦!”
  郑笑着回答:“没错,这样算起来我要听第五遍了!”
  “小江。”我说,“我不懂……李敢当为什么是凶手?林浩山又是怎么死的?为什么林浩山要租下我家对面四楼的房间?”
  “你问的问题还真混乱。很显然你完全不了解这个谜案是怎么构成的嘛。简单地说,因为李敢当和林浩山是共犯,他们计划向朱作明抢走一千万。但李敢当有更深一层的计划,他要利用这个假绑架案一并杀死林浩山,独吞两千万。
  “懂了没?因为他们是共犯,所以杀死林浩山的真凶李敢当,才有办法完美地将警方查到的所有嫌疑,全部指向林浩山!林浩山捏造了假私生女、林浩山制作了假绑架信、林浩山不希望报警、林浩山给钱要大楼管理员离开、林浩山不是那具无头尸体、林浩山租了你家对面四楼的房间……
  “制造共犯,借此回避嫌疑。当警方将侦查方向锁定在嫌疑犯林浩山身上,对于你的状况又毫无了解,只知道你是疯子、满口疯言疯语,自然会忽略应该搜查的重点——李敢当医师。他把你放在犯罪现场,而警方发现你以后,就会立刻送回他手上,他可以借着医师的身分,有效隔绝你和警方的接触,不让警方深入地了解你。制造嫌犯和控制证人,双重方向。”
  “我懂了。他们两人抢走朱作明的一千万之后,李敢当为了自身的安全,所以后来找机会又杀了林浩山。”
  “不是,不是啦!我刚刚很明白地说了——李是在假绑架案当时,一并杀死林浩山的——这就跟无头尸体之谜有关了。至于离开房间的反密室之谜、错视魔法之谜,在本案只不过是点缀而已。说真的,就算知道后面两个谜团的真相,也很难会去相信李敢当就是凶手,是吧?因为除了你之外,他和案件几乎没有任何关系。”
  我无力地点点头。
  这个以真实面目治疗我数年的精神科医生,原来竟也是使我疯狂、诱我犯罪的蒙面幻影?他并非指导我走向光明,而在指导我陷进黑暗?
  我忽然懂了。为什么幻影要穿上黑衣,连狗头面具都是黑色的。因为医生的服装是白色的。以完全相反的两种服装颜色示人,可以给人完全不同的印象,同时让我在面对同一个人时,无法做出正确的联想。
  我的精神疾病一直好不起来,也是这个原因吗?李敢当随心所欲地利用药物控制我的心智及情绪,使我永远处在疯狂与幻觉的世界里……
  可是,共犯林浩山又是怎么死的?
  “不过,反过来想,他和案子的唯一关联就是你,所以在我找出魔法的解释之后,唯一的嫌犯就指向他了。你身上那些被用来‘制造魔法’的病征,李从来没提起过。但李在医学方面是个天才,以他这么超群的智慧,不可能诊断不出来。所以很显然的,他刻意隐瞒了此事,从来没有写在你的病历报告上,你的父母也都不知道。从另一角度来看,这么奇特的‘魔法’,恐怕也只有像他这么聪明的人,才创造得出来。
  “总之,知道他是凶手以后,一切都好办了。那具无头尸体的身分为何、林浩山的下落也都马上能知道。”
  “可是……我还是不知道啊……”
  “很简单,无头尸体就是林浩山!”
  “什么?但……”
  “你要说指纹对不对?哎呀,那个都是假的啦!”
  “假的?”
  “乖乖听我解释,”小江好像对我一连串的疑问感到不耐,他举起手要我安静,“我想你一定有听小郑讲过无头尸体的诡计对不对?凶手与被害者的身分互换。一具穿着A衣服的无头尸体,与一个逃走的嫌犯B。所有人都以为是B杀了A,这是根据尸体的服装来判断的。然而,事实上却是A杀了B,替B的尸体换上自自己的服装,并将B的头带着逃走。如此一来, A可以让B背负杀人犯的罪名。而且永远逍遥法外。
  “在合理的情况下,A与B一定是宿怨极深,而且众所皆知。如果是B被谋杀了,那嫌犯必然非A莫属。这时无头尸体的诡计才真正派得上用场。若非如此,B即使被杀了,也不会有人怀疑到A身上,A当然不需要费时费力地去砍下B的头颅。
  “后来你知道嘛,因为指纹鉴识科技的进步,这个方法已经没人再用了。对警方而言,他们只要去找一些A的指纹来比对一下,就可以轻易察觉死者是B而不是A,单独比对两组指纹花不了多少时间的。当然有一种作法是用硫酸毁掉死者的指纹,可是这反而会更引起警方对尸体实际身分的怀疑。总而言之,无头尸体是个很古老的诡计。
  “时至今日,如果警方遇到一具无头尸体,贯彻始终的作法就是——先找出被害者留在其他场所的指纹,然后与尸体比对。如果符合,一切没问题;如果不一样,那这具无头尸就是被凶手伪装过了。
  “以本案来说,警方在命案现场找到三种指纹:其中两种是朱作明和你的,而第三种则自然判定为林浩山所有;另外在绑架信上找到了两种指纹,其中一种是朱作明的,另一种和前面的指纹一样,所以也是林浩山的,最后,林浩山自宅的卧室里也找出几枚指纹,这又和前面两种指纹都符合。
  “但以上三种指纹,却和无头尸体的指纹不符。也就是这样,警方才会判定无头尸体并非林浩山,所以林浩山就是凶手喽!警方就是这样想的!
  “可是,这里却出现一个巨大的盲点。你想想看,倘若这三个地方的指纹,其实都不是林浩山本人的呢?很明显的,这具林浩山的尸体,就会被警方判定为并非林浩山!
  “所以你知道了吧!这刚好是无头尸体诡计的逆向操作方法。A杀了B,然后利用假指纹让人以为这具无头尸体不是B。而什么是假指纹呢,当然就是凶手A自己的指纹喽。
  “不过这种逆向操作的方法,有一个很致命的缺点,那就是凶手本人必须避免被警方要求比对指纹。像你、像朱作明一开始就被警方发现留在命案的现场,为了鉴识现场状况,他们一定会要求你们留下自己的指纹,作为比对的样本。而像林的妻子、苏艾惠,虽然不在现场,但因为和死者有关联,警方也很可能会采集她们的指纹。
  “至于我啦、小郑啦、高组长啦、谢主编啦,都是极不可能被警方要求采集指纹的。还有一个人也不可能——也就是凶手,精神医学咨询专家李敢当医师。
  “由于自己不可能被怀疑涉案,于是可以放心留下自己的指纹,并借此误导警方对无头尸体身分认定的方向。警方一直找不到符合尸体身分的指纹,那这具尸体就永远被判定为身分未知。这就是李敢当大胆的犯罪计划。
  “凶手连续在三个不同的地方留下自己的指纹,一步一步让警方走进心理陷阱里。没有人会想到凶手犯案不戴手套是为了这个原因,而无头尸体则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让警方不敢确定尸体真的是林浩山本人。”
  我简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可是……可是……问题是那具无头尸体并没有动过盲肠手术啊!而林浩山的病历则记载他有。盲肠总不会又重新生出来吧?”
  “你别忘了李敢当是医生。他当然有办法私自窜改林浩山的病历文件。其实,更精确地说。要不是出现某种巧合,让他找到机会在病历上动了这么一个手脚,光凭制造假指纹,他的胆子也许不可能大得敢去实行这个犯罪计划的。”
  “那,李敢当的运气也太好了吧!警方一时失察,没有好好判断好这些指纹是谁的,才会一直不知道无头尸体就是林浩山。”
  “不尽然是如此。凶手的这个诡计,确实是要依赖一点运气没错,但如果你是警方,你也极可能犯同样的错误。”小江说,“在病历表、指纹以及蒙面的三重误导下,警方根本毫无理由继续认定死者是林浩山。除非,到兵役单位去,调阅林将近三十年前的指纹资料来,才会发现这个假造指纹的诡计。鬼才知道能不能找到。但是,就算知道那些指纹是假的又如何呢?顶多是又看穿了一层凶杀布置的布幕罢了,警方仍然无法锁定凶手的身分,因为李敢当永远不可能被怀疑。”
  “小江,我很难想象……”我发现自己在喘气,“你所推论的一切,竟然完全是立足于否定所有物质证据的基础上!”
  “因为,表面上的物理证据,是可以任意制造的。对凶手而言,他希望让别人设想到哪个错误的方向去,只要他时间充裕,就有办法凭空生出足够多的误导性物证。尤其是——和真相完全矛盾的物证,可以让凶手完全不受怀疑,让警方永远离不开这座迷宫。
  “没错。案件中物质性的证据构成了一座庞大的迷宫,而设计这座迷宫的凶手就站在出口。你当然可以选择进入这座迷宫,努力走到出口。走迷宫一定要有一套方法才可能走出去,但无论是什么方法都不能保证必然可以走出去。因为这座迷宫有许多凶手设置的陷阱,一踏入陷阱以后就别想离开了。而要分辨哪一条是通道哪一条是陷阱却非常困难。
  “像我这种名侦探啊,是不会想进入这座迷宫和凶手玩捉迷藏的啦。我会直接去思考,谁有能耐制造这座迷宫,想出是谁设计的。反正最重要的关键也正是在迷宫的设计者啊。不必进迷宫走来走去,直接去出口抓人,多省事啊!但这招可不是人人都会唷。”
  对于这个奇妙的解谜哲学我无话可说。所有号称名侦探的家伙,好像都会来上这么一段。
  “但是……这一切都太巧了吧?”我争辩道,“他刚好弄到林浩山的病历,刚好与他共同计划假绑架案,刚好拿他来当无头尸体,刚好我眼睛方面的疾病被他拿来利用,制造无头活尸的魔法,刚好我家对面邻居的四楼房间出租,最后完全犯罪!……世界上哪有靠这么多巧合才能达成的犯罪计划?”
  “错了。我想你是把‘天衣无缝’误当成‘巧合’了。你提的问题,是误以为‘状况’在配合‘诡计’是吧?但实际上,犯罪计划是人想出来的,而这种计划则必须配合周遭的状况做出最妥善的安排,也就是‘诡计’配合‘状况’,如果配合得绝妙就叫‘天衣无缝’。就拿离开房间的方法为例好了,我跟你说过方法有很多种。而凶手则是因为他为了监视你,先租了那个房间,后来才想出‘天网’的方法,并不是他先想出‘天网’,再去要求人家把房间租给他。如果他一开始并没有租什么房间来监视你、影响你,那他设计犯罪计划的方向从最初就会完全不同了!其他部分也是一样。他先发现你的眼睛缺少立体感,所以才拿到犯罪计划里来用。不可能是先想出那个‘魔法’,再设法去找个完全合适的人来看吧?”
  陈小江稍稍停顿了一会儿。郑绍德一句话都没说,我听见他的呼吸声十分和缓。
  “让我们以李敢当为凶手,重新检视一遍‘富商林浩山遭抢劫杀人案’吧,”小江说。      
  “去年十一月八日晚上十点,李敢当开车前往林家。在林浩山妻子没有看到他的情况下,潜入他的卧室。他在那里清除林浩山的指纹,并且留下自己的。也许他进行这件事,已经好几天了。接着他前往凤山找你,把你带到耀胜食品公司办公室,这个部分刚才已经说明过了。
  “你们在朱作明办公室里跳过鬼轮魔舞,被钉入木箱之后,林浩山就登场了。这应该是假绑架案计划里的一部分,李敢当说服林,要他佯装被害人,头上套着黑布进朱作明办公室。林浩山为了让朱作明相信他也受害,声音当然会装得含糊不清,而他们这样做的目的,自然就是为了保险柜里的两千万。他们需要朱作明的密码。
  “这可能也是林浩山设定的。是第一与第三个密码的原因吧!为了达到恐吓的效果,他们演出歹徒胁迫受害者的对手戏,林浩山假意被迫说出第一个密码。好啦,对朱作明来说,他看到林都愿意说出第一个密码了,那第二个密码还有什么好隐瞒的呢?这就是这场戏的心理圈套。如果朱作明设定的是第一个密码,纵然他是个性格懦弱的人,也不见得愿意立刻讲出密码呢。在这个假绑架真抢劫的罪案中,争取时间拿到钱是最重要的事。
  “然而李敢当内心却有更险恶的计划。裕忠,这也就是为什么你会被带去命案现场的原因。等保险柜的门一打开,接下来的事。林浩山就完全意料不到了。李敢当把握机会,很快杀了林浩山。林一直专心在演戏欺骗朱作明脸上又蒙着黑布,根本来不及反应就死了。因为蒙了黑布,李敢当才能这么轻易地让林浩山一刀毙命。林浩山的戏份,到此结束。李拿出安眠药,强迫朱吞服,将他的头套上黑布,并把林的尸体拖到对面去,施展‘无头活尸魔法’。这个部分也谈过了。
  “等‘无头活尸魔法’成功,他随后回到朱作明的办公室,开始进行命案的最后处理,也就是制造假的物质证据。那时朱作明已经因为安眠药而开始昏迷了。套上黑布有多重的意义:一、让人无法确定死者的身分;二、引发别人产生魔法祭典的超自然联想;三、最后的处理不能让渐渐失去意识的朱作明看见——他拿出绑架信,擦拭干净以后再印上自己的指纹和朱的指纹——这才是绑架信真正的作用!如果用来传递勒赎讯息的工具是电话而不是信件,那就达不到误导的效果了。朱作明或许可以模糊地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人移动,但绝对不知道自己正在那些信件上留下指纹。
  “等这些琐事都做完以后,拿个已经准备好的皮箱,两千万装一装,就可以走了。回家睡个觉,事情还没完喔,隔天警察会打电话通知,要把重要的证人送过来。而那份他拿给警察的供词嘛……根本就是他老早就编造好的。你看了也不会承认你曾经说过这样的话,然后警方就会说你有双重人格,或是真的疯了。
  “只要你因为害怕被别人当成疯子,而不敢对警方说出你看到的事情,警方就很难接近命案的真相。这就是为何李敢当必须花费那么多工夫,必须让你看见无头活尸的原因。唯有让你真正相信魔法的存在,你才会不敢对别人说出你看到的事。
  “或许你真的有精神病吧,但那都是他一手造成的,他故意把你的病讲得很严重,让警方认为他们对你最好敬而远之。”
  听陈小江说话的语气,他似乎是全部说完了。身旁不远处亮起白色灯光。我想那不是路灯就是从医院窗口泄出来的吧。
  “裕忠。关于我的推理,你有没有什么问题啊?”
  “……对,动机!”我突然想到这个重要的关键,“李敢当为什么要杀林浩山?你并没有对这一点做任何解释!”
  “我没讲,是因为我也不知道啊。我刚刚问你的问题是‘关于我的推理’,动机的问题可不在这当中哦。事实上,这个动机要是李敢当自己不讲,警方也查不到的。要是查得到,那李敢当那个‘无头尸体’的逆向操作诡计不就没用了吧?从动机的方向下手,一定一无所获,李敢当就是对这一点非常有自信,才敢使用那个诡计——这个诡计虽然让警方完全想不到,但是那些他所留下的指纹、那些被误认为是被害者的指纹,却是确立凶手罪行的致命关键哪!
  “你应该有听过所谓的‘重回现场’吧?警察在侦查过程中。如果遇到瓶颈,只要再回去现场重新思考,就很有可能发现以前没有注意过的小事。其实啊,对凶手来说,他们也会‘重回现场’唷——亦即,在命案发生后,凶手必然会以各种警方察觉不出来的面貌,出现在‘命案之网’里,愈聪明的凶手。他出现时的面貌也就愈让人无法怀疑。比方说警察啦、法官啦、甚至侦探啦……但是,只要他们一出现,他们所表现出来的异常行为就会明白告诉我们:‘不用找了,我就是凶手。’差别只在于我们是否能一眼看出而已。而,要让一个杀过人的凶手永远不出现在‘命案之网’里、永远不去关心命案的后续发展,却绝对是违背人情与常理的……
  “裕忠,后来你知道这个案子公开资料上说是怎么破的吗?”这时候久未说话的郑绍德,怕陈小江演说病的瘾又犯了,于是插话说,“警方众志成城,突破瓶颈,终于找到与林浩山宿怨甚深的嫌犯李敢当医生,而现场留下的假指纹正足以将李敢当定罪。整件案子解释成——他们两人利用假绑架案抢劫朱作明的一千万,但李敢当则痛下毒手杀了共犯。完全不关你的事。
  “我从局里弄到一份李敢当的自白书,就是准备这次见面要给你的。里面其实不太像什么供词啦,反而像是凶手内心的自剖呢。他在里面把动机和作案方法写得相当详细。你不是想写书吗?我想你可以把这份手记附在书末。”
  “咦?你要写书啊?”小江十分兴奋地说,“那可要把我写得很聪明——人物介绍必须注明清楚‘名侦探’三个字哦。我想,你一定会是个很棒的华生!应该说——你是最好的华生,福尔摩斯最真挚的密友。”
  “是吗?”听到这里我不禁笑了。
  只是我还是很难相信,我过去的生活是一座巨大的幻影之城。一切的知觉都是人为的,都是凶手为了达成他自私的目的,所故意捏造出来的。我的生命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笛卡儿之所以提到一个迷乱我们各种知觉的鬼灵精,是因为他认为“人类由于可以怀疑所听、所见的一切之真实与否,所以人不能怀疑‘可以怀疑一切’的怀疑作用本身”。也就是说,无论如何地怀疑一切,我都必须存在,否则我无法怀疑;即使我被欺骗,我也必须预先存在,否则无法受到撒旦的欺骗;即使我是在作梦,我仍然必须预先存在,否则我无法做梦。“我思故我在”这句话即导源于此。
  所以,我是存在的。经过这个事件,至少我发现到自己是真真确确地存在于这世上。一个人若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也不算白活了吧?多少人能够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呢?或许人都必须在知道自己受到欺骗以后,才会发现到自己的存在?
  “小江,”我说,“我最后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这个问题你一直没有告诉我答案。我甚至因此误以为你是凶手!”
  “问吧。”
  “在你病房的衣柜里,放了一个狗头面具和一块黑布。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啊!我居然忘记带走了……”陈小江从原本开朗的样子一下子变得很羞愧,“事实上是这样的。在一开始知道你涉案的时候,我是很想让你告诉我详细的案情啦。让你说出来的方法有两种,一种是我直接问你、不停问你,问到你愿意说;第二种就是假扮幻影,出现在你的面前,突破你的心防,让你自动说出来。不过,第二种方法我考虑了很久还是决定不用。如果只为了破案的目的,就要你重舍命案当晚恐怖的记忆,那实在太残忍了。”
  我又笑了。笑得甚至想哭。
  “你看,朋友不是白当的。我对你很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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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18 13:58: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章 罪人絮语

1

  从来没有想到,我现在会在监牢里。
  不过,这个世界的价值观与我不同,这是可以确定的事实。做了正确的事却得被处以罪刑,就是这个世界对待我的方式。
  没错,林浩山是一个不应该存在于世界上的人。和我不同,他是一个卑鄙的小人。而我却是一个对世界具有卓越贡献的人。
  “你真是个天才,将来一定很有出息。”
  好像七岁时吧,我第一次听到有人对我说了这句话。然后,我开始经常听到这句话。我发现所谓的“天才”,就是做到一些超过这个年龄能够做到的事,做到一些让年纪大我很多的长辈惊讶赞叹的事。我不断地察觉到,自己的智力能够无限灵活地运用,耐力能够一次又一次往更困难的程度提升。
  在年少的求学生涯中,我持续思考着成人世界中所谓“出息”的意义。课本上教导的东西对我来说只是区区小事,只需要花极少的时间就可以从容应付。我甚至老早就很清楚,里面有很大一部分都是虚假的。
  追求真正的“出息”,是那段时间中我最热衷的事。参加各种社团、参加各种比赛,我都是活跃得让旁人羡慕。但这其实都难不倒我。有时候我甚至非常狐疑:“这样的恭维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呢?别人真的是因为事情很困难才对我如此赞赏的吗?”
  于是我开始寻找困难的事物。愈困难的事情,我就愈有兴趣。研究艰涩难懂的学问、追求年纪比我大的女孩子等等,我想我是希望能找到一些挫折,让自己的生命不会那么顺利。后来我对女性丝毫提不起任何兴趣,大概也是这段期间我所认识的女孩,心思都单纯得让我觉得淡而无味吧。
  等我渐渐长大,接近成年之后,我发现其实成人们口中所谓的出息、所谓的成就,也只不过是寻常的人生而已。一个研究所毕业的工程师算得上是什么成就呢?大学教授有多伟大?日进千万的企业家又如何?还不是和一个小学毕业的工友一样,必须结婚、必须养小孩,做一些寻常人等在做的事。上天所赋予的聪明才智,全部用来做平凡的俗事。
  由于父母的期望,我选择了医学作为未来的学习方向。在这里的环境里,这似乎是被人认为最有“出息”的学问。可是,我的那些同学们,就算面对了这么深奥的领域,脑袋所能想到的,仍然是如何拿这些学问弄个文凭、到社会上去赚大钱。和一个笨蛋能想到的事情完全一样。
  我鄙视他们的平庸。我不会浪费时间去做那类无聊的事情。于是,我更深入地研究医学,寻找一个真正不凡的出口。
  不久,我终于找到了脑医学。一个影响人类自身至极,人类却对它完全不了解的器官。脑部的构造是那么精巧、那么细密、那么未知、那么神秘,如果我能够发挥所长,将数十万年以来推动人类长河般文明的引擎研究透彻,或许可以称为“出息”了吧?         
  我读大学的时间不到一年,即以优异的成绩获取高额奖学会,申请到美国继续深造。这也是我早就计划好的事,毕竟在本地区,根本没有适合研究脑部医学的学术环境。除此之外,我对精神医学、神经医学的范畴也兴趣浓厚,这都不是留在本地就可以获得的学问。然后,我在美国遇见了林浩山。当时我一点也料想不到今日的结果。
  他是一个从事贸易工作的商人,我和他的生活完全没有交集,当时出国留学的人也不算很少,但由于来自国内的同乡多多少少都会凑在一起,在一次聚会里,我认识了他。
  林浩山当时是一个很积极、很有想法的买卖投机者。他一听别人说我是个很优秀、很有能力的医学院学生,无论如何就是想认识我。而我则抱着可有可无的态度来面对他。我绝对不是个十分合群的人,会和同学来往,只是为了在学校实验室作研究时必须相互合作,于是在校外不得不进行的交际。这种交际都是最低限度的。
  或许是看出从我这里得不到任何好处吧,林浩山热烈接触我大约两个月左右的时间之后,就不再主动找我了。这对我而言一点影响也没有。我并不需要这种朋友。我很清楚林浩山是一个利益导向的人,他不会把力气投资在一个对他毫无帮助的人身上。
  此后我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过他。我几乎忘了这个人。


  2

  为了更深入地研究脑部构造,我开始私自购买人脑。
  没什么好奇怪的。学校里虽然有一些捐赠作为学术研究的大脑,但对我來说,数量实在太少了,作实验时必须听从教授的指示,无法随心所欲,我希望自己手上能有一些人脑,做一些我想做的实验。而且在美国,无论你想买到什么器官,都可以买得到。总能够找到秘密管道。贩商所提供的那些器官,我也不清楚究竟是从哪里弄来的。或许是去医院停尸间偷来的吧。
  这当然非法。但是,对我来说,法律又有什么意义呢?追求人类高深的知识才是最重要的啊!伽利略不也曾经违背天主教教规在研究天文学吗?法令、教条是会随时代不同而改变的,但人类辛苦研究自然、研究生命的努力成果却会不断累积,让文明可以渐渐前进。
  我早就知道了。人类有许多毫无意义的价值观,只是在框囿自己的发展。或许人类就是这么一种矛盾的生物:既要武力也要和平、需要性欲却道貌岸然、渴望自由而自我设限。我不会在道德之类的泥沼中挣扎太久。
  总之,我买到许多人脑。看见这一具具漂浮在福尔马林里的白色软体,我见到了希望、见到了光明。人脑,是人类身上最美丽的器官。
  借由严密细微的研究,我从中获得丰硕的成果,并发表了几篇震撼医界的重量级论文。我推翻了许多医学界里相信已久的事实,同时也开始有人由于嫉妒而视我为异端,开始排挤我。我当然很清楚这必然会发生,其实在成长的过程中我经历太多类似的事情。他们这样做全是白费力气。我在未来的医学研究中将会一再被提起。
  让人遗憾的是,美国人的白种人优越感,让他们咽不下让黄种人抢尽风头的怨气。我最后不得不离开美国回来。本地的研究环境一片荒芜,但我无从选择。
  不过,由于我在美国已有极重要的学术地位,所以本地的医界可以说对我殷勤备至,在这里我可以随心所欲地从事各种研究,不必再看外国人的脸色。
  然而,就在我回来的第三年,林浩山突然再度出现了。
  他偷偷打了通电话给我,约我见面。而那次的会面中,他对我揭露了一件让我非常震惊的事。

  ——你在美国所买到的人脑,就是我供应的。
  ——我想你一定不希望被人知道此事。
  ——我从事食品出口行业,主要经销地在印度,我可以再替你弄到新的人脑。

  ——我被勒索了。
  虽然林浩山已堂堂是个食品公司的董事,但他的野心不仅于此。他希望能进一步涉足政界,谋求更多的金钱。纵使林浩山位居要津,也没有充裕的资金供他利用,让政界人士注意到他。我是一个名望盛极的医师,有丰厚的收入,而且我又没有家累,我有钱可以帮助他。
  那一次见面结束前,我们握手达成协定,他给我人脑,我给他资金。就在握手的那一刹那,我决定要杀了林浩山。


  3

  从萌生杀意到计划形成,中间隔了一段很长、很虚无的时间。我不断供应林浩山大笔的金钱,而他果然深具野心分子的特质,在政界一路走红。
  我想,若非出现了那个极偶然的巧合,我内心的杀意很可能永远不会实行。这样的巧合,是否意味着上天冥冥之中希望我能够有所行动呢?
  我在美国读书时,和我住在同一间宿舍的一个学长,他毕业之后也来当外科医生,人也住本市。这个学长脑袋平庸,是个很典型的好好先生,既无知而且很敬佩优秀的人。所以我和他处得很好,也一直保持联络。
  这个巧合就是——他过世了。由于他自行开业,而我是他唯一的医生朋友,于是受他家人之托,帮忙他诊所的事务善后。我在其中发现了林浩山的病历。
  我的脑海中第一个出现、并且萦绕不去的念头,正是窜改他的病历表,并把这份病历转到其他医院去。林浩山以后会转到那家医院继续看病,但他永远不会发现自己的病历被改了。
  套句陈小江使用的名词,无头尸体诡计的逆向操作,当时我最模糊的犯罪计划就是如此。转病历表的方法很简单,我打电话告诉林浩山的妻子,跟她说原来的医生去世了,所以他的病历表就转到某某医院去,以后看病可以去那一家;然后再打电话给那家医院,告诉他们这里有病人希望能转诊,要他们接手这份病历。
  接下来我开始详细规划,设想谋杀案究竟要如何进行。花了一点时间,我找到了一个合乎条件的病人——杜裕忠。他是我曾经医治过的精神病患,罹患精神分裂症,一直住在凤山。他家对面的邻居有房间出租,我以“林浩山”的名字租下来,便于监视他的生活。
  我很了解杜裕忠,因为他是我的病人。我打算策划一桩疯子杀人案,让他变成命案的凶手。我戴上狗头面具、穿上黑衣,在夜里看着他、丢纸条对他说话,让他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让他相信我是帮助他的神。我就是他心中的幻影。
  我教导他魔法,给他迷幻药,给他强力胶,让他完全受我的控制;让他愈来愈依赖我。这是为了日后谋杀计划的准备。
  就在我即将准备妥当之际,林浩山突然告诉我一件让我意想不到的事。
  ——我要离开本地。
  ——我发现我靠错人了,市长根本靠不住。再投资下去,我会毁了自己的前途。我不玩了。
  ——我想策划一件绑架案,从朱作明那里敲一千万,再到外国去重新开始。
  ——当然,这需要你的帮忙。而且我到外国去人生地不熟的,还得靠你来养我呢。他的绑架计划听起来真是异常邪恶,让我几乎作呕欲吐。
  ——我在美国做生意时有个留学生朋友,叫刘公启,你可能有见过他几次,不过他早就死了。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有一次我们去偷尸体,不慎被人发现,那人开枪示警,却不小心击中刘公启,结果就把他打死了。由于他身上完全没有任何证明身分的东西,被当成无名尸处理掉了。学校那边完全不知道此事,最后被认为失踪。
  ——刘公启,就是Jack。

  Jack……Jack!那不正是卖给我大脑的商人吗?我一直以为他是泰国人!
  ——Jack为了讨生活才去偷东西,应该也无可厚非吧?他又不像你奖学金领那么多。绑架案的计划是这样的,Jack在台湾有个女儿,我早就追踪注意很久了,这可以好好利用喔!我是想和你讨论讨论,看看是不是能想个主意,向朱作明抢到一千万、Jack变成抢匪、而我永远失踪?
  于是,我们共同设计了这个假绑架案——疯子杜裕忠沉迷魔法,使刘公启复活并绑架林浩山的“私生女”勒索两千万,其中一千万是朱作明的,另外一千万则由我出。按照原定的计划,林浩山最后会失踪,杜裕忠会因为魔法祭典的妄想症发作之余犯下重罪,而被抓进看护病房里。
  林浩山根本没有私生女。但他说他能找到愿意冒充他私生女的女孩,我想那就是愿意在照片上拍照的女孩。我没有见过那个女孩,而我认为那女孩是他的小情妇,甚至,在他拍完照片以后,就偷偷将那女孩杀了。林浩山只想一个人逃出国,我知道他就是那样的人。
  首先,由林浩山出面告知苏艾惠她父亲即将回国的消息,给苏艾惠一点钱,制造刘公启未死的假象。钱当然由我出。另外,林浩山做得很过火,为了引起他妻子的怀疑,他不断暗示自己有私生女的事情。林妻是个善妒却十分压抑的女性。他就是看准她这一点,算定她一定会去找侦探社。
  他说这叫做故布疑阵。让警方多花点力气去查这件事,他们才会确信刘公启没有死,而且回国了。
  至于我和杜裕忠,则加紧练习“天网”以及“鬼轮魔舞”,以求到时可以完美演出。在林浩山的计划中,我负责戴上面具,乔装复活的刘公启。只不过,林浩山永远不知道,他的计划被我改了。
  到了去年十一月八日那天晚上。我和林浩山两人分头进行最后的准备工作。我去接杜裕忠,他到公司去,打发大楼管理员,关掉大楼的监视录影系统,并将自己的办公室布置得像一个魔法祭坛。在朱作明抵达公司之前,他完成这些工作,一直躲在办公室里。        
  我则偷偷实行计划不为林所知的另外一个部分。我偷偷潜入他家,到他的房里将他的指纹擦拭干净,留下自己的。他的太大与小孩都睡得很早,而且他们夫妻之间感情很不好,我不会被发现。我很早就设法取得林家的家门钥匙了。
  以“天网”接到杜裕忠后,我给他服下大量药物,让他一直处于神智不清、充满幻觉的精神状态。
  零点整,我和杜裕忠侵入耀胜食品公司,用木棒敲击朱作明,将他捆绑。而后两人跳着“鬼轮魔舞”,我自己可以不跳旋转的动作,让杜裕忠跳,让他丧失平衡感。
  跳完舞后,我将杜裕忠带到对面去,林浩山已等在那里,我们把杜钉入木箱中。林准备妥当,戴上狗头面具穿上黑衣,我们拖着九个木箱,再度进入朱作明的办公室。
  接着我们到办公室外,林浩山再度换装,扮成被害人,我以麻绳捆绑他。
  当然,林不可能让我真的绑紧他,那些绳索只是做个样子。至于黑布,则是我提议的。
  “你想想看,朱作明被我打了以后,头上留下一大块瘀血,可是你呢?就算你声音装得再虚弱,只要你脸上没有被折磨过的样子,朱作明看了必定会识破。虽然可以现在让你头上留下一些伤,但是,我们拿到钱以后,你就要上飞机了,如果脸上有伤,会很容易被记住。”

  到今天回想起来,我真的很久、很久没有遇到这么困难的事情了。执行一件如此庞大、如此复杂的犯罪,只是为了杀死一个卑鄙、毫无价值的小人,杀人还真不是容易的事。这是我杀了林浩山以后,感触最深的地方。
  不过,为了让人类对精细致密的脑部、对错综复杂精神医学有更上层的了解,我杀了一个人又算得了什么呢?这不过是知识跃进的第一步而已。
  ……不,应该说整个世界,居然无法了解我的苦心,我只能说绝大多数的人类还是低等动物。我感到十分遗憾。


  4

  我的脑海中一直浮现着陈小江演说完他的推理,将我定罪之后的表情。
  那段记忆,至今历历在目。
  当时,他早就出院一段时间了。没有人知道他出院以后能有什么去处,这也不关医生的事。他只是我众多病人之中病情轻微、无须在意的一个。除了他妄想症的特征相当奇妙——居然跟推理小说有关——之外,我不觉得他跟常人有任何差异。
  与其说陈小江罹患了推理小说妄想症,不如说他是个密室症候群。无论如何,他就是非待在医院的病房里不可,犹如婴儿安卧在母亲的怀抱里一般。真不晓得,他的那些住院费是怎么来的。
  不,其实我是在意的。只是我不肯承认……
  因为他坚持,他是名侦探。
  尽管每回听到他这么说,总是让院内护士们哑然失笑,我也理所当然地跟着摇头苦笑。但是在我的心底,却彷佛有一根针在轻轻扎刺。那根针提醒着我,我是杀人凶手。
  在他面前,我是个威严不可侵犯的医生。在杜裕忠尚未与他同处一室以前,我是他唯一的说话对象。我研究过他。我不认为他是个聪明的人。
  不,其实我认为他十分聪明。但我自认比他聪明太多太多了。我根本不需要太在意他的。
  那次,陈小江回医院报到,进行第一次例行性复诊。他进门以前!我准备好访谈用的录音机、他的病历资料,无意识地等他进来。也许我在期待什么,也许我毫无期待。也许我在期待他再说一次他是名侦探,像以前一样,如同一根针轻轻扎在我的心底,再提醒我一次,我是个凶手。
  他一坐在我的面前,根本没等我开始问话,就立刻告诉我——他终于可以证明,他是一个名侦探了。因为他非常确定,他已经破了一个案子。
  “开始我以为他的妄想症又发作了。按照过去的诊疗方式,我照例亲切地请他说说看,他要怎么证明?”
  陈小江向我要了纸笔。我递给他。然后他在纸上画了一段阶梯的立体图。
  “……楼梯和你破的案子有关?”
  他耸耸肩,没有立刻回答我。接着,他把原子笔小心翼翼地收到口袋里。
  看着他的脸孔,我的心底突然冒出一阵冰冷的战栗感。
  “原子笔还我。”
  “来不及了。”
  “陈小江,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知道的。”陈小江沉静地回答,“我要证明我破了一个案子。”
  尽管我已经明了他的企图,但仍然佯不知情地继续问:“你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堪称我这辈子问过最愚蠢的问题,但如果时光倒流,再遇到一次相同的情况,我想我还是会问同样愚蠢的问题。
  “我要证明你是谋杀林浩山的凶手。”
  我的声音在颤抖:“呵呵,你要怎么证明?警方只会以为你疯了……他们不会有空跟你玩侦探游戏!”
  其实,我知道自己在做困兽之斗。
  “原子笔上头有你的拇指指纹,我想警方会考虑我的证据。”
  他的脸上眉头深锁,充满忧郁。我一直以为他抓到了我,会骄傲地大声狂笑。他的样子和我意料中的大相径庭。
  这是一种异常奇妙的感觉。陈小江仅仅画了一张图,拿走一枝笔,无须发表任何错综复杂的长篇大论,就已经让我知道自己束手就擒。也许在推理小说中,所有关乎真相的解释,都是说给案件关系人和读者听的,侦探和凶手之间,只要简单的眼神交会,不需要来这一套。
  “我很难想象,你居然能解开魔法之谜。”
  “嗯,这个谜团确实很繁琐。”
  “而且,你居然会想到凶手是我。”我发现自己的语调欲振乏力,可是我控制不了。
  “这反而比较简单。”        
  “我……只能为你鼓掌。”不知为何,我突然松了一口气。胸中的室闷感,不再像一开始被指控是凶手时那么充满压力了。这是由于陈小江稚气的外表吗?“请问一下,我的犯罪计划有什么破绽?”
  陈小江点点头:“我从一开始就怀疑你。”
  “我哪里留下线索了?”
  “警察来找你的那一天,你刻意安排我和你见面,还使我和警察打了照面,让我对这件命案产生浓厚的兴趣。你是个一丝不苟的医生,无论是教学、研究和医疗,全都分得一清二楚,不会混在一起。你怎么可能会故意让问诊的时段和咨询警方的时段重叠在一起呢?
  “很显然,你就是希望我能够碰到警察,让我知道在你手上有一桩命案待办。为此,你还安排我与杜裕忠同一间寝室。你分明就是希望我能按照你的安排,一步步深入案件。
  “你知道我是个名侦探,你知道我渴望侦破任何在我身边的案子。既然如此,你还故意这样安排,除了凶手的挑战之外,我实在想不到其他原因了。”
  “你的妄想症,让你的想象力失控了。你根本不是名侦探。你是疯子。”
  陈小江对我的挑衅毫不在意。
  “无论如何,对一个‘自认有能力达成完全犯罪’的凶手来说,他巴不得让‘自称为名侦探’的人知道案件的内容,让他去伤脑筋,并且看他笑话。这是不会错的。愈自负的凶手,愈会这样做,于是他的行为会变得相当异常,变得很小孩子气,把侦探和证人放在同一间寝室?你真是自找死路。”
  “你……”
  “不过,这恐怕也是你认为我根本不是名侦探,只是个疯子吧!所以你才会这么放心,以为这个犯罪计划能够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吧。”
  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医生。关于这个案件,我有一个疑问,想要请你解答。”
  “你是想知道我谋杀林浩山的动机?”
  “不想。那是你们的事。”这番回答倒是令我惊讶,“是另一个疑问。”
  “……说吧。”
  “为什么你非让杜裕忠卷入这个案件不可?”
  “因为,他是我用来误导警方的一颗重要的棋子。”
  “是这样吗?不过,”陈小江的声音依然十分平静,“医生,你知道吗?如果你没有让杜裕忠涉入本案,或许我还没办法轻易地从他在本案的作用,直接推断出你就是凶手。就是因为他的存在,我才立刻知道你行凶。你设法让他涉案,可以说是整件犯罪最大的败笔,根本就是在大声宣布自己就是凶手!”
  “哼……”
  “事实上,你即使要杀林浩山,也不见得一定要拉杜裕忠进来。你大可以找个悬崖!把林浩山直接推下去。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害无辜的人涉案?”
  “整个计划是慢慢成形的……”
  “医生,你是聪明人。要重新拟定一个不牵涉别人、只和林浩山有关的犯罪,真的这么困难吗?”
  “我……我告诉你吧!”纵使陈小江语气温和,我还是感觉到他彷佛变成了犀利的猎犬,“你可能一辈子从来没尝过控制别人一生的滋味。如果你有机会去主宰别人的生命,你真的可以禁得起诱惑吗?”
  “你的意思是说,把杜裕忠拉进案子里来,只是为了满足你的诱惑?”
  我说得有气无力:“对我而言,控制一个人的心智表现,也算是医学研究的一种。”
  “所以,被安排跟杜裕忠住同一个房间的我,也在你的研究范围内了?”
  “你要这样说也行。”
  “也就是说,聪明才智与道德良知,你独高前者?”
  “你的问题太多了!不过,你可以想想艾萨克·牛顿。”其实我并不想解释太多,但我还是继续说,“他是个绝无仅有的科学巨人。然而,另一方面,或许你并不知道……他却也是个打压异己的恐怖分子。”
  “这是你做的案子。何必提到牛顿?”
  “没有牛顿的话,你能破案?”
  “没有牛顿的话,你无法实现这桩命案。”
  我不自觉叹了一口气。
  “陈小江,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知识的累积,永远比道德法律的坚持重要。”
  “鬼话连篇。”陈小江没有正面回答我,“说穿了,你贪图的还是钱,对不对?”
  “我没有!”
  “医生,你需要杜裕忠,是因为你需要一桩绑架案。”陈小江的态度遽然强硬,“单纯的谋杀案,凶手是拿不到半毛钱的。”
  “随你怎么说。”
  我双手的关节喀喀作响。我非常痛恨有人把我批评得那么鄙俗不堪,尽管我暂时无法反驳。
  “也许你很有头脑,设计了一个完美无缺的犯罪计划。我相信你确实有这个能耐。但是你仍然功亏一篑,那是因为你私欲作祟,所以才会暴露你的真面目……”
  “住口!你这个疯子!”
  “没错。”陈小江了无生趣地继续说,“在现今的医学定义下,我是疯子,所以我该进精神病院。不过,你要记住,在现今的法律定义下,你是凶手,所以——你该进监狱。或许会有那么一天,杀人者不需受刑,但我希望那时你已经死了。否则,我会尽一切努力让你离不开牢房。”
  “无论是绑架还是杀人,我都不会被判死刑,我很快就会出狱。你何必那么辛苦、那么坚持?”
  “你伤害了我的朋友。”
  唔,朋友?
  在这个案子里,我没有朋友。
  我回想起从童年到现在,我和别人的关系。我有父母、老师、同学,以及指导教授、上司、部属……但从来没有朋友这种关系。过去我拿到丰厚的奖学金、获得辉煌的学术地位,甚至还揪出四年前残害老人的连续杀人魔。这些事情,我都是一个人独力完成的,从来没有仰赖过什么朋友。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杜裕忠时,令我印象深刻。我看到一个和自己完全相反的人。我是个精神科医师,他是个精神病患。我这辈子单身独活,他这辈子被父母供养。我对世界贡献卓越,他对世界毫无用处。我内心充满定见,他易于任人摆布。
  可是,我们有一个共通点。我们都没有朋友。
  不,他现在交到一个朋友了。他的朋友居然是陈小江。这就是我被逮捕的原因?
  原来如此。陈小江在乎的也不全然是法律,而是朋友。
  “陈小江,我向你道歉。我不应该伤害你的朋友。”此刻,在我内心行之有年的某个价值观似乎崩塌了,“请你把原子笔还我,那是医院的东两,不是我的。我可以给你另外一样东西。”
  “是什么东西?”
  “为你作这次例行性诊疗,所使用的录音带。”我镇定地回答,“你也知道,现在还在录。”
  我按下办公桌上的录音机停止键。然后,我取出录音带,交给陈小江。
  “这卷录音带,原本是要拿来录你的病情诊疗过程的。结果录进去的,却是我的犯罪自白。现在我交给你,上面也就留下了我的指纹。你可以直接把它交给警方。免得警方把你当成疯子。”
  “医生,我接受你的道歉。”
  “那么……你……你什么时候要去通知警方?”
  “离开医院后,马上就去。”
  “请你把原子笔还给我,否则我没办法做完这次诊疗。”我想我快要失去说话的力气了,“这样,我才可以在你的诊疗报告写上——你的妄想症已经复原,以后也不必再回医院复诊了……”
  我伸出右手来,脸上尽可能挤出友善的笑容,准备向他握手。
  陈小江腼腆地望着我。
  “因为,你确实是一个名侦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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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18 13:59:48 | 显示全部楼层

《魔法妄想症》名家谈

从A到A+
(杜鹃窝人/文)

    如果要在台湾找一个人,找一个看过最多次《魔法妄想症》这本书的人,那么大概敝人在下我,应该可以当之无愧吧!
  从《魔法妄想》在公元二000年创作时初稿的诞生、成长到完成,并且终于看着这部作品几经润饰后完整地出现;而鼓勇去参加“时报文学奖”时不幸未获青睐而落选,甚至还惨遭评审泄漏谜底。因此在气愤之余,作者既晴再加上的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友人(包括我在内),因此决定自费印刷出版一百本精装本,并且将之在网路上公开销售,让人有机会比较《魔法妄想》这本书是否真的不如那三本入围“时报文学奖”的作品!岂料这一百本《魔法妄想》的作品发表会竟然可以促成了台湾北、中、南各地许多推理迷之间的大串联,让一向彷徨且躲在角落,而怀疑自己是否永远只是曲高和寡者的推理迷,竟然在一夕之间找到了许多的同好,猛然发觉自己绝对不是孤独的。而这一切过程,我竟然都何其有幸地参与其中!
  我个人认为,《魔法妄想》是足以超越台湾当时创作推理侦探小说的水准一个世代以上的作品。但是在完成的当时,我个人对这本书仍感觉有所不足。毕竟以一个推理迷的严苛眼光而言,《魔法妄想》依然有生涩且不完善之处。当然我相信这是无可厚非的,毕竟这只是既晴的第一本长篇推理侦探小说而已,并非十全十美。
  首先,由于当时参赛时的字数有所限制,因此很多细腻的情节和故事的铺陈只好忍痛舍去,这是很多参加台湾各种文学奖比赛作品的共同痛处,而“削足适履”的结果自然是伤痕累累了。其次,既晴于当时面临既要写出其在交通大学电机研究所的硕士论文且又要创作《魔法妄想》这本书,故在这种蜡烛两头烧的情势下,自然而然对于作品的细腻度的要求势不能达到尽善尽美的要求了。再则,以当时既晴的文学造诣,虽然说是“新铡初发,已见长才”,但是不能否认,则在整个文笔写作功力和情境布局能力方面,依然有相当大的成长空间。
  因此,《魔法妄想》在当时的水准,虽然已经可以说是在台湾本土的侦探推理小说达到“前无古人”的地步,但是依然有令人不满之处,同时这也让我个人深深地引以为憾。
  如今,在既晴获得“皇冠百万小说大奖”后的两年此时,而且在众多推理迷的引颈期盼之下,既晴终于肯动手修改《魔法妄想》这本杰作,以其更加成熟的文风来赋予《魔法妄想》更深的层次和全新的生命,纵使非脱胎换骨,也应该是不似从前,因此既晴也以《魔法妄想症》为书名来做为一个区隔。这是“我的学弟”既晴他个人对于自己这四年在文学创作这条路上的自我肯定和重新挑战!
  让我个人以一个资深推理迷的信誉“挂保证”,各位女士,各位先生,请看《魔法妄想症》!

  (杜鹃窝人,资深推理迷、藏书家,全球推理各流各派均能广纳并蓄,二十余年来的中文推理出版物无一漏失。并于《野葡萄文学志》定期发表推理书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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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既晴的《魔法妄想症》谈发展台湾本土侦推文学的新希望和一些省思
(余心乐/文)

  之一
  展卷读完全书第一部《证人》的前四章,我内心立刻产生一股被“震撼”的强烈感觉。原因有二。
  其一,由他的前作《考前计划》、《复仇计划》到眼前的这部《魔法妄想》,前后才不过短短的四、五年时光,笔下的创作功力和经营推理小说概念之深入,竟然会有如此神速的进步,其间的天壤之别,简直叫人目瞪口呆!
  其二,对于描写精神分裂者的深层世界,是如此的出神入化,能让读者随着作者的笔踪,同步坠入太虚,体验魔幻飘渺、如梦似魇的境状。这样高难度的处理与经营,极不容易;初翻书页乍看之下,这一部份读来有些费神且似乎与全案没有啥关系,实则是最高妙、最有意思的伏笔,打一开始便给读者许多另类的想像空间。在华文推理创作尚属首见,作者所展现的魔幻文字功力,不比近些年来时下许多报刊文学奖得主有所逊色。
  在论及既晴这部力作的种种优点之前,我想先谈谈侦探推理小说之所以会吸引人的道理。
  我总觉得,处于某种情境中的人,尤其在危疑震撼、动荡不安的境况下,其最直接的反应是,内心会涌现一连串的问题:接下去我该怎么办?整个事态会怎么发展?结局对我有利还是不利?这时,解答问题所需的资讯,是这个人最迫切需要的。他心层底处那股紧张的压力感能否消除,端视涌现的问题是不是获得满意的解答而定。此时此刻,资讯便成了稳定浮躁不安、解除压力的重要因素,人会想尽一切方法追寻有用的资讯,为眼前不安的境况提出解答。如果他的目的达到了,他会觉得十分欣慰,甚至于对自己的智慧感到得意而滋生成就感。
  阅读侦探推理小说,其产生乐趣无穷的过程,应与上述的说法相同。
  【中略一段】
  所谓“谜团”,明白说就是“疑题”。在整个故事进展过程中,如果不断涌现疑题(即案情的重重疑云、不可思解的现象、为什么会这样那样、到底是谁?……等等),读者的心便会因为一直想知道答案而紧绷不懈,被紧张所攫掳。他会在阅读的过程中,不断试着从情节的前后脉络与作者所提供的资讯(线索)去试着找寻解释,求出合理的答案。如果答案正确合理,则不管是否已经读到结尾的真相大白,他会有如释重担的松脱感,也就是内心的那股压力获得了舒解,甚至滋生自己智力获得肯定的成就感。这时,他的心情当然是愉快的,舒坦的。
  如果谜团一个接一个出现,也一波接一波地被书中的侦探或读者自己解破,读者的欣喜感当然就如同乘坐云霄飞车一般,奔荡于层层的惊与喜交错之间,乐趣无穷。
  读既晴的《魔》书,就有这样的体验与感觉。
  【以下略去】

  之二
  要想推理小说让人觉得好看,在情节的处理上就必需做到随时带给读者意外惊奇的效果。换句话说,便是要一路高潮迭起,不断抓住读者的一颗心。欲制造此等效果,主要靠作者精心设计谜团(疑题)的能力。制作谜团的方式很多,譬如在恪遵公平游戏规则的情况下,营构足以误导读者的“书写式诡计”,定会在故事结束时给读者一个目瞪口呆的惊愕。
  笔者个人认为,构成谜团的元素,主要可归类分成三个面向:
  1、不可思议的行动之谜(如何)——即犯案者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干下好(坏?)事,让查案者无法理出一个头绪来?在这节骨眼上,有一般传统式“本尊与分身”的Alibi设计写法,以及犯罪者凭何本事执行几近不可能的高难度行动,如何误导一般人的常理判断,密室状况如何构成,无头尸为何还能像活人般行动……等等。相对的,侦探人物如何演绎推理,解出这些行为的逻辑性和实相,其过程便足以吸引读者废寝忘食、手不释卷了。
  2、事件的来龙去脉之谜(什么)——作者所描述的案情背后,究竟隐藏了些什么样足以酿成罪案的客观环境因素?各个涉案人物之间的人际互动关系及社会网络是什么样的情形?隐蕴了哪些耸人听闻的秘密?这些都是制造疑谜的素材,由侦探一路查析解剖下来,也是很能扣动人的心弦。如果在技巧上动点手脚,把时空的差距拉远加大,读起来就更有神秘感与“追迫感”了。
  3、人心人性知几许之谜(为何)——是对凶嫌以及各涉案关系人可能做案的动机描写。把动机制成疑谜来铺陈故事,带动情节,从抽丝剥茧分析涉案人物心理意向的过程中,读者的心会一直被无数的“为什么”攫住,从中去揣度下手做案的可能性,自己扮演推理分析的角色;同时,人类本性中或多或少都具有那么一点的“八卦偷窥欲”也可以藉此得到满足。
  以上三个布展疑题的面向,何者为重?愚意认为,端视作者的偏好与专长而定。若创作时偏重于第一个面向,就比较容易写出像多数日本的本格解谜推理小说或黄金时代英美的古典传统侦探小说来;若往第二个面向迈步,多半会出现像松本清张的社会派推理解谜小说,或阮蝶娥(Ruth Rundell)、玛莎格林姆丝(Martha GrimeS)等人的英式悬疑推理解谜小说;至于第三类,我觉得比较难以写得讨好,但最有意思,例如美国电影“Seven”、“处女座”、及“The Sixth SenSe”等。
  当然,若有本事同时融合三者,保证其好看度、过瘾度一定十分强劲,并含蕴一定的人文深度。如能锦上添花地好好经营“侦探人物的特性”,则绝对是一部叫人读后回味无穷的极品之作了。
  谈到这里,便引出另外一个思索点来了:作者本身对于创作推理作品所握持的理念和挥笔布展故事时所决定的切入点,都足以决定整部小说以何种风格与面貌问世。譬如既晴偏爱玄奇迷离的浪漫情怀,便会施展魔法妄想神功,创作出辛辣味重的魔幻写实推理,来宰控读者的神经;蓝霄擅于反映校园青年学子的心理,便创作出幽默轻松中却一点也没流失严密逻辑解谜的校园推理系列来;胡柏源熟悉他生活环境的“山城”小镇,便栩栩如绘铺陈出让人觉得温馨亲切的郑组长与蔡鸟小陈二人搭档社会派警察办案小说;叶桑爱探讨社会男女的奇情和诡异氛围,便以极富浪漫炫丽的笔法写出一篇接一篇的社会犯罪推理;思婷爱向不可思议的行动和作为挑战,乃以大陆特殊的政治社会当背景,写出几篇推理性和反讽性甚强的解谜佳作来;蔡一静有别于蓝霄之从学生的角度出发,她由老师的角度下笔,交叉配合另一要角——办案的警官,描绘出校园推理的另类精采;余心乐爱反映欧洲华洋人文的生态互动,便取味道较为轻淡、偏向文学描述的小品式欧陆社会人文风格,却也没忽略应有的推理解谜元素,来网住读者的心。
  也许读者会趁此提出一问:台湾到底需要推广什么样的推理小说?这是大哉之问,回答起来可有点复杂了。
  1999年,中国时报人间副刊举办百万元推理小说征文比赛。2000年4月评审结果揭晓之后,入围作品的内容与风格,却让许多推理小说的行家跌破眼镜并令人失望。主要的争议是在,前两部的入围作品,由技法与定义的角度观之,充其量不过是“社会奇情犯罪小说”,内涵上可以说是“文学小说”大过于“推理小说”,更谈不上是真正的解谜推理小说了。
  既然没有一篇以纯正解谜为主的推理小说入围,为什么中国时报会以推理小说的名义举办征文比赛呢?我想,这乃是认知与共识不足有以致之。大概是主理其事的人并没有把推理小说的定义划得十分清楚。显然主办单位认为,只要稍微含有一点犯罪意涵的作品都能列入推理征文的范围。这个认知,是属于推理小说的“广义界定”,当前欧洲多采此一认定;目前台湾地区的读者,对于推理小说的概念仍多半停留在日本“本格解谜”和英美传统“Whodunit”(谁是真凶)的层面上,也就是比较习惯于接受“狭义界定”的侦探推理小说,所以对于中国时报的征文,自然会抱有希望从中看到解谜推理佳作的期待来。
  既晴的这部《魔法妄想》杰作,便在时报以广义推理小说为名,实则在选取比较文艺走向的作品原则之下,被舍弃而无缘上榜了。
  由此观之,今后国内出版媒体如有意再举办侦探推理小说征文比赛,首先似应开宗明义说清楚讲明白,宣称是举办“狭义的”或是“广义的”推理小说征文比赛,以免作者及读者产生误解与过度的期待。
  不管创作推理小说的作者想怎么说、怎么写,出版者、编者、读者和评论者都应该容许百花竞开、百鸟齐鸣,这样,台湾的推理文学才有可能呈现多样化发展,让各门各派林立,争奇斗艳,而不仅仅限囿于一家之言、一言之堂。
  或许,在不脱离公平游戏规则与逻辑解谜的基调之下所创作出来的狭义推理作品,我们不妨称之为“侦推小说”(侦探推理);在广义界定原则下所创作的作品,称之为“犯罪小说”。两者可以相互认同,和平共存,统称为“推理小说”。只不过在发表或征文的时侯,作者或编者必须在篇首特别标明该作是“侦推小说”(也可用“狭义推理小说”一词) 或是“犯罪小说”(也可用“广义推理小说”一词)。例如既晴的《魔法妄想》一书,我们可以在封面上称之为“狭义推理小说”或“侦推小说”,当然也可以依习惯沿用日本的标示法称之为“本格解谜推理小说”!
  今天推理小说在全世界的发展,大体上已有趋向广义之势,台湾似也应顺应潮流,调整脚步,以开放的胸怀接受这股潮流。  

  之三
  近两、三年来,台湾财力较为雄厚的大出版公司纷纷斥资翻译引进英美现成畅销的名家作品,不惜工本造势大卖,除了赚到利润之外,当然也不能否认的确有引进他山之石以攻错的借镜之效,广开华文读者的眼界与新知,有其值得肯定的一面。然而,对于扶植及栽培本土的作家与作品方面,就似乎比较没那么重视了。事实上这十几年来,本土有不少痴迷成狂的推理作家,尤其近两三年来有好几位富于潜力的年轻新秀,孜孜不倦从事创作,他(她)们的水准一时固然尚无法与欧美日等国际成名的大牌作家相比,但总也在努力寻求突破,自我提升,而且表现不俗。只是国内的报刊杂志乃至出版社,都对“国产”作品不抱信心,绝少主动给他(她)们机会出出头,加以提携一番。反而有许多热心可爱的读者,经常给孤苦奋斗的作者们热情而温馨的鼓励。在这种气候与环境之下,今后有志于推理小说创作的“志士”,应该如何自处呢?
  我想,是不必气馁的。推理小说毕竟是个很令人迷爱而且在华文世界前途看好的文类。人类处于今天这个几乎一切都被声光电玩宰制的时代里,接近文字的阅读行为似有渐趋没落之虞。如不设法把新世代人类的兴趣由电子传讯媒介“光复”回来,将来文学的书写与欣赏,恐不无沦为历史名词的可能。在此趋势之下,如何重振当代人类亲近印刷文字的兴趣,是个重要的课题。曲不高而又易和的大众文学,若在内容及风格上兼顾做到不粗不俗,便具备上述的功能。而大众文学之中,则数推理小说最易达到这个目的。诸君千万可别小看了推理小说的文学价值,只要耐心循着一百五十余年来各家名著的轨迹去悠思追古一番,尤其纵身到西欧英法等国的侦探小说演进史之中遨游,便不难发现,许多早期被人视为市井犯罪或描写警匪相斗的作品,皆为后世文坛追崇晋升为纯文学或严肃文学的地位。
  无可否认,当前华文世界尤其是台湾地区推理小说创作者走起这条路子,要比世界其它地区的同道格外寂寞与辛苦,但,这并不一定意味着孤独。至少在精读、评介、与创作均极出色的年轻猛将既晴矢志不移努力下,已逐渐号召了一批“读而优则写”(既晴语)的战友提笔上阵,并肩驰骋。希望先透过专设网站鼓动创作推理小说的风潮,以期将来成立属于本行圈内的本土专业华文推理小说出版中心,进而放眼国际,扩大与国外同行的合作联线。他们不仅仅在努力创作本土推理文学,也正走在历史的路径上,自己在创造历史!
  基于这点期望,便要忍不住藉此呼吁读者诸君继续鼓励本土作者,尽可能多多购买他们的“地下作品”,以资加油打气,进而引起出版社对本土作家的注视,认为他们富有市场潜力,提高出版本土作家作品的意愿。
  由既晴的长篇力作《魔法妄想》书上,我们真的看到台湾推理作品由“推理小说”提升到“推理文学”层次的时机已悄然成熟了。推理小说本来就是一个很难创作的文类,不但要有“推理”的成份,而且还得具备“小说”的内涵。两者兼具之余,更需融入艺术和人文的处理手法,始能升华到“推理文学”的层次。要不然,依我浅见,即便是出自于西村京太郎或山村美纱等所谓的名家之笔,充其量不过是“剧本大纲式”地将推理解谜情节流水般带过,固不错已经做到“推理”加“小说”的地步,但是读来味同嚼蜡,仍还不能视之为已登至“推理文学”的境界。

  (2000年9月26日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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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案与破案的乐趣

(高大成/文)

  我与既晴的认识始于一本书的合作,那是一本我即将推出的,谈论我过去遇过的一些案件的书,那本新书的特点之一是结合了一位推理小说作家——也就是既晴,用小说的笔法来写书中的案例,当初他来访问我时,我便常常为他的思考及理解能力感到激赏。
  本书讲的是一个沉迷于魔法世界的精神病患,有一天在他的世界中真的发生了古书中所谓“换头魔法”的事件,然而这个事件的发生却是包含于现实世界中的一桩离奇杀人案,故事细节我不便在此多作讨论,以免坏了读者兴致。不过在书中既晴以三种角色的观点,来描述同一件事的三个面貌,许多的起因、过程与结果,不断地游走于现实与奇幻之间,既晴的多元思维可说是令人惊讶,而结局的一再被推翻,也让以调查与破案为主旨的我,同样地一再感到佩服。
  不过,不论你是主动思考案情关键与破绽,或是被动阅读结果的读者,阅读这本小说至少都能获得一项有用的东西,就是在轻松的状态下,获得我平常可能需要绞尽脑汁、焦头烂额还不一定能得到的,查案的乐趣,而且在这本书中,你可以享受不止一次“破案”的乐趣。

  (高大成,日本京都大学病理学博士,目前担任台中地方检察署、高度检察署特约法医,亦于中国医药大学医学系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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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法妄想症》读后感
(bert/文)
    当读完《魔法妄想症》,盖上很像学校图书馆过期期刊合订本的书皮后,我久久不能思考,一直无法将思绪拉回现实生活,就以前的阅读经验来说,只有岛田庄司或京极夏彦的作品才会让我发生同样的情形。若要追根究底,除了《魔法妄想症》这部作品内容本身带给我极大的震撼外,也讶异于台湾会出现如此高水准、不下于日本或欧美推理作品的本土创作!
  《魔法妄想症》给予我最直接、最强烈的印象是,整本书到处充满着“魔幻”与“惊奇”,和岛田庄司及京极夏彦的作品风格极为相似,也因此在阅读的过程中,常常会有很熟悉的感觉。我认为岛田庄司及京极夏彦两位作家笔下最为精彩的地方在于,不同人物自述与第三人称描写不断交替的方式发展剧情;魔幻写实的文章穿插于故事全文;匪夷所思、看似不可能发生在现实世界的犯案过程;以及最后案件都有个合乎逻辑,不失推理小说本质的解释。将上几点综合起来,带给读者们的就是不断的惊奇和无限的想像力,而《魔法妄想症》一书,不论在诡计谜团的设计或诡异气氛的营造上,给予读者“惊奇”的程度可一点都不逊色,也难怪会觉得似曾相似了。
  “幻想本格”类型的推理小说本来就对我有很大的吸引力,而《魔法妄想症》是我所看过第一本由本土作家所创作的“幻想本格”长篇作品,从这方面来说,极具开创性与突破性,加上内容本身并没有很大的失误,我在前面才会给予那么高的评价。当然,《魔法妄想症》并不是没有缺点,我认为作者既晴在此阶段的创作,受岛田氏与京极氏此两人的影响最大,这在《魔法妄想症》里很巧妙地融合此二人作品的优点及风格即能看出,但是,缺点却也无法避免地出现在书中,不过就我的看法,这只是既晴的长篇处女作,其风格与开创性对本土推理创作可说是前无来者,相较之下,《魔法妄想症》的缺失并不是我看此书的重点,反而相当乐观地期待,未来既晴会创作出更多超越《魔法妄想症》的作品。
  虽然,《魔法妄想症》目前在报推理文学奖并不被评审们所看重,但,我相信未来台湾的推理文学史中,文学奖三本入围的作品将不会被人提及,相反地,在文学奖落选的《魔法妄想症》一书,将会占有长篇推理小说里程碑的重要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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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读《魔法妄想症》
(Julius/文)


    记得第一回看《魔法妄想》,是在我期待这本书到来,已经有一小段时日后;当时翻开阅读所抱持的心情,是“只想”立即看完这本让我等候许久的本土长篇推理小说,此一迫不及待的心态,加上我看书一贯大而化之(就是不会细看)的方式,导致我在看完此书的的想法是--这是本好看的推理小说,果真没让我白等。然后呢?没有了,这是我唯一的感想(现在回想真是替自己感到汗颜,也为此书感到不值!)。虽然在看了许多前辈的想法后,让我觉的自己实在是太草率对待这部作品,应要再次不遗漏地读过才是,但因阅读从未看过的书已占去我大半闲暇时间,这个想法,也就被淡忘了。
  直至偶然间看到人狼城此回特辑柜徵文主题,先前念头自然的浮出脑海,加上既晴兄愿意冒险向我邀稿(真感谢城主对我有信心),重读《魔法妄想》的想法终于付诸行动。再一次看完,心头出现的头一个想法仍是——这是一本好看的推理小说。除此之外,好歹我这次算是“详读”,至少要多一点不同的看法……
  排除这是本土创作的因素,作者运用文字的适当得宜,使我在看翻译推理小说常遇见的用词不顺拗口情形,于此书几近不见,这点令我在阅读上感到十分愉快轻松,加上情节段落间的编排衔接流畅,一气呵成之势可由此略窥一二。
  推理小说不可或缺的便是其中心诡计,坦白说,此书诡计令我惊讶(艳),相当地创新出奇;要避免和众多推理小说的诡计相似,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最常见到的是融合几种概念的诡计,但此书硬是办到了独树一帜。而包装诡计的谜团气氛营造的恰到好处,贯头彻尾,正与诡计相辅相成。
  警方的侦办案件过程亦是本书高潮之一,由找循线索的钜细靡遗,到推理犯案过程与动机,呈现出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味道,让我时而紧张,时而又松一口气,情绪起伏完全随着小说的推进,充分参与其中。
  我认为本书最精彩之处,莫过于警方符合那一切线索的结论,被一个名不见经传,自认是名侦探的男子--陈小江所推翻。本来看到警方的推论后,我已有此书将结束的想法,没料到情节直转急下,让我在冲击之下,充分地享受到了意外性的乐趣。陈小江的个性设定使我眼睛一亮,在我看过的推理小说,还未见这么有趣可爱的侦探,他不做作的态度令我感到可亲,而多话的习惯则让我失笑,成天长篇大论的任谁也吃不消,别说他是因为“密室症候群”才独个儿住一间房,就算不是这原因,我想跟他住的人也会要求换房间的。
  除了这些让我欣赏的地方,还是有几个略感可惜及疑问之处。先是第一部第三章中的描写手法,我猜想或许这里是要表达杜裕忠想法和文笔的特异,但如此的叙述方式,令我有点迷惑兼吃不消;而在杜裕忠与幻影沟通时,第一人称的不时切换,亦使我一时间的阅读理解力发生些许障碍。再者则是“站立的无头尸体”之谜,此解的意外性十足,但似乎过于繁复,即便内文有相当详细的解说,但要完全消化吸收仍属不易。最要令我扼腕的莫过于结尾了,当翻至正文的最后一页时,我心想:“怎么这样就结束了?”结尾完备性的不足,让我有种“此书未完待续”的感觉,比起前面结构严谨,如此结束未免有虎头蛇尾之嫌。套用句杜鹃窝人前辈的话(还烦请前辈见谅!):“这部作品至少还有五万字的空间!”我想结尾的可发挥性就占了相当大的部分。
  《魔法妄想》中的几个重点人物都给我一种共通感--既正常又不正常。前半部的杜裕忠,无论是由别人对他的观感或是他个人想法的书面化,皆让我理所当然的认为他不正常;陈小江亦是,普通正常人哪会动不动就发表让人耳朵听到长茧的个人秀,更严重的是没破过案仍自认为是个难得一见的名侦探?在一般人的看法中,这都是不正常的表现。但在后半部中,多是表现出两人思路清晰条理分明且合乎常理的情节,而陈小江更是有条不紊的分析案情。相反的,本是怎么看都属正常范畴的凶手,竟运用了各种巧合犯下杀人罪行,进入不正常的行列(此处的正常&不正常定义于一般社会大众认知)。这是我觉得相当有趣的地方。
  由这本书,让我延想出一个问题:“究竟异于大多数人的是对?是错?是好?是不好?”就我个人的意见是——多数不等于正确(正面),不过因为这种问题是很难讨论出个定论的,就此打住罢。
  文末,说一个我看完《魔法妄想》后的愿望来做个结束:“希望国内的推理创作可以以此为始(好的开始),源源不绝,走出属于我们的一片天!”这是作为一个小小推理迷的我,衷心的盼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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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法妄想症》读后感
(谜熊/文)


    如果有人问我对《魔法妄想》有何感想,我会用下面这六个形容词来答覆他:
  惊讶、用心、诡异、辛苦、意外、纳闷。
  先来谈谈“惊讶”吧!这本书让我感到惊讶之处有二个地方:奇特的题材及丰富的资料。
  题材的奇特是这本书给我的第一个印象,在过去的阅读经验中,虽然也不乏类似以魔法为谜团中心的作品,不过那些作品都是外国人写的,本土推理作品在本作出现前并没有相似的作品,在台湾这种奇特的尝试应属首见。此外本书以长篇的形式与读者见面,在谜团的设计上更见繁复,也加深了本书的奇特性,这是让我感到惊讶的第一个地方。
  资料的丰富及多样性是另一个令人吃惊的地方,这本《魔法妄想》中牵涉到的相关知识领域颇多,其中包括魔法幻术、心理学、神学、医学(包括生理学及精神医学)、物理学、天文学、艺术史等等,这种种的知识在作者有意或无意的安排下出现在各个章节中,让读者在看推理小说的同时也能汲取其他方面的知识,而这一切的背后操舵手竟然只有二十出头而且还是学理工的,这就不得不令我吃惊并感到后生可畏了。
  我所使用的第二个形容词是“用心”,这里指的是作者创作态度的用心。诚然,大多数的作家在创作时都很用心(当然,也有不用心只想蒙混赚稿费的作家),不过我看到既晴在本作中所下的心力是极可观的,不论在资料蒐集上面,在与时间竞赛上面(时报推理文学奖的截稿日期),在一心得多用上面(同时需准备硕士论文),在诡计解谜上面(既晴在本作中很明显地想达成土屋隆夫“推理小说除法美学”的境界,让剩下的余数消失),既晴的用心是可以让人深深体会的。
  “诡异”是我下的第三个形容词。看过书的人大概都不否认这本书中充满了诡异的气氛,无论是命案本身那令人不可思议的“换头魔法”谜团,抑或是谜底揭穿后的命案真相,处处都透着玄机,也处处都透着诡异。而作者在书中穿插的两篇杜裕忠的文章“雅布拉梅宁的圣灵”(第三章)及“葛罗蒙拉的奇迹”(第九章第四节)则将这种诡异气氛更是发挥到了极致,如果有人将《魔法妄想》和“诡异”划上等号,我想我会十分同意的。
  “辛苦”是一个奇怪的形容词,这里指的不单是作者创作时的辛苦,同时也指的是读者阅读时的辛苦。以我个人为例,这本书由杜裕忠自述的第一部“证人”让我一开头就看得昏头转向,文中有些跳跃式的叙述方式也让人摸不着边,在反覆看了两、三遍之下才能渐渐明了作者的意向。除此之外,在诡计的解释方面,有些地方也稍嫌简略,以“天网”的制作过程而言,我足足研究了半天并在纸上做了一些模拟,才能将其作法完全领会。跟以前推理小说的阅读经验来比,这本书确实是让我比较“辛苦”一些。我曾经有过这样的念头,时报推理小说奖的评审们将《魔法妄想》列为遗珠,是否就是因为他们觉得读得太“辛苦”了呢?
  《魔法妄想》这本小说充满了许多“意外”,意外的凶手(太意外了,让人根本猜不着),意外的侦探(采用精神病患为名侦探的手法实在罕见),意外的被害人(无头尸体的身份一变再变,意外性十足),出人意外的命案真相,不过最令人感到意外的莫过于:时报推理小说奖的评审“意外”地讲出了凶手的身份(尤有甚者,连行凶动机都“意外”地讲错了),这份意外让许多推理迷错锷不已,也让这本小说在“意外”这一项上增添了一些“意外”的话题。
  “纳闷”是我在全书读毕后产生的第一个念头,这个念头的形成来自于诡计实现的可能性。以假指纹这个心理诡计的实行来说好了,凶手下的是一着险得不能再险的险棋,他虽然在现场、勒索信上及被害人卧房中都留了假指纹,可是他郤完全不能预料警方采集指纹的方向,警方可能会在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采集到林浩山的指纹(例如林宅客厅,孩子的卧室等等),警方更有可能为了查明无头尸体的身份而采用DNA比对的方式来了解真相(林有一儿一女,无头尸体的身份经由DNA比对的结果马上可以得知),凶手玩了这么一大堆的把戏,无非是在“赌”警方的侦查方向,而这个“赌”胜算有多少是颇令我“纳闷”的。
  谈了这么些我个人的观点,我真正想说的是:不管您喜不喜欢,不管您接不接受,不管您对诡计的破解存有多少怀疑(在网上这本书的评价相当两极化),这本书的出现将台湾的推理小说创作带向了另一个不同的境界,它的出现刺激了更多有心创作的朋友提笔挑战更好的作品,我想这本书的出版是一件值得一书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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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18 14:01:29 | 显示全部楼层

台湾推理创作历程

    台湾推理创作的十大重要里程碑
    (杜鹃窝人/文)

  前言

  台湾的推理创作起源于何时,殊难论定。但不可否认的是,《推理杂志》的创立是一个重要的源头,因为它提供了一个难得的发表园地;而且目前台湾的一些资深推理小说创作者几乎都是由此现身江湖;因此,以此一事件来当成起点,这应该是不能否认的事实。虽然近期以来的《推理杂志》,因为总编辑的更替而造成水准大失,甚至是已经到了令人失望的地步!因为它几乎变成了日本短篇小说集,而且是不太精采的作品集。甚至可以恶毒地说,它目前是时光倒退了十年的东洋翻译作品总集。因此总括地来说,它对台湾的本土推理创作上的贡献,其评价虽然是功大于过,但如今却是正在向下沉沦而非向上提升,真是令人遗憾不已!

  一、林佛儿
  本土的第一本创作的长篇推理小说无疑的是他的作品:《美人卷珠帘》(因为《岛屿谋杀案》只能算是中篇而已);不能否认,在那个一片荒芜的年代,他是这迷雾森林中的开路先锋。他不仅创办了《推理杂志》,也写出了台湾的第一本长篇推理小说《美人卷珠帘》,那是一本广义的社会派作品。当然以现在的眼光来看,那本作品内容并无任何新奇之处,但是竟然意外地预言了台商在大陆“包二奶”时可能遇上的噩梦,只不过是它的场景由大陆改到韩国而已。在当时,身处一堆翻译作品充斥成风中,自然让人耳目一新且深深期待他的新创作。不幸的是,作者对推理的热情不再,也没有更进步的作品及成长的空间出现;因此不仅本身无新的作品,其对推理小说的认识也未能追随时代的演进而更加成长,真是令人婉惜。

  二、错误的风俗派推理小说的兴起及遗祸
  在林佛儿的鼓吹之下,有一批各种职业方面的人投入推理创作,如画家林崇汉、记者杜文靖等人也纷纷出版了他们的个人作品;可惜的是由于对推理小说的认识不清,他们写出了一堆岛崎博(傅博)先生美其名曰:“风俗派”的创作,而且也无以为继。最惨的是,他们可能影响了一大堆后继者也走上了相同的错误之路,让人以为推理小说就是如此而已!例如,自行号称第一位女性本土推理作家的杨宁琍,就写了六本挂羊头卖狗肉的伪推理小说,内容与推理不相干,且不知所云,真的只是浪费环境资源而已!这些人他们一直误认为只要有谋杀、有犯罪及想当然的诡计就叫推理小说,可谓完全不了解真正的推理小说本质,只是照着外国作品来依样画葫芦而已。而这个严重且无心的错误,甚至影响了十多年后的推理小说创作者,作品丝毫无逻辑可言且想当然尔,例如出现了错误百出的本土推理创作:《杀意的空中回廊》;乃至是一些占据【时报推理文学奖】的风俗派推理小说及徒有其名而不具其实的伪推理小说。甚至连编辑和评审也对推理小说有着相同的错误认知,这真是影响深远,直可谓“祸害遗千年”!可说已经让台湾的本土推理创作好坏不分,甚至是到了“劣币驱逐良币”的地步,令人痛恨紫之夺朱,而扼腕叹息不已。

  三、禄文
  在当时一片东洋风及不当仿作充斥下,突然涌入了一股清流,那就是禄文!此人可谓相当神秘,据当时《推理杂志》的吕秋惠主编告知,只了解他是一位香港华侨而已,后来却突然消失,而不再出现,令人怀念不已。他的创作场景在香港,应该是他熟悉的环境。这在本土的创作中并不奇怪,因为几乎人人皆由其本身熟悉的人、时、地、物开始,这也可避免出差错。但最特殊的是,禄文采用了女性充当名侦探,这位女阿Sir温若男应该是台湾本土创作所出现的首位女性名侦探;甚至是到了十多年后的今天,也只有出现蔡一静可勉强地相抗衡罢了。而禄文作品的最大特征是其诡计;他在一连串的作品中开了科学诡计之先河,里面的诡计都非凭空想来,我还特地查询资料加以印证其真实性,这确实令我印象相当深刻。而其后来就鸿飞冥冥,不知所踪,相当令我怀念这位神秘的作家。我仍私心地期待,有朝一日能再见他的作品!

  四、叶桑
  在本土推理作者中出书最多的人无疑是叶桑!他的出版品甚至横跨了希代、林白、皇冠等三个出版社,这在台湾的推理创作界也是前所未有,真可所谓“前无古人”!叶桑的文笔相当细腻且华丽,浪漫的文学气氛是其特色,而其轻柔且忧伤的笔触和格调更是让他直追日本名作家连城三纪彦。其笔下的名侦探叶威廉之温文儒雅及博学多闻令人印象深刻,而他和好吃的陈警官间的幽默对话,亦为严肃的推理作品注入了不少趣味性,此亦当时所罕见!他的作品最大的缺点则是其诡计虽然设计新颖且符合科学精神,但却有时过于天马行空,不合逻辑,而且时空的拿捏也不太准确;但是叶桑的文风及作品在当时确实独树一格,甚至如今要出现“后有来者”也几乎是不太可能的事。而叶桑更写出了台湾首见的倒叙推理《黑色体香》,这虽非他刻意创作下的产物,却是其作品中最精采的一部份,令人激赏,只可惜仅有十来篇,数目太少了。如今叶桑因个人工作的关系,目前的创作量已大不如前,期待他会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五、余心乐
  在台湾本土创作者中,这是一个不能被忽略的名字。因为在当时一片东洋风盛行之下,台湾读者对欧美推理小说认识大概只限于福尔摩斯、亚森罗苹及阿嘉莎克里斯蒂而已;而余心乐花了极大的心血,将其蒐集多年的资料,加以整理后有系统地介绍给读者,让台湾读者从犹如坐井观天的井蛙,突然游入大海之中被释放出来。同时,余心乐也是台湾第一位出版本格长篇作品《推理之旅》的人;而且,有好长一段时间是唯一的一人。他的作品数量虽不多,但每篇皆能把推理逻辑做到极为周密完整,且其构思及诡计皆可不落俗套,并能不受其吸收了如此多欧美精彩作品的限制。而且对创作的热情并不因其正职工作之繁忙而中辍。余心乐的作品最大的缺点在于文章流畅度不够,且因创作严谨而导致“留白”不足,使读者地深深感受其压迫感,会让人喘不过气来。但是此一缺点,如今在其新作《命案的版本》中已大有改进,不再有前述之毛病,更逐渐摆脱了以前的窠臼,值得欣赏与令人期待。

  六、思婷
  在台湾,他是带入大陆观点来创作的第一人。而其《死刑今夜执行》既是林佛儿推理文学奖的首奖作品,也是第一篇且是台湾仅见的暗号解谜作品。思婷处理作品以悬疑见长,其解谜与诡计皆以悬疑气氛来引人入胜。作品数量稀少,但其质量甚高,令人印象极深。后来,他转投入电视剧【包青天】的编剧,为此剧加分不少。此剧中不少原始剧情经思婷之手后,逻辑合理且具悬疑成分,可谓不失其思婷本色。他也是创作本土推理而能有幸一展其长才的幸运儿。不知道将来是否有机会可以再见其风采?在目前如此恶劣的环境下,可能是奢望吧!

  七、蓝霄
  其出道甚早,更是抢在前面诸人之前即堂堂登上《推理杂志》的创作舞台,但当时稍嫌稚嫩,不够成熟,还不能撑起场面;而其真正可观之处则是在以《医院杀人》一篇登场后,功力开始突飞猛进,令人刮目相看。无疑的,他是台湾第一位创作校园推理及少年侦探团型式的作者;如果台湾能够流行如日本的青春偶像剧,他的“秦博士系列”将是最适合改编演出的极佳原着剧本。他笔下的名侦探秦博士于《迎新舞会杀人事件》初登场之后,即到处带领同学屡破奇案,且篇篇都是水准之作。总体来说,蓝霄的作品风格极为清新明快,幽默而不失其严谨,逗趣且不流于胡闹,可说是一位标准的本格推理拥护者,这点可真是远胜过日本名作家赤川次郎多多;而其缺点则是易受诡计所限而自缚手脚,施展不开,并且太过迁就谜团而忽略结尾之铺陈。此外,秦博士有两本精彩的长篇作品:《天人菊杀人事件》及《光与影》,我应该是全台湾唯二有幸能全部拜读者之一(另一位该是其弟),这二者虽或多或少有前述之缺失,但却是值得喜欢秦博士的读者们应该找来一读的“梦幻逸品”!

  八、既晴
  是台湾第一位能“左手写评论,右手写小说”且水准皆不差的作家兼评论家,也可能是目前台湾最用功的推理狂,不,推理魔,才对。从《考前计划》开始,其创作之作品风格极富变化且多样性,而他个人勇于尝试各类题材及创作形式,并且皆能有很好的成绩。他为了拓展眼界,甚至努力地投入阅读英、日文之原文推理小说,追求远超过目前台湾翻译小说受限制的水准;并且能大胆地从“有为者亦若是”的保守心态进而到“彼可取而代之”的勇气来创作。若非如此,又岂焉能有《魔法妄想症》这一本超越台湾目前创作推理小说一个世代以上的作品出现?但是,也由于太过先进,自然会让一些目光如豆的评审委员完全无法接受了;因此,在【时报文学奖】弑羽而归也就不足为奇!而既晴在创作小说时的文笔极为细腻,甚至在以《考前计划》初登场时,还让我误以为出现了女性作家,实在不能想像他是理工科的高材生。但另一方面,他的评论风格却很犀利,常能有发前人所未见的观点,并且具有评论家最需要的逻辑整合能力,这是很难能可贵的!基本上,在我个人的观念中,要让凶手和名侦探同一人的矛盾关系,却正如创作者和评论家一定会有彼此冲突对抗性的互动。所以,要两者得兼是不太容易且不是很恰当的;但前者至少已有三位名侦探表演过,而后者则至少却斯特顿、江户川乱步及岛田庄司等人亦尝试过。至于既晴的缺点,首先则是因多方尝试变化而不能有代表性的风格呈现,也就是文风尚无定性;次则因自我期许甚高且专注力方面却备多力分,造成创作速度甚为缓慢,而有“孤高寡作”之嫌。而既晴对本土推理的另一贡献则犹如日本名作家岛田庄司的作风一般,非常努力地鼓励及发掘创作者,至少我所知道的有蓝霄的《光与影》,和新人冷言的《零下十七℃》等几篇作品皆由此而来。此外,他也给暨大同好会的新人相当多的鼓励,他们也应或或少都受其影响而进步不少。

  九、网际网路世界的兴起
  就像电脑网路对其他诸多事项一般,它也大大的影响了台湾本土推理的创作空间。在此之前,台湾推理小说的读者只是单一的个体,而创作者也仅有《推理杂志》此一不固定的发表园地,连读者和作者的互动都需要透过编辑,但却也都很困难。而一旦有了网际网路之后,这些再也不是问题了。原先各自孤立的读者可以互相以BBS或WWW交换心得及感想,而这些互相砥砺学习的结果也让一些出版社的编辑见识了这股力量,进而间接地促成了台湾在1998到99年时,出现了推理作品大量出版的风潮!另外则如,于1997年2月成立的“密室推理研究会”,就是一群推理小说爱好者在网路交流后,而聚会成立的同好读书会;其会刊虽只有两期,但精彩度却前所未见。而网路也让作者突破了发表园地的限制,作者不再受出版社及编辑的限制,不只可在“推理擂台”或“人狼城”上尝试发表创作,亦可如《魔法妄想症》般地在网路上计划销售及自行出版!如此,虽可能会有不成熟的作品出现,但那又怎样呢?毕竟,谁又怎能逃脱其“想当年”的青涩年代呢?这股风潮,正犹如孩童学步般地缓慢前进,令人深深看好其未来!无论如何,网际网路,这一新科技让台湾的作者走出了一条新路,而也让读者可以轻易了解各类作品的优劣;并且让双方功力大增,眼界提高而视野广阔。进而不至于再受限于出版社编辑及广告言过其实的吹捧,却因买到劣作而懊悔不已。

  十、未来的期待
  台湾本土创作至今已有十五年的历史;相对的,台湾外国侦探推理小说有系统地引进也已超过了二十年。虽说先吹了东洋风,又再吹西洋风,但我还是期待有朝一日能狂吹起本土风。而在本土的其他新进创作者之中,让我衷心期待的还有几位:
  (1)凌彻:以我个人的判断,凌彻的功力,实已直追既晴而毫不逊色;但可惜,他只是因目前受限于稻粱谋的缘故而未能大展光芒罢了。但是单看其零星仅有的一、二篇作品也已经足以让人惊艳不已;而且其写评论的眼光相当独到,切入点也与众不同,可见他的功力亦不在既晴之下。所以,他应该也是一位可受读者期待,能够“左手写评论,右手写小说”的双向高手。
  (2)冷言:文风轻柔,正逐渐成熟中的作者。创作力强,企图心旺盛,而题材朝多样性发展且能勇于尝试;并且能不怕批评,真是勇气十足,更进而能将被评论的心得实行于作品中,这就更足以令人刮目相看了。但是他的作品收尾不甚佳且草率是其最大缺点,其次则是逻辑不够严谨,常有疏漏之处;而未来只期盼他不要因为即将面对的课业压力会日日加重而不再继续投入其热情。
  (3)光正堂:显眼且活泼的文风,令人印象相当深刻;而且想像力丰富,作品的内容幽默、诙谐且风趣,真是前所未见的作者。但是,其最大的缺点就是兴之所致,则任我行;不太能管住自己而且文笔太直接描述,欠缺曲折铺陈的功力。他应该犹有成长的空间,相当值得期待。
  (4)蔡一静:她是目前创作者中少见的女性,多以与作者同名的女侦探活跃于小说中。其文风单纯清新且文艺气息浓厚;作品既有悬疑且间有本格创作,可见她仍在多方尝试中;但她应该多充实自己作品的内涵及加强其逻辑完整性。如此一来,则当可期待她能持续成长;说不定,有朝一日蔡一静她能成为台湾的铁伊。


  后语
  综观台湾的本土推理创作,不能否认,到了目前的发展可谓已有陷入瓶颈之虞。虽然出版社拼命地引进及介绍各国的推理作品不遗余力,令人眼花撩乱却毫无章法;但是,本土化的脚步停滞,会让台湾的推理终将只是宛如“无根的飘萍”一般而已;我们可不希望台湾本土推理创作像台湾的汽机车工业一样,只能沦落为外国拼装厂而已。所以,作者敢冒大不讳地回顾过去,展望未来,只是期待大家能够自立自强,不要让我们只能评论外国的作品而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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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近几年台湾创作推理的看法

(冷言/文)

    既然说了是台湾推理,在我接下来要写的这篇文章中,大家将不会看见诸如柯南·道尔、克莉斯蒂等推理名家的姓名;也不会出现如《童谣谋杀案》、《三口棺材》之类的推理小说名作。大家将看见的是我所知道的台湾创作推理小说。
  我第一个认识的台湾推理小说作家应该算是蓝霄,当时初识这位作家的作品是《自杀的尸体》(民国八十四年二月),在此我不对我所提出来的作品再多做画蛇添足的评论,只提出我所看见的一些现象。那时同一个时期较知名的作家还有余心乐、胡柏源、蔡一静、思婷、叶桑等人,以台湾本土的创作推理来讲,算是作家最多、最活跃的时期。这个时期作家的作品全部都是刊载在《推理杂志》上,几乎每个作家都有属于自己的系列作品。但是在这个时期的作品有两个特色:几乎都是短篇作品、大部分作家的作品没有各自集结出版。这时期较著名的长篇推理有余心乐的《推理之旅》,作品曾集结出版的作家有叶桑,算是这时期的两位特例。
  民国八十八年五月,中国时报举办了一个长篇推理小说奖,这是台湾创作推理小说值得大书一笔的里程碑。就笔者所接触到的人当中,有长篇作品参加这个奖项的除了推理老牌作家余心乐《命案的版本》及蓝霄《光与影》之外,还有光正堂《天使在钟塔哭泣》、笔者为了赶热潮而写的拙作《零下十七℃》以及曾经引起一股讨论热潮的既晴《魔法妄想》。以上都是在这个徵文当中没有入围的作品,再加上入围的作品、其他没入围的作品,笔者估计这个奖至少让台湾这时期的创作推理一口气增加了十部以上,这是个过去十年来所有长篇推理加起来也比不上的数量。而在这之后更是引起了一小股创作的热潮,出现了一些不同于以往的短篇推理作品。上述的长篇作品当中除了时报本身选出来的三部作品出版之外,既晴自费出版一百本的《魔法妄想》(其实都是用杜鹃窝人的钱),余心乐先生也自掏腰包出版《命案的版本》、《天使在钟塔哭泣》也以网路小说的形式出版成书。这是台湾长篇创作推理出版量最多的时期。
  和这股长篇热潮几乎同时,除了推理杂志固定每月一篇的短篇创作之外,网路上也出现了一些投入短篇创作的网路作家。由于网路上沟通的方便,会有许多读者对于这些短篇小说作出立即的回应,甚至可以互相讨论。这时期出现的短篇网路创作推理的特色是:实验性质较高、一篇作品往往有多篇评论。实验性质较高的原因可能是作者在于其他人讨论过后,引发出的新想法立即以小说的形式表现出来,而多篇评论则是由喜爱推理的热心朋友主动提出自己的意见,或是作者请自己的朋友替自己的作品做些评论。
  但是最近的一年,似乎很少再看到新的创作推理了。除了延续自时报推理小说徵文的热潮退烧之外,投入这个时期创作的作家大部分是学生,毕业后面临着更现实的问题,无法分心于创作是必然的。感觉上,现在似乎少了一股承先启后的力量。
  台湾推理小说的先天条件本来就不是很好,因此想投入推理小说的创作比起其他类型的小说更需要一股热情。为什么台湾想从事推理小说创作的人需要特别的热情呢?我整理几个大家都知道但可能没有特别注意的现象给大家做参考。

  第一、台湾目前尚未有专职的推理小说作家:
  从事推理小说写作的人除了学生之外,再者就是已经有其他工作的人利用工作之外的时间从事写作。会有这种现象的原因可能是台湾推理小说的市场不大,所以想当专职的推理小说作家可能在写出杰作之前就可能因为没有收入,先成为小说中所描述的尸体了。当然也有专职作家加入推理小说的写作行列,但顶多是昙花一现或者是属于较外围的推理作品。
  第二、常会因为缺乏读者的支持而后继无力:
  创作推理小说的人最常有的一个现象就是写了一、两篇不够成熟的短篇作品后,因为缺乏发表的空间或是发表后却没有如预期般引起读者的回响,因此失去了创作的动力而放弃继续创作。其实这个问题的常是由于作者对本身作品与读者反应的认知不足,并且缺乏和其他朋友一起分享写作经验的机会。这一、两年虽然推理小说同好之间的聚会相当频繁,然而就笔者个人所参加过的聚会来看,绝少有关于写作方面的讨论出现。反倒是对现有作品常有各种角度切入的深入讨论,因此笔者认为本土推理在评论上比创作上的成熟度要高许多。
  第三、有些作品已趋成熟的作家由于步入社会,不得不为五斗米折腰,只得放弃创作:
  我想这点应该有许多朋友们都能自己举出几个例子,我也不多谈,就只提一位大家比较熟悉的作家“蓝霄”为例。就算是“蓝霄”最新的作品《光与影》其完成时间也已经是两年多以前的事了。这期间,他除了医生的工作之外,还忙着准备各种考试。女儿的出世当然让他的人生更加丰富,但是却也让他更无暇分心于推理小说的创作。
  第四、其他:
  还有其他各种如对推理小说本质的认知不足、文笔不够洗链、模仿名作、诡计不够创新等等,但都是属于较为个人方面的问题,所以我一起将这类个案的问题统称为其他。
  大家读到这里,对于笔者所说在台湾想创作推理小说需要更多热情不知道能不能了解。当然,在讨论完原因之后,照例要提出解决的方法。但是,笔者必须趁着自己热情还在的时候,赶紧继续尝试创作。所以对于“该如何提升台湾本土创作推理小说的品质”这个议题就等到我毕业开始工作以后再来好好为大家讨论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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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7-18 18:54:04 | 显示全部楼层
如果有网路凶灵的话 就更完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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