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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7-18 13:28: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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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密室症候群
1
“你的母亲其实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嘛,相较之下你这个当儿子的态度就差多喽!”
我第一次恢复知觉,不晓得已经是几月几号?我到底失去意识究竟多久了?我是不是正在失去感受时间流逝的能力?幻影他究竟在哪里?他这么久没有出现,是不是真的死了?我想念他,没有他,我好无助、好害怕,我完全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做?我如今只能沉默地等待。
有一个人在说话,声音不断在我耳朵边回荡,当时,我只知道,我被安排与那人住在同一个房间。我并不知道这个人日后会对我所遭遇过的恐怖事件造成巨大的影响。我只觉得他好吵,我真想一拳打过去叫他闭嘴,但我分不清楚他的声音自哪个方向来,而且我一点也不想动。
我好累,我快要崩溃了!
“她带了一些水果来给你吃哩!我看你这么瘦弱,应该也吃不完,不如我帮你一个忙,啊,应该说我的五脏帮你一个忙啦!而且像你这种罹患被害妄想症的人啊,一定也很怕有人假扮你妈妈,送毒苹果要来害你,对不对?我先替你试吃,若是没死就表示你想太多了!”
我的眼前是一片白色这里还是病房?自从那件事以后,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
我明白了。那些警察用逼供的不成,现在打算使软招了!怪不得母亲会到这里来探望我!她以前从来没有对我这么殷勤。警察一定曾这样告诉母亲:“你一来,他的心防就解除了,这样他就愿意告诉我们命案真相了。”没错,只要是受到长期的拘禁,一般人必然受不了,在此时只要有亲人来访,情绪马上就会崩溃。不行!我不能受骗,我不同于脆弱的寻常人,他们更休想从我口中得到什么消息!
况且,没有人会相信我的!就算是我也很难相信自己!
那具无头尸体千真万确地站着。以那种站姿倚在墙边,要说尸体没有生命是绝对不可能的。幽浮之咒、活僵尸术都一一实现了!那具无头尸体不管到底是谁,他的头颅现在已经被砍下来,此时此刻胡乱飞在某地的上空……而雅布拉梅宁则复活于人间!
他会来找我吗?以一张我从从来没见过的脸来找我?
这种证词,警察不可能会相信!他们听了一定将我视为无可救药的疯子!我发誓我看到的确实不是幻象啊!我怎么敢将这样的事情告诉警察呢?我不是疯子,我一点也不想被当成是疯子! 我没有疯! 我没有疯!
没有人能了解我的感受,因为那些人从来没有被当成疯子,他们只会自以为是地认定“既然我表现出信任你的态度,你就应该告诉我你的真心话”!那全都是假的!
所有人都在逼问我命案的真相,可是我不敢说。因为那是由雅布拉梅宁的魔法造成的,而这个世界上的人都不可能相信魔法。
我不能说。我一说实话就完了。我会永远被烙上疯子的印记。我不要!
“喂!你这个人!你真的一点同情心也没有吗?我老实告诉你好了,当我从医生那里听说我一个人拥有的房间必须和你共享的时候,我的心情真的很差!我想这种事你是从来没为我想过吧?医生根本就很明白我喜欢一个人住一间房,这样才有助于我病情的痊愈,可是他居然还找个人来这里,真想不透为何他要这样捉弄我!”
“我一定是被医生讨厌了才会遭到这种对待!他好像早就想把我赶走了,但我的病还没好啊,怎么可能出院?可是,从你一进来到现在,已经有两个多月了,我天天不断和你讲话,不过这还是我第一次告诉你我当初心情不好呢。没把丑话说在前头,这就表示我起码还具备一点社交的能力。另外,我不是也一直试着表现友好的态度吗?我从第一天就向你自我介绍,还告诉过你我的兴趣、嗜好,但你却一点反应也没有,而且我想你一定全都不记得了吧?难道你真的是一个心中只有自我的人吗?我也没办法啊,毕竟我不知道你还会住在这里多久,如果你只留一个礼拜就走,我想我才不会对你这么客气。万一你要待上一年半载,那我和你水火不容就只会让彼此日子歹过。可是你却让我说到没话只好找一些废话说,这样很令人难堪耶!”
我的心情既恐惧且烦躁,身旁的家伙又口沫横飞地进行无聊的演讲,于是我将身子更缩入床单之中。我完全不想听。
“哦!我终于懂了!”那人继续说,“你的心中现在一定想着:‘哎呀!这个世界上怎么都没有人了解我?为什么我总是这么孤独?’像你这种人啊,通常是因为和别人在沟通上发生一点小困难,于是就此躲入个人的小天地中,并且永远拒绝再度与他人沟通。你明明就很清楚你妈妈很关心你,但你却因为更多的别人讨厌你或疏远你,所以你就连亲情也一并否认了。你会渐渐认为:‘这世界上不可能有人愿意倾听我的真心话,因此我不需要、也不愿意,将真心话说给别人听!’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
“其实你的心情我多少也能够体会啦,当你很热切地告诉别人自己心中的想法,却撞上他们冷眼相待的大钉子,甚而更严重,居然被当成疯子,滋味的确不太好受。比方说像我,我一直设法说服治疗我的医生,我真的是一个名侦探,可是他打死就是不相信,因为他根本就不愿意承认世界上有名侦探,而且正在他眼前啊。
“不过我也知道,只要我一直坚称自己是个名侦探,他就会以为我的病情毫无改善,然后就不会逼我出院了……可是,我本来就没有说谎啊!是他一直不肯相信嘛。
“所以喽,我会住在这里的原因就是这样,因为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办法找到一个证明自己是名侦探的方法来驳倒他,因此只好任凭他摆布了。不过我相信我总有一天能证明的。你也应该乐观点嘛,一个人不相信你、两个人不相信你、甚至一千个人不相信你,都不要灰心。总有一天你会遇到相信你的人。
“人最大的困境,就是在于人无法感同身受其他人的体验,这是存在主义说的。这种不被别人了解的感觉不仅你有、我有,我想就连医生、护士小姐也全都有。所以就算是由于某些原因大家比较讨厌你、比较不愿意和你交往了,说到不被人了解的情况,你其实和大家一样!一点都不特别!没什么好孤芳自赏的!没什么好得意的!”
真是快受不了了。我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回答,这个人竟然能大气不喘一口地自说自话讲得这么开心!
“然而,存在主义的看法太悲凉了!不是吗?没错,人确实是无法感受到别人的体验,这是人无法挣脱的限制。但这并不直接就等于人和人永远无法交心。最起码人类就发明了手势、语言和文字来沟通。比方说当你对某人很不爽的时候可以伸出中指;另外,虽然我们对于某些名词的定义不太一样,但在多次交换意见之后仍然有可能达成一定程度的共识……喂!你是真的不肯和我说话是吗?你是不是对我很不满?那你为何不干脆向我举起中指?”
那个人突然伸手掀起我的床单,我感觉到眼前袭来一道刺激的朦胧强光。这时候我真的生气了:“你……你……你有……你有完没完啊?”
“好极了!好极了!我们终于开始沟通了。”他很高兴地说,“你来了以后就没有对我说过任何一句话,我还以为你永远不肯和我说话了!”
“我……你这个家伙……真是……真是烦死人!”
“嗯,我知道啊,但我如果不烦死你,又怎么和你开始沟通呢?”
“你又……懂……懂什么沟……通了?”
“嘿嘿嘿,我至少很会说话啊!嘴可溜了!哪像你,连一句话都说不清楚!哈哈!”一听到他这句话,我赫然察觉到自己流泪了。他的话重重地刺伤我的心,让我积蓄在胸口的痛楚溃然决堤。我发现自己无法遏止地大哭出声。我多久没哭了呢?久未痛哭的熟悉感使我尽情发泄累叠已久的哀痛,但潜意识里却又令我安心。
我多久没有和别人说话了呢?
“啊啊,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不应该说这种话,我错了!好吧!我承认,我确实不懂得沟通!我真的很抱歉!请原谅我!”
“你这白痴……你是白痴!混帐!笨蛋!大笨蛋!大笨蛋!”两行咸涩的泪水不断倾流在脸颊上,我听见自己不停地破口大骂,“我知道我话说得不好……不然……不然我也不会去看书、写作了!你……你以为我喜……欢这样吗?我也……我也……我也想找一个能与别人沟通的方式啊!原本我以为文字可以代替语言……可是……可是你根本就不懂!根本就不懂!这个世界上根本没人懂!我写了那么多文章,写了那么多心中真诚的想法,但别人呢?别人……根本连看都不……看一眼!那些可恶的编辑,一定都把我的稿子全丢……丢进垃圾桶去了!你能够体会这种心情吗?你永远也不了解辛辛苦苦写好的心血被当成废弃物的感觉!
“我不是不渴望一个可以和我沟通的人!可是,到底什么是沟通呢?美其名说是互相了解,其实只不过是怀着自以为是的认定在扭曲别人的看法。我对你说一句话,然后你心里面就按照既有的成见去解释我的话,但你的解释难道又真的符合我当初话里想表达的意义?同样的,你对我说的话我也会以我既有的成见去解释。这样我们真的会因为交谈了以后让彼此更加了解吗?还不就变成是在自说自话!
“我只好从书里面去寻求文字,和永远无法见面的作家们互通心灵!那些作家才懂我的心!讲……讲话算什么!我才……不屑和别人说话!他们有那些作家伟大吗?”
我愤怒地喊叫出声,病房里荡着空洞的余音。
那人没有说话,但并不像是因为找不到话来反驳我所以才不说话。他沉默了很久才轻轻地回答我。
这种无声的情境突然给了我一种平静的感觉。
“我了解你的心情!”他说,“但是,你的想法太偏激了!没错,语言作为沟通工具确实有其自身的局限,你所说的鸡同鸭讲也经常发生。可是,只将语言当成沟通管道的唯一效果却是大错特错!当你在说话时,其实你并不只是在振动声带而已。你的语气、音调,都会通过说话的过程传达出来,而这是单纯靠语言无法表现的东西,也就是语言的‘表情’。相同一句话以不同的‘表情’说出来,就传达了不同的意义!”
“那文字又怎么解释?”
“文字当然也有‘表情’。相同的故事由不同的作者来写,就会给人不同的感受。文字的‘表情’靠的是修辞、比喻和描写方式。”
“我懂了!我懂了!你的意思,是在说我无……无论是说话或写作都毫无‘表情’!所以那些编辑才不肯录用我的稿子!原来这就……就是你的真心话!”
“我才没有。我说的是可能你尚未遇到能够理解你的‘表情’的人。”
“这样又有什么不同呢?我还不如什么都不说的好!”
“不!不一样!你想想看,你如果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写,那的确就毫无‘表情’,但只要你说、你写,就能够将你的‘表情’显露出来啊。”
“我试过了!我一直在写!但完全没用!”
“那就不是你的问题了。是别人的错。不过,你也不能因为以前与其他人无法沟通,就一并认定和我也无法沟通吧?你要知道哦,我可是名侦探耶!名侦探耶!一个人要遇到名侦探你知道有多么困难吗?而你居然一句话也不肯和我说?”
“你……难怪别人认为你是疯子!名侦……名侦探完全是推理小说家虚构出来的东西。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名侦探!你这疯子,一直说自己是名侦探很有趣吗?”
“不是。”他的语气突然让我感觉很严肃,“但是,如果只因为怕被别人当成疯子,就不敢大声说事实的话,那么人活在世界上又有什么价值、又有什么意义?”
一下子我被这句突如其来的反驳震慑住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可是很正经地在和你沟通哦。我也从来没说过你是疯子。事实上我根本不觉得世界上有什么疯子。”我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握住了,“追逐金钱一辈子的人就不疯狂吗?拼命守护家庭幸福算不算一种疯狂的行为呢?整天研究高等微分方程式到废寝忘食的人难道很正常?只不过,在现今精神医学的定义下!我们这群人的存在无助甚至有害于社会机制的运作,但又没有触犯什么法律,那些医生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只好把我们当成疯子了。真倒霉。
“是不是被当成疯子,我根本就不在乎的。”他温和地说,“这间病房原本是属于我一个人的。不过,既然你来了,我们就是室友了。像你这样的人,应该也是习惯独居一室的吧?‘密室症候群’,没错,我们是同类,懂吗?我们可以彼此了解的。两个‘密室症候群’患者难得聚在一起,也算一种特殊的缘分吧?你又为何不试着敞开心扉和我说说话呢?只有疯子才会了解疯子,所以我一定可以了解你的。”
“我……我……”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我的胸口刹那之间充满异样的温热,“我明白了……是我太冷……冷淡,真是对不起……”
“没关系,没关系!那我们来聊聊天!”
“等等!等等!”我心中有个念头突然浮现,“等一下。你早就知道我是那件命案的重要关系人对不对?我总觉得,你是为了满足自己可以当名侦探的私欲,才会这么关心我的吧?”
“没有,没有,绝对没这回事!你真的想太多了啦!”我听得出来,他的“表情”有非常强烈的罪恶感!这家伙!
可是,我发现我已经愿意告诉他那些我不敢告诉别人的事情了。
2
“你相信魔法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不相信。”
“那……那我不说了!”
“相信,相信!”
“喂,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
“怎么样?”
“见风……转舵啊!先说不相信然后又说相信!”
“你还不是一样?本来要说结果又不说了!”
“我……”——这家伙还真是会抬杠——“但是你根本就不相信魔法,我跟你说了以后又有什么用?”
“我不是已经说我相信了吗?”
“这……哎……你……”
“更何况,所谓的相信什么或不相信什么并不能改变世界。这个世界、这个宇宙,有它自己运行的法则,我们人类只是凭着自以为是的理解去认识宇宙而已。”
“你到底在讲……什么?我听不懂啦!”
“比方说,亚里斯多德认为地球固定不动,而太阳、月亮还有其他行星则是绕着它转动,但哥白尼推翻了这种说法。可是,就一个住在地球上的人而言,地绕日或是日绕地对他的生活又有什么影响呢?”
“不……不一样吧!地绕日是正确的,而……而日绕地则是错的啊!”
“不管哪个是正确的、哪个是错误的,只要我们住在地球上,两者就毫无差别!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的日常生活,还是以地球为固定坐标啊!难道我们会因为知道了地绕日之后,就感觉得到站的地面一直在旋转吗?”
“这……倒是不会……”
“还有,牛顿力学和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哪一个正确?你当然会说是相对论正确,而牛顿力学只是相对论中一个满足特殊条件下的结果罢了。但难道相对论不会是另外一个定律中满足特殊条件下的结果吗?无论如何,这是有可能的,人类对于宇宙的了解仍旧很有限。但是不管人类的了解是多是少,宇宙依然是宇宙,并没有因而不同。
“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魔法,情况同样类似。魔法是否存在不会由于你认知程度的不同或解释方式的差异,而有所改变。举个例子好了:人体无名火。在世界各地都发生过这样的案例,一个人在完全没有预料的情形下突然被大火活活烧死,而周围的家具啦、桌椅啦,却丝毫没有焚毁的迹象。有人用科学的角度去分析,说是那些人穿的衣服可能含确易燃的成份,因为磨擦生热于是引燃大火。不然就说死者生前喝了太多酒。这么说虽然很牵强,不过好像也通啦。但我如果说这是有人施展黑魔法杀人,说不定反而会让更多人接受呢。只是,无论如何,人体无名火现象是确实存在的,但是和我们怎么解释一点关系也没有。你要相信这种解释便罢,不相信也可以!
“更进一步地说,有些解释是有证据的,嘿,那它的可信度自然就大大提升喽!但也是有那种铁齿,打死都不信的啦,就是那种证据明明摆在眼前,却说是伪造的。最著名的例子就是一九六九年阿姆斯特朗登陆月球之后,曾经有一个名叫国际地平学会的组织,认为这项人类创举只不过是在摄影棚完成的骗术而已。不过,这种人就算一生死抱着这种想法不放,应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还有哦,以前西方人还曾经有过一种想法呢!他们一直在怀疑自己是否真正存在。因为他们认为撒旦有能力迷乱人的视觉、听觉、触觉,总之就是所有的感觉。所以你所看见的东西不见得真正存在,你所听见的声音也可能只是恶魔的把戏而已。就像你现在看到我正在和你说话,说不定这只是撒旦精心制作的多媒体……”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听到这里我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
“我在说,你甚至可以很干脆地认定所有你接收到的外在事物全都只是虚像!你的所见、所闻都是恶魔直接刺激你的大脑才会产生的幻觉!撒旦借着这种方式来欺骗人类,达成他邪恶的目的!”
“别吓我好……不好?”一切的一切都不存在?我恍恍然了。
“我没有吓你。事实上以前真的有很多人是这样认定的。后来笛卡儿看不下去了,就站出来说了一句。‘我思故我在。’大家听了就全都安心了!哈哈!”
“那……那这和我刚刚讲的魔法有什么关系啊?”
“当然有!无论我们相不相信魔法,你所看到的、所听到的,不管合不合理、荒不荒谬,都是曾存在过的!也就是说,‘事实的存在与解释无关’。所以你根本不要管我相不相信,你只要照实说就好了!”
“喔……喔……总而言之,你的意思就是叫我直说就对了嘛!”
“嗯,没错!”
“那你刚刚讲这么一大堆废话干什么?”
“我……你……你刺伤我的心了啦!人家是在跟你详细解释耶!呜呜呜,我好难过!”
“好啦!好啦!我说就是了,但是……”
“又怎么啦?”
“我有一个疑问!”
“说吧!”
“你说你是名侦探,那你有没有破过什么案子?”
“没有。”对方回答得十分理所当然似的。
“什么?一件也没有吗?”
“嗯。”
“天啊!”我开始认为自己不应该这么轻易相信他了,“那你居然还敢说自己是名侦探啊?根本就比那些警察还差嘛。”
“你错了。我告诉你,现代的社会根本就不适合名侦探生存。首先,如果名侦探没有去考警校,那他日后就很难有机会接触到命案。像我,要不是碰巧和你住同一间病房,我哪有可能跟你聊天呢?没有案子可办的名侦探。‘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再来,就是现在的科技进步,一些平庸之辈也能破的案子比以前变得更多了。比方说福尔摩斯好了,事实上他经手过的许多案子都相当简单,要是发生在现代,有能力破案的人一定更多。为什么呢?因为现在有血型鉴定、指纹鉴定、声纹鉴定,比十九世纪末的苏格兰场强太多了。警察们只要分析那些结果,很轻易地就能抓到凶手。”
“……然后呢?”
“可是,警方的侦查手法却有一个致命的漏洞。这就是他们无法取代名侦探的地方。警察们总是在寻找线索、组合线索,然后对它们做作地解释,并推导到某个人是凶手的结论。这样的作法不是不好啦,坦白说,这种方法很容易实行,也不见得没有效率。反正,万一解释出现错误,再重新将线索作不同的排列组合就好了,排列组合到最后总有可能会出现正确的。而平庸的凶手,也很容易在警方找到合理的解释、被突破心防以后,马上就承认罪嫌了。”
“……然后呢?”
“但是,若排列组合到最后仍然找不到凶手呢?很显然的,这件案子最后会变成悬案。或者,排列组合的结果指向无辜的关系人呢?就会造成冤狱。那么是不是这种办案方法错了?不,这个方法就理论上来说非常正确。只要穷尽所有线索排列组合后的可能性,其中一定有一个是正确的答案。但问题是,一来警方很难在有限的人力、有限的时间之内找到足够破案的线索,二来凶手也不是白痴啊!说不定凶手以假线索误导了警方,也说不定凶手毁灭了某些关键的线索,而这样警方就永远破不了案了!”
“……然后呢?”
“你不要一直回答同样的话好不好?……还好,一般的罪案由警察来应付就绰绰有余了,我们小老百姓不需要杞人忧天。可是,如果出现不可思议的犯罪、绝顶聪明的凶手,使得庞大的警力、进步的科技所未能及,名侦探就有发挥的空间了!当然啦,这种情况愈来愈少发生,这真是天才神探的困境哪!”
“……然后呢?”
“在欧美的古典解谜推理小说中常出现一个名词!直观主义(intuition)或者你要说是直觉也可以。这种直观能力,意思是抽离出事件异常的部分予以解析。”
“事件异常的部分?”
“比方说,魔法。”
“你是说,你可以解释魔法?还能凭这点找出凶手?”
“大概吧。”——我听见他爽朗的笑声——“在案件中,谁的行为最异常,谁就是凶手了。那是掩盖任何线索也无法抹消的犯罪证据。”
后面这句话好像是在讲我?我的行为不是被警察认为最为异常的吗?难道说我是凶手?这有可能吗?比如多重人格?我的体内有另外一个人?
我不敢否定这样的可能性。说不定我心中的另外一个人格,已经讲了许多我完全不知道的话、做了许多我完全不知道的事了。幻影会不会正是我另一人格的投射?
而且,我发现我还是无法摆脱心中既有的猜疑……这个男人其实是警方派来的间谍,企图想诱使我承认自己真的发疯了?
我以若无其事的语气继续问:“你的意思是——警方只要有办法判断命案中异常的部分们也能够像名侦探那样地破案吗?”
“不。所谓的intuition含有直觉成份。没有特殊直觉的人是无法成为名侦探的。就像是与生俱来的绝对音感一样,我注定就是名侦探,这是没有办法回避、没有办法摆脱的宿命……”他突然忧郁地说,“不然,我也不会有寂寞的感觉了。”
3
仿佛做了一场长梦。
但,那是梦,还是现实?
他走了。那个自称名侦探的男子,就像曾在我生命中占有极重要地位的幻影一样,走了。
我仍然被留在这里。仍然留在这白色的空洞中。自从他离开这里以后,我的身边不再递补其他室友。少了他的声音,我感觉世界好静谧,在过去,我只有在被父母锁入房间时才会出现类似的孤寂感。
那名青年倾听了我在命案当晚所见到的异象,他要我重复叙述好几遍。甚至,他要我教他怎么跳“鬼轮魔舞”。我必须承认,他学得很差劲,跳不到几分钟就跌倒在地爬不起身了。可是他好像跳得很愉快。
但在他走之前并没有说他什么时候会回来。“我尽快”。他这么说。我不知道时间流动的速度有缓慢,过了几个礼拜?还是几天?我问护士。她说距离我上次问同样的问题,只有三十分钟。我的生命难道是由警察、医生、护士、名侦探,以及所有的别人针对我而来,为我设下的庞大圈套吗?难道包括无头活尸、狗头人身的幻影也都是假的?到底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我不自禁又开始相信这整个世界是一连串的诡局。
但是我无从抵抗。我甚至不知道什么方法可以离开这里。我伸手摸着,只摸到无色的空气。那名青年从何而来、又从何而去,此时此刻我完全记不起来了。那是鬼魅吗?他果然是恶魔派来的使者?
我一直记得他说过,世界很可能是一座巨大的幻影城,全是为了欺骗人类的知觉而建造的。也就是说,我摸到的东西并不是真的,而是撒旦控制我的肌肉神经,让我有摸到东西的感觉;我甚至没有所谓的神经;我只有大脑、只有意识——我不存在。我受制于恶魔。
护士不断向我强调:“你人在病房。”
我告诉她,不,不。原来你也被撒旦控制了,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幻觉。但她显然不相信。我转念一想,说不定她根本就是一个不存在的虚像,于是我便不再劝了。
也不晓得是哪一天,这里突然来了好几个人,全自称医生,将我带离这里。我被带去某处陌生的空间,周围好像有许多复杂、不知名的机器。他们架着我,并用强光一闪一闪地照射我的眼睛。我有一种即将被解剖的预想。他们一面作实验一面交头接耳低声谈话,好像是在检测什么异类的生物。
他们还不停问我:“你看到了什么?好——下一张。你看到了什么?好——下一张。你看到了什么?好——下一张。你看到了什么……”我好疲倦,已经没有反抗的力气了。不管我看到什么,我都乖乖照实回答。虽然在那个实验里,我并没有看到比无头活尸更不可思议的影像。但我知道这些事件都是由恶魔所主导,是恶魔打算一步一步将我逼向疯狂、将我逼向毁灭的过程。
我所认知的世界开始失控、开始崩塌了。
人的感知功能究竟是根植在何处?我合上眼睛睡去,有没有可能才是真正的清醒?我发现四周的人物、环境让我感觉愈清晰,我如此的疑惑就变得愈沉重。如果说我在睁开眼睛时所感知到的现实变得破碎、变得模糊,我是不是可以干脆将现实定义成梦境?是不是有什么方法可以让我脱离这样的梦魇,让我真正地醒过来?
然而——我又想到,那名怪异的青年——好,如果他真的是恶魔派来欺骗我的使者,那他根本就没必要提示我:“世界很可能是一座巨大的幻影城。”他甚至应该反过来跟我说:“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以让我深信不疑才对啊!但他却老老实实地提醒我这样的可能性。
他是我破除虚像、通向真是的钥匙吗?他并不是恶魔的传信人,而是天神的使者?我心中有另一个声音这么告诉我:“相信他吧!”
“我叫陈小江,名侦探陈小江。虽然是个听起来很无聊的名字,但是你一定要给它牢牢记住唷。不然,等我回来以后我可不帮你了!”我默念他的名字。我曾经相信他,所以那时我把命案当晚的事情告诉他了。“我们是朋友,你相信我,所以我会帮助你!”若他是我重回现实的出口,那么我就做对了。陈小江、陈小江、陈小江。为了那遥不可及的“真实”——我不停读诵他的名字,以避免忘记。
但如果我一开始就听错了?如果我一直傻傻地在背这个错误的名字呢?他真的会不愿意帮我吗?我好怕!我会永远待在这里吗?不行!我不要!
我必须确定,确定他的存在。
在某一天,我摸索下床,在这个白色的空间里小心寻找陈小江曾经存在过的证据。我伸手摸着另外一张床,指尖抚触到床单的皱折。但床铺已然冰冷,我不知道他的体温是否曾在这里留过。
病床侧有一个名牌,但上面的名条已经被拿走了。
最后,我碰到了衣柜。于是我迫不及待地打开。结果……我见到了难以置信的东西!那是幻影!是狗头人身的幻影——不过,并不是幻影的实体,而是幻影的外衣。衣柜里面放了一个黑色绒布的狗头面具,还有一块黑色的披风布。
幻影还没有死?或者,幻影的服装被陈小江偷走了?
甚至,陈小江就是幻影的实体?否则,他的衣柜里为什么会出现这两样东西?
也就是说,一直以来盘踞在我心中的幻影并不是我心中无端产生的假象,而是一个真实具体的人物?而那个人,就是陈小江?
他老早就认识了我,并且一直戴着狗头面具在控制我、诱骗我?教导我认识黑暗、告诉我离开房间的方法的也是他?我所看到的无头活尸,也是他一手主持的戏码?在我视线之下割取人头的凶手,也是陈小江?等我被警察逮捕,送到这里以后,居然还继续冒充名侦探欺骗我?
恶魔。陈小江原来就是恶魔本人。他的确完全左右了我的感知功能。
但我以前曾经遇见过他吗?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拚命回想从前,可是一无所获。原来恶魔控制我的思想、我的生命,根本是不需要理由的?
难道说,他就是雅布拉梅宁,以我所没见过的面貌再度接近我?是为了要刺探我是否知道换头魔法的秘密?
陈小江欺骗了我。而我竟然大意地把真心话告诉了他。但他为什么没有杀我?我生命中不可解释的疑惑为什么总是这么多?
这个世界——不,我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我所感知到的周围事物——已经没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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