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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 《道者无心》——海内篇(全)BY燕垒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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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8 18:19:22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一无极

他刚说完,从土丘的破口里突然像涌起了一道水柱,冲天直上。

那并不是水柱,而是一道光流。这道光流直入云霄,便如一支灯塔,只怕方圆数里的人都看得到。那土丘边的枝条一根根乱舞,狂风大作,土石瓦砾,夹在石缝里的蛇虫,以及宗朗幻身的残尸也被风吹得四处激射。

这变化来得太过突然,无方刚要背起无念,被这道光柱惊得一屁股坐倒。无心也吓了一大跳,闪到宗真身后,道:“大师,又出什么事了?”宗真与宗朗这一番惊心动魄的斗法他都看在眼里,对宗真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宗真手搭凉篷看了看,脸上仍是声色不动:“波罗夷极变。”他将禅杖往地上重重一顿,对无方喝道:“无方,快走,此后每日以三藐母驮给无念镇邪,如果三天后无念依然不醒,那就将他打入寂灭。”

无方身上一震,道:“师父,为什么你不给他驱邪?”无心却在边上叫了起来:“大师,你是要以身涉险?”他脑子转得比无方快得多,宗真只一句话,他便听出言外之意了。

宗真掸了掸身上的泥土,高声道:“道消魔长,天下处处皆是险地。”

他身上的袈裟已沾得尽是泥土,但这一掸却又说不出地潇洒自如。无方说不出话来,深深施一礼,背起无念便走。他走了两步回头看时,却见无心仍呆呆地站在那儿不动,他伸手拉了拉无心道:“道友,师父让我们快走。”

无心“啊”了一声,追了过来。他走了几步,忽然道:“无方大师,真的要让尊师独自一人去应付吗?”

此时那道光柱已没有方才那么高,但粗了许多。无方看了看也有些不安,但只是道:“师父说的,总不会有错吧……”

无心咬了咬牙,忽然站定了:“小和尚以前跟我说过,除魔卫道,是出家人本份,有时就算没钱赚,也要干干的。”

他转身向来路走去,无方大急,叫道:“道友!道友!”无心却没再理他,人已消失在树丛里了。

他刚转过一片矮树,正看到那大坑前的情景,不由大吃一惊。坑底那土丘像蒸过头的馒头一样裂开,从中有个巨大的蛇头探出来。那蛇头上已生了两根短角,那道光柱正是从蛇目中放出的。宗真坐在坑沿,禅杖横担在膝上正念着什么,他口鼻眼耳中都有鲜血流出,但口中咒语不断,那蛇探来探去,总像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罩住了一般,不论如何挣扎,总是冲不出来。

宗真只道这小道士看见危急会逃得比兔子还快,没想到他虽然害怕,却会去而复回,看见无心过来了,他心如止水,却也不禁有些感动。只是释门清修,当万念不起,他这一分心,禁术已弱了一分,那蛇头猛地又冲出数尺,一颗巨大的蛇头左右摇摆,嘴里不时吐出硫磺之气。

这是宗朗的第二个幻身吧。他第一个幻身与人一般无二,没想到第二幻身竟然是这等模样。先前阿红幻出的巨蛇已是条大蛇了,但与这条蛇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无心见宗真渐已不支,他冲到宗真身边,左手划了个圈,与右手一合,头顶的云中隐隐地起了一阵闷雷,但仍是隐而不发。

宗真眼角已看到无心的一系列动作,忽然开口道:“道友,你的五雷破不得要领,不必白费心机了。”

五雷天心大法是五雷法中至高无尚的法术,无心会的不过是五雷破之类旁系法术,宗朗的幻身已然能呼风唤雨,这一点雷击于他自然不伤皮毛。无心心如火燎,叫道:“大师,纵然微末之力,也是一分力量。”

宗真眼里闪过一丝嘉许之意。这时,坑里那条巨蛇突然抬头仰天,从嘴里喷出一团白烟,这白烟也有一股呛人的硫磺之气,越漫越开,将这坑里填满了,仍在不住溢出来。

宗真一直坐着,此时突然站起来,将禅杖往身前一插,道:“他要孤注一掷了,道友,小心。”他的脸上仍是平和如常,但声音里已似乎有了些惊恐之意。

白烟越来越浓,像是重重迷雾。此时月已西斜,天边约略有了些曙色,这里却仍是暗无天日,加上这白烟,更是什么都看不清了。无心隔得两尺便已看不见了,他心头一阵不安,道:“大师,怎么办?”

宗真站在他身边,看着面前的禅杖,低声道:“还有一个时辰便要天亮。这一个时辰若不让波罗夷出来,到时太阳一出,便会冰澌瓦解。”

无心道:“是。”

***

刘府里的大小人等早被惊醒,都站在院子里看着。说鬼物出现者有之,说佛祖降临者有之,众说纷纭,谁也说服不了谁。

站在回廊上,听着这些乱七八糟的猜测,刘罕达心中却如同一团乱絮,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滋味。

这五显灵官庙还是数十年前他听从宗朗的建议布置的,当时宗朗说城西有龙虎气,在此地建坟,日后可登九五之尊。刘家是色目人,对这些风水堪舆却是信之不疑,这几十年来刘家也蒸蒸日上,日见权势高涨,而西山祖坟以五显灵官庙掩人耳目,倒是蛇类多了数百倍。蛇有龙相,想必是龙脉滋养而成,他越发相信宗朗的话。只是今晚屡有异相,他心中不安也越来越深。

胡管家突然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边,小声道:“老爷。”

刘罕达瞪了他一眼,道:“什么事?”

“宗长老那儿好像出事了!”

刘罕达又是一惊。他这时才发现让宗朗僻处的那个小院子里此时笼罩着一股绿光。宗朗房里只有一支蜡烛,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会这么亮法。他沉吟了一下,道:“你安抚住下人,我去看看。”

***

禅杖上的铜环忽然像夏日的蝉声一般响成一片。宗真身形一闪,却见一条血红的肉条直扫过来,扫得地上草木倒伏,土石乱飞,禅杖也被一下卷住,猛地拖了过去,宗真正待冲上前去,哪里还来不及。方才他借禅杖示警,总算逃过一劫,此时身边没了禅杖,登时大感茫然。

无心突然又从白烟中钻了出来,道:“大师,那是什么?”

宗真盯着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低声道:“是舌头。”

舌头!无心吓了一大跳。在坑里,虽然知道这蛇极大,但总没有大印象,此时被蛇舌一扫,他才真正觉察到那条蛇的巨大了。他道:“大师,该怎么办?”

蛇舌已经扫过来,那这条巨蛇定已突破禁咒。宗真只觉心底一寒,这八十多年来已忘得干干净的种种惊惧喜怒同时涌上心头。他摇了摇头道:“走吧,能逃多远就逃多远。”

无心一怔,忙道:“好!”转身便向后逃去。他本就害怕,此时见那巨蛇的舌头居然这般大法,那一口吞下两个人也不在话下。若不趁早逃掉,被这大蛇当一顿点心吃了,那可实在划不来。此时四周什么都看不见,但前后左右总还分得清。宗真淡淡一笑,只觉这张许多年不曾有表情的脸笑起来也有些僵硬,他待无心一走,反而踏上一步,喝道:“宗朗,福祸由宗真一人担当,你来吧。”

他的声音有如雷声隆隆,无心本在夺路而逃,听得这声音猛然站住。他没料到宗真到了此时仍在向宗朗挑战,那定是要与宗朗同归于尽了。他一向只以赚钱为重,起先来五显灵官庙实是为了找找庙里上供的奇珍异宝,顺便再把为害一方的妖物除去,但见无念、宗真这等舍身取义之举,实是让他大为震惊。

半空中异光一闪,白烟分处,一个蛇头从空中落下。无心吓得腿一软,那蛇头却像没见到他,掠过他身边,无声无息地向宗真那里冲去。那条巨蛇冲得极快,白烟一路分开。宗真正站在坑边看着下面,他只道这巨蛇还在坑里,根本没防备蛇头竟会从身后攻来,依然不曾察觉。无心大惊失色,双足一蹬,长剑出鞘,已跳上了蛇头,叫道:“受死吧!”

长剑向蛇头顶门刺了下去。这把剑吹毛立断,哪知一碰到蛇头上的鳞片,这柄利剑竟然断成了两截,剑尖根本刺不进去。只是巨蛇被无心这一刺也猛地惊起。宗真却被这一阵风声惊动,转过身来,手起一掌,正拍在蛇嘴上。

这一掌比无心的一剑可厉害多了,巨蛇负痛之下,整个身体直冲而上,一条五色斑澜的蛇身如一道长虹,直挂在天地之间。无心只觉耳边风声如刀,已不知冲起了有多高,他紧紧抓住蛇头上的短角,人挂在蛇头之上,肚里不住叫苦。

这蛇刀剑不能入,大出他意料之外。此时他的人已被蛇带到半空中,足有十余丈高,那条蛇还在不断向上冲去,他口鼻间都有血流出来,知道只消一松手,便会直坠下去。正在惶急之时,却听得耳边一阵梵唱:

应弃臭秽欲,弊恶魔之境。

由此为地狱,亦为恶趣因。

于他勿嫉妒,为亲名利故。

慈目视众生,得大威妙色。

众生所诤讼,积聚为根本……

这声音柔和之极,声声入耳,无心脑中一亮,像是身上又有了力量,一跃而起,两脚搭在蛇角上,从怀里模出了一个小元宝。

这元宝本是放在五显灵官庙神像中的,神像塌下后,无心才拣了起来。巨蛇伏在五显灵官庙下,这个小元宝已沾染多时,多少与这巨蛇相通。他一取出元宝,忽然又有些舍不得,但咬了咬牙,手指劲力到处,那金元宝还是被一下捏扁。也亏得这元宝是纯金所铸,较为柔软,不然无心功力纵然高强,哪里能够捏得扁?他一捏扁元宝,牙齿已咬破舌尖,将一口血吐在上面,喝道:“天地无极,五方使者,四溟大神,轰雷掣电,驾风鞭霆,供我驱策,急急如律令!”

血在这块金饼上突然变成了漆黑一团,象猛火油一般烧了起来。无心将金饼一扔,这金饼贴在了蛇头上,他伸手拔出腰间的摩睺罗迦剑,大吼一声,一剑刺下。

这已是将五雷破与厌胜法合二为一了。五雷大法都是正道,厌胜法向来都是邪术,天底下从来不曾有人将这两门法术合二为一过。剑尖一刺入金饼,却如穿腐木,那块黄金登时化成一滩金水,摩睺罗迦剑直没到柄。巨蛇遭此重创,猛地发出一声巨吼,身子又是向上一纵,一条长长的蛇身已没入云霄。

“轰”地一声响,天空里不知何时已积了厚厚一层云,巨蛇冲入云层,登时闪电激射,如千万道金蛇狂舞,映得方圆数里一片雪亮。

大雨倾盆而下。秋日已少见这等大雨,这场雨来得又急又猛,山头白烟被一扫而空。

“下雨了!下雨了!”

刘府里那些下人四散逃开,这时一道闪电又从天际间打下,正落在刘府的院子里。刘罕达正在向后院走去,被这一声响雷一惊,人闪到廊下,正好看见一道韭叶形的闪电击在宗朗那小屋上。院子里轰地一声,震得地面也像翻了个个,刘罕达被震得一屁股坐倒,眼前也只觉一花。就在方才这突如其来的一闪中,他看见小屋里那老僧突然间周身发亮,一时如琉璃所制,马上又是一声巨响,那小屋如同一个装满了火药的库房被点燃,空气中满是硫磺之气,小屋已只剩了一堆被击成碎末的地板了。

他只觉脑子里“嗡”地一声,一时还不敢相信,揉了揉眼,但方才还端坐着的老僧、一院子绿光都已消失不见,只有倾盆而至的大雨。

尾声

“师父!师父!”

无方从一片碎土中扶起宗真,大声叫道。宗真半坐起身,却已镇定如常:“无念没事吧?”

无方道:“师弟没事,不过还是不醒。师父,方才你将那波罗夷击灭了吗?”他知道自己的师父有莫大神通,若说击灭波罗夷,自是非师父莫属了。哪知宗真只是木然摇了摇头道:“不是。”

“不是?”无方吃了一惊,“难道是那小道士?他有这么大本领吗?”

宗真看着天空,像是回答无方,却更像喃喃自语:“拔山易,越过本心最难。修行法门虽则不一,得道终是一理。”

说到最后,他突然脸上露出微笑来。他原先向无表情,此时笑得却极为舒畅。无方看得呆了,道:“师父,你不是说……”

“无方,人心亦是天理。”

他看着天空。此时天空中的雨水正如万千天花纷纷落下。宗真脸上多了一层奇光,如领悟到天地间的至秘一般欣喜不已。无方不敢再问,见宗真已是起走如常,他背起仍是昏迷不醒的无念,道:“师父,那师弟万一不能回头,真要让他形神俱灭?”

这话他已问了第三遍了。宗真一合什,也不说话,只是淡淡一笑。无方也不知宗真是什么意思,心中仍有些不安,背起无念,嘴里念念叨叨地道:“那小道士真有这般厉害?师父,你看出他的来历了吗?”

宗真喝道:“快走!”

无方吓了一跳,忙道:“是!是!”他一嘴白胡子也被雨水沾在了一起,成了一束,宗真突然大笑起来,掸了掸身上的泥土,长声道:“术有正邪,道则一也。”

在西山的另一个山头上,衣衫褴褛的无心正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胸口。

在他胸口,有一个淡淡的青黑印迹,似是被人大力击打后留下的淤青。他看着这块印迹,眼中也不知是什么神情,既茫然,又有几分惧意。宗真的声音袅袅不绝,满山俱响,他听到了,抬起头望去。只见山道上,宗真在前,无方背着无念跟在后面,两人已转入山道,迤逦而去。

这场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此时雨已止了,云也没一丝,天边曙色一带,映得头顶的晴空一碧万里。他拍了拍腰间的摩睺罗迦剑,看着天空,不由会心一笑。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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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8 18:22:28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乙辟邪录 一 赶尸人

孔得财虽然姓孔,少年时也读过几年书,但是和曲阜圣人家已经毫无关系了,现在他只是个看守义冢的守墓人,喝了两盅后倒抱着自己那床油渍麻花的被子倒头便睡,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死人活人只差一口气。”

义冢就是埋些无家可归尸首的坟地。这年头兵荒马乱,皇上爷只知在大都寻欢作乐,和番僧整天弄些“演揲儿”、“天魔舞”之类,全然不顾天下已闹得水深火热。在这湘西的偏远小镇里也时常见得到倒毙路旁的死尸,有时是本地孤寡无依的老人,有时是被打了闷棍的过路行商。不管是穷是富,是老是少,死了,都是直条条的一根,也总得卷个蒲包埋了。孔得财的生计,就是把死人拖到义冢埋了,向那儿的人讨些赏钱。虽然得财不多,但多少也是财,埋一个死人,两三天的酒钱也就有了,所以对他来说,人死得多并不是件坏事。

今天大概是个黄道吉日,镇上的第一大富户,开酒坊的麻家院墙外居然倒了三具死尸。那三条汉子长相差不多,大概是一母同胞的三兄弟,也不知是前世欠了孔得财多少钱,一下子死在一起,孔得财推着那辆小车去装死尸时,不但从麻家一下子拿到了三份赏钱,还额外地灌了一葫芦酒。把三具死尸埋成一堆后,弄了点兔头鸡爪子啜了大半宿,带着陶陶然的醉意躺下,此乐诚南面王不易也。

睡到后半夜,他被一阵口渴逼醒了,睁开眼,正想到粗木桌上摸一下那把缺嘴的茶壶,灌一肚子凉茶,手刚碰到冰凉的壶身,他突然听到了一阵细细的铃声。

铃声若断若续,如果不注意,当真还听不到,可一旦听到了,那声音又像把小小的锥子,正不断从他耳朵里扎进去,直扎到后脑勺。他有点恼怒,摸索着欠起身,探头向窗外看去,准备呼喝两声。

他的眼角刚抬到超过窗台,看到外面的景像时,仿佛被兜头浇了一桶冰水。

月光很亮,照得周围一片惨白。今天也正是十五。

七月十五。

义冢因为不是家坟,这一片荒地只是孔得财一个人在看着,而他做的事无非是把来刨坟的野狗赶开,给年久颓圮的旧坟培点土,别的事也不想做,所以到处都长着深可没膝的草。

现在,在这片荒草中,有个人正绕着今天刚埋下去的那个大坟包走着。

这人穿着一件青布的长衫,头上是一顶青布帽,一副道士打扮。在他腰里,围着一根黑腰带,腰带上则挂着一个布包。他的手里拿着一个小铃,正在一瘸一拐地绕着圈子走。

虽然看上去是一瘸一拐的,但并不是因为这人是个瘸子,这人走的是禹步。禹步是道士行法时一种特异的步法,因为传说大禹治水时历尽千辛万苦,摩顶放踵,成了个瘸子,才传下来的这套步法。

这个道士在这儿要做什么?孔得财胆子也够大的,看管义冢的人,胆子不大可不行,可是现在他的心头却有了一阵阵的寒意,好像背后有人正往他的脖颈里吹气一样。

道士每走一步,小铃就“铃”地一声响。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周围死寂一片,不知为什么,连平常的草虫也一声不鸣,这铃声便显得极是突兀。

转了五六个圈子,那道士又一下站定,手中的铃却越摇越急,铃声响起一片,直如暴雨来临。头顶的月亮圆得怕人,月色凄冷,这副景象更显得妖异之极,孔得财在屋里,身上虽然还披着被子,可是觉得已是冷得象要结冰了,三十六个牙齿都在捉对厮杀。他赶紧捂住嘴,防着被人听到——其实那道士在屋外相隔有几十步,根本不可能听到他牙齿打战的声音。

那道士突然弯下腰,伸手在腰间摸出一些粉末往地上洒去,嘴里喃喃地念着什么。隔得远,他念得又轻,也听不清他在念什么。

孔得财已是大气也不敢出,他睁大了眼,盯着那道士的一举一动。道士的右手一边在撒粉,一边一上一下地扬着,好像在提着一根极细的线一样,突然,孔得财听到了另一种奇怪的声响。

就像手里握着一块嫩豆腐用力一挤,豆腐从指缝间挤出来一样的声音。他正觉得奇怪,突然,他看见随着道士的手一扬,一个人影直直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差点惊叫出声。那个人影浑身僵直,就如同是道士用一根线绑在他身上提起来的一样。这人出现得太过突然,他根本想不到在草丛里居然还会躺着一个人。

这个人一站起来,两只手便直直地伸着,好像要抓什么东西。那道士伸手一招,这个人随着铃声向前跳了跳,紧接着,从地上又站起了一个人影。

一共有三个。当三个人站在一起时,后一个搭着前一个的肩,三个人站成了一排。三个男人以这样的姿势站着,自然是很古怪的,可更古怪的是那三个人却像是木偶一样动也不动,月光下,映出那三个人的脸,惨白得发青,正是今天他刚从麻家院子外搬来的那三个。

那是行尸!孔得财只觉从心头一阵阵地冒上凉气来。他也听人说过,辰州这儿有一种赶尸术,能让死尸自己行走。只是这门法术一般是为了将那些客死异乡的人送回家乡去,他却想不通这个道士要把那三具尸首送到哪里去。

月光下,死人直直地站着,那道士摸出了三张符纸,在尸首背后各贴了一张,又摇了摇铃。随着铃声,那三具尸首直直地一跳,跳上了半尺许。

孔得财再也忍不住,失声叫了起来。声音甫出口,他才警觉,慌忙掩住口,但声音已溜出了口。

那个道士转过头,看向这间破旧的房子。孔得财吓得缩了回去,靠在窗下,用被子捂住头,大气也不敢出。

铃声越来越响。那是道士在向屋子走来吧,铃声中,还能听得到“咚咚”的声音,那是三具行尸在跳动。

声音突然停了。孔得财等了一会儿,见仍然没声音,他拉开被子。

刚露出头来,他就看到了月光。

月光是从窗子里照进来的。孔得财家徒四壁,窗棂也早就烂光了,月光照进来时,在他的床上映着白晃晃一块。在这一块像冰一样的月光里,有三个人头的影子映在里面,那自然是有三个人站在窗外向里看了。

他猛地大叫起来,连滚带爬地向前扑了出去。“哗”地一声,支床的砖块倒了下来,床登时翻倒在地,他也顾不得身上被磕出多少乌青块,冲到门口,拼命地拉着门闩。只是一只手也像在冰水里浸过了好久,手指都僵硬不堪,在门闩上划拉着,就是抓不住。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抓到了门闩,哆哆嗦嗦地将门闩卸下,一把拉开门。随着大门洞开,月光像汹涌的潮水一样轰然而至,可是孔有财却一下僵住了。

门口,一个人直直地站着。

这人的两手平平向前伸出,身体僵直如一根柱子,脸上还带着点泥土,分明是具僵尸。孔得财惊叫道:“我……我什么也没看见!”

他心知这道士做的事定是要瞒着人的,若自己口风紧,保证不说出去,那便没事。他也没想到面前的并不是个活人,话音未落,那具僵尸的两臂猛地合拢,敲在他两太阳穴上。僵尸的力量大得异乎寻常,“咔”一声,孔得财的头像是落在了一把巨大的铁钳里,他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头便如熟透了的西瓜一般被敲得粉碎,身体也软软地倒了下来。

这僵尸两臂一动,道士手中的铃便又摇动,但哪里还来得及。他见孔得财已倒在地上,便走了过来,僵尸还抓着孔得财的尸身似要往脖子上咬下,他伸手从腰里摸出了一道符,手指一弹,符抻得笔直,一直粘在了那僵尸脸上,僵尸便一动不动了。他蹲下身,看了看孔得财那张被挤得不成样子的脸,叹道:“可惜。”

他的右手向袖子里一缩,再伸出来时,一道细细的粉末像线一样落到了孔得财那张破碎不堪的脸上。他的手指上指甲很长,将粉末洒出后,他的五指极快地动了动,随着他的动作,孔得财的身体也在慢慢颤动。

像是提着一根无形的细线,这人的手很快地向上一提,孔得财突然直直地站立起来,两手也直直地伸向前。只是他好像喝醉了酒似的,站在那儿有点歪斜。这人站起身,又摇了摇铃,那三具僵尸闻声又是一跳,排成了一串,孔得财也跳着站到了后面。他一边摇着铃,一边不紧不慢向前走去。

月光依然很亮,照得大地一片银白。道士走出几步,又回过头看了看,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这笑意也如水面波纹,转瞬即逝,他的脸马上又变成了冷冷的样子,又摇起了手里的铃。

才走了两步,他的手一下顿住,身后的四个僵尸听不到铃声,登时木然不动。道士向四周扫了一眼,喝道:“朋友,快出来吧。”

周围仍是没有一丝声响,秋虫也寘然无声。道士站得笔直,在原地转了个圈,道:“朋友一定要我动手吗?”

仍然没有一丝声音。静默了半晌,道士举起右手,慢慢地道:“不要怪我无情了。”

他的右手里什么也没有,突然间从掌心吐出了一团火焰,整只手一下子像蜡烛一样烧了起来。他猛地往地上一拍,喝道:“疾!”

这一掌在地上拍出了一个掌印,像是打开了一个无形的水闸,周围立时升腾起一片蓝幽幽的火苗。这是尸磷火术,寻常荒坟年久失修,露出白骨时也会有磷火冒出,平时是埋在地下的,自然看不到。这道士一掌竟能将方圆数十丈的磷火尽数逼出,功力当真了得。

磷火吞吐不息,像是无数火蛇沿着地面爬动,一时间连月色也似变成了惨碧。草丛中像开了锅了热水一样沸腾起来,那是在泥土中筑窝的野兔游蛇虫蚁之类被磷火逼得四处逃窜。这里一直都死寂一片,没想到还有这么多活物,但那些动物只是都跳了两跳,便又翻倒在地。

那道士的右掌仍然按在地上,两眼目光炯炯地盯着周遭,看四周有何异样。磷火并不能燃物,也不能持久,这一阵蓝火乍一升腾又渐渐歇了。随着磷火熄灭,周围又渐归平静,道士叹了口气,收回掌来,喃喃道:“自作孽,不可活。”

他这尸磷火术极是阴毒,但也大损真气,他杀了那看守义冢之人,仍然觉察有人窥视在侧,心头动了杀机。但尸磷火术用出,却逼不出那人,知道此人定是在强行与尸磷火术相抗。若是那人功底真个高到能与尸磷火术相抗,早就会出来了,如今仍无动静,多半已被磷火之毒蚀骨而死。他现在真气已损,得赶着将这四具行尸带走,也不愿再久留。

他摇了摇手中的小铃,四具僵尸听得铃声又是一跳,跟着他而去。铃声凄楚,像是一个女子的哭泣,月光照在这片坟地上,仍是惨白如冰,好像要凝结。

乍看之下,这儿全无异样。只是在孔得财的房子外面,一只野兔四足朝天地倒在地上,浑身的毛被风一吹纷纷扬起,露出身上的一片青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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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8 18:22:59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义冢

“道长,他没事吧?”

一个小道士正襟危坐在床前,正给躺在床上之人搭脉。他这副样子倒更像是个郎中大夫,高金狗有点不自在地看着他,肚里还在寻思道:“这道士成不成?都说便宜没好货,唉,谁叫我这么个庄稼人没多少钱,只望他不要乱弄一气,小保才十三岁啊。”他对这儿子爱逾珍宝,前天小保回家说是肚子疼,原先也不当一回事,结果却是一场怪病,花了二两银子请镇上最有名的大夫出了个诊,说是气血两亏,非得用大补不可。他只是个寻常农户,哪能给儿子顿顿吃人参燕窝,惶急之下,正好碰见这个小道士,说是治不好不花钱,治好了得二两银子,才死马当活马医地将他带来试试。

小道士突然像察觉了什么,一把拉起了病人的手臂,五指像在弹琵琶一样从上至下按了一遍,突然又伸出两指在病人心口一弹,那孩子身子猛地一弓,咳了两声,呕出一股黑水。这些黑水粘稠如胶,腥臭不堪,高金狗吃了一惊,叫道:“道长,我可只有这一个儿子……”

小道士将那个孩子扶起来,又在背上敲了两下,那孩子还在呕黑水,连鼻子里都有黑水流出。他道:“施主,令公子是中了邪,小道已将他体内邪气驱出,你采点菖蒲煎水,给他内服外沐数日,印堂无黑气即可。”

高金狗听不懂这小道士文绉绉地说话,瞠目结舌地不知以对,小道士才省得自己说得太文了点,道:“你采点菖蒲来熬水,给你儿子喝下去,再用这水洗澡,一天一次,到他两太阳这儿没黑气,就成了。”

高金狗连连点头,道:“菖蒲有,菖蒲有。”菖蒲是端午时插在门上的,山上遍野都是,并不用花钱。他见自己这儿子吐出黑水后,双眼已经睁开,人也精神得多了,不由大喜过望,一把搂在怀里,哭道:“小保,快给道长磕头。”心中却不住寻思道:“看不出这小道士的本事倒是不小,只是不知他会要多少钱。”

小道士道:“头就不必磕了,这个银子吗……”高金狗一惊,忍痛道:“二两银是吧?道长,我是庄稼人,小保又没了娘,委实难过,能不能再……那个少一点?”原先说好是二两现银,足当他数月家用了,高金狗实在舍不得。

小道士脸一板道:“那可不行,说好的价钱,一文都不能少!”

高金狗苦着脸,伸手到怀里摸索了半天,摸出一包碎银子。这包银子是他省吃俭用,准备给小保娶媳妇用的。高金狗平时掉了一粒米都要从鸡嘴里抢回来,要他一下子拿出二两白花花的现银,实在心疼的不得了。小道士拿了银子,掂了掂,想了想,从里面摸出一块三四钱的碎银子,咬了咬牙,把银包还给他道:“给你儿子买点吃的吧。”

高金狗喜出望外,接过银包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道长,你心肠这么好,菩萨保佑你多子多福,日进斗金。”至于道士是不是由菩萨保佑,而这小道士是不是该多子多福,他欣喜之下,也不多管了。

小道士一怔,连忙扶起他道:“菩萨就算了,多子多福嘛,嘻嘻,我是火居道士,可以娶妻的,借你吉言吧。”

高金狗道:“是是是,道长一定能生上十七八个大胖儿子,以后个个高中状元,个个做大官,娶丞相家的小姐。”

科举之制自前朝覆亡后已废止数十年了,到仁宗时才算重开,而且分蒙古和色目人一榜、汉人和南人一榜,无心就算有儿子日后考中状元,顶多也只能做到六部尚书,而丞相却只能由蒙古人或色目人担任,绝不会招个汉人做女婿,可是在乡民心目中,仍是书生与宰相小姐后花园私订终生后中状元那一套。他被小道士扶着,磕不下去,叫道:“小保,快给道长磕头。”

那个小保虽是乡里小儿,人生得倒很机灵,趴在床上给那小道士磕了个头。这个头磕得倒是实诚,不过他两个眼珠仍是骨碌碌乱转地看着这小道士,小道士反倒有些不安,看看手里那块碎银子,狠狠心道:“这点钱你也拿去买糖吃吧。这是我给你的,可不是不收你银子。”他这一派向来是法不空施,必要收钱,虽然实际上一文钱没收,这话还得说的,以示不忘祖训。

这小道士一文没留,不免有点心疼,但大方也大方过来,总不能反悔。他有点不太自然地道:“小保,你是吃了什么中的邪?”

小保道:“我在后山玩,抓了一只兔子烤着吃了,结果回来肚皮就痛起来了。”

高金狗道:“阿弥陀佛,那儿是个坟地啊,前一阵子孔得财还拖了三个死人去埋,你这小祖宗怎么跑那儿去,嘴巴老这么馋,老子非打烂你屁股不可……”

他也发现这小道士有些后悔,只作不知,一边喋喋不休地骂着儿子。小道没再说什么,转身向门外走去。高金狗千恩万谢地送了他出去,临出门时,那小道士忽然转过头道:“施主,你可知道毒龙潭在何处吗?”

高金狗一怔,道:“毒龙潭?没听说过了。”这辰溪县方圆有数百里,又是崇山峻岭连绵不断,到处都是深潭巨壑,他也不知这毒龙潭到底在哪儿。这小道士也没说什么,转身便走了。

高金狗千恩万谢,待那小道士走远了,他才一拍脑袋,高声叫道:“对了,道长,还不知道你怎么称呼。”

小道士转过头,笑了笑道:“小道无心。”

***

坟地虽然有些邪气,时常会有野鬼游荡,但是上面长的东西也不会有什么大碍,乡民所耕的田间有时也会有一两个坟包的,可是那个小保所中邪气甚是厉害,决不会是寻常的妖邪,无心想破了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最好的办法是到那里看个究竟。

后山因为是一片义冢,平常也少有人来,虽然是秋天了,草还是很茂盛,远远地望过去,那片山坡上像是淹没在草丛里,坡上有一间东倒西歪的破房子,屋顶满是瓦松,墙上的石灰也多已剥落,露出的砖缝里长满了细草。

他走了过去,刚到门边,不由皱起了眉。里面脏乱不堪,鬼影子也没一个。他打量了一下四周,正待退出去,在门边时一下站定了。门上原本也有朱漆,如今却尽已剥落,两个黄铜的门环都长满铜绿,只有一小块地方油光发亮,想必是常用手摸着的。在已经变成褐色的门板上,沾着几滴乌黑的渍斑。他摸出腰间的短剑在门板上刮了些下来,凑到眼前仔细看了看,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取出一张纸,将短剑擦净了,又看看四周。这地方看上去也不像能住人的,桌上放着一只空酒壶和两只脏碗,看样子也有两三天没洗过了,破床板倒在地上,一床被褥也脏得冒出油光。

住在这儿的那个孔得财多半也已经死了吧。那样一个人,活着和死了,都一样没人关心的。

无心走出门去,看着外面的草丛。已是初秋,草叶有些发黄,不时有风吹过,卷得草叶左右晃动。像是被风吹皱的湖水。他叹了口气,向前走去,可走了两步,却又站住了。

在他脚边,是一只死兔子。这兔子肚破肠流,想是被东西咬过,但身体却丝毫不腐。他拣起一根树枝,在死兔上敲了敲,“梆梆”作响,敲上去倒如一段木头。

无心有些迟疑。他用树枝拨开草丛四处看了看,才不过数尺方圆,他又发现了几条死蛇和几只死山鼠,全是硬梆梆得像木头一样。他将树枝扔了,不由陷入沉思。

那些兔子山鼠之类,全是中了尸气而死的,小保抓到的想必也是只沾到尸气的兔子。这么大的尸气,除非是将数万人的尸骨全埋在一处才会产生,这义冢里虽然荒坟林立,却最多不过数百个而已。

古冢密于草,新坟侵官道。城外无闲地,城中人又老。这首唐僧子兰的《城上吟》小时候师父也教他读过,那时只是当一首谣曲念念,现在见到这个荒凉的义冢,却是别有一番滋味。

他从怀里摸出一支细细的毛笔和一个小圆盒,这盒子是用两段竹节做成的,打开了,里面装的全是调成糊状的朱砂。他将笔蘸饱了朱砂,在一片长长的草叶上龙飞凤舞地画了道符。收好东西,看着这片草叶,他合上双眼,捏了个手印低低地念咒。

随着念颂声,那片草叶也在不住抖动,渐渐伸直,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拉着草尖。等这草叶竖得笔直,无心放下手,低低道:“过往游魂听真,吾上太山府,谒拜皇老君,交吾却鬼语。呼玉女收摄不祥,登天左契,佩戴印章,六丁六甲,神师诛罚,不避豪强,若有不遵者斩付魁刚,急急如律令!”

念到“令”字,他骈指向那片草叶一指,草叶突然无火自燃,上面写的那些符字灼灼发亮。此时太阳已隐到了云后,周围一下暗了起来,像是大雨将至的样子。

无心将两指夹住草叶下端一捋,叶片上的火光仿佛有形有质之物被他抹下,还在指缝间燃烧。他将手指往两眼上一抹,火光应手而灭,他猛地睁开了眼。

这是禁鬼咒。他的眼里神光如电,扫视着四周。在没膝的草丛里,一些萤火一般的亮点正四散纷飞,一触即散。那都是些尸居余气,孤魂野鬼不得超生,年深日久魂飞魄散后便成了这副模样。他转了一圈,仍是看不到一个成形的游魂。

奇怪。无心抓了抓头皮,他听得高金狗说是几天前还有三个新死的人埋在这儿,魂魄哪会散得这么快法,难道是有什么异事发生吗?

在一棵榆树后面有个坟包,土色也很新。无心走了过去,蹲了下来,拨了拨坟前的土块。土块碎了,里面却还有点湿润。这两日并不曾下雨,一些小土块都被晒干了,但这里的土却还是湿的,只怕被翻起来还没多久,不知为何魂魄却看不到。

难道这坟是空的吗?他摇了摇头。孔得财只是个看守义冢的孤老,没事干肯定不会堆个空坟玩,一定出过什么事了。

他正自沉思,突然腰间的摩睺罗迦剑在鞘中低低一响。声音虽轻,无心却如同听到了一声惊雷,浑身一震,手一扬,已从背后抽出剑来,左手捏了个诀望向四周。

这柄摩睺罗迦剑是他差点丢了性命得来的,剑虽小,却大有灵异。此时剑在鞘中发出鸣响,恐怕周围是有什么怪物了。

禁魂咒尚未完全失效,他看了一遍仍未发现有什么异样,心头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这里太静了,耳边只有风吹之声,更显得一片死寂。

看到第三遍,他终于发现在左前方的草丛有些微异样。他提剑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走了几步,脚下却是一滑,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圆圆长长的。

是条蛇吗?他撩开脚边的杂草,一看见脚下的情景,心中猛地一惊。

在草丛里,有个人正伏在地上。这人的身体已是嵌在泥中,背和地面平齐,他刚踩上的是那人前伸的手臂。无心大惊之下,向边上跳出了三四尺,喝道:“好个妖物!”

这人既无魂魄,自非尸首了,那多半便是妖怪。无心只道这妖怪要伏击自己,他又全无防备,心中大感惊恐。哪知他跳开后,这人仍是动也不动。无心心道:“奇怪,难道这是个倒伏的翁仲不成?”可这人的姿势是双手笔直伸在头上,若是翁仲,这姿势也太怪了点。

他小心地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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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8 18:23:29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九柳龟息术

还没踏上一步,忽然耳边听得有人喝道:“兀那道士,你是什么人?”

这声音极是响亮,如同打了个旱雷,无心一惊,抬头看去,却见有个人站在山坡下。这人也不过十八九岁,手里拿着一把铁尺,这是六扇门常用的兵器,这人多半是个捕快了。

无心道:“是位捕快大人啊,小道是……”他正待报上名来,那捕快已经跑了上来,手上的铁尺对准了他,喝道:“快把剑放下!你孤身一人在这荒郊野外,已犯了大元律法第……”说到这儿却卡住了,从腰间摸出一本律书来翻着。

无心笑了笑道:“小捕快,这是我的法剑啊,你看,上面还有符字的。”

那捕快想必一时翻不到要给无心定的罪名,孤身夜行还是可疑的,现在大白天,一个道士在义冢里,好像也不曾触犯大元律第几条。他将书放在怀里,仍是紧张兮兮地向无心走来,叫道:“快把剑放下!我是辰州捕役言绍圻,你再不将剑放下,便是违抗公差,拒捕!拒捕你知道吧?罪加一等!”

无心连忙将剑收回背后的剑鞘,道:“小捕快,我是出家人,可不是什么江洋大盗。”

言绍圻见无心将剑收了起来,才显得宽了宽心,听得无心说什么“江洋大盗”,像是想起什么来,从怀里摸出一张纸看了看。这纸上画着个人像,长着两撇小胡子,和无心一点也不像。言绍圻打量了一下无心,又叫道:“把手指放到唇上。”

无心莫名其妙,道:“什么?”

言绍圻怒道:“手指放到嘴唇上面,你听不懂吗!”

无心也不知这个小捕快到底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依言将手指放在嘴唇上,言绍圻又看了看,道:“你真是道士?叫什么?不像。”言语已缓和了些,说“不像”自是说无心不像那个要犯,而不是不像道士。

无心道:“小道无心。小捕快,你在缉捕江洋大盗吗?”

言绍圻上上下下又打量了他一番,才勉勉强强相信他不是那个通缉的要犯了。他将那张纸卷好放回怀里,仍有几分狐疑地道:“你在这儿做什么?这是坟场。”

无心道:“这里有邪气。除魔卫道,出家人本份,我看看有没有能做的。”

言绍圻道:“看不出,你还是位道长。”他的话里有点讥刺之意,想必虽然信了无心不是那个要犯,却仍有点不信他的话。他走到无心跟前,突然看到地上那个人,惊叫道:“哇!你果然不是好人!”

言绍圻手中的铁尺又对准了无心,无心急道:“什么呀,这人在这儿都好多天了。”

言绍圻这才看到,地上那人的衣服上已是沾满了泥土,这样子不会是刚才发生的。他半信半疑地又垂下了铁尺,道:“那他是被谁杀的?”

无心道:“我也是刚发现他的。”

言绍圻蹲了下来,用铁尺戳了戳地上那人,叫道:“尸身还是软的,奇怪。”

无心道:“是很怪。等一下,我们把他翻起来。”

他走到边上的树旁,抓住了一根手腕粗的树枝,另一手伸到腰间,只轻轻一闪,摩睺罗迦剑已然如闪电一般出手,将那树枝齐根斩下。他又斩下一根,把两根树枝的枝杈削掉了,又走回来,却见言绍圻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无心把一根树枝递给他道:“来,动手啊。”

言绍圻接过树枝,手都有些发抖,道:“你……你武功这么好!”他想起方才自己用铁尺对着无心,若无心真是那缉犯,只怕自己一条小命已经送掉了。他年少气盛,只道自己的武功天下无敌,方才见无心年纪与他相差不多,很有轻视之意,此时才感到实在是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无心道:“我这两手三脚猫功夫可不成,我认识个和尚,那才真正算得上高手。唉,闲话别说了,天好像要下雨,快点干吧。”

两人把树枝插到地上那人身下,齐齐用力,那人一下翻了过来。这人脸刚一朝上,无心和言绍圻两人都惊叫了一声。他们只道这人只是寻常死尸的脸,哪知一翻过来才发现这人的眼上、鼻子上、嘴上、耳朵上竟然都糊了个泥团。那泥团一块块都是圆圆的,定不会是因为脸贴在地上而沾上的泥块。两人相互看了一眼,言绍圻抢先道:“他是被杀的!”

鼻子和嘴蒙上泥块,自然会憋死的。无心却摇了摇头道:“不是,这是九柳门的龟息术,这人用泥块闭住七窍一样可以用周身毛孔呼吸。看他面色青紫,只怕是因为中毒而死。”他又抓了抓头皮道:“只是死了的话怎么会没有魂魄?”

言绍圻也不知无心说的“九柳门”是个什么东西,这时天色越来越暗,突然间,一道闪电划破天空,他叫道:“要下雨了,我们去躲躲雨吧,来,抬他进去。”

无心道:“好。”他看看地上的尸首,尸首身上也全是泥土,他实在不想去碰,道:“放在这儿吧,等仵作来之前我们还是不要动。”

言绍圻道:“也好。”他也不想碰,听无心还讲出理由来,自然是从善如流了。

两人一躲进破房子里,雨便落了下来。言绍圻一进门便叫道:“这么臭!孔得财死到哪儿去了。”

无心道:“多半已经死了。”

“死了!”言绍圻跳了起来,“他一个孤老,怎么死的?”

无心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你看,门上有些血迹,而这门上的门闩也搭拉着,多半是他在开门时被杀,尸身被拖走了。”

言绍圻闻言也摇了摇头:“若是拖走,门槛上准会沾着血迹的。可这门槛上干干净净,准是被人扛走的。”

无心道:“那人要扛走尸体做什么?”

言绍圻道:“谁知道。说不定孔得财根本没死,那人是他杀的,他畏罪逃走了,总不会死人自己跑掉吧。”

他只是顺口一句,无心却浑身一震,道:“对啊,有可能。”

言绍圻叫道:“什么可能,死人还会走吗?死人是……”

他的声音突然停下了,眼里也露出恐惧之极的神色。无心奇道:“怎么了?”他还只道自己脸上有什么异样,伸手抹了把脸,言绍圻却指着他身后道:“死人……死人走了!”

无心回过头从那破窗子里看出去,却见有个人正摇摇晃晃地从草丛里站起来。他大吃一惊,走到窗边。此时已看得清楚,正是那具死尸。这死尸身上的衣服已经被雨淋湿了,紧紧地贴在身上,他脸上的泥团也已被雨水冲掉,露出的脸青里透白,根本不像个活人,一站起身,也像喝醉了酒一般摇摇晃晃。

言绍圻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方才乍见死人站起来,吓了一大跳,此时却已平静如常。湘西乡里妖异之事传闻极多,言绍圻虽不曾见过,却也听得多了,就算死人复活也不过如此。

无心沉吟了一下道:“看这山坡上死了那么多野兔老鼠,多半是中了邪气而死,恐怕有人曾在这儿施毒,这人为了避开危险,用九柳龟息术闭住七窍,哪知施毒那人功力太高,他的龟息术仅能护住心脉,周身已遭毒物侵入,成了这么个半死不活的模样。”

若是先前那道士听到,定会大吃一惊,因为无心说的已是八九不离十了。言绍圻想了想道:“那他到底是活的还是死的?”

无心道:“周身已遭毒物侵蚀,连脸色也成了这个样子,自然是死了。不过这人也算了得,还护着心脉,怪不得魂魄未散。”

言绍圻道:“那他还有没有救?”

“十停中,大概还有不到一停的机会。”

言绍圻叫道:“那还不快去救他!”

他有点怕死人,活人却是不怕的,马上冲出门去,也没注意到无心还有话说。外面雨已下得很大了,秋天下这等暴雨已不多见,一到外面,言绍圻便被雨淋得湿淋淋的,他跑到离那人身边还有五六尺远的地方,却又不敢再上前。

这人身上一淋雨,一身的衣服斑斑驳驳的都是泥迹,脸上也有泥痕,整个人都没有人样,站在那棵大树前,只有三分像人,七分更像个吊死鬼。言绍圻有些迟疑,不敢再靠近,离得远远地道:“兄台可好,要帮忙吗?”

这人摇摇晃晃地站立不稳,两只手也在乱抓,听得言绍圻的话,猛地转过身来,和他打了个照面。言绍圻见他的眼睛也变得血红,不由打了个寒战,忖道:“这人到底是死是活?”他还没想通,身后无心已在叫道:“快闪开!”

说时迟,那时快,这人突然抢步上前,一只手横扫而过,言绍圻吓得呆了,只觉一股厉风袭来,百忙中猛地一低头,这人的手从他头顶掠过,一股带着腥臭的劲风刮得他头皮发麻,又重重打在边上树干上,“啪”一声,那棵足有一抱粗的大树也猛地一震,树身上被击出个掌印,满树叶子也如天花乱坠,纷纷洒下,这人的手臂已不似血肉之躯,倒如同铁铸的一般。一击之下,这人的手臂又反转扫来,言绍圻已吓得呆了,见手臂又扫到跟前,他刚才弯腰躲过一击,此时正在伸直身子,眼看这人就要扫到他腰间,再弯已来不及了,无奈之下,猛地一提气,人已拔地而起。

“呼”地一声,雨珠也被这人扫得四处飞溅,言绍圻跃起了有五尺许,这人一臂已从他脚下掠过,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这人的左手又已猛地向他抓了过来。

这等招术空门大开,言绍圻习武多年,虽然和人动手并不多,但身法已是顺极而流,也不多想,一脚已飞出,踢向这人面门。只消这人一闪,他这一抓自然抓不到自己了。哪知这人根本不躲不闪,仍是直直抓来,言绍圻的脚先踢到他脸上,“砰”的一声,如同踢中了一块巨石,这人浑若不知,已一把抓住了他的小腿,言绍圻只觉像是被一把铁钳夹住一般,下面的高妙身法再用不出,一下便摔了下来。

此时无数落叶已将两人裹住,言绍圻眼前只见一片暗绿色,也根本看不清。他一落到地上,小腿还被这人抓着,心中已是纷乱如麻,暗自道:“这人不知道我是公差吗?”但这人显然不管他言绍圻是不是公差,抓着他的小腿正向后拖。这人的力量大得异乎寻常,言绍圻的手在地上胡乱抓着,一把抓住了一截树根,他两手攥住再不放手,只觉浑身骨节被拉得“咯咯”作响,像是马上便要拉断。正自惊慌,却觉身后有一道白光闪过,这人发出了一声厉叫,声音也更似一头异兽。

抓着他的那股大力一下消失,言绍圻直直地摔在了地上。地上的泥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他摔得满脸都是污泥,只觉浑身仍是说不出地疼痛,手足并用地爬了两步,惊魂甫定,回过头来,却见无心提着剑正站在他边上,面色凝重,脚下不丁不八,左手提在胸前捏了个剑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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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8 18:24:11 | 显示全部楼层

四 暗夜之妖

无心面对着这人道:“小捕快,你不要紧吧?”这人用了九柳龟息术,虽然没被当场毒毙,但浑身肌肉已被毒素浸润,已近僵尸,虽然双臂已被他一剑斩断,仍是不敢大意。这人的手臂坚如铁石,寻常刀剑根本伤不得他分毫,无心手中虽然也是柄寻常精钢长剑,也不曾开锋,却是用朱砂在剑身写过一道符的,恰是这人的克星。

言绍圻翻过身来,抹了把脸上沾着的泥水,见自己的小腿上还抓着一条断臂。他一把拉下,只见裤管也已破裂,皮肤上被抓出五条青紫的淤血痕,他心有余悸地道:“道长,这人到底是死是活?”

这人的手臂已被斩断,切口中还有鲜血流出,但整个人仍是不像活的。无心道:“他原先用龟息术时以泥团闭住七窍,虽然还没死,却已没有神智。泥团被雨打散后,人是醒过来,但心智全失,现在说他是僵尸也可以。”

这人手臂的断口处还在流血,却好像根本不知痛楚,两截断臂左右乱挥,只是他的手臂已被齐肘斩断,短了一半,抓不到人了,只把血甩得到处都是。无心连忙退了几步,拉起言绍圻避开。言绍圻看着这人,又打了个寒战,道:“那到底是活人的还是僵尸?”

无心道:“僵尸!”他知道这个小捕快有点食古不化,自己将那人的手臂斩断了,若说那是个活人,只怕言绍圻又会翻出书来说自己犯了哪一条王法,索性便说是僵尸。其实这人神智虽失,却因为用了九柳龟息术,并不曾死。

这时那人的动作已越来越慢,忽然“啪”一声,仰天摔倒。无心知道这人是因为失血过多,他提剑走了过去,言绍圻紧紧跟在他身后。无心心道:“这小捕快胆子倒大,真个少年有为。”其实他的年纪与言绍圻也相差无几,大得有限。谁知言绍圻刚走出几步,突然觉得一阵恶心,他强忍着不吐出来,但肚子里像是翻了个个,走了两步便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吐了起来。无心听见声音,走过来往他背上一拍,言绍圻登时觉得额头一阵清凉,人好受了些。

无心从怀里摸出一道符道:“小捕快,你是沾了点邪气,把这道符带在身上吧。”他才要说“每道符廉售二百文”,却见言绍圻面色不好看,也不多说了。好在一道符也不值什么钱,这个东他还做得起。

这人躺在地上,一张脸如纸一般白,连青紫之色都没了,双眼圆睁,鼻翼却在微微抽动。无心叹了口气,将长剑插回背上蹲了下去,言绍圻这时舒服多了,在一边急道:“道长,小心!”

无心道:“他身上的毒素随血流尽,现在神智已复,不过也已命不久矣。”刚说出口才省得这话其实是说这人还活着,并不是僵尸,只怕言绍圻又会来缠夹不清。不过言绍圻却似没有在意,也走到这人身边道:“他活着,那还是救救他吧。”

无心叹道:“他浑身血液都已流尽,要救他,除非是西王母的不死药。”

言绍圻惊叫道:“那你真的是杀了他了?”他做捕快未久,一直想抓个大案,眼前正是一件杀人大案,但无心是为救自己而动手的,总不能再去抓他吧?

无心伸出手点在这人肘上一点,止住了血流。其实这人身上的血也已大多流光了,止不止都无所谓。这人身上一动,慢慢睁开眼来,喉咙里发出了低低的“咕噜”声,言绍圻喜道:“他醒了!”

“这是回光返照,他好像有话要说。”无心面上仍然极是凝重,他伸手取出一张符,轻轻一抖,符一下燃起。因为在下雨,因此他是手背向下,将符掖在掌心,火燃得极快,一下变成了一撮纸灰,连汗毛也没烧掉一根。无心将纸灰塞进那人嘴里,手掌又顺着他咽喉一抹,道:“道友,有什么话快说吧。”他知道自己这护心符只能逼出这人残存的一点活力,此人是死定了,借这机会,让他说出最后一句话。

这人嘴张了张,慢慢道:“龙……龙眠谷中……第……”

说到这儿,声音越来越轻,无心却是大吃一惊,将耳朵侧到这人嘴边,急道:“还有什么?”但这人身子猛地一颤,便不再动,这回是真的断了气。

言绍圻看得心惊肉跳,道:“龙眠谷?那里有妖怪啊,谁都知道。”他只以为这人会说出个惊天大秘密出来,哪知说出的只是这么个无关紧要的闲言。无心拉开这人的衣领看了看,这人的肩头刺了一个花纹,是一枝柳枝,上面缀着七片碧绿的树叶。虽然每片树叶都只有指甲大小,刺得却着实精细,连叶脉都刺出来了,树叶的颜色有浓有淡,越到梢上便越浓,缀在细枝上,栩栩如生。无心道:“没想到他还是七叶弟子,怪不得能撑到现在。”

言绍圻道:“七叶弟子很厉害吗?”

“九柳门弟子入门时都只刺一片叶,随着在门中地位升高便加刺一叶,门主有九叶,那是最高的。这人刺了七片叶,已是个护法身份了,居然还是难逃一死。”

无心站直了,看着地上的死尸,叹了口气道:“九柳门也是外道中的名门,现在虽已渐趋式微,还是没人敢小看他们。这人一死,想必又要大起变幻。”他转过头,笑了笑道:“小捕快,你要不怕死,立功的机会到了。”

言绍圻却脸色一沉,道:“你杀了人,把你抓去就是个大大的功劳。只是你救了我,再抓你,我也太不算好汉了。唉,只是这个死人该怎么办?”

无心道:“这野地里,把他埋了便一了百了。”

言绍圻摇了摇头道:“不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得回去一趟。小道士,你要上哪儿去?”他见无心一口一个“小捕快”,马上还以颜色,“道长”也改口成了“小道士”。

无心捋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道:“先回到住的地方,烤干衣服再说。”

言绍圻道:“你住哪儿?”

“如归客栈。”他马上警觉道:“你要做什么?”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回去报案,若有话要问你,你可得留在那儿。”他急匆匆地跑下山去,走了一段又回过头道:“别跑啊,我不骗你的,我言大捕头表字刚正,刚直正义,你相信我好了。”

叫刚正就代表刚直正义吗?无心想说现在执国政的那个其实是汉人,却自认是蒙古人的太平。名字叫太平,天下却着实不太平。他有些想笑,但心头却隐隐地作痛。

***

辰州辰溪县县尹言伯符这两天很是烦恼。虽然他算是辰溪县的父母官,在这一方生杀予夺之权尽在手中,但他也有不如意的事。

他在正厅里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走来走去,正心烦意乱,言绍圻浑身湿淋淋地跑了进来,一边跑一边叫道:“二伯父……”还不等他说完,言伯符已急道:“有人来了吗?”

“不是,我在义冢那儿发现一个新死的人。”

言伯符眉头一皱:“个把死人算什么,我问你,没人来吗?”

言绍圻一心以为这是件大案了,哪知这个二伯父却根本不当一回事。他有点委屈地道:“好像没来。”

这时一个下人急匆匆地进来,行了一礼道:“大人,有辆车来了。”

言伯符像被蛇咬了一口,连忙掸了掸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脸色一变,道:“来了?”也不知是喜是忧,快步向外走去,又转身对言绍圻道:“绍圻,你快点回避一下。”

言绍圻待言伯符走出正厅,小声问那报信的下人道:“是谁来了?”

“听说是田平章来了。”

湖广行中书省的治所在鄂州,早年每省置丞相一员,平章二员。后来朝廷怕地方权重,故多不设丞相一职。田平章名叫田元瀚,是左平章,因为蒙古人尚右,而各行省正职例由蒙古人担任。左平章是从一品的贵官,竟然会到一个小小的县丞衙内来,言绍圻闻言也吓了一大跳,道:“真的?”

那下人连忙压低声音道:“少爷,别那么大声啊,老爷可不想声张。”

田平章来这里到底做什么?言绍圻走出正厅,正好看见一辆马车缓缓驶到厅前。那是辆黑色的马车,什么都是黑的,连拉车的健马也是一身黑毛,车顶苫着黑油布,四角正不停地淌下水来。车后跟着两个随从,同样是一身黑衣,彪悍健壮。

言伯符之名与三国时威镇江东的小霸王孙策的表字相同,此时却诚惶诚恐地跪在檐下,低低地道:“下官……下官言伯符恭迎大驾……”声音不住发颤,像有说不出的惧意。地上有些积水,将他衣服的下摆都沾湿了,可他却像丝毫未曾察觉。

马车停下了,又顿了顿,才算停稳。那两个随从跳下马,一个撑开一把大伞,另一个从车后取下一卷厚厚的油布铺在地上,才推开门,低声道:“大人,请下车。”

一个人慢慢走了出来。

和黑色的马车不同,这人穿着一身白衣。马车仿佛要溶入黑夜,而这人却像是从黑夜中跳出的一团白火。他今年四十三岁,但看上去却好像初过三旬,很是年轻。

这人像是没听到言伯符的话,转过身来,伸出一只手道:“小姐,下车吧,我们到了。”

从车中伸出一只白皙纤细的手臂,轻轻放在这人掌中。在暗处,言绍圻一看到这只手,心口像是被重重地打了一拳,呼吸都要停住了,心道:“真有这么好看的手!若是,若是……”这手五指纤细如春葱,柔若无骨,宛若莲花,只是尾指指甲却是蓝色的。寻常女子常以凤仙花汁染甲,若是染成蓝色也不知用的什么花。这只手手形极美,若是走出来的这个小姐长得不那么好看,他实在要大失所望了。

一个女子走了出来。

言绍圻大失所望,但并不是因为她长得不好看,而是因为她的头上蒙着一层薄纱,在远处根本看不到她的样子。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女子的身影,心中已如风车般地转过无数个念头,只望她能走得慢一点,这样便可以多看得一会儿,但这女子步履轻盈,行走时像是在水面飘动一样,一身白色衣裙随着她的走动荡起细细波纹。他正在暗处看着,忽然听得身边有个古怪的声音,扭头一看,却是那方才报信的下人站在廊下。他双眼圆睁,眼珠子也鼓鼓着像要脱眶而出,瞪得血红,嘴里正发出像是干渴时的声音。言绍圻心道:“他也知道这女子好看啊,只是不知道脸长得怎么样……”正自好笑,眼前一花,那下人突然发出了一声惨叫,双手捂住脸,蹲在地上。言绍圻大吃一惊,只见有个人站在了廊下,正是那个摊油布的随从。这人脸上笑嘻嘻的,这笑容却像带着个面目,手里抓着个血淋淋的圆球。

那是一个眼珠。见这人出手如电,残忍阴毒,言绍圻站在暗处,浑身不由发起抖来。这人也不管正在惨叫的下人,将手里的眼珠扔进嘴里嚼着,看了看言绍圻,笑道:“小哥,你也留下一个吧。”骈指便向言绍圻左眼戳来。言绍圻大吃一惊,右手一抬,便遮在眼前,只觉掌心一疼,已被这人的手指戳了一下。这人也没想到言绍圻还有这等本领,“咦”了一声,右手一翻,拇指压在言绍圻掌沿,这一指之力已将言绍圻的手掌拨开了。

言伯符虽然离得甚远,看不清楚,却也看到那随从和言绍圻交上了手,他急得不住磕头道:“大人,那是舍侄,是舍侄。”急切间也说不了更多,白衣人只是哼了一声,道:“五宝,住手。”

此时那五宝的手指已堪堪触到言绍圻的左眼眼皮,听得白衣人发话,也不答话,手一下收了回去。他方才挖人眼珠,脸上却一直带着笑容,但这笑容却丝毫不变,没半点活气。这人一低头,也不见他作势,便已退到了白衣人身边,毕恭毕敬地站立,右手的手指上还有鲜血滴下。白衣人扶着那个女子一步步向正厅走去,到了门边,又哼了一声道:“言大人,借贵地暂住五日。这五日内,不得有人进来。”

言伯符汗出如浆,没口子答应。看着那两个随从将东西收好掩上了门,他才站起身来抹了把额头的汗,走到言绍圻跟前很小声地道:“绍圻,你没事吧?”

言绍圻掌心被那人戳出一个伤口,仍是一阵阵钻心地疼,眼睛被那人指风所触,也在不停地流泪。他抹了下泪水,小声道:“二伯父,这是田大人吗?”他实在没想到贵为湖广左平章的田元瀚竟会如此妖异,言伯符却只是叹了口气道:“快走吧,少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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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8 18:24:45 | 显示全部楼层

五 杀人无形

无心正围着个炭炉,从一块牛肉上切下一片片肉来烤着吃,一只手正打着把小算盘。他把一块烤好的牛肉片蘸了些酱汁放进嘴里,想起若是师傅看到自己这副样子,只怕要气死。

他沿途过来,一路给人驱邪作法,除了能换点好吃好喝,还能小小赚一笔。那件事虽然危险,但如果办成了,那油水可不小……想到乐处,他差点要笑出声来。算了一阵,把小算盘放好,收拾了东西准备脱衣服睡觉,忽然门外一阵乱,有人在外面拼命砸门,他吓得赶紧把银包塞进口袋,生怕来的是什么江洋大盗,正有些担心,有人已经快步跑了上来,一边还在喊道:“小道士!小道士!”

那是言绍圻的声音。这声音极是惶急,像是出什么意外,无心翻身坐起,抓着剑走到门口,刚拉开门,言绍圻已冲了进来,叫道:“小道士,出事了!”

言绍圻身上沾着血迹,一见他这副样子,无心吓了一大跳,道:“怎么回事?”

言绍圻的嘴唇都已没了血色,人还在哆嗦,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此时张着嘴也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道:“有鬼!”

***

正是半夜。雨过天晴,已到了下旬,月亮残了小一半,在空中,月光仿佛也带着逼人的寒气。言绍圻小心推开辰溪县衙的门,道:“小心点。”

还没走进去,无心已皱了皱眉。县衙总被人戏称为“有天没日头”,在这残夜,更显得阴森了。他将灯笼提了起来照了照,道:“尸居余气很重,是死人了吧?”

“死了好几个。”言绍圻心有余悸,但仍是走在前面,“道长,你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时他倒又改口称无心为“道长”了。

无心走进门,院子里仍是很平静,现在雨停了,地上还是湿漉漉的,灯笼照上去,每一片草叶都像在发光。他们走进偏门,只见一间屋前已站了一些人。他道:“是谁死了?”

言绍圻道:“好像……好像是湖广左平章田元瀚。”

无心差点把灯笼都给扔了,他叫道:“什么?”

湖广左平章,那可是从一品的高官,如果死在辰溪县衙里,便是一件足可通天的大案。他实在不想和官府打交道,正想找个借口脱身,那边有人道:“绍圻,这位就是你说的道长?”

言绍圻道:“是。”他捅了捅无心,小声道:“那是我二伯父,是这儿的县尹。”

言伯符打量了一下正提着灯笼的无心,一点也不掩饰地叹了口气。出了这事,他心乱如麻,自己的前程保不住事小,最怕的是上面怒起来来个满门抄斩,那言氏一族恐怕也就完了。他听言绍圻说这叫“无心”的道士道法高妙,还以为是个老道士,谁知也是个嘴上无毛,跟言绍圻差不多年纪的青年,心中登时说不出的失望。

无心也察觉了言伯符的意思,他只作不知,走过来道:“大人,小道无心,不知到底出了何事?”

言伯符道:“道长,你自己看吧。”

他有些冷淡,无心也不以为忤,走到门口,突然道:“死了三个人,都是男子。”

言伯符冷笑道:“是两个。”他见无心一开口便说错了,更觉得这小道士定是个装神弄鬼的骗子。无心摇了摇头道:“是三个,两个在此,还有一个……”他掐着手指像算着什么,突然向上一指道:“在上面。”

这屋子造得很高大,上面是些粗大的横梁。屋里只有一个烛台,只能照亮周围一片,上面全是黑糊糊一片,根本看不清。言伯符哼了一声,道:“上面还有一个?绍圻,你上去看看。”

言绍圻答应一声,走到一根柱前,手足并用爬了上去。他的轻身功夫很不错,身形轻轻巧巧,像是只狸猫。一上去,只听言绍圻“啊”了一声,道:“果然有个人!”

这人横躺在梁上,正是先前要挖人眼珠的五宝。此人如此凶狠,但这时却张大了嘴,脸也变得一片死白,像是看到什么可怖之极的事。言绍圻也不多管,一扳五宝肩头,尸身被他推了下来,“咚”一声砸在地板上。

这具尸身一落下来,言伯符面色登时大变,他慌忙恭恭敬敬地道:“道长,请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在官场多年,这等见风使舵的本事是熟极而流了。

无心走到五宝的尸身前,用手试了试,忽然道:“尸磷火术!”

言绍圻正抱着柱子滑下来,凑到跟前道:“这是什么?”

无心抓起五宝的手看了看,道:“黑线已达心脏,下手之人好毒啊。”他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道:“是谁第一个开这门的?”

言绍圻惴惴不安地过来道:“是我。我听得有人惨叫,便过来看看,等了好一阵也不见里面有动静,才推开门的。”

无心道:“是你啊?怪不得。”施过尸磷火术后,屋中毒气弥漫,若是贸然推门进去,推门之人必定中毒,幸好言绍圻身上带着祛邪符,才免遭池鱼之灾。他蹲在地上打量着尸身,又看看周围,道:“这屋里没旁人来过吧?”

言伯符打了个寒战,道:“当然没有。”先前五宝挖了一个下人的眼珠,旁人哪里还敢惹这些瘟神,便是言伯符自己,也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所以出事后还是言绍圻头一个发现。

无心又看了一眼另两个死者。一个躺在地上,和五宝打扮一样,多半也是个随从,另一个是个白衣的年轻人。他抓了抓头皮道:“这是田平章吗?”

言伯符一怔,道:“不是啊,田平章怎会到这里来。”他也不知无心怎么会认为死者会是田平章,见无心舒了口气,又小声道:“他是湖广行中书省郎中田必正,是田平章的侄子,还好是汉人,不然,达鲁花赤大人跟前就不好交待。”

郎中为从五品,比一个县尹的官职高多了,但毕竟是汉人,就算是一县之长的达鲁花赤,也不把郎中放在眼里。言伯符自己虽也是汉人,但死个汉人,总比死个蒙古人或色目人好办。无心心头却有点恼怒,低低道:“汉人又怎么了。”

言绍圻怕他和言伯符说僵了,忙道:“道长,他们到底是怎么死的?是碰着鬼了吗?”

无心道:“不是鬼,他们是中了尸火磷术死的。房梁上那人想必已有防备,想要逃生,但凶手本事很高,他还是死在了上面。”

他突然像觉察到什么,伸手解开那五宝的上衣扣子,露出肩头来。在肩头上,赫然刺着一枝柳枝,这柳枝却是五片叶的。言绍圻“啊”了一声,脱口道:“这是……”

他还没说完,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马嘶,有人在大声叫道:“言伯符,言伯符快出来!”正值夜半,这一嗓子极是突兀,言伯符心头火起,寻思道:“这是个什么人,这等大剌剌的没一点礼数。”他这县尹虽然只是个微秩小官,但在辰溪县也是个仅次于达鲁花赤的“大官”了,这人直呼其名,自是让他不快。他还没答应,有三骑马直冲进来。

这三人一身劲装,竟是军中打扮。言伯符吓了一跳,上前道:“下官言伯符,不知三位大人是……”

当先那人摸出一块腰牌道:“辰州路总管府判官高天赐,奉田平章之命便宜行事。人还在吗?”

言伯符诺诺连声道:“在,在,下官已将那人移到内室了。”

高天赐也不多说,跳下马来大踏步向里走去。这高天赐想必是军人,穿着高统皮靴,踏步有声。他一进来,马上喝道:“所有人速速让开。”

死人的屋前围了不少衙役,闻声纷纷让开,无心和言绍圻也夹在人群中退开。高天赐带着两人走过来,眼角看到道装的无心,却是一怔,喝道:“你是何人?”

无心还没说,言绍圻上前道:“大人,这位道长是来驱邪的……”

“什么驱邪,快与我闪开,若有人再逗留此处,格杀勿论。”

他身后的两人按住腰刀作势,看样子若有人还在围观,当真要拔刀杀人了。无心和言绍圻连忙夹在衙役中退了出去,等他们一走,高天赐和另两人马上取出封条,竟是将门窗都封了起来。

言绍圻一到外面,只见言伯符呆呆地站在院子里,他走到近前,轻声道:“二伯父。”

言伯符像是从梦中惊醒一般,喃喃道:“怎的会来得这么快?”

言绍圻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言伯符摇了摇头,一脸无奈地道:“我也不知道。”他实在也是莫名其妙,先前接田平章密令,说有人要来,责令他迎接,哪知来了没多久居然死了那许多人,而这个高天赐消息也得到得太快了点,他连官场上的搪塞功夫还没使出来便到了,不然还可以报个“突染疾疫,暴病身亡”,这回看来他这个微末前程只怕真个要保不住。

言绍圻见他惊惶失措,不敢多说,看了看站在边上也是一头雾水的无心,悄声道:“二伯父,无心道长他……”

言伯符挥了挥手道:“你给他一封银子,让他走人吧。”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也实在“无心”了。


无心在后门口接过银子来,只觉银子轻飘飘的,有些不快地道:“这儿才两钱银子吧?”

言绍圻委屈地道:“三钱还不止呢,我都怕二伯父会骂我浪费。唉,要是我升了官,给你三两银子都行。”

“你这么想升官?”

“自然。”言绍圻脱口而出,但马上想起言伯符的脸色。连言伯符自己的官职只怕也要保不住,他这么个小捕快还谈什么升迁,登时一脸沮丧。

无心把银子放进怀里,仰面看着天空道:“这事真有点奇怪。小捕快,你要是能办好这案子,说不定还真能升官。”

“真的吗?”言绍圻已是跃跃欲试,马上又泄气道:“总管府的人接上了手,哪还轮得到我办案。”

无心笑了笑,也不多说话。刚出门,耳中听得言绍圻还在喃喃地道:“是为了那个女子吗?”他转过头道:“什么女子?好看吗?”

言绍圻道:“是那个田郎中带来的一个女子,蒙着脸,对了,指甲还涂成蓝色,可现在好像不见了。”

无心浑身一震,道:“你为什么不早说?”他摇了摇头,像是被吓着了似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前面。言绍圻道:“怎么了?”

无心却像根本没听到他的话,呆呆地道:“难道他们打的这个主意?”言绍圻拍了拍他的肩,道:“喂,小道士……”无心的身体又是一震,道:“小捕快,你当我没说过,不要打靠这事升官的主意了,能保住性命便是万幸。”

言绍圻急道:“到底有什么古怪?”

无心看了看他,叹了口气道:“小捕快,你我也算有缘,我便宜点卖你道符吧,一钱银子,以后你就生死各安天命。”

“什么呀,到底出什么事了?”

无心喃喃道:“竹山教的人终于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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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8 18:25:32 | 显示全部楼层

六 行尸乍现

辰溪县地处偏远,西北一带更是群山连绵,人烟稀少,只有鸟兽出没。龙眠谷是县西北的一个大山谷,据说战国伍子胥率军破楚,楚王有一支残军误入龙眠谷,惊起毒龙,全军尽丧,故得此名。谷中四季云雾缭绕,也看不清有多深,每逢阴雨天常能听到谷中隐隐传来的怪吼声,土人称为“鬼哭”,更没人敢接近了。前朝覆灭时,阿术将军领兵南征路过此地,曾派一队人马入谷探查究竟,结果一去无回。

无心在谷口的一棵大树下定了定神,仍是感到有些害怕。他胆子虽大,但一站到这谷口,不自觉地便有扭头便跑的念头。看过去,这山谷便如一个深不可测的洞穴,风从里面吹出来,雾气不时翻涌而出,像是冬天人口中吐出来的一般,可这山谷却好像有一股奇异的吸力,让人一靠近就会被吸进去。

谷口长着一棵柳树,虽然这里阴暗潮湿,这棵柳树倒长得很好。无心正要往里走去,在门口突然停住了,他折了一根柳枝,折成七根半尺长的小条,一根根在地上插成了一个北斗形。

这是北斗玄灵咒。无心布好了这个阵势,咧嘴一笑,正待走进去,突然又站住了。

从山谷里有风吹出来,远远地能听到一些轻微而急促的脚步声。无心极快地闪到一边,将身一纵,跃上了边上一棵大树。谷底阳光不足,树木长得并不高,这树足有合抱粗细,却只有一丈多高,树叶倒是长得茂密异常。

过了一阵,前面的雾气一阵翻动,有个人影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一见到这个人,无心不由皱起了眉。

那是个女子。

这女子神色张惶,路面崎岖不平,她高一脚低一脚地跑着,跑得并不快,不时回头看一眼,突然一脚踩住了裙子下摆,她身子一歪,登时摔倒在地。无心正待跳下去,突然却听得有人惊叫道:“是什么人?”

那竟是言绍圻的声音。无心不由抓了抓头皮,有点恼怒。他倒也不是恼怒言绍圻抢了先,而是恼怒言绍圻跟在他身后,他居然一直没发现。虽然风是从谷中向外吹的,身后的足音不容易听到,但是言绍圻的声音已在他身后几丈开外了,这样的距离他居然还没发现,实在让他觉得丢了面子。

那女子听得人声,抬起头惊叫道:“救救我!”

言绍圻听得是个女子的声音,大为兴奋,他的武功不见得如何,轻功却着实高明,脚下一紧,身形如飞而至,几乎足不点地,在地上的石块土圪上一掠而过。走到那女子身边,忙不迭扶住她道:“姑娘别怕,我是辰州捕役言绍圻,本事很大的……咦,是你吗?”他抓着那女子一双柔若无骨的手,心中绮念顿生,却突然看见她的右手尾指指甲涂成了蓝色,登时想起那天晚上所见的人了。那个女子面貌虽不曾看见,但手上与这一般无二,多半就是同一个人。

那女子抬起头道:“大人,快救救我!”她说得上气不接下气,言绍圻登时觉得豪气横生,喝道:“姑娘放心,我言绍圻依王法办事,那歹人来一个抓一个,来两个……”

他刚说到这儿,从谷中突然传来“叮”一声铃响,他抬头看去,谷中浓雾弥漫,隐隐约约有几个人出来,他虽然说得嘴响,说什么“来一个抓一个,来两个抓一双”,没想到竟然有好几个,不由也觉迟疑。

这几个人行走的姿势极怪,一个接一个,后一个的双手前伸,搭在前面那人肩上,也不是在走,而是一步一跳,女子“啊”了一声,一下晕了过去,言绍圻急道:“姑娘,姑娘!”试了试她的鼻息还是正常,竟是吓晕过去。他抬起头,冲那几人喝道:“某家辰州捕役言绍圻,兀那毛贼还不与我束手就擒!”他以前随伯父去鄂州城时也上勾栏见识过,虽然被别人笑作“庄家人不识勾栏”,但也看了个饱。勾栏里演的公案戏中做公的常这么断喝,他一直也想如此威风凛凛地大喝一声,此时为了救这女子,一声断喝更是神完气足,威风八面。可惜这一片空地太大,他的喊声像是扔进深潭中的一块小石子,转瞬即没。

浓雾中,有个人吃吃地笑道:“是个小捕快啊。”

这人的声音不阴不阳,带着一股轻蔑,言绍圻大不受用,怒道:“你是什么人?在此做甚不公不法之事?”虽然前面有好几个人,但他气恼之下,凛然不惧。哪知他刚出口,突然有个什么东西破空而至,直刺言绍圻面门,言绍圻本就全神贯注,一见有暗器,手一抬,铁尺已护住面门,“当”一声,那东西正撞在铁尺上,震得他手臂一阵发麻,定睛一看,却不是什么利器,只是一只筷子。他心中更怒,骂道:“混蛋!”

那几个人越来越近了,已能看清是四个人。言绍圻将女子放在地上,道:“姑娘莫怕,有我在呢。”虽然这女子晕过去,这句戏台上英雄救美时常说的话却仍是要说的。

那声音哼了一声道:“死到临头了还不知道。”在浓雾中又是“叮”的一声铃响,那四个人突然一跃而起,一下散开,排成一排,双手却依然向前。见此情景,言绍圻心头一惊,叫道:“你们可是僵尸拳的人吗?”

僵尸拳是辰州一个小门派,正名是“铁门闩”,这一门的拳术最大的特点是从不用膝肘等关节,动手时手臂双腿都是直直扫出,好似不会弯曲,才被取了这么个绰号。僵尸拳与别的门派大不相同,学成后威力极大,一拳击出,足以洞穿牛腹,只是难学难练,姿势又难看,所以学的人不多。言绍圻虽然知道,但也没见过,没想到眼前竟然有四个之多。

那人道:“是为不是,不是为是。”

又是“叮”一声,那四个人本来笔直站着一动不动,突然同时跃起,向言绍圻扑了过来,八条手臂交织成一片天罗地网,言绍圻本可闪避到一旁,但身后有那个女子,若是闪开了,这几人便要撞到那女子身上。他断喝一声,提刀迎上前去。

这几人虽然同时跃起,却是有先有后,当先一人一掌向他肩头搭来,后面三个还没过来。这人拳术极是古怪,两臂前伸,一动不动,中门大开,言绍圻见他大违拳理,心下一宽,心道:“僵尸拳也没什么厉害。”他手中铁尺一横,向那人手臂刺去,这原是个虚招,本是攻敌之必救,厉害的还是后来的两个变招,哪知这人根本不闪,言绍圻收势不及,一下刺中那人手臂。铁尺虽是捕快常用之物,并无锋刃,但可夹可挡,可封可别,是专破刀剑的利器,铁尺前的尖也磨得很是锋利,终不是血肉之躯能挡的,谁知“秃”的一声,像是刺进一截木头一般,入肉足有三四寸,却连血也没流出一滴来。他大吃一惊,正待拔回铁尺,那人的手已一把抓住他的左肩,言绍圻只觉一阵钻心疼痛,这人的力量大得竟似要将他骨头都捏碎,他的手臂一抖,骨节一错,肩头已脱出那人把握,还要将铁尺拔出来,不料这把铁尺竟似被铁钳夹住了,根本拔不动。

这时从一边突然又有一掌推来,言绍圻再躲不开,重重击在他的前心。这掌力量极大,言绍圻只觉心口一闷,五脏六腑也像翻了个个,气息一滞,接连退了五六步,才算将这股大力消去,胸口仍是难受之极。他猛一抬头,却见那四个人如影随形,相距五六尺,已将他围在当中。这四人脸上像是涂着白粉一般木无表情,有一个脸上似受了极重的伤,带着血迹,赫然正是那个看守义冢的孔得财。他暗自叫苦,心道:“没想到孔得财竟然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孔得财平时常来扛死人,言绍圻也见过他几次,只知这人酒瘾甚大,人也猥琐不堪,做梦也想不到他居然会有这种本事。

这时,有个人走出浓雾。

这人穿着一件青布的长衫,头上戴着顶青布帽,一副道士打扮,左手拿着个铜铃。这铜铃也不知有多少年了,通体已成黄褐色,他的左手食中二指夹住钟舌,举在胸前,右手拿着一把削尖了的筷子。

言绍圻喝道:“你是什么人?”这人却似充耳不闻,仍是向地上那女子走去。言绍圻心中大急,他被打了一掌,此时胸口仍在疼痛,原本以为凭他言大捕头的武功,江洋大盗都是手到擒来,不消说几个装神弄鬼的小毛贼,哪知只是一招便被击倒,却意气顿消,若不是被那四个人围着,早就逃之夭夭了。

那道士走到那女子跟前,将筷子往地上插去。这些筷子一头削尖,被插得与地面平齐,插了两支,这人突然一怔。

在边上,是一根方才无心插下的柳枝。

他手下仍不松动,筷子一根接一根,绕着那女子插了一圈,才站起身道:“小捕快,怪不得你胆子这么大,原来是正一道的传人。”

言绍圻也不知那“正一道”是何物,正待说自己不是那一派的人,这道士突然扬了扬手,手中的小铃又是“叮”一声。那四个人像是接到了命令,突然向言绍圻扑了过来。言绍圻没想到这人居然说动手便动手,还没来得及发招,已被人一把按住了肩头。直如万钧巨石压了上来,言绍圻腿弯一软,人被压得一下跪倒在地,他倔强之极,向前一弯腰,右手已握成拳,反手向后击出。这一招“飞流直下”使得甚是精熟,身后那人根本闪不开,言绍圻一拳正中他小腹,只道定能打得他松手,谁知一拳触体,却像是打在了石头上,那人只是晃了晃,脚下却不动分毫,言绍圻肩上的力量却更大了,被压得连上半身都俯在地上。他惊骇莫名,心道:“这些人的金钟罩功夫竟然这等强悍!就是太臭了。”

那四个人也不知有多久没洗澡,身上有一股臭味。本来离得远还不是很闻得到,此时近了,只觉虽然并不如何浓烈,却是中人欲呕,难闻之极。他将身一伏,正待再出拳反击,侧脸已看到那只落在他肩上的手,登时如遭雷殛,一下呆住了。

他只道看到的多半是只因练拳而生满老茧的手,入眼之下,却见那手上的皮肤皱得像块破布,几成黑色,指关节处也已磨破了,露出里面白生生的骨头来。他骇异之下,回头看了看那人的脸,此时那人的脸与他相距不过两三尺,一张脸也看得清清楚楚,脸上确是涂着白粉,粉也已剥落,露出下面皮肤的本色也与手上一般。

这哪是个活人,分明是具僵尸!

言绍圻吓得叫道:“你们……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一边的道士插下了最后一根筷子,站起身冷冷地道:“竹山教鹿希龄,小捕快。”

他的话音像是一块冰,寒意逼人。言绍圻被按得头都要碰到地面,他拼命挣扎,可是那僵尸招式笨拙,力量却是大得异乎寻常,哪里挣得脱,耳中还听得那鹿希龄喃喃道:“原来这么不济事。”他大不服气,叫道:“胡说!你们用的是什么招式,快松手!”按住他的是个僵尸,他虽然害怕,但一听鹿希龄话中有轻视之意,大为不服。其实这四人如果不是僵尸的话,以如此拙劣的招式,也根本制不住言绍圻的。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破空利响,鹿希龄正看着趴在地上挣扎的言绍圻,听得声音大吃一惊,猛地向旁边一跳,那东西打了个空,插在了地上。

那是一枝柳枝。

柳枝轻而且软,这支柳枝只有半尺长,却有二寸多没入了泥土。鹿希龄伸手拔起柳枝,沉声道:“朋友,既然来了,为何还不露面?”

谷口已渐渐阴了下来。虽然时值正午,但这一片空地上只怕从来都没有阳光照进来,到处一派阴暗潮湿,不时有风吹过,雾气被吹得四散,沾在人身上像无数小虫,又细又粘。

鹿希龄见仍没有回答,举起了左手,食指和拇指分开,成了个“八”字形,右手的食指在当中一勾,对准了言绍圻的头,那个小铃挂在他左手尾指上,突然像被狂风吹动,响成一片。

这是竹山教的玄冥无形箭。鹿希龄大声道:“朋友,不管你是九柳门还是正一道,再不出来,不要怪我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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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8 18:25:46 | 显示全部楼层

七 斗智斗勇

鹿希龄前两天在义冢起尸时便觉察有人窥视在侧,虽然不知何人,却知道那多半便是九柳门中人物。竹山教与九柳门争斗已近百年,如果发出这柳枝的正是在义冢不曾现身之人,此人竟能躲过他的尸磷火术,功力实是骇人听闻。鹿希龄自恃法术高强,但一想到有这般一个强敌在侧,也不由中心惴惴。他们所谋之事重大,不能走漏一点消息,无论如何也要灭了口。这人为了救言绍圻才现身,自然绝无坐视言绍圻受死之理。

那人到底躲在何处?鹿希龄虽然对着言绍圻,眼角却已在扫视四周。柳枝飞出不会太远,那人也一定在周围两三丈之内。这一片地方长着几颗大树,那人多半便是隐身于树上。

他喝了一声,却仍不见回音,脸上浮起一丝冷笑,右手食指又往回勾了勾,便已对准言绍圻。言绍圻只觉这鹿希龄身上似有一股阴寒之气,心头发毛,叫道:“杂毛,老子可是辰州府现役捕快,达鲁花赤大人也认得我的,你不怕吗?啊,不要过来,道长,我做东,一块儿去喝两盅,细细详谈如何?”他见鹿希龄一脸阴沉,虽然不见手里拿着利刃,也知道定无好意,出言威胁眼见无用,便也软了下来,想诱之以酒食。

鹿希龄自不去理睬他的胡说八道,道:“朋友再不出来,这个小捕快就要一命呜呼了。”

话音刚落,眼前忽然闪过一道绿光,鹿希龄本就全神戒备,身子猛地一侧,左手已对着了那道绿光,右手一松,也不见有实物,却只听得似有什么东西从他手里飞出,像是从他两指间射出一个无形的弹子,“啪”一声,那道绿光在空中炸得粉碎,飘飘扬扬洒了开来,竟又是一支柳枝。鹿希龄脸色一变,喝道:“你不是九柳门!”

一个人影突然从树梢上落下,手中是一柄寒气逼人的长剑,刺向鹿希龄的前心。鹿希龄的玄冥无形箭被那枝柳枝引发,待要再引弓发射,一时之间哪里还来得及,他脚下一错,身体猛地转了过来,像是平地起了个旋风,一掌正待拍出,不料脚下忽然一疼,竟像踩在了烧红的铁块上,他惊叫一声,身子一纵,一脚踏入先前在地上用筷子围成的圈中,单掌往地上便是一拍。

言绍圻还在拼命挣扎,他被那个僵尸按着一动也不能动,但那僵尸力量更大,已将他的脸按得碰到了地面,几乎要把他塞进泥土中一般。他侧眼看去,心中一喜,叫道:“道长,是你!”

来的人正是无心。他一招逼退了鹿希龄,却也不敢冲上前去,左手早从怀里摸出了几张符,随手一掷。符纸又轻又薄,掷出时却像铁板一样插进泥土。言绍圻人虽不能动,声音却不小,叫道:“道长,快救我出来!”他对无心的道术颇为佩服,此时更是佩服十足,心知只要无心在这儿,便不会有什么大碍。哪知无心如临大敌,长剑突然向前刺出,像是在搅着什么无形的东西,只听得“叮叮当当”的声音不断,言绍圻定了定神,斜眼看去,只见无心剑尖上似有个东西,倒像是一只灯蛾正绕着烛火飞舞,正要觅隙而入,无心的剑势却像一面铁盾,挡得水泄不通。言绍圻又吃了一惊,心道:“这小道士,剑术也高明得紧。”口中已赞道:“好剑法!”心想那个鹿希龄纵然不怕,吓吓他也是好的。

剑尖上的那个东西还在飞速转动,倒像是剑头上装了个风车。鹿希龄露出一丝微笑,左手又举了起来,拇指和食指分开成八字形,右手又虚虚一勾。他玄冥无形箭被无心的柳枝引发,再次发射已来不及,幸好方才已经布下了这个四阴尸罗阵,他生怕这小道士会趁势攻来,马上发动四阴尸罗阵阻住无心,此时得空,便又要射出玄冥无形箭了。竹山教的术法本属旁门,大多阴毒残忍,最狠毒的便是尸磷火术,而玄冥无形箭在竹山五技中列名第二。

他的右手食指刚一屈起,还不曾拉开,无心右手突然放开了长剑,右手已拔出腰间的摩睺罗迦剑,身子向右侧着踏上一步,摩睺罗迦剑沿着长剑剑身一掠而过。这把摩睺罗迦剑吹毛可断,“嚓”一声,绕着剑尖转动的那东西被一下切成两截,却是一支筷子,那边的鹿希龄却突然惨叫一声,人蹲到了地下,左手握住了右手,地上,却有半截手指。他抬眼看着无心,眼中充满怨毒之意。

无心出剑之快,直如电闪雷鸣,马上又退回原位,右手往腰间一插,收回了摩睺罗迦剑,又一把握住剑柄。他脱手、拔剑、出剑、收手,只是一瞬间的事,长剑竟然还不曾落下,仍在原位。长剑甫一入手,无心盯着鹿希龄,脸上突然露出一点笑意,道:“鹿兄,承让了。”

鹿希龄只道无心已被他的四阴尸罗阵缠住,略一大意,哪知无心方才竟是在施展射影大法,将那支筷子与他的手指合二而一。这射影大法乃是厌胜术的一个旁支,古来传说射工含沙射影,能致人病,厌胜术正是将人的精气摄入一物中,斩物即如斩人,与之相类。只是厌胜术向来都属邪术,无心先前所用明明是正一道道术,当是正派,鹿希龄不料他突然用出这等邪法。一个大意,他的右手食指被斩断,十指连心,疼得额头不断冒出汗珠,伤口的血从他指缝里涌出,染得袖子上都是。他喘了口气,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无心笑了笑,举起剑来,剑身上用朱砂所画的那道符咒正灼灼发亮。他慢慢道:“小道无心。”

无心?鹿希龄默默念着这个名字,猛地站起身来,喝道:“好,今日我就斗斗你这个杂毛道士。”他自己虽也是道装打扮,但竹山教实非道士,骂无心是“杂毛道士”也不算犯讳。

无心将剑往身前左右一分,剑风所及,先前插在地上的那几张符纸无火自燃。他道:“鹿兄,我劝你不要用尸磷火术。”

鹿希龄此时已举起手来,听得无心这么说,却是一怔,手也落不下去。一边的言绍圻惊道:“他会用尸磷火术?那这个姑娘怎么办!”那个湖广行中书省郎中田必正死时的惨状他还记忆犹新,知道尸磷火术之下,必无噍类,最可惜的就是这个还昏迷不醒的女子。他自己被按在地上,却没想到若是鹿希龄用尸磷火术,自己定也难逃性命。

无心慢慢向后退着,每退一步,剑尖在地上凌空划动,地上已画了一道符咒。他道:“你只知四阴尸罗阵遇物即杀,却不知道北斗七杀咒的厉害。”

北斗玄灵咒却非阵法,天上的北斗总是绕北极转动,这北斗玄灵咒也是让人在深山荒野中辨别方向而布的,无心知道鹿希龄对这类正一道术法知之不详,故意按了个凶恶名字。果然鹿希龄一阵迟疑,哼了一声道:“小道士吓人的本事倒是不小。”

无心“嗤”地一笑道:“鹿兄左道中人,还不知道中了我的北斗七杀咒,一发千钧,一击七杀,看看你的脚底吧。”

鹿希龄半信半疑,抬起一只脚看了看。无心凭空斩下他一截手指,这话也已不敢不信。方才他感到脚下一疼,已是信了三四成,哪知抬起来脚一看,却不见靴底有什么异样,不由一怔。

正当他一怔的当口,无心的身影突然鬼魅一般疾闪而至,鹿希龄所布的四阴尸罗阵本已发动,可是无心在地上画下的符咒竟然移了过来,一下便已突破了阵势边缘。四阴尸罗阵是由十几只筷子组成,若无鹿希龄引发,便只是寻常筷子,鹿希龄心知又着了这小道士的道儿,此时再反击已经来不及,心中后悔莫及。他的竹山教异术原本还略在无心之上,却偏偏老是上他的当,竟至缚手缚脚,反被无心克制住了。此时无心已突破了他的四阴尸罗阵,再以尸磷火术反击,便是个两败俱伤之局,他也不敢再用,右手两指一弹,先前插进泥里的竹筷登时冒出了半截,叫道:“小杂毛,死吧!”左手的小铃突然响成了一片。

谷中浓雾弥漫,这一块地方因为还算开阔,雾气并不浓,但无心刚刚欺近鹿希龄跟前,眼前突然一花,竟是白茫茫一片。他吓了一大跳,百忙中睁了睁眼,却仍是不能视物,骇道:“我眼睛瞎了不成?”马上发现原也不是眼睛瞎了,而是面前突然起了一阵大雾。他知道这鹿希龄绝非易与之辈,刚才能占了上风,全是上了自己的当,若鹿希龄不顾一切反击,也是难以应付。

他长剑一伸,向鹿希龄刺去。无心本不愿多杀生,但鹿希龄的竹山术着实厉害,若不先下手为强,自己定要遭殃,因此出手再不留情。可是剑尖一探,却只刺入个空,鹿希龄的样子也渐渐淡了起来。

是隐身术!

隐身术各门各派都有,无心学过几家的隐身术,发现其实都只是障眼法而已,并不能真个隐身,学起来也就索然无味。他对竹山教的隐身术知之不多,眼见鹿希龄的身影渐渐淡去,也知道其实是留下残影。此时身周都是浓雾,若是鹿希龄隐身在雾气中暴起发难,那可就糟之糕也,惊骇之下,身形疾退,已向后闪出了七八步,睁大了眼看着。

雾气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竟似无穷无尽。但无心知道这定是竹山教的旁门奇术制出,绝不会持久。他生怕鹿希龄恼羞成怒之下,会从雾气中扑上,横剑于胸,一手又摸出一道符来,双手一弹,这张符纸如飞鸟般冲天直上,雾气中,突然闪现了七个亮点,正是先前无心在地上所插的柳枝。

这才是北斗玄灵咒的用途。无心胡说什么“北斗七杀咒”,全是吓吓鹿希龄的。浓雾中那七个光点似有似无,越来越亮,无心左手捏了个诀,突然喝道:“光射斗牛,法象雌雄,旁辉九丑,肃清提封,上盘云汉,严摄罡风。神灵景震,倏忽西东,雷部天君急急如律令!”

喝毕,左手五指猛地张开,那道符本如飞鸟般在空中飘,无心左掌一升,符纸一下燃起,地面上的七点亮光也同时射出异光,像是一瞬间开了七个喷水口一般,雾气刹那间消失无踪,周围又是清清朗朗一片。这是正一道五雷破,

言绍圻被那僵尸摁得久了,挣扎了半天也挣不脱,随着无心念咒之声,身上突然一松,人一下翻到空中,便是一个空心跟斗。他的轻功本就颇为高明,又是蓄力待发,这个跟斗翻得又高又飘,大有高手风范,一落到地上,犹自惊魂未定,看看四周,却只有无心站在面前,鹿希龄和那个女子都已不见。若不是身周还有那四个僵尸,真要以为方才做了一场大梦。他定了定神,也顾不得半边脸沾了泥土,叫道:“道长,你真厉害啊!”

他以前一直总有点以为无心是在装神弄鬼,嘴里虽称“道长”,心里却一直叫他“小道士”,直到此时才对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小道士佩服十足。走上前去正待阿谀两句,却见无心面色仍是凝重之极,左手摊在面前也不知看些什么,又看了看天。两边高山耸立,这儿已是谷底,虽是白天,仍是阴风恻恻。言绍圻只道还有些异样,惴惴不安地道:“道长,还不曾脱险吗?”

无心摇了摇头,也没说什么,只是说:“小捕快,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不要命的。”

言绍圻根本不会道术,居然也敢闯到龙眠谷来,无心对他也颇有些佩服了。言绍圻道:“道长,你为什么不救那个姑娘?妖人已然伏诛了吗?这四个僵尸是怎么回事?”

***

龙眠谷长达两里有余,最里面是一堵峭壁,足有百丈高,直插云天,下面是个深潭,因为从无人至,这深潭也无名字。潭水寒气逼人,因为太暗了,看上去水竟是漆黑如墨。

十来个人正围在潭边,盯着潭水,也不知看些什么。最前面的两个人都是道士装束,前面一个相貌奇古,三络长须,清俊不凡。这人身后是个比他要矮半个头的汉子,坐在峭壁上凸出的一块石头上。这汉子一脸的虬髯,头上胡乱挽了个牛心髻,背后背着个大葫芦,葫芦上塞着的是高粱秸,里面装着多半是酒。葫芦装酒,塞子最好的便是高粱秸,若是寻常木塞,酒浸到木塞便会有异味,高粱秸无味而松,既能塞紧,又不会夺了酒味。这汉子虽然满面于思,看年纪也并不很大,不过二十出头而已。

无心以五雷破震散浓雾,虽然远隔二里有余,那个长须人却浑身一抖,好像目睹一般,回过头看了看。但谷中浓雾郁积,隔得十来步便什么都看不见了,当然也看不到什么。那虬髯大汉见他神色有异,道:“松师兄,有什么不对吗?”

长须人左手伸出,拇指掐着另四指指节。他的指甲留得很长,指甲缝里却是干干净净,拇指指甲上下如飞,突然抬起头道:“有人在施五雷破。”

“五雷破?”虬髯大汉眉头一扬。

“正一道的人来了。”

虬髯大汉舒了口气,从背后拿下葫芦,拔出高粱秸来喝了一口道:“张正言那杂毛有甚打紧,定是被教主跟鹿师兄打发了。只消九柳门不曾杀过来,便没大碍。”

长须人眉头一皱,道:“高翔,狮子搏兔,犹用全力,正一道立教近千年,绝不是好相与的,我兄弟三人深受师恩,此事绝不能有甚差错,你去看看吧。”

虬髯大汉将葫芦塞住了,跳下石头,向那长须人行了一礼。石头生在峭壁上足有一人高,但那大汉跳下来时却轻如鸿毛,直如一片落叶,只发出了轻轻一声。他落下地来,束了束腰带,大踏步向前走去。这大汉虽然身形魁伟,但脚步却轻巧之极,地上尽是乱石土块,他走得却如登萍渡水,地上的小石子都没碰动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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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8 18:26:17 | 显示全部楼层

八 返魂

谷口的雾气散了,谷中的雾却像更浓。无心将剑举到眼前,两个手指沿着剑一抹。他的剑身原也没什么异样,这般一抹,却在指缝里留下了一丝淡淡的血痕。

那是鹿希龄的血。方才鹿希龄与他电光石火般过了一招,鹿希龄因为落了下风,身上带了伤,只是这伤势很轻,剑上只留下些许血沫而已。无心在树上已端详了半天,这一招又是偷袭,他本以为一击定能将鹿希龄打得溃不成军,谁知鹿希龄却及时闪开了,而且还能有反击的余地,无心的心中不由大为惊骇,直至此时才知道鹿希龄还是受了伤。

竹山教三子,鹿希龄是第二个,听说也是法术武功最差的一个,居然已经如此厉害,要对付另外两个,能有多少胜算?无心前往龙眠谷时原本信心十足,此时却不由得大为踌躇。一边言绍圻还在喋喋不休地问道,无心抖了抖长剑,手一抛,剑插回背上,道:“我哪儿知道。”

言绍圻大吃一惊,急道:“道长,那位姑娘你明明看见的,这妖人要把她抓回去,你难道不管了吗?”

无心像是没听见,只是盯着谷中。言绍圻不敢再说,拍拍衣服上沾着的泥巴,走到那僵尸跟前,从臂上拔下铁尺。铁尺如同插在腐木中,拔出来很是费劲。受鹿希龄操纵,这四具僵尸不异活人,此时却硬梆梆地躺在地上,连关节都不会动。他收好铁尺,心道:“小道士定是因为本事不到家,让那妖人带着姑娘逃走,正在自责。”他走到无心身边,道:“道长,进去看看吧。”

无心像是被蛇咬了一口,转过头道:“什么?”

“我说进去看啊。”

无心喝道:“你真嫌命长么啊,那是竹山教的人物。竹山教五技,尸磷火术、玄冥无形箭,你都见识过了,他们又是杀人不眨眼的,你一点都不怕吗?”言绍圻胆子不算大,刚才差点被那个僵尸掐死,现在却像根本没那回事。

“当然怕。”

“怕你还要去。”

言绍圻笑了笑道:“跟在你后面就不怕了,我还可以帮帮你的忙。”

无心摇了摇头:“没见过你这么死皮赖脸的。”

言绍圻涎着脸上前,拍了拍无心的衣服。无心方才钻在树丛里,后背沾了几片树叶,言绍圻伸手把树叶拿下来扔掉,笑咪咪地道:“道长的本事,我是一清二楚。有你在,准出不了乱子。”这话倒是说得情真意切,在义冢见到无心后,直到方才战退那鹿希龄,言绍圻已是对无心佩服得五体投地。

俗话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无心心头也颇为受用,笑道:“这趟差事可是危险之极,我要保住你也难,你当真要去?”

言绍圻脸上露出笑意:“那个高判官一通鸟乱,把我二伯父衙中闹了个鸡犬不宁,要是我言大捕头破了这案子,到时便是达鲁花赤大人,也要对我叔侄二人另眼相看了。”

他口中的“达鲁花赤”自然是指辰溪县达鲁花赤。能破了这桩案子,湖广行省左平章田元瀚自然会嘉勉辰溪县办事得力,更不用说是辰溪县的达鲁花赤了。无心摇了摇头,叹道:“人说捕快是鹰犬,你也真是鹰犬习性。”

言绍圻讪笑了笑道:“道长,这世上若无鹰犬,岂不是会狐兔横行?”

无心又是一怔,呆呆地站着。言绍圻本就是顺口解嘲,没想到无心居然会这样,他生怕会惹恼了无心,忙道:“道长,我可是胡说八道的。”

无心摇了摇头,道:“你说的也没错。唉。”

他又深深叹了口气。

***

鹿希龄背着那女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想不到那个道士的道术如此芜杂,竟然什么都会,而且每一种都不只是皮毛而已。他心中愤愤不已,若非因为这个女子,定要放出手段与他大斗一场,但投鼠忌器之下,这个亏吃得不小。

他每走两步,就往地上掷下一支竹筷,再补上一脚,将筷子踩得与地面平齐。现在虽不能再布四阴尸罗阵,布下这个阴鬼临歧阵便也足以抵挡一阵了。

走了一程,前面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这脚步声极是轻巧,若非他耳力灵便,只怕要听不到。鹿希龄不敢再走,将背后的女子放在地上,手上抓了一把竹筷。他中了一记五雷破后大伤元气,现在玄冥无形箭已用不出来,若前面这人仍是敌人,只怕便要折在这儿。

雾气开始翻动,那是有人在走近了。鹿希龄的手掌也握得更紧。突然,从前面传来一个人声:“二师兄,是你吗?”

听到这个声音,鹿希龄只觉浑身都是一松,叫道:“三师弟。”

龙眠谷绵延二里有余,当中又是曲曲弯弯,分支众多,几同百足之形,他实在不知前面会不会另有埋伏,听得这个声音,才算舒了口气。

有个人冲破雾气过来了。那人脚下极快,方才还在数丈外,只是一眨眼,倒已掠到鹿希龄跟前,正是那个背着酒葫芦的虬髯汉子。他到了鹿希龄跟前,脸色一变,道:“二师兄,你受伤了?”

鹿希龄本是提着一口气才冲到这里,这口气散去,浑身也像散了架一般酸痛。他苦笑道:“二师兄没用,铩羽而归。”

“你没事吧?”

“总还打不死我。”鹿希龄又咳了两声,只觉喉头一阵发甜,似有一口血涌上来。他回过头看了看那女子,道:“快把她带回去吧,只怕敌人马上会追来了。”

虬髯汉子眉头一扬:“又发病了?”

“是啊。”鹿希龄叹了口气,“快点把她带到大师兄跟前,及早将这事办完。”他又咳了一声,骂道:“该死的正一道,不知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个邪门高手出来。”

虬髯汉子像是吃了一惊,道:“不是张正言?”

“若是折在张正言那老杂毛手上也算不枉,那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小杂毛而已。三师弟,你快走,我来挡着。”

虬髯汉子却没有动,脸上浮起了一丝笑意:“二十出头?有趣。”

鹿希龄知道这个三师弟本身也不过二十出头,最是好胜,他道:“你要和他动手?”

“不错。”他满面于思,眼中却开始发亮:“正一道得享大名已垂千年,现在却没什么好手,我倒要看看这个小杂毛有什么本领。”

鹿希龄知道这虬髯汉子一旦打定主意便不肯更改了。他道:“也罢。只怕正一道会有不少人来,你可要当心。”

虬髯汉子笑道:“九柳门只怕还在辰溪县城里无头苍蝇一般瞎撞,只消他们不来,我怕他们做甚?”

竹山教与九柳门势不两立,相争已有百年,互相都是知根知底。此番九柳门投靠了官府,势力更大,上次教主犯病被他们擒去,此事差点就无疾而终,幸好教主的病及时已愈,九柳门却因不知教主的这种怪病,门中三个高手因而被杀,元气大伤,也已无法追踪他们了。竹山教现在不及九柳门人多,总处在下风。虽然正一道仍是阴魂不散地追着,但正一道与官府无涉,而且正一道的道术虽然厉害,教中却除了教主张正言外,别无了不起的高手,倒是不必多虑。

这时一边忽然“嘤”了一声,那女子悠悠醒转。她刚一睁眼,看到面前两个奇形怪状的汉子,吓得惊叫道:“你们……你们是谁?”

虬髯汉子看了看她,叹了口气,身形一晃,单指在她后脑玉枕穴轻轻一弹,那女子又一下晕倒。鹿希龄却惊得面无人色,道:“三师弟,你……”

“事急从权,教主也不会怪我的。二师兄,你快背她走吧,我给你押阵。”

鹿希龄身上仍是发了寒热一般不住发抖。他法术高明,此时却吓得几乎不成人样。虬髯汉子单臂揽住了那女子腰肢,道:“二师兄,你还能背着吗?”

鹿希龄将女子背在背上,却又惴惴不安地道:“真没事吗?”

虬髯汉子叹道:“二师兄,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教主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怪我的。”

鹿希龄背着女子向里走去,走出两步又回过头来,有些迟疑地道:“三师弟,你可要当心啊。”

“高翔理会得。”

等鹿希龄一走,虬髯汉子拣了块干净石头坐下,又从背后拿过酒葫芦来,晃了晃,还是喝了一口,喃喃道:“来吧,小道士。”

***

“你为什么不救那个女子?”

言绍圻高一脚低一脚地跟在无心身后,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无心心不在焉地道:“小捕快,你是见色起意了是吧?”

言绍圻脸“腾”一下红了,道:“胡说!人家一个闺中弱质,被那妖人劫走,多可怜啊。”他想起死在衙中那湖广行省郎中田必正一行三人,心头不由一震。田必正三人死状很惨,正是中了竹山教的尸磷火术而死,那女子当时也一定吓得晕了过去。想到那个纤细如一穗兰花的女子,他的嘴角不由浮起一丝微笑,可又想到她遭到那么大的惊吓,言绍圻又感到一阵心疼。

“看你笑得那副色迷迷的样子,还说没坏心眼!”

无心的声音突然又响了起来,言绍圻一阵局促,讪讪道:“哪有的事……除暴安良,原本就是捕快之责。”无心这一句话简直有种剥去他衣服的不安。

无心淡淡一笑,突然道:“不过那女子可真漂亮,真不知是什么来路。”

“还有什么来路,定是被那妖人擒来,要施什么邪法的!”

辰州地势偏僻,再过去便是苗人聚集之地,也时常有妖人出没的消息传出,前两年便出过一件案子,说有个行脚的妖僧来此,取了三个孕妇的紫河车。那件事闹得人心惶惶,辰溪县城里弄得天一黑便各家各户房门紧锁,没人敢外出。当时言伯符还刚来不久,那时的捕头名叫孙普定,是言绍圻授业的老师,带人在山中追查了十余天,最终将那妖僧擒获。言绍圻还记得那次孙普定回城时,全城欢声载道,迎接的人从城门口排出一里地外,孙普定也因此案办得漂亮,被达鲁花赤大人点名调到鄂州为官。那时言绍圻便大为艳羡,也立志要做捕快,继承师傅的衣钵。只是做了年把,抓到的尽是些无关紧要的穿窬小窃,不用说行省的达鲁花赤大人,便是辰溪县达鲁花赤大人恐怕也根本不知道自己这号人物。这次虽然案情扑朔迷离,却已是件直通平章大人的要案,高天赐判官因为漫无头绪,正在衙中暴跳如雷,如果能破了的话,只怕……

言绍圻越想越美,却听得无心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

“道长,你还读过书?”

无心突然站定了,也没回答。言绍圻正跟着他在走,差点撞在无心后背,他连忙站住,道:“怎么了?”

“这地方刚才我们好像来过。”

无心指着边上的一株小树。谷中因为常年积雾不散,这里的草树大多长得又低又矮,这棵树也不例外,只有及膝高,树枝上开出的稀疏几朵花也透着苍白,如同死人的皮肤。言绍圻只跟着无心在走,根本没注意周围,他看了看,道:“来过的吗?”

“这是一棵鹰巢木,在这里很少见,能在这儿开花的更少了,不会有两棵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树的。”

这鹰巢木若是生在山巅,足可长到十余丈高,故得此名,但是生在龙眠谷里,却和寻常的灌木差不多了。无心反手握着长剑,掌中已涵劲力,随时都可拔出来。他审视着周围,嘴角突然浮起一丝冷笑:“原来是阴鬼临歧阵。”

阴鬼临歧阵在竹山教的符阵中是最低的一种。平时有人走夜路,走过坟地时常会发现走熟的路突然间变得一点都不认识,以至于转来转去都走不出来,那是因为坟地阴气太甚,人一踏入其中便不辨方向,便是俗称的“鬼打墙”。阴鬼临歧阵正是此理,只不过一是偶合而成,一是有意为之。龙眠谷中阴气也很重,加上满是大雾,无心方才竟然也身入其中而不知,直到此时才蓦然惊觉。

言绍圻也已觉得有些不对,他伸手按在腰间的铁尺上,道:“道长,该怎么办?”

“阴鬼临歧阵不算厉害,不用慌。”

无心嘴上说“不用慌”,但神色却是如临大敌。阴鬼临歧阵本身是不算厉害,但如果有人方才突施暗算,只怕早就吃了大亏。要破这阴鬼临歧阵,也不是一时半刻的事。竹山教在龙眠谷中到底意欲何为?

无心的背上已经隐隐沁出汗水。周围的浓雾像是要凝结一般,越来越厚,谷中虽然不时有风吹过,却连一丝一缕都吹不散。

***

“大师兄!”

长须人正背着手看着潭面,猛地回过头来,看见鹿希龄背着那女子跌跌撞撞地过来,他脚下一错,如风行水上,已掠到鹿希龄身边,伸手一把托住那女子的手臂,道:“又出事了?那四具法体呢?”

“丢……丢了。”

长须人皱起眉头:“是不是张正言那杂毛?”

鹿希龄摇了摇头道:“是个二十上下的小道士。这人的本事杂得很,什么都会,不会最主要的还是正一道道术。”

“小道士?真是正一道?”

“他的正一道道术十分纯正,定是龙虎宗嫡派。”

长须人又一阵迟疑。正一道下一辈弟子中,实无出色人物,他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原来道家符箓派原先支派林立,主要有茅山、阁皂、龙虎三大宗,大德八年成敕宗封龙虎宗三十八代天师张与材为正一教主、主领三山符箓后,三宗合一,由龙虎宗执掌,合称为正一道。龙虎宗转为正一道后势力越来越大,另两宗虽仍有流传,但俱已式微。三宗所领符箓各各不同,茅山称上清箓,阁皂山称灵宝箓,龙虎山则称正一箓,此时归并入正一道,因此正一道的符箓也主要有此三种之别。长须人听得那小道士竟是龙虎宗嫡派,不由一阵茫然。当今执掌符箓的第四十一代天师张正言大受朝廷恩宠,门下弟子却大多不思进取,加上正一道的道士称“火居道士”,不忌婚嫁,人数虽多,高手却已屈指可数。

长须人将那女子扶到一张椅子上坐下,这女子仍是如在梦寐,任他摆布,他将那女子坐正了,手一扬,椅子前登时插了三支短香。他的手指又轻轻一弹,也不见有明火发出,香头却已一下点燃。这三支香虽短,香味却是馥郁异常。

鹿希龄心中惴惴不安,道:“大师兄,高翔他……”

长须人一摆手,低低道:“别说话。”

女子闻得香味,在椅子上突然一下坐直。她原本浑身发软,此时却如同有一根无形的细线吊着,整个人也同木偶一般。

从潭上不时有风吹来,但香烟袅袅升起,升高到一尺许后又聚结在一起,却吹不散。短香燃得很快,只不过短短一刻便已烧完,此时升起的烟气已结成一个拳头大的乳色圆球,竟然像是个里面充满烟气的水泡。长须人站在女子跟前,双手十指在飞转变幻,突然单手一扬,这圆球向那女子飞去,像是溶入她体内,一下消失无迹。

那女子突然睁开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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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水火刀

无心如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言绍圻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又不敢多嘴,他也拔出铁尺,站在无心身后。如果有人突然出现,他定会大喝一声“辰州捕快言绍圻在此,还不束手就擒”,但这龙眠谷中竟似连什么活物都没有,周围一片死寂。

照理,这龙眠谷如此阴暗潮湿,定是蛇虫滋生之地,可是言绍圻再怎么听,只听得有些微风声,周围也是一片缓缓流动的雾气。他越看心中越是发毛,只觉头发也湿漉漉的,他自然知道那是被风吹来的雾气沾到头发上,却总是隐隐以为身后站着一个人。

他走上一步,小声道:“道长,又出什么事了?”

无心闭上了眼,喃喃地道:“这里有人。”

有人?言绍圻看看四周,仍然没有半个人影。他正待说没人,突然一阵阴风扑面而来,他打了个寒战,眼睛也一下直了。

在前面雾气中,依稀出现了一个人影。

这人影有种说不出的古怪,但一时又说不出有什么古怪,在雾气中看不出远近,好像已只不过丈许远,却又仿佛还在十余丈开外,连大小都看不清,但看样子,四肢灵活,绝不会是僵尸。言绍圻壮了壮胆,喝道:“辰州捕快言绍圻在此,来者何人?”

这一声断喝果然响亮,但那个人影却仍在靠近。言绍圻怒道:“没长耳朵吗?”他正待向前踏出一步,身边微风倏然,无心突然从他身边闪过,却是扑向另一边。他正待跟无心说方向弄错了,无心喝道:“身外化身,雕虫小技,快给我现形!”

他手中长剑已一横一竖划了两道,剑头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张燃着的符咒,而浓重的雾气像是有形有质,被划出一个十字形的缺口,剑锋到处,浓雾尽被剑头那一点火光吸去,眼前突然现出一片空明,在几丈外,赫然有个人正站在那儿,左手剑指向上,右手握拳托在左手腕下,捏了个诀,方才那“身外化身”自是他在施法了。

那是个满面虬髯的人。言绍圻一见这人的大胡子,像是想起什么,从怀里又摸出那张海捕文书,对照了一下纸上的画像,不禁有点失望。

虽然都有胡子,一个是大胡子,一个小胡子,可两人的脸型完全不一样,这人是张国字脸,两眼炯炯有神,就算把胡子剃光了再装两撇小胡子上去,也不像那文书上的江洋大盗。言绍圻转头再看看另一边,那边哪还有人影,只是一片浓雾而已。

那虬髯汉子也已看到他们,像是一愕,马上又露出一丝微笑:“果然有点门道。”

无心手头的符纸已经燃尽了,雾气重又聚拢过来,那虬髯汉子渐渐又模糊。他沉声道:“小道无心,阁下是谁?”

那汉子笑道:“某家就是雁高翔,小道士记着了。”

“雁高翔?”无心茫然地摇了摇头,“没听说过。”

“以后就会听说了。”

雾气突然有如排山倒海一般奔涌而至,雾气太浓,言绍圻只觉身周尽是粘糊糊的湿气,雾点打到脸上时已有一阵生疼。言绍圻不由伸臂掩住脸,只是眼前一花,只听得“叮”一声,雾气已起了个旋涡,从上而下卷来。他吃了一惊,心道:“这是哪一派的招式?”睁眼一看,却见无心站在一边,正自喘气,道袍的下摆已多了个破口,像是被利器撕裂,雁高翔却已不知在哪里了。

一片浓雾中,只听得雁高翔突然“嗤”地一笑,道:“小道士,你真是正一道的?”

无心仍在喘息,左手的拇指正在掌心划动,也只是一瞬间,气息已平复如常。他像是想着什么,道:“雁兄,你为何不趁机下杀手?”

雁高翔笑了笑道:“你是为了救那小捕快才会着我的道儿,雁某好男儿,不趁人之危。”

言绍圻怒道:“你竟然来偷袭我,还说是好男儿!”他这才知道方才雁高翔竟是冲着自己来的,不由又惊又怒。不说那雁高翔的道术,单以武功而论,自己就实在不是对手,连他用什么招都看不到。但他生性倔强,就算明知不敌,嘴上也不肯服软。

无心忽然道:“那你又为何不趁机杀了他?”

雁高翔怒道:“小杂毛,你当我雁某是下作小人吗,这小捕快不是术门中人,我岂能滥杀无辜。”

原来那雁高翔见无心与言绍圻在一处,他也知道言绍圻道术较弱,准备先向言绍圻下手。无心本在全神贯注防备他的进攻,哪知雁高翔竟是杀向言绍圻的,大惊之下,出剑帮言绍圻挡了一招,只是这么一来身形已乱,雁高翔若是变招向他下杀手,无心慌乱之下,顶多是个两败俱伤之局,哪知雁高翔只是一招便收手不攻,他也不知其用意,原来却是雁高翔一招试过,发现言绍圻什么道术都不会,便不趁人之危。

听雁高翔这么说,无心也不由一怔,他本觉得竹山教是个邪教,教中人物定是阴狠刻毒,罪不容诛,但这雁高翔虽然用的法术尽是嫡派竹山术,为人却大是光明磊落,他自称“好男儿”,倒也庶几近之,不是吹牛,心中不由有些迟疑。

雁高翔又已大踏步走上前来。此时离得近了,已能看清他的样貌,他手中拿着的是一把明晃晃的长刀,足有三尺许,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竟然透明如琥珀。无心见他上前,长剑又提起来,喝道:“好,你只怕不在无辜之列。”

雁高翔笑道:“然也。雁某所杀已不下十人,若是死在小道士你剑下,倒也不枉,来吧。”

这一招已是正面相对,无心暗暗叫苦。他剑术虽高,但这雁高翔刀法不凡,绝不在他之下,而法术也与他相伯仲,这般打下去不知何时才是了时。他提起剑来喝道:“那便试试雁兄刀法。”

无心扭头对言绍圻道:“小捕快,快让开点,小心别误伤了你。”他原本一心以为敌人会用竹山术攻击,可是雁高翔偏生却是硬碰硬地用刀法杀来,实在是以己之短攻人所长。他右手握剑,左手又已握了一张符纸。言绍圻听无心说什么“小心误伤”,心中大不服气,正待说自己也算一把响当当的好手,眼前突然又起了一道厉风。这阵风急掠如刀,逼得他眼都睁不开,脚下也已立足不稳,连连向后退去。

无心见雁高翔又和身扑来,长剑一引,已使了个“粘”字诀,剑尖碰到雁高翔的刀尖,只一触之下,只觉掌心如握住三九天气的一块寒铁,冷得浑身都是一抖,他大惊失色,一足在地上一蹬,人猛地如陀螺般转了起来,左手的符已脱手掷出。

这道符一脱手,突然分成十余张,竟象从他手中掷出了一根长长纸条,已缠在雁高翔身周。此时雁高翔的刀已被他的长剑引开,再回刀攻来准已来不及,他口中极快地念道:“唵吽唎吒唎喧轰火雷大震摄!”

原来这是玉霄太素天辖咒,又称成德耀星宫咒,本是神霄派的雷咒。这神霄派是符箓宗的一个旁支,此名来源于《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经中有谓“神霄之境,碧空为徒。不知碧空,是土所居。”又说“况此真土,无为无形。不有不无,万化之门。积云成霄,刚气所持。履之如绵,万钧可支。玉台千劫,宏楼八披。梵气所乘,虽高不巍。内有真土,神力固维。太一元精,世不能知。”此派创自北宋道士王文卿,王文卿道号冲和子,自称早年在扬子江遇火师汪真君,授以飞神谒帝之道,后游清真洞天遇电母授以嘘呵风雨之文,再经汪真君指点,乃能役鬼神,致雷电,因此神霄派专工雷术,后世道家符箓书《道法会元》卷七十六便有《火师汪真君雷霆奥旨》一卷,便是王文卿所传。此时神霄派已纳入正一道,正一道的五雷大法大多都出自于此。

无心这玉霄太素天辖咒也是五雷大法的一系,属五雷混合咒,雁高翔突然退后一步,身形疾转,那一列符咒绕着他飞舞,倒像是贴在了一个透明的大坛子上,而雁高翔正在坛中,动作也一下慢了起来。无心知道这玉霄太素天辖咒一旦发动,直如附骨之蛆,雁高翔纵然法术精深,一时半刻也脱不了身。只是玉霄太素天辖咒虽然缠住了他,威力却也不大,要当头再给他个五雷破方竟全功。一想到雁高翔方才出手放过了言绍圻,对自己也留了一次情,便不由略略一怔,但马上又接着念了下去。

他只道雁高翔定脱不开,五雷咒当头击下,虽不至要了他的命,也打他个七荤八素,哪知雁高翔退后几步,脸色已然变更,突然一声断喝:“破!”

随着喝声,他手中的刀猛然化成一团烈火,剧烈燃烧起来。烈焰直冲而至,玉霄太素天辖咒虽然阻住他的身形,却挡不住这等熊熊火焰,一列正在飞舞的符纸立时燃起,火势不绝,已冲到无心跟前。无心也没料到还会有这等变化,只觉鼻中满是酒香,也不知哪里来的,胸前已被火舌燎到。火势虽是有形无质,但冲过来的火舌却似有刀锋之利,若是冲到胸口,只怕会有穿胸裂腹之厄,无心大吃一惊,长剑已横到胸前,向那火舌斩去。他的剑上用朱砂画着符咒,遭火舌一燎,掌心又觉火烫,仿佛这剑刚从熔炉中取出来,火舌居然会斩成两截。无心左手的拇指已屈在掌心,自上而下抹去,那一段切下的火势被他抹在掌中,收作一团,竟在掌心烧了起来。

无心抬掌看了看,道:“火化刀!”

火势来得快也去得快,此时已消失无迹,无心掌中那一团火也已瞬时熄灭,他掌中全无伤损。雁高翔微微一笑道:“正是,小道士倒也识货。”

无心看了看雁高翔,心中懊恼不迭。方才已用玉霄太素天辖咒困住了他,若不是迟疑片刻,雁高翔定难逃五雷轰顶之厄。为山九仞,功亏一篑,此时心中后悔,实无以言表。

言绍圻在一边也看得目瞪口呆,他从来没见过别人居然如此相斗,那已不止武功了。这两人棋逢对手,不相上下,好看是好看,可被他阻住了,还谈何破案立功。他见雁高翔已手无寸铁,叫道:“道长,他没兵器了,快上!”

可是无心呆了一样动也不动,雁高翔却露出笑意,道:“捕爷,你真是门外汉,还不知我这水火刀的妙用。”

他的右手伸出来,竟然只是个高粱秸。言绍圻莫名其妙,心道:“难道那把刀是这高梁秸变的吗?”他见雁高翔浑身上下也没个刀鞘,方才这刀都不知从哪里来的,只道是藏在别处,哪知雁高翔右手反着伸到身后,按在葫芦口,看着无心道:“道长,你既然也不趁势攻上,那我便不用火蜂钉了,便用水火刀来好生斗斗。”

他的手一按到葫芦口,又慢慢拔出,赫然从葫芦中拔出一把刀来。言绍圻吃了一惊,心道:“原来他是把刀藏在葫芦里。”但细细一想又觉不对,这葫芦口子甚小,刀身却足足有一拃宽,而且刀长三尺,葫芦却只有一尺长短,难道这刀竟是软的,折叠在葫芦中吗?

他越想越觉不可思议,雁高翔的一把刀已拔出葫芦,喝道:“小道士,来吧。”刚说话,突然又笑道:“痛快,真痛快。”他的刀术在竹山三子中是第一的,只是大师兄看不起刀法,他也没办法多用。此时有个无心,道术武功皆可匹敌自己,这两句“痛快”倒是说得全无虚假。

言绍圻见他手中的刀与先前那把一般无二,明晃晃地竟有些透明,仍然不知所以,却见无心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立着动也不动。他有心上前,但方才雁高翔手中的刀突然化成烈火,这副景象犹在目前,若是自己冒冒失失上前,还不会烧成一团焦炭?想了想仍是不敢走过去。

无心突然道:“雁兄客气了,那便请教。”

他转过身,向言绍圻喝道:“小捕快,你管住脚下,别有闪失了。”

言绍圻被他一喝,不由一怔,心道:“这小道士,怎么大剌剌的。”他只道无心顺口呼斥,心中正有些不快,突然看到无心方才站立的地方,又是猛然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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