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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天下霸唱新作《火神》(完结)-九河下梢天津卫,一场血案一场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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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慵懒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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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18-10-7 09:25:11 | 显示全部楼层
    3.
      天津卫东西窄、南北长,虫市在南城土地庙,火神庙警察所在北门外,刘横顺两条飞毛腿,去哪儿都是步辇,比坐车骑马还快,一路穿过北大关去斗虫,见此时天色尚早,马路上有推车卖煎饼馃子的,就想来上一套当早点。卖煎饼的认识刘横顺,先问他:“刘爷,您是交钱还是抽签?”这也挺奇怪,卖煎饼怎么还抽签?不说您不明白,旧时很多小买卖都这样,也是一种经营手段,比方说煎饼馃子五个大子儿一套,买主儿可以先花一个大子儿抽签,抽中了赢一套煎饼馃子,能够省四个大子儿,抽不中再给五个大子儿,相当于多花一个,这也是个买卖道儿。刘横顺满脑子都是斗虫的事儿,没心思抽签,他也不是捡便宜的人,给完钱拿上煎饼馃子,在旁边找了一个卖豆浆的,大大咧咧往长板凳上一坐,冲卖豆浆的叫了一声:“浆子要开的啊!”那时候的豆浆很浓,可不像如今这么稀汤寡水的,放住了能起一层皮儿,如果让浆子在锅中一直滚沸,不仅费火,还容易糊锅,喝到嘴里味道就不对了。所以一般卖浆子的在热浆子锅边上再放一缸生浆子,看到锅开了,马上往里边加一勺生的,这个时候盛到碗里,浆子可就不是开的了,所以刘横顺嘱咐了这么一句,一听就是行家。卖浆子的赶紧盛上一大碗豆浆端给刘横顺:“大碗儿了啊、小碗儿浆子大碗儿盛,滚开!”做小买卖的可不敢让巡官滚开,那是活腻了,他口中的“滚开”是指豆浆煮沸了的意思,卖豆浆的就得这么喊,浆子见了风还没放稳当就起皮儿了,说明豆浆没兑水,又夹了一碟咸菜丝儿,这个不要钱随便吃,也不是值钱的东西,无非是腌芥菜拌辣椒油,喝豆浆还就得吃这个,六必居的八宝酱菜好,却吃不出这个味儿。旧时有那些个爱占小便宜的,往往自带饽饽,只买一碗豆浆,拼命吃人家咸菜,卖豆浆的顶讨厌这路人,给他们起个外号叫“菜饱驴”。
      刘横顺先把豆浆上的皮儿用筷子挑起来放到嘴里,就着这股子豆香,一口煎饼馃子、一口豆浆在这儿埋头吃喝,听到旁边那桌有人跟他说话,一开口先诵道号:“无量天尊,这位是火神庙警察所的刘横顺刘爷不成?”刘横顺侧目一看,见那边坐了一个老道,这老道真够下本儿的,穿得那叫一个齐全:头戴绛紫色九梁道巾、银簪别顶,身穿绛紫色八卦仙衣、前后阴阳鱼,上绣乾三连、坤六断、离中虚、坎中满,腰系水火丝绦,双垂灯笼穗儿,脚下水袜云履一尘不染,手摆拂尘,身后背一口宝剑,面如蟹盖,青中透灰、灰中透蓝,两道卧蚕眉,一对伏犀眼,鼻直口阔,大耳朝怀,下趁三绺墨髯,好一派仙风道骨,要不是坐在板凳上,端着碗喝豆浆,不要钱的咸菜也没少吃,真以为是得道的神仙。
      刘横顺平日里到处巡逻,却没在街面儿上见过此人,以为这是个走江湖混饭吃的二老道,想套近乎做他的生意。在过去来说,江湖上“做生意”和“做买卖”不一样,买卖不分大小,讲的是将本求利,一个大子儿买进来,俩大子儿卖出去,这叫买卖;生意则不然,多多少少带着几分贬义,往往指坑蒙拐骗的江湖伎俩。刘横顺是穿官衣的警察,岂会相信卖卦蒙人的二老道?当即对老道一摆手:“打住,刘爷我还有正事要办,没空跟你费唾沫星子。”
      老道却也不着急,不紧不慢地说:“这件正事不办也罢,贫道看你一脸败相,今天去斗虫只怕凶多吉少。”
      刘横顺当时一愣,心想你一个外来的二老道,为什么知道我要去斗虫?转念一想这也不奇怪,天津卫不认得我刘横顺的没几个,准是我与老客斗虫之事传开了,老道想借机蒙我的钱,先说我有败无胜,把我胃口吊起来,再求他讨个法子,也不看看我是谁?大清早起的,你跟这儿念三音,岂不是给我添堵?当下将脸一沉,对老道说:“你既然认得我,想必也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不必再费口舌了,惹恼了我把你这个牛鼻子老道抓起来。”老道听了这般话说,嘿嘿无言,闷着头继续喝豆浆了。刘横顺也不再理会老道,将早点钱放在桌上,站起身来便走,穿街过巷来到南城土地庙一看,斗虫的老客来得也够早,已经在那儿等他了。
      看热闹的闲人们见刘横顺来了,“呼啦”一下子围拢上前,有人问道:“怎么样刘爷?今儿个带了什么宝虫?”
      刘横顺也不答话,只是掏出怀中的拉子,轻轻往桌上一摆,脸上全是得意。众人一见无不惊叹,拉子中这只虫,要身量有身量、要模样有模样,须、头、颈、腿、尾,件件出类拔萃,黑中透亮、亮中透黑,隐隐约约挂了一抹子暗青,正所谓“好虫披两色”,这绝对是虫中之王!
      众人七嘴八舌问刘横顺:“刘爷,这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宝虫?有名号吗?”
      刘横顺说:“各位三老四少,此乃古路沟斗败毒蛇的棺材头大将军!”
      有人挑大拇指称赞:“这可了不得,也就是刘爷,别人谁敢上古路沟逮虫?吓也吓死了!今天让这老客领教领教咱北路虫的厉害,免得他回去之后说长道短。”
      也有人对刘横顺说:“那个老客的金头霸王在一天之内连胜一十四场,绝非寻常之辈,如今又缓了一宿,棺材头大将军纵然骁勇,只怕也战它不过!”
      旁边那位听着不顺耳了:“蟋蟀是神虫,谁能看得透?仅凭眼力就可以断出胜败,那还斗什么呢?不咬如何知道斗得过斗不过?让我看刘爷这条虫有一拼。”
      说实话,刘横顺前一天见识过“金头霸王”的厉害,虽然在古路沟得了“棺材头大将军”,可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却不能输了气势。再一打量对面的老客,仍是头上一顶小帽,左手边放个空鸟笼子,右手边放个茶壶,也不知有水没水,从没见他喝过,坐在当场气定神闲。
      二人没有多余的话,相互拱了拱手,放虫过戥子,下场直接开斗。刘横顺的“棺材头大将军”,对上了老客的“金头霸王”,真好似上山虎遇见下山虎、云中龙碰上雾中龙,头对头、牙锁牙,杀了一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在场围观的全是本地人,这个时候说什么也不能“大饼卷丸子——架炮朝里打”,因此没一个下注的,连喊带叫都给刘横顺的“棺材头大将军”助威。五六个回合斗到分际,“金头霸王”招架不住扭头就跑。看热闹的拍巴掌叫好,刘横顺也长出了一口气,以为胜负已分,古路沟这趟没白折腾。怎知金头霸王突然跃上罐壁,又蹦到棺材头大将军身后,两颗鳌牙一张一合,咬下“棺材头大将军”一条后腿。围观之人呆若木鸡,再也没人出声了。无须多言,刘横顺又败了一阵,前后两场输了四十块银元。老客嬉皮笑脸地说:“兄台这只棺材头大将军当真了得,称得上是百里挑一,但是与我的南路虫相比,尚且逊色三分,怎么样?敢不敢翻个跟头,明天再斗一场?”
      这叫欺人太甚,俗话说“杀人不过头点地,占便宜没够可不行”。刘横顺岂能让这老客吓住,人活一口气,佛为一炉香,再败一阵也不要紧,大不了砸锅卖铁砍胳膊切腿赔给他,可不能让人叫住了板,如若在此时说出“不敢”二字,往后还有脸出门吗?不怕吃不饱,只怕气难平,当下跟那个老客订立文书字据,约定转天一早再战,一场四十块银元,刘横顺赢了两清,输了赔给老客八十块银元。刘横顺怒气冲冲出了土地庙,回去换上警服,去到火神庙警察所当差,思来想去没个对策。古路沟的“棺材头大将军”堪称北路虫王,能把毒蛇咬跑了,兀自不敌金头霸王,今天又得在警察所当班,上哪儿再去找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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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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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0-7 09:26:07 | 显示全部楼层
    4.
      飞毛腿刘横顺是火神庙警察所的巡官,大小是个当头儿的,由于人手不够,必须轮班值夜,虽说没什么大事,可也得防备个火情什么的。整个火神庙警察所,加上刘横顺在内,从上到下一个巴掌数得过来,拢共五个人。前文书咱们说过,这地方都是穷人,没什么大案子,有这几个巡警绰绰有余。不过警察所一刻也不能没人,万一有人前来报案,瞧见大门上栓、二门落锁,屋里头一个人没有可不成。书说至此,咱得介绍一下其余四个警察了。巡官刘横顺手底下有俩小巡警,一个叫张炽,一个叫李灿,都是十八九岁的愣头青,打小跟在刘横顺屁股后边长起来的,也在三岔河口边上住,看刘横顺打拳踢腿,他们俩也跟着比画,却又舍不得吃苦,只会几下三脚猫四门斗的花架子,成天闲不住,让他们待住了比挨活剐还难受。俩人一肚子坏水儿、花花肠子也不少,因为有刘横顺的约束,张炽、李灿出去巡逻的时候,倒也不敢欺压良善,占点小便宜总是有的。旧社会吃这碗饭的大多是此路货色,穿上官衣是巡警,扒下这身皮和地痞混混儿没有两样,常言道清官难逃滑吏手、衙门少有念佛人,这俩小子有刘横顺管束,在巡警中就算好的,而且有个机灵劲儿,周周围围有什么风吹草动,向来瞒不过他们的耳目。
      另有一个副巡官名叫杜大彪,论起来是刘横顺的师弟。在过去来说,当警察也凭师父带徒弟,小学徒由老警察传授,告诉你怎么巡街、怎么站岗、怎么捉贼、怎么起赃,黑白两道上有什么规矩,行话怎么讲、贼话怎么听,这得一点一点地学。当小徒弟的每天跟师父当差,点烟斟酒、沏茶倒水、买东道西、揉肩捏腿什么都得干,逢年过节还得拎上东西送一份孝敬,把师父伺候舒服了,可以给你多讲点儿门道,让你以后少吃亏。杜大彪当年和刘横顺跟的是同一个师父,此人威猛非常,生来力大无穷,比刘横顺还高出多半头,站起来顶破天、坐下去压塌地,横推八马倒、倒拽九牛回,还会撂大跤,应了“一力降十会”那句话,真打起架来,他两条胳膊抡开了,七八条汉子近不了前。只是多多少少有点缺心眼儿,可你要说他傻,也从来没吃过大亏,你说他精明,又真跟傻子差不多,吃饭不知道饥饱,穿衣不知道多少,睡觉不知道颠倒,说话也不利索,嘴里头跟含着块热豆腐似的,想听明白可费劲了。当初师父有过交代,让杜大彪跟着刘横顺混,师兄说什么就得听什么,这也是当师父的疼他,怕他实心眼儿吃亏。杜大彪还真听话,只听刘横顺一个人的,巡警总局的长官也使唤不动他。刘横顺也没少照顾这个傻兄弟,别的差事不用他,就让他站岗,站岗最适合杜大彪,穿上警服挂上警棍,拧眉瞪眼撇着嘴,叉开腿往警察所门口一站,有如一尊怒目金刚。过往的贼人见了这位,心里边没有不哆嗦的,作案之前都得掂量掂量,过不过得了杜大彪这一关。
      火神庙警察所还有一位五十多岁的,外号叫“老油条”,往好了说是老成沉稳,其实是个蔫坏损,瘦小枯干跟个大虾米似的,尖嘴猴腮俩眼珠乱转,老话讲这叫腮帮子没肉——占便宜没够,无利不起早,专找带缝的蛋,虽说穿了官衣,胆子却很小,偶尔遇见打架斗殴动刀子的,看热闹的还没跑他先躲了。
      到了路边说野书的口中,这几位可了不得,杜大彪是火神爷驾前站殿的神将,张炽、李灿名字里都有个“火”字,乃是火神爷身边的两个火童子,就连老油条都成了看管火神庙的老君,专给火神爷的神灯中添油,火神庙警察所整个一窝子天兵天将!
      虽是说书的信口胡诌,架不住老百姓爱听这套,有鼻子有眼、有名有姓,说的痛快听的过瘾,谁理会是真是假,也没人想得到这几位巡街站岗风吹日晒雨淋的狼狈。
      书要简言,刘横顺在火神庙警察所当班,正寻思明天一早如何去斗南路虫,苦于没个对应之策,不知不觉到了二更天,忽然从门口跑进来一个人,看岁数也不大,长得獐头鼠目、瘦小枯干,全身上下没二两肉,掐巴掐巴不够一碟子、捏巴捏巴不够一小碗。即便穿一双厚底鞋,踮起脚尖也能走到桌子底下去。蓝瓦瓦的一张小脸,斗鸡眉小圆眼儿,尖嘴嘬腮,探头探脑,活脱是只成了精的耗子。书中代言,此人没大号,天津卫人称“孙小臭儿”,是个扒坟盗墓吃臭的。孙小臭儿进得门来,直奔刘横顺,嬉皮笑脸一脸的谄媚,双手虚扣端在胸前,说话声又尖又细,如同踩了鸡脖子:“刘爷,我给您献宝来了!”
      5.
      孙小臭儿没爹没娘,从小在荒坟破庙中长起来的,十来岁那年跟一个老贼学能耐,不是正经行当的手艺——刨坟掘墓偷死人。干这一行有发财的,这师徒俩却没那个命,当师父的有大烟瘾,荒坟野地掏死人的陪葬,都是穷人的坟包子,无非是一身装裹半只荆钗,那能换几个钱,还不够抽大烟的。偶尔掏出值钱的东西,赶上一两件银首饰,师父就带孙小臭儿去烟馆,一老一小往烟榻上一躺,师父抱上烟枪抽大烟,让他在旁边伺候。架不住成天闻烟味儿,他的瘾头也上来了,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孙小臭儿端上烟枪把福寿膏这么一抽,喷云吐雾赛过升天。抽大烟是个无底洞,有多少钱也不够往里头扔的,顺着烟儿就没了。何况孙小臭儿和他师父都是穷鬼,十天半个月开不了一回张,一旦烟瘾发作,也只能干忍,鼻涕哈喇子齐流,全身打哆嗦,手脚发软,连坟包子都刨不动,所以经常喝西北风。他师父烟瘾太大,一来二去把身子抽坏了,只剩下一副干瘪的腔子,里边全糟了,过了没几年,俩腿儿一蹬上了西天。
      孙小臭儿瞧瞧师父皮包骨头的尸身,蜷在一起比条死狗大不了多少,要多惨有多惨。他可不想这么死,找了个刨过的坟坑埋了师父,一咬牙一跺脚从卖野药的金麻子手上赊了一包打胎药。这个药俗称“铁刷子”,光听名字就知道药性有多烈,打鬼胎用半包足够,戒大烟得来一整包,吃下去狂泄不止,能把肠子头儿拉出来,据说可以刷去五脏六腑中的烟毒,用这个法子戒烟,等于死上一次,扛过去就好了,扛不过去搭上一条命。合该这小子命大,经过一番死去活来,在阎王殿门口转了三圈,居然让他戒掉了这口大烟,但是整个人缩了形、脱了相,变成了如今的样子。
      大烟是戒了,想活命还得吃饭,孙小臭儿又不会干别的,仍以盗墓吃臭为生,当初他拜在师父门下,为了得这路手艺,两只手都浸过“铁水”。倒不是真铁水,只是说浸过了“铁水”便十指如铁,真要是铁水,手一下去就没了。在他们这个行当中,所谓的“铁水”是一种药水,放在瓦罐中煮得滚沸,沾上皮肉如同万蚁钻心,不过将手掌浸得久了,扒坟抠棺比铁钩子还好使,孙小臭儿贱命一条百无禁忌,凭他一双手爪子,一个人干起了老本行,到夜里翻尸倒骨、开肠破肚,什么坟他都挖,有什么是什么,从不挑肥拣瘦,掏出来的东西够换一口窝头就行,很多时候睡在棺材中。这小子人不是人、鬼不是鬼,从头到脚带了一身的尸臭,顶风传出好几里,谁见了谁躲,怕沾上他的晦气。今天他一脸神秘,来到火神庙警察所给刘横顺献宝,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刘横顺认得来人是孙小臭儿,眉毛当时就竖起来了,一个挖坟吃臭的献什么宝?如果是在老坟中掏出了东西,岂不是送上门来让我抓他?没想到孙小臭儿来至灯下,把双手分开一半,将一只白蟋蟀捧在刘横顺面前。刘横顺不看则可,一看之下吃了一惊,真以为看错了,揉了揉眼再瞧,但见此虫全身皆白,从须到尾连大牙也是白的,半点杂色没有,冰雕玉琢的相仿,个头儿也不小,不是竖长是横宽,说斗虫的行话这叫“阔”,老话讲“长不斗阔”,此乃上品中的上品。再瞧这颜色,按《虫谱》记载,虫分“赤、黄、褐、青、白”五色,前四种以黑色为底,挂褐或挂青,越往后越厉害,挂青的已经可以说是虫王了,挂白的上百年也难得一见,何况通体皆白?
      孙小臭儿见刘横顺看入了迷,又将双掌往前递了递:“刘爷,您是行家,把合把合这只宝虫怎么样?”
      刘横顺心说“人是贼人,虫可是好虫”,虽说虫不过价,但是真看不上孙小臭儿,不想占他便宜,就问孙小臭儿的宝虫卖多少钱。
      孙小臭儿双掌一合,满脸奸笑地说:“多少钱才卖?您这是骂我啊,俗话说红粉配佳人、宝剑赠英雄,旁人给多少钱我也不卖,这是我孝敬您的,分文不取、毫厘不要,刘爷您能收下,就是赏我孙小臭儿的脸了。”
      刘横顺是火神庙警察所的巡官,成天跟孙小臭儿这样的人打交道,知道这小子怎么想的,无非是通个门路,将来犯了案子行个方便,有心把孙小臭儿撅回去,却又舍不得这只宝虫,只好接过来放进随身带的铜拉子,请孙小臭儿出去喝酒,等于两不相欠,没白拿他的东西。
      孙小臭儿高兴坏了,倒不缺这两口酒喝,干他这一行的,能跟缉拿队的飞毛腿刘横顺坐在一个桌上喝酒,简直是祖坟上冒了青烟,虽说他都不知道自家祖坟在什么地方,该冒也还是得冒,今天喝完了酒,明天他就能满大街吹牛去了。二人一前一后出了警察所,找到附近一家连灯彻夜的二荤铺,刘横顺是里子面子都得要的人,他也觉得在这儿吃饭有点儿寒碜,对不住前来献宝的孙小臭儿,可是一来这深更半夜的,大饭庄子已经落了火,二来他兜里没什么钱了,心里这么想嘴上可不能这么说,还得跟孙小臭儿客气客气:“你来得太晚了,咱就在这儿凑合喝点儿,改天请你上砂锅居。”孙小臭儿知道砂锅居乃京城名号,砂锅白肉是招牌,天津城也有分号,他长这么大没尝过,可是他也得拣几句往自己脸上贴金的话,别让刘横顺小瞧了,就说:“喝酒得分跟谁,咱俩来二荤铺就足够了,君子在酒不在菜。”刘横顺一听这个孙小臭儿可真会抬举他自己,于是不再多说,点了两大碗拌杂碎,少要肝儿、多要肺,再单点一份羊血拌进去,撒上香菜、辣椒油,又打了一壶酒。二荤铺的老板一边切杂碎一边看着纳闷儿,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火神庙警察所的巡官怎会请这个臭贼喝酒?
      刘横顺的心思没在吃喝上,他从怀中掏出拉子看了又看,不住口地赞叹。孙小臭儿有瘾没量,三杯酒下肚,话匣子可就打开了,连吹带比画,将宝虫的来历给刘横顺详细讲了一遍:
      就在刚才,距离火神庙不远的老龙头火车站出了一桩怪事。说起天津卫的老龙头火车站可不是一般的地方,清朝末年庚子大劫,义和团曾在此大战沙俄军队,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据上岁数的老辈人说:义和团按阴阳八卦设坛口,按“天地门”排兵布阵,上应三十六天罡,下应七十二地煞。义和团在天津大仗小仗打了一百单八仗,头一仗就在老龙头,旗开得胜,最后一仗打在挂甲寺,全军覆没。老龙头这一仗的阵法应在“开”字上,是天罡主阵,参战的又是“乾”字团,因此出师大捷一顺百顺,杀得俄军晕头转向。挂甲寺的阵法应在“合”字上,是地煞主阵,领兵的义和团大师兄孙国瑞是属龙的,主水,水克火,木克土。一来五行相克,二来犯了“挂甲寺”这地名,甲都挂上了还怎么打仗,所以丢盔弃甲,兵败如山倒。
      老龙头一带在庚子大劫中完全毁于战火,到后来几经重建,才有了如今的火车站。站前挺热闹,过往的旅客进进出出,说出话来南腔北调,什么打扮的也不奇怪,人多的地方就好做生意,因此这一带做买的做卖的、推车的挑担的络绎不绝。为了争地盘抢买卖,打架的天天都有,地面儿复杂、治安混乱,行帮各派的势力犬牙交错。有的是偷抢拐骗、瞪眼讹人的地痞无赖。当地将拉洋车称为“拉胶皮的”,就连在火车站前拉胶皮的也没善茬儿,聚在一起欺行霸市,一个个黑绸灯笼裤,脚底下趿拉洒鞋,光膀子穿号坎儿,歪戴帽子斜瞪眼,专宰外地旅客,钱要得多不说,还不给送到地方,跟你要两块钱,带你过一条马路,转给另外的胶皮五毛钱,让他们去送,自己白落一块五,敢多说半个字,张嘴就骂、举手就打,谁也惹不起,这就叫“一个山头一只虎,恶龙难斗地头蛇”。车站后边的货运站,是各大脚行干活的地方,相对比较偏僻,但是脚行和脚行之间也经常有争斗,争脚行可不是小打小闹,卖苦大力的为了抢饭碗,往往会打出人命。因此老龙头火车站的警察比别处多上十倍,天津城一般的警察所,顶多有十几二十个巡警轮值,老龙头警察所不下两百人,巡官叫陆大森,麾下两个副手,分成三班弹压地面儿,就这样也管不过来。
      今天前半夜,铁道上巡夜的跑到老龙头警察所报官,说在铁轨上发现一口大棺材。巡官老陆急忙带人过去,见一口漆黑的大棺材横卧于铁轨之上,棺材一端高高翘起,四周挂了泥土,还潮乎着呢,可能刚从坟里掏出来。棺板虽未腐朽,但从样式上看,应当是前朝的东西,而且十分厚重,并非常见的薄皮匣子。老龙头火车站后边很荒凉,上百年的古坟不少,估计是贼人偷棺盗宝,遇上巡夜的扔在这儿了。先不说里头有没有陪葬,民国年间棺材也值钱,旧棺材刨出来打上一层漆,还可以再往外卖,价格也不低,赶上好木料,那又是一笔邪财,有的棺材铺专收这路东西。另有一个可能,这是脚行的人所为。脚行扛大包卖苦力,平日里“铺着地、盖着天、喝水洗脸用铁锨、睡觉枕着半块砖”,都是光脚不怕穿鞋的主儿,为了抢这个饭碗,经常打得你死我活,有时也跟官面儿过不去,在铁轨上扔个死猫死狗死孩子什么的恶心人,以前发生过类似的情况,不过扔棺材的还是头一回。警察所还得往上报,不过报上去之前必须开棺,看是否有杀人害命的借棺抛尸,查明了情况,填好了单子才可以往上报,当时的制度如此。
      巡官老陆是个迷信的人,见了大黑棺材连叫倒霉,一个劲儿地吐唾沫,心里头别扭就不提了,可又不能置之不理,和手底下人一商量,棺材一直横在铁轨上不成,先抬到火车站警察所再说。在场的巡警都不愿意黑天半夜抬棺材,太晦气了,再者说来,谁知道棺材里的主儿什么脾气?惹上冤魂如何是好?因此你推我让,谁也不肯伸手,只好叫来十几个在脚行卖苦力的脚夫,让他们带着木杠、绳索过来抬棺。脚行的苦大力惹不起警察,顶多在背后使坏,可大半夜的被叫起来抬棺材,搁谁也不愿意,免不了满口怨言百般推脱。当巡警的没多大本事,欺负人可有一套,见这帮脚夫磨蹭了半天不动地方,有个警员上去给了脚夫把头一个大耳刮子:“你还想在这儿混饭吃吗?让你抬棺材是瞧得起你,棺材、棺材,升官发财,你都升官发财了,还你妈不识抬举?”一众脚夫敢怒不敢言,也没有二话了,七个不情八个不愿地动手捆住棺材,搭上三根穿心杠,足蹬肩扛一齐较劲,将棺材抬到老龙头火车站后边的警察所。
      打发走脚行的苦力,一众巡警对着棺材发愣,按规矩必须开棺查验,可这黑更半夜的谁敢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正在一筹莫展之际,有人出主意去找孙小臭儿,这个贼是吃臭的,整天跟老坟中的死人打交道,让他开棺正合适。当即去了几个巡警,孙小臭儿正在破庙中睡觉,瞧见“呼啦”一下冲进来好几个警察,凶神恶煞一般,还当自己偷坟掘墓犯了案,蹦起来想跑,那能让他跑了吗?平时是不愿意抓他,嫌这个钻坟窟窿的土贼身上晦气,怕脏了手。如果说真想抓他,再长两条腿他也跑不了。有人上去一把扯住了孙小臭儿的脖领子,拎过来不由分说先赏了俩大耳刮子,打得孙小臭儿天旋地转,顺嘴角流血,一下就蒙了。一个膀大腰圆的巡警跟拎个鸡崽子似的,将孙小臭儿拎回了火车站警察所。
      孙小臭儿这一路上不敢吭声,心里头把满天的神佛求了一个遍,到地方才知道是让他干活儿,如同接了一纸九重恩赦,好悬没乐出屁来。此乃官派的差事,他可不敢不听,迈步来至切近,围着棺材绕了三圈儿,得先看明白了才好下家伙儿,不同的棺材有不同的开法。从清朝到民国,棺材的样式可谓五花八门,大体上分为满材、汉材、南洋材等种类,眼前这口大棺材是口汉材。汉材也叫蛮子材,大盖子做成月牙形,两帮呈弧形,厚度不一样,盖五寸、帮四寸、底三寸,这叫三四五的材,简称三五材;盖六寸、帮五寸、底四寸,这叫四五六材,简称四六材;比三五材稍微大一些,但是又不足四六的材,这叫三五放大样;大于四六材的称为四六放大样。老龙头警察所里的这口大棺材用料不是顶级的,可也没凑合,四六放大样的黄柏木。民间有谚“一辈子不抽烟,省口柏木棺”。这种材料不便宜,搁在那会儿来说,怎么也得三百多块现大洋。除了用料和薄厚以外,汉材还讲究装饰,表皮刷上黑色的退光漆,请来描金匠往棺材上画图案,这口大黑棺材上的图案年深日久已经褪了色,轮廓还依稀可辨。大盖头上画着福禄寿三星,两帮的头上左面画金童持幡,右面画玉女提炉,棺材中心画上一个圆形的“寿”字,围绕着五只蝙蝠,这叫五福捧寿。孙小臭儿用手敲了敲棺板,抬头告诉巡官老陆,棺材里装的是个女的。院子里的一众警察心知孙小臭儿并非信口开河,他干别的不成,就这个看得准,因为干吃臭这个行当的贼人,成天和棺材打交道,用他们的行话说这叫“隔皮断瓤”,不必开棺就瞧得出里边是个女子!
      怎么个“隔皮断瓤”呢?孙小臭儿用手一敲,听出这口棺材左右两帮的声响不一样,他就知道棺中是个女子了。因为汉材的棺盖上有三个银锭似的销眼儿,倘若装殓的是男子,左边一个,右边两个,装殓女子的正相反,左边两个,右边一个,男左女右,取其单数。入殓加盖之后,将堵销眼儿的木塞子塞上,会留下多半截露在棺材盖上,到了辞灵的时候,由杠房的人将这个木塞子给钉进去,这也有个行话叫“下销”。下完销以后,还得钉上一根寿钉,位置也是男左女右,三寸长的铜帽大钉子,下边垫上两枚魇钱,其实就是铜钱,但是得叫成魇钱。棺材铺事先已在大盖上钻出了二寸深的一个孔,钉子下去外边留一寸,辞灵之时,再由孝子贤孙用榔头钉三下,不用使多大劲儿,比画这么几下就行,一边钉一边还得喊着棺材里的人躲钉,以免将三魂七魄钉住,那可就永世不得超生了。走完了一系列的过场,最后再让杠房的人钉死寿钉,因此说男女有别,棺材两帮的钉子和木销不同,发出的声响也不一样,当巡警的不懂这些门道,就算知道也听不出来,孙小臭儿却一看一个准。
      孙小臭儿听清楚看明白了,让四个巡警一人一个角拽开一大块布单子,撑起来当成临时的顶棚,以免棺材中的死尸冲撞三光,其余的巡警在旁边提灯照明。孙小臭儿开棺也得用家伙,找来一根撬棍,累得顺脖子汗流,好不容易撬开了棺盖,抻脖子瞪眼刚要往里头看,怎知死尸“噌”的一下坐了起来。
      棺材中是一具女尸,全身前朝装裹,脸上涂抹了腮红,双手交叉,怀抱一个如意,两只小脚上穿了一双莲花底的绣鞋,直愣愣坐在棺材中。死了多年的前朝女尸,纵然形貌尚存,那也和活人不一样。当差的警察见惯了行凶杀人,可谁也没见过死人会动,深更半夜的,起尸又非常突然,周围这十来个巡警,包括巡官老陆在内,都吓得蹦起多高,脸都绿了,遮挡三光的布也撒了手,一阵风刮过去,将那块破布吹到了一旁。天上一轮明月照将下来,坐在棺材中的女尸睁开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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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0-7 09:26:27 | 显示全部楼层
    6.
      孙小臭儿也吓了一大跳,一连往后倒退了好几步,相传过去的棺材底下有撑子,是块可以活动的木板,用一根木棒和棺盖连在一起,倘若有盗墓吃臭的打开棺盖,就会撑起死人身下的木板,让死人突然“坐”起来,以此将贼人吓退。孙小臭儿往后一退,借月光看出棺中女尸身后有撑板,可没想到女尸睁开眼了,从两个黑窟窿中淌下又黑又黏的血泪,一股子恶臭弥漫开来,直撞人脑门子。孙小臭儿以为尸变了,那他倒不怕,掏坟吃臭这么多年,什么样的死尸没见过?相比起死人,他更怕活人,欺负他的全是活人,他能欺负的只有死人。此时正好在众巡警面前卖弄胆识,口中高声叫骂,纵身蹦在半空,抡起撬棍狠狠往下一砸,这一下正打在女尸头顶上,只听一声闷响,撑板塌了下去,死人顺势倒入棺材。
      周围的巡警全吓傻了,愣在当场,如同木雕泥塑一般,没有一个人胆敢上前。孙小臭儿也闪在一旁,等了片刻,见棺中再无异状,他凑过去查看情况,一瞧女尸的头顶已经被撬棍砸瘪了,七窍之中黑血直淌,身边陪葬甚厚,金银珠玉在月影之下闪闪发光,看得他心里直痒痒。无奈这是在警察所,再借孙小臭儿俩胆子也不敢下手,只得咽了咽口水,正想合拢棺盖,却从中蹦出一只全身皆白的蟋蟀来。孙小臭儿恍然大悟,按照以前迷信之说,犯了煞的死人七窍淌血,实则是棺材里头进去东西了,里头的死人才会腐坏,通常以耗子、长虫居多,也不乏刺猬、狐狸之类,没想到这个大棺材中有只白蟋蟀。陪葬的金银玉器拿不得,从女尸身上蹦出来的蟋蟀却不打紧,反正别人也不敢下手去抓,就便宜了孙小臭儿。刘横顺斗虫之事已在天津卫传得人尽皆知,孙小臭儿也听说了,这小子翻尸倒骨向来百无禁忌,纵身跃入棺中,双手扣住蟋蟀,一路小跑来找刘横顺献宝。
      孙小臭儿有个贼心眼,寻思与其将宝虫换钱,真不如送给刘横顺,听说刘爷这两天和南路虫斗上了,前前后后输了四十块银元,如若用孙小臭儿的宝虫翻了身,一定会对他另眼相看,有缉拿队的飞毛腿刘横顺当靠山,谁还敢欺负他孙小臭儿?
      刘横顺在二荤铺听孙小臭儿说了来龙去脉,心里头有数了,不过这小子量浅降不住酒,三杯黄汤下肚就在那儿胡吹乱哨,越说越没人话,到后来趴在酒桌上打起了鼾。刘横顺也不能把他扔下,只好让二荤铺老板给孙小臭儿找个睡觉的地方,他付了钱起身出门,怀揣宝虫兴冲冲往家走,一边走一边忍不住掏出铜拉子,借月色反复观瞧,此虫不仅身披异色,还是正经的狮子脸、钩子牙,牙尖往里兜,如同两枚弯钩,又厚又长、内有倒刺,这样的虫最善争斗。刘横顺越看越得意,心说:“这下行了,天让我得此宝虫,斗败金头霸王不在话下!”越想心里越痛快,甩开飞毛腿紧走几步,眼看到家门口了,却从路旁转出一个老道,身穿法衣、脸色青灰,不是旁人,正是早上碰见的那个老道。
      老道见到刘横顺,口诵一声道号:“无量天尊,贫道恭候多时了。”
      刘横顺奇道:“这半夜三更,你个走江湖的牛鼻子老道找我做什么?”
      老道一摆拂尘,自称是云游道人李子龙,近来在西门外白骨塔挂单,收尸埋骨、广积善德,报完了家门,又问刘横顺今天斗虫的胜败如何。
      刘横顺瞥了一眼李老道:“不错,让你蒙对了,我在古路沟抓来的虫王棺材头大将军,不是人家的敌手,又输了一阵。”
      李老道说:“古路沟虫王未必不敌南路虫,只是你不信贫道我的话,因此胜之不能。”
      刘横顺冷笑一声,将手里的拉子往前递了递:“老道,不必故弄玄虚了,你知道这是什么?”
      李老道笑了笑:“瞧这意思,您这是得了宝啊?”
      刘横顺说:“又让你蒙对了,我之前的两条虫,黑头大老虎称得上是好虫,棺材头大将军称得起虫王,而今我得了一条宝虫——白甲李存孝!”他难掩心中兴奋,越说越是得意,顺口给起了个名号。民间俗传“将不过李、王不过霸”。李存孝乃唐末十三太保之一,力大无穷、骁勇善战,与西楚霸王项羽齐名。
      李老道说:“那定是鳌里夺尊的宝虫了,听这名号还和老道我是本家,能否让我开开眼呢?”
      刘横顺刚喝了酒,又正在兴头上,你给老道看不要紧,进到屋里放在灯底下,摆好了拉子想怎么看怎么看,把眼珠子瞪出来也没关系。可他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站在屋门口一把将拉子盖儿掀开了,想让李老道长长见识,仔细看看这宝虫,堵上他的鸟嘴,不承想刚一开盖,困在里头的“白甲李存孝”后腿一使劲,“噌”的一下蹦了出来。
      这一蹦可不要紧,别的虫蹦起一尺高就到了头儿了,宝虫竟然一下跃上屋顶,月光照在宝虫身上白中透亮、熠熠生辉,它在房檐之上奓分双翅鸣叫了几声,叫声蹿高打远传出去二里地,当真不同凡响。刘横顺暗叫一声不好,如若让此虫跑了,那可没处逮去,到了早上还指望它翻盘呢!垫步拧腰刚想往房上蹿,突然从屋脊上来了一只野猫,趁其不备一口将宝虫吞下去,三口两口吃完了,扭头看看下边的刘横顺,一舔嘴岔子蹿下房坡,转眼逃得不知去向。
      刘横顺呆在当场,真好似掰开八瓣顶梁骨,一盆冷水浇下来,不亚于万丈高楼一脚踏空,扬子江心断缆崩舟,宝虫得来不易,真是给座金山也不换,没想到成了野猫的嚼谷。“白甲李存孝”下了野猫的肚子,再掏出来也没用了。刘横顺干瞪眼没咒念,只好拿李老道出气,恨不得当场撕了这老杂毛,要不是李老道三更半夜非要看宝虫,何至于如此?
      李老道忙说:“刘爷且息雷霆之怒,慢发虎狼之威,容老道我说一句,你这条宝虫虽好,却仍是有败无胜,拿过去也不是南路虫对手,只不过你以为斗的是虫,人家跟你斗的是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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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0-7 09:26:49 | 显示全部楼层
    7.
      李老道言之凿凿,告诉刘横顺:“明天你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取胜易如反掌,倘若再败一阵,上白骨塔把贫道我一枪打死也没二话。”
      刘横顺向来不信邪,听李老道说得玄而又玄,怎肯轻信这番言语,无奈宝虫让野猫吃了,打死这牛鼻子老道也没用,事已至此只好赔人家钱了,想来这是命里该然。
      等到早上,刘横顺随手揣了只虫,无精打采来到南城土地庙。等着看热闹的人见刘横顺来了,都想瞧瞧他又带了什么宝虫,扒头一看刘横顺这只虫,一个个直抖搂手,刘爷今天怕是闹火眼看不见东西,怎么带了一条三尾儿来?这玩意儿能咬吗?
      那个老客看罢心中暗笑,以为刘横顺输急了,不是斗虫是和亲来了,那就等着收钱吧。
      刘横顺迫不得已,只好按李老道给他出的招来,再败一阵大不了把房子抵给人家,反正光棍一条,搬到警察所去住也无妨。当即将两条虫过戥子放入斗罐,不等老客拿出芡草动手,刘横顺忽然把手一抬:“别急!”
      老客吓了一跳,问道:“您觉得四十块一场太少了?难不成还想再翻一个跟头?”
      刘横顺冷哼了一声:“翻几个跟头我听你的,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输了我认栽,可有一节,你得把帽子摘了!”
      老客一愣:“刘爷,你我在此斗虫,决的是胜负,分的是输赢,我这帽子又没惹你,摘帽子干什么?”
      周围看热闹的也纳闷儿,没听说过斗虫还得摘帽子,刘横顺什么意思?输急了想闹场?按说不应该,谁不知道刘爷是什么人,打掉了门牙带血吞、胳膊折在袖子里,那是最要脸面的,今天这是唱的哪一出?
      刘横顺剑眉一竖:“不愿意摘帽子也行,你手边上不是有把茶壶吗,借我喝口水,再把你的鸟笼子给我,让我瞧瞧你成天提个空笼子干什么?”
      刘横顺是干什么的?他一瞪眼,“滚了马的强盗、杀过人的土匪”都害怕,何况这个老客,当时脸上变色,两眼直勾勾盯住刘横顺。刘横顺是在缉拿队当差的,最擅察言观色,看见对方的脸色变幻不定,心知李老道的话十有八九是真,不等老客开口,站起身来对周围的人说:“劳烦各位,有没有牛、虎、鸡这三个属相的,出来给我帮帮忙。”
      土地庙中围了一两百号闲人,什么属相的没有?但是众人无不奇怪,头一回听说斗虫还得看属相,虽然不明白刘横顺是何用意,那也得向着自己人,一听刘爷发了话,当场站出来十几位。刘横顺让九个属牛的殿后,两个属虎的居中,一个属鸡的打头,在他身后摆好了阵势,又把左脚上的鞋脱下来,使劲往斗罐前边一拍,鞋面朝下、鞋底朝上,一只脚撑地一只脚踩在板凳上,冲那个老客一扬下巴:“来吧,开斗!”
      那个老客看了看斗罐,又看了看刘横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鼻洼鬓角冷汗直流,低下头想了一想,起身对刘横顺一抱拳,掏出四十块银元,恭恭敬敬摆在刘横顺面前:“我看不用斗了,之前的账一笔勾销。这是今天这场的,还望刘爷高抬贵手,给我留口饭吃,别把底说破了。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敢踏进天津卫半步。”说罢,“金头霸王”也不要了,拎起鸟笼子揣上茶壶,分开人群落荒而走。
      在场的老少爷们儿全看傻了,一个个目瞪口呆,嘴里头能塞进俩鸭蛋去,不知这二位唱的是哪一出,那个老客刚才还在耀武扬威,怎会让刘横顺几句话说得不战而败,连胜十几场的宝虫也不要了?什么意思这是?
      书中代言,原来李老道指点刘横顺:你以为斗的是虫,人家跟你斗的是阵,那个老客不规矩,身上有销器儿、手里有戏法儿,他带在身边的三件东西不出奇,凑在一处却摆成了一个阵,不把这个阵破了,找来什么宝虫也别想赢。此阵名叫“天门阵”,左手放个青鸟笼子、右手是个白茶壶,对应“左青龙、右白虎”的形势,头上的瓜皮小帽没什么,当中那块紫金扣却有讲究,正面看只是平常无奇一个紫金扣,背面则暗刻九宫八卦。两虫相斗之时,老客使上了压魇之法,人发觉不了,却可以摆布蟋蟀,因此攻无不取、战无不胜。南方有用这个阵法赢钱的,往往把对方赢得倾家荡产。想破这个阵也不难,他有左青龙、右白虎,你找九牛二虎一只鸡,冲开他的天门阵。再把鞋底冲上摆在桌上,这叫“倒踢紫金冠”,如此一来,就可以拿尽对方的运势。老客一瞧刘横顺这意思,明白对方识破了阵法,只好掏钱认输。
      刘横顺只凭几句话一只鞋,赢了四十块银元,钱多钱少尚在其次,不战而胜吓走了老客,挣足了一百二十分的面子,可谓一雪前耻、吐气扬眉。周围这么多人,没有不挑大拇指的,免不了一通吹捧。刘横顺是外场人,对众人说:“今日有劳各位助阵,我做个东道,请咱大伙上永元德来一把火锅子涮羊肉,好好解解馋!有一位是一位,给我刘横顺面子的都得到!”众人齐声叫好,众星捧月一般簇拥刘横顺出了土地庙,在永元德坐满了一层楼,一桌点上一个大铜锅子,小伙计们将一盘盘“后腿儿、上脑儿、百叶儿、鞭花儿,白菜、粉丝、冻豆腐”流水也似端上来,调好了“芝麻酱、腐乳、韭菜花儿”当蘸料。大铜锅子装了烧红的碳,眨眼之间水就沸了。永元德的羊肉论斤不论盘,吃多少点多少,整块的羊肉摆在案子上现切现卖,伙计刀功好,羊肉片儿切得跟纸一样薄,整整齐齐码在盘子里,上桌之前先把盘子底儿朝上倒过来,让您瞧瞧这肉掉不掉,不往下掉才是没打过水的鲜羊肉,用筷子夹起两片在锅里打一个滚,蘸好了料往嘴里一放,愣鲜愣鲜的,真能绊人一跟头。
      刘横顺发了一笔财,请大伙足吃足喝了一次,可再没从街面上见过老道李子龙,明知李老道三言两语说破了天门阵,绝对是位异人,有心当面道谢,无奈没有合适的机会,此事也就撂下了。说来也巧,小刘庄砖瓦场枪毙钻天豹这一天,前来收殓尸首的正是李老道。老话怎么说的——好人不交僧道,刘横顺官衣在身,不便上前相见,远远地冲李老道拱了拱手。眼见李老道将钻天豹的尸首用草席子裹住,放在一辆小木头车上,手中摇铃,一路推去了西关外白骨塔。本以为这件案子可以销了,怎知李老道这一去,才引得孤魂野鬼找上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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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1 15: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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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18-10-7 15:19:11 | 显示全部楼层
    名家好文,感谢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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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0-9 11:21:3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金麻子卖药
      1.
      左道邪术世间稀,
      五雷正法少人知;
      不信妖狐能变幻,
      更于何处觅神仙?
      咱们前文书说到,陈疤瘌眼在美人台上枪毙了飞贼钻天豹,李老道收去尸首,葬于白骨塔。原本以为可以太平一阵子了,怎知摁倒了葫芦起来瓢,天津城中又出了夜入民宅奸淫良家女子的妖狐,专找没出门子的大姑娘下手。由于没出人命,报案的不多,并未引起官厅的重视,不过拿得住的是手、堵不上的是口,架不住街头巷尾谣言四起,添油加醋越传越邪乎。案子说起来挺离奇,比如这家有个尚未出阁的大姑娘,夜里灭了灯躺下就寝,忽见屋中黑影一闪,同时闻到一股子狐臊味儿,却似被魇住了,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只觉一双毛茸茸的小手摸上身来,旋即昏死过去,让淫贼得了手。家里头出了这样的事,谁也不愿意声张,怕闺女嫁不出去,只能吃哑巴亏。可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谣言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在老百姓中间传开了,都说这是出了妖狐!
      老时年间的通信虽然不发达,但是老百姓传谣言的速度可一点儿不比现在慢,除了街头巷尾“两条腿儿的人肉告示”以外,还有一个专门传播谣言的集散地——茶馆儿。一早上起来,像什么遛鸟的、交朋的、会友的、干牙行的,包括口子行的,都得跑到茶馆要上一壶茶。什么叫口子行?比方说家里头盖房,找不着干活儿的,甭着急,就奔这茶馆找口子行,从材料到工匠全替你办了,最后房子盖完了,里头的装修,现在叫装修了,那阵儿就说套屋子、扎顶子,零七八碎的事儿也都管。或者谁家婚丧嫁娶,需要找个执事、赁顶轿子,口子行也能给解决,从中挣一份钱。他们日常接触的人多,三百六十行都得认识。地方上有了什么新鲜事儿,架不住一传十、十传百。您想,这样一大帮子人成天坐在茶馆里,有活儿的应活儿,没活儿的时候聊闲天,先说海,后说山,说完大塔说旗杆,一通白话,按现在来说,这里就是个信息平台,城里城外有什么风言风语全是奔这儿汇总,喝够了、聊透了,就出去散播去了。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妖狐作祟这种事儿,在老百姓中间传得快极了。
      官厅上当然不信什么妖狐夜出,由于谣言传得太厉害,巡警总局也不好置之不理,便命缉拿队出去明察暗访,看看到底是怎么个情况。查这样的案子少不了飞毛腿刘横顺,火神庙警察所一共五个当差的,除了老油条,其余四个全是缉拿队的“黑名”。刘横顺领命回到火神庙警察所,他让手下的张炽、李灿出去,先找“瞭高儿的”打探一下情况,问得越细越好。过去有这么一路人,说行话叫“瞭高儿的”,也就是眼线。这路人有走街串巷的小贩、有跑地皮的车夫、有饭馆跑堂的伙计、有成天游手好闲的地痞无赖,可以说五行八作、贩夫走卒,遍布全城干什么的都有,接触的人也多,专给缉拿队充当耳目,挣个仨瓜俩枣儿的赏钱,哪怕不给钱,少挨几次打也好。
      张炽、李灿得了吩咐,兴高采烈出了门,这是缉拿队的案由,办好了有赏钱可拿。而且城里城外这一天转悠下来,多多少少也能讹上几个。旧社会的巡警最会讹钱,这里头的招数非常多,站岗的、巡街的、抓差办案的、追凶拿贼的完全不一样。咱先说在街上站岗的警察,平日里穿着制服、戴着大壳帽,手里拎条警棍来回晃悠,一个个大摇大摆、撇舌咧嘴,就跟马路是他们家开的一样。说是在维持治安、疏导交通,实际上就是伺机讹钱。老远一看,打那边来了一辆运菜的大车,赶车的是个乡下人,累得顺着脖子流汗。警察过去就把车拦下,赶车的见了穿官衣儿的,只好点头哈腰道辛苦,再看这个警察,把脸耷拉得跟水似的,撇着嘴问:“懂规矩吗?”赶脚的忙说:“懂懂懂,可是我这个菜不是还没交吗,还没赚钱呢,我得把这车菜卖了才有钱。”警察一瞪眼:“别废话,留两棵菜。”说完过去伸手就拿,赶脚的要是不给,上去就是两警棍。他可不打人,就算是警察,人家赶脚的一不偷二不抢,给人家打坏了也是麻烦,专照拉车的骡子身上打。牲口不会说不会道的,打了也白打,可是对于赶脚的来说,比打在自己身上还心疼,一家老小就指着这头牲口吃饭呢,要是下手狠点儿再给打惊了,那可就热闹了,拉着菜车撒开了这么一跑,一车的菜全得摔烂了,万一再撞上人,倾家荡产他也赔不起,只得由着警察随便拿。就照这样,见了车就拦,车上有什么算什么,白菜、土豆、黄瓜、辣椒、苹果、鸭梨、猪肉、粉条、暖瓶、砂锅,生姜也得捏出汁儿来,哪怕是粪车打这儿过,巡警也得拦住了尝尝咸淡。站一天岗下来身后堆得跟小山似的,足够三五天的吃用,吃不完用不了再拿出去换钱。要说这么多东西他怎么拿走?好办,等到快下班了,见打那边过来一个脚行拉地排子车的,上去就拦:“站住,干吗去?”拉车的一见也得赶紧喊老爷:“老爷,跟您了回,我没事儿,卸完货了回家。对了,我得打桥票。”那位说什么叫打桥票?也是警察讹人的手段,推车的担担儿的想从他身后的桥上过,得买桥票,交上两大枚,他从地上给你捡张废纸,知道是瞪眼讹人,可不给还不行,否则真不让你过去。警察一摆手对拉地排子车的说:“甭打了。”拉车的赶忙鞠躬作揖:“哎呦,我谢谢您、我谢谢您。”警察往身后一指:“甭谢,把这堆东西给我拉回家去。”那个年代的警察,就这么浑横不讲理,你还拿他没辙,老百姓轻易不敢打警察身前过,尽量绕着走。不过警察也有主意,找个背静地方先藏好了,等“主顾”过来再显身,到时候想跑也跑不了,就这样凭着这身官衣足吃足喝。可也有倒霉看走眼的时候,赶上这位穿的衣裳破破烂烂,但家里头也有干警察的,甚至于比这个警察职位还高一点,那就算摊上事儿了,还得花钱请客找上边的人帮忙开脱。
      张炽、李灿是巡街的警察,过去也叫脚巡,因为没车没马,就凭两条腿在街上溜达,说起来也不容易,三伏顶着烈日、三九冒着风雪,如果再没外快可捞,谁愿意吃这碗饭?提起他们小哥儿俩讹钱的手段,那真叫五花八门,其中最愿意的就是给人劝架,但凡看见街上有打架的算是行了,两边对骂的时候不能过去,先在远处插手看着,非得等到动上手了,最好是抄上家伙了。他们俩吹着哨子跑过去,分开人群把二位劝住了,无非也就是连吓带唬,耍威风摆架子。打架的瞧见警察来了,再想走可走不成了,这叫寻衅滋事,故意扰乱社会治安,双方各交一份罚款,不给钱就拘起来,关上个三天五日再放。那会儿的老百姓都怕官,一番求告下来没用,只得花钱了事儿。那位说我没打人,光挨打了,这也罚款?没错儿,谁让你挨打的,挨打也有罪,你不嘴欠招惹别人,别人能打你吗?不过也倒好,但凡让他们讹过一次两次,下回就长记性了,遇见事儿能忍则忍、能咽就咽,总比罚款划得来。
      撂下远的说近的,张炽、李灿奉了刘横顺的差派出去打探,溜溜儿跑了一整天,傍黑回到警察所。俩小子面带得意之色,非请刘横顺出去吃好的。刘横顺看他们这意思,摇头晃脑尾巴翘的,就知道打听出结果了,正好到饭点儿了,就带上这二人到河边吃饭。运河边上搭了很多小席棚,一排一排全是卖小吃的,专做船行脚夫的买卖。条件脏乱差,口味却有独到之处。而且各有拿人的手艺,卖包子的绝不做馅饼、卖馄饨的绝不做片儿汤,因为忙不过来,雇不起伙计,里里外外全凭一个人,顶多是两口子。卖小吃的不比大饭庄子,来这儿吃饭的主顾,大多是运河上卸船的苦力,不仅实惠、便宜,还必须解馋、管饱。仨人找了一个相熟的席棚坐下,这家卖的是酥鱼,在这一带挺有名。鱼就是河里的小鲫鱼,这东西不值钱,抬来一整筐,就在河边刮鳞、抠鳃,拾掇干净了。灶上支起一口大柴锅,锅底倒扣一个瓷碗,围瓷碗码一圈白葱段儿,上头再码一层鱼,一层葱一层鱼交替码好了,放作料闷盖子,灶下添柴用大火炖,出锅倒在筛子上晾凉了,上桌之前撒上姜丝蒜末,夹起来咬上一口连鱼刺都是酥的,又下酒又下饭。席棚中有两个大酒坛子,打开了论两卖,喝几两打几两,价格非常便宜,想吃馒头、烙饼可以去旁边买。这三位买了一大盆酥鱼,要了六张烙饼,又一人打了三两白酒,来了一顿喷香喷香的烙饼卷酥鱼。张炽、李灿一边吃饭一边报告:“不出去打听不知道,出去这一问可了不得,夜里当真有妖狐作祟,受害的人家也不止七八户!”
      原来他们二人领了差事,换上便衣四处探访,却怕挨嘴巴,不敢挨家挨户敲门去问,这可如何是好?正所谓“风急了雨至,人急了计来”,俩人一拍脑门子想起一个人——卖野药的金麻子。金麻子卖的野药,有药味儿没药劲儿,倒有一个好处——便宜,因为不用下本儿,有什么是什么,他的胆子也大,干树枝子当成鹿茸,香菜根子敢说是人参。按他的话讲,反正是“药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该死的吃了昆仑山上的灵芝草也好不了,不该死的吃点墙根儿底下的狗尿苔就死不成,是死是活全看造化。金麻子为了挣钱,还做打胎药的买卖,他的药专打鬼胎,别的药不成,这个药不是一绝也是一怪,前文书咱说过,此药俗称“铁刷子”,劲儿可是不小。再说什么叫打鬼胎呢?比如哪家的闺女与人私通搞大了肚子,这是败坏门风的事,没脸去药铺抓药,坐堂的先生、抓药的伙计都认得方子,一瞧药方上这几味药,就知道是干什么用的,平白无故谁会抓打胎的药?想瞒也瞒不住,传出去好说不好听,只得找走江湖的术士打鬼胎,还得说自家的闺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莫名其妙大了肚子,怀上的必定是鬼胎,让江湖术士画一道黄纸符,烧成灰包在打鬼胎的药中,加倍给钱,彼此心知肚明,只不过谁也不会说破。江湖术士只会画符不会配药,打胎药都是先从金麻子手上买来,转手再卖出去,他这个买卖独一份儿。
      张炽和李灿一寻思,如果说真出了这样的案子,保不齐有人买药打鬼胎,那也不用找别人了,直接问金麻子就行。张炽、李灿想先摸摸底,打定主意前去找人。金麻子倒是不难找,无论在哪儿摆摊儿,人堆儿里一眼就能认出来,常年是穿一件前朝的大褂,右边太阳穴上贴着半块膏药,他脸上的麻子长得太热闹了,大麻子套小麻子,小麻子套小小麻子,小小麻子再生麻子崽儿,满脸全是麻子,三环套月的麻子,五福捧寿的麻子,七星北斗的麻子,九九归一的麻子,这张脸就是他的招牌,九河下梢再也找不出比他麻子多的人了。张炽、李灿来找他的时候,金麻子正在路边卖野药,地上铺块红布,摆了几只死耗子、两条死蜈蚣,以及若干枝枝叶叶、瓶瓶罐罐,自己坐在一旁口若悬河连唱带吆喝:“走过路过的看一看,南来北往的瞧一瞧;药王爷传下救人方,价钱不贵功效强;胜似白蛇盗仙草,赛过老君炉中丹;上过电台见过报,万国会里得过奖;英美日本大总统,海外的洋人全说好;天怕乌云地怕荒,谁卖假药谁遭殃;一毛两毛没多少,杂碎您都吃不饱;三毛五毛是小票,买不了房子置不了地;花小钱、买灵药,总比打牌输了强;闲了置、忙了用,谁也保不齐得点儿病;停一停、站一站,听我吆喝不花钱;您不买,我不劝,便宜留给明白人占;您少抽半包烟,您少喝二两酒,只当臭脚巡讹了您一头……”张炽、李灿来到跟前正听见这句,一个喝道:“好啊,公然污蔑官厅儿的巡警!胆敢称巡警为臭脚巡?你告诉告诉我,怎么个让臭脚巡讹了一头?巡警讹过谁?”另一个附和说:“巡警罚款那叫差事,官差吏差,来人不差,你不卖假药能罚你钱吗?行了,你也别说别的了,跟我们哥儿俩上警察所走一趟吧。”金麻子一看恨不得抽自己俩嘴巴,今天出门没看黄历,怎么碰上这二位了,自古道阎王好见,小鬼儿难缠,这俩比阎王爷身边的小鬼儿还不好对付,也怪自己嘴欠惹祸了,连忙赔笑敬烟:“二位小爷,我金麻子哪有那个胆儿啊,您还不知道我吗,我这个嘴就是澡堂子水……”没等金麻子说完,就被李灿拎了过来,张炽上去一个耳光,骂道:“你这个嘴欠打!”俩人打完了又吓唬金麻子,问他打胎药卖得怎么样。金麻子挨了揍不敢隐瞒,一边拿手捂着腮帮子,一边告诉这二位:近来买卖不错,打胎药都快供不上了,他也觉得挺奇怪,从上他这儿进货的江湖术士们口中得知——天津城中有妖狐夜出,破了许多姑娘的身子,不乏受辱之后上吊投河的,只是碍于脸面,没几家肯去报官。
      张炽和李灿问明了情况,收缴了金麻子卖野药的非法所得,咱们说收缴完了上交吗?可没这么一说,交给谁去?黑不提白不提,这就算小哥儿俩的进项了。二人对刘横顺说罢经过,又问:“刘头儿,这件案子可棘手了,咱们缉拿队吃的是抓差办案这碗饭,追凶擒贼不在话下,却不会画符念咒、降妖捉怪,成了精的妖狐可怎么逮?”
      刘横顺从来不信邪,此事固然奇怪,却哪有什么鬼狐,一定是又出了一个三途错足、五浊迷心的淫贼,装神弄鬼入户作案。恶贯满盈的飞贼钻天豹,在美人台上挨了七十六枪,尚不能够杀一儆百,居然还有贼人敢风口浪尖上作案,真得说是贼胆包天,这不是活腻了往枪口上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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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缉拿队撒开耳目,打听着了不少消息,包括刘横顺在内,陆陆续续把情况报到巡警总局。官厅这才意识到情况严重,妖狐夜出一案牵连甚广,出事的人家当中甚至有几位当地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如若大张旗鼓地办案,怕会伤及他们的颜面,那可得吃不了兜着走。因此严令缉拿队暗中寻访贼人踪迹,切不可走漏了风声打草惊蛇。
      刘横顺不相信鬼怪作祟,四处明察暗访,他认定了既是贼人作案,必定会留下蛛丝马迹,可是一连半个月也没找到任何线索,后来此案居然不了了之了,因为有个号称“五斗圣姑”的世外高人,在侯家后铁刹庵搭台作法,将作祟的妖狐除了。
      在当时来说,侯家后可不是个好地方,位于北大关外,又守着河边,到处是聚赌、窝娼、大烟馆,老百姓说这地方是“害人坑、毁人炉、吃人不吐骨头的老虎洞”。赶上寒冬腊月,路旁冻饿而死的倒卧随处可见。“铁刹庵”在侯家后边上,是一座古庵,比天津城的年头早很多,荒废了不下三五百年,庵中久无人迹,大门倒塌了一半,石阶上满布青苔,院内蒿草丛生,后边全是坟地,但是前门挺热闹,遍地的明赌暗娼,住户和往来做小买卖的也多。
      据说这位五斗圣姑在深山修道多年,云游天下途经此地,走到铁刹庵门口不走了。五斗圣姑长得漂亮,又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出家人打扮,一身宽袍大袖的灰色法衣,上绣阴阳鱼,头上高挽一个发纂,横插玲珑剔透的白玉簪,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往脸上看,三十来岁的年纪,面如美玉,容姿端丽,走在这样的地方如同鹤行鸡群,十分扎眼,引来好多人围观。她声称天津城有妖狐作祟,要在铁刹庵取一件法宝降妖。一街两巷的老百姓听了纳闷儿,铁刹庵观荒了上百年,里边除了破砖碎瓦,哪有什么法宝?
      五斗圣姑也没进去,就在铁刹庵前五心朝天打上坐了,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心沉丹田,与木雕泥塑相仿,纹丝不动、水米不沾。这一下看热闹的更多了,别看她一动不动,可比旁边打把式卖艺浑身乱动的还招人,老百姓里三层外三层抻着脖子瞪着眼,全在这儿看漂亮姑子,把路都堵严实了。有两个弹压地面儿的巡警上前去撵,圣姑却连眼都不睁。俩人在老百姓面前威风惯了,见这姑子胆大包天,居然不把巡警老爷放在眼里,此等刁民不打还成?二人互相使个眼色,口中骂骂咧咧抡起警棍就要打,但见圣姑手中拂尘一甩,两个巡警当即倒地不起。九河下梢鱼龙混杂,侯家后又是天津卫人头儿最杂的地方,藏污纳垢之地有的是拈花惹草的地痞无赖,见五斗圣姑长得标致,便有胆大妄为的心生邪念,动手动脚上前调戏。五斗圣姑连眼皮子都没抬,只用拂尘一指,这几个也倒了,抬回家去上吐下泻,炕都下不来,其余的再也不敢造次。围观之人称奇不已,皆说“五斗圣姑”真有仙法!
      五斗圣姑在铁刹庵门口打坐多时,直到日头往西边转了,她掐诀念咒,口中念念有词,冷不丁叫了一声“疾”!只见庵中飞出一道白光,周围看热闹的大惊失色,太快了,没等看明白是什么,白光已直冲五斗圣姑而来。五斗圣姑一不慌二不忙,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张口将白光吞入腹中。转眼再吐出来,手上多了一口宝剑。说是宝剑,可不是三尺龙泉,顶多一尺长,有剑无匣。太阳底下一照,寒光刺目难睁眼,好似白蛇吐清泉。
      围观的人群一片哗然,连同那些巡警在内,全看傻了眼,真有许多人当场下跪磕头,求圣姑保佑平安。“五斗圣姑”以异术从铁刹庵中摄出一口宝剑,持在手中看了一阵,旋即收入袖中,起身告之众人:近来城中传言不虚,夜出作祟的正是一只狐狸,此辈虽然披毛戴角,但是在走兽之中最有灵性,善会修炼,其法分为上中下三路,一是在山中打坐入定,戒偷鸡捉兔、饮血杀生,朝采日精、暮吸月华,食霞饮露,受得清苦,千年可为人形,又躲过天罗地网格灭,方得大道;二是投奔名山古刹,寻访得道的仙人,追随左右,摇尾乞怜、脱靴捧砚,侥幸受其点化,这也是一途;三是通过与人交媾,以百数为大限,雄狐采童女元阴补阳,雌狐采童男元阳补阴,再去坟地中顶上骷髅头拜月,此为天道不容。而城中这只妖狐,采取元阴将满,再不除之,恐成大患!
      最近天津城中妖狐作祟一事闹得很邪乎,老百姓之间本就风言风语以讹传讹,如今又听五斗圣姑也这么说,哪还有人不信。五斗圣姑请众人在庵门前搭一座法台,一旦法台搭成,她便登台作法、降妖除怪。当时就有大批善男信女掏钱出力,按五斗圣姑的指点,搭起了一座法台。说来只不过是个木头台子,并没有多高,不像书里说的高搭法台三丈三,也就二尺来高,腿脚利索的可以一步蹿上去,上设一张供桌,铺着大红的绒布,摆放香蜡纸码、净水铜铃,还有一个香炉。
      此举闹动了半座天津城,看热闹的老百姓奔走相告,人是越聚越多,官厅的长官也听说了,却来了个不闻不问,装成不知道,还下令巡警不准近前,反正这个案子不好办,不知打哪儿出来这么一位道法神通的圣姑,先让她折腾去:除了妖狐,官厅坐享其成,又是功劳一件;除不了妖狐,再问她个妖言惑众的罪名,官厅照样落个安民有功,这才叫为官之道。
      一切准备妥当,已然到了二更天,天上一轮明月高悬,铁刹庵门前挤满了人,都想瞧瞧五斗圣姑如何登坛作法。只见五斗圣姑迈步登上法台,焚香念咒,从袖中抽出宝剑。挤在台下的人们抻脖子瞪眼,一齐看这口剑,明月之下寒光闪闪、冷气森森,登山斩猛虎、入海屠蛟龙,上阵敌丧胆、镇宅鬼神惊!五斗圣姑将宝剑放在供桌上,点燃两支蜡烛,一只手摇举铜铃,一只手轻舒玉指,蘸上净水往四下弹,口中继续念咒,不多时刮起一阵黑风,遮住了天上的月光。圣姑放下铜铃抄起宝剑,口含净水往剑身上一喷,又一抬手将宝剑抛至空中,化作一道寒光直奔东南,转眼间去而复至,同时掉下来一个东西,落在供桌之上骨碌碌乱滚。
      众人惊诧万分,都抻长了脖子往法台上看,什么东西这是?赶等看明白了,皆是倒吸了一口凉气,掉落在供桌上打转的东西,竟是一颗血淋淋的狐狸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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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五斗圣姑在侯家后铁刹庵门口高搭法台,焚香设拜、掐诀念咒,宝剑化成一道寒光飞去,转眼回来,圣姑收剑入袖,又从半空掉下一颗血淋淋的狐狸头,毛色苍黄,死不瞑目,嘴里还在吐血沫子,一看就是刚砍下来的,惊得围观之人瞠目结舌、鸦雀无声。五斗圣姑取出一块白帕,盖在狐狸头上,告诉一众百姓妖狐已除,再也不必担心了。当时仍是迷信的人多,瞧见当真是狐妖作怪,善男信女在台底下跪倒一大片,对圣姑磕头膜拜。
      五斗圣姑在铁刹庵飞剑斩妖狐的消息一传开,天津城炸了锅,都说世上有神仙,以往谁见过?这一次见了活的,这可是如假包换的真神仙!而五斗圣姑也没走,在铁刹庵住下了,发大愿募化一座宝塔,供养斩妖的宝剑,据她说这口剑名为“蜻蜓剑”,乃是残唐五代年间的古剑,只要香火不绝,可永保一方平安。
      天津卫龙蛇混杂,三教九流信什么的都有,对于这个五斗圣姑,有人信也有人不信。不信的说她装神弄鬼、骗人钱财;信的人对她顶礼膜拜、当活菩萨一样供奉。官厅也不好插手,只能说睁一眼闭一眼,善男信女们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重整了铁刹庵房舍院墙,前来烧香的络绎不绝,善男信女轮流看管香火。圣姑只在后堂闭门打坐,诸事不理,来什么人也不见。
      常言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刘横顺听人说及此事,觉得难以置信,倒是听说书先生说过,残唐五代多有剑仙,可于千里之外取人首级,听了挺过瘾,谁又见过真的?可从五斗圣姑飞剑除妖以来,城中再没出过什么乱子。
      有书则长无书则短,过了些日子,有这么一天早上,刘横顺带上杜大彪在三岔河口吃早点,瞧见河边有个卖臭鱼烂虾的小贩。三岔河口一带穷人多,卖臭鱼烂虾不出奇,都是从河里捞上来的,小鱼小虾什么都有,也不用挑拣,倒在大木桶中混着卖,论斤往外吆喝,说是臭鱼烂虾,皆因又小又碎,可不是真的又臭又烂,下了锅吃不死人,因为价格便宜,来买的人从来不少。小贩身边有个孩子,五六岁模样,身上衣服又脏又破,补丁摞补丁。刘横顺路过的时候,一眼看出来不对了,这孩子穿得破倒不出奇,穷人家的孩子不光屁股就不错了,不过这个小孩左脚趿拉只破布鞋,右脚却穿了只虎头鞋,绣得挺讲究,上边还有银扣,这样的鞋至少两三块钱一双,穷老百姓可舍不得买。刘横顺眼里不揉沙子,立即上前查问——一个在河边卖臭鱼烂虾的,一天能挣几个大子儿?舍得给孩子穿这么好的鞋?况且这鞋就一只,到底是拐来的孩子,还是偷来的鞋子?
      卖臭鱼烂虾的小贩见是刘横顺,那谁不认得,忙把鞋子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安分守己做小买卖的,一不敢偷二不敢拐,真没那么大的胆子,前几天在河边下网,瞧见一个东西在水中时隐时现,白花花形同一截莲藕,可不作怪,三岔河口什么时候长过莲藕?他用杆子钩过来一瞧,却是一条人腿,在河中浸得又白又肿,几乎让鱼叼零散了,脚上穿了一只虎头鞋,可见这是个死孩子。卖臭鱼烂虾的不在乎这个,那个年头往河里扔死孩子的太多了,不值当大惊小怪,觉得这只虎头鞋挺好,只是凑不成对儿,仅有一只也卖不了,扔了又挺可惜的,他儿子长这么大,从来没穿过这么好的鞋,就扒下鞋来,给他儿子穿上了。
      刘横顺问明了前因后果,让卖臭鱼烂虾的小贩把孩子脚上的鞋脱下来,带回火神庙警察所,放在桌子上反复端详,但见鞋面上彩绣一个虎头,红帮白底,上走金线,绣出的老虎有头有尾,口出尖牙,一对吊睛是两个银扣,不是城里有手艺的老师傅做不了,穿这个鞋的孩子非富即贵。虽说按照老例儿,死孩子不能进祖坟,但是大户人家死了孩子,通常会另找地方埋了,或者送到庙中供养起来,怎么会往河里扔?刘横顺越想越不对,不查个水落石出,心里头总不踏实,干脆带上虎头鞋进了城,有意顺藤摸瓜,访出这是哪家的孩子。
      倒也不难查,天津卫但凡是买卖生意,皆有行帮各派把持,想问鞋是打哪儿来的,直接找鞋行即可。鞋行的把头看罢虎头鞋,告诉刘横顺只有“同升和”的师傅做得了,不会有错。刘横顺又去“同升和”打听,得知这样的虎头鞋总共就做过两双,全卖出去了,官银号周财主买的。可刘横顺仔细一想,那也不对,周财主是有钱,手底下使唤的人也不少,但是财齐人不齐,老两口子无儿无女,买两双老虎鞋给谁穿?
      刘横顺一寻思,如若拎了虎头鞋上门查问,非打起来不可,因为“鞋”同“邪”,大户人家最忌讳这个,再说周财主家没孩子,却买了两双小孩穿的虎头鞋,其中必有隐情,问了也不会说,反而打草惊蛇,只得让“瞭高儿的”从外围探访。怎知道查来查去,周家上下人等一问三不知。刘横顺虽然心急,但也无从下手。可是“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纸里头终究包不住火。周宅有个车夫,因为欠了债,趁夜深人静溜入内宅行窃,无意当中听到周财主两口在屋中说话。过了几天出去销赃,让“瞭高儿的”瞧出了端倪,就把他点了炮。车夫为了求刘横顺放他一马,只好将这件事交代了。刘横顺这才知道,原来周财主买来的两双虎头鞋,送进了铁刹庵!真应了那句话“隔墙尤有耳,窗外岂无人”。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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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0-9 11:22:18 | 显示全部楼层
    4.
      原来头些日子,周财主听说天津卫出了一件奇事,有个五斗圣姑在铁刹庵门前搭台作法,飞剑诛杀妖狐,并发愿募化一座宝塔,引得信者云集,四面八方赶来上香的人踢破了门槛子。当地这些有钱的大户得知此事,更是争先恐后去铁刹庵捐香火。五斗圣姑虽然说了闭门打坐,不见外客,但是只要足够虔诚,捐的钱多,可以在夜里从后门进去,听圣姑讲经布道,见识神仙妙法。周财主两口子家有万贯却没儿没女,就怕一个死字,因此迷信甚深,为了拜见圣姑,大把大把地捐钱,烧香磕头说尽了好话,五斗圣姑这才答应让周财主两口子来后堂叙谈,但是大白天的不行,得等天黑透了从后门进来。到了这一天,周财主两口子焚香沐浴、斋戒更衣,一早准备停当,好不容易等到半夜,进了铁刹庵后堂,二人垂手而立,毕恭毕敬等着听圣姑说法。圣姑摆出素酒素宴,款待周财主。两口子受宠若惊,酒过三巡,周财主斗胆请圣姑显一手仙法神通让他开开眼。圣姑也有兴致,起身走到院中,对着墙壁一挥袍袖,但见壁上涌出一个火球,眨眼变成一株火树,流光溢彩,让人眼花缭乱。周财主两口子心服口服,双双拜倒跪求五斗圣姑慈悲,点化一条成仙的道路。五斗圣姑一笑,说道:“周居士,成仙了道谈何容易,不过你们来到铁刹庵,福缘也自不浅,本座可带你夫妇二人入玉虚宫仙界一游。”
      周财主两口子又惊又喜,趴在地上不住磕头。五斗圣姑关了后堂的门,在屋中焚香设拜,脚踏天罡,口诵法咒,从袍袖中取出蜻蜓宝剑,挥手在墙上画了一个圈,当中另有一重天地。远望奇峰耸立、祥云缭绕,近看山泉汩汩、溪水潺潺。圣姑又从桌上拿起一张白纸,撕了两下随手一抛,落地化作一只吊睛斑斓的猛虎,但见此虎:头大颈短尾巴长,二目一瞪分阴阳;顶梁门上显王字,三横短来一竖长;四个爪子冰盘大,五把钢钩内里藏;长啸一声山河动,巡天太保兽中王!
      周财主两口子吓坏了,抱成一团不住打哆嗦。五斗圣姑让他们不必担惊受怕,又指点二人跨于虎背之上。猛虎纵身一跃,跳入了墙上的圆圈。二人但觉耳畔生风,睁眼一看,赏不尽的奇花异草、观不完的祥鸟瑞兽。饥有山猿献果、渴有麋鹿衔泉。野果好似蟠桃仙丹、泉水堪比琼浆玉露。猛虎蹿山越涧,瞬间上至峰顶,见一插天巨树,上接九天、下连九渊,枝繁叶茂、金光闪闪,放瑞彩霞光于九霄云外,树上端坐一对对童男童女,面如粉团,肤似凝脂,一个个金甲玉带、身穿玄衣。左列金童、右列玉女,金童手抓元宝、玉女怀抱如意,真乃是琼瑶仙境、福地洞天。
      两口子正看得入神,却听五斗圣姑在身后说了一声:“再不下山,更待何时?”猛虎转身又是一跃,落在铁刹庵后堂,屋中一切如初,墙壁上的大洞也不见了。
      周财主难掩胸中喜悦之情,将在玉虚宫见到的情形和五斗圣姑一说,问树上的金童玉女是干什么的。五斗圣姑告诉周财主两口子,此乃接天宝树,蕴含七宝,有七佛护持,树上的金童玉女,是居士们供奉宝树的修行替身,待有朝一日功德圆满,那些居士自成正果。
      周财主两口子听罢圣姑之言,禁不住心驰神往,又跪在地上给五斗圣姑磕头,求圣姑念在二人一心向道的份上,让他们两口子也供奉一对童男童女当替身,助其早成正果。五斗圣姑说:“休怪本座口冷,汝等贪恋俗世,早已断了仙根,得见宝树已是非分,岂可得寸进尺?”说罢起身送客。从此之后,周财主两口子对五斗圣姑比亲祖宗还亲,一天三次往铁刹庵送素斋,什么好吃送什么,没一天重样的。云南的春笋、桂林的马蹄、关外的猴头、藏边的松茸,只要东西好,不在乎多少钱,只求圣姑收下,便是他二人的造化。他们两口子端上斋饭,打家出来一步一个头送到铁刹庵门口,圣姑不吃就不起来。五斗圣姑见周财主夫妇如此心诚,只好点头应允了,让周财主找来一对童男童女,深夜送入铁刹庵,只是一定要隐秘,切不可对外声张。
      周财主两口子如受皇恩,按圣姑的吩咐,出去买了两个孩子。民国初年,军阀混战,为了躲避饥荒战乱,逃难要饭来到天津城的一批接一批。什么地方都一样,说到底还是穷人多、富人少,富家有破败之肉、贫家无隔宿之粮,穷老百姓大多勉强糊口,谁会可怜要饭的?慈善会的粥棚也只在初一、十五才开。许多逃难的吃不上饭,不得已卖儿卖女。在孩子头上插一根草标,上鲶鱼窝转子房卖个三两块钱,骨肉分离、椎心泣血,这也是出于无奈,卖了还有条活路,不卖全得饿死。天津城外有个鲶鱼窝,插草标卖孩子的大多集中于此,所以也叫“转子房”,你出几个钱,我把孩子转给你,说白了就是买卖人口的地方。周财主在鲶鱼窝买了一对姐弟,姐姐九岁,弟弟六岁,属相合适,长得也挺端正,就是吃不上饱饭,饿得面黄肌瘦。周财主也没少给钱,告诉俩孩子的爹娘放心,他大户人家不会亏待这俩孩子。带到家给俩孩子洗澡梳头,好吃好喝养了十多天。其间又去置办东西,上最好的成衣铺,从头到脚买来全套的行头,再去首饰楼打了百岁铃、长命锁、镯子脚环、金簪玉佩,一个金元宝、一把玉如意。到日子给这俩孩子扮上,趁深夜无人之时,偷偷摸摸送入铁刹庵。那天半夜,两口子在屋里嘀咕此事,说什么全凭五斗圣姑提挈,等上三年五载功德圆满,到时候那俩孩子就是身边的金童玉女。不承想屋里头说话屋外边有人听、大路上说话草窠里有人听,这些话全让行窃的车夫听了去,又一股脑秃噜给了缉拿队。
      刘横顺听罢此事,咬碎口中牙、气炸连肝肺,这些有钱的财主真够糊涂的,这都什么年头了,怎么还有人信这一套,真是出门就上当,当当都一样,五斗圣姑分明妖言惑众,借周财主这些人的手买孩子,哪有什么金童玉女?不过五斗圣姑为什么收童男童女?三岔河口又为什么会有死孩子的大腿?如果说意在图财,可犯不上杀人害命,五斗圣姑吃人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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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18-10-9 11:22:32 | 显示全部楼层
    5.
      刘横顺心知这个案子不小,五斗圣姑也许不只收了周财主这一对童男童女,不过往河里扔死孩子的太多了,因为没人报案,官厅不曾过问而已。以前有两路人最可恨,离人骨肉的“拐子”、财色双收的“拆白”,一向不容于黑白两道。奈何眼下没有真凭实据,仅以一面之词,还不能直接抓人。他带人出去一打听,得知三条石的富户赵大头,当天夜里会去给五斗圣姑送孩子。刘横顺心道:“口说不如身逢,耳闻不如目见,今天我就来个夜探铁刹庵!”
      书中代言,三条石的赵大头,绝对是当地的一大富户,家里边开着不少买卖。三条石在天津城的北门外,南临南运河、北靠北运河,西通河北大街,往东就是三岔河口。虽然位于城外,可并不偏远,早年间这一带全是洼地,运河上过往船只装载的鲜货,大多集中存放于此,鲜货行专做天南地北时令鲜果的生意,也叫果子行,因此在当时得名“果子行窑洼”。由于兴建东局子,这一带变成了大小打铁作坊的聚集地,用大青石铺设三条大路,改地名为“三条石”。打铁的靠火吃饭也拜火神爷,又相距三岔河口不远,民国以前铁匠们常去火神庙上香。赵大头是三条石的一霸,却并非打铁的出身,老家在山东青州府,祖上在关外发了财,有了钱没回山东老家,相中天津卫这块风水宝地,带本钱来九河下梢做买卖,放高利贷、开大烟馆,什么来钱快干什么,缺多大德不在乎。家底传到赵大头这一代,钱滚钱、利滚利,挣得越来越多,越有钱就越惜命,整天围着丹炉转,墙上挂的是吕洞宾、院子里养仙鹤、墙根儿的狗尿苔愣说是灵芝草,一心想当神仙,却又为富不仁、欺男霸女,真可以说“好事不干、坏事做绝”。前些天一听说,怎么着?天津城里来了一位活神仙?飞剑斩妖狐,白昼度人飞升,可把赵大头高兴坏了,不惜重金给铁刹庵捐香火,好不容易拜见了五斗圣姑,受其妖言蛊惑,买来一对童男童女准备送入铁刹庵。
      当天入夜掌灯,赵大头带了两个买来的孩子,身边还跟了几个三兄四弟,从后门进入铁刹庵。刘横顺趁月黑风高,纵身上了铁刹庵院墙外的一株大树,躲在树上往下看。五斗圣姑也摆了素宴待客,坐在居中的一张花梨太师椅上气定神闲。赵大头等人进来行过礼,分宾主落了座。刘横顺看得出来,赵大头刻意打扮了一番,可这人太丑了,怎么打扮也没法看,远看没有脖子,肩膀子上扛着一个大脑袋,如同一个横放的冬瓜,脸上也不平整,不是疤瘌就是褶子,母狗眼烂眼边儿,独头蒜鼻子、菱角嘴,里出外进的一口蒜瓣儿牙,整个一癞蛤蟆成精。
      赵大头扯开破锣嗓子,对五斗圣姑连吹带捧,又往自己脸上贴金,说起话来成心加几个“之乎者也”,不怕文人俗、就怕俗人文,他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反正大致意思就是世上有钱的人多,有福缘的却少,多亏了赵某有仙根,净做善事、广舍善财,才有幸拜见五斗圣姑,求圣姑显一手神通,好让他们开开眼。
      五斗圣姑并不推脱,说之前斩了一只作祟的妖狐,不妨略施小技,再招一只狐狸来,给各位居士助兴。当即掐诀念咒,但见黄烟一阵,院子中来了一只大狐狸,身披红毛,嘴岔子发黑,一看就够年头儿了。大狐狸行至桌前,忽然人立而起,抬前爪对五斗圣姑下拜。赵大头等人惊诧无比,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五斗圣姑一弹拂尘厉声道:“念你修炼不易,又不曾为非作歹,招你前来一助酒兴,小心伺候还则罢了,稍有怠慢,本座赏你一记掌心雷!”
      狐狸似乎听懂了人言,在酒席宴前摇头摆尾、丑态百出,一会儿学练武之人打拳踢腿,一会儿学官老爷迈四方步,一会儿又学小媳妇儿身带媚态。纵然赵大头等人眼界不浅,走南闯北吃过见过,也看得苶呆呆发愣,有人偷偷拿手掐自己大腿,还当是在梦中。狐狸演罢多时,又对五斗圣姑拜了三拜。五斗圣姑点了点头,抬手一挥,当场黄烟一阵,不见了狐狸的踪迹。
      赵大头等人惊喜赞叹,得道的狐仙在圣姑面前如同奴才一般俯首帖耳,那还了得,纷纷跪在地上给圣姑磕头。
      刘横顺却在树上看得分明,适才黄烟一起,一条黑影从墙角的狗洞中钻了出去,心说:“这个狐狸不是驾黄风来的吗?走时怎么还得钻狗洞?”
      6.
      刘横顺没去追狐狸,躲在树上盯住五斗圣姑的一举一动。素宴已毕,赵大头将其余的人打发走了,带上两个孩子,跟五斗圣姑进了后堂。刘横顺看不到屋中情形,纵身从树上下来,蹑足潜踪来至窗下,手指蘸唾沫点破了窗户纸,睁一目眇一目往屋中观瞧。只见五斗圣姑煞有介事地让赵大头立于堂中,童男童女分列左右,一个拿金元宝、一个捧玉如意,又在桌案上的香炉中焚上三支大香,取出蜻蜓剑,在墙上画了一个圈。刘横顺在窗外看得真切,她就是这么一比画,墙上什么也没有。赵大头却看得目瞪口呆,时而眉飞色舞、时而满脸惊诧。五斗圣姑撕开一张白纸扔在板凳上,赵大头提心吊胆骑上去,身子前倾后仰、左右摇摆,如同中了邪一样。两个孩子目光空洞、神情呆滞,任凭五斗圣姑将身上的金饰玉佩一件件取下,放进一个大躺箱,又走到院中呆立不动。刘横顺怕让人发觉,急忙上了院墙。堪堪稳住身形,只听“吱呀”一声,后门打开了,那只狐狸去而复返,来至当院人立而起,招了招“手”,引两个孩子出了铁刹庵。刘横顺恍然大悟,敢情这狐狸和五斗圣姑是一伙的,怪不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顾不得屋里的五斗圣姑和赵大头了,立即跃下墙头,从后边跟住了狐狸和两个孩子。此时夜色已深,铁刹庵位于侯家后一角,周围黑咕隆咚的,不见半个行人。前边走后边跟,穿过庵后一片坟地,一路来到河边。狐狸不再往前走了,转头看看两个小孩,朦胧的月光下一脸奸笑,嘴岔子往上翘,俩眼眯成两道缝,又冲两个小孩招了招手,那俩孩子就直愣愣往河里走,眼看河水齐了腰,却似浑然不觉。
      刘横顺看到此处,至少明白了七八成,五斗圣姑以邪术迷惑民众,让有钱人买来童男童女当替身,扒下值钱的金玉,又以狐狸将孩子引入河中。只不过此辈既然有幻人耳目的妖术邪法,诓敛钱财绰绰有余,何必将童男童女引入河中淹死,图什么许的呢?他一时不得要领,可是再不出手,两个孩子就淹死了。当即冲上前去,一手一个将两个孩子从河中拎了上来。狐狸见得有人,连忙落荒而逃。刘横顺两条飞毛腿,能让它跑了吗?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拽出金瓜流星,窥准了时机一抖手打了出去。狐狸惊慌失措只顾逃窜,头上已然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半个脑袋都被砸瘪了,喷血滚倒在地,那还有个活?刘横顺也没想拿活的,一来恨这狐狸和圣姑串通一气图财害命,二来不可能逮只狐狸去问口供,所以下手不留余地。
      刘横顺打死了狐狸,先回到火神庙警察所,吩咐老油条留守,让张炽、李灿、杜大彪三个人去盯紧铁刹庵前后门,在缉拿队过来之前,切不可轻举妄动,又将死狐狸和两个孩子带到巡警总局,请官厅开下批票拿人。
      有人问了:“五斗圣姑会使旁门左道之术,擒贼追凶的警察拿得住她吗?”您有所不知,天津卫这地方跑江湖的太多了,缉拿队什么样的贼人没见过?五斗圣姑那两下子,吓唬一般的巡警兴许还行,在缉拿队眼中不足为奇,说穿了也不过是江湖手段。五斗圣姑之前在铁刹庵门口打坐,木雕泥塑似的一动不动,有巡警上前驱赶,圣姑一甩拂尘巡警就趴下了,想来不是道法,而是在拂尘上沾了迷药;至于墙上开出火树银花也不出奇,江湖上称为萤火流光法,无非提前以磷粉在墙上画好了火球火树,曾有入室行窃的贼偷用这一招调虎离山,趁机作案;至于飞剑斩妖狐、跨虎入仙山,多半也是障眼法。天津卫又不是没出过这样的能人,相传清末七绝八怪中变戏法的杨遮天,大庭广众之下可以把天变没了,手段可比五斗圣姑高明多了。
      缉拿队把人凑齐了,再等来批票,已经过了晌午。一行人直奔铁刹庵,到地方一问张炽、李灿,刘横顺放心了,五斗圣姑跑不了,为什么呢?前几天张炽、李灿去找金麻子问话,不仅没收了金麻子卖野药挣的钱,还顺手揣了十来包“铁刷子”。刘横顺想捉拿五斗圣姑,但是缉拿队也得凭批票拿人,他先上官厅要批票,让杜大彪和这俩人去铁刹庵盯住了前后门。杜大彪堵前门,他们俩盯后门。张炽、李灿这俩小子也不是省油的灯,满脑袋损招儿、一肚子坏水儿,他们听人说过,这个五斗圣姑挺厉害,万一出了差错,那可交代不了,如果给五斗圣姑下点药,就不怕点子跑了。
      正好这时候,挑大河的邋遢李来给铁刹庵送水。邋遢李又叫大老李,二十年前从山东逃难来的天津卫,一直也没混整,穿破衣住窝棚,早上给各家各户挑水,卖力气挣钱。民国初年的七绝八怪,他是其中之一。老时年间,指着挑大河吃饭的不在少数。那么说邋遢李一个挑大河送水的,是技艺超群,还是外貌奇特、言行怪异?相传此人水性出众,可以在河底走路、水中睡觉。天津卫地皮浅,一向没有井水,好在河多,军民人等自古吃河水。天不亮就有挑大河的挨家挨户送水,挣的是份辛苦钱。前门送挑水,倒在大水缸里,加上一把白矾过滤,河里挑上来的水杂质太多,因此很多人家都预备两口水缸,用白矾把水中的杂质沉淀下去,缸里头半缸水半缸泥,这时候再把上边的水舀进另一口大缸,淘米煮饭全用这个。后门送的是开水,民国初年有条件的已经用上暖壶了,专门有水铺烧开水,水铺一般都是当街的门脸儿,门口挂着木头牌匾,上写“好白开水”,屋里是通膛的大灶,灶上并排三个灶眼儿,放上三口大锅同时烧。头锅的水烧开了、二锅的水八成开、三锅的水半开,卖的是头锅水、烧的是二锅水、等的是三锅水。烧水的时候也讲究一个利索劲儿,不等头锅水卖干净,水舀子已经伸进二锅去了,舀到头锅里一见开儿就能卖,再把三锅里的水补到二锅,如此渐进式地烧水,就为了不耽误工夫,能多卖点儿钱。不过也有作假的,在头锅的锅底扣上一个碟子,看着里边的水咕噜咕噜冒泡,实际上可没全开,这样的温吞水拿回去沏茶要多难喝有多难喝。邋遢李几十年如一日,天天往各家各户送水,按月或年结钱。
      张炽、李灿闪身出来,挡住了送水的邋遢李,一掏没收来的打胎药“铁刷子”,有不下十包。这俩坏小子怕不够,把这十来包药粉一股脑全倒进去了,厉声呵斥邋遢李不准多嘴,如若耽误了抓差办案,就拿他回去填馅儿!
      邋遢李一个挑大河的穷汉,老实巴交惹不起他们,点头哈腰一个字也不敢多问,仍和往常一样,口中说一声“给您了送水”,把暖壶摆到门口调头跑了。张炽、李灿躲在一旁看,天亮之后,五斗圣姑打开门,左右看看没人,拎上暖壶进了后堂,估计一早起来也得喝口热茶,此后再没出来过。
      刘横顺一听鼻子好悬没气歪了,他又不是不知道,金麻子卖的野药,有药味儿没药劲儿,全是糊弄人的玩意儿,只有打胎药铁刷子相反,没药味儿有药劲儿,正经的好使。打鬼胎半包足矣,一包可以戒掉大烟,并非是什么灵丹妙药,就是愣往下打。据说挖坟盗墓的孙小臭儿,为戒大烟吃下去一整包铁刷子,烟瘾是戒了,人也缩成了如今的样子,几乎送了命。你们俩这一下放了十几包,纵是铜铸的金刚、铁打的罗汉,只怕也抵挡不住,常言道“好汉子架不住三泡稀”,何况一个女流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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