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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清明上河图密码6·醒世大结局》作者:冶文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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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慵懒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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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0-9-23 19:20: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缭乱
    中心苟有所怀即言之,既言即无事矣。
    ——宋太宗·赵光义
    一、自家
    彭影儿失声痛哭。
    活了这四十来年,竟如此疲累,从没歇过一口气。
    自小,他便听父亲反复教导:“你是家中长子,彭家将来如何,全看你成不成得器。你成器,两个弟弟便成器。我彭家便能脱了霉胎,门楣生光。”
    于是,他尽力让自己成器,读书读得成日眼发昏、腰发麻、脖颈僵得歪枯柳一般。不但自己用功,他还得管束弟弟。两个弟弟年纪小,不懂成器的要紧,时时贪耍坐不住。父亲若见了,便是一顿竹板。彭影儿瞧着心疼,也深知读书的苦,母亲过世又早,因而对两个弟弟舍不得过于严苛。
    父亲在里巷里给几个学童教书,薪资微薄,家中极穷寒。一年沾不到几顿荤腥,因而腹中时常空寡。每到饭时,两个弟弟如狼似虎,嘴里刚填进一大口饭,手已夹起一大箸青菜或酱瓜,眼睛还得随时留意饭桶中的余量。彭影儿食量原本最大,却不忍跟弟弟们抢,因而常年只能吃个三四分饱。
    就这般苦熬到二十五岁,他才发觉,无论自己如何勤苦,于读书一道,绝难成器。生作一段歪枯柳,哪里做得了顶梁柱?明白这个道理后,他眼前顿黑,再瞧父亲躺在病床上,仍嘶喘着叨念:“彭家门庭,彭家门庭……”他再受不得,转身逃开,躲到房背后山坡上,趴在乱草丛中,狠命哭了一场。
    父亲随即亡故,家中衣食便全都得靠他。他也断了成器的念,心中所想,唯有尽力谋银钱,好让两个弟弟成器。
    然而,他于营生一道,更是一无所知。幸而勾栏瓦肆中那些说书唱曲的,时常得翻新话本曲词。那些人知道他读书多,便央他撰写。他读的那些书史,写策论文章时,总是滞涩难宣。撰这些话本曲词,竟极轻畅活泛。而且,润笔钱远多过父亲的束脩。
    他家顿时宽活起来,不时能割几斤肥羊肉,炖一大锅烩菜,兄弟三个饱解一回饥馋。他也终于再不必忍口,顿顿也能让自家吃饱。
    在勾栏瓦肆混得久了,他不时也替那些伎艺人顶顶场、救救急。他发觉,自己于此道竟不学自熟,加之腹藏诗书,说起史、讲起典、唱起曲词,比那些当行人更深醇有味。
    勾栏中有个老影戏匠,唱作精绝,却无儿无女。又极严吝,从不外传自家绝技。彭影儿自幼受父亲严教,素来敬老尊长。他见这老影戏匠情性和自己父亲有些像,更多了些亲近之情,时常去帮顾。老影戏匠起初有些警惕,怕彭影儿意在学艺。过了一两年,渐渐见出彭影儿之诚,便转了心念,收彭影儿为徒,将一身本领倾数传授。
    彭影儿无比感念,又想起父亲成器之盼,心想:读书上成不得器,便该在营生上成个器。
    于是,他勤习苦练,一字一腔、一牵一掣,丝毫不肯轻忽。三年间,将老影戏匠的技艺全都学到身。那时,老影戏匠却得了重病,一命呜呼。临终前,他跟彭影儿说:“这登州小地界,只能容身,难成大器。你去汴京,到那天下第一等技场争个名位。我一生最大之憾,便是没能在汴京立住脚跟,你一定替我赢回这口气。”
    彭影儿原本没有这些志向,听了这嘱托,不敢违抗,便郑声应诺。他倾尽多年积蓄,卜买了一块墓地,将父母迁葬过去,将老影戏匠葬在父母墓旁,又守了一年孝,这才起身去汴京。
    两个弟弟如他一般,终也未能在读书上成器,一个学说书,一个学医。两人听说他要去汴京,全都要跟,他也断然舍不得丢下他们。三人便一起来到汴京。那年,彭影儿已经三十五岁。
    汴京果然是汴京,登州那两座小瓦肆与京中那些大瓦相比,只如猪栏牛圈。起头两年,彭影儿连城门都进不去,只能在城郊一些草市搭场卖艺。京城食住又贵,他们兄弟三人只赁了一间草屋,比起在登州时,反倒穷窘了许多。
    幸而,他结识了一个老者,姓曹,曾是京城杂剧行名传一时的伎艺人,如今年事已长,只在瓦子里设场领班。那天,曹老儿去郊外闲逛,看到彭影儿演影戏,点头赞许,驻足不舍。等他演罢,便邀他去自己场中演。彭影儿惊喜过望,忙连声道谢。如此,他才终于进了汴京城门。
    彭影儿不敢辜负曹老儿,每日卖力出演,渐渐赢得了些名头。银钱也来得多了些,敢在城内赁房住了。
    曹老儿见他技艺精、品性诚,便将自己女儿许配给了彭影儿。那妇人曹氏已嫁过一回人,是再醮。彭影儿却哪里敢嫌这些,一见那妇人面皮细白、眉眼秀巧,便已魂魄一荡。再听曹老儿只要两套新衫裙、一副钗环,此外聘礼一概不要。他更是感激无比,连连躬身作揖,道谢不已。
    三十七岁,彭影儿才终于得近妇人。那曹氏平日冷恹恹的,床笫间却别有一番风流意儿,让彭影儿神醉魂颠,对这妻子又迷又爱、又敬又畏。后来,他听到些风言,曹氏头婚时,由于跟其他男子有些不干净,才被休弃。彭影儿听了,虽不是滋味,但细心留意,发觉妻子如今并无不妥,渐渐放了心,反倒生出些庆幸。
    最让他难处的,是两个弟弟。两人都未成家,每日说书、卖药的钱仅够自家饭食,绝无余力赁房自住。彭影儿顾惜惯了,也不忍让他们搬出去。曹氏却丝毫受不得这两个弟弟,吃饭嚼出声、走路脚步重,都要立即发作。彭影儿只得百般恳求,又偷偷将自己每日赚的钱私分些给两个弟弟,让他们交给曹氏,以补日用。曹氏看在钱面上,才强忍怒火,没有驱赶。只是,每日三兄弟回到家,都大气不敢出,处处小心伺候。
    过了几年,彭影儿终于在汴京闯出名头,成了口技三绝之一。于影戏一行,更是独占头席。两个弟弟本事也长了些,已能搬出去独住。可毕竟家中热汤热水,诸事便宜,因此两人都不愿出去,彭影儿心下也舍不得。他每日心念只有卖力演戏,多赚些银钱给妻子,让妻子少着些气,多买些胭脂水粉、衣裳钗环。
    今年清明前几天,有个人找见他,拿了一锭五十两的银铤,说请他去一只游船上演影戏。彭影儿常日去富贵之家演影戏,至多也不过三贯钱,因此又惊又疑。但想到妻子若见了这锭银铤,不知会多欢喜,再看那人,衣着精贵、神色倨傲、语气威严,只是左手生了六根指头。彭影儿不敢多瞧,更不敢多问,便应允了。
    清明那天,他赶到汴河北岸,两个汉子带他上了一只游船。那船居然没有船底,只是个空壳子。两舷间搭了块板,两个汉子让他在板子上演男女欢聚。他又惊又怕,却不敢不从。演了近半个时辰,外头忽然喧闹惊呼起来。那两个汉子一直守在船尾,这时,各自拽住一根绳索,竟将船尾板吊起。随即一阵烟雾涌入,一只客船跟着钻了进来。
    彭影儿惊得脚下一闪,跌进了水里。一个汉子跳上了那客船前板,另一个急步过来,看情势,是要来捉彭影儿。彭影儿慌惧之极,忙深吸一口气,钻进水里。好在当年两个弟弟贪耍,夏天常溜去门前大河里戏水,彭影儿为了追他们回来,也练就了一身好水性。他潜在水底,一气向西,游到上游汴河湾僻静处,这才爬上岸,拼力逃回家中。
    下午,三弟彭针儿回来说汴河那里发生异事,客船消失,神仙降世,一只游船上还死了二十来个人。
    彭影儿听了越发怕起来,他们赁的这房舍,神龛下头有个暗室,他忙躲到了下面。活了四十来年,每日忙碌不停,这时竟才终于得闲。却不知,这暗室竟是自己的墓室。
    临死之前,他回想这些年的经历,忽然发觉:自己竟没有哪一天、哪顿饭是不顾父母、兄弟、师父、妻子这些身边之人,只尽兴为自己活、为自己吃……想到此处,他顿时怔住,不知为何,竟嘶声哭了起来。
    二、闲汉
    崔豪慢慢跟着那个闲汉。
    陈三十二背着钱袋从烂柯寺出来后,崔豪迅即发觉先后有两个人神色不对,都望着陈三十二定住了眼。这两人崔豪都常见,一个是小厮麦小三,另一个是闲汉邓油儿。两人并非一路,却都一早便在这一带来回游逛,这时装作闲走,先后跟在陈三十二后面。由于两人都只顾盯陈三十二,彼此都未发觉对方。
    崔豪怕自己看差眼,又在护龙桥头望了一阵,再没见其他可疑之人,这才远远跟着,走到虹桥一带。那两人果然跟着陈三十二上了桥,刘八则吃着包子,候在那里。崔豪走过他时,偷偷说了句:“我跟邓油儿。”刘八继续吞着包子,喉咙里应了一声。
    崔豪在桥上停住脚,装作看河景,远远瞅望。陈三十二慢慢下了桥,背上那只袋子瞧着不轻。八十万贯哪,崔豪不由得咽了口口水。
    上回,从童贯那后园里得了手后,他们三人忍不住又去浪子宰相李邦彦城郊的一座大宅院里蹚了一遭,盗回许多值钱物事。他们照旧只留了三成,其余的全散给了艰困力夫。有了这两回,崔豪心胸顿时大开,不但从此再不必担忧钱财,能劫富济贫,更让他觉着自己真正成了豪杰。
    这回冯赛又来寻他相助,他原本想推拒,欠冯赛的那些情,已经足足地还了。但转念一想,豪杰帮人,该一帮到底。何况,自己还只是个穷力夫时,冯赛并没有低看自己。仅这一条,就该帮他。及至他们三人去周长清那里商议时,听到那袋子里竟是八十万贯,崔豪心里猛地一荡。
    等商议完,回到那土房里,刘八先嚷起来:“八十万贯,那是多少钱?一头牛十贯钱,八十万贯能买……八十万头!”
    耿五忙说:“八万头。”
    “不说牛,说羊,一只肥羊不到一贯钱。八十万贯,能买……一百万只。全汴京这些人,一人能分一只!哥!哪怕照你说的,七成救济穷汉,咱们三个只留三成,每个人也能得……八万贯!哪怕每天吃一只羊,这辈子也吃不尽!”
    耿五补道:“何况这些钱是官府的……”
    “对!”刘八从土炕上跳了起来,“官府的钱从哪里来的?还不是从百姓血汗里搜刮去的。”
    崔豪听着,并不言语,但其实也已动了心:若是劫下这笔钱,施散给穷困,自己便能从豪杰变成大豪杰,大豪杰便能进到那些说书讲史人的口里,百年千年地传扬下去。只是……这里头似乎有些不对,至少对不住冯赛……但舍他一人,救助上万人,便是老天那里,也说得过。后世之人从说书人嘴里听到,恐怕也会赞同……
    他犹豫半晌,始终定不下主意,便说:“咱们先照跟冯相公商议的,尽力去做,边做边瞧,最后再作决断。”刘八和耿五最近越来越信服他,听了只得闭嘴。
    崔豪在桥上一边回想,一边望着邓油儿和麦小三一前一后,跟随陈三十二在汴河北岸绕了一圈,又回到虹桥这边。他忙断了思虑,先下了桥,走到十千脚店门前。那个伙计窦六一直在门口候着,崔豪暗使了个眼色,偷偷伸出两根指头。窦六会意,转身走进后院,给周长清报信去了。
    崔豪继续在那店门前望着,见麦小三和邓油儿先后跟着陈三十二下了虹桥,陈三十二拐进后街,进到那院子里后,麦小三只在街口瞅了半晌,随后转身又走向虹桥。刘八已转到桥头茶摊下,望了崔豪一眼,便去跟着麦小三上了桥。崔豪便和街对角靠墙坐着的耿五一起盯着邓油儿。邓油儿慢慢跟进了那条后街,又懒洋洋走了出来,在街口蹲了一阵,又换到街边那棵榆树下靠着坐了半晌,眼睛却始终留意着那院门。他似乎等乏了,险些睡过去,忙揉了揉眼,起身又走进那条后街,闲转了半晌,这才出来。
    这时日头高照,天暖烘烘起来。邓油儿懒洋洋朝崔豪这边走来,崔豪装作不见,低下眼,等邓油儿走过,他才慢慢跟了上去。邓油儿趿着那双破鞋,扑哧扑哧,望护龙桥慢沓沓行去。走过桥头边那个饼摊,他在桥上停住了脚步,斜靠着桥栏,半眯着眼望桥上来往的人,不住伸手捂住嘴打哈欠。
    崔豪每常见邓油儿,总是这样一副懒样儿。他想,邓油儿在这里停住脚,恐怕是在等人。那桥栏上常有人扒在两边看河景,他便也慢慢逛过去,走到隔邓油儿两个人的地方,也扒在桥栏上,装作四处张望,留意着邓油儿,看他要会何人。
    谁知只过了一会儿,邓油儿竟离开桥栏,沿着河岸往南走去。崔豪只得又跟上去。河岸边行人少,幸而有两个赶驴人也走这河边,他便走在那驴子后边,装作一伙人,小心跟着。邓油儿走得慢沓沓,两个赶驴人很快便超过了他,崔豪身后再无行人,便也加快脚步,继续跟着两个赶驴人,又装作问路,跟两人攀话。指东打西地扯些话头,隔一会儿借机朝后窥望邓油儿。邓油儿始终慢沓沓独自走在后头,落得越来越远。崔豪正在犯难,见前头出现一条横路,路口有个小茶肆。他忙舍了那两个赶驴人,走到那茶棚下,要了一碗煎茶、一碟麦糕,坐下来边歇息边等邓油儿。
    过了半晌,邓油儿才慢慢走过来,竟也走进这茶肆,问店家有没有酒肉,店家说酒还剩半坛,肉只有几斤肚肺。邓油儿便让切二斤肚肺,半坛酒全都要,说着解下腰间那个破袋子。崔豪偷眼一瞧,邓油儿竟从袋子里头摸出了三块碎银,选出最小的一块,让店家去称剪。店家切完肚肺,忙在围裙上擦净油手,接过银子,拿到秤上一称,有一两三钱,值两贯六百文。而连酒带肚肺,勉强二百文。店家犯起难来,说这不好剪。邓油儿歪皱起扁鼻子说:“放胆剪就是了,又不是剪你的老鸟。少了,下回赔补你。多了,便存着,再来打酒吃。”店主忙小心剪下一块,有四钱多,正要开口算细账,邓油儿却说:“你记着便是了,俺哪有闲卵听你鸟算。”说着提起酒坛,抓起那包肚肺便朝横街里头走去。店主望着他小声嘀咕:“往常讨茶吃时,虚得瘦蚊一般,今日陡然肥壮起来。”
    崔豪在一旁听着,心想,邓油儿常日只在汴河边替人搬抬货物,人又得了懒痨一般,每日能吃半饱都不易。这银子自然是盯看那八十万贯的酬劳。他忙问:“他住在这横街里?”“可不是?在张员外家院墙边赁了半间草棚子。”
    崔豪等邓油儿走远,这才起身跟了上去。邓油儿进到那横街,行了半段,向左折进一条小巷。等崔豪走过去时,已不见了人影。崔豪忙加快脚步,一直走到巷底,一扭头,猛然见旁边一座宅院墙边果然有座草棚子。他没敢停步,仍继续往前走,鼻中闻到一股酒味,眼角余光透过那扇破木板门缝儿,瞅见邓油儿斜靠在草炕边,正抓着肚条往嘴里送,走了几步远,仍能听见嘴皮子拌响的吧唧声。
    崔豪留意到,那棚子里并没有其他人。邓油儿既然探到那钱袋的下落,为何不去报信?
    再往前走,便是大片田地。崔豪怕邓油儿瞧见起疑,便一直穿过田埂,折向西边,行到一棵大柳树边,才停住脚步,躲在树后远远窥望邓油儿那草棚子。那周围始终没有人影。不论邓油儿是哪一方所使,恐怕都不会来这里与他相会,让人瞧见自然起疑。而且,邓油儿那大吃酒肉的样儿,也不似在等人,倒像是做完了活儿犒劳自己一般。
    难道他在途中已经把信传出去了?但我一路都盯着,除了将才在那茶肆买酒肉,他并没和任何人说过话,连脚步都没停过……不对!他在护龙桥边停过!
    崔豪顿时狠拍了一掌那柳树:邓油儿是在护龙桥头传的信!那桥头边是个饼摊,离他只有两三步远。邓油儿在那桥栏边用手挡着嘴打哈欠,其实是在给那饼摊摊主传信。那摊主名叫马大郎,每日在那里摆摊,扭头便能瞧见烂柯寺,若要盯望,再没有比他更便宜的。不只盯望,传信也极便利。他从邓油儿那里得了信,只须在饼摊上摆个约好的记号,雇使他的人便可装作买饼,过去问到消息。
    崔豪恨得想冲进那草棚子,将邓油儿痛打一顿,从他口中问出主使之人。可旋即想到冯赛叮嘱,切不能惊动这些人。他只有强压住怒火,愤愤穿过田野,往虹桥那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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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主意
    绣楼被烧,梁红玉甚觉解恨。
    刚来这里时,崔妈妈不住向她夸耀这楼造得如何精、如何妙,于她而言,这只是染污积垢的铁笼子。听着顶上不住传来火烧噼啪声和梁柱倒塌声,她心里一阵阵快意。其间更混着叫嚷声、奔跑声,恐怕是院里的人赶来救火。
    梁红玉转头看了一眼梁兴,梁兴坐在墙边,也在侧耳听上头动静。梁红玉不由得暗自打量,梁兴之前陪楚澜来过红绣院一回,她早已听闻梁兴武艺精强,名号斗绝,不由得格外留意。当时座中其他男人目光如同油手,不住在她身上扫抹,梁兴却始终低着头吃闷酒,只偶尔抬头看一眼,也只如看某个鲜亮路人。梁红玉当时暗猜,梁兴一定心有所钟,但那女子恐怕另属了他人。后来,她才得知那女子竟是对面剑舞坊的邓红玉,已经病故。仅这一条,梁红玉便对梁兴多了几分赞许。
    清明那天,她扮作紫癍女去劫紫衣人,又见到梁兴。没想到梁兴也卷入那场暗争,并一举揭开摩尼教阴谋。梁红玉自小眼高,最见不得男子庸懦,但眼中所见,大多都既庸且懦,少数有才干雄心者,却又难免骄狂自负。梁兴身上却看不到这些劣气。将才,他又犯险去救那使女。梁红玉极少称许人为英雄,这时却觉得梁兴当得起“英雄”二字。
    只是,她看梁兴神色间,隐隐透出些灰冷之意。她想,除去邓红玉,梁兴恐怕还遭遇过其他重大变故。就如自己,被送到这红绣院,心也顿时灰冷。胸中所余,唯有一点不甘。不甘屈服,不甘自弃,不甘让这周遭泥垢染污了自己。
    她偷眼细看梁兴,忽而觉得,这个男子心性似乎停在了十五六岁。虽然身形魁梧,坐在那里,却如同一个孤愤少年,丝毫不见成年世故之气。他所遭变故恐怕正发生于那时,或许也是蒙受冤屈,痛失至亲。否则,神色间不会既愤又伤,厌世之余,却能不失赤心。
    如同一件珍物,自己失手打碎,虽惋惜自责,却并不留伤;被人恶意打碎,伤便一直留在那里。一些人因这伤冷了心,被恨毒害,变得比恶人更狠。而另一些人,怨恨之余,却有一片珍念恒存于伤口之下。面上虽硬冷,心却温软。见不得善被欺,容不得恶欺人。公道之心,便生于蒙受不公之后、这仍存的不忍。只是,尝过不公之痛,才能明白何为公道,这公道真是公道吗?
    梁红玉想不明白,却深知其间之痛。她望着梁兴,忽生怜意。自己年纪虽远比梁兴小,却涌出一阵姐姐疼惜弟弟之情。
    她怕梁兴察觉,忙转过头,小心打开铁门,轻步走出去,慢慢踏上梯子,将耳朵贴在墙上,细听外头动静。身后一阵轻响,梁兴也跟了出来。
    外头人声嘈杂,其间有个妇人声音极尖厉,是院里崔妈妈:“红玉呢?你们快去寻啊!这几个男人哪里来的?为何会死在楼里,身上还中了箭?都莫乱动!等官府来查!”
    梁红玉听了一愣,随即明白:死在楼里这几个男人恐怕是摩尼教徒,这些人并非梁兴引来,而是楚澜。
    楚澜不愿受制于方肥,诈死逃离,和妻子一起躲到了红绣院。他得知梁兴拆穿自己假死,便立即转往他处。他自然不甘心如此轻易让出京城摩尼教统领之权,诈死之前,便已将钱财偷挪了许多,有钱财,便可招募帮手。今夜自然是他设法传信,将摩尼教徒引到这里,浇油烧楼。又派弓弩手埋伏,想一举歼灭。只是没想到,连我都要除灭。
    当初,楚澜寻到她,邀她一同对付方肥诸人,她不假思索,立即答应。如今看来,正如梁兴所言,楚澜只是穷极之下,假我之手,并无丝毫盟友之情。不过,她旋即笑了笑,我又何尝视他为友?
    幸而这楼中暗室,连崔妈妈都不知晓。这楼是作绝张用所造,那天他来院里讨铜,见我舞剑,瞧得欢喜,才偷偷告诉了我。更庆幸的是,劫获紫衣人后,自己也留了心,避开所有人,趁夜将紫衣人偷偷关押到这暗室,只跟楚澜说,囚在外头隐秘之处。楚澜也并不知晓这暗室,他面上不说,却暗中差人去追查紫衣人藏身处,杨九欠便是因此送了命。为求己志,楚澜不惜杀害任何人。接下来,恐怕也不会轻易罢休。
    念及此,她轻步下楼,悄声示意梁兴一起回到暗室中:“放火射箭的是楚澜。这里不能久留,后半夜我们悄悄离开。眼下有三路人,都不会放过我们,你可有好主意?”
    梁兴默想片刻,低声说:“这三路人都在寻紫衣人,我们可以借此设局——”
    “可紫衣人不知在哪里。”
    “我们不知,他们更不知。而且,他们并不知我们不知。”
    “做假戏给他们看?”
    “嗯,只要我现身,他们定会跟踪。”
    “你拿自己作饵?”
    梁兴笑着点点头。
    “好。双手才好舞枪,添我一个。”
    “你莫要露面,只在暗中策应。”
    “比剑,我未必输给你。”
    “仅凭我们两个,剑法再高,也敌不过这三路人。我有个主意——”
    “哦?快说!”
    梁兴说出了自己的计策,梁红玉听后大为赞叹:“好计策!不过只有你一个人耍刀,未必舞弄得开。好比一只手点三把火,与其你一处一处费力敲火石,不如我拿根发烛去点,更轻巧——”
    她说出自家主张,梁兴听了,有些犹豫。但她除了对付那三路人,心中更有一桩耻恨难消,便坚执己意。梁兴拗不过她,只得点头应允。
    等到后半夜,蜡烛早已燃尽,外头也再无动静。梁红玉悄悄出去,从梯板下摸出一个包袱,里头是一把短剑、一盒金银、一套扮紫癍女所穿衫裤和一些备用之物。她先摸黑换上那套布衫布鞋,而后取出两锭十两的银铤塞到梁兴手里,梁兴发觉是银子,不肯接。她低声说:“你只有那点军俸,眼下要办正事,少不得钱。你我都姓梁,又一同克敌,姊弟一般,还分彼此?”梁兴听到“姊弟”,不由得笑了一下,却没争辩,也不好再拒,只得收了起来。
    梁红玉背好包袱,爬到梯顶,轻轻推开了木橱底板。幸而这底板包了一层铜皮,未被烧穿。
    梁红玉探头一瞧,微弱月光下,哪里还有绣楼。四面只见残墙断壁,木橱也烧得只剩个焦架子。幸而楼后那株大槐树未被烧到,他们便踩着楼板,纵身跳过去,攀住树枝,溜到地上,分头翻墙出去,先后离开了红绣院。
    四、凶杀
    张用将那后院细细察看了一遭。
    楼上两间卧房,有两个女子新近住过。底下共有二十二间房,十五间住过人。其中,八间留有物件或痕迹,可辨认出屋主身份:朱克柔自家调制的那香气;楼巧李度所画艮岳楼阁草图;食巧庞周时常随身携带的一双银箸;车巧韩车子专爱往屋角吐的痰;墨巧褚返在纸上试墨所写的几个“墨”字;瓷巧韦莘在碗盏下盖的“丙”印;雕巧林鬼手的木雕小鱼;银巧方德田脾胃虚寒,每日必吃几颗缩砂,地上丢了些壳儿……
    看来,天工十六巧果真都住在这后院里。另有一个女子,不知是什么人。
    而且,这里的确发生过凶杀,不是一场,而是一串——
    还有三间房中留下中毒呕吐痕迹,连同铜巧杜昇,共有四人被毒死。
    一间房中床边遗落一根衣带,带子曾被紧勒过;床底还有一只鞋子,屋主恐怕是被人勒死,那只鞋子是挣扎时踢落。
    一间房中桌椅被推翻,被褥极凌乱,一根桩柱被撞歪,床帐被扯落一截,上有抓扯痕迹,还留了几丝血迹。有人用被子将屋主闷死。挣扎时,死者抓破凶徒手脸,又去抓扯床帐……被子里遗落一只木雕小鱼。
    两间房床上有血迹,有人潜入房中刺杀。
    一间房中桌椅翻倒,碗盏碎了一地,地上床边皆有血迹,有人曾在屋中斗杀。
    小楼楼梯边墙面溅有血迹,扶手上有重击痕迹,有人曾在这里厮斗。
    水池角上荷叶凌乱残破,池边青苔有指甲刮抓痕迹,还落了半根指甲,有人被按在水中溺死。
    后门边草丛里有块大石头,石头上留有一团血迹,血迹中粘有两根白头发,有人被砸中头颅。
    再加上墙外被狗撕咬的两个,十六巧恐怕无一幸免……
    张用将这院子全部查看罢,夕阳已经西落。院中没了日光,阴气顿时升起。周遭无比寂静,连鸟声也已歇止。他站在楼前,望着一池幽碎莲叶,两侧空寂房舍,院门外那空阔中庭,后背一阵阵发寒。他想笑,却喉咙干涩,笑不出来。
    凶手是什么人?银器章?不会。
    银器章花了那许多工夫,才将十六巧诱藏到这里,何必又下这毒手?就算他察觉行踪泄露,不得不杀人灭口,只须派几个凶徒杀进来,或在饭食里下毒,何必费力用这许多花样去杀?为毁尸灭迹,他也该一把火将这院子烧了。可如今,一具尸首都不见,这后院不但没烧,反倒前后门上了锁。何必多此一举?
    他有些乏,又渴饿起来。想起旁边一间房里还剩有大半瓶酒,便进去拿了出来,坐到小楼前的台阶上,从怀里取出昨夜吃剩的半块干饼。先喝了一口酒,酒已经酸了,他却浑不介意,边啃饼,边吃酒,边细想银器章锁这后院门的缘由。
    上锁,一是怕外人进去。可他已经弃了这整座庄院,恐怕也不敢再回来,上把锁哪里防得住外人进入?人看到空院上锁,反倒好奇生疑。二是怕里头人出来,但这后院空无一人,更加不必。
    张用想了一阵,忽然笑起来,银器章既不是怕外人进去,也不是怕里头人出来,只单单缘于怕。
    让他怕的,是这院里发生之事——他没有料到竟会发生这场凶杀,且如此惨烈。即便尸首已被抬走,这院子仍叫他惊悸不已。匆忙逃走之前,特意将这后院锁上,似是要关住厉鬼阴魂一般。正如人见箱子里有可怕之物,不由自主便会立即将箱盖扣上。
    那么,院中这场凶杀究竟因何而起?凶手又是谁?
    凶手并非外人,而是这院中之人。
    凶手也并非一人,而是多个人。
    银器章从秘阁盗得守令图,又巧借工部之名,召集十六巧绘制天下工艺地图。完成之后,他杀死工部那个宣主簿,以窃国之罪恐吓十六巧,用飞楼之计,让他们遁形隐迹。只是,要掳走这么多人,一路必定难躲官府追缉。因此,他并没有立即远逃,而是先让十六巧藏身在这僻静庄院里,等待风声消停后,再设法带走。
    十六巧初来这里时,院门应该并没有上锁,他们尚能在庄院里走动。可十六巧尽都是聪极之人,他们虽被银器章一时瞒骗过,来这里后,静心细想,自然会起疑。一旦生疑,便不愿再被银器章拘困,定会暗中商议一同逃走。银器章何等警觉,哪能轻易叫他们离开?便将十六巧锁在这后院中,后门开了那道铁皮小窗,自然是用来递送饭食。那铁皮小窗边沿处崭新闪亮,装好不超过十天。
    十六巧由此变作囚犯,恐怕才真正识破银器章真面目。但凶杀也由此而起。
    十六巧个个都是当世名匠,行当又彼此不同,平日虽无仇隙,却大多并不亲熟。若在顺境之中,倒也能相安无事。但一同被囚于这小院之中,彼此心意势必难于一致。
    有人抗争,有人屈从,有人想逃,有人观望,有人犹疑,有人愿相机行事。十六人至少能分作六派。
    最先恐怕是有人想逃,但能翻墙逃走的,必定是青壮年。十六人中,青壮年有六个,楼巧李度、绣巧朱克柔、医巧赵金镞、笔巧罗砺、砚巧孟实辉、玉巧裴虾须。其中,李度性子沉静,朱克柔娇女子,皆非翻墙逃走之人。赵金镞去过边关、经过战阵,性子直硬,宁愿抗争而死,应不会自顾自逃走。翻墙三人恐怕是笔巧、砚巧和玉巧。其中笔巧和玉巧身高体健,先翻过墙头的应是这两人,却被那两条黑狗撕咬。玉巧常爱穿银绣蓝锦褙子,外头墙上血污中粘的那片蓝锦应该是从他褙子上撕扯下来的。第三个砚巧体格稍弱,刚翻过墙头,见状又慌忙逃了回去。笔巧和玉巧即便不被恶犬咬死,也必定会被银器章捉住。为恐吓其余十四人,银器章恐怕不会让两人活命。
    院里十四人见到笔巧和玉巧下场,自然生出恐惧。人一旦心生恐惧,私心、猜疑、敌视、叛变、仇恨、决裂便随之纷起。
    最先生出的便是猜疑。众人先前密谋逃走,是谁透露给了银器章?而且以银器章的智谋,的确会设法在十六人中寻到一两个诚心归顺之人。
    从十六人房中所留迹象来看,只有四人似乎安然无事。
    首先是朱克柔,她楼上那间房极整洁,被褥上连一道皱痕都不见。桌上一只花瓶内插了三枝蒲公英花,一沓纸上绘了许多花鸟虫鱼图,笔致娴静。
    其次,是楼下左侧李度房内,桌上留有许多艮岳楼阁草图,看墨线,极细稳,唯有最上面一页,只绘了一角楼檐,最后一笔有些匆促。
    第三个是瓷巧韦莘,他随身常带四枚小印,分别是甲乙丙丁四字,每用过一样瓷器,他都忍不住品鉴,并在底下偷盖上相应鉴印。囚在这院中,他仍积习不改。
    第四个是墨巧褚返,但凡见了墨,他都要纸上试墨,并只写“墨”字。他在房中所写墨字,笔画也看不出焦躁惊慌。
    四人之中,朱克柔和李度自然不会被银器章蛊惑收服,至于瓷巧和墨巧,谁会是奸细?
    张用想了许久都难以确证。他晃晃头,笑了起来:我猜不出,那十四巧自然也难猜。正由于难猜,疑心才更重,杀戮便由此而始……
    五、花奴
    陆青清早便赶往西水门外。
    十二奴中,唯有花奴宁惜惜住在城外。宁惜惜精于花艺,随意一朵花、几根枝,甚而一把草,经她插瓶,顿生新意,或雅静,或清妙,或妩丽,或高华……种种意态,层出不穷。文臣士子们都赞她“千朵妙句,一瓶唐诗”。
    她那院子临水而建,绿柳荫蔽,青砖砌墙,十分幽静。陆青走到那黑漆院门前,见门边立着一段柏树枯桩,一人多高,形如宽袍狂客。中间削平,雕了三个字“撷芳居”,笔致雍雅俊逸,是当朝太师蔡京所撰。
    陆青见那院门紧闭,便上前捉环轻叩,半晌,一个仆妇开了门,打量过后,脸现冷淡。陆青说明来意,那仆妇才面色稍缓,叫陆青稍待,关起门进去传话。半晌,又开了门,脸上带了笑,请陆青进去。
    迎面一大片池塘,映着天光,异常清阔。中间一条木栈道,迂曲而行。水中莲叶青圆、菖蒲丛碧,沿岸兰叶清逸、蕙草含香。穿过池子,桥边斜生一株老梅,枝虬叶茂。地面青石铺就,两边错落种了些花木,花期虽过,却新叶鲜绿,满眼翠茂。
    前头是一座青碧装精巧楼阁,陆青随着那仆妇走到厅前,一个锦衣妇人迎了出来,先打量了几眼,随即堆出笑来:“哎呀呀!果真是陆先生!先前百请不到,今日却仙踪驾临!陆先生快快请进!坐上座!点茶!紫什么芽?这钥匙拿去,快去我房里,把那前日才得的寸金贡茶取来!”
    妇人连口奉承了半晌,才说:“惜惜才在梳妆,老身再去催催。”随即撩着裙子,攀着扶手,爬上楼去。半晌,连声催着一个年轻女子下了楼来。陆青抬眼一看,那宁惜惜体格丰润、身形曼妙。乌亮小髻,两旁插了几支银钗,中间一朵嫣红鲜牡丹。桃红抹胸,粉色牡丹纹轻罗衫,浅红缠枝纹罗裙。圆圆一张小脸,粉润可亲。五官也小巧,浅浅甜笑,灵秀可人,宛如唐宫仕女风韵。她盈盈行至陆青面前,柔柔道了个万福。
    陆青也忙起身回礼,从袋里取出一个朱漆食盒:“这是琴奴托在下送给宁小姐的花糕。”
    宁惜惜伸出白腴嫩手,接过食盒,递给身旁的老妇,而后款款坐到斜边一张椅上,柔声细语笑叹:“戚姐姐总是这般细心,连妈妈最爱吃花糕都能留意。难怪人听一次她的琴,便连魂都丢在她那里。哪似我这般木怔,终日只晓得和花草厮混,浑不知人情事理。”
    “可不是?”老妇在一旁忙接过口,“你们姐妹群里,其他人个个心思灵活,冰清玉透。只数你,万年不开的闷骨朵一般,只会明里来、直里去,到如今都听不懂暗话,行不得机巧,顺不来人意。”
    “妈妈又乱叨噪——”宁惜惜含羞带娇嗔了一句,转而问,“陆先生来,自然不单是送这花糕?”
    “在下有些事要向宁小姐打问。”
    “哦?什么事?”
    “事关唱奴。不知宁小姐可知她近来消息?”
    “师师姐姐?她出了什么事吗?陆先生为何要来我这里打问?是月影姐姐叫你来的?”宁惜惜眉尖微皱,满眼天真。
    陆青一眼见到她脸后所藏另一张脸,却并未流露:“宁小姐这一向可见过唱奴?”
    “去年师师姐姐生日,姐妹们约了一起去给她贺寿,谁知竟出了那等祸事,唬得我几个月不敢出门——”
    “可不是?”老妇又抢过话头,“我早说过,姐妹间虽好,可毕竟各门各户,哪里都似咱们家这般清静?尤其那李家姐姐,如今门槛早已接上了天庭,咱们哪里够得着?其他几位,也各有各的本领,咱们连后脚跟的尘土都追不及。天好地好,不若自家好。还是守住这独门窄院,才得长久……”
    陆青见她们两个连攻带守,问不出一句真话。于这些虚闪之词中,倒是能见得几层实情——
    其一,确如琴奴所言,花奴宁惜惜对他人满怀妒忌,时刻在窥伺众奴动静。
    其二,一旦有可乘之机,花奴恐怕不会手软。说及那祸事,她极力自掩,老妇也急忙相助,棋奴之死恐怕真是她告密。
    其三,多疑者多忌。李师师得官家临幸,花奴妒心再重,也绝不敢妄动。加之王伦烛杀杨戬之计失败,棋奴杨轻渡被缢死,花奴极善避祸,更不敢再接近李师师。
    其四,李师师行踪隐秘,花奴看来的确毫不知情。
    陆青见问无可问,正欲起身,却被那老妇拦住:“难得陆先生肯踏进咱们这草窝子,惜惜这两年诸多不顺,劳陆先生替她相看相看,过了这些波折,可有好光景?”
    宁惜惜也忙起身,敛容深深道了个万福。陆青见她眼含祈望,将才那天真娇甜模样顿时消散,年纪也似乎瞬间长了许多岁。再看她双眼背后,竟是一片漆黑荒冷。陆青眼中所见,并非这个遍身绮罗、娇生贵养的宁惜惜,而是一个孤弱无依的穷苦幼女。这女孩儿从未见过人间光亮,更不知何为好、何为善。
    他注视良久,才轻声道出:“百花知暖梅知寒,冻彻香魂有谁怜。纵使争得千般艳,终须镜里对真颜。”
    宁惜惜听后,目光先一颤,随后面颊一红,有些慌乱,却迅即掩住,又恢复那天真娇甜模样,笑着问:“陆先生这判词太玄奥,奴家愚钝,不太明白。”
    陆青起身告辞,淡淡应了句:“机缘合宜,自然心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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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23 19:21: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囚困
    奸邪无状,若为内患,深可惧也。
    ——宋太宗·赵光义
    一、壁听
    赵不尤走到彭影儿家,门关着。
    他抬手敲门,许久都没人应声。围在武家门口的一个老妇走过来说:“一连几日,他家都没人进出。他家大嫂气性大,俺们也不敢多嘴闲问。”
    赵不尤听了,试着推了推,门竟没有闩,应手而开。他轻步走了进去,见堂屋里一片空寂,桌椅上蒙了层薄尘,果然有几日没住过人了。他又唤了两声,仍没人答言。
    他四处看了看,除了正墙中间那座神龛柜子比寻常人家的高大一些,并不见任何异常。他又走进后面三间卧房,都不见人影。两个小间当是彭嘴儿和彭针儿住,被褥都被卷走,只剩床板,屋中也收拾一净。最大那间,自然是彭影儿夫妻的卧房。床上堆了几床被褥,小山一般。床边的箱柜门都开着,里头物件大都取空,只剩一些不值钱的旧衣粗物。

    只有背靠堂屋正墙的那个大柜子门关着,他打开柜门,里头也是空的,背板裂开了一道缝。再一细看,不是裂缝,而是活板。他伸手一推,那块活板竟门扇一般打开,露出一个幽暗方洞。看方位,正是前面那个神龛的下头一截,里面有一架木梯。
    赵不尤朝底下唤了两声,没有任何声息。他回头见墙边小桌上有只陶灯盏,盏里还残剩了些油,旁边有火石、火镰。便拿起来击火点着了油灯,擎起灯盏,扶着柜门,踩住梯子,慢慢走下那间暗室。刚下到地面,拿灯一照,便一眼瞅见墙角一张小床上坐着人。赵不尤虽有戒备,猛一看到,心中仍一惊。
    那人背靠着墙,头发披散,脸向墙角斜垂,身子一动不动。赵不尤小心走近,拿灯照过去,浑身不禁一寒:那人正是彭影儿,但双眼深凹,颧骨尖耸,面色灰白,身体枯瘦得像是血肉脂油被人抽干了一般,显然是渴饿而死。
    赵不尤不忍细看,目光避开之际,忽见彭影儿衣服前襟鼓出一坨。他小心伸手,揭开那衣襟,里头竟揣了一只铜铃,和冰库老吏、武翘的一模一样。
    赵不尤心顿时一沉,看来彭影儿的死因正合自己预料,但又并非只与梅船有关。他正要转身,却见彭影儿身侧墙面上画了个图,是个手掌,却有六根指头。看那笔画,是用木棍新画的,不知是何意味?他怔立半晌,油灯忽然灭了,一阵阴寒之气顿时袭来。他不由得又朝小床望去,黑暗中却再看不清彭影儿身影,如同一团枯墨溶于夜池。
    赵不尤不由得深叹一声,顶上却传来轻微脚步声。他忙转身摸寻到梯子,攀了上去。才探出头,却见一张瘦皱老脸伸进柜子里,正在朝里觑望,是邻居那个老妇。老妇被惊了一下,吔喽一声,险些栽倒。赵不尤钻出柜子,那老妇一手扶床,一手捂着胸脯,仍在惊喘。
    赵不尤等她稍稍平复了,才问:“婆婆住在彭家隔壁?”
    “是喽!”
    “他家从哪天起便没了动静?”
    “哪天?七天?八天?记不清了,反正有些天了。先是彭大不见进出,接着彭二又送了命。他家大嫂再容不下彭三,一顿好骂,撵走了他。他家大嫂常日里斗鸡似的,大呵小骂,两片子利嘴从没歇停过。俺在隔壁都听得剐心,亏得三兄弟能忍得下。三兄弟走了,这边白天总算清静了,可夜里又不清静起来。俺的床和她的床只隔这堵墙,夜里先是大门二门吱扭响,接着是床板床腿嘎吱叫。再下来,俺就没脸说了。蛤蟆跳进泥塘里,咕叽咕叽;母猪捆上屠宰凳,呕呀呕呀……原先彭大在时,夜里虽也有动静,可从没这般大阵仗,竟还咚咚咚地敲战鼓……”
    赵不尤听她说得不堪,忙打断:“她真是招了外人来?”
    “可不是。这妇人原先就没有好名节,嫁了彭大,才收了几年心。可野雀哪里关得住?痴心终究一场空。过了两天,这房里便没了人声,只听着闷咚咚,像是捶打铺盖一般。响一阵,停一阵。又过了两天,连这声响也没了。那妇人一定是跟着浪床汉逃了。”
    “这之后,再没听见响动?”
    “大概三天前,夜里似乎窸窸窣窣了一阵,恐怕是老鼠。”
    赵不尤听后,却顿时明白了前后原委——
    曹氏趁彭影儿藏在暗室中,撵走了彭针儿,并关死了暗室门,不再给丈夫送饭食,更趁夜与其他男子私通。这卧室里有何动静,暗室底下听得十分清楚。老妇听到的“战鼓声”,恐怕是彭影儿愤怒拍打暗室门板的声响。曹氏怕隔壁听到,便用被褥衣物填满柜子。如此,暗室门板的拍打声便成了“闷咚咚,像是捶打铺盖一般”。
    随后,曹氏携带家中钱物,与人私奔,留下彭影儿活活饿死在暗室里。
    至于最后老鼠窸窸窣窣声,则应是梅船幕后杀人者。他四处搜寻彭影儿下落,必定一直监视这房舍,却始终不见彭影儿踪迹。曹氏私奔后,里头没了动静,他便趁夜进来。其他箱柜都空着,唯有这个大柜子填满被褥。他便全都抱出来,丢到床上,随即发觉了里头的暗室。
    等他下到暗室,彭影儿已经饿死,不必再杀。他便将铜铃塞进彭影儿怀中,随后离开……
    二、名姓
    冯赛走进了唐家金银铺。
    这时天色已暗,铺子外头高挂一排红纱金线彩绣的灯笼,里面二三十支鹤形铜烛台,皆比人高,上头燃着手臂粗红烛。三面墙均是高大檀木柜子,柜子前各一张长桌台,台上覆有富贵百花锦绣,摆列了大大小小的螺钿漆盒,盒中则是各色花冠、珠翠、金银钗钏,映着烛光,熠熠耀眼。
    铺子里有两个经纪,正笑着分别侍候两个客人。另有一个四十来岁黑缎幞头、蓝锦褙子的男子背着手,四下到处走看,是店主人的长子,熟人都唤他唐大郎,如今掌管这金银铺。冯赛一进门,他便一眼瞧见,却迅即转过身,装作查看一顶金丝镶翠花冠。
    冯赛笑着走过去,叉手致礼:“唐大哥。”
    “哦?冯二哥?”唐大郎回过头,故作讶异,扯出几丝笑,抬手勉强回礼,眼中露出轻忽戒备之色。
    冯赛装作不觉:“许多时日不见,唐大哥一向可好?”
    “哪有什么好?不过是讨些剩浆水吃罢了。”
    “唐大哥素来善藏拙。”
    “说笑了。冯二哥今天来可有事?若没有,你随意瞧瞧,我得把这花冠盛装好,李副宰相新纳了个会弹筝的姬妾,要了这顶花冠。明早就得差人送过去。”
    冯赛见他懒于应付,知道自己已被打入了败落户名册,便笑着说:“说到花冠,前回郑枢密嫁女办妆奁那桩事,亏得唐大哥替我费了心思,我才在郑枢密面前得了声好。尤其那顶花冠,他家养娘说,枢密夫人母女两个都爱得了不得。郑枢密第四个女儿眼瞧着又到了论嫁的年纪,这阵子我被些琐事缠住,唐大哥恐怕也听闻了。还好如今总算能大致了账,重新回来做些正经事。往后还望唐大哥继续看顾,到时节说不得又得烦劳唐大哥。”
    唐大郎听了,顿时改色:“哦?那般塌天的麻烦,竟被你化解了?”
    “如今只剩一些小头尾,得跟大理寺解释明白。我今天来,便是跟唐大哥先通个情,以免大理寺差人来问时,唐大哥没防备。”
    “哦?大理寺寻我做什么?”
    “事关柳二郎,他原先在你这里做过经纪?”冯赛并非全然唬他,等这桩案子查明时,大理寺势必会查问李弃东的身世来由。
    “你说的是你那小舅子赵二郎?”
    “赵二郎?他原先姓赵?”冯赛一惊。
    “嗯。他来我这里时还姓赵,后来跟你那妾室认了亲后,才改回了柳姓。”
    冯赛越发惊异,李弃东究竟姓什么?三个姓难道都是假的?他忙问:“他来,是谁引介的?”
    “他自家寻来的。我看他在市易务做过两年书吏,虽只是个书手,不在前头干办,只在后头查抄账簿,却精通书算,便雇了他。他在店里前后虽不到一年,待客接物上,却比许多年久的老经纪更轻熟……”
    市易务?冯赛面上不动色,心里却大为震惊。难怪此人熟知各般钱货行情,市易务是神宗年间王安石变法时所设,掌管估测衡平物价、收买滞销货物、赊销积存粮绢,以及向商人借贷官钱。那百万官贷正是从市易务贷出。
    “他在我这里,从未生过事、行过歹,每回卖了金银首饰,钱数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为何离开这里?”
    “不正是为你的缘故?”
    “为我?”
    “唐家金银铺在汴京虽也算唤得出个名号,但毕竟只卖首饰冠戴,路子窄,哪里及得上你牙绝宽门大路?”
    冯赛却暗想,李弃东先在市易务,已精通了诸般商货行情,他若从那时便已有骗取百万官贷的图谋,便该直接设法来接近我,何必又转而到这唐家金银铺,耗费近一年时间?他来这里,是为了借金银首饰买卖,先结识顾盼儿、柳碧拂?应该不是。那时,他还不知柳碧拂身世,更不知我与柳碧拂竟有当年那茶引旧怨。那么,他究竟是何时起了谋骗百万官贷的图谋?
    “不过,此人的确有些难测——”唐大郎继续说,“他面上瞧着温善,时常带着笑,说话也和声和气,从没见他与人争执动气。不过,无事时,他却不愿跟人厮混到一处,常常独自在一旁读书。和他闲谈,他似乎始终存着戒备,不愿深谈,更不愿提及自家旧事。问他,也只是笑一笑……”
    冯赛不禁轻叹一声,自己也与此人相处一年。回想起来,待人处事上,此人稳妥谨细,时时让人觉着周到熨帖,但的确从不曾与他深谈过一回半回。这些年,冯赛经见了无数深藏不露之人,但多少都能窥觉一些迹象,从没有一个人能像此人一般,如此温善和静,叫人从无防备。
    “对了,此人真是你亲舅子?”唐大郎眼中露笑,转而生出窥私之趣。
    冯赛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苦笑着叹叹气。
    “大理寺的人来,我也只能说出这些,其他的,我便真的一无所知。”
    “是,唐大哥照实说便是。搅扰你了——”
    冯赛告辞出来,虽说此行问到了一些消息,他却越发迷惑,甚而连李弃东的真实姓名也全然不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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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23 19:22:34 | 显示全部楼层
    三、跟随
    明慧娘一直守在红绣院西墙外。
    看到一个女子身影从墙头轻轻跳下,而后沿着墙边暗影迅即离开。她立即认出,是梁红玉,忙轻步跟了上去。
    昨天,她坐在厢车里跟踪梁兴,途中梁兴和两个泼皮一起进了任店。她等了一会儿,觉着不对,忙下车追进那店里,却寻不见梁兴,只有那两个泼皮坐在楼上一间阁子里,正在大口吞吃满桌肴馔。她进去一问,那两人说今天才认得那位豪阔朋友。明慧娘顿时明白中了计,羞恼无比,险些抓起桌上碟子扣向那两人。
    她出来愤愤寻了一转儿,哪里还有梁兴的影儿。只得百般懊恼,回去见宰相方肥。方肥扮作江南客商,刚又换了住处,城郊一家低等客栈,院角临街的一间客房。那客房窗外商贩喧嚷、车马杂沓,最好避人眼目。
    明慧娘叫车夫将车停到那客房窗边,并没有掀开窗帘,只在车内轻轻摇了摇一只小银铃。那客房窗户开了一道窄缝,方肥在里头咳嗽了一声。明慧娘忙轻声谢罪:“愚妹无能,跟丢了梁兴。”摩尼教中,人人不分高低,彼此只以兄弟姊妹相称。
    “莫要自责——”方肥语调始终温煦和缓,“梁兴暂可不去理会,我刚收到密信,紫衣人藏在城南红绣院里。焦智已经去安排人手,今晚去那里搜寻。”
    “我也去。”
    “呵呵,焦智劝我莫要告诉你,我却知道你闲不得,已替你安排了差事。你扮作贩妇,去红绣院墙外望风。红绣院后街有家燠肉面馆,店主杜十六是我教弟兄,一旦有缓急,你立即去报信给他。”
    明慧娘领命,立即赶回城里寄住的一家客店,那店主也是教友。她请那教友寻来一套破旧衣衫,用灰将脸抹脏,头上包了块旧帕子,提了个陶瓶,扮作夜市卖茶水的妇人。装扮好后,从后门出去,步行赶往城南。
    走在路上,她不由得又念起丈夫盛力——
    自从捡到那个小木雕后,她又接连在桌下发现小布卷儿,里头仍是小木雕像,雕的全都是她。前后一共六个,雕了六种笑容:窃笑、浅笑、羞笑、莞尔笑、俏笑、大笑。
    每种笑,她都没有过。独自在卧房时,她将六个雕像排在桌上,总是看不够。心里时悲时喜,摇荡不尽。
    再上山去漆园时,她便时时留意盛力。然而,盛力每回来交漆结账时,总是低着头不瞧她,偶尔目光相遇,也迅即躲开。
    自小在妓馆里,那些男子见了她,目光从来都像爪子一般,恨不得立时将她剥光。嫁到这漆园后,那些漆工见了她,虽不敢斗胆直视,却也时常在一旁偷觑。这两样目光,她都极厌恶,从来都装作不见。久而久之,男子的目光便化作周遭物件,她在其间漠然通行,只求莫要触碰。
    生平头一回,她想看清男子的目光。盛力越躲,她便越想捉住,却始终捉不住。这令她竟有些焦恼,连身旁的使女都发觉她这异常,盛力双眼却始终藏躲着。
    直到有一天,盛力结完了账,又将一串钱掉到地上,又俯身去捡。明慧娘心里一颤,随即,一样物件滚到她脚边。低头一瞧,又是一个小布卷儿。她忽而生出一阵气恼,定住双眼,等着盛力起身。盛力捡起钱,直起了身子,目光虽仍有一些怯,躲了一躲,却终于还是望向了她。她也总算看清楚了那双眼——
    眼睛不大,眼角还微有些下垂,目光里积满多年艰辛之苦,却极稳实,更含着些温热。她从那双眼里看到一片深潭,潭里是不见底的爱慕。
    只一瞬,盛力便又低下了眼,略一犹疑,转身走出了棚子。他目光收回之际,明慧娘看到其间流露出一些余绪。愣了半晌,她才回味过来,那是惜别与不舍。
    她顿时怔在那里,另一个工头进来结账,使女在一旁连唤了两声,她才醒转,心却沉坠坠的,有些烦乱。她尽力抑住乱绪,记完账,支开使女,忙从脚边捡起那个布卷,取出里头的小雕像,手都有些微颤。一眼看到那雕像的面容,她又顿时呆住:那女子仍在笑,眼睑下却挂着泪珠。
    第二天,她便听说,盛力辞工了。她听到后,心里一空,双手在袖子里不由得伸了伸。当年,她爹将她卖到妓馆时,她也这般空抓过。只是,那时她想抓的,是爹的衣角。而这一回,她却不知该抓何物。
    再将那七个小木雕排到桌上时,她心头空茫茫,不知该如何是好。觉着那七个女子才是活人,自己则只是个孤魂虚影。无情无绪、无着无落了许多天,她才渐渐缓转,却始终不明白为何会这般,像是得了一场怪病痴症。
    就在那前后,她听到些风声,有个叫方腊的人在邻乡帮源生事,聚集了许多摩尼教教徒,杀死了前去强行征漆的花石纲官员,又撵走了那漆园园主,将漆园中所有财物均分给了众教徒。接着又攻占了几个大漆园。那些教徒都尊称方腊为“圣公”。
    明慧娘这边的漆园也被花石纲侵压已久,每年近一半的漆被强征上贡,园主只能压低漆工工价,以补一些损失。漆工们自然怨愤不已,却又别无生路,只能挨忍。方腊的消息传过来后,园主们个个惊怕,漆工们却都欢噪起来。
    明慧娘一向不关心这些身外是非,那园主却听闻方腊教徒强抢富室女子,不敢再让她上山。若是以往,明慧娘自然乐得清静。那些天,她心里始终有一丝难宁,再坐不住、静不下,却又无处可去。
    有天夜里,她烦乱难眠,辗转许久,刚要入睡之际,忽听到床边窗棂轻轻叩响。那时已经入秋,她以为是风吹落叶。那叩声停了片刻,忽又响起,那节律绝非风吹。她不由得坐起身,轻问:“谁?”
    “我。”一个男子低声应道。
    明慧娘顿时一颤,是盛力。她原本不记得盛力的声音,何况压低放轻了许多,不知为何,她竟立时认了出来。
    “我是盛力。我已跟随圣公,投身明教圣业。过两天便要来这里铲除诸恶、解救穷困。到那时,你恐怕要受些惊扰,众人面前,我也不好帮你。只能今夜救你,你可愿跟我走?”
    明慧娘先有些惊疑,但窗外那语声,秋阳厚土一般暖实。自幼年起,她便从没安心过一天。这语声却头一回让她觉到安稳。
    她想都没想,便轻声应道:“我跟你走,你稍等我一等。”她立即起身,穿好衣裙鞋子,从箱子里取出一个布袋,袋里是那七个小木雕。她将布袋系在腰间,过去打开窗,翻身爬了出去。盛力在窗外忙伸手来扶,却又犹豫了一下。这犹豫让她心头一暖,越发安心,自己伸出手,抓住了盛力的手。那手掌里满是粗茧,却厚实有力,小心握住她的手,将她扶下窗后,迅即便收了回去。随后在前头带路,轻步走到院墙边,墙上垂下一副绳梯。她毫不犹豫,攀着绳梯,翻过了墙头。
    摩尼教信奉光明,那天夜色虽然浓黑,她却头一回觉得,人世如此光亮。跳到地上后,不由自主笑了起来,比那七个小木雕笑得更欢欣……
    四、内奸
    夜空之中,只有一钩微月、几点淡星,庭院中一片幽黑死寂。
    那小楼前厅里有张木榻,张用便躺在那榻上,虽有些困乏,却睁着眼睡不着。他便在心中试着推演这院中那一连串凶杀。
    十六巧已亡失笔巧和玉巧两个,其余十四人连同另一个不知名姓的女子,被囚困在这里,更有性命之危,惊怒慌怕,必定乱作一团,得有人站出来领头才成。十四人中,砚巧毛重威性情沉着果断,重义气,说话声气又洪亮,最能服众,恐怕自然而然便是众人的首领。
    此外医巧赵金镞性子直硬,车巧韩车子身体壮、脾性躁,又称韩爆仗,两人一向与砚巧毛重威脾性相投,常在一处吃酒,还曾与一伙泼皮恶斗过。三人凑到一处,自然不肯屈服于银器章。其他人有了他们三个,也多少能得些慰傍。
    三人首先要做的,便是捉出内奸,替笔巧和玉巧报仇。寻内奸,最易想到的是银巧方德田。银器章来京城后,头一个拜访的便是银巧。银器章素性豪爽,舍得银钱,曾请银巧及行首、行商在皇城东华门外的丰乐楼大宴三日。那丰乐楼名冠京城,五座高楼,以飞桥栏槛明暗相通,能容纳五百人共食,连当今官家都曾在此密会李师师。银器章做足排场、给足颜面,借此迅即在京城银行立稳了脚跟。
    不过,银巧为人极木讷少言,一生只与银艺为伴。这些年虽与银器章相交甚密,却都是银器章一头热,他难得邀约一两回。
    十三巧大多与银巧并不相熟,头一个自然要质问银巧。银巧那等木讷人,从未经历这等境地,众人越逼问,自然越惊慌,哪里辩解得清?众人又都心神焦乱,自然将银巧慌乱视作心虚。这人间,最难阻之愤便是公愤。众人同愤,鬼神难挡。
    这一连串凶杀中,只有一桩发生于庭院之中——池角。
    那池角上被按进水里的,恐怕便是银巧。十四巧中,唯有他小指蓄了长甲。挣扎之即,那指甲断落在池边。银巧是被毛重威当众处决。
    银巧死后,愤意暂消,众人静心细想,才会发觉错杀了人。但这等境况之下,恐怕不会有人坦言此疑。暗疚只会激出迁怒,内奸更会设法嫁祸。众人发觉其他疑处,开始寻找银巧的帮手。
    众人之中,与银巧相交甚密的,唯有雕巧林鬼手。林鬼手精于木雕,常与银巧共研雕艺。只是此人好慕虚荣,见朝中高官,紫袍佩金鱼、绯袍佩银鱼,他也照那样式,雕了一只木鱼,系在衣带上。他那只木鱼掉落在左边第三间房的被子中。
    雕巧是被人闷死在床上。那间房最凌乱,桌椅掀倒,床柱歪斜,床帐扯落。看那情形,行凶者并非一人,至少有三五个帮手。恐怕也是毛重威主使,当众处决。
    银巧和雕巧一死,猜忌只会愈演愈烈。与这两人有过交情,或跟银器章接近之人,自然更加危惧。
    后门边有块大石头,上头沾有血迹和两根白发。众人之中,酒巧班老浆年纪最长,只有他是满头白发,且极细软,有些发黄。与那石头上白发正相吻合。此外,雕巧好饮,常去班老浆那里尝酒。银器章家中每年酿新酒,也总是从班老浆那里重金偷买宫中酒曲。因此,班老浆与雕巧、银器章皆有亲密过往。班老浆又生性胆小,自然怕众人怒火延至己身。他恐怕是跑到后门边,去向送饭之人求救,却被人用石头砸死。
    那石头不小,其他诸巧都是精细工艺,只有韩车子身强力壮,才会用这大石头做凶器。他性子躁,见班老浆偷跑向后门边,自然认定班老浆才是那内奸,一时愤起,再不细想。
    班老浆死后,最怕者便是那真正内奸。他迟早会被察觉,又不敢向银器章告密求助,一旦暴露,结局便如班老浆。为求自保,他必须下手,先除掉众人首领毛重威及左右臂膀韩车子和赵金镞。
    众人被锁起来时,自然都曾被搜身,只有内奸身上能暗藏匕首。有两间房床上有血迹,屋主应该是被匕首所杀。其中一间墙角有一堆痰迹,韩车子有这个癖好,爱朝墙角远远吐痰,射弹一般。那间房自然是韩车子所住,他被褥上血迹浸了几大片。另一间房里则极整洁,毛重威平素最好洁,穿衣用物从来都极端整。张用为学制砚手艺,曾和他吃过几回茶,桌上滴一点水,他都立即用帕子拭净,那帕子也叠得方方正正。那另一间房应该是他住,床上血迹只有一片——
    张用想到此,忽然停住,那奸细即便有匕首,如何能接连潜入两间房去杀人?他立即跳下床,摸黑走进那两间房去查看,如他所料,那两间房的后窗插销槽被凿坏,都插不死。他打开窗户,探出头,朝下细看。天虽然黑,却仍能瞧出,窗根的草丛被人踩踏过。
    这便是了,那奸细自然是趁毛重威、韩车子和众人在厅中议事,溜进这两间房,用刀尖将窗扇插销槽戳坏。而后,半夜潜入房中,先后将两人刺死。
    张用忙又走到赵金镞那间房,到窗边一瞧,插销槽也被戳坏。赵金镞也在那内奸预谋之中。只是,他杀韩车子时,恐怕未能一刀致命,又连戳了几刀,因而那被褥上留了几大片血迹。韩车子临死前必定大声喊叫,惊醒了众人,那内奸慌忙跳窗逃走,没有机会再去杀赵金镞。
    从笔巧、玉巧翻墙逃走,到砚巧、车巧被杀,恐怕只在两夜之间,七人接连送命。
    赵金镞虽免于一死,见毛重威和韩车子为锄奸,反被内奸杀害,他自然既怒且惧。一边小心提防,一边急寻内奸。然而此时所剩十人,个个自危,人人都似内奸,哪里能判断得清?
    赵金镞孤身一人,已如困兽一般。他是医者,凡有青草之地,便能寻见毒草。张用在这后院草丛中,见墙边有一丛猫眼草被揪得只剩根茎。猫眼草叶分双瓣,中有两颗小卷苞,可以入药,治咳喘水肿。但又俗称烂疤眼,食用过量,能致人头晕、呕吐、躁狂,重者昏厥致死。赵金镞为保己命,神志尽失,在四个可疑之人饭食中下毒。四巧同时送命,其中是否有那内奸,不得而知。
    这后院中除赵金镞,便只剩楼下三巧和楼上两位女子。
    一间房中,有人被衣带勒死;另一间房中,发生过斗杀。又有两人被杀。张用已经无法推断死者为谁,只知几人都已发狂,不杀人,便被杀。
    最后只剩二男二女,两个女子恐怕一直躲在楼上。楼梯有搏斗痕迹,估计是其中一男要冲上楼去,另一男奋力阻止。结局如何,难以推断。是否有人幸存,亦无从得知。
    这院落如今只余死寂幽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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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23 19:23:12 | 显示全部楼层
    五、馔奴
    陆青到香漱馆时,吴盐儿正要出门。
    吴盐儿名号馔奴,极擅烹饪,贵勋豪富之家日日争着延请她,去府院宴席上调羹弄肴。陆青从未见过她,她却认得陆青。忙叫车子在门外等着,将陆青请到馆中一间安静偏厅里,亲自奉上一盏香酽胡桃茶。
    她身量不高,腰肢纤巧。莹白一张小脸,水弯眉,月牙眼,丹唇时时含笑。头上斜绾堕马髻,戴了一顶翡翠镶嵌银花冠。穿了件蔷薇缠枝绣翠罗衫、细绫碧抹胸、银线玄鸟纹蓝罗裙。绿雀一般,伶俐轻俏。
    “月影叫陆先生来问我?这个琴奴只好乱戳点人,那双眼赵州锥子似的,嘴又并州剪刀一般。她瞧不上花奴,但凡见了面,总要辣辣割刺几句,花奴哪里斗得过她,见了她便躲。舞奴黑燕子最爱阴地里捉弄人,到她跟前,手脚被捉妖索缚住了一般,十回有八九回反倒被她绊倒。这两个都是掐尖儿的,且只能白叫她耍弄。我们这些嘴头稍慢些的,没一个没被她颠转过。十二奴里头,只有三个人在她跟前能得清静。头一个是死了的剑奴,剑奴从不跟她斗嘴,只需攥住她的臂膊,轻轻一拧,她便得告饶。第二个是画奴,何扫雪从不跟她动气,只轻轻巧巧一句话,便能叫她哑住。她是冰,画奴是雪,冰再硬再利,一阵小雪,便掩得没了影儿。第三个便是师师姐姐。何扫雪只是掩住她,师师姐姐却是三月春风,只柔柔淡淡笑一笑,便叫她化成水儿……”
    吴盐儿一开口,便似停不住,一对细细尖尖的葱指也上下翻飞、左比右画,演杂剧一般,煞是动人。
    陆青连见三奴,各有其哀,这时看馔奴如此声色灵妙、心思活泛,不由得替她庆幸。不过,他也瞧出,吴盐儿面虽嬉笑,眼却不时在探察他,且并非有意,而是积年养成这察言观色、投人所好之习。这习性底下,藏了一颗怯怯求安、机敏求生之心。
    馔奴迅即察觉,目光隐隐一颤,却旋即闪过,仍笑着继续:“人虽把我排进十二奴,可我自家心里明白,其他十一个,个个都是才女。京城仕宦豪家的女儿我也见过不少,论性情品貌才学,能及得上她们的,真真寻不出几个来。我却只是个厨娘,这辈子只好在油荤烟熏里打转。琴奴还给我起个绰号叫‘油探子’,笑我到处打探人家私情。我虽时常穿府过院,可也晓得轻重,炉灶边即便听到些长短,也随手吞肚、转身便忘,哪里敢乱传乱语。她让陆先生来我这里打问师师姐姐的事儿,我这心里的确时时记挂着师师姐姐。十二奴里,这头魁地位,师师姐姐不是白占的,不说那容貌歌艺世间少有,便是那温柔性情,我便没见过第二个。真真如雪梨水儿一般,冬月润肺,夏月清心,柔柔淡淡、清清凉凉、细细暖暖,叫人百般说不出那好来。可去年她生日那天出了棋奴那祸事后,其他姐妹全都不敢再去清音馆,我哪里还有胆儿去靠近那院门?何况师师姐姐那院中这两年接的不是寻常恩客,每回都是杨太傅跟随。那杨太傅于饮食上最不讲究,我也便从没机会接近。因此,一丝半缕都没听闻过——”
    陆青见她说了这一大篇,全是为避嫌远祸,却因心中有求,不肯丝毫得罪于人。言语神色之间,显然藏了些内情。便温声道:“你莫要担心,我只是为朋友才来登门求问。你恐怕也知我习性,便是寻常话语,我也从不愿跟人多言,何况此事涉及隐秘。”
    吴盐儿略略一怔,随即笑道:“我哪里会信不过陆先生?我是真不知道什么。”
    “风闻他人的闲谈也好。”
    吴盐儿笑着低下头,寻思片刻,才又抬起眼:“好,我便说一个听来的消息。从何人口中、何处听来,我已经记不得了——”
    “好,是我从街上偶然听得。”
    “今年正月底,有人在登州见到了师师姐姐。”
    陆青心中暗惊,正月底,王伦也去了登州。
    吴盐儿又迅即觉察,忙补了句:“这话是真是假,我更不清楚。”
    “好。多谢!”
    “陆先生,难得撞到这良机,能否请陆先生替我相一相,我这命到底如何?”
    “在下不算命。”
    “我知道,只要陆先生替我断一断。”
    陆青沉思片刻,轻声道出一句:“无限繁花遍地寻,何如静守一枝春?”
    吴盐儿听了,斜望窗外,细味了半晌,似有所悟,眼含感激,敛容道谢:“多谢陆先生,盐儿记住了。”
    陆青微微点头,起身告辞。
    吴盐儿送他出门时,忽又说:“还有一件事——陆先生那朋友王伦,我曾见过。那是去年腊月初,我被一位官员邀去吹台宴聚赏梅,席间还有两位客人,其中一个便是王伦。”
    “那官员是……?”
    “那官员姓李,是上届新中进士,待了两年缺,去年才得了个太常寺斋郎的小官职。不过,他父亲是拱州知府。”
    “哦?还有一位客人呢?”
    “那客人姓莫,和王伦同乡。我听王伦唤他叫‘莫裤子’。”
    “莫裤子?”陆青又一惊,“他们席间可曾说了什么?”
    “我一直在后厨,端菜上去时,他们立即改了话题,只说些朝中闲话、诗词笔墨。不过,我在后面听到个名字,他们提了几回——”
    “什么名字?”
    “王小槐。”
    “王小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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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23 19:24: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解惑
    险伪之辈,世所不能绝也。
    ——宋真宗·赵恒
    一、毒烟
    赵不尤回到家时,天色已晚。
    才进门,瓣儿和琥儿便一起迎上来,姑侄两个争着问话。一个问董谦,另一个问狮子糖。
    赵不尤这才想起上午出门前,答应琥儿给他买狮子糖。哪知今天连逢四桩命案,早忘了这事。他顿时有些愧疚,琥儿能说话后,他便教琥儿凡事要守信。妻子温悦笑他是才见树苗,便想架梁。琥儿却竟明白了何为守信,并牢牢记住,时常拿来反责他。赵不尤俯身抱起琥儿,忙寻思该如何跟他解释。
    瓣儿则是上午想跟着一起去查案,被温悦拦住,恐怕在家里急了一天。这时在一旁不住打岔,倒是替他拖延了一会儿。
    温悦也走了过来,使了个眼色,偷偷将一个小纸包递过来。赵不尤会意,温悦料定他会忘了狮子糖,已替他买好了。他朝妻子感愧一笑,忙接过小纸包交到琥儿的小手里,琥儿顿时欢叫起来。
    温悦笑着说:“爹累了一天,琥儿快下来,今晚只许吃一颗。瓣儿女判官,你也莫要着慌,先给你哥哥打一盆热水来——墨儿呢?”
    “他还没回来?我让他在章七郎酒栈查看。”
    瓣儿原本已经端了木盆去打水,听到后,立即扭头嗔嚷:“让他查,他只会发怔,这会儿恐怕已经变成个泥塑了。”
    院门忽开,墨儿走了进来,果然目光迷怔,脸含愧疚。
    “泥塑神判回家了!”瓣儿奚落罢,猛地打了个嗝。
    赵不尤和温悦不由得相视一笑。墨儿则越发沮丧。
    温悦忙安慰道:“你莫听她的,她在屋里妒了你一整天。你也快洗洗脸,夏嫂早就煮好了饭菜,大家都饿了,咱们好吃饭。”
    赵不尤和墨儿洗过手脸,一起坐到饭桌上。瓣儿却坐在门边小凳上,闷瞅着院子。
    温悦笑着说:“她在家里气闷,拿吃食作伐,下午把一整钵油煎蛤蜊全都吃尽了,吃得从傍晚开始打嗝,就没住。”
    刚说罢,瓣儿又打了个嗝。众人全都偷笑,琥儿却大声笑叫:“姑姑又打嗝了!”瓣儿装作没听见。
    吃了几口饭后,墨儿慢吞吞地说:“我将章七郎酒栈细细搜了好几遍,都没找见董谦踪迹。客栈前后当时都有人,并没人见他离开,他应该还是藏在客栈某个隐秘处。我便给坊正和胡十将使眼色,让他们出去锁上了门,我躲到一只柜子里头,一直躲到天黑,也没听见任何动静。董谦既能穿门而入,恐怕真是使了什么奇法遁走了。”
    瓣儿忽然笑起来:“某人竟能在柜子里痴躲一天,果然是个泥塑的判官。”
    墨儿闷声问:“换作你,你难道有高明法子?”
    瓣儿仍不回头,却得意道:“我自然有法子。我这法子叫作‘蛤蜊妙法’。我只在家里吃着油煎蛤蜊,最多明天,便能知晓董谦是如何逃离章七郎酒栈的。”
    “哦?真的?”
    “那是自然。”瓣儿扭过头,得意望过来,“我在帷幄中闲吃蛤蜊,你在千里外累断腰腿。咱们比一比,看谁先勘破这谜关。”
    墨儿没有应声,闷吃了几口,才又问:“哥哥,你去冰库查得如何?”
    “我没有去——”赵不尤将冰库老吏、武翘、彭影儿三桩命案讲了一遍。
    墨儿听得睁大了眼睛,瓣儿也起身过来,站在旁边细听。温悦更是连连惊唤:“这梅船案背后究竟是什么人?又害了几条性命,哪天才能终了?”
    “下午开封府吏人和仵作姚禾去小横桥查验了武翘和彭影儿的尸身,武翘和冰库老吏死因相同,都是被毒烟熏死。彭影儿死因正如我所推断,是渴饿而亡——”赵不尤发觉瓣儿听到姚禾的名字,眼睛一亮。今天下午姚禾见到他,神色间也有些赧怯。看来温悦猜对了,那姚禾虽只是个仵作,却品行皆优。瓣儿去了富贵人家,恐怕受不得那些拘管。若能嫁给姚禾,倒也是一桩合她性情心意的好姻缘。只是不知姚禾是何心思。
    瓣儿忽然问:“哥哥,那铜铃你可带了一个回来?”
    “在我袋子里,彭影儿怀中那个铜铃与他的死因无关,因此,我从开封府吏那里借了一个。”
    瓣儿忙去里屋寻出那个铜铃,又坐到门边小凳上,仔细查看琢磨。铜铃不时发出叮当之声。
    赵不尤他们这边才吃完了饭,瓣儿忽然跳起来欢叫:“哥哥!看这个!”她一手握着铜铃,一手拈着个小物件,快步走了过来。走近时,赵不尤才看清楚,那小物件是铜铃的铃舌,拴在一根细绳上。而那根细绳上端则系着一个圆底小铜碟。
    赵不尤当时也看到这铜碟底面,却没想到它竟是紧扣在铜铃里,能拔下来。
    “这铜碟里还有些粉末,刚才拔下来时,撒到了我手指上。哥哥你闻一闻——”瓣儿将手指凑近赵不尤鼻端,赵不尤嗅了嗅,隐约一丝异香,夹杂有烦恶气息。
    墨儿忙也凑过来:“我也闻一闻。”
    “不给你闻。这是我查出来的——”瓣儿说着抽回手,从袖管里抽出一张白绢帕子,将指上那些粉末小心揩到帕子上,“哥哥拿去给姚禾测一测,各样毒物他都能认得出来。”
    “毒物?”温悦惊唤道,“快把那帕子藏好!瓣儿赶紧把手洗净去,多抹几道肥皂,洗过的水倒到后院墙角,墨儿帮着铲些土埋好。”
    赵不尤坐在那里,将那小铜碟按回到铜铃中,严丝合缝,且有四个小卡扣,卡得极紧固,哪怕细看,也看不出竟是倒扣上去的。而铜铃顶端小铜环的中央,有一个小孔。看到这小孔,赵不尤心里一震,顿时明白了几桩命案的关窍……
    二、两方
    周长清在书房里等到天快黑时,主管扈山在外头轻轻敲开了门。
    “员外,又有人来住店,也执意要后门边那宿房。”
    “一行几人?”
    “只有一个。年纪二十八九,中等身材,看装束像个经纪,眼神阴秋秋的。”
    “哦?你们说话时,可避开了先前住进来那两人?”
    “那人说话声量原本便不高,像是怕人听见似的。我悄声说院里有客人已经安歇,他说话便更轻了,先前那两人决计听不见。我照着员外吩咐,先拒了三道,他仍要住那间,房费加三十文也不惜。我便让他住进去了。”
    “好。后门莫闩,虚掩着。”
    “晓得——对了,那人进到后院时,窦六正巧出去。窦六偷偷说,这人下午便上到前头二楼隔间,要了一壶茶,口称在等人,一直坐到这会儿,都没见他朋友来。”
    周长清这才放了心,自己这边竟没发觉,这一方的人来得更早。那人坐在二楼隔间里,从后窗正好望见那座院子。竟已守了整整一下午。
    眼下两方的人都已到了,只是仍无法分辨各自属于哪一方。
    据冯赛推测:谭力四人是外乡人,来汴京只有三个多月,急切间难寻可靠之人,他们四个恐怕不会找太多帮手;李弃东生长于汴京,又能铺排这么些大阵仗,自己不敢轻易露面,恐怕帮手不少。
    上午,跟踪陈三十二的两人出现后,崔豪和刘八各自跟了一个,将才捎信回来说:两人都没寻出背后主使人。
    那个闲汉邓油儿应该是在护龙桥头传信给卖饼的马大郎。崔豪回来后,见马大郎仍在那里看着摊子,他恐怕也只是传口信,而口信已经传出。
    刘八跟的是那小厮麦小三。麦小三见陈三十二进了那院子后,竟然又过了虹桥,去北岸绕了一圈,而后重又回到这边,沿着河岸四处闲走了一阵,其间并没和任何人说话。有只货船停到虹桥这头,是给对面温家茶食店运的米,那店主寻力夫帮着搬米袋,麦小三便去应工,刘八见了,也忙凑了进去。搬米袋时,他一直紧跟在麦小三后头。麦小三和其他人招呼过几句,但都是寻常说笑,与那钱袋下落全然无干。米袋搬完后,他们几个去领工钱,每个人五十文钱。麦小三却没要钱,反倒从腰袋里又数了六十五文钱出来,让店主给他切了一只蜜烧鸭、一大碗软烂爊肉,外加五个羊肉饼,说带回去给老爹老娘吃。包好后,他便提着又往虹桥那头走去。刘八知道麦小三住在北岸赁的一院农舍里,他有个相识的力夫也住那里,便和麦小三搭话,说去寻朋友,跟他一路走。麦小三不但没有拒绝,反倒很乐意。两人一路说话,途中麦小三并没和外人搭话。到了那农舍,他进到自家那小屋子里,欢欢喜喜拿出买的那些吃食,高声唤爹娘吃。回头见刘八那朋友并不在,便极力劝刘八一起吃饭。刘八趁机进去,蹭着吃了一些。麦小三一家三口闲说了许多家常话题,仍丝毫没有提及那钱袋。刘八吃过饭,再不好久坐,只得道谢出来。那时已是傍晚,十千脚店这边,头两个人已经住进后门边的那宿房了。
    而耿五则一直守在那街口附近。邓油儿和麦小三离开后,过了半晌,又先后有两个人走到这边,眼睛都盯着陈三十二进去的那院门。
    下午耿五传信给窦六,说其中一个很快便离开了。此人应该便是上了二楼隔间那个,只是耿五没有瞧见。另一个则一直来来回回,逛到傍晚才不见了。自然是和先住进后院宿房的两人一伙,见那两人住进去后,他才离开。
    如此看来,小厮麦小三恐怕是在虹桥北岸兜圈时,将口信传了出去。这口信并不长,只需一句“十千脚店后门对面那院子”。接他信的人一定等在虹桥北岸某处。刘八当时跟在后头,麦小三经过接信人时,若是脚不停步,只迅速悄声说出这句话,刘八根本难以觉察。这接信人恐怕正是上了二楼隔间那个。这方人手少,估计是谭力一方。冯赛猜测这一方最先出现的,应该是露面最少的樊泰。莫非二楼隔间这位便是樊泰?
    而另一方人手则很多,闲汉邓油儿、卖饼马大郎、下午街口监看那人、住进后门宿房的中年汉子和翟秀儿,目前已动用五人,恐怕是李弃东一方。
    双方之人如今都在后门宿房里监看那院子,都误以为里头的陈三十二是对方之人,又都不知院里虚实,皆不敢轻动。
    李弃东意欲夺钱,却不能让人知晓那袋里装的是八十万贯,因而只敢让这些帮手监看,自己则恐怕是在等候时机,亲自去夺得钱袋;谭力一方则既要夺钱,更要捉李弃东。李弃东若不现身,他们恐怕也不会轻易出手。
    冯赛所设计谋铺排已定,只看今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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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0-9-23 19:24:57 | 显示全部楼层
    三、正眼
    管豹守在红绣院街角,一眼看到梁红玉走过来,他顿时愣住。
    今晚绣楼那场火,第一把便是管豹点燃的。他将一大皮袋油浇在楼板上,抬头望向二楼,梁红玉房中亮着烛光,却不见人影。想到梁红玉那傲冷样儿,从来没瞧过他一眼,管豹不由得又咬磨起牙齿,恨得嘎吱吱响。同伴在另一侧学草虫叫了两声,他听到后,立即取出火筒,吹燃了火绒,将火苗凑近窗纸,一气连点了五六处。火顿时燃起来,他盯着那火苗,心里说不出的解恨,甚而忘记该立即躲开。同伴过来悄悄提醒,他才忙转身跑到楼前一株大柳树后,取出弩,搭好箭,全然不顾潜入楼中的那几个摩尼教徒,只瞄准了梁红玉的房门。
    只可惜,跑出来的并非梁红玉,而是一个男子。看到那男子身影,管豹越发妒恨,连射了几箭,却似乎都没射中。红绣院里的人发觉这边起火,嚷叫起来。那些同伴全都纷纷撤离,他却仍坚守在树下。等那些人赶来救火时,二楼早已燃着,梁红玉却始终没有现身。管豹躲在树后,猜想梁红玉恐怕是被浓烟熏晕了。再看烈火将那门窗烧成窟窿,梁红玉不知被烧成何等模样。想到梁红玉那明净英秀的面容,管豹忽然痛惜起来,心里一阵阵抽痛。他忙悄悄离开,翻墙出去。躲到暗影里,想到今生再见不到梁红玉,再忍不住,捂住嘴,呜呜哭起来。
    那些同伴早已逃离,他却不愿走开,失魂落魄走到街角那间茶肆。这茶肆通夜卖茶水吃食,管豹坐到棚子下,要了一瓶酒,仰头一气灌下。觉着不解悲,又要了一瓶,又一气灌下,胸中顿时燃灼起来,太阳穴也嗡嗡跳响。他坐在那里,呆望着红绣院,见后院那火光渐渐熄灭,如同梁红玉的魂魄也烟消云散。胸中一阵痛楚,再不管不顾,放声号啕痛哭起来。惊得那店主老儿忙过来瞧看,他厉声将老儿骂走,随即又号哭起来。觉得自己魂魄也随梁红玉而去,余生只剩空壳,再无丝毫滋味。
    管豹自小家境穷寒,人又生得瘦丑,莫说年轻女子,便是老婆子们也难得瞧他一眼。相过许多回亲,全都被拒。心里又屈又憋,焦闷得胸口烧燎、嘴角起泡。那时乡里正行保甲法,他为了让自己强壮些,便去应募保丁,天天跟着习武。
    身体虽健壮了些,却仍没有女子愿意瞧他。好不容易,才和远房一个表妹对上了眼。那表妹模样虽算中下,性情却柔静易羞,被男子略瞅一眼,便立即涨红了脸,逃得远远的。逢到年节,亲族相聚时,管豹便有意寻机去瞅那表妹,表妹被他瞅得像只虾被投进热水里一般,霎时青,霎时红,不住地躲他。
    有年中秋,亲族又团聚。管豹见那表妹独自一人,在后院一株桂树下摘桂花。他忙悄悄凑过去,又去偷瞅表妹。表妹发觉后,又顿时涨红了脸,手一抖,一襟桂花全都撒落在地。不过,这回表妹并没躲开,立在那里,垂着头竟哭起来。管豹忙过去,从怀里取出一直想送给表妹的一张丝帕,小心递给表妹。表妹接过帕子,捂住脸,又继续低声嘤嘤而泣。那神态模样,叫人又爱又怜,顿时将他的心哭碎。他扑通跪下,也哭了起来:“表妹,你莫哭了。我这心,每天念你念得死几回,才忍不住瞅你。”
    “真的?”表妹忽而止住了哭。
    “若有半分假,立即叫我掉进粪池里,肉被蛆虫噬尽。剩的骨头,被野狗叼走,嚼个粉碎!”
    表妹听了,忽而笑了起来,用那帕子朝他脸上一扫,随即羞红了脸,小虾一般溜走了。
    那之后,表妹不再避管豹,反倒避开族人,有意凑近,和他偷偷言语几句。虽也时时羞红了脸,眼中却满是爱怜。他从没尝过这等滋味,一时凉,一时热,一时甜,一时麻,自己也成了一只醉虾。
    有一回,管豹壮起胆,摸了摸表妹的手。表妹虽立即躲开,却回头望了他一眼,满脸羞红,满眼娇媚。
    管豹再忍不住,忙回家求催父母去提亲。他娘听了,立即啐了他一口,说那表妹已定了亲,年底便要成亲。他哪里肯信,立即跑去问表妹,表妹没见到,却被舅母撞见,拦头骂了他一通,说他是只癞皮鼠,只爱钻墙洞。表妹已许了人,往后若再见他乱钻乱觑,打爆他的贼眼,再去报官。
    管豹眼虽没爆,心却爆成了粪渣。僵着身子离开表妹家,昏茫茫走到桥头,想都没想便跳了下去。谁知冬季水浅,一头撞到水底石头上,疼得险些晕过去。水又寒冷,他连哭带喊,扑爬到岸上,几乎冻死,幸而被过路的一个老者救活。
    那老者是楚澜的管家老何,说管豹既有求死之心,何不来信光明之教,弃暗向明,舍恶从善,做个洁净清明之人。管豹正万念俱灰、心底无望,便信从了老何。老何带他来到汴京,在楚家庄园做了护院。
    管豹心无余念,每日只勤习武艺,由此渐渐得到楚澜信重,拔他在身边做了贴身护卫。摩尼教原本讲求茹素禁欲,信奉清静智慧。楚澜虽不吃荤,却极爱华侈享乐。管豹跟着楚澜,见识了许多从前绝难想及的富贵豪奢,自家也得了许多赏银。
    有了钱,胆气也跟着壮起来。汴京柳街花巷不知有多少,他便一家家挨着去串游。那些妓女比他乡里那些女子不知娇贵美艳多少倍,更莫说那个红虾一般的表妹,而且个个对他亲昵尊奉,让他觉得自己身形都高壮了许多。
    当他以为自己已尝尽天下美色,甚而开始厌倦,楚澜带他去了红绣院。一眼见到梁红玉,他顿时张大了嘴,不信世间能有这等绝美女子。那张面容,明净如月,也清寒如月。尤其那双眼,剑光一般,不论女子,或是男人,都绝难有这等英秀之气。可惜,那目光只冷冷扫过管豹,像是扫过路边一坨土块,停到楚澜身上时,才微露出些笑意。管豹也觉着自己是一坨土块,连让梁红玉那双红丝鞋踩过都不配。他惊呆在那里,被楚澜喝了一声才醒转过来,也才发觉自己嘴角竟流下口水。他顿时涨红了脸,慌忙擦掉。梁红玉却早已转身,哪里会瞧见一坨土块是否沾了水。
    后来,楚澜从庄院里诈死逃离,躲到了红绣院。管豹因此见了许多回梁红玉,梁红玉却始终视他如土块,目光从未在他身上停过一瞬。管豹先还觉得理所当然,但时日久了之后,心里渐渐生出些怨怒。这怨怒如摩尼教义中所言之暗魔,一旦生出,便蔓延搅扰,不息不宁。
    梁红玉有多美,便让他有多卑丑。这卑丑远胜于当年在乡里之时,不但令他羞愤,更叫他绝望。梁红玉如月,他便如粪虫,毫无存活之由。梁红玉死,他才能重新为人。
    今天,楚澜吩咐他去烧毁梁红玉绣楼,他如同得了赦命。可烧死梁红玉后,他才痛惜无比,发觉这世间如夜,不能无月。
    他从怀里取出一张红丝帕,这是他从梁红玉那里偷捡到的,帕角上用银线绣了一柄剑。他攥着那帕子,又偷偷哭起来,哭得再哭不出时,才趴到桌上,哀哀睡去。
    醒来时,已过午夜。街上早已没了人迹,店主老儿也歪在椅子上打鼾,只有他头顶挂的那盏灯笼还亮着。竟还没灭。他像死过一般,怔怔望着红绣院,心底又涌起一阵悲伤。眼泪刚要涌出,却发现一个女子从对街暗影里走了出来,梁红玉!
    梁红玉竟一眼瞧见他,并朝他招了招手。管豹惊得顿时站了起来,见梁红玉又在招手,忙将那红丝帕藏好,快步走了过去。
    梁红玉牵住他衣袖,将他拽到墙角僻静处,压低声音说:“管豹,你回去告诉楚二哥,我只求清静无事,不愿再搅进这些争斗。那紫衣人,明晚我送到金水河芦苇湾,让楚二哥船上等候。”
    说罢,梁红玉转身便走了。管豹愣在那里,心里不住惊唤:她认得我!她记得我名字!
    四、死肉
    张用回到了家中。
    三十多里夜路,既无乘骑,又没钱雇车马,更跛着腿,他却浑不介意,倒想试试自己会不会累倒在半途,尝尝何为筋疲力尽。他不愿再想那院里一连串凶杀,那些情景却不住在心头翻腾。这天下最聪巧的一群匠师,聚到一处,危境中只需一点疑惧,便能叫他们自相残害,三两日便不攻自灭。
    张用甚而能想见十六巧临死之际各般神色情状,尤其李度和朱克柔。
    李度临死之际,怕仍是那般痴怔。六年前,官家下旨在宫城中修造明堂。明堂乃祭天之所,西周始有此制,为天下建筑之尊。上圆法天,下方法地,八窗法八节,四户法四时,九室法九州,十二堂法十二月。国力极盛、万民安泰时,才有财力修造。西周衰亡后,明堂废弃数百年,直至两汉,才重又建成。之后又经魏晋六朝兵火纷乱,到大唐太宗贞观年间,政清时和,才欲重修明堂,却因议论纷杂,一直迁延到武则天临朝称制,自许受命于天,亲自催督,才终于造成明堂。但此明堂只存续四十多年,大唐衰落后,再无人拟造。
    大宋开国后,太祖、太宗、真宗都无暇顾及,仁宗时虽曾议建,却因诸多异议,未能得施。后经英宗、神宗、哲宗三朝,直至当今官家登基,为崇奉古礼、彰显神圣、供奉九鼎,命蔡京为明堂使,每日役工数万,大修明堂。
    那时李度才二十出头,却被命为枓栱大作头。张用也才和他初识不久,有天缠着李度,跟他进宫去瞧。工匠在上头架枓木,他们两个在下头瞧望,见那窗格雕得古奥又新鲜,不由得分神去看。不料顶上工匠失手,一块枓木掉了下来,正落向李度头顶。张用眼尖,手里却正在剥榛子吃,便一脚将李度踹到一旁,那枓木砸到了李度脚边,李度却浑然不觉,双眼仍盯着那窗格,慢悠悠说:“这恐怕是从西周铜鼎上头的垂鳞纹化来的……”
    念及旧事,张用想,李度不知是何等死法,唯愿他死时也正在瞧门窗或栏杆。不过,那院中房屋工艺极寻常,无甚可观之处。或者,他心里仍在构画艮岳楼阁。无论何等死法,他恐怕都不会惊慌。
    朱克柔呢?她从没经过这等凶境,不过以她之性情,恐怕也不会惊慌啼哭。她会关上门在屋中静待,若有人破门而入,她恐怕不会叫那些男人近身,死也得自家做主。只是,那屋中没有丝毫凌乱或血迹,张用又特意去楼下查看过那后窗地面,也没发现坠楼痕迹。莫非是所有人都死后,她独自安然离开了?张用不由得笑了起来,无论生死,她都不会失了那清冷自傲。生而为人,能活到这般地步才好。
    走了十几里后,腿脚酸痛之极,他却不愿停下来歇息,只想看这具肉身能累到何等地步。拖着伤腿,咬牙又挨了十几里,终于走到家门前时,他却仍没倒下。他有些失望,想继续再走,可才一转身,便倒了下去。临昏迷前,他最后一丝神志觉到,自己如一小粒盐,投进了一片黑茫茫的海水中。这便是死?他不由得笑了一笑。
    等他醒来,一眼先看到两张脸——犄角儿和阿念。
    犄角儿满眼忧切,眼角沾了一点眼屎。阿念则戴着一顶帷帽,脸被红纱遮住,只见目光溜溜闪动,却看不清面目。
    张用想动动身子,手脚却都成了死肉一般,丝毫不听使唤。只有嘴皮还能动,他笑了笑:“你们这是要私奔?”
    “张姑爷也有短智的时节——”阿念隔着红纱捂嘴笑了起来,“有了张姑爷那十两金子,还有那些铜,我爹娘比雷公电婆还快性,一口便答应了犄角儿家的亲事。那媒嫂才出门,他们又马上雇了驴子,火闪一般,去退了胡家媒人的礼。如今我们已定了亲,哪里还要私奔?”
    “你戴这红纱,是来成亲?”
    “张姑爷果真是累得没了心智。难怪我家小娘子说,气须闲养,智从静得。谁家女孩儿成亲戴这帷帽?我娘说,我既已定了亲,成婚之前,脸再不能叫犄角儿瞧见。可我娘却没说我不许瞧犄角儿的脸,我还得寻小娘子,便把小娘子赏我的这顶帷帽找了出来。小娘子自家那顶纱是淡青的,她说自己日光见得少,面上缺血色,配那淡青纱,是清风来窥月下荷。我呢,面皮又细又白,还微微透些少女红,她便给我配了这红纱,说这是晨霞初见桃上露。姑爷你说美不美?——对了,张姑爷,这两天你去哪里了?咋会昏倒在门前?你寻见我家小娘子没有?”
    “你家小娘子怕是已经死了。”
    “死了?!姑爷你骗我!我家小娘子才不会死!我家小娘子事事通、样样明,便是阎王爷见了,也舍不得收她!你骗我,是不是?”阿念说着哭了起来,那红纱吸在嘴上,一鼓一凹,红鲤鱼吐泡一般。
    “你莫哭,她或许还活着。”
    “或许?!”阿念哭得更大声了。
    “唉,我也不知她是死是活。”
    “连姑爷你都不知道,小娘子一定是死了!”阿念一把掀掉帷帽,蹲到地上大哭起来。
    “你莫哭了,寻见银器章,才能知道你家小娘子是死是活。”
    “我便知道姑爷是在骗我——”阿念顿时又笑了出来,见犄角儿瞅着自己的脸,忙又把帷帽套上,“我家小娘子哪里会轻易死掉,姑爷一定能寻见那个银器章。”
    “未必。”
    “一定能!”
    “好。便照你说的。”
    “这才对嘛。”
    “小相公——”犄角儿一直愣在一旁,这时才终于插进话来,“开封府那个小吏范大牙来了,还带了一对夫妻,说有些要紧事问小相公,也事关银器章。”
    “哦?他们在哪里?”
    “在外头。”
    “我动不得,叫他们进来。我的胃饿慌了,开始嘬肠子吃了。它想桐皮面,你去端一碗来,叫他们面放足——哦,它还要一碗辣齑粉、半斤羊头肉,再煎一根白肠、两块灌肺,莫忘了配一碟芥辣瓜儿。吃辣了,它还得喝一碗姜蜜水润润——”
    犄角儿忙掰着指头一样样记,阿念在一旁催道:“哎呀,我全记着了,你去唤人,我去买!”说着,将犄角儿拽出了门。
    不一时,犄角儿带了三个人进来。张用一看走在中间那年轻妇人,认得,是京中织缎名手宁孔雀。
    五、无解
    陆青听了馔奴吴盐儿所言,心里十分纳闷。
    去年腊月初,太常寺姓李的斋郎邀王伦和莫裤子在吹台赏梅,席间曾多次提及王小槐。而这李斋郎父亲又是拱州知府,王小槐正月来汴京,正是由于拱州知府欲将他举荐给天子。三人当时商议的,恐怕正是此事。
    但据王小槐所言,莫裤子去年在桃花宴上,死在他家后院的净厕中。看来莫裤子当时是假死。正月十五那夜,王小槐连遭八次谋杀,之后便消失无踪,清明却变作林灵素身边仙童。
    陆青离开香漱馆,先赶到东水门内,去王小槐来京投宿的那宅子打问。那宅子主人正是李斋郎,他家仆人说,宫里刘贵妃薨了,太常寺料理丧礼,李斋郎已经连着两夜未归家。至于王伦和莫裤子,更无处去寻。
    陆青心头怅怅,站在香染街口,竟有些茫然。他望着街头往来之人,见个个都揣着心事,或明或暗,或轻或重。望了许久,都未见一个心中无事之人。正是这些大大小小心事,彼此纠缠,相互引动,织成了这多事人间。
    他正在默想,前头王员外客店前,两个汉子不知为何,争嚷起来,四周的人迅即围了过去。有人劝,有人笑,有人议论,听着似乎是为了小半块饼。两个汉子越争越怒,动起手来。其中一个汉子失手打到了旁边相劝之人,战局顿时演作二对一。围观的一个孩童被撞倒,哭了起来,那孩童父亲和前头的人又闹骂起来。路口顿时挤满了人,一些行人车马被挡住了路,其中一个骑马的硬挤过去,马又踩到了一个妇人,那妇人立即尖声痛号怒骂起来……
    瞧着这乱象,陆青不由得想起琴奴那倦然一问:“可有解吗?”
    这人间,无数心事无数人,一桩心事便是一个结,这些结并非绳结,解开便能了。每个结都如野草藤蔓,能生能长,能扩能延,只会愈演愈繁,无有底止。即便世上只剩两个人,也休想宁歇。这便是人世之结,解无可解。差别只在,或苦中翻苦,或乐在其中。
    陆青心中厌乏,不愿再看,转身走开,一路默默回到家中。
    到家时,日已西斜,小院中异常宁静。陆青拿过扫帚,将院子扫净,洒了些水。见后院那丛竹子冒出些嫩笋,便挖了两根。又剪了一把春韭,拔了一根萝卜。剥好洗净,切作丁,滚水焯过,炝油做成浇头,煮了碗面。端到檐下,坐着边吃边瞧那梨树,心头渐归于静。
    才吃罢洗过碗,院门忽然敲响。他开门一瞧,是个四十来岁男子。体格清瘦挺拔,头戴苍青绸巾,身穿浅青绸衫,一把淡须,两鬓泛白。初看并无特异,但陆青迅即发觉,那目光绝非寻常。一双细长眼,比同龄之人清亮许多。目光中含着些笑,映着夕照,流闪不定。
    目光不定者,通常有两类人:或犹疑虚怯,不敢视人;或心性浮滑,轻躁难宁。这男子却别成一类。陆青从未见过这等目光,不由得多注视了两眼,见其中透出些潇洒玩世之意,似乎将人世视作戏场,万事皆可轻嘲。
    玩世者有三类,一类根性通透,看破世事,又天生一副赤子顽性,因而跳脱俗情,难束难羁。陆青曾远远见过一回作绝张用,便是此等人。另一类则是绝望人间、愤世嫉俗,化悲为笑、演恨成狂。魏晋狂士,多属此类。第三类则是一些纨绔子弟,生而富奢,娇惯成性,不知人间艰难,不通世事情理。不过是倚富而骄、仗势而肆。只堪鄙弃,不值一提。
    陆青见那男子神色间隐有富贵从容之气,却又没有纨绔骄狂之态,此人恐怕兼具了第一类之通透与第三类之余裕。
    那男子也望着陆青注视了片刻,才开口道:“陆先生,在下莫甘。在乡里时有个诨号,叫莫裤子。”
    陆青一愣,旋即想起王小槐所述之莫裤子。陆青当时听了那古怪形迹,便有些好奇。此时见到真容,心下顿时明了:这是个富家顽童,又生来颖悟,因而得以脱去纨绔之习,轻松挣破世俗羁绊,却始终难改天生顽性。
    莫裤子笑着继续言道:“馔奴吴盐儿辗转托人找见了我,说你在寻我。你寻我,自然是为王伦和王小槐。王伦我也在寻他,至今没寻见。王小槐,我是受了王豪之托,叫我看护他。
    “当时,王豪因帝丘那块田,被杨戬、梁师成两人同时相逼,这两位任何一个都得罪不得。王豪别无他法,只能将田献给杨戬,而后自尽向梁师成谢罪,以求保住幼子王小槐。即便如此,他仍担忧自己亡故后,乡里其他那些豪富欺凌王小槐,侵占他家业。他来京中四处寻求庇护,那时我正巧来京城,与他偶然相逢。我与他是旧识,便一起去吃酒,醉中他将此事说给了我听。
    “我与那些豪富也都相熟,当年还曾戏耍过他们,分别订立过一些契约。我便给王豪出了个主意,虽说那些契约我早已丢了,那些豪富却并不知晓,可用这些契约做把柄,让那些豪富不敢轻动。
    “王豪听了,像是得了救命仙草一般,第二天便寻了牙人,强行将他在京城所置房舍田产全都转给了我。又托人引介,叫我做了睢县县令的宾幕,去桃花宴上演了那场诈死戏。而后王豪仔细叮嘱王小槐,教他记住那些契约。
    “这事办好后,王豪旋即服毒自尽。王小槐却觉察到其间有疑,不信其父是病故,四处招惹乡人,并拿那契约的事要挟那些豪富。其实,即便他不招惹那些人,一个七岁孩童,守着这偌大家业,羔羊身处虎狼群中一般,迟早会被人谋害。觊觎他的,也绝不仅是那几个豪富。
    “我受了王豪重托,不好不管,便寻见王伦,一同商议。这天下,能保得了王小槐的,恐怕只有官家。于是,我们两个一同寻见李斋郎,托他转求其父,将王小槐举荐给天子。拱州知府听了这主意,也极欢欣,将王小槐接到了京城。我没有料及的是,王小槐自家竟有那许多主意。他来到京城,被烧死在虹桥上。起先,我以为是真事,生平头一回为人落泪。接着,便听说王小槐在皇阁村还魂闹鬼,陆先生又去那里驱祟。那时,我才想到王小槐并没有死。我一生最好耍弄人,到头来竟被一个顽童耍弄了。
    “那之后,我四处找寻王小槐,却根本寻不见他踪影。直到清明那天,我与朋友去汴河湾赏春吃酒。那河面上闹异象,王小槐竟站在那神仙身边。人都说那神仙是林灵素,这些天,我一直在查寻,却始终不知王小槐是如何跟随了林灵素,也不知如今他人在何处。
    “我要说的便是这些。陆先生,你若能寻见王小槐,千万告知我。我住在东水门外王员外客店。王豪京中那些产业,我只是替他暂管,最终仍得还给王小槐——”
    莫裤子说罢,便转身离去。如河面上一片落叶,偶然漂近,略一停驻,旋即漂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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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24 21:14: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死结
    德为百行之本。
    ——宋真宗·赵恒
    一、细线
    赵不尤和温悦、墨儿、瓣儿团坐一桌,正要商讨几桩铜铃案,院门忽然砰砰敲响,听这响动,自然是赵不弃。
    墨儿出去开了门,赵不弃笑着晃了进来:“今天不是来讨饭,是来讨新闻。一连几日被蹴鞠社强拽了去,在宝津楼跟高太尉的殿前班比试,连赢他两局,看他面色难看,只好让了一局。此人从来都输不得,没趣,没趣,还是查案子好。你们这里查得如何了?嗯?桌子中间放只铜铃做什么?改作道场,一家人准备修神仙?”
    “二哥快坐下,这回叫作铜铃案,还是我发现了其中关键呢——”瓣儿笑着搬过一张椅子,细细讲起四桩案子。她虽只听赵不尤讲了一遍,复述起来却一丝不漏。
    赵不弃听了鼓掌笑道:“你这张银嘴儿,该去里瓦占个头场,那些说公案的,王颜喜、盖中宝、刘名广辈,哪个都及不上你。”
    “二哥莫忙着取笑我。这四桩案子,你已听过,可发觉什么入手处了?”
    “就是这个铜铃?”赵不弃伸手取过那只铜铃,里外瞧了瞧,摇了摇,伸手揪住铃舌,一把拽下来,随即笑道,“是这里!对不对?”
    “咦?二哥,你先前一定在院门外偷听!”
    “这个值得我偷听?摇一摇,自然该听出铃声略有些发闷。再瞅一瞅里头,便该发觉顶上夹了一层。”
    这回瓣儿鼓起掌来:“还是二哥耳力、眼力最强。那你再说说,这铜铃和那几桩命案有何相干?”
    “冰库老吏和武翘都是中了毒烟而死,毒香块自然是藏在这铜铃夹层里,预先燃着,再藏到箱子底下。两个人打开箱子,一个往外搬书,一个读那些旧邸报,不知不觉便中了毒。彭影儿是被毒娘子关在暗室里饿死,和铜铃不相干,放铃之人见他已死,便将里头藏的毒香块也取了出来。至于客船上的耿唯,他是仰躺在箱子上,似乎不太相同,我暂时想不出来。”
    赵不尤、温悦和墨儿见他一气说罢,一起点头赞叹。
    瓣儿又问:“武翘箱子里为何要放那些旧邸报?”
    “自然是要他一册册细读,这样才能中毒。”
    “凶手为何确定他会细读?”
    “这个我就想不出了。”
    “我也是。”
    赵不尤却已明白,尚未开口,却见墨儿犹犹豫豫地说:“他恐怕是在查幕后胁迫之人。”
    “哦?”赵不弃和瓣儿一起望向他。
    墨儿清了清嗓,才慢慢解释:“武翘的哥哥武翔偷送禁书给高丽使者,是十一年前,政和元年。这些旧邸报也是政和初年间的。武翔当年做得极隐秘,按理无人知晓,却偏生有人知晓,而且那人以此来胁迫他们兄弟。武翘为绝后患,自然想查出此人。送箱子给他的人,正是拿准了武翘这一心念,谎称此事可在当年旧邸报中寻见踪迹。武翘自然会一册一册细读,嗅到箱子里散出的毒烟,也浑然不觉。”
    赵不尤三人一起点头,温悦则叹道:“这计谋也实在太过狠毒。”
    “所以我们要尽快查出这凶徒——”瓣儿说,“送武翘箱子的人,已经很难查找。不过,和毒死冰库老吏的,应该是同一人。”
    赵不弃和墨儿一起点头。
    赵不尤却摇了摇头:“毒死冰库老吏的,是假借了他人之手,凶手是那新库官和小吏中的一个。”
    “那个小吏邹小凉?”瓣儿和墨儿一起问。
    “为何?”
    两人都说不出,各自低头寻思。
    赵不弃却笑道:“那个窗纸洞?”
    赵不尤笑着点头:“说说看?”
    “万福说,邹小凉唤不应老吏,便去窗户左侧舔破一个小洞,朝里望。而通常来说,为了看清房间里头情形,人都会尽量选窗户中间位置,这样左右两边都好望见。”
    赵瓣儿高声接道:“老吏那只书箱就在窗户左边的墙角根!邹小凉舔破窗纸前,已经知道老吏死在那里!”
    “嗯。若是洞在窗纸中间,则可能瞅见老吏一截身子。但洞在窗户左侧,便很难看到左墙角。”
    “他选左侧,是为了遮掩自己已经知情,怕自己做不像?等撞开了门,再和新库官一起发觉,便好蒙混?”墨儿问道。
    赵不尤摇了摇头:“他选左侧,是为了弥补一桩更要紧的疏漏。”
    “什么疏漏?”瓣儿忙问。
    “那一声铃响。”
    “邹小凉在窗边窥望时,新库官听到的那一声?”
    “嗯。”
    “万福不是推测,是那老吏还剩了一丝气,动弹了一下,碰响了铜铃?”
    赵不尤摇了摇头:“发觉时,那老吏已经僵冷。”
    赵不弃三人各自默默寻思,半晌都没人说话。
    温悦忽然问:“邹小凉选左侧,莫非是为了收一根细线?”
    “细线?”那三人全都纳闷。
    赵不尤则笑望妻子,点了点头。
    温悦略有些羞赧:“新库官听见那一声铃响,应该是邹小凉触动了箱子里的铜铃。”
    “他隔着窗,怎么触动?”瓣儿忙问。
    “我是从武翘那旧邸报想到的。武翘急欲查明幕后之人,必会一册册细读那些旧邸报,所以才一点点吸进毒烟而不觉,凶手的计谋也才能得逞。那冰库老吏则不同:一、他未必会打开那书箱;二、打开后,也未必会趴在箱边,一本本将书搬出来。必得有什么引得他必定会打开箱子,并将里头的书搬出来。所以,凶手想到用铜铃声来引动。他将燃了毒香的铜铃藏在书箱最底下,在铜铃顶上拴一根细线,打成活结,两头一样长。书箱角和窗框角上各刺一个针孔,将细线穿到窗外。到了深夜,老吏回宿房闩门安歇,凶手再潜回冰库院子,躲在宿房外,扯动细线,拉响铜铃,引那老吏开箱查看,那时箱子里已经充满毒烟,老人体弱,才搬了一半书出来,还没找见铜铃,便已——”
    瓣儿忙质疑:“邹小凉在窗外等老人中毒倒下,便能拉开活结,将细绳扯出来,为何要留到第二天?”
    赵不弃笑叹道:“那邹小凉必定从没做过这等事,一见老吏昏倒,恐怕已吓得没了魂儿,慌忙逃走,忘记收回细线。第二天,他才发觉,便去窗户左侧舔破一个洞,装作朝里望,用身体遮掩,偷偷抽回那根细线,触动了铜铃,发出声响,被那新库官听到……”
    二、孔目
    冯赛沿着南门大街往东,向榆林巷赶去。
    这时天还不算晚,他想去拜访一位老吏。这老吏姓孙,是市易务的录事孔目官。这几年,冯赛引介商人去市易务贸货贷钱,常与这孙孔目交接。
    孙孔目办事极严厉,入账细目丝毫不许错漏,加之脸生得瘦长,说话时面皮一丝不动,人都唤他“马脸孔目”。冯赛在他这里一向不敢疏忽,唯有一次,市易务发卖积存绢帛,冯赛说合一位陕西商人去批买。官定税绢尺寸从来都是每匹二尺五分宽、四十二尺长、十二两重。由于那回货多,冯赛填写簿录时,便只记了匹数,却不知其中有百余匹并非税绢,而是从民间和买的杂绢,宽长并无定准。经办的吏人也并不知情。此事却被孙孔目察觉,他当即撵走了那经办吏人,而后只对冯赛说了句:“你往后不必再来市易务。”无论冯赛如何赔礼解释,他全不理会,市易务这条商路从此中断。直到一年多后,正赶上丰年,市易务有几万石豆子眼看便要馊腐,却发卖不出去。冯赛听到消息,寻见了一位大田主,此人承揽了山西、河北几处“保马法”养马之任,有数百匹官马要喂。冯赛便引介他低价屯买了那些存豆,解了市易务之急,那孙孔目才不再冷拒冯赛。往来多了之后,见冯赛行事精细,他脸上才偶尔扯出一丝笑。
    李弃东既然在市易务做过书吏,孙孔目待手下又极严苛,应该会探问出一些消息。
    到了榆林巷东头,往南是观音院,柳碧拂便在那里。冯赛不由得朝那边望去,微微月光下,只隐约望得见观音院的殿顶,不知柳碧拂在那佛殿何处。此时想起柳碧拂,他并没有怨,似乎也没了多少恋。心底剩的,只有怜。怜她的身世,怜她此时的青灯孤冷。唯愿她能在佛法中寻得解脱、求得安宁……冯赛长叹一声,拨马向北,穿进街对面的一条小巷,孙孔目家便在里头。
    冯赛在那小院门前下了马,轻轻敲动门环。半晌,才有人应声,是孙孔目。他打开半扇门,手里端着盏油灯,灯焰在夜风里不住摇动,映得他那张脸越发冷麻,眼珠更似冰珠子一般:“冯赛?”
    “孙孔目,抱歉深夜搅扰,我——”
    “来问赵弃东?”
    “嗯——”
    “他不差。记账从没出过一笔错。好学好问,一年多,各样物货钱贷事项便都能大致通晓。一个人揽了三个人差事,却不累,也不怨。我本打算好生培植,叫他替我的职,才满三年,他却走了。”
    “哦,为何?”
    “他未说,我未问。”
    “他去市易务,是何人引介?”
    “没人引介。那时蔡太师推行各般茶盐、铸钱新法,新策新规,几天一换,市易务公事增了几倍,只得四处雇募人力。赵弃东自家寻来,我亲试过,他书算都精熟,又曾在薛尚书府上理过几年账务——”
    “薛昂?”
    “嗯,赵弃东在尚书府里做过书吏,经见过大富贵,不是一般蝇头鼠脑的小吏。他到市易务这银钱满地的所在,从不曾私渎过一文钱。不贪小利,必图大财。你那百万官贷是他做下的?”
    “……”冯赛惊望过去,孙孔目竟能洞察此人。
    “这朝廷上下,已是只烂筛子,处处皆是窟窿,遍地虫鼠乱爬。但凡略张开些眼,天下哪座钱库货仓不漏财?我若年轻些,尚有血气跟图谋心,怕也会如赵弃东这般,动些计谋,施些手段,便能一世富足,何必在这浊泥滩里守清苦?我听得大理寺已放走了他,你要追他,怕是不易,他比你高明许多——”
    孙孔目说罢,便关上了院门,脚步沉稳,进到屋中,屋门也关了起来。
    冯赛站在那门前,眼前漆黑,心中更是茫怔如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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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莲子
    鲁三刀躲在路边暗影里,紧紧跟着梁兴。
    他是冷脸汉铁志的副手。昨天他和一个手下跟踪梁兴,梁兴却躲进任店,丢下那两个泼皮,自己偷偷溜走。那两个泼皮交不起饭钱,被店主用铁链锁在后院,做脏重活儿赎还。鲁三刀盘问过那两人后,气恨之极。
    不久,铁志也赶了过来。鲁三刀上前禀报,铁志又青黑了脸,只盯着他,不言语。那张脸中过风痹,有些歪扯。那双眼更是生铁一般,鲁三刀一直不太敢正视。好在他已跟了铁志几年,熟知其脾性,忙说:“梁兴如今没有落脚处,他与那剑舞坊的邓紫玉相好,恐怕会躲去那里。我已经派人去剑舞坊盯看。”
    铁志听了,仍不答言。鲁三刀又补了句:“我这也立即赶过去。”说罢便转身赶向城南。
    鲁三刀家在曹门外莲子巷,那巷子原不叫这名,只因巷里几十户人家世世代代都以剥莲子为生。各地的莲子运到汴京后,全都送到这条巷子。各家不论男女老幼,从早至晚,都坐在小凳上剪莲壳、褪莲膜,剥净后交给莲子贩,发卖到京城各处。
    鲁三刀自小便坐不住,只爱使枪弄棒。父母管束不得,只能由他。他起先还想应募参军,又嫌那些拘管,不得自在,便只在街头闲晃。见相识之人受气,便上去相帮。十六岁那年脸上被人连砍三刀,坏了面容,却赚到了仗义名头。从此都唤他鲁三刀,本名倒没几人记得。
    脸上这三道刀疤让他平添了不少威厉之气,人见了都怕。便有一些邸店庄院请他去做护院,他却只爱自在,仍旧在市井间闲晃。闲晃虽自在,却毕竟得求衣食饱暖。他先替人做些零活儿,谋一顿算一顿。但年纪渐长,便有些没着落起来。他相中了一个女子,家里以发卖芽豆为生。虽只是个小户人家,却也疼惜女儿。加之那女儿生得娟秀可人,更不愿轻易许人。不但聘资要五十贯,还得看男家营生产业。
    鲁三刀除了一双拳头,别无长物。只能眼瞧着那女子嫁给了一个卖领抹花朵的经纪。他气不过,娶亲那天,拿了根哭丧棒,拦住那新婿的马,一顿乱打,将那新婿打成重伤,随即逃离了汴京。
    他沿着汴河,一路向东,行了几十里地。天黑后,无处可去,便在河边寻了个草窝。那时是初春,天气仍寒。他缩在草窝里,不住抖着,忍不住哭了一场。直到如今,他都不明白自己那晚为何而哭。只知哭完之后,自己变作了另一个人,心冷,手狠,与这世间再无丝毫情谊。
    他先是偷窃,接着抢劫。有一回为了一袋干粮,一棍打倒了一个赶夜路的人。看到那人倒在地上,抽搐半晌,再不动弹。他才发觉自己打死了人。他先有些慌怕,但站在月光下,盯着那人身体,望了半晌。惧意渐渐消退,发觉人与牲畜并无分别,生来便是要死,只分迟早。从那以后,他便开始杀人,下手时,心里再无丝毫波动。
    在外州游荡了几年后,鲁三刀又回到汴京。他爱这天下最大最富之城,随处都是钱财,满街尽是可杀之人。他每天换一家客店,钱用尽,便去偷抢;色欲来时,便去妓馆。有时须杀人,便杀一两个。他只爱自在,终得自在。
    这几年,他脸上又添了些伤疤,形貌也已大变。即便被故人认出,他也装作不识。至于家人,他只趁夜偷偷去过一回莲子巷。走到家门前时,没有停,只略放慢了脚步。门缝透出灯光,院里不住传来丢莲壳的声响,一如当年,一家人都在默默剥莲子,丝毫未变。走过后,才听到父亲咳嗽了一声,声气苍老了一些。鲁三刀心里微微一动,不由得加快脚步,离开了那条窄巷。这家、这巷,已与他全然无干,如少年时穿过的一双旧鞋。
    他继续在街市上游荡,孤魂一般。有天傍晚,他在金水河上劫了一只小船,那船主却不识高低,抓着船桨追了上来,他回身一刀,将那船主刺倒。冷脸汉铁志正巧路过,看到后,竟走了过来。他挥刀去砍,却被铁志避过。两人斗了几个回合,他手中的刀被铁志夺走。铁志将刀丢进河里,冷冰冰盯着他问:“愿不愿意做我手下?”
    他先有些愤恨,但看到铁志那生铁一般的目光,忽而生出同类相亲之感。这些年,他虽然自在,却越来越孤寂。有时躺在客店床上,甚而想一睡到死。铁志目光声气虽都冰冷,他却觉到一丝暖,不由得点了点头。
    于是,他便跟随铁志,听他调遣。那些差事与他这几年所为并无分别,却多了上司、帮手,让他不再孤寂,觉得自己从孤魂渐渐做回了人,又能言谈,甚而说笑了。
    清明之前,铁志又交给他一桩差事——盯住梁兴。他早已听闻梁兴名头,盯了几天后发觉,梁兴也是个孤往之人。只是梁兴之孤与自己之孤似乎有些不同,他却辨不清不同在何处。
    清明上午,梁兴和施有良一起去河边程家酒肆吃酒。他也跟了进去,独坐在旁边一张桌上,要了些酒菜,侧耳偷听。梁兴那时并不知施有良已经背叛于他,话语神情间,时时透出一股热气。鲁三刀这才发觉,自己与梁兴不同正在这冷热。
    虽同为孤寂,自己的门窗全都封死,自家出不得,外人也进不来。梁兴的门窗却随时能打开,他可出,人也可进。
    他也忽然明白,自己当年逃出汴京,缩在那个草窝时为何要哭:那是心里头那个自己在呼救,让自己莫要丢弃自己。他当时却没听见……
    鲁三刀坐在那里,失了神,全然忘记自己身在何处。直到甄辉过来诱骗梁兴,梁兴纵身越过栏杆,奔向钟大眼的船,他才顿时惊醒,忙跟了过去。望着梁兴背影,那身形步态,处处皆迸发热气。鲁三刀心里忽涌起一阵妒恨,想将梁兴的门窗尽都封死,让他也尝尝自己所受之孤冷。
    然而,梁兴虽屡屡身陷险境,身上那股热气却丝毫不减。这令鲁三刀越发怨恨,却始终无可奈何。昨天,梁兴更耍弄了他,从任店脱身。
    他带了几个手下,赶到城南,守在剑舞坊周围。一直等到深夜,果然看到梁兴走了过来。不过梁兴并没有进剑舞坊,而是溜到红绣院西墙,翻了进去。鲁三刀正在纳闷,却见几个人先后走到那西墙边,也翻墙进到红绣院。其中一个他一眼认出,是摩尼教四大护法之一的焦智。
    鲁三刀越发吃惊,难道紫衣人藏在红绣院里?铁志曾吩咐,只劫紫衣人,莫动摩尼教。他思忖了片时,便叫几个手下继续在周围监看,他一个人翻墙进去查探。里头那景象更叫他意外,摩尼教徒钻进那间绣楼,外头竟有人纵火射弩。梁兴两次打开门,都被剑弩射了回去。那座楼被烧得通透,里头的人自然没有一个能活命。只是不知紫衣人是否在楼里。
    关于死人,鲁三刀这些年早已麻木。梁兴的死,却让他有种奇异的欢欣。如同困在井底的青蛙,看到井沿上欢蹦的另一只青蛙掉落下来摔死。
    他趁乱离开红绣院,叫那几个手下回去,自己则走进对面的剑舞坊,吩咐那妈妈,叫邓紫玉出来服侍。那妈妈说高太尉办生辰宴,邓紫玉被召了去。他只得悻悻作罢,另选了一个,尽兴磋磨了半夜才罢休。那妓女被他拧得浑身是伤,哭个不住。鲁三刀不耐烦,将她撵走,自己到桌边倒了杯酒,正要饮,却一眼扫见窗外对街店铺灯笼下,一个人影快步走过——梁兴。
    四、诈死
    范大牙瞒着程门板来寻张用。
    他和牛慕一同查明,宁妆花从应天府将丈夫姜璜的棺木运回了京城。下了船后,一伙贼人谎称其妹宁孔雀指派,将宁妆花引到甘家面店前,他们买通店里的熊七娘和后巷对门那老妇人,接连穿过甘家面店和老妇院子,用候在那里的厢车,将宁妆花和棺中尸首从后面第二条巷子劫走。
    牛慕将此事告知妻子宁孔雀,才知姜璜并没有死,来汴京途中,他跳下船、游上岸,恰巧遇见一位朋友,他自称失脚落水,借了那朋友之马,去追那船。姜璜既然没死,那棺木中是何人尸首?那伙贼人劫宁妆花时,为何要连那尸首一起搬走?
    范大牙细问过宁孔雀后才知,宁妆花所乘之船,竟是清明正午发生神仙异象的那只梅船。他听后大为震惊,这一向汴京城诸多凶案皆是由那梅船引发,其中有个要紧嫌犯,穿了件紫锦衣。据甘家面店的熊七娘所言,她曾看了一眼那尸首,那尸身上也穿了件紫锦衣。范大牙这才恍然大悟,那伙贼人如此慎重,花这许多气力,原是为那紫衣人,宁妆花则只是顺带被劫。
    更奇的是,清明那天晚上,城南蔡河边一座院子里,有幢新造的楼竟凌空飞走,当时楼中有汴京十六巧,也跟着一齐消失不见。幸而作绝张用拆穿了其间诡计,幕后主谋者乃是银器章。开封府介史程门板在查看那院子时,发现墙边土中埋了具死尸,身穿妆花绿缎衫。范大牙听说后,立即想起曾打问出,劫宁妆花的那伙贼人雇的车也停在那院外,忙叫牛慕一起去认。没料到,那尸首竟是宁妆花丈夫姜璜,姜璜身上还有一根银管,里头有些烟烬,残余一股异香,是迷烟管。
    看到那迷烟管,范大牙顿时明白了前后因果:姜璜与人合谋,在应天府诈死,诱使妻子宁妆花前去扶柩。他躺在棺木中,上了梅船,以迷烟迷昏船上那紫衣客,悄悄搬进棺木中,自己为隐藏行迹,跳进水里,游上岸,借了匹马,急赶回京城。他京城的同伙则等在虹桥,劫走了宁妆花和紫衣客,运送到城南那院中,和那十六巧一同遁走。姜璜则被银器章灭口,埋在了那院里。
    范大牙虽想明白了其中原委,心里却顿时闪出一个疑虑——那个人,他父亲,说自己女儿也被那伙贼人劫走,也在尽力追寻。
    那伙贼人行事如此谨慎诡秘,显然并非寻常劫匪。张用推测银器章应是间谍,他恐怕不会去劫寻常女子。那个人难道在说谎?他寻的并不是女儿,而是紫衣人?如今看来,他那神色虽有些忧闷,却似乎并非亡失女儿之焦。而且,女儿被劫,他不但未到开封府报官,反倒似乎怕被人知晓一般,只独自在暗中找寻。
    范大牙越想越可疑,他虽不愿见那人,这几日却都每天尽早回家。那人却再没来过。他娘天天盼着,失了魂一般,不住进进出出。煮饭时不是忘了盐,便是煳了锅。范大牙瞧着,心里又疼又怜,越发憎恨那人。可不知为何,他又不愿让官府知晓此人疑处,因而未曾告知程门板,只想先暗中查明白。其间因由,他不愿想,甚而不敢想。
    他四处去寻那人,却没寻见。心想,那人若真与紫衣客有关联,此事非同寻常,仅凭一己之力,恐怕查不出什么来。他又想到了作绝张用,便唤了牛慕夫妇一起来登门求助。
    他们跟着犄角儿走进张用卧房,见张用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形容倦怠,眼中也没了神采。见到他们,坐都坐不起来,只微扭过头瞅着,似乎着了大病。范大牙忙要开口问讯,张用却先开口:“没摔死,也没走死,便成了这般模样。等喂饱了肠胃,便能好些。你先说你查到了什么。”
    犄角儿搬过三只小凳,摆到床边,难为情道:“家中椅子尽都被小相公拆去做其他用了,三位将就坐一坐。”
    范大牙和牛慕坐了下来,却有些别扭。宁孔雀忙说:“我站着吧。”
    范大牙见张用那双失神眼直瞅着自己,忙讲起自己和牛慕一路所查。讲到一半,阿念戴着红纱帷帽、提了个双层漆木食盒进来,犄角儿扶着张用背靠墙坐稳,阿念走到床边,却不将帷帽摘去,将食盒搁到张用面前。张用连抬手的气力都没有,两人便一左一右,各自端起碗,喂张用吃。张用左一口面,右一口粉,进嘴便飞快吞下肚去,全不用嚼,声响又大,饿犬一般。
    范大牙和牛慕夫妇尽都惊呆。张用却嘘溜一口,吸尽一大箸辣齑粉:“我吃,你说,莫停!”
    范大牙只得继续讲起来,却不时被张用嘘溜吧唧声盖住,时断时续,总算讲完。张用也吃尽了食盒里所有饭食,脸上果然显出血色,手也能动了。他从阿念手中接过一碗姜蜜水,一气喝尽,用手背抹了抹嘴,打了个翻江倒海的饱嗝,这才笑着望向宁孔雀:“怪道那楼上住了两个妇人,另一个原来是你姐姐。”
    范大牙没听明白,宁孔雀忙问:“张作头见我姐姐了?”
    “人倒是没见,只见了个空房。昨天我去了西郊一个庄院,那后院楼上住过两个妇人,一个是朱克柔,另——”
    “我家小娘子?”阿念怪叫起来,“张姑爷见我家小娘子了?你将才怎么不说?”
    “我没见到人,只见了空房。”
    “那我家小娘子去哪里了?”
    “不知。”
    “不知?”阿念又要哭起来。
    “我只凭气味,知道你家小娘子曾在那房里住过。那房里极整洁,她自然丝毫不慌,阿念你也莫慌——”张用转头又问宁孔雀,“你家姐姐所佩的香,可是沉香、檀香、乳香、琥珀、蜂蜜、茉莉花、栀子七种香合制成的?”
    宁孔雀一愣,忙点了点头:“我姐姐受不得香气过于浓杂,她闲常又最好读东坡先生诗文。几年前,她在香药铺见到人家卖东坡先生的六味香方,觉着简淡清和,正合她脾性。她又独爱栀子香,便添成七香,自己合制。我身上这香囊便是姐姐给我的,张作头在那房里闻到的是这香气?”宁孔雀从腰间解下一个绿缎香囊递给了张用。
    张用接过,用力一吸,闭着眼回想片刻,随即笑道:“是这气味,是你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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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24 21:15:30 | 显示全部楼层
    五、斋郎
    陆青又去访那个李斋郎,这回他在家中。
    一个仆妇回禀过后,引了陆青进去,并未点茶,只让他坐在厅中客椅上等待,随即便转身出去了。陆青环视这房舍,虽略有些窄,但里头纵深,恐怕有几进院落,屋中陈设也处处透出翰墨雅贵之气。京城地贵如金,李斋郎父亲是从五品官阶,许多官俸高过他的,在京中都只赁房居住,买也只敢选在郊外。看来其父是个善于营谋之人。
    陆青坐了许久,才听见后头脚步声响,一个年轻男子走了出来。大约二十七八岁,一身松散装束,头上未戴巾,露出牙簪绢带顶髻,身上披了件宽大白绢袍,并非见客之礼。步姿也散漫不恭,是个不惯拘束、清高自傲之人。进来之后,他先扫视了两眼,目光轻慢,眼含嘲意。
    陆青起身致礼:“在下陆青,贸然叨扰,还请李斋郎见恕。”
    “你便是那个相绝?”李斋郎眼露不屑,并未请陆青坐,自家先坐到主座上,跷起腿,双手懒搭在扶手上。
    “不敢。在下来,是寻问一个人下落。”陆青并不希求被敬,浑不介意,重又坐了下来。
    “什么人?”
    “王小槐。”
    李斋郎面色微变:“你寻他做什么?”
    “受人之托。”
    “他家已经绝户,谁人托你?”
    “三槐王家,几世名族,亲族仍在。”
    “王小槐已被人烧死在虹桥,你来我这里寻什么?”
    “李斋郎果真相信他已死了?”
    “开封府早已结案,难道还有假?”
    陆青见他人虽傲慢,却毕竟年轻,只须轻轻挑破那层狂气,便沉声道:“王小槐那夜在这宅子中,先已被人下了毒。”
    李斋郎面色顿变,登时坐直,语塞片刻,才勃然发作:“你……你这江湖卜算、欺愚骗财之徒,竟敢来这里雌黄行诈!”
    陆青见他那恼是真恼,看来并不知情,便又问了句:“开封府查办这桩案子时,李斋郎恐怕没有告知他们,王小槐那夜是从贵府出去的?”
    李斋郎怒瞪过来,眼里却隐现虚怯:“我好生接了他来,他却自家逃走,与我何干?”
    陆青见他那怯只是愧,并非畏罪,便淡淡一笑:“此事的确与你无干。”
    李斋郎这才神色略缓:“既然无干,你为何来问我?”
    “王小槐那夜如何从这里逃走,李斋郎恐怕也不知晓?”
    “那个贼猴儿,谁知他是如何逃走?第二天清早,仆人才发觉大门虚掩着。”
    陆青听到“仆人”二字,立即又想起给王小槐下毒之人。李斋郎看来并不知情,下毒之人应是他家仆人,自然是被人威逼收买,嫁祸给李家。他原要开口说明此事,但转念一想,此事一旦说破,又是事端。那仆人急中生变,不知会做下什么。那收买他之人,自然更是有财有势,绝不会轻易坦认,反倒会设法反击构陷。欲谋害王小槐的那些人中,能无视李家官位,又能叫那仆人俯首听命,此人权势自然远在知府之上。
    陆青想到了一人,宫中供奉官李彦。李彦曾受梁师成之命,与杨戬作对,亲自去皇阁村威吓王豪,最终逼死王豪。王小槐使钱托人,去他府中,在他卧房床上洒了些血污,丢了些栗子。他慌恐之下,去潘楼求我相看,那神色惧中含恨,恨的自然是王小槐。使人来李府买通仆人下毒的,恐怕是李彦。李彦如今继替杨戬,权势陡升,李家父子与他相抗,只能招祸。即便不敢追究,也白增惊怕。既然王小槐未被毒死,此事暂时掩过不提为好。
    于是陆青转而言道:“那日虹桥上烧死的并非王小槐。”
    “那是谁?”
    “此事已经揭过,李斋郎不知最好。那夜王小槐躲到了其他地方,李斋郎可知,他与什么人在一处?”陆青话才出口,已觉此问多余。
    果然,李斋郎立即恨恨道:“我连他生死都不知,哪里知道他去寻什么人?”
    陆青却立即想起一人,便站起身:“多有搅扰,陆青告辞。”
    李斋郎却冷笑起来:“你这般来,又这般走了?”
    “至少查明了一件事。”
    “什么事?”
    “王小槐是自家做主,李斋郎并不知情。”
    “哼哼!你既然号称相绝,连这点事都相不出来?”
    “惭愧。告辞。”
    “慢!你搅了我这一场,好歹该留些谢礼。你替我相一相,瞧瞧我将来如何?”
    陆青淡淡一笑,丢下一句:“天高不拒云去远,水深何须浪来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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