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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天坑宝藏》-马殿臣遁入天坑避世有一件心事难了-作者:天下霸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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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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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0-10-22 14:32:1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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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这儿往后的若干年,塔头沟一带风调雨顺,连深山老林里的獐狍野鹿都比以往多了不少。关家辈分最高的这位大奶奶,自打化解了关家的祸事,在家族中的威望更高了,关上门就是皇太后,在当地也是说一不二,官府都要给足她面子,上下人等皆以“老祖宗”相称。由于上了岁数,平日里她深居简出,只在后堂烧香敬神,极少再过问闲事。

        老祖宗有个孙女,小名大兰子。这个姑娘高鼻梁、大眼睛,齿白唇红,一条大辫子又黑又亮,长得挺带劲儿,可是二十七八老大不小了,却一直嫁不出去,因为她打小可以通灵。十三四岁那年,家里给老祖宗祝寿,请来唱蹦蹦戏的戏班子,戏台就搭在关家大院里。关外老百姓常说“看场蹦蹦戏,冻死也乐意”,关家大院的男女老少,除了当值的炮手更夫,全聚到台底下看戏。散戏已是半夜,大兰子走到自己那屋门口,刚推开门,突然眼前一晃,扑啦啦一阵声响,一只黑鸟扑入屋中。大兰子惊叫一声,喊来老妈子,两人进屋点上油灯找了半天,什么也没找着,以为自己眼花耳鸣,没太往心里去。不过从此之后,大兰子常听见屋子里有响动。又过了没多久,大兰子居然成了顶仙的出马弟子,偷偷在家中摆设香堂,供了一块木头牌位,上书“碑主”二字,屡次替人消灾了事,应验非常。当地人口口相传,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在关外来说,碑主的“碑”字与“悲”相通,在供奉出马仙的堂口中鬼不叫鬼,男子称“清风”,女子称“烟魂”,统称“悲子”,全是大庙不收、小庙不留的孤魂野鬼,无不是身遭枉死、怨气冲天,常人避之唯恐不及。东北深山古洞中的五路出马仙,分别是“胡黄常蟒鬼”,皆为修灵之物,得了些个风云气候,下山收纳有缘弟子,借弟子形窍替人消灾了事,以此积累功德。民间相传“胡黄能跑道,常蟒会炼药,悲子串阴阳”,所以老百姓有句话“没有家鬼,引不来外神”,没点儿邪乎手段,非但不能替别人了事,反倒会给自己招惹灾祸。

        大兰子把香堂设在一间小屋里,关上门谁都不让进,窗户用黑纸糊上,大白天屋里也是黑咕隆咚的,不点灯什么也看不见。家里人不敢再跟她说话了,见到她如同见了瘟神,避之唯恐不及。有时她出去一趟,买些个糖块儿、零嘴儿什么的,拿给家里的小孩吃,没一个孩子敢接。大户人家吃饭不同于穷老百姓,规矩多讲究也多,平时各房自己吃自己的,逢年过节或是长辈做寿,这一大家子人才坐在一起吃顿饭,在堂屋摆上两张大桌子,长房大爷带着兄弟儿孙坐一张桌子,女眷坐另一桌。每到这个时候,大兰子都得自己坐一个小桌,因为家里的女眷全怕她。谁敢娶这么一个顶仙拜鬼的姑娘过门?连那位“碑主”一并接到家,屋子里摆个供桌,前面是香烛长明灯,后面供一块牌子,整得家中烟熏火燎,来的人不是中了邪就是丢了魂,那可不叫过日子,嫁妆再多也不行。

        常言道“闺女不出门,到老不成人”,家中长辈没少为大兰子的事争吵,后来闹得厉害了,惊动了后宅的老祖宗。老祖宗一听这可不行,出马弟子大多是苦命之人,步步有险阻、处处遇难关,如有闪失,轻则折福损寿,重则不得善终,甚至牵连家人。当即命人把大兰子带过来,亲自劝她改教嫁人。那个年头已有洋人来关外传教,占仙缘的人可以礼佛、可以问道,唯独信不得洋教。老祖宗让大兰子改信洋教,按以前迷信的说法,改教等于更改了之前的因果,烟魂悲子缠不了改教的人。大兰子不肯依从,老祖宗说一句,她犟一句。大兰子从小长得俊,老祖宗也挺稀罕这孩子,想不到长大了这么不听话,气得老祖宗大发雷霆,吩咐下人请出家法,打了大兰子一个死去活来。老祖宗余怒未消,又抡起手里的烟袋锅子,这烟袋杆儿得有二尺多长,平时饭可以不吃,旱烟不能不抽,睡觉也不离身,睁开眼就得抽上几口。哪个儿孙或者下人不听话,抡起来没头没脸来一下子,刚抽完的烟袋锅子滚烫滚烫的,砸到身上一下一个坑,十天半个月也好不了,就是为了让他们长记性。老祖宗抡圆了烟袋锅子,一下子将供在香堂上的木头牌位打落在地,狠狠踩了两脚,供奉的点心果品也都扔了。

        虽说请神容易送神难,无奈胳膊拧不过大腿,大兰子迫不得已改了教、服了软,不挑不拣,任由老祖宗做主,招了个外乡来的上门女婿。外乡人是一个贩烟客商带的伙计,常来双岔河塔头沟贩烟,身量长相都说得过去,浓眉大眼,标杆儿溜直,尽管没什么出息,但总归是本分忠厚之人,这就不容易。老关家大门大户,他能攀上这门亲事,无异于祖坟冒了青烟,八辈子修来的福分。至于“换帖下定合八字”之类的繁文缛节一概全免,大宾保都没请,选定良辰吉日,大兰子穿上缎子面大红衣裤,头上蒙块红盖头,跟新郎官拜堂成亲。门不当户不对也没什么,两口子皆为良善之人,挺投脾气,日子过得十分和睦。上门女婿贩过几年黄烟,懂这个行当的买卖,在塔头沟老关家帮得上忙,不至于吃闲饭招人白眼。转年开春,青草发芽,大兰子身怀六甲有了喜。上门女婿乐得合不拢嘴,本以为可以踏实下来过日子了,谁承想大兰子却如同中了邪,头也不梳、脸也不洗,成天两眼发直、胡言乱语,屋子里的瓷瓶瓷碗,院子里的花盆鱼缸,逮什么砸什么,任谁也拦不住。到了晚不晌儿闹得更厉害,披头散发,举着个鸡毛掸子在院子里乱跑,口中咿咿呀呀,像唱戏又像念经,不折腾够了不回屋。上门女婿上去抱住大兰子,大兰子连丈夫都不认识了,连踢带打,挠了他一脸血道子。家里人干着急没咒念,不得不让丫鬟老妈子轮流值守,不错眼珠地盯着大兰子,只怕出点儿什么闪失。老祖宗得知此事,觉得不是什么好兆头,任由大兰子闹腾下去,指不定会惹出什么乱子。本想命人给大兰子堕胎,终归于心不忍,再怎么说也是自家血脉。关家老祖宗并非常人,当即沉下脸来,屏退众人,取来明晃晃的菜刀,一边在口中喃喃咒骂,一边在大兰子身前身后、上下左右一通乱削。别说还真顶用,经过这一番折腾,大兰子安安稳稳睡了一觉,早上起来也知道梳头洗脸了。

        怎知到了夜里,大兰子浑身哆嗦,脸色蜡黄蜡黄的,披了三床棉被缩在炕上,嘴里头嘟嘟囔囔没一句人话。老祖宗也有招,命下人找来厚厚一沓黄纸和一张红纸,拿剪子将红纸裁为人形,四肢齐备,画以五官,夹在黄纸中间,又压在大兰子枕头底下,十二个时辰之后拿出来,于东南方辰巳位烧为灰烬。大兰子的脸色这才好转,也能起来吃东西了。可是没出三天,大兰子又闹上了,而且越来越凶。

        老祖宗房前屋后转了一遍,瞅见南墙根儿下摆着七八口大酱缸。关外人吃饭离不开大酱,家家户户都有下黄酱的瓦缸,大户人家两百多口子,一年到头得用多少大酱?酱缸再寻常不过。不知老祖宗瞧见什么了,死死盯住其中一口大酱缸,招呼两个使唤人上前,斩钉截铁地吩咐一声“砸”。两个下人抡起锹砸开酱缸,黄酱淌了一地。旁边众人看得真切,一只死乌鸦被黄酱汤子冲了出来。

        经过这一番折腾,大兰子彻底消停了。眼看着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原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不承想大兰子临盆那天夜里,老祖宗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只黑鸟飞入堂中,落地化为人形,黑衣黑裤、白帽白鞋,伸手点指老祖宗,问道:“你可认得我?”老祖宗怒道:“管你干啥的,赶紧滚蛋!”黑衣人恶狠狠地说道:“你逼得我走投无路,又毁我牌位、拆我香堂,我也得砸了你的堂口,整得你家破人亡!”老祖宗怒从心头起,口中喃喃咒骂:“你个横踢马槽的犟眼子,今儿非把你整出尿来!”一烟袋锅子打出去,正砸中黑衣人肩膀。那个人发声怪叫,翻身往地上一滚,化作一缕青烟,竟此踪迹全无。老祖宗也从梦中一惊而起,忽听下人在门外禀报?大兰子要生了!

        正值隆冬时节,窗外大雪纷飞,平地齐腰深的积雪,望出去白茫茫一片。老祖宗心里头如同打翻了五味瓶,穿上大皮袄,裹严实脑袋,顺着下人用木锨铲出的走道,顶风冒雪来到大兰子那屋门口。上门女婿在院子里急得要上房,见老祖宗到了,连忙跪下磕头。老祖宗看也没看他一眼,推开门进了外屋,坐在下人搬来的太师椅上等候。大兰子正躺在里屋炕上连哭带喊,稳婆老妈子一众人等进进出出,端热水,抱被褥,忙得不可开交。下人将稳婆叫过来给老祖宗行礼,这个婆子远近闻名,十里八村经她手接生的孩子多了去了,擦着脑门儿上的汗珠子回话:“老祖宗,您家大兰子这是头一胎,兴许横生倒长了,您别着急,我正给往下顺呢!”老祖宗冷冰冰地说了四个字“你瞅着办”,眼皮子往下一耷拉,就不再言语了。

        稳婆让这句话噎得上不去下不来,只好干笑两声,又进屋接着忙活。大兰子迟迟生不下来,双手抓着炕褥子,豆大的汗珠子湿透了枕头。稳婆顾不上天寒地冻,让人把外屋门敞开一道缝子,窗户纸捅上俩窟窿眼儿,又将屋中箱子门、柜子抽屉都打开一道缝,一遍遍念催生歌:“大门敞,二门开,有缘之人早出来;柜子箱子开了口,有缘之人往外走……”直至鸡叫头遍,大兰子的脸憋得青紫,叫喊声越来越弱,忽听稳婆大叫一声:“生了生了!快拿盆来!”紧接着“哇”的一声啼哭,孩子降生落地了。

        老祖宗也坐不住了,迈步进了里屋,稳婆抱起光溜溜的孩儿走到老祖宗面前讨赏:“给您道喜了,老关家又添了个小少爷!”老祖宗从稳婆手中接过孩儿来看,只见这个孩儿闭着双眼,小手紧握,肩膀上一块血红色的胎记,正如烟袋锅子打中的瘀伤。老祖宗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想想大兰子怀胎这十个月,闹得家里鸡飞狗跳、猪上房驴打滚,方才那个噩梦更是不祥之兆,有心当场摔死这个孩子,以免后患无穷。躺在炕上的大兰子见老太太脸色阴沉,颤巍巍喊了声“奶奶”,两行泪珠滚落到枕头上。这当口上门女婿也推门进了屋,眼巴巴看着老祖宗,张了半天嘴,愣是没敢吱声儿。老祖宗犹豫再三,到底狠不下心肠,叹了口气,将孩子还给稳婆,返身出门而去。

        大兰子得了个儿子,两口子欣喜若狂,按关外的规矩,要请年岁大、有见识的人来给孩子看相采生。本来老祖宗最合适不过,但大兰子明白,老祖宗指定说不出好听的,于是让丈夫请来一位赶骆驼贩烟的老客。这个骆驼客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把孩子抱在怀里左瞅右瞧,点点头又摇摇头,对大兰子说:“孩子面相不错,只是额头上有川字纹,右眼底下有疤,命逢驿马,劳碌奔波,这辈子不容易啊!”两口子并未多想,看相采生无非是走个过场,人这一辈子得经历多少事,哪能刚落生就注定了?这孩子不爱哭不爱闹,吃得饱睡得香,两口子越看越稀罕,一天到晚抱在怀里不撒手。大兰子白天照顾着孩子的吃喝,晚上坐在灯下给孩子做小衣裳,缝鞋袜。看到大兰子终于消停了,家里头上上下下的人都挺高兴,只有老祖宗心里闹得慌,仿佛压了一块千斤巨石,怎么看这孩子怎么不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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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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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0-23 09:37: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血蘑菇破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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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晃过了三年,这一年清明之后,农历四月十八,赶上庆云庙保花娘娘显圣,地方上大办庙会。木头杆子搭起一座戏台,连开三天台子戏,有唱京戏的,也有唱蹦蹦戏、二人转的。方圆几百里地的老百姓接闺女唤女婿,全来赶庙会看热闹。保花娘娘庙门几里之外便搭起彩门牌楼,两边草棚子一个挨一个,打把式卖艺跑江湖的,戏法、杂耍、皮影戏,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卖黏豆饽饽、红枣芸豆切糕、冰糖葫芦、桲椤叶饼、吊炉烧饼各类小吃的,还有卖小孩玩意儿、女人用的胭脂水粉针头线脑、皮货布货衣服鞋帽、烟袋锅子烟袋嘴儿、烟袋杆子烟荷包、牛皮羊皮狍子皮做的烟口袋,挤挤插插一直摆到庙门口。道路上人头攒动,哪年都得挤死几个。人群里也混迹了不少要饭的,关外叫“跟腚花子”,蓬头垢面,身上又脏又臭,跟从茅房坑里捞出来的差不多,走到哪儿人们都捂着鼻子往两边躲。跟腚花子凑到切糕摊前,伸手就抓,脏手摸上切糕,冲着摊主一龇牙,摊主只得认倒霉,赶紧让他拿了切糕走人,滚得远远的。有逛庙会的手里举着刚买的吊炉烧饼,正往嘴里送,被跟腚花子从后面一把抢过去,朝烧饼上吐几口唾沫再还回去,人家哪儿还吃得下?吊炉烧饼只能便宜了要饭的。最可恨这些个要饭的当中,还躲着不少拍花拐小孩的人贩子,所以说哪一次庙会上都有丢孩子的,只不过大多数老百姓不知道。

        保花娘娘保佑多子多福,在关外香火极盛,大殿前悬挂着一个圆咕轮墩的金钱,比铁锅大上三圈,当中是个方孔,上下左右分别铸以“子孙保重”四个大字,老太太小媳妇儿站在大殿门口,争着往钱眼中扔铜子儿,能掷进去的必定诸事顺遂。掷完了铜子儿,轮番跪在保花娘娘神像前面焚香拜起,求娘娘保佑自己想啥来啥,有的求来年得个一儿半女,有的求子孙后代消祸免灾、多福多寿。

        上门女婿和大兰子带孩子去看热闹,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孩子长得虎头虎脑,小脸儿洗得干干净净,头戴六块瓦的小皮帽,穿一身青灰色绸布棉袄,脚底下一双簇新的熟牛皮小靰鞡鞋,纵然老祖宗不待见,架不住家大业大,吃的穿的差不了。出了家门看什么都新鲜,东瞅瞅西瞧瞧,一双眼睛不够他忙活的。到了晌午,当爹的去饭棚子给他买牛肉馅儿饼。庆云庙集市的牛肉馅儿饼远近闻名,面团揪出剂子,擀成薄皮,包上鲜牛肉馅儿,按扁了甩到刷着薄油的平底锅上,煎得滋滋作响,两面焦黄,隔皮透馅儿,那个香味儿,顶着风都能传出八里地。大兰子拉着孩子在路边等着丈夫,忽听那边有人高喊:“保花娘娘显圣了!”这一嗓子可不要紧,周围的人群立时炸了锅,你推我挤全往庙门口拥,唯恐落于人后。大兰子忙蹲下身抱孩子,却被人撞了一下,就这么一错眼,低头再看四周全是人腿,两个要饭花子挡在前头,孩子不见了!大兰子慌了手脚,用力推开要饭花子,扯开嗓子连喊带叫,人群中乱乱哄哄,谁能听她的?那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急得大兰子要上吊。这时候上门女婿捧着几个油乎乎、热腾腾的牛肉馅儿饼回来了,两口子碰了面,哪儿还有心思吃馅儿饼逛庙会?前前后后找了一个遍,逢人就问见没见着一个三岁大的“小嘎豆子”。一直找到天黑也没找着,抹着眼泪回了关家大院。

        有道是“十个指头连着筋,儿女元宝动人心”,大兰子把孩子整丢了,心里头憋了巴屈,回到家吃不下喝不下,瘫在炕头上拿不起个儿。上门女婿更没主意,坐在一旁低头耷脑,只顾唉声叹气。两口子一宿没合眼,挨到转天早上,又带了下人四处去找,一连三天没找到孩子,大兰子急得寻死觅活。此时有个猎户打扮的人上门来找管家关长锁,自称是给土匪通风报信的花舌子,说给您家带个话,小少爷让走长路的拐子拍走了,又带上孤山岭,转给了迟黑子的绺子,限你们三天之内带十根金条上山赎人,过时不候。东北的土匪又叫胡子,团伙叫绺子。胡子绑票的手段很多,有的砸窑直接抓,有的设局蒙骗,还有的摸清行踪在路上抢夺,也会把拐来的孩子妇女转手倒卖,搁你手上要不出钱,换到我手上说不定就能把赎金要出来。反正只要让胡子惦记上,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根本防不胜防。大管家关长锁忙跑进去通禀。大兰子得知孩子的下落,可以说是悲喜交加,喜的是孩子还活着,悲的是不知在土匪窝里遭了多少罪。她跌跌撞撞奔到门房,一把抓住花舌子的衣襟,央告花舌子把孩子送回来。能干上花舌子这份差事,打枪使棒不一定行,却要能言善辩、巧舌如簧,一手托两家,甚至于两股土匪之间发生冲突,都得靠他去谈判。孤山岭的花舌子说话不卑不亢:“这位少奶奶,咱绺子追秧子啃富,吃的就是这碗饭,怎么可能空口白牙说还就还?不多不少,您掏十根金条,三天之内准能让您见着孩子。”大兰子眼中含泪不敢发作,大户人家规矩多,各房零用开销,均由管账的按月支给,她在家里吃家里喝,一年到头存不了几个钱,要说拿个一根两根的,两口子兴许凑得够数,十根金条真是掏不出来,把首饰家当全卖了也不够,只能拽上花舌子,去后堂求老祖宗开恩。

        老祖宗也听说孩子丢了,正发愁怎么打发这个孩子,丢了倒是桩好事,真是老天爷开眼,如同移开了压在胸口的一块大石头,总算缓了一口气。正在这个当口,大兰子带着花舌子求见,说孩子让土匪绑走了,求老祖宗赏下十根金条赎人。老祖宗稳稳当当坐在太师椅上,眼皮子都没抬,不紧不慢地把碎烟叶装进烟袋锅子,拿手指按得实了,打上火抽了两口,问那个花舌子:“哪个山头的?”花舌子恭恭敬敬地回话:“孤山岭上的绺子,大当家的报号迟黑子。”老祖宗略一点头,眯缝着眼告诉花舌子:“回去告诉你们大当家的,这个孩子太小,长大了也不知道是个葫芦是个瓢,我们不赎了,让他跟山上待着吧!”大兰子听闻此言,如遭五雷轰顶,脑袋里“嗡”的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哭成了泪人儿。

        花舌子当了多年土匪,不知干过多少追秧子绑肉票的勾当,头一次遇到这么狠心的人家,眼下这个当口多说无益,只答了一声“好”,转身出了关家大院扬长而去。回山给迟黑子传话,迟黑子也觉得无可奈何。通常来说,土匪把秧子绑上山,秧子房的崽子为提防秧子逃跑,便使出各种手段折磨被绑之人,不让吃饱、不给水喝、不许睡觉,不出三天,秧子便被折腾得有气无力,全身如同散了架,让他跑也跑不了。如果主家尽快拿钱赎人,秧子可以少受几天罪;若有个迟缓,轻则割耳朵、削鼻子、剁手指,抹了尖儿给主家送去,重则直接“撕票”。孤山岭迟黑子是耍清钱的绺子,虽说也是马上过、打着吃,刀头舔血、杀人不眨眼,可是号称替天行道,劫富济贫,在白山黑水之间威名赫赫,即使干了绑票的勾当,也不能无缘无故撕票,何况是这么小的一个孩子。但这话说回来,老关家不给够了赎金,迟黑子绝不可能把孩子送回去,绿林道上没这个章程。

        迟黑子左右为难,溜达到后山秧子房,抬头往里一看,那个小孩正坐在草垫子上啃手指头。秧子房的崽子一看大当家的来了,赶忙过来回禀,说这孩子头一天上山时哭闹了半日,随便给他点儿吃的喝的,也就不哭不闹了。迟黑子见这小孩挺听话,那真叫“上人见喜,祸不成凶”,心里头一高兴,干脆把孩子留在山上,认成义子干儿,吩咐手下一个老胡子,用个大皮兜子背上小孩,走到哪儿带到哪儿。山上这个老胡子,岁数可不小了,头发胡子全白了,匪号“老鞑子”,杀人越货、砸窑绑票的勾当是干不动了,专门给绺子烧火做饭、买办粮秣。老鞑子不仅经得多见得广,还识文断字,平常没事的时候,总有几个小土匪围着他,听他讲深山老林里神鬼妖狐、江湖上的奇闻逸事,在山上人缘混得挺开,尽管不是四梁八柱,在大当家的面前说话也有些分量。老鞑子挺稀罕这个孩子,熬了点儿小米粥,一口一口地喂,又见他肩膀上有一块血痕般的胎记,形如山林中的蘑菇,灵机一动给他起了个匪号叫“血蘑菇”。血蘑菇三岁当了土匪,要说也够倒霉了,可老祖宗却不这么想,这孩子掉进土匪窝子,是死是活没个定论,只要他不死,这件事没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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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0-10-23 09:37:5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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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手将血蘑菇带大的老鞑子,身边还有一个干儿子,报号“白龙”,是个半大小子,当初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欠了一屁股两肋饥荒,上山投奔迟黑子当了土匪。匪号虽叫“白龙”,浑身上下却跟“白”字不沾边,长得黑不溜秋,站起来像个黑炭头,躺下赛过黑泥鳅,脸似黑锅底,一对扫帚眉,两只大环眼,时常穿青挂皂,腿快力气大,整个一小号的“黑旋风”。当年上山的时候,本该取个匪号叫“黑龙”,他说那可不行:一来大当家的迟黑子名号中有个“黑”字,他不敢借大当家的威风;二来他常听县城里说书的讲《三国演义》,最佩服白马银枪的常山赵子龙,因此报号“白龙”。白龙比血蘑菇大了十岁,挺讲义气,也拿血蘑菇当亲兄弟,处处为他着想,吃的喝的都尽着他。爷儿仨整天在一起钻山入林,老鞑子背累了,血蘑菇就骑白龙脖子上。血蘑菇管老鞑子叫老叔,按说老鞑子的岁数,足够给血蘑菇当爷爷,可是只能叫老叔,只因血蘑菇是大当家的义子干儿,老鞑子岁数再大,也是大当家手下的崽子,水大漫不过山去,不能乱了辈分。

        再说山下关家大院这一大家子,孩子被土匪绑走,老祖宗除去了眼中钉,拔掉了肉中刺,暗中庆幸不已,大兰子可不干了,在老祖宗门前磕破了头,哭干了眼泪,跪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老祖宗仍是无动于衷。到了第四天早上,大兰子万念如灰,那个年头兵荒马乱,谁不知道胡子杀人不眨眼,三岁孩子落在土匪窝,不啻羊入虎口,三天没消息,定然小命不保。大兰子没指望了,用饭勺子舀了点儿凉水,来到大门口,把水洒在地上,再拿饭勺子往门槛上连磕三下,磕完一下喊一声孩子的大名。大管家关长锁在一旁看得明白?她在给孩子叫魂儿。无奈老祖宗发了话,上下人等谁也不敢过问。大兰子在大门口喊了三天三夜,出门投河而亡。老祖宗经过祁家小六子那件事,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就说大兰子改教不成,又是投河死的,欠着地府里的债,业障太深了,不能进祖坟。先命人收殓了尸首,搁到白骨庙中,又托堪舆先生远寻一个四煞俱全的凶穴,离双岔河越远越好。

        常言道“干活儿不由东,累死也无功”,堪舆点穴的收了钱,就得按主家说的办,不该问的人家也不问。恰好当年在外方行走,途经十三里铺,见到一处荒坟凶穴,于是画了一张图,交给关家老祖宗。老祖宗即刻让人置办一口上过十八道大漆的棺材,给大兰子穿上一身新娘子的装裹,这意思是打发她出了门子,从此不是老关家的人了,然后用黑白纸剪了两个小纸人,心口上各剜一个窟窿,黑的扔到河里,白的放入棺中。吩咐前去送棺材下葬的人,棺材不许入土,坟前不许立碑,堆起一个坟头,把棺材竖着插在坟头上。这样的棺材,没有哪个盗墓贼敢动,一看就知道里面的主儿惹不起,谁动这口棺材,谁就得填进去一条命,替老关家还上地府的债。上门女婿身为外姓,又不是本乡本土的人,按关外的规矩,生下孩子随媳妇儿的姓,岳父家的祖宗牌位和家谱,上门女婿连瞅一眼的资格都没有。如今媳妇儿死了,儿子也没了,这个家还怎么待?只好一咬牙一跺脚,来了个远走他乡不告而别。

        关家老祖宗本以为土匪索要赎金不成,一定会撕票,自此一了百了,这一篇儿就算翻过去了。没想到过了几年,又听说孩子不但没死,反而被占据孤山岭的迟黑子收养了。老祖宗暗暗心惊,孤山岭上的胡子非同小可,若不斩草除根,等这孩子翅膀硬了,说不定就会上门寻仇。老祖宗便在家中设下堂口,摆放香案香炉,供上保家的纸狼狐,作法勾取这个孩子的小命。

        血蘑菇那时候还小,只记得梦见身处一片荒凉之地,眼前一条大河哗哗淌水,河上有个木板桥,自己在河边玩,不知从哪儿跑来一个白纸人,白衣白帽,一尺多高,脸上画了五官,跟头把式引着他往桥上走。血蘑菇好奇心重,而且从小胆大,见这纸人竟能走来走去,便想捉住了带给白龙看,于是追着纸人往前走。刚走了几步,背上突然挨了一鞭子,他大叫一声,登时从梦中惊醒,睁开眼看见老鞑子手拎一条黑蟒鞭站在他身旁,二目炯炯,亮得吓人,旁边的白龙还打着呼噜。血蘑菇坐起身来,揉着眼睛问老鞑子:“老叔您咋的了?我又没惹祸,急赤白脸地抽我干啥?”老鞑子一言不发,全是皱纹的脸上阴云密布。当土匪的素来行事乖张、喜怒无常,瞪眼就宰活人,血蘑菇也不以为怪,让老叔打一鞭子又能咋的,倒头接着睡吧!

        转天一早,血蘑菇想起梦中的纸人,又去问老鞑子,梦见纸人主什么吉凶?老鞑子仍不理会,他不敢再问了,心里却还嘀咕。血蘑菇在土匪绺子里长大,学了满嘴黑话,一肚子迷信忌讳。比方说,喝茶叫“上清”,吃饭叫“啃富”,只因“茶”和“查”同音、“饭”和“犯”同音,这些字眼儿从谁嘴里叨咕出来,谁就要倒大霉。土匪十分信梦,梦见老头儿,那是要迎财神爷;梦见大姑娘小媳妇儿,出门遇上贵人;梦见穿黄衣服的,走路能捡金疙瘩;梦见红棺材,可以招财进宝。如果大当家的或四梁八柱做了这一类梦,绺子就会下山劫掠,甭管是砸明火、掐灯花还是别梁子,决计不会失手。血蘑菇做了这么一个怪梦,心里头没着没落,怕惹老鞑子不高兴,又去缠着干爹迟黑子,问梦见纸人是啥意思,是吉是凶?迟黑子哈哈一笑,说门神爷管不了庙里的事,一个八竿子扒拉不着的乱梦,你屁大的小孩子胡琢磨啥?血蘑菇毕竟岁数小,没过两天就将此事忘到了九霄云外。

        而在血蘑菇十二岁那年,有天夜里又梦到一个黄纸人,黄衣黄帽,身长六尺,描眉打脸,脸蛋儿上抹着腮红,不由分说背上血蘑菇便走,一边走一边在口中念叨:“睁开眼,往上看,通关大道连着天,三头六臂是神仙;三步两,两步三,背着小孩到河边,弯腰施礼问声安;晃三晃,颠九颠,水自有源河自流,龙王行雨浪滔天……”血蘑菇趴在纸人背上听得入迷,不知不觉到了河边,但见河水湍急、波涛翻涌,一座木板搭成的破桥架在河上,让河水冲得左摇右晃,随时可能倒掉。血蘑菇心生怯意,用力从黄衣人背上挣脱下来,扭头往回跑。黄衣人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来,两人一通撕扯。血蘑菇是在土匪窝子长起来的,整天翻山越岭、骑马蹚河,身手矫捷,远胜常人,却在黄纸人面前全无招架之力。黄纸人一把拢住血蘑菇,顺势扛在肩头,大步流星奔向木桥。血蘑菇双拳乱打、两脚乱蹬,口中大呼小叫,可都无济于事。

        正当这个节骨眼儿上,猛听“啪”的一声脆响,一条黑蟒鞭打在黄纸人肩膀上。黄纸人冷不丁挨了一鞭子,丢了魂似的,一撒手将血蘑菇扔在地上。血蘑菇出了一身冷汗,立时从梦中惊醒,一骨碌身坐起来,只见老鞑子二目圆睁,白胡子翘得老高,手持黑蟒鞭,一脸的凝重。此时的血蘑菇已经懂事了,老鞑子不能再瞒着他,跟他说:“有人给你下了断桥关,要置你于死地,一旦过了桥,你的小命就没了!有此一而再,必有再而三,从今往后,你须处处小心!”

        血蘑菇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分明是做梦,难不成能在梦里整死我?他问老鞑子:“老叔,什么人这么恨我?我是打哪儿来的?我爹我娘在哪儿?”大当家的之前有言在先,不让这个孩子知道他的身世,担心他长大之后会去找老关家报仇,以免冤冤相报,没完没了。所以老鞑子没跟血蘑菇说实话,只说他是半路上捡来的。有道是“一饮一啄,皆为前定;事无巨细,无非因果”,命中注定的躲不了,偏偏是怕什么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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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0-10-23 09:37:56 | 显示全部楼层
    3

        当土匪不可能一年四季在山上打家劫舍,尤其是几百人的大绺子,冬天大雪封山,再在山里待着不免冻饿而死,因此一下头场雪,大当家的就会把人马召集起来,分发红柜大饷,藏起长枪,带着短枪,约好来年开春上山的日子,四梁八柱和崽子们各处躲藏猫冬。有家有口的回家,就说在外面做了一年买卖,带着钱回来过年;光棍儿一人的,有的躲进林场给人看套子,有的躲在山下相好的窑姐儿家中;实在没有去处的,可以找个大车店落脚,过几天安稳日子,不必再和往常一样出生入死。当然也有不少胡子在猫冬时被人告发掉了脚儿,落到官兵手里,八成人头不保。

        老鞑子也年年带血蘑菇和白龙下山猫冬,由于是耍清钱的绺子,只干劫富济贫的勾当,老鞑子又不是四梁八柱,分到的钱不多,很难维持一冬。他曾是吃皇粮砍人头的刽子手,在北京城金銮殿上给皇上太后磕过头,后来大清国连年给洋人割地赔款,国库空虚,吃了多少代人的禄米也断了。他为了糊口,凭着身上的萨满法,在龙江当过一阵子神官,打着鱼骨响板,到处行医驱魔。由于世道太乱,神官也填不饱肚子,无奈之下上了孤山岭,投奔迟黑子落草为寇。每年下山猫冬,老鞑子仍到龙江落脚,听说谁家撞了邪、闹了妖,就去给人家做场法事,血蘑菇和白龙跟着打下手。白龙浑拙猛愣,吃饱了不认大铁勺,血蘑菇可比他机灵多了,一来二去,通晓了其中许多门道。虽说装神弄鬼的东西伪多真少,可总有些真的。比如说老鞑子会一手截根拿病的绝活儿,那时候缺医少药,老百姓有个三灾六病,诸如头疼脑热、跑肚拉稀、腰酸背痛、失眠盗汗之类,常求助跳萨满搬杆子的,遇上邪祟附身的状况,老鞑子这手针法也顶用。总之甭管是何症状,老鞑子一针下去,往往会有奇效,可是针法并无一定之规,谁都看不出端倪。任凭血蘑菇和白龙死说活求,老鞑子只道:“你俩小崽子记住了,等到我蹬腿儿那天,谁在跟前伺候我,给我养老送终,我就把针法传给谁。”中文吧 www.zwen8.com

        兔走乌飞,冬去春来,转眼又是六个年头。老鞑子脸上沟壑纵横,皱纹又深了,但腿脚尚且灵便,能跑能颠。白龙长成了糙老爷们儿,一脸连鬓络腮的胡子,拿土匪黑话说这叫“沙拉子”。血蘑菇也快十八了,长得浓眉细目,一张细白净脸,相貌挺周正,举止果敢,智勇过人。只是血蘑菇为匪多年,身上的匪气越来越重,不仅如此,还练成了一身胡子的本领。首先来说,他从三岁起钻山入涧,尥起蹶子来没人撵得上;其次是枪玩得熟,十步装枪自不必说,炮管子也直溜,不敢说指哪儿打哪儿,那也是八九不离十,跟并肩子“打飞钱”没输过;另外一个就是脑袋瓜子里带转轴,心眼儿比谁都多,主意比谁都正,为人讲义气、懂规矩,没有歪门邪道的,深受大当家的器重。

        正所谓“船在水中不知流”,血蘑菇在山上当他的胡子,却有人一直没憋好屁。这天半夜,血蘑菇又梦到走在河边,对面飞也似的来了一个纸人。不同于前两次,这个纸人黑衣黑裤,头顶黑纸寿帽,面目怪诞,身高在八尺开外,晃荡荡拦住血蘑菇,口出人言道:“小兄弟过河不?前边有座桥,我来给你带路!”经一番挫折,长一番见识,血蘑菇吃过两次亏,已知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没好气地说:“老子身在绿林道上,来也独来,往也独往,不惯与人同路。”黑纸人哧哧冷笑道:“话虽如此,却由你不得!”说话伸出铁钳般的大手来抓血蘑菇。血蘑菇骂道:“直娘货,老子怕你不成!”正待上前厮打,怎知黑衣黑帽的纸人有备而来,抬手抛出一条绳索,如罗网降下。土匪最忌讳的就是“网”,出门遇上渔民撒网捕鱼、猎户张网逮鸟,土匪非得跟他玩儿命不可,只因触了“天罗地网”的霉头。血蘑菇一见这网,心中暗道不好,再想躲可来不及了,被捆了个结结实实,任由黑纸人拎在手中,身上有劲儿也使不出来。

        血蘑菇常年和老鞑子、白龙同吃同住,这一天半夜,那两人发觉血蘑菇不对劲儿,在梦中咬牙切齿连呼哧带喘,浑身上下冷汗淋漓。老鞑子一看就明白了,忙拽出黑蟒鞭用力抽打。这黑蟒鞭并非等闲之物,据他所言,刽子手每砍下一颗人头,都会把辫子上带血的头绳解下来带走,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绞出一条黑蟒鞭,是件辟邪挡煞的镇物。几鞭子下去,血蘑菇仍双眼紧闭、嘴唇青紫,如同死过去一般。老鞑子急得够呛,万般无奈想出个下下策,他让白龙帮忙,先在血蘑菇身子四周点上七盏油灯,又在黑蟒鞭上挂了七枚铜钱,捆住血蘑菇四肢。白龙大惊失色:“干爹,您要给他捆七窍?”旧时所说的捆七窍,是用咒语把人的七窍封住,邪魔外道再也不能上身。而被捆了七窍的人如同死上一遭,至少折损十年阳寿,死了也是孤魂野鬼。老鞑子摆手示意白龙别多说了,步行门迈过步,在口中念念有词:“天清清来地明明,日月神光显圣灵;阴阳桥上脱横骨,疙瘩溜秋有乾坤;三脚踹开鬼门关,生死簿上除名姓;六道轮回别打站,有人有鬼有神仙;令旗宝印手中剑,天兵天将护身前;度人本是度鬼根,捆身只为捆心苗;彻地方可言通天,无人知晓在阳间!”念一段掐灭一盏油灯,然后扯下一枚铜钱,最后一句念罢,七盏油灯全灭,窝铺里一片漆黑,血蘑菇也睁开眼了。

        老鞑子告诉血蘑菇:“捆七窍非同小可,等于在阴曹地府除了名,鬼差找不到你的人,邪祟也上不了你的身!”说完又把黑蟒鞭交到他手中,让他时时傍身,危急关头可以保命。血蘑菇似懂非懂,见老鞑子又救了自己一命,心下感激不尽,挣扎起身跪在地上,给老鞑子磕了三个响头。老鞑子心知肚明,血蘑菇虽然躲过了此劫,又捆了七窍,却非长久之计,想保住这条命,唯有毁掉老祖宗设在家中的堂口,让纸狼狐再也不能兴妖作怪才行。他长叹一声,对血蘑菇说道:“就在十五年前,吃长路的拐子带上山一个小嘎豆子,说是塔头沟老关家的小少爷。大当家的见这孩子长得挺白净,穿得齐齐整整,不是寻常百姓家的小孩,拐子吃的是江湖饭,借他一百二十个胆子也不敢忽悠孤山岭上的胡子,除非脑袋不想要了,想必所言不虚,便用三匹快马换下,将那个孩子搁在秧子房,派花舌子下山去给老关家捎口信,让他们带十根金条上孤山岭赎人。怎知关家老祖宗不肯出钱,并非拿不出十根金条,只因老祖宗疑心这孩子是转世讨债的恶鬼,就此死在土匪窝里才好。可怜的是孩子娘,一时想不开投了双岔河,孩子他爹远走他乡,不知去向。”

        血蘑菇听得全身发抖,呆愣了半晌,颤声问道:“老叔,关家那个小嘎豆子……是我?”老鞑子点了点头,又说:“大当家的本以为你早和关家断了道儿,一直不许我跟你说这些事,怎奈关家老祖宗不肯放过你,不惜折损自身寿数,屡次三番摆下断桥关取你性命!让你说我咋知道这么清楚呢,当初塔头沟祁关两家有些个是非恩怨,老祖宗用纸狼狐逼得祁家小六子走投无路,那时我还不曾上山为匪,在猫儿山跳萨满为生。小六子求我救他一命,但这个事我管不了,一来各有因果,二来凭我这两下子,不一定对付得了纸狼狐。不过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既然走到这一步了,咱爷们儿横不能坐以待毙,明天一早,我带你和白龙下山走一趟!”

        白龙替血蘑菇鸣不平,噌地从草垫子上蹦起来,拔出插在腰里的“十五响”,发着狠说道:“不如禀告大当家的,点齐兄弟,多带枪马,趁月黑风高,掐了灯花摸进关家窑,铲了他一门良贱,给我老兄弟出这口恶气!”

        老鞑子说:“万万不可,塔头沟老关家并非为富不仁之辈,砸这个窑不合咱们绺子替天行道的规矩,大当家的断然不允。只能咱爷儿仨下山,设法混入关家窑,破了供奉纸狼狐的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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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0-23 09:38:0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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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末秋初,关外的天气凉飕飕的,早上山风一吹,能刮起人一身鸡皮疙瘩。老鞑子带上白龙、血蘑菇,爷儿仨装扮成收黄烟的客商,套上一辆大车,马粪兜子里暗藏短枪、短刀,上边盖了半兜子马粪。老鞑子坐在车辕子上,挥起鞭子“啪”的一声脆响,鞭鞘轻轻往回一钩一带,口中拖着长腔吆喝一声“嘚儿?驾”,牲口四蹄蹬开,车轮滚滚向前,下山直奔塔头沟。白龙坐在车上哼着小曲儿:“日头出来照西墙呀,东墙底下有阴凉,酒盅没有饭碗大呀,老娘们儿出嫁前是大姑娘啊……”一旁的血蘑菇眼神儿发拧,紧锁双眉,脸憋得通红,一声不吭。关家大院在本地首屈一指,土匪讲黑话叫“关家窑”,到那疙瘩不用打听,远远望见一个大院套子,墙高壕深,布局森严,四角炮台耸立,门口吊桥高悬,两边摆放两只大石狮子,雄狮在东雌狮在西,雕得活灵活现,狮子嘴里含着一个圆球,真叫一个气派。血蘑菇思绪如潮:“我原是地主家的少爷,怎么就成了落草为寇的胡子?”他心里头又是愤恨又是委屈,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老鞑子瞧出血蘑菇的心思,低声对他说:“再咋说你也是老关家的人,咱又是耍清钱的绺子,可不兴滥杀无辜。”血蘑菇点头道:“我听老叔的。”

        关家大院钱多粮广,雇了许多看家护院的炮手、棒子手,况且墙高壕深,上百土匪也未必近得了前,老鞑子却有办法。正赶上收头茬儿烟的季节,从四面八方来关家大院收烟的客商络绎不绝。他自己扮成收黄烟的商人,头顶瓜皮小帽,一身青布裤褂,腰里别着短杆烟袋,上面吊着个烟荷包;血蘑菇和白龙扮成两个伙计,也规规矩矩、像模像样的。他们赶着大车上门收烟叶子,身上又没带刀枪,瞒过盘查的炮手不在话下。

        秋天正是下烟的时候,关外交通不便,尽管老关家的黄烟名声在外不愁卖,但对上门收黄烟的客商一概恭恭敬敬,不曾有半分怠慢,皆因这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做生意以诚信为本,远来的即是客,买卖不成仁义在,没这点过人之处,也不可能置下这么大一份家业。主事大管家关长锁在老关家干了一辈子,如今头发花白,腿脚也不那么利索了,脑子可还是那么好使,一瞧老鞑子的穿着打扮,就是个跑生意做买卖的,再听老鞑子说起黄烟的品种,像什么黄金叶、小叶黄、大青筋、蛤蟆头,如数家珍一般,销路、价码更是门儿清,不过这个人的脸儿生,往年没来过,便多问了几句。

        老鞑子说打十年前就在塔头沟一带收黄烟,老关家的烟名气太响,那时候本小利薄,不敢来收,最近两三年赚了点儿钱,人往高处走,今年这才认定了关家大院。老鞑子一边挑黄烟,一边指点血蘑菇和白龙,说的全是内行话:“这关东烟好不好,一是看烟叶薄厚,二是闻味儿够不够香,还得装烟锅子里吸一口,把烟闷在肚子里,再从鼻子里返出来,如果这个时候出来的烟仍是熏心醉鼻,那就是一等一的好烟叶子……哎哟大管家,整个关东山也没有比您更懂烟的,您看我这是班门弄斧,关公面前耍大刀,圣人门口卖字画,这叫什么事儿啊!让您见笑了。”

        大管家倒不在意,干了一辈子黄烟的买卖,这套生意经可听不腻,怎么瞅怎么觉得眼前之人就是个收烟的老掌柜,更无半点儿疑惑,把老鞑子爷儿仨带到西跨院,上等黄烟都在那边。几个人往里一走,只见院子里、屋檐下,全是搭起来的烟架子,一绳一绳的烟叶晾在架子上,白天太阳暴晒,晚上露水浸润,就像抹了金漆、抹了香油一般。仓房里一捆捆黄烟用草帘子包好了,扎成两三百斤一个大烟包,狗咬纹式的交错摆放,摞得跟小山相仿。血蘑菇看得心头起火,暗暗思酌:“就凭这家底儿,十根金条都不想掏?害得我当了这么多年土匪,生在你们老关家我可是倒了大霉了!”老鞑子见风使舵,能说会道,跟管家聊得火热,口头定下四百斤黄烟,瞅见日头已经往西沉了,便悄悄给管家塞了几块银圆,赔笑说道:“您看光顾着说话,天色可不早了,道路偏远,这当口出去恐怕无处投店,赶上眼下这兵荒马乱的,万一遇上胡子,我们爷儿仨可对付不了,还得劳您多费心,留我们在关家大院借个宿。”大管家收了好处,就安排他们仨在牲口棚中对付一宿。

        白龙把大车赶进院子,卸了车辕,喂上牲口。爷儿仨在牲口棚里吃了几口随身带的干粮。老鞑子叮嘱血蘑菇,那个老祖宗供了保家的纸狼狐,你纵有黑蟒鞭在手,也须多加小心。血蘑菇摸了摸腰里的鞭子,使劲儿点了点头。待到夜半更深,从马粪兜子里取出短刀短枪,摸黑从牲口棚中出来,抓住一个倒脏水的老妈子,捂住嘴拽到无人之处,刀尖顶着嗓子眼儿,问清了老祖宗住在哪屋,出哪门进哪门怎么走、什么地方有炮手、什么地方有狗、打更巡夜的在什么位置,然后捆成五花大绑,堵上嘴扔到墙脚。三人避过巡夜的棒子手,七拐八绕来到老祖宗住的香堂。借着月色细瞧,四扇木门做工考究,下半截雕刻如意云纹,上半截木棱拼花外面糊着高丽纸,刷着桐油。扒着门缝往里看,屋中设一座香案,墙上悬挂一幅古画,一尺多长,纸张已然泛黄,画中一物,周身灰毛,牙尖嘴利,一半似狼一半似狐,形如纸折,四周遍布符咒,香炉里点了三炷香,屋内烟雾缭绕、阴气沉沉,两边摆设点心馒头,香案一角放着一盏油灯,地上是个炭火盆。蒲团上盘腿坐着一位老太太,背对着屋门,甭问这就是关家老祖宗,老得都快成人干儿了,身穿黑衣黑裤,宽袍大袖,头上绾着发髻,口中哼哼唧唧听不清在念叨什么。

        老鞑子和白龙打起十二分精神,守在门口把风。血蘑菇咬了咬牙,伸手推门,屋门没插着,吱扭扭一声轻响,打开了一道缝。血蘑菇闪身而入,抬手抖开黑蟒鞭,啪的一声甩将出去,鞭鞘在老祖宗身上缠了一圈。老祖宗年岁太大了,再加上事出突然,盘坐在蒲团上躲闪不及,被黑蟒鞭死死缠住,惊骇之余,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血蘑菇另一只手拔出明晃晃的短刀,上前用刀尖抵住老祖宗的脖颈,厉声问道:“你认不认得我是谁?”老祖宗定了定神,喘了口气,借着油灯的光亮,侧歪着身子仔细端详,哪儿来这么个愣头青?虽然从未见过此人,可又觉得格外眼熟,思来想去恍然大悟:“你是大兰子下的孽种!我咋就整不死你呢?”

        血蘑菇怒火填膺,打从记事以来,头一次见到自己的血肉至亲,对方竟然骂自己是孽种,咬牙切齿地问道:“我也是这家的人,三岁就落入土匪窝,咱们再没见过面,我到底干过什么对不起老关家的事?你凭什么把我当成孽种?”血蘑菇心神激荡,一颗心怦怦狂跳,拿刀的手直哆嗦,接着问道:“你不掏钱赎我也就罢了,为何一门心思置我于死地?还有比你更狠心的吗?我娘……是不是也让你逼得投了河?”

        老祖宗啐了一口,疾言厉色地骂道:“你个小王八犊子,还敢来问我?要不是你,你娘能投河吗?”

        血蘑菇怒道:“我娘投河时我才三岁,分明是你蛇蝎心肠容不下她,死后还抛棺在荒坟凶穴,你怎么能这么歹毒?”他有心一刀捅死这个老祖宗,却说什么也下不去手。

        常言道“人老奸,马老滑,兔子老了鹰难拿”,老祖宗活了这么大岁数,经得多见得广,已然看透了血蘑菇不敢杀自己,一张老脸上布满了杀机:“不把你这讨债的孽障除掉,老关家迟早让你祸害得家破人亡!”

        血蘑菇越听越怒,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却没忘老鞑子交代的话,心想:我三岁上山落草为寇,连个名姓也没有,只得了一个匪号,在别人眼里我是打家劫舍的土匪,我却从没干过伤天害理的勾当,一向跟着大当家的替天行道,不曾坏过绿林道上的规矩,不能你说我是妨人的孽障,我就是了,如今我若是杀了你,岂不被你言中了?他心灰意懒,不想多做纠缠,砸香堂的心思也没了,收了黑蟒鞭抹身就走。老祖宗暗中思忖,此人这一走无异于猛虎归林,将来短不了纠缠。她见血蘑菇心神不宁,暗觉机会来了,口中念动法咒:“五雷请将,金刀斩头!”霎时间一阵怪风卷地,老祖宗脸色苍白如纸,画中的纸狼狐已经入了她的窍,一下立起身来,抓起桌角的油灯,举过头顶砸向血蘑菇。谁料灯油卷着火苗滚落了下来,燎着了自己的袖口,灯油随即倒灌下来。老祖宗浑身起火,瞬间烧成了一团,惨叫声中满地打滚,引燃了供桌上的帷幔,一时烟腾火炽,烈焰飞空。

        血蘑菇心乱如麻,怔在原地不知所措。守在门口的老鞑子和白龙发觉屋内火光冲天,急忙踹门闯入,将血蘑菇拽到屋外。只听大院中巡夜的急打梆子,高叫“走水”,三个人不及多说,喊一声“扯呼”,往外就跑。老关家仓房环列,黄烟堆积如山,到处是过火之物,大院里挖了八道土沟防火,墙根儿底下、犄角旮旯都有存水的大瓦缸,然而此时月黑风高,风助火威、火趁风势,从屋顶上过火,一烧就是一大片,这边还没来得及扑救,那边已经着了起来。火头越烧越大,火势蔓延迅速,熊熊烈火照红了半边天。整个关家大院一片大乱,上下人等争相逃命。爷儿仨混在当中一路狂奔,跑到墙角下解开老妈子的绑缚,冒烟突火冲出关家大院。三个人也顾不上大车牲口了,一口气蹽出三五里,回头再看,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关家窑已成一片火海。经此一事,老关家一蹶不振,后来又遭乱军洗劫,人几乎死绝了。血蘑菇也认命了,从此死心塌地在山上当他的土匪,这才引出“调兵挂帅,摆阵封神”一连串奇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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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0-23 09:39: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血蘑菇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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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爷儿仨趁乱冲出关家窑,跑得滴溜甩挂,连呼哧带喘,帽子也歪了,衣襟也开了,凉飕飕的天,鼻洼鬓角却是热汗直流。跑到高处转头观望,但见风威火猛,屋瓦炸裂,泼水成烟,老关家的宅院庄田变成了一片火海。血蘑菇胸膛中的一颗心,直似断线的风筝,忽高忽低没个着落。白龙则是心里发虚,自言自语地嘀咕:“咱这个娄子捅大了,瞒着大当家的携带枪马下山,火烧关家大院,只怕瞒不住啊!这倒在其次,要命的是大牲口、大车扔在关家窑没抢出来,多半也给烧没了,咋跟大当家的交代啊?”土匪最看重的两样东西,一个枪一个马,枪是土匪的胆,马是土匪的腿,也可以说是土匪的“局底”,所以顶忌讳拐带枪马。他们爷儿仨没经过大当家的允许,擅自带着枪和马车下山,马车还没了,这可咋整?老鞑子说:“咱大当家的吃顺不吃戗,上了山你俩谁也别吱声,我先去跟大当家的认个错儿,且看他如何发落。”

        老鞑子带着血蘑菇、白龙上了孤山岭,来到分赃聚义厅,当着绺子里四梁八柱的面,跪在地上禀告大当家的,把前后的经过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只因关家老祖宗心肠歹毒,不肯放过血蘑菇,三番五次以纸狼狐置血蘑菇于死地,我才擅作主张,带着白龙和血蘑菇赶了马车下山,扮成贩烟的客商混入关家窑,想趁夜毁了供奉纸狼狐的香堂。怎知关家老祖宗用油灯砸血蘑菇,意外引起火头,关家大院及周边庄田,还有我们爷儿仨带下山的马车,均被大火焚毁。万望大当家的开恩,念在他们两个小的不懂事,都是我让他们跟着干的,是打是罚还是掉脑袋,均让我一人承担。”

        迟黑子倒没发火,上前扶起老鞑子,当众说道:“我不让你们跟血蘑菇说他的身世,就是怕冤冤相报没完没了,结果还是没躲过去。看来火烧关家窑实乃天意,因果上的事,岂可由人计较?按说老关家本本分分,没干过坑害老百姓的勾当,咱不兴无故祸害人家。可这是血蘑菇家里的私事,谁家没个糟心事呢?谁的葫芦爬谁的架,他自己去做个了断,山上不便干涉。不过你们不该不听号令擅自下山,倘若崽子们都这么干,咱这孤山岭岂不乱了套?没规矩不成方圆,没五音难正六律,因此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各罚你们一年大饷,下不为例。”大当家的断得明明白白,还给山上省了钱粮,四梁八柱和老鞑子他们仨心服口服。只是打这儿起,血蘑菇仿若变了个人,终日闷着头跟在老鞑子后面,干些个烧火做饭的杂活儿,时不常杵山梁子上发呆,谁也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天气一天比一天凉,刀子般的老北风吹光了树叶子,孤山岭上灰茫茫一片,眼瞅就要大雪封山了。跟往年一样,到了这个时节,大股土匪又会下山猫冬。大当家的把人马集合到分赃聚义厅,先分大饷,大当家的、四梁八柱拿头份,剩下的崽子按这一年的功过,谁分得多谁分得少,账房字匠记得一清二楚,钱不够分就拿东西抵,像抢来的烟土烟枪、皮帽子皮袄皮褥子、金银首饰之类,按价值分成若干份,各取所得。众土匪跟过年一样,一个个眉开眼笑,分完了大饷,喝罢辞行酒,接着就要“插家伙”。各人下山只带短枪,把长枪埋起来,埋在什么地方,只有大当家的和四梁八柱清楚,其余崽子一概不知。山上的牲口马匹大伙儿分头骑走,谁骑走的,谁还得骑回来,如果说转年上山,分给你的牲口坐骑没了,你就得拿出相应的财物抵偿。约定好转年开春上山的日子,土匪们下山各奔东西,或者投亲靠友,或者去会相好的,或者去“海台子”找暗娼,还有“拉帮套”的,找夫妻两口子,仨人明铺暗盖,搭伙过日子,吃饭一张炕桌,睡觉一个炕头。要么就躲在大车店里喝大酒、抽大烟,组织赌局,放签抽红,总之兜里有钱,胆子又大,想干啥干啥。

        老鞑子的家在猫儿山,离龙江县城不远,年年带着血蘑菇和白龙回乡下过冬,家里头还有个女人,跟老鞑子搭伙过日子。他以前当过跳萨满的神官,当地人都以为这爷儿仨每年开春后到外地跑营生,大雪封山前回来,可想不到他们是杀人越货的胡子。老鞑子爷儿仨不是四梁八柱,往年分到手的大饷,勉强刚够维持一冬,有时还得去周边给人家断病消灾。老鞑子跳大神,白龙帮兵击鼓,血蘑菇做金童助威,爷儿仨配合得十分默契。乡下很多地方不用钱,老百姓拿“高粱小米”当酬劳,隔三岔五挣点儿粮食,倒也足够吃喝。老鞑子蒸小米干饭最拿手,先把小米淘洗干净了,放进高丽大铁锅里,加水煮到米粒儿开了花,用铁笊篱捞出来装进小盆,搁铁锅里扣上锅盖继续焖熟。盛在碗里的小米干饭颗粒饱胀,香味儿赛过大米饭。

        搁到往年,他们爷儿仨带着大饷下山,准是先奔县城赶大集。关外的大集热闹非常,镰刀锄头、刀剪锅铲、衣服鞋帽、山楂冻梨、活鸡活鱼,吃的喝的、穿的戴的,乡下人常用的东西,在集市上摆得满满当当。还有杀猪的,把肥猪捆在板凳上当场宰杀,旁边放个大木桶,里头盛满滚烫的开水,猪头砍下来扔进去煺毛。要吃杀猪菜,少不了粉条子和冻豆腐,紧挨着的小摊上顺手就能买着。爷儿仨逛上半日,采买些个布料鞋帽、烟茶酒肉,再在县城里吃一顿好的,这才把大包小裹拎回家,几乎是年年如此。

        今年可不一样了,爷儿仨刀头舔血忙活一年,一个大子儿没分着,家还是得回。白龙心里憋屈,嘟囔道:“空着俩爪子下山,这一冬可咋过啊?”老鞑子白了他一眼:“别吵吵,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只管跟着我走!”这件事难不住老鞑子,到了龙江老家,照旧先奔县城。进了城门洞子,随着人群来到十字街心,看东边一家当铺,门前挂着幌子,写着斗大的“当”字,立着旗杆,杆顶挑起两串木制大钱,悬着红布飘带,离老远就能看见。仨人迈门槛进当铺,老鞑子以前当过刽子手,在金銮殿上给皇上磕过头,见识过午门上比馒头还大的金疙瘩,有一件御赐的黄马褂,过年时请出来跟祖宗牌位供在一起,平常舍不得穿,搁家里不放心,塞在包袱里走哪儿都带着。如今迫于无奈,解开包袱皮儿,把黄马褂递到柜上,叫了一声“朝奉”!各地当铺多为徽州人所开,徽州管有钱人叫“朝奉”,渐渐成了当铺掌柜的称呼,关外也是如此。朝奉瞄了一眼,鼻子里“嘁”了一声:“您往前走两步吧!”那意思是让老鞑子去别家典当。老鞑子问他为啥不能当?朝奉不耐烦地答道:“这都什么年头儿了,谁还稀罕这破马褂?”老鞑子无奈地摇摇头,收起黄马褂,又脱下一件皮袄,这件皮袄唤作“乌云豹”,用沙狐颔下的皮毛拼成,挡风御寒、油光水滑。有一年下山砸窑,抢来的东西里有这件皮袄,以前这可是往宫里进贡的宝袄,等闲难得一见,迟黑子觉得老鞑子年岁大了不禁冻,便把这件皮袄给了他。关东人讲究翻穿皮袄毛朝外,这乌云豹穿出去太招眼,老鞑子在皮袄外面套了件夹袄,风钻不透、雪打不漏,又轻又暖和,数九寒天浑身冒汗。朝奉头也没抬,问了句:“当多少?”老鞑子没含糊,要了个“祖宗价儿”,左手比画一个八字:“八百龙洋!”朝奉一撇嘴,满脸的不以为然,乌云豹非同小可,这爷儿仨又不像达官显贵,所以他认定东西是偷来的,故意往下压价。老鞑子不舍得皮袄,可也没别的招了,经过讨价还价,当了龙洋八块,就这八块龙洋,那也是相当可观了。朝奉接过皮袄,高喊一声:“写,虫吃鼠咬,光板无毛,挡风大毛一件,当龙洋八块!”这也是规矩,多好的东西进了当铺,账本上一律要写“破旧”两字。老鞑子心知当铺规矩历来如此,所以那个年头老百姓才有一句话“冤死不告状,穷死不当当”,没必要跟人家置气,当下更不多说,揣好当票,带着血蘑菇和白龙出了当铺。

        爷儿仨当了皮袄,兜里又有钱了,定然要去饭庄子大吃大喝一顿。当土匪的有钱就花,讲究狠吃猛造,从没有舍不得这么一说。毕竟干这一行的,成天把脑袋别到裤腰带上,指不定哪天就没了,所以是宁可翻江倒海一瞬间,也不想细水长流五百年。那么说上哪儿吃呢?龙江县城有个“四味居”,乃是地方上数一数二的饭庄子,两层的楼房,前堂后灶,一楼散座、二楼雅间,四道热炒远近驰名。老板姓左,相识的称他“老左”或“左师傅”,早年间在十字街口搭个棚子,支起一口铁锅,专做过路之人的生意,只卖四道菜:爆腰花、炒肝尖、熘肉段、烧茄子。老话怎么说的?“要想富,半夜穿棉裤;要想穷,睡到日头红。”左师傅做人规矩本分,手勤、眼勤、脚勤,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到集市上买肉,早去为了能挑到最好的猪肝、猪腰。干什么都讲熟能生巧,切菜看刀口,炒菜看火候,天天炒这四样菜,打晌午一开火,热锅凉油,葱姜末炝锅,香味蹿出八丈远。用多少作料,什么时候翻勺,什么时候勾芡,什么时候出锅,闭着眼也不差分毫。吃过一回的人没有不想第二回的,生意差得了吗?左师傅起早贪黑攒了些钱,惦记着开个小饭馆,就兑下一间破破烂烂的小门脸房,请来个老木匠拾掇一下。那时候盖房修房的瓦匠、木匠,活儿能串着干,一两个人全包了。老木匠带个小徒弟,爷儿俩干活儿不惜力气,连着好几天,从天不亮开始,叮叮当当锛凿斧锯之声不绝于耳,一直忙活到天黑掌灯。左师傅也是仁义厚道,亲自给一老一少两个木匠烧火做饭,顿顿好吃好喝,比他这当东家的吃得都好。木匠偷偷告诉左师傅:“这个地方风水极盛,干什么成什么,做买卖的沾上了能发财,老百姓住了人丁兴旺,就是建座庙也比别处香火旺,所以连仙家都惦记,将来说不定会有什么东西来占你的地方。”老左刚才还挺高兴,听完最后这句心都凉了,忙问木匠该当如何是好。木匠说道:“不用担心,你老左是忠厚之人,果真有那天,自当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然后他在打木头门时做了些手脚,门底下有点紧,一开一合吱扭扭作响,叮嘱左师傅门户千万别改,就让它响,这饭馆将来发了财,无论怎么整,都别动这个门!

        左师傅晚上睡在饭馆里屋,天不亮就去集上买肉,他的门一响,周围邻居都听得见,或嘴里或心里,难免嘀咕一句“老左起来了”,以至于饭馆生意越来越好,老左真的“起来了”。爆腰花、炒肝尖、熘肉段、烧茄子卖出了名声,号称“龙江四绝”,饭馆的生意兴隆,四味居成了金字招牌,扩充为两层楼的大饭庄子。左师傅没忘老木匠的话,保留了原来的门户,自己进进出出仍走这道门。

        饭馆这个行当,怎么干的都有,有的大馆子可以做几十道上百道菜,堂倌报菜名都费劲儿,四味居却只有这四道热炒,各是各味儿,搭配些冷拼凉菜,再来一大碗热热乎乎的酸辣汤,爽口开胃,大个儿的肉馅儿蒸饺当主食,解馋解饱还实惠,谁家也比不了,生意越做越红火。凡是进饭馆来的主顾,不论穷富贵贱,左师傅全都客客气气、笑脸相迎,周周围围的谁家有个急难之处,他该出力的出力,能舍钱的舍钱。

        老鞑子他们爷儿仨每年下山猫冬,一定到四味居大吃一顿,太馋这口儿了。以往来这个饭馆得排队等座,今天格外冷清。正是吃晌午饭的时候,饭庄子大门敞着,进去一瞅,居然没做生意。柜上坐着一人,粗眉大眼,两撇小黑胡,相貌忠厚,正是左师傅,不过俩眼发直,气色低落。老鞑子吃了半辈子龙江四绝,深知左师傅为人板板正正,做事勤勤恳恳,一年到头风雨无阻,除非身体抱恙,落炕下不了地,或者当天集市上的肉不新鲜,没有上等的好腰子,那才不做生意,不知今天是何缘故。老鞑子到柜上一拱手,叫道:“左师傅!”左师傅见是老熟人,忙起身相迎,从柜台后头绕出来:“哎哟老哥哥,快请快请!总没见您了,您这是从哪儿回来的?”老鞑子说:“在辽西葫芦岛跑了大半年,不瞒您说,我们爷儿仨出门在外,天天惦记四味居的热炒,您今天咋没做生意呢?”左师傅先将老鞑子爷儿仨让到靠窗一张桌子前,招呼伙计端茶倒水,递上热毛巾擦把脸,这才叹了口气说道:“别提了,这一阵子饭庄子里不太平,整得我头昏脑涨,半夜睡不踏实,白天多站一会儿,两条腿就发软,啥活儿也干不成。您说这生意还咋做?”老鞑子会扎针,问明左师傅头疼之处,从怀里掏出个牛皮夹子,捏出一枚大针,吩咐白龙用“崩星子”点燃手取灯儿,将针在火上燎了三下,然后在左师傅头顶和后脖颈子上各扎一针。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左师傅晃晃脑袋,觉得舒服多了。血蘑菇和白龙暗挑大拇指,问老鞑子:“您戳的这是啥穴啊?”老鞑子随口说了仨字:“哈拉穴。”两人听得直发蒙,有这么个穴位吗?

        老鞑子坐下喝了口茶,又问左师傅:“饭庄子怎么个不太平?”左师傅也知道老鞑子是萨满神官,就把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平时他都住在饭庄子楼上,最近这一个多月,夜里常听得楼底下叽里咕噜乱响,点着灯下楼去看,又什么都没有,他以为是饭庄子里闹耗子。干勤行的最怕闹耗子,一粒老鼠屎能坏一锅汤。左师傅不敢掉以轻心,上板之后不干别的,就是带着几个小伙计逮耗子。楼上楼下的窟窿、墙裂,均以洋灰封死,布上捕鼠夹子,下了耗子药。从乡下要来一条大黄狗,乡下的狗爱管闲事儿,拿耗子是家常便饭。折腾了这么十来天,没逮到一只耗子,倒是这条大黄狗,天一黑就趴屋角呼呼大睡,到晌午才起来。左师傅又托人从江北带回来一只八斤大花猫,头圆爪利,尾长过尺,身上虎纹斑斓,都说甭管多大个儿的耗子,见了八斤猫都得吓尿了,可是也不顶用,到得三更半夜,该怎么闹还怎么闹。左师傅整天恍恍惚惚、提心吊胆,一躺下睡觉就听见怪响,觉得有东西压在身上,哪还做得了生意?好在前几天,一个打南方来的斗鸡眼阴阳仙儿路过此地,跟左师傅说:“你这个饭庄子妖气冲天,一定有什么东西作怪,而且道行不浅,迟早出来吃人!”左师傅忠厚老实,从来没跟人耍过心眼儿,听他说得对路,当时就慌了,忙问如何是好。阴阳仙儿自称可以捉妖,不过遣将召神,须当舍得钱财。左师傅辛辛苦苦忙活大半辈子,开了这么一个饭庄子,照这样折腾下去哪还做得了生意?只得认头掏钱消灾。打从那天起,左师傅更没心思做买卖了,砸锅卖铁东拼西凑,好不容易把钱凑齐了,只等阴阳仙儿上门捉妖。

        左师傅说完一把抓住老鞑子的手:“要知道您回来了,我还请那阴阳仙儿干啥?您快帮我想想法子、拿拿主意!”

        老鞑子久在江湖上行走,对这些个门道一清二楚,所谓的鬼怪妖狐,一百个里面不见得有一个真的。四味居这么大一个饭庄子,开在人来人往闹市之中,整天做着买卖,灶上点着明火,怎么可能有妖怪呢?多半是有江湖人布局设套忽悠人,来讹左师傅的钱财。又听左师傅说那个阴阳仙儿是打南方来的,长了一双斗鸡眼,不由得心念一动,莫非是厌门子的首领鸡脚先生?久闻此人名号,做局极有耐心,十年八年不嫌久,称之为“养宝窑”,凡是让厌门子盯上的,轻则倾家荡产,重则家破人亡。这伙人平日里行踪诡秘,各有营生,时聚时散。自古以左为尊,故左在上右在下,常人衣襟往往是左边压着右边,厌门子的人穿衣则是以右压左,腰带上环扣则相反,用于同伙之间相认。据说鸡脚先生近几年收了个会放蛊的女子,来自湘黔之地,是个六指,人称“六指蛊婆”。平时都是鸡脚先生带着手下勒索钱财,六指蛊婆躲在后头放蛊害人,手段十分了得,自此为祸更深。厌门子还供奉着一只口衔银元宝的花皮貂,这个邪物称为“厌门银子貂”。这伙人本来只在关内出没,听说到关外是为了找“魇仙旗”,可没少坑害无辜。还有大清国的时候,老鞑子当过刽子手,曾跟他师父奉刑部调令进京,在菜市口处决了厌门大盗龙飞天,所以知道个中内情。说不定当年那个木匠就是厌门子的人。左师傅的生意好,绝不是因为一扇门,四味居真材实料、手艺高明,没有这个门,照样能发财,怎能轻信那个木匠的鬼话?既然让老鞑子撞上了,绝无袖手旁观之理,他劝左师傅把心放肚子里:“不打紧,龙江县城才多大点儿地方,能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等我给你瞅瞅。”随即吩咐血蘑菇和白龙:“你俩到处找找,看看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二人领命,楼上楼下里里外外找了一个遍,什么也没找出来。老鞑子对血蘑菇说:“平日里就你最鬼道,要让你在饭庄子里藏点儿啥,还不能让别人找着,你该往啥地方搁?”血蘑菇转了转眼珠子,一指大门口:“我搁到那块匾后头!”老鞑子“嗯”了一声,又问左师傅:“瞅没瞅过那块匾后头有啥?”左师傅使劲儿摇了摇头,赶紧叫小伙计去搬梯子。

        饭庄子门楣之上高挂一块木头牌匾,涂着透亮的黑漆,上写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四味居”。血蘑菇爬上梯子,探头往后边一看,竟有一张黑乎乎的刺猬皮,皮肉相连贴在匾额背面,已经干透了,似乎是活剥下来粘上去的。老鞑子让血蘑菇揭下刺猬皮,拿去后院埋了,告诉众人不要声张,这一定是厌门子所为。常言道:“好汉莫被人识破,识破不值半文钱。”那个阴阳仙儿不是说要来捉妖吗?咱看他如何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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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0-10-23 09:39:1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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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师傅明白自己上了当,心里立马敞亮了,眉头也舒展开了,对老鞑子抱拳作揖,千恩万谢:“得亏老哥哥来得及时,我得好好请您喝几杯。”招呼伙计们把买卖做起来,在饭庄子二楼收拾出两间屋子,备好全新的枕头被褥,安排爷儿仨住下,没事就在屋里喝茶唠嗑、到点吃饭,都是左师傅亲自掌勺。左师傅熟知这爷儿仨的口味,炒的时候浪荡着点儿,火大油大多放蒜。当土匪的都是牛肠马肚,逮着好酒好肉可劲儿造,吃得脑门子直往外冒油。

        三天之后的晌午,四味居饭庄子里闹闹哄哄,伙计跑前跑后,左师傅在灶上掌勺,老鞑子爷儿仨在一楼喝酒。这时进来两个人,其中一个阴阳仙儿,留着山羊胡子,穿一件皂色长棉袍,脚下一双翻毛皮鞋,头发梳得挺顺溜,面黄如蜡,进得门来挺胸昂首,踱着四方步,手里揉着俩铁球,一双斗鸡眼四处踅摸,谁也没放在眼里。身后一个跟包的,一身靛蓝色棉裤棉袄,补丁摞补丁,邋里邋遢,背着大包袱,扛了个阴阳幌子。老鞑子爷儿仨相互使个眼色,甭问,厌门子的首领鸡脚先生到了。

        鸡脚先生找张桌子坐下来,跷起二郎腿,掏出盒纸烟,抽出一支在桌子上蹾了几下,装上翡翠烟嘴,划洋火点着,深吸一口,烟盒和洋火盒“啪”的一下拍到桌子上,显得派头十足。跑堂的上次见过这个阴阳仙儿,站在跟前点头哈腰地伺候。鸡脚先生慢条斯理地问道:“老左在不在啊?”跑堂的忙去灶上通禀。左师傅挑帘出来,快步走到鸡脚先生面前作了个揖。鸡脚先生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老左啊,钱备好了?”左师傅恭恭敬敬地说:“备好了、备好了,您放心吧,等您捉了妖,自当拱手奉上!”鸡脚先生又问:“是我说的数儿吗?”左师傅连连点头:“当然、当然。”鸡脚先生慢悠悠站起身来:“行了,我让你开开眼!”说罢吩咐跑堂伙计,在大门口摆上一张八仙桌,让跟包的打开包袱,取出一应之物,将一块写有“道炁长存”四个大字的坛布围在桌前,立好牌位,摆上素酒、供果,以及朱砂、黑墨、毛笔、玉笏、黄表纸、三清铃、五帝钱、八卦镜、龙角吹等法器,往香炉里插了三炷香。鸡脚先生一手持令牌,一手举法印,踏罡步斗,念念有词:“兵随令转,将逐令行,敢有不从,寸斩分形……”

        鸡脚先生在饭庄子门口作法,摆的阵势不小,吃饭的不吃了,走路的不走了,全挤在周围卖呆儿看热闹。老鞑子爷儿仨混在人群里,就听有个卖呆儿的议论:“这耍啥呢?耍大刀呢?”另一个跑单帮打扮的买卖人搭腔道:“一听这话你就不懂,这是阴阳仙儿作法降妖,前两年我在省城瞅过一回,那家伙,老厉害了!”刚才那个人又说:“我就不信了,饭庄子是吃饭的地方,能有啥妖怪?”不知其中门道的老百姓,以为这是看热闹的说闲话,东扯葫芦西扯瓢,老鞑子可是心知肚明,江湖上管这叫“托屉的”,又叫“贴靴的”,在一旁装作互不相识,敲边鼓腻缝儿接下茬儿,推波助澜打圆场,这两人都是厌门子里的同伙!

        爷儿仨不动声色,但见鸡脚先生挺卖力气,围着八仙桌子闪转腾挪折腾了半天,突然往饭庄子门口那黑底金子的牌匾上一指,断喝一声:“妖物在此!”几个伙计搬梯子上去,摘下匾额一看,匾后空无一物。鸡脚先生一张脸由黄变红,又由红转青,心知有人搅局拆台,却不知是何方神圣。他毕竟闯荡江湖多年,见过大风大浪,仍故作镇定,不慌不忙地念了几句口诀,走到供桌前放下法印,手指蘸上几滴酒水,抹在双眉之间,抓起令牌点指门头:“别以为我看不见你!念在你修行不易,不想赶尽杀绝,再不退去,定以天雷殛灭!”随即一抖袍袖,打出一道掌心雷,霹雳炸响,惊得围观之人一片哗然。

        老鞑子低声骂道:“损王八犊子,掌心雷有从袖子里打的吗?”鸡脚先生借这一招下了台阶,走到左师傅近前打个哈哈:“老左啊老左,你也挺厉害啊!我让你这饭庄子生意兴隆!”说着话在左师傅两肩和头顶各拍了一下。这三下瞒得过老左,可瞒不过老鞑子。俗传人的头顶和两肩各有一盏灯,称为三昧真火,这么一拍就把三昧真火拍灭了。厌门子这么干,暗指取人性命。老鞑子心说“水贼过河,甭使狗刨”,立刻挤上前来,将烟袋锅子摆在左师傅头顶上,吧嗒吧嗒紧抽了几口,等于给左师傅的“火”续上了。“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鸡脚先生被烟熏得直咳嗽,瞥了老鞑子一眼,已然看出这才是对头,只是大庭广众之下不便发作,就用黑话低声问道:“哪路的合字儿?是韭菜是苗儿?”老鞑子冷笑道:“吃生米儿的,就瞅你不顺眼,你能咋的?”鸡脚先生眼中凶光一闪,却不再理会老鞑子,冲左师傅一抱拳,脸上挤着笑说:“老左啊,在你饭庄子里作祟的东西,已经被我吓跑了,我一念之仁,放它一条生路,也不收你的钱了,山不转水转,咱们后会有期,告辞告辞!”说罢瞪了老鞑子一眼,带上跟包的扬长而去。

        不待围观的人群散尽,老鞑子就对血蘑菇和白龙使了个眼色,让他们俩随后跟上。鸡脚先生手段非常,既然被戳穿了坏门,必定回来寻仇,他们爷儿仨不可能天天守着左师傅,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不如来个快刀斩乱麻,今天就送鸡脚先生上西天!

        血蘑菇和白龙点头会意,摸了摸揣在身上的短枪,远远跟着鸡脚先生和那个跟包的,见这二人七拐八绕,连同那两个在饭庄子门口打托的,鱼贯进了一家烟馆。哥儿俩互相递了个眼神,并肩迈步,大摇大摆走入烟馆,瞅见前边四个人穿过前堂直奔后院,烟馆伙计和掌柜的如同没看见他们。当土匪的眼贼,一看就明白了,这个烟馆是厌门子落脚的地方。大中午的正赶上饭口,一个烟客也没有,掌柜的和伙计见这二位饭都顾不上吃就来抽大烟,准是憋得够呛了,开门做生意,进来的都是客,忙上前招呼。哥儿俩一人伺候一个,打倒了伙计和掌柜,又关上大门,穿堂过屋,溜到后院,趴在后院正房窗户根儿下,手指蘸唾沫点破窗户纸,见屋内有十多个人,或盘腿坐炕头上抽烟,或蹲在地上愣神儿,或在屋子里来回走溜儿,穿着打扮各不相同。其中有窄衣小帽的飞贼、有打把式卖艺的、有摇串铃卖野药的、有治瘊子点痦子的游医、有那个跟包的,还有那俩在饭庄子门口打托的。鸡脚先生烟瘾不小,正躺在炕上抱着大烟枪喷云吐雾。

        鸡脚先生一边抽着大烟,一边骂不绝口,说今天出师不利,有对头挡道拆台,险些栽了跟头,这个仇不可不报。另一个人劝道:“咱在烟馆熬了那么多白面儿,也是没少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闷声发财为好,免得耽误了盗取魇仙旗,那才是头等大事。”鸡脚先生大怒:“光棍不挡财路,不让他们领教些个手段,如何咽得下这口气?今夜三更,你们摸入四味居,给他来个鸡犬不留!”血蘑菇和白龙听得分明,以往只知道厌门子坑蒙拐骗、偷窃讹诈无所不为,居然还躲在烟馆熬白面儿,挨着茅房准长狗尿苔,鸡脚先生身边能有什么好货?干脆来个一勺烩,结果了这帮鬼头蛤蟆眼的坏种!

        哥儿俩用黑布蒙了面,各自拔枪在手,踹开屋门闯进去。一屋子人一愣,看着这两人不知所措。白龙和血蘑菇二话不说,劈头盖脸一阵乱枪打下去,疾如迅雷闪电,厌门子这伙人横七竖八死了一地。鸡脚先生从炕上蹦起来,想要跳窗逃命,血蘑菇甩手一枪打在他后腰上。鸡脚先生挨了这一枪,趴在炕上嘴里直哼哼,鲜血洇红了炕褥子。血蘑菇抢步上前,一把拽住他的脚腕子,从火炕上拖下来,又往脑袋上凿了一枪。与此同时,白龙跑到烟馆前边,结果了老板和那个伙计,卷了柜上的钱钞和几包上等大烟膏。血蘑菇也搜出不少财物,像什么镶着白玉、象牙的大烟枪,金丝边水晶片的眼镜,鸡脚先生身上的银圆、钞票、洋火、洋烟、纯金怀表,手指上带宝石的大金镏子,全撸了下来,又扯下炕上的被单子,将财货裹成一个大包袱。正当此时,门外的碎锣声、叫喊声响成了一片,原来县城保安队长听见枪响,以为是胡子劫城,赶紧传令抵御。哥儿俩背上大包袱,顺手放了一把火,爬上屋顶,朝天开了几枪,高声叫嚷:“孤山岭的绺子进了县城,大当家的和四梁八柱都到了!想活命的任你纵横,不怕死的放马过来!”保安队一听真是胡子,还是孤山岭的绺子,那可惹不起啊!登时乱成一锅粥,谁也不敢上前。又怕长官责罚,只得乱放空枪,但听枪声四起,更不知来了多少胡子。

        正晌午的时候,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叫买叫卖的十分热闹,听得枪声大作,又哄传土匪打进了县城,到处杀人放火,全都吓坏了,女人叫孩子哭,躲的躲藏的藏,各个商号忙着上板关门。有在路边拿两条长凳支块门板卖干鲜果品的,还有支起炉灶卖馒头、包子、烤地瓜之类的小贩,东西也不要了,抱着脑袋纷纷奔逃,苹果、鸭梨、花生、核桃、地瓜、土豆子、包子、馒头、钱匣子里的散碎铜子撒了一地。老实巴交的都吓跑了,却有胆大的二混子、讨饭的叫花子、歪毛淘气的嘎杂子琉璃球,恨不得天下大乱,以便趁火打劫,壮着胆子出来,划拉起地上的东西就往兜里塞。保安队收拾不了土匪,对付这些二混子的能耐可大了,举起枪托没头没脸一通乱砸。这么一闹腾,龙江县城里更乱了。白龙和血蘑菇扯下蒙面的黑布,混在奔逃的老百姓中间,跑到四味居门前,跟老鞑子碰了面。爷儿仨来不及多说,趁乱跑过十字街,如脱兔奔鹿,无人可挡,直奔城门口。老鞑子对县城保安队的路数一清二楚,只要没打死当官的,城门关不上。很多做买卖赶集的不在县城住,担心让保安队当成土匪砍了脑袋,连人带牲口,争相往城门洞挤。保安队有意不关城门,但是许出不许进,他们存心把土匪放出去,以免受困的土匪狗急跳墙。都是混口饭吃,谁愿意跟土匪拼命?留着脖子上的脑袋吃饭不好吗?

        爷儿仨一路逃出县城,躲到猫儿山下一片老林子里,清点劫掠来的财物。银圆、钞票揣入怀中,金怀表、金镏子、大烟膏之类的东西,以及他们仨人的短枪,全藏在树窟窿里,等来年开春再带回山上。血蘑菇从包袱里捡出一个油布包,这是从鸡脚先生尸身上搜出来的,里外三层裹了一本古书,纸张泛黄发脆,残破不堪,书皮上写着四个字《厌门神术》。老鞑子拿过来看了一眼,说这是厌门子的妖术邪法,告诉血蘑菇千万不可翻看,赶紧拿去烧了!

        此时节天干物燥,林子里不能点火,血蘑菇走到后山,找了个背风的地方,将《厌门神术》扔在一旁,掏出一根洋火划着了。许是前世因果,蓦地刮起一阵怪风,卷着白雾将火吹灭,合上的古书也被风吹开。血蘑菇明知不该看,可是好奇心起,忍不住一页一页翻看。书中所载,尽是搬财、借寿、缺天、损地之类的术法。血蘑菇看得入神,不知不觉翻到最后一页,猛然记起老叔的话,忙点上火将妖书烧成灰烬。回去跟谁也没提,寻思只是一目十行地翻看一遍,过几天就忘光了。怎知打这天开始,血蘑菇三天两头做梦,总能梦见《厌门神术》,一页一页的残书历历在目,不但忘不掉,反倒越记越牢,如同印在了脑子里,自知这本《厌门神术》定有古怪,更不敢对老鞑子说了。

        爷儿仨这一次下山猫冬,收拾了厌门子,得了不少财货,既是打着绺子旗号得来的东西,就该按绺子的规矩分赃,大局归山头,小局归自己。爷儿仨过了一个肥年,开春之后,将劫掠来的大局带上山,原封不动交给大当家的迟黑子,又把这件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迟黑子听罢拊掌称快,说:“这爷儿仨干掉了作恶多端的鸡脚先生,大闹龙江县城,替绺子扬了名、立了威,还掠来许多财货,此乃大功一件!”在场的四梁八柱和一众崽子纷纷道贺,挑着大拇指称赞老鞑子爷儿仨有勇有谋。大当家的迟黑子一高兴,就派血蘑菇和白龙去县城“走亲戚串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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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0-23 09:39:2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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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迟黑子他们在山上落草为寇,虽然号称替天行道,可再怎么说也是土匪,东北话讲叫“胡子”。当时的关外遍地是胡子,杀戮朝廷命官、劫掠府库财物,干的全是掉脑袋的勾当,不是迫于无奈,没人愿意走这条路。话又说回来,土匪也得有个奔头,所谓“杀人放火受招安”,还有一句老话“不当胡子不当官,不下窑子不为太太”,自古以来,当胡子落草为寇,大多是奔着招安去的,混个高官得坐、骏马得骑的不在少数。无奈生不逢时,赶上天下大乱一天一换旗的年头儿,司令满街走,土匪多如毛,今天招安当了官军,说不定明天又改朝换代了,还得再去当土匪,与其折腾来折腾去,倒不如一直在山上当胡子。

        像血蘑菇和白龙这样的崽子,除去在砸窑之时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给大当家的前挡后别,平常还得把风放哨、铡草喂马,干的都是辛苦活儿。上一次爷儿仨大闹龙江县城,替绺子立了威,大当家的破例开恩,让这小哥儿俩去白河县城“走亲戚串门子”,对于山上的土匪来说,绝对是一桩肥差!

        怎么叫“走亲戚串门子”呢?土匪还有亲戚吗?其实说白了,就是找地主大院的炮手、县城里的保安队收钱。无论官府的保安队,还是给地主看家护院的炮手,无非也是混口饭吃。这些人都有两个“东家”,一是那些大地主、当官的,按月给他们关饷钱,无多有少,这是明的。暗地里还有一个“东家”,就是土匪。拿保安队来说,他们私底下跟土匪串通一气,土匪佯装进城砸大户,双方打得越热闹越好,但有一节,只开枪不死人,子弹全往天上打。不懂其中门道的人都以为是保安队打跑了土匪。土匪故意丢下三五匹老马、十来件衣物,让保安队捡回去邀功请赏。土匪也不能白跑一趟,两边拿这笔赏钱对半分账,谁也不吃亏。这就叫“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道儿。

        到了约定分账的日子,白龙和血蘑菇起了个大早,如同出笼的鸟儿,打马扬鞭上了官道直奔白河县城。远远望见一座城楼子,下半截以青石为基,上半截用青砖砌成,牢不可破。城墙上垛口齐整,远端设有角楼。城门大敞四开,三丈来宽的护城河上吊桥平放,骑驴的、挑担的、推独轮车的、拉板车的、赶大车的、坐小轿的,从城门洞中进进出出。早有保安队的人穿得整整齐齐,候在城门口远接高迎。两人走到近前,先把枪支和短刀交给保安队的人,拿个兜子装起来,临走原样奉还。此乃约定俗成的规矩,以防他们喝多了酒在城里闹事。保安队的人带他们哥儿俩过吊桥进了城。别看这个县城不大,却是交通要道,从关内来做生意的商贾络绎不绝,饭店客店一年到头忙多闲少,虽是县治,尤胜州府,比龙江县城热闹十倍。血蘑菇和白龙的眼都不够使了,瞅见啥都觉得新鲜,城隍庙、土地祠、药王庙、地藏庵、县衙门、守备营、警察署分立两厢,一水儿的青砖灰瓦、敞亮大门。越往前走越热闹,道路两侧有的是做小买卖的,车马喧闹,行人穿梭,烧锅、油坊、染坊、皮坊、山货店、成衣店、首饰店、药铺、铁匠铺、饭馆、茶楼、烟馆、妓院、客栈、大车店,五行八作的商铺店面应有尽有,这叫“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保安队的人把他们俩带到一家饭庄子,是一座二层楼房,位于大片平房瓦屋之间,抬头看牌匾上写着四个大字“长顺馆子”,煎炒烹炸的油烟香味儿扑鼻而来。店伙计把众人让到楼上雅间,递过热毛巾,先沏上香茶,摆上四个压桌小碟儿,分别是糖蒜、雪里蕻、地葫芦,以及切成细丝的芥菜疙瘩。没过多会儿,七冷八热摆了一大桌子,像什么熏鱼酱肉、松花香肠、水爆羊肚、血肠白肉、锅包肉、熘肉片、红烧肘子、四喜丸子,特别是炖菜,酸菜炖五花肉、小鸡炖榛蘑、排骨炖豆角、鲇鱼炖茄子,大盆大碗地端上桌子,呼呼冒着热气,满屋子飘香。俗话说“姑爷领进门,小鸡吓掉魂”,在关外请客离不了小鸡炖榛蘑,鸡必须是长到一百天的小笨鸡儿,加上关东山的野生榛蘑,紧烧慢熬,炖得酥烂入味,吃上一口就停不下来。长顺馆子还有一道风味菜,叫作牛羊锅铁,端上来一个炭火炉,架起锅铁片,涂上牛腰窝油,切好的牛羊肉片在锅铁上烤熟,蘸着用酱油、辣椒油、卤虾油、韭菜花、芝麻酱调成的小料来吃。伙计又抱来两坛上等“龙泉酒”,本地烧锅自酿,清亮透明、酒香绵厚,敞开了随便喝。保安队吃饭不用给钱,全记在账上,到年底下给不给就不一定了,反正饭庄子老板绝不敢去要账。

        白龙和血蘑菇平时在山上顺垄找豆包,土坷垃里刨食,捞不着什么嚼裹儿,咸菜疙瘩都舍不得大口吃,酒倒是有,是老鞑子自己用土法子酿的苞谷烧,喝一口感觉嗓子眼儿往外冒火。这一次可逮着了,不错眼珠盯着一桌子菜,哈喇子流到了下巴颏儿,头也不抬可劲儿造,顾不得猜拳行令,滋溜一口酒,吧嗒一口菜,到最后嘴都喝麻了,吃得沟满壕平,盆干碗净。酒足饭饱之后,跑堂伙计从街对面点心铺叫来四样小点心?牛舌饼、鸡油饼、海棠果糕、芙蓉糕,再递上来热毛巾、牙签、漱口水,保安队的人备上大烟枪,从堂子里叫来几个姑娘陪着,唱小曲儿喝花酒。血蘑菇和白龙是来者不拒,拒者不来。到最后不能忘了正事,保安队的人给足了该给的钱,还给这哥儿俩一人封了一个红包。

        两个人心满意足,由保安队的人送出城门,顺原路打马回山。血蘑菇平时在山上吃不着好的,又正是能吃的岁数,在县城中贪嘴吃多了熘肉片,骑着马一通颠簸,肚子里的东西翻江倒海,半道上跑肚拉稀。他怕耽误了差事被大当家的责罚,就让白龙带上钱先走,自己在后边慢慢儿嘎悠。

        他们这个绺子占据一座孤山岭,山头又高又陡,形同一把锥子,上顶着天下杵着地,谷深数里像个口袋,两侧山连山水连水,岭连岭沟接沟,堪称天然屏障。左近有个地方唤作“剪子口”,传说这一带有吸金石,无论山坡、石缝、小沟岔,到处是金疙瘩。清朝末年挖出过金脉,出过“狗头金”,留下许多大小不一的金眼子,以及一座供奉“金灯老母”的小庙。关外挖金之人向来尊耗子为仙,据说金灯老母就是只大耗子,金帮下金眼子之前,必先备下供品,什么饽饽馒头、好酒好肉、香油果子都少不了,由金把头率众焚香跪拜,求金灯老母保佑他们多拿疙瘩。后因关外战乱,金帮的人都被打散了,长年不见人迹,庙宇失了香火,而今山墙半塌,门歪窗斜,残破不堪,四周长满了蒿草,荒凉中透着一股子瘆人的寒气。

        分赃聚义厅就在破庙后的孤山上,血蘑菇捂着肚子一路往回走,行至破庙附近,本想继续赶路,不料起了一阵怪风,卷起阵阵白雾,紧接着风云突变、闷雷滚滚,天黑得如同抹了锅底灰,正所谓“老云接驾,不是刮就是下”,料是行走不成,只得把马拴好,跑入供奉金灯老母的破庙中躲避。老话儿说“二人不放山,一人不进庙”,皆因没了香火的破庙中,常有贼寇强人落脚,行路的孤身一个去庙中投宿,万一遇上歹人,恐受其害。血蘑菇本就是杀人越货的土匪,倒没这个忌讳,只怕屋顶塌下来,把自己砸在下边,便蜷缩在供桌下闭目养神。脑袋里头昏昏沉沉的,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掩上的庙门突然让风刮开了,打外边进来一个黄袍老道。可也怪了,孤山岭下连个打猎的也没有,哪儿来这么一个牛鼻子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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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0-23 09:39:3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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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土匪专干杀人越货、砸窑绑票的勾当,疑心最重,成天担心遭人报复,谁都不会相信。即便同一绺子中的弟兄,也常相互猜忌。血蘑菇也是如此,孤山岭土匪出没,行人避之唯恐不及,方圆几百里更没有什么道观,哪儿来的这么一个老道?他摸不透对方是什么来头,不便轻举妄动,就掏出火折子点亮供桌上的油灯。金灯庙中破破烂烂,房顶子上蛛网密布,墙根儿横七竖八堆着破木板子烂砖头,泥胎塑像上彩漆斑驳、面目模糊、裂纹密布,在忽明忽暗的油灯光亮下,显得分外诡异。再瞅眼巴前儿这个老道,五十来岁的年纪,个子不高,身材瘦小,半新不旧的土黄色长袍盖到脚脖子,两只袖子又宽又长,脚踩十方鞋,一张脸面黄肌瘦,下巴上稀稀拉拉几根黄胡子,一对小黑眼珠子滴溜溜乱转,脸上全是邪气。带的家伙什也不少,背着一柄木剑,盘得锃明瓦亮的大葫芦挂在腰上,手握一杆短柄烟袋锅子,黄铜烟锅,玛瑙烟嘴,拂尘插在脖子后头。

        血蘑菇后退两步,拱了拱手:“这位道长,我瞅你面生,不是这山里的人吧?”黄袍老道似乎没将血蘑菇放在眼里,阴阳怪气地说:“道爷往来游食,仙踪不定。”旧时行走江湖的僧道头陀大多会说黑话,也受土匪敬重,所以血蘑菇又行了个匪礼,问道:“既是游方的化把,不妨报个蔓儿、说个价?”黄袍老道一摆手中拂尘:“久在深山不问尘,洪武身边伴过君!不怪你这山野小子有眼不识泰山,我道号辰松子,异名黄太公的便是!”血蘑菇听黄袍老道口气猖狂,而且上一眼下一眼打量自己,目光闪烁不定,看来绝非善类,只怕手段了得,敌他不过,不免下意识地撩开衣襟,伸手去腰里摸枪。

        黄袍老道一眼瞥见血蘑菇缠在腰上的黑蟒鞭,油亮乌黑,恍若蛇蟒,立时改了口气,清了清嗓子,拿腔作调地说道:“福生无量天尊,不可思议功德。不瞒你说,贫道受仙灵托梦指点,来此降妖除怪!”血蘑菇不以为然:“孤山岭剪子口有金灯老母护佑,还用外来的老道降妖?”黄老道捋了捋胡子,挺了挺腰,把脸凑到血蘑菇鼻子尖上:“你看你岁数不大,见识倒不小,我实话告诉你,金灯老母就是个千年耗子精,占据此山金脉,凭借吸金石兴妖作怪已久,当受天罗地网格灭。贫道观你气色极高,他日必成大功,位在诸侯王之上,可助贫道一臂之力,得了吸金石,咱俩二一添作五,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胆子了。”

        血蘑菇听到“吸金石”三个字,不由得动了心思:有了吸金石,金疙瘩不求自得,能给绺子找到狗头金,无异于立下大功一件,四梁八柱都得对我刮目相看,也让干爹和我老叔脸上有光。转念又一想:虽然听当过萨满神官的老鞑子提及,山里头有吸金石,可自己在这山前山后十多年,从未见过半个金粒子。而今这个老道顺口一说,还能当真不成?他一时拿不定主意,半信半疑地问道:“但不知如何相助?”黄袍老道伸出细长的手指,往血蘑菇腰上一指,说道:“庙后有个金眼子,等贫道掐诀念咒、布阵施法,必然会有一道妖气从里边冲上来,到时候抡起你这盘条子,狠狠抽打金灯老母的泥胎塑像,有多大劲儿使多大劲儿!”血蘑菇奇道:“你这牛鼻子老道挺识货啊!瞅出我这条黑蟒鞭厉害了?”黄袍老道“嗤”的一笑:“道眼通天,术法通玄,岂能把朱砂当成红土,棒槌看作萝卜干儿?你这鞭子非比寻常,乃是断头鬼辫子上带血的头绳绞成,一鞭子能打掉地仙五百年道行!”不等血蘑菇再问,黄袍老道已拔出背后的木剑,画地为圆,撩道袍盘腿坐在当中。血蘑菇冷眼观瞧,见道袍下是毛茸茸两条腿,不觉暗暗心惊,又看老道瞪着眼,口中念念有词:“北斗星君,太上仙师,诸天神灵,奉道真人,黄龙显圣,速助我行!”供桌上的油灯越来越暗,紧接着一道灰烟冲入破庙,急速盘旋,如同扶摇羊角,绕着黄袍老道打转。

        黄袍老道坐地岿然不动,口中吐出一道黄烟,又细又长,与灰烟缠斗在一起。血蘑菇看得真切,心下吃惊不已,冷不丁想起黄袍老道的吩咐,手中紧紧握住黑蟒鞭,正要去打金灯老母的塑像,忽地刮来一阵怪风,血蘑菇打了个寒战,脑中又闪过一个念头:“金灯老母是金帮供奉的地仙,香火曾百年不绝,虽没有灵验显圣,可也从未听说它兴妖害人,倒是这个穿黄袍的老道,形貌不正,来路不明,我可不能因为一时贪心,上了妖道的当!”黄袍老道不知血蘑菇在打什么主意,见他迟迟不出手,喝骂一声:“秃露反帐的玩意儿,你等啥呢?”血蘑菇听黄袍老道出言不逊,不由得心头冒火,他本就是土匪秉性,当堂不让步,下手不留情,从不瞻前顾后,当即手腕子一抬,猛听“啪”的一声脆响,黑蟒鞭正打在黄袍老道身上,立时闻到一股子恶臭,比屎尿更胜十倍,急忙捂住口鼻退开几步,再看庙中两道怪烟踪迹不见。

        血蘑菇被臭气熏了一下,脚下也站不稳了,不得不靠在墙角稍作喘息。金灯老母忽然显圣,变成一个老妇人,朗目疏眉,满脸皱纹,玄色绢帕包头,灰袄灰裤绣着金边,外罩一件藏青色斗篷,脚底下一双平底绣鞋,与供在庙中的泥像一模一样。金灯老母念在血蘑菇护驾有功,传给他一个法门,可以调遣耗子兵拿疙瘩。“拿疙瘩”是金帮的黑话,意指挖到成形的金粒子,也就是狗头金。但须“约法三章”:其一,拿疙瘩不可贪得无厌,一旦挖绝了金脉,以后就没金子可挖了;其二,调兵法门绝不可告之旁人;其三,孤山岭剪子口的耗子兵,皆为金灯老母徒子徒孙,持了灰家法咒,便不可伤及此辈。

        血蘑菇一一应允,指天指地立下重誓。金灯老母让他附耳过来,传给他调兵的法咒,血蘑菇暗记于心,随即打了个冷战,从梦中惊醒。揉着眼四下观瞧,香案上的油灯还没灭掉,地上扔着一件黄袍,裹有一具白骨,旁边还死了一条大黄鼠狼子,毛色黄里透红油光水滑,已然气绝身亡。血蘑菇六神无主,见外边满天星斗、月满如盘,估摸时辰已近午夜。这么晚没回山,干爹和老叔肯定着急,匆匆忙忙出了破庙。回山推说跑肚拉稀走慢了,又赶上变天,躲在破庙里打个盹儿,迷糊了一觉,别人也就没多问。

        从此之后,血蘑菇钻一次金眼子,就能带出几个金粒子。整块的金粒子自古罕见,民间根据形状称之为“狗头金”或“马蹄金”,有大的也有小的,大的捡到一块半块就不得了。不过山上有山上的规矩,拿了疙瘩他绝不敢私吞独占,全得交给大当家的,记下大账存入库房。迟黑子赏罚分明,分给血蘑菇好酒好肉,额外赏给他四个成色好、分量足的金粒子。别的土匪看在眼里,也纷纷去钻金眼子,却连一粒金沙子也找不着。土匪们议论纷纷,有人说血蘑菇走运,有人说他能跟金耗子说话,疙瘩全是金耗子给他叼来的,反正是众说纷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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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0-23 09:39:5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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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孤山岭绺子里有个土匪,挑号“双林”,已经跟着迟黑子当了十几年土匪,有一次下山探望老娘,一走三个月,音信皆无。上山为匪是挂柱容易拔香难,土匪对绺子中的情况了如指掌,万一背信弃义扒灰倒灶,绺子必定遭难。所以山上有规矩,谁想拔香头子,谁就得把命交出来,能活着退伙的少之又少,也许当面应允,同意你拔香撤伙,还送你些银圆烟土,等你扭脸一走,背后就打黑枪。真想退伙的也不敢说,只能找机会逃出去,远走他乡不告而别。迟黑子见双林下落不明,便让老鞑子下山办差,查清此人到底出了什么事,若是让官府逮住掉了脑袋,就要找出告密之人,再伺机寻仇;如果是吃里扒外投靠了别的山头,那讲不了说不起,挖地三尺也得把他翻出来,按照山规处置。

        老鞑子连着走了十几天,有一天深夜,一阵怪风刮开了窝铺门。血蘑菇迷迷瞪瞪地爬起来关门,听见白龙让梦魇住了,口中胡言乱语说着什么。血蘑菇忙把白龙叫起来,问他怎么了?白龙脸色不大对劲儿,可也没说什么。转天后晌,白龙套来几只山鸡野兔,抓了一大把榛蘑,热热乎乎炖成一大锅,叫来血蘑菇,哥儿俩盘腿坐在炕头,喝着酒吃着肉,又是划拳又是行令,天上地下一通唠扯,二斤苞谷烧不知不觉喝见了底儿。白龙把酒碗往小炕桌上一撂,板起脸问血蘑菇:“老兄弟,哥待你咋样?你还跟哥是一条心不?咱俩还是兄弟不?”这苞谷烧劲儿太大,血蘑菇喝得晕头转向,顺口说道:“咱俩还说啥,啥时候你也是我亲哥啊!”白龙道:“那你跟哥实说,同样一个金眼子,为啥别人下去两手空空?你下去就能找到金疙瘩?”血蘑菇支吾道:“我……我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误打误撞呗……”白龙翻了血蘑菇一眼:“你可拉倒吧,打你小子光腚哥就认得你,你忘了骑哥脖子上撒尿了?你心里想的啥,瞒得了天瞒得了地,瞒得了大当家的,瞒得了我干爹你老叔,可瞒不过我。让你自己说,你有啥事是我不知道的?是不是信不过你哥?咱都是老爷们儿,你就不兴敞亮点儿?”血蘑菇打马虎眼说:“白龙哥,我要是真有那本事,不告诉谁也得告诉你啊!可我真没瞒你。”白龙叹了口气,端起酒碗仰脖喝干,又抄起酒坛子倒酒。那酒坛子已然空了,白龙空了半天也没空出几滴,一气之下把坛子扔在地上,一张大黑脸拉得老长,舌头都木了:“咱哥儿俩这么多年,真是白交了啊!”血蘑菇见白龙生气埋怨自己,心里挺不是滋味。白龙不肯罢休,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又拎来一坛子酒,跟血蘑菇一碗接一碗地喝,话里夹枪带棒,把血蘑菇埋汰得抬不起头。血蘑菇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儿,觉得自己简直是“猪八戒照镜子?

        里外不是人”,实在挂不住了,又加上酒劲儿往上撞,脑袋瓜子发蒙,嘴上没了把门的,就将金灯老母显圣一事说了,又在白龙的追问之下,说出了调遣耗子兵的法咒,说完一头倒在土炕上鼾声大作。

        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血蘑菇觉得有人叫自己,睁开眼见是老鞑子。外头天刚蒙蒙亮,血蘑菇诧异地问:“老叔,咋这么早回来了?”老鞑子说差事已然办妥,自己本想在山下待两天,可总觉得心神不宁,这才急着往山上赶,又问:“为啥就你一人,白龙干啥去了?”血蘑菇睡眼惺忪,转头往四周看看,炕桌上杯盘狼藉,平日正是他和白龙蒙头大睡的时候,此刻窝铺里只有他一个人,却不见白龙的踪影。他拍打脑门仔细回想,自己酒后失言,对白龙说了调遣耗子兵的法咒,当时惊出一身冷汗,心说要坏,忙把心头所想告知老鞑子。老鞑子听罢也吃惊非小:“白龙得了法咒,多半是下金眼子拿疙瘩去了,若真如此,只怕凶多吉少!”

        二人出门找了一个遍,果然不见白龙的踪迹。老鞑子越琢磨越不对劲儿,爷儿俩赶忙抄家伙绕到后山,来到金灯老母的破庙附近分头找寻。血蘑菇眼尖,瞅见一个金眼子边上挂着绳索,他叫来老鞑子,一老一少点上油灯钻了金眼子。金眼子里阴气森森,侧面岩壁时而传来滴水之声,脚底下又湿又滑,周围有几条黑魆魆的坑道,不知通往何处。爷儿俩摸索着往前探路,绕进一处坑道,血蘑菇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打了个趔趄,借着油灯光亮低头一看,脚下竟是一具白森森的人骨,仍有十几只耗子围在上边乱啃乱咬。爷儿俩将那些耗子赶开,蹲下身仔细观瞧,被咬碎的皮肉和碎布条与白骨粘连在一起,血腥之气刺鼻,地上丢着一支“十五响”,正是白龙傍身的家伙,旁边扔着一把铁锹,甭问也知道,白龙已被耗子啃成了白骨。

        老鞑子伤心欲绝,颤颤巍巍去给白龙收尸,可又无从下手,坐在原地苶呆呆发愣,忽然吐出一口鲜血。土匪都有股子狠劲儿,老鞑子心知大限已到,拼上这条命,舍了这身皮,也不能放过金灯老母,当即掏出一个纸马,点火烧成纸灰吞下去。只见他须发倒竖,二目圆睁,口中念道:“阴兵借阴马,阴风助火灵……”随后喷出一口黑血,烧过的灰烬也在其中,化作一缕缕黑烟。血蘑菇惊道:“老叔,您要借马烧庙?”老鞑子略一点头,喃喃说道:“我活到这把岁数,早该去见列祖列宗了,还有啥舍不得的?”说完又喷了一口血,晃了三晃摇了三摇,一头栽倒在地。血蘑菇以为老鞑子咽气了,扑在他身上呜呜大哭。谁知老鞑子还没死透,又睁开眼说:“哎呀,老叔忘了给你交代个事,扎针的秘诀还没传给你……”血蘑菇哭得满脸是泪:“老叔啊,您甭传了,这一时半会儿哪说得清……”老鞑子气息渐弱:“就两句话,你记好了……扎针不认穴,哪儿疼往哪儿戳……”血蘑菇听得目瞪口呆,再看老鞑子已然气绝身亡。

        眼瞅着打小把他背大的老叔死于非命,情同手足的白龙成了一堆白骨,血蘑菇怒火中烧,胸膛几乎炸裂开来。他刨坑埋了二人,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头,抹去脸上泪水,咬着牙爬出金眼子,一脚踹开庙门冲进去,抽出黑蟒鞭,点指金灯老母的塑像,破口大骂,越骂越生气,一不做二不休,抡起黑蟒鞭,一鞭子下去,塑像摇了三摇,晃了三晃,破庙墙下、塑像底下、供桌下面钻出了不计其数的金耗子,眼珠子金中泛红,耳尖尾短,一身细绒毛,背上长了一条金线。这些金耗子密密麻麻堆成了山头,“吱吱”乱叫着拥了上去,有的用爪子刨,有的用身子撞,有的用脑袋顶,顷刻拱倒了金灯老母的塑像。眼看金灯老母泥像上的颜色没了,“轰隆”一声摔得粉碎。血蘑菇不解恨,在庙中挥鞭乱打,使尽了浑身气力,直到抽断了黑蟒鞭。此时一团阴火从天而降,落在破庙屋顶,破庙顿时起火,大小耗子烧死无数。血蘑菇心里头凄凄惶惶,踉踉跄跄往山上走,但觉身后冷飕飕的,似乎跟着什么东西,转头看了多时,又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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