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的每日心情 | 无聊 2024-10-27 08: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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签到天数: 62 天 [LV.6]常住居民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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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1-2 07:4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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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絮开始看侦探小说。一天两本,一个星期十四本,看得她想吐。
她是去看小说中的侦探的。看侦探如何一层一层抽丝剥茧,抓出凶手。在那些小说里,无论怎样离奇的案件,最终总能真相大白。然而柳絮越看越沮丧,她发现自己无能为力,如果她是书中人的话。她设身处地,假装自己真的是穿着风衣叼着烟斗漫不经心出场的侦探,可是她看不见一丝一毫的线索,直到真相揭晓的那刻,她把书回翻,才看见线索早就明明白白摊在眼前,从第一本,到第十四本,她完全没有一点点的长进。迷雾从字缝里飘出来将她困往,再怎样挥手驱散、都无济于事。柳絮意识到自己就像是书中侦探的助手,或者警察,总之就是那类专门塑造出用来衬托主角的角色,甚至,比他们都不如!
当柳絮努力想象这些故事,想象自己闯入进去身临其境的时候,尽管她无法成为一个侦探,但却成功地越来越接近故事中的另一个主角。是的,她对那些凶手越来越害怕,仿佛能闻到肚子剖开后的腥臭味,仿佛能看到丝巾勒紧脖子时的深痕,仿佛能听到刀锋在白骨上刮过的铮铮声,若隐若现的脚步随时都会在身后浮起,与凶手相伴的感受,柳絮想,是因为自己真的有过这种经历吧。
“看这些没什么用的。”郭慨说。
“现实里不会有那么多残忍变态的案子吧。”
柳絮问。
“现实里的人,要比小说里的,更复杂。”郭慨看了她一眼。
“查得怎么样?”
“你的朋友,和你想的不太一样。”
除了确认这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在之前的一周里,两个人没有更多的联络。对于柳絮来说,在费志刚烧掉了那些信件之后,她陷入矛盾的状态里。到底要不要再继续下去,她有一种不愿承认的动摇一方面开始看大量的侦探小说,看书中的名侦探如何破案;另一方面,她却并没有开始细细梳理当年的记忆,梳理关于文秀娟死的线索。她想等等再说,看郭慨能查出什么。一个没用的看客,对于自己,她闪过这样的念头。
郭慨希望柳絮能远离这件事,他希望她当一个看客。如果不是非问不可的问题,他宁题多费些周折自己调查出来。正如有时候亲吻是为了告别,拥抱之后才得以彼此前行,他让柳絮重新面对九年前的罐梦,是为了她可以永远摆脱。所以,如果可以,这场噩梦就由他走进去,她停在外面就好。
见面的地方是巨鹿路弄堂里开出的一家小咖啡馆。郭慨说,找个你家附近安静些太阳好的地方,柳絮就选了这里。新开不到一年,顾客三三两两,柳絮来过几次,没见坐满过。原本的花园用玻璃封了一半,和店面连接在一起,玻璃外的竹子和里面的几盆滴水观音气息相通,让整个店堂都有半户外的感觉。往日里下午都需要把顶棚遮起一半,免得太阳太晒,今天不用,阴天。
“我查了文秀娟的家庭情况,并不太好。”
“不好?”柳絮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讷讷地说,“是她爸爸妈妈碰到困难了?啊,这些年……我应该去看看他们的。”
尽管柳絮把文秀娟视为好友,但这段感情只维系了短短几个月,还没有机会延伸到彼此的家庭。那管箫是她和文父之间唯——次交集。
“她家是住在棚户区老街的。”
就像巨大的冰原上忽然生出一道裂痕。
那条老街是上海杨浦区的一个小小街区,但上海人里大概没有谁会不知道那个地方。那条老街意味着混乱浑浊的丛林,尤其对柳絮这样的女孩而言,是听见名字就要掩鼻避走的地方。她听过许多关于老街的传说,比如,一个老街外的人,不可能毫发无损地穿过它。在柳絮的概念里,住在那儿的不分男女,不论老少,全都是流氓,那是上海流氓界的圣地,从那里出来的人,在全上海的混子里都算是人物了吧。
这样的地方,怎么会和文秀娟有关系?她怎么会住在那里?
“她爸爸是开出租车的,妈妈长年重病,有一个姐姐在高中的时候生病去世了,家里条件一直很困难。”
柳絮看着郭慨,意识到他不可能骗她。然后心中那座形象轰然倒塌。那就是她一直在骗她。
她一直以为,文秀娟是好人家的孩子。衣食无忧,教养良好,祖上是有文化的资本家或者就是书香门第。可竟然是棚户区。
的确,文秀娟从来没有声明过她出身优沃,但她偶尔会说起怎么鉴别沉香的好坏,红木家具保养有多麻烦,白玉牌子一直不戴要盛一碗水放进去润一润,这些碎片完全能够拼出一幅底蕴深厚的家族图景。文秀娟会去做药试挣钱,可是她又告诉柳絮,她资助了两个贵州贫困山区的孩子上学,算一算那笔支出几乎和她的药试收入持平。文秀娟还说,过几年暑假的时候,她要赞助那几个孩子来上海旅游,到时候让柳絮一起来。甚至她常常说起的路名,都是“华山路”“复兴路”“武康路”,以及“静安面包房”“红房子”“美琪大戏院”,有一次她还带了一支马可李罗面包房的法棍给柳絮吃,这让柳絮一直觉得,文秀娟是住在“上只角”的,并且多半是幢带花园的大房子。
所以,这一切都是假的。
柳絮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人要处心积虑地把自己如此包装,文秀娟居然虚荣到这种程度?
那么她还有什么是假的?什么是真的?她和自己的友情呢?
一瞬间,柳絮发现自己不认识那个人了。关于文秀娟的另一面,郭慨并没有深谈,因为他也只是从公安的系统里调了档案信息来看,并没有时间深入去了解,而且目前没有迹象表明文秀娟的家庭情况和她的死有关联。
除此之外,在这周里,郭概还去了次医学院,他给柳絮看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是棵松树的树干近景,那儿有个树洞。就是第一封信上提到的树洞,两个谋杀者最先使用的“信箱”按照信上所述,郭慨没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它。当然,时隔九年,洞里早已经找不到任何痕迹。
树洞算不上线索,只是个印证。倒是如今依然在同一辅楼做宿管的大妈提供了个诡奇的信息,也不知郭慨是怎么和她说上话的。文秀娟出事前两天的清晨,或者说半夜也可,二十五号早上四点刚出头的样子,她醒过来时发现楼外有光亮。十二月的天,那个点还一片黑。她走出去。看见有个人蹲在外面烧火盆,吓得脖子上的汗毛一根根立起来。那个人就是文秀娟,蹲在那儿一声不响,对大妈的问话也不回应,端着火盆就回去了,那火大概本就快绕完了,端起来走进楼道时忽地就熄了,连同整个人都隐没在阴影里。这事情太不吉利,加上两天后文秀娟就出了事,以至于宿管大妈每每事后想起,都忍不住怀疑,当时她看到的到底是文秀娟本人,还是一个出窍的魂灵,在为自己的死亡做一场事先的祭奠。
所有这些事情背后的信息,柳絮自然无从分辨,她只是听着,听郭慨把那一段时间的各种细节慢慢补完。她明明就生活在其中,但是对这些一无所知,现在听来,有一种闯入陌生世界的奇异感觉。不,应该说是走入了世界的阴影里,就像走路的时候,你不会去观察自己的影子,理所当然地认为那影子跟随着自己,毫不出奇,而她现在,发觉组成影子的无数黑点里藏了太多的秘密。
“你想过吗,文秀娟的症状,有可能是中的哪种毒?”郭慨问柳絮。这是他今天第一次向柳絮发问。柳絮没有准备好,愣了一下,而且她也的确没有周全地思考过这个问题。
“我问了我们的法医。”没有等到柳絮的回答,郭慨也不在意。
“我告诉了他文秀娟的一些慢性症状,他说这很难判断,最可能是神经性的疾病,或者是免疫系统的病变。我说如果是中毒的话有哪些可能,他说首先考虑重金属中毒,比如铅、汞、砷。”
柳絮点头,然后她意识到,郭慨说的这些,其实是常识性的东西,他不说,自己也应该能判断出来的。只是,这些曾经熟悉的知识许久不用,已经生绣板结。她努力在记忆里翻找,然后说:“的确像重金属中毒,当时如果怀疑,可以通过尿检查出来的。但是现在人过世了那么久,是不是能从骨灰当中检出,就难说了。嗯,不过,要是秀娟真的是重金属中毒致死,多半渗到骨头里了,骨灰里也是会有微量残留的,就看仪器的精度了。”
“就现在的情况,还不到向家属提出重验骨灰要求的时候。以后等到掌握了更多的情况,我是打算去拜访她爸爸的。接下来,我想办法查一下文秀娟当时住过的医院,她既然怀疑自己中毒,肯定是做过一些检查的。”
“对对,她自己一定都查过一遍的。”柳絮点了几下头,又迟疑地问。“可是既然她都查过一遍,那应该是没查出什么才对。”
“不一定都查过一遍。重金属有那么多种,现在好像有新式仪器,一次能化验几种重金属是吧,那个时候,应该还是特定的试剂对应某一种重金属检测的吧。她可以要求医院查两三次尿样,再多的话,医院也不答应吧,难道她会直接和医院说,怀疑自己被下毒,所以要一遍遍地查吗?”
柳絮想到那一次报警时文秀娟的态度,摇了摇头。
“所以我只是想做减法,知道她做过哪些检查,就可以把那几种毒源排除,再看剩下的毒里,有哪些是比较容易从医学院里获得的。”郭慨向柳絮解释自己初步的破案思路。
“这是一条线,还有一条线是笔迹。尽管那两个人在信里对笔迹都做了伪装,但是对笔迹鉴定专家来说,也是有迹可循的。但前提是要拿到足够多的日常笔迹样本进行比对。这个呢,我会去想想办法,但是,也许你更方便一点?你也想想办法看吧。”
“好的。”柳絮说,“他们每天都在写病历开药方,应该有办法拿到的。”
把一周所获说完,并没有花郭慨太多时间。他看柳絮神情较一周前憔悴,就不想往深里展开,他想柳絮未必能在思路上给他太多帮助,谈得多了,徒扰其心,把进度说清楚也就是了。他倒是有心想和柳絮聊聊其他,随意扯扯闲篇,却又觉得不太好,不太方便。原本已经是陌路,现在就守着本意,不要再节外生枝了。他想着,如不是当年的事情落下了病根,柳絮和费志刚的生活是幸福的,他现在想法子把病根抽了,以后么,偶尔可以见上一面说会儿话,已经是极好。这样子,柳絮就算是又回到了他的生活中,而他从来不在柳絮的生活里,过去未曾,今后更不必。
当郭慨沉默下来,慢慢转着茶杯的时候,柳絮也同样安静地望着桌边滴水观音宽厚的叶片,两人间如有默契。这平静慢慢尴尬,又转为微妙,然后重归于平静。渐至傍晚,在这时光里,云开了,太阳照了会子竹叶,终又隐没不见。恰好他们也已把壶里的茶叶啜得没了滋味,便散了。
回去之后,柳絮考虑该怎么拿到同学们的笔迹。说起来,他们每天都大量在开方写病历,但是真的要拿到,却很难。她早已经不是医生,偶尔会去医院,但毕竟不经常。她也不能拜托费志刚,他把那些信烧掉的时候妻子没有阻止,所以就自然地以为妻子并不打算追查。柳絮觉得这样挺好,在有结果之前,别把窗户纸捅破,这样家里才可以安宁。
一直到下一周见面前,柳絮都没想出好办法。且她意识到,处方或者病历未必是好选择,因为写在那上面的字为了求快所以格外潦草,和医生正常写字并不一样,算不得好样本。那什么是好样本呢,每个医生都要写年终述职,上面的字是日常书写的最好样本。柳絮之所以会想到这个,是听费志刚说起,院办要把档案室移到浦东的新医院去,于是开始琢磨档案里有什么医生亲笔写的东西,述职报告就在这时候自然地跳了出来。历年医生们的报告应该都存在档案室。想到归想到,柳絮又不是院工,搬家的时候不能凑在旁边偷报告。所以等到见面的时候,柳絮只找出了几张同学的过年贺卡给郭慨,郭慨收了,却说价值不大,贺卡上字少没有比对意义。郭慨说那费志刚的字你总有吧,柳絮说怎么你还怀疑他?郭慨说你现在没有其他的,那就把你先生彻底排除一下,从刑侦角度讲再小的可能性也是可能性,排除一下总没有坏处,你别不高兴。柳絮也没不高兴,说行,下次带给你述职报告的主意郭慨觉得很好。如果能把历年的报告都拿到,也许勉强够做基本的分析。至于怎么拿,郭慨说你别发愁,交给我想办法。柳絮想不出郭慨能有什么办法,觉得他很神,难道要像影视剧里晚上穿着黑衣服夜里潜入档案室吗?结果又过了两个星期,郭概说拿到报告了,原来档案室搬家之前大清理,把没用的文件打包卖给废纸站,述职报告显然是其中之一。原该是粉碎之后处理的,但实际操作上没人严格执行。东西到了废品站,警察要去挑出些文件就方便得很了。柳繁想,他一定早就猜到,所以才不慌不忙答应下来。
费志刚的字迹比对最早完成,没有发现明显的类同笔迹,尽管柳絮本就知道他不会是,但也更定了心。至于其他同学的,则要多等几个星期,工作量太大,用郭慨的话说,这回得欠那位老师大人情了。
调查下来,当年文秀娟在医院里做了不少榨测,重金属排除了铅砷,轻金属排除了铝,除此之外,还做了血液中寄生虫卵的检测。所有这些都是非常规检查,在短暂的住院期间做了这么一大堆,足够让不耐烦的医生护士给坏脸色,觉得这个病人有疑病症了但是那么多种重金属,被排除的毕竟是少数,还有太多种可能。郭慨逐渐认识到,九年后的今天,如果无法检测骨灰,单靠症状是没办法锁定毒物的。
郭慨还做了件让柳絮觉得挺绝的事情因为信件里提到了《红楼梦》《笑微江湖》《鹿鼎记》等几部小说的名字,他设计了张调查问卷表,雇了几个大学生去做青年精英阅读情况调查当然其实只做和生医院青年医生们的调查,问卷上有许多书名,看过的就打钩,其中名著类有《红楼梦》,通俗小说类有《笑傲江湖》《鹿鼎记》。行动本身异常成功,所有的目标人物都接受了调查。但结果让人沮丧、所有的男同学都看过这两部武侠小说,女同学里刘小悠看过,夏琉璃则只读过《笑做江湖》。《红楼梦》所有的女同学都看过,男同学里表元看过。也是因为这几部小说太大众化了,无法筛出凶手。
柳絮越来越觉得郭慨很有办法,郭慨自己却并不这么认为,事实上,比起在刑侦队的时候,他感觉束手束脚板了,所谓笔迹、医疗记录、阀读背景这些,是比较间接的证据,甚至有些都不能算证据。时间过去了那么久,有效的证据大半都已湮灭,偏生他还不能直接地去挖出这些大半截入了土的证据,因为没有身份。户籍警和刑警是两个概念,立案和没立案更是两回事,即便他动用了所有的关系。想尽了办法,一个星期的进展,也比不上正经刑警查案子的一个小时。如果现在立了案,他是办案刑警,医疗记录笔迹之类的只需要一个电话或者儿句面询,更多的时间应该放在询问各个案件相关人员上面。证据会被时间掩埋,但人都还在,通过技巧性的问话可以迅速锁定方向,缩小范围,重新挖出埋在土里的线索。可是现在,他每询问一个相关人员,都要编出一个理由,并且因为这个虚构的理由,让他的问话不可能像一个办案刑警那样直接和深入。以前他觉得那些半地下的私家侦探全都是废物,现在他知道这活果然不好做。
郭慨觉得自己像一只秃,总是盘旋很久才能有一次俯冲,收获却无法果腹。事情在艰难地进展着,他找到了当年暗恋柳絮,帮她做过一次矿泉水毒性化验的学长冯文长,他毕业之后留校当了老师。这次郭慨没找特别的理由,只说是柳絮的朋友,再了解下当年化验的事情。他故意穿了警服去,故作玄虚。毕业后柳絮没和冯文长联系过,但他还记得这事,瞅着郭慨这身皮,心里有点志忑,因为那时柳絮用的理由是家里长辈疑心水里有毒,九年后一个警察找上来,是不是出了啥事。郭慨说没事,你别担心,我们今天就随便聊聊,你有啥说啥,这事情扯不上你的,我就了解下情况。这口气特别唬人,果然冯文长虽然一脸想逃开的模样,还是配合地回答问题。冯文长当年想追求柳絮,所以拿她的请求特别当回事,化验做得非常仔细,而水又是很容易化验的物质,所以九年后郭慨问起来,他还是非常确定地回答,水里没其他东西,是安全的。郭慨把话题往文秀娟头上试着扯了扯,居然扯出新进展。在柳絮拜托化验之前,文秀娟也拜托别人做过化验。化验的东西是一些头发和指甲,她没说是谁的,但后来大家都猜到应该是她自己的。当时她也是请一位能够用实验室设备的学长帮忙,结果一切正常,但文秀娟对这个结果不满意。委培班恰有位同学在做实验室的实习生,学长很自然地让那个同学帮忙做掉一部分化验的工作,结果文秀姆说你不应该假手他人。这样的指责在当时非常没有道理,闹得大家都很不愉快。至于那个做实习生的同学到底是哪个,冯文长就记不得了。见面时郭慨问柳架,柳絮有点印象,说应该不是裘元就是马德。
郭慨一直忍着没有去找柳絮的任何一个同学。他想在外围做足了功课,不想打草惊蛇。文秀娟的死是委培班所有同学的心病,一般情况不会愿意谈的,所以郭慨打算把这块阵地放到最后再攻。这不妨碍他侧面了解这些同学的基本情况:张文宇是内科骨干,上海人,家境一般,性格外向,外貌能称英俊,很招惹女护士;钱穆在脑外科,上海人,父母都是知识分子,为人开朗,相比张文宇在学术上成就更高,两年前他和刘小悠结了婚,同学里除了这一对和费志刚,其他人都还单着;刘小悠是哈尔滨人,性格爽快,说话做事都有一股子向前冲的风火劲儿,但是血液科的病人格外需要安静,所以她常常放着音量说前半句,后半句想起来了再把声线压下去,一直被同事拿来取笑;战雯雯是无锡人,小儿科的副主任,性格有棱有角,但对孩子倒是格外耐心;裘元在外科,徐州人,是同学里最内向孤僻的,怕和人打交道;赵芹出身海派中医世家,但却没干中医,而是留在了神外,她很安静,有文气,和裘元是男女同学里最爱看书的两个人;司灵家庭条件很好,家里在温州有工厂,出手大方爱请客,读书的时候有些做气,当了医生以后几乎不让人觉得了,这让她的人缘变得很好,她在传染科;夏琉璃给人的印象是文弱胆小,说话没中气,像欠着人钱似的,病人特别喜欢她,觉得这个上海女医生格外温柔,她也在传染科。所有这些人,不管是什么样的性格,外向还是内敛,风评都是格外的好,难得有几个病患投诉,也都不是他们的责任。从职业道德上讲,是白衣夫使的典范,说任何一个人是杀人凶手,都仿佛是天方夜课。
但是郭慨知道,人是有多面性的。一个恶棍可能会在道德的某一个方面做得非常好,这种隐藏性无损其恶棍本质。而且,出于赎罪心理,凶手在杀人之后,希望在其他方面做出补偿再正常不过,努力当好一名医生,治病救人,难道不是让自己能够心安理得生活下去的最好方式吗?哦对了,还有马德,被甄别之后,他如今依然做着与医学有关的事情。他成了一名医药代表,往医院卖药。随着他的同学们在和生医院开始有一些话语权,他的生意也越来越好了。每个星期郭慨和柳絮碰面的时候,他就把搜集到的这些信息铺展在柳絮面前。丝丝缕缕的线索织出一个黑洞,坐在对面听着的柳絮慢慢被引进洞里,只觉得越来越冷。好在每次说完之后,他们总是又静静坐一会儿,于是柳絮便觉得回暖了一些。
最开始柳絮还尝试思考,尝试参与到郭慨的思路里,但慢慢的,当信息越来越多,她就越发地理不出头绪。她想,这迷宫看来还是只能郭慨去走,她会陷死在里面的。
其实郭慨也很困惑,至今他都没能从这些信息碎片的缝隙中找寻到一条小径。柳絮觉得有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而他觉得有无数个洞,像蜂巢。他决定再多了解一下文秀娟,离死者更近一些。十月底的时候,他先是走访了文家的邻居。几个老邻居回忆文秀娟,都说文家的小女儿太可惜,打小就懂道理,特别孝顺,对姐姐也尊重,乖巧得很,还常常照顾弄堂里的野猫野狗,有爱心,老街出这么个女孩子不容易。这样的评价倒让郭慨略感意外,他原以为既然文秀娟欺骗了柳絮,把自己伪装成大户人家的女儿,那么真实的她多少总有不堪之处。现在,他觉得看不清楚这个女孩子。于是他决定去拜访文秀娟的父亲文红军。
他把这个决定告诉柳絮,柳絮有些担心,说太急了吧,老人家现在不会让动女儿的骨灰的吧,他能承受得住女儿被谋杀这个噩耗吗?郭慨说,其实我已经去过了,就在上午。
确切说是当天的清晨,整个见面的过程让郭慨感觉有点怪。
文红军是个老出租司机,上白班,每天早六点半出车,晚十一点半换班,中间回家两次给老婆喂饭。早上在小区门口接了车,二十米外就瞅见个胖青年扬招。车在郭慨跟前停下,他坐进副驾驶,说随便开,开慢点,不上高架。几十年司机下来,见过各色人的文红军对这样的要求见怪不怪,“哎”了一声,便沿着四平路慢慢走。离早高峰还有一小时,路上很通畅,开得再慢也有时速四十公里,转眼就到了大连路口。他听见旁边的乘客说,你女儿从前读书的地方,就离这儿不远吧。
郭慨放出了这句话,准备迎接一个急刹车。
倒是没有,老司机满是皱纹的侧脸上,眼角的几条纹路忽然深陷下去,胸膛一个大起伏。他换了空挡,车子滑行了一段,在红灯前停下来。然后,他才转头去看这名不速之客。
“我有一个好朋友,她认识您女儿,文秀娟。她告诉我,文秀娟病得很蹊跷。”郭慨停了停,像想起什么似的,说,“啊,我是个警察。”
换绿灯了,二挡起步,倒是比刚才开得更快了些。
“还是随便开吗?”
郭慨愣了一下,说:“如果您有时间的话,能聊聊吗?”
“我要做生意的。”
“哦,那就还是随便开吧。”
“什么蹊跷?”他问。
“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他说。“你们警察在调查吗?”他问。
“只是我。”郭慨说,“如果的确有疑点,足够立案的话,我会说服局里……”
“算了。”文红军说。
他以三挡的速度开着,很稳。
“如果你女儿的确是被人害死的话,作为父亲……”
急刹车把郭慨下面的话塞回肚里。
“我有两个女儿。”
桑塔纳就这么停在路中央,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我有两个女儿,都死了。死掉的,活不回来。”文红军转过头,盯着眼前的年轻人。“现在就只剩下我这个老东西活着,还有孩子她娘,两个人。你要查什么,为谁查,为我?我不需要,算了。为文秀娟?嘿。非要查,你自已去,别来我这里,我还要做生意的。你这个,不是生意,就这里下去吧,不要你钱。”
“所以我只好下车,在大马路中间。”郭慨对柳絮说。
柳絮觉得文父的态度有些奇怪,郭慨也是。
他甚至觉得,文红军听到他说文秀娟可能是非正常死亡时,表现得并不太惊讶。那张如西北庄稼人般布满了皱纹的脸上,在那纵横的阡陌深处,有某种他看不透的东西。
也许文红军那里能挖出点什么?郭慨想。但是下次去之前,要做好准备,得有拿得出手的东西才行吧。
十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四。柳絮走到咖啡馆的时候,郭慨站在门口等她。咖啡馆的门上贴了张纸,上面写着“店主有事,歇业一天”。太阳远远地照着,秋高气爽。郭慨说:“天气这么好,要不附近散散步。”
柳絮摊开手掌,看着满手的太阳,神思恍惚,她和文秀娟骑着自行车迎着江风冲下亚洲第一湾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好天气。
她摇了摇头,把这些驱赶出脑袋,说:“这儿离我家太近了,万一志刚提早回来撞见了……碰到熟人也是不好。”
郭慨愣了一下,忽然说:“去东长治路那边走走?你有很久没回那边吧?”他看着柳絮,柳絮慢慢点了头。
他们叫了辆出租车,司机是个话痨,一路都在侃上个月的大案子,说上海这下子要精糕了要被收骨头了,头皮太撬了啊。两个人都没说话,柳絮觉得隐隐约约有种对费志刚的负疚感,和另一个男人散步,为了避开熟人特意坐车去别处,这仿佛踩线了。但是自己并没有那种意思,也的确是很多年没有回家那儿瞧瞧了。或许不该答应的,刚才就在附近另找个坐的地方就好了。郭慨让车停在东长治路桥下。柳絮站在桥头,东南西北,全都是旧时光涌起的波浪。
“想什么呢?”郭慨问她。
柳架摇摇头。
五年来她头一次回到这里。这样陌生的熟悉感,竟让她有些许的负孩。
当然,这负疾感是对母亲冯兰的。她有时会和母亲通电话,隔一阵子冯兰也会去柳絮那儿,但终究不同了。五年前她狠狠把自己和父亲劈开,伤痕却刻在了三个人的心里。
两个人沿着桥往长治电影院的方向走,苏州河的腥气比小时候淡了很多,九龙路上的堤也修得更高。郭慨说,那时候常常跳到泊着的船上去冒险,被船主发现后再大呼小叫地逃上来。柳絮说我记得的,你那个时候疯玩,十足的野小子。郭慨说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可能耐了。他瞧了柳絮一眼,说不过你一定觉得那很蠢。
没有啊,柳絮说。我就是很内向的,一直觉得和你这样的男孩子,是在两个世界里。
郭慨笑笑。
柳絮觉得有点尴尬,小时候她的确很不喜欢郭慨,但现在她不想让郭慨感觉到这点,可是她又提醒着自己说话不要造成误会,不要过线。还没等她想出圆转的话,郭慨就说起了正事。“所有人笔迹的分析前天已经出来了,没有发现符合两个写信者的书写特征。”
“这代表什么?”柳絮问。
“这代表他们藏得很好。样本还是不够多,所以这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噢。”
断了条线索但这也没什么,每一次郭慨总是展露一些线索,掐灭一些线索,或许过阵子其中有些又会死灰复燃。既然认识到自己对分析案情毫无天分,柳絮就变得像半个局外人,只需相信郭慨就行了。刚看见那些谋杀通信时的震撼悲伤和恐惧已经慢慢平复下来,有时她也感叹,和文秀娟的友谊竟被时间冲刷得这么淡了,这才不到十年,那些曾经以为会永远记得的感情啊。“上次和你讨论过,以文秀娟的症状,可以套进去的毒品很多,凶手的选择范围太大,在没办法拿到骨灰做鉴定的情况下,不可能锁定毒品。不过我换了个角度,也许研究一下过往案例会有帮助。然后我查了下,呵,你想不到吧,这些年医学院还真出过学生中毒事件,一共两起,这可都是坐实了的。一种用的是锭,一种是亚硝基二甲胺。前者的中毒症状更像文秀娟。这两起案子我都在进一步了解,相关知情人我约了得有半个月了,这几天能见到其中一个,不知道会不会有启发,下周告诉你。”
“都是同学之间投毒?”
“亚硝基二甲胺是,锭是不明原因中毒。都没死人,所以也就没被曝光出来。”
两人沿着东长治路向东而行,不一会儿就走到了长治电影院门口,这座承载了童年诸多梦想和欢乐的藏宝洞此时看来荒凉得有些破败,售票离口前一个人都没有,张贴区也都是过了时的海报。
“一直在说北外滩改造,到时候东长治路肯定要拓宽,也许这里很快会拆掉。”郭慨说。
旧的东西一点一滴地流走了,柳絮想。
手机响起来,她看了眼来电,是费志刚,心里不禁一跳,连忙接起。
费志刚早下班见她不在家,问她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柳絮说妈妈最近身体不太好,自己去下海庙帮她拜拜,还要一会儿。她问费志刚晚上想吃什么,说回家的时候去莱场买。挂了电话柳絮一时不敢去看郭慨,自己都没有想到能把谎话说得如此顺溜,心里觉得有些异样。
郭慨也没说话,两人便这么慢吞吞疲着步子往前。下海庙也是这个方向,大约二十多分钟的路吧。
柳絮把头抬起来,看了郭慨一眼,他望着另一边,像是在看风景,又像在怀旧。其实他天天都在这一片儿打转,有什么风景好看有什么旧好怀呢。
柳絮终还是忍不住解释:“志刚他不晓得我每个星期和你有碰头会,他不知道我还在查这个案子,他以为我对文秀娟已经……”
“我知道的。”郭慨转过头冲她笑笑,“前两天我找过金浩良,你们的辅导员。”
回到文秀娟的话题,让柳絮松了口气。
郭慨是穿着警服去找他的,摆出一副在刑侦队时穿便衣的做派,说就是来了解一下文秀蜡这案子的一些情况,当然这还不是一个案子,并没有重新立案,只不过队里收到了些新的情况,是不是要立案,得看着办。郭慨说我们就随便聊聊吧,我也不做什么记录,记得什么说什么,记不得也没什么关系。
之前郭慨和金浩良联系了儿次,他一直推三阻四,这回实在躲不过了,态度也是惯惯的。听郭慨这么说了一通,脸皮收紧了些,说难道文秀娟真的是被人害死的,不会吧?谁能下这样的手,不过当年倒也听过些风言风语。郭慨继续安他的心,说这事儿还说不准,就摸下情况,一般嘛不会重新调查的。
郭慨找金浩良主要为的是文秀姐的同学关系。金浩良一直跟着委培班,从生活到学习都要关心,如果有谁恨文秀娟,指不定能看出点蛛丝马迹。之所以话说得这么保守,是因为他也接触过学生犯罪的刑事案件,知道青春期的犯罪太多是没有理由的,往往一个学生做出非常可怕的事情之后,身边的老师同学还在大呼怎么都看不出完全想不到。但不管怎样,理通人际脉络,总归有好处。
文秀娟在委培班的人际关系,在第一年军训之初是非常好的,所以才会被选为班长,那次她拿到了十票,失的两票一票是她自己,另一票金浩良猜是司灵。但到了军训下半年的人冬时分,她的处境就随着天气一起进入了冰封期、必然是出了某一件事,但金浩良说他不知道,没有人向他报告过,仿佛一夜之间,文秀娟就成了不受欢迎的人。
“但只是不受欢迎而已,他们有点躲着文秀娟,没有谁恨她,我是个对学生情绪很敏感的人,辅导员这职务说实在很合适我。没有感觉到什么强烈的情绪,肯定的。”
不过这其中有一个人是特别的,就是项伟,他还待文秀娟如故。
项伟应该是喜欢文秀娟的,金浩良回忆说第二学年之初,和文秀娟保持密切交流的就只有项伟,他人缘非常好,很努力地调和文秀娟和班里其他同学的关系,协助她做班长的工作。原本金浩良以为学期末文秀娟的班长职务会被选下去,没想到勉强过关。那次票分得很散,文秀娟和项伟同票,还有司灵和赵芹也分了一些票。最后项伟向大家建议还是让文秀娟继续做,他来辅助,大家同意了。第二学年下半学期时,至少表面上金浩良已经觉得过得去了,但期末考试时文秀娟给了自己致命一击,她举报了项伟考试作弊,导致项伟被开除。
“那个情况,你可以说她有点无情,也可以说她很有原则性大义灭亲。当然其他同学不会这么想,尤其是琐伟跳楼以后。”
听到郭慨转述这段话时,柳絮不禁摇了摇头,过了这么多年,金浩良还是没变。其实他最不合适当辅导员,没几个学生会喜欢这样的老师。
“我也猜到他和学生的关系并不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好,”郭慨说,“他并不真的了解自己的学生。”
关于仇恨,金浩良分析说,项伟的事情之后,倒是可能真有人恨文秀娟。比如项伟最要好的两个朋友张文宇和钱穆。他们三个是篮球小分队,常出去和人打三对三篮球赛,走到哪儿都勾肩搭背,属于焦不离孟型。其中一个好兄弟就这么折了,人没死但一辈子算毁了,其他两个人心里有多恨都正常。郭慨问那女同学里呢,有没有人恨文秀娟,金潜良说也许有。项伟是个帅小伙子。虽然他摆明了追求文秀娟,但没准有暗恋他的呢。说完这些,金浩良又一次强调,说他不觉得有谁真的会对文秀娟下毒手,班里的这些学生都是好孩子,现在是好医生,干不出这样的事情。
“你觉得他说的是实话吗?”柳絮问郭慨,“我觉得他好像不是特别配合,说的这些其实靠推断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会不会心里有鬼?”
“倒也不能这么说,他不配合也正常。他正在争取你们学生处的一个领导职位,当然不想在这个时候被缠进这档子事里。另外,他还是和学生不贴心,学生有心事,是不会找这样的老师倾诉的”
“嗯,反正你一定会把真相找出来的,线索已经越来越多了。”
郭慨笑笑。柳絮这样的反应,他挺开心倒不是案情的进展,离真相还远着呢,根本没什么决定性的进展,但他查这个案子,并不是为了找出真凶,而是想让柳絮放下负担,正常地生活。
东长治路走到尽头和长阳路相连。小时候这是条漫漫长路,此时却不知不觉一路走过。在海门路口郭慨说左转吧,柳絮才意识到那是往下海庙的方向,想起刚才撒的那个谎,她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真要去拜一下?”郭慨问。
柳絮耳朵根子有点儿发烧,心里想你肯定知道我是随口说的,这时候再提起来又是什么意思,存心让自己尴尬。
她硬着头皮点了点头,两个人过马路走了一小段,前方下海庙的一侧庙墙就已在望。
“其实你爸爸身体倒是不太好的,要不你也给他拜拜?”郭慨忽然说。
柳絮沉默。
“也不知你妈有没有和你说,你爸爸得了甲亢,现在瘦得厉害。”
柳絮当然是知道的,甲亢又不是什么绝症,老头子从前总是有使不完的劲道,现在可总算要安分一点了吧。这样对妈妈也好,她想。郭慨还在讲,柳絮忍不住说行了,你知道我不想听他的事情。郭慨说但他毕竟是你爸爸,难道真打算一直这么下去,一辈子?然后他说了一句把柳絮彻底炸毛的话:其实你会不开心的。开不开心我自己知道,我离开这几年过得再好不过,是我爸让你说这些的吗?是他给你钱了还是怎么着?你能不能别管我的私事,我和他的矛盾你调解不着,你觉得帮我做调查就够资格教训我了吗?如果那样就请你别再查了,离我远一点。
柳絮颤抖着身子哆嗦着牙一口气把这些话炮仗一样放出来,郭慨看起来有些难过。柳絮不知道该怎么收拾局面,拦下一辆出租车就跳了上去。
回家,回家,她对司机说。司机慢悠悠把车子开起来,问小姐您家在哪儿啊。柳絮报了地址。她整个脑袋都乱哄哄的,她想自己这是怎么了,竟然朝郭慨大发脾气,自己有多少年没发脾气了,上一次……是对柳志勇。羞愧涌上来,和还没退下去的怒气挤在一起。
开出三四条马路,她收到一条短信,是郭慨发来的。
是我不好,不该说那些,别生气啦。另外,别忘了给你先生买菜啊。
柳絮捏着手机开始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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