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亮短篇灵异小说集(《画眉奇缘》作者)--不定期更新

black白夜

棺水

有一个村子没有水井，但家家户户有水缸。村里的人每天都要去绕村而过的河边打水回来，倒进水缸。因为河离村比较远，所以各家各户都会在晚上之前把自家的水缸续得满满的，留着早晨起来做饭洗漱用。

这个村里有个名叫绵子的男人，自从他的媳妇死了之后，家里就出现了怪事。

他每天晚上都把水缸挑满了，可是第二天水缸里的水会消失得一干二净。

世上有偷钱的，有偷肉的，有偷米的，没见过偷水的。

绵子觉得不对劲，可是他不在意。

自从媳妇死后，他除了每天去挑水，什么都不做，天天想他媳妇想得泪流满面。

媳妇在的时候，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问他，缸里的水挑满没有？

他每次睡前想起媳妇的样子，想起她说这句话，才去挑水。要不是有这个念想，他水也懒得挑了。

除了挑水，他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很快，绵子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

这件事传到了一个姓杨的高人那里。

这个姓杨的高人借口到绵子家里来坐。高人一走进绵子的家里，就说他家里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并且问绵子是不是最近有亲人去世了。

绵子告诉高人，他的媳妇不久前去世了。

高人点点头，然后说，这就对了，你媳妇可能要诈尸。

这可把绵子吓坏了。

高人叫绵子带他去他媳妇的坟地看看。

到了坟地一看，高人说，你媳妇埋错了地方。这块地极阴，水气特别大，女子又属阴，所以才会把水搬到坟地来。

绵子说，难怪我家缸里的水会消失！原来是她搬来了！

高人又说，你挖开她的坟，不出意料的话，你家消失的水都在她的棺材里。

绵子找了几个人来挖坟，挖到地下三寸的时候，就发现下面的土是湿的，都是稀泥。

打开棺材之后，他们发现棺材里面果然装满了水。绵子的媳妇就躺在水里，脸上长了浅浅一层白色的绒毛。

奇怪的是，他媳妇的身体一点儿腐烂的痕迹都没有。唇红齿白。手指依然有弹性，衣服都没有坏一点儿。

绵子问高人接下来怎么办。

高人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件事接下来怎么办，还得看你怎么选择。我建议你把她烧掉，你看到没，她脸上都开始长白毛了，马上就要变成僵尸了。

绵子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怎么能烧掉她？这不行。

高人说，这样的话，那就削七根桃木钉，然后找艾蒿来点燃，将尸身熏一遍。熏过之后，把棺材重新埋下去，最后把那七根桃木钉呈北斗七星的形状钉在她的坟周围。

绵子说，这个行。

于是，绵子用艾蒿将他媳妇的尸身熏了一遍，艾蒿的烟一熏到他媳妇，他媳妇脸上的白毛就不见了。他把棺材里的水清理干净，将他媳妇的尸身放回棺材，又将棺材重新入土。最后，他按照高人的指示将桃木钉钉在了坟周围。

果然，之后几天，他家里水缸里的水没再消失。

可是几天之后，绵子发现水缸里的水又消失了！

他赶紧去坟地看出了什么问题。

到了坟地一看，他发现那七根桃木钉已经出来了！

他刨开坟地，打开棺材。棺材里满是水。

他媳妇居然坐在满是水的棺材里！

他吓了一跳。

这时候，他媳妇朝他微微一笑。

他虽然害怕，但这个人毕竟是曾经跟他一起生活过好多年的媳妇，是他日思夜想的人。

他问坐在棺材里的媳妇：“你是活过来了吗？”

他媳妇只是朝他笑，不说话。

他伸出手指，戳了戳媳妇的脸。媳妇的脸像以前一样有弹性，只是稍微凉了些。

于是，他将媳妇背回了家。

他媳妇回来之后什么都不吃，什么都不说，只有渴了的时候去水缸那里喝水，一天就要喝一缸的水，比水牛还厉害。

到了晚上，他抱着媳妇睡觉，盖了三层厚棉被他还是冷得打哆嗦。他媳妇却不觉得冷。但是欲望比以前要旺盛得多。

几天之后，他就有点儿支撑不住了，去挑水的时候腿打晃。

有人发现他挑水的时候不对劲，偷偷跟到了他家里。

那人发现绵子家里多了一个女人。

那人等绵子又去挑水的时候，悄悄进了绵子家里。

绵子媳妇发现有人进来，拿了一块打湿了的纱巾遮了脸。

那人问：“你是绵子的什么人？以前怎么没听说过他家里有女人？”

绵子媳妇说：“我是他的姑老太。我听说他想念他媳妇想得生病了，所以来这里住一阵子，照顾他。”

那人信以为真。

回去的路上，那人碰到了挑水回来的绵子。

那人跟绵子说：“你家里的姑老太长得挺好看啊。”

绵子大吃一惊，问道：“什么姑老太？”

那人说：“我去你家里问了那个人。那人说她是你的姑老太。声音像是老人的声音，没想到长得这么年轻！”

那人走后，绵子越想越不对劲，越想越害怕。

于是，绵子放下了挑水的担子，急忙去找那个姓杨的高人。

高人惊问道：“那七颗桃木钉你取掉了？”

绵子说：“没有。只是都出来了。”

高人说：“你赶紧带我去你家里看看。”

绵子领着高人赶回家，发现姑老太坐在床边，正在叠他的衣服，举手投足跟他媳妇生前时一模一样。

绵子大声质问道：“你到底是何方妖孽！为什么要自称是我的姑老太来害我？”

这一问，姑老太立即哭了起来，眼睛里的泪水如泉水一般喷涌而出。姑老太的容貌迅速变老，不一会儿就白发苍苍，形容枯槁，面目狰狞。

绵子害怕了，担心姑老太伤他，回身拿了一根扁担来。

姑老太还是不停地哭，仿佛身体里的水都流干了，眼睛深陷，皮肤瘪了下去。接着皮肤腐烂，头发掉落，不过转眼的功夫，床边只剩了一堆白骨。

高人见状，扼腕叹息道：“可惜了可惜了！你不该进门就叫她姑老太！”

白骨散发出难闻的气息，如臭鱼烂虾。

绵子捂嘴问道：“不叫她姑老太，你就能问出缘由来吗？”

高人摆手道：“你不戳穿她，她就仍能以你媳妇的模样在这里生活。水缸之所以空了，是因为她担心你萎靡不振，让你天天去挑水。她见你日夜思念，所以拔掉桃木钉，骨头生肉，回来陪你。人们常说，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但我头一回见能突破生死界限的牵挂。我跟你来，本想看看情况，想办法将她留下。可是你见到她就质问，恶语相加，伤了她的心，她所有的努力都没有了支撑，瞬间老去，化为尘土。”

绵子这才明白过来，丢下扁担，扑到床边大哭。

绵子抱起白骨，问道：“我把她送回去，她还会回来吗？”

高人缓缓摇头，回答道：“有情之人，经得起生死考验，但经不起一点儿猜疑。”

绵子将白骨埋回原来的地方。但是从那之后，水缸里的水没再消失过。

—END—

black白夜

活人墓

有一天晚上，西伯忽然梦见了他的女儿勾勾。

女儿勾勾跟西伯说，我的房子顶上漏水，房间变得潮湿阴冷，实在难受。

西伯梦中醒来，想起年轻貌美的女儿勾勾已经去世，悲伤不已。

他的女儿勾勾是被嗜酒的丈夫打死的。

第二天，西伯去了女儿的坟墓前。他看到坟前的池塘涨了水，涨起来的水漫到了坟前的墓碑，浸湿了坟墓周围的泥土。

西伯叹息道，难怪勾勾说房子顶上漏水，原来是水渗到下面去了！

西伯回家拿来了锄头，给池塘放水。

几天后，西伯又梦见了女儿勾勾。

女儿勾勾生气地跟西伯说，我要离家出走。

西伯惊醒过来，想起女儿勾勾已经去世，悲伤大哭。是他逼迫女儿勾勾嫁给了那个家境很好却嗜酒如命的男人。女儿勾勾不愿意嫁给那个男人。西伯说，你只有跟着他才能过上别人给不了的好生活。她说自己已有了心上人。西伯以死相逼。女儿勾勾不得已，只好答应西伯。

出嫁那天，大雨倾盆，池塘涨水，庄稼被淹，女儿勾勾泪流满面。

但是西伯很开心。虽然女儿勾勾不喜欢那个男人，但是在西伯的心里，那个男人才是女儿勾勾最好的归宿。

第二天，西伯去了女儿的坟墓前，发现坟墓居然被挖开了！泥土里的棺材还在，但是棺材里的尸首已经不见了！

西伯惊讶道，难怪勾勾说要离家出走，原来是尸首不见了！

西伯到处寻找女儿勾勾的尸首，可是怎么找也找不到。

半年之后，西伯听说有的地方有配冥婚的风俗。一个人若是尚未婚配就过世，其家人会偷偷找来一个已经过世的异性，像活人一样举办婚配之礼。

西伯怀疑他的女儿勾勾被盗墓贼盗走之后给人配了冥婚。

于是，西伯到处打听哪里有尚未婚配就过世的男子。

不久之后，西伯终于打听到九十多里外有个尚未婚配的年轻男子在半年前去世了，去世的日子跟他最后一次梦到女儿是同一天。

西伯找到了那户人家的房子。房子里有一对穿着朴素的夫妇正在做饭。

西伯想起女儿在婆家从来不用做饭，心里一酸，要是女儿勾勾还在世的话多好啊，有下人做饭，有下人端上桌，有下人洗碗。

西伯问那对夫妇，半年前这里是否有人去世？是否给去世的人办过冥婚？

那对夫妇惊讶不已，反问西伯，你问这个做什么？

西伯说，我女儿的尸首被盗了。我怀疑我的女儿被人盗走配了冥婚。

那对夫妇却说不曾有男子去世，不曾给过世的男子办过冥婚，更不曾盗过年轻女人的尸首给过世的男子配冥婚。

西伯看出那对夫妇的眼神闪烁，似乎想隐瞒什么秘密，他觉得那对夫妇的话不可信。

等到晚上，西伯偷偷来到那户人家的窗外，将耳朵贴在墙壁上，想要偷听那对夫妇说话。

西伯认为那对夫妇肯定会在晚上没人的时候聊到他白天询问的事情。

果不其然，西伯听到房内有人说话。

让西伯惊讶的是，房内说话的声音跟他女儿勾勾的声音很像。

西伯偷偷从窗外往房里看，竟然看到他的女儿勾勾躺在床上！

一个他不认识的男人睡在他的女儿勾勾身边！

女儿勾勾爬了起来，与那个男人恩爱快活。

女儿勾勾在叫唤，那个男人在叫唤，床也在叫唤，叫唤的声音大得西伯都脸红了。

等女儿勾勾和那个男人恩爱过后，西伯破门而入。

女儿勾勾见西伯突然闯了进来，吓得慌忙扯起被子捂住身子。

西伯问道，勾勾，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女儿勾勾哭诉说，半年前我被丈夫打了之后，我哭着回了娘家的池塘边，在池塘边来来回回地走了好久。我既不敢回婆家，怕丈夫又打我，也不敢回娘家，怕你把我送回去。于是，我躲在池塘边的荒草丛里过了几天。其中有一天池塘涨了水，把我的鞋子打湿了。后来，一个白胡子老头从池塘边经过，看到了我。白胡子老头说，九十多里外有个年轻男子为人善良，英俊魁梧，正是婚配的年纪。那个白胡子老头问我愿不愿意嫁过去。

女儿勾勾抹了一把眼泪，接着说，我反正走投无路了，便点头说愿意。那个白胡子老头领着我来到这里，我就嫁给了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对我很好，他的父母对我也很好。虽然日子不宽裕，但是我过得很快乐。我不敢回去，也不敢跟人说起以前的事，我怕回到原来的生活。

西伯悲伤道，半年前你已经死了。

女儿说，怎么可能？我现在活得好好的。

西伯叹息道，你要是不信，明天你跟我去看看你的坟墓。

第二天，西伯带着女儿勾勾回到了池塘边。

女儿勾勾问，我的坟墓在哪里？

西伯指着女儿勾勾的坟墓，说，你看，那就是。

还没等女儿勾勾看过去，西伯就看到那个墓碑上刻的不是女儿的名字，而是“周公旦之位”几个字。

西伯说，怎么可能呢？我带你去你丈夫家看看，你就知道了！

black白夜

女儿勾勾不肯去。

女儿勾勾说，要去的话，您自己去。我是不会再去那个鬼地方了。

于是，西伯自己去了女婿家。

西伯发现女婿又娶了一个年轻姑娘，那姑娘跟他的女儿勾勾一样好看。

西伯跟女婿说起以前打死勾勾的事情，女婿没有一点儿悔意。

西伯从女婿家回来，要女儿勾勾回到九十多里外的那户人家去。

女儿勾勾问西伯，你怎么不像以前那样逼我了？

西伯愧疚道，现在我知道错了。

女儿勾勾又问西伯，那我到底是死是活？

西伯说，你放心吧。虽然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是我也不会在任何人面前再提那些往事了。

女儿勾勾与西伯告别，回到了九十多里外的那户人家。

回去后，男子问她，你父亲怎样了？

她说，哎，他因为我被打而愧疚，常常喝酒，一次醉酒之后失足掉进了涨水的池塘里。你千万不要在他面前提那些往事，免得他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END—

black白夜

天意

茫茫山往北三十里，有一座庙，据说求财的人都去那个庙里拜，拜过的人大多财运亨通。

这庙里有个妖怪，它化作守门人，天天在庙里接送香客，偷偷修行。

一天晚上，它关了庙门，却发现大殿里还有一位香客没走。

它走了过去，想提醒那位香客该走了。

离那香客还有五六步远的时候，它闻到了一股香味。

它站住了，轻声问，姑娘如此虔诚，是很缺钱吗？

从身形上，它已看出那是一位瘦弱姑娘。

来它这个庙里的，无外乎求财。

姑娘转过身来，身着罗绮，气质不凡，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她腰间坠着一个香囊，香气应该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

姑娘施礼说，你觉得我是来求财的吗？

它还礼笑道，如果不是，你就来错地方了。

姑娘微微一笑，说，我自然知道人们都是为了求财来这里的。但我来这里不是求财，而是天意。

它虽然修为高深，敢与人斗，敢与妖斗，唯独不敢与天斗。

它连忙弯腰说，天意不可违。

那姑娘很满意地点点头，绕着大殿走了一圈，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它又说，姑娘，山下人家的鸡都回笼了。

姑娘说，哦。

她在大殿前坐了下来，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

它又说，姑娘，外面玩的孩子都回家了。

姑娘说，哦。

它只好说，姑娘，这里要关门了。

姑娘说，你这人真是的，我又没要你不关门。

它问，姑娘，你还不回去吗？

姑娘指着天上的星星说，天意还没有让我回去。

它顺着姑娘指着的星空看去，并没有看出今晚的星星有什么不同。

它问，姑娘，敢问天意在哪里？

姑娘面露惊讶，反问道，我以为你守在这里许多年，多多少少有些修为，怎么连天意都看不到？

它又看了看星空，星空渺茫。

姑娘指着渺茫的星空，说，你看，就是那颗星星指引我来到这里，等它暗淡下来，我就走。

它又看了看星空，不知道她指的是哪颗。

它不敢违背天意，于是说，那我先去休息了，姑娘走的时候，帮我把门带上。

图片

守门的妖怪第二天醒来，去开了门，回来却发现早饭都摆在桌上了。

那姑娘站在桌边，垂手而立。

它惊问道，你没走？

姑娘点头说，昨晚星光灿烂，天意让我留下，我就顺便给你做了早饭。

它吃了一口，咸得发苦，连忙吐了出来。

姑娘充满歉意地说，抱歉，我以前没有下过厨。

它说，看你的穿着，就知道你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不会做饭。

姑娘说，天意让我来到这里，我可以慢慢学。

它吃了一惊，说，你不打算走了吗？

姑娘说，天意让我走的时候，你留都留不住。

它觉得好笑，问道，姑娘，哪有那么多天意？你又是怎么看到的？

姑娘拉着它走了出来。外面有许多求财的人陆陆续续从门口走了进来，他们直奔烧香的大殿而去，没人关心这个守门的人。

姑娘看着那些行色匆匆的人，说，我刚来的时候，你恰好站在门口，像是在等我来。这是其一。

它说，我未曾等过什么人。

姑娘说，这不要紧。天意给我了暗示，没有给你暗示而已。我进来之后，将香火插入香鼎的时候，你恰好站在我对面，像是我祈祷的神明。

它说，我在香鼎旁扫香灰。

姑娘说，那我不管。我正在祈祷神明给我指引，你正好出现。这就是天意。我那时候也在犹豫自己是不是弄错了。等我出门的时候，脚绊在了门槛上，像是被人拖住了脚。

它说，庙里的门槛有点儿高。

庙里的门槛已经用了一百多年，这一百多年里，没人跟它说出门的时候绊了脚。

或许，这真是天意吧。它心想。

姑娘就这样留了下来。

图片

姑娘每天都教它怎么看天意。

在她的世界里，一朵花开，一次骤雨，一声雀叫，一阵风起，一片叶落，一点星光，一个印记等等，都可以是天意。

她说，这跟随时占卜看卦象一个道理。占卜的人要知道天意，就要看卦象。其实身边处处有卦象，有预示，比如说喜鹊叫即好兆头，乌鸦叫即坏兆头。左眼跳有喜事，右眼跳有灾事。麻雀聒噪，口舌是非；瓦片堕落，诸事不顺。梦见棺材，升官发财，琴弦乍断，知己难留。只是很多人忽略了。

它试着去学，但总揣摩不透天意。

姑娘笑它灵性不够。

它暗自纳闷，我活了成百上千年，这庙里雕像是按照我的真身做的，我怎么在这个二十几岁的姑娘面前灵性不够了？

图片

姑娘留下来的第三个月，到了十五那天晚上，姑娘的手被香灰烫了。

姑娘痛得叫了一声。

它走过去一看，手指头上落了一个苍白如月亮的痕迹。

怎么这么不小心？它问道。

姑娘却说，不是我不小心，这是天意，我再小心也躲不过去的。它迟早会落到我的手上。

它不以为然地问，这怎么又是天意？

姑娘说，香灰烫手，预示今晚有火灾。

姑娘一说，它的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恰好这两天周边的农户人家砍树卖柴，农户人家把砍好的柴木码放在庙的四周，说是过几天收柴木的商人会来估价，到时候一并拖走。要是柴火燃烧起来，这个庙很快会变成一片焦土。

它说，那我现在就去把那些柴木搬走。

姑娘说，柴木那么多，你一个人要搬到什么时候？

它是可以用法术搬走那些柴木的，但姑娘不知道它是妖怪。

它只好说，也对，那么多柴木，搬到明天早上都搬不完。那我晚上看着，防患于未然。

姑娘说，那也不行。

它迷惑地问，看着也不行吗？难道天意要烧掉我的……我看守的庙，我只能看着它烧掉？

姑娘说，亏你在这个香火旺盛的地方待了这么多年，一点儿躲避天道的常识都没有！

它不知道姑娘说的是什么意思。但姑娘说它躲避天道的常识都没有，这让躲避了天劫雷击数百年的它实在难以服气。

不过处处能看到天意的姑娘让它生不起气来。何况她还天天给它做饭洗衣。

她给它洗衣的时候常常莫名其妙发现一两根动物毛。她笑话它，说它可能是偷鸡摸狗之辈。

姑娘继续说道，所谓天机不可泄露。你要是把柴木搬走或者守着柴木，就是与天意过不去。火灾或许今晚不会有了，但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今晚没有了，明晚或者后天晚上还会有。你只有假装没有泄漏天机，巧妙地、神不知鬼不觉地渡过难关。

它见姑娘似乎已经有了主意，便问，那你告诉我，如何才能避免你看到的天意发生？

姑娘说，这个简单。庙里有水，我们提水过去，将那些柴木淋上水。这样的话，即使天雷地火，柴木也燃不起来。你也可高枕无忧。

它想了想，觉得姑娘说得有道理。如果真是雷击引燃柴木，它守在旁边的话也会被雷击惊得魂飞魄散。别说保住庙了，自身都难保。

于是，它和姑娘从井里打水上来，一桶一桶地淋到柴木上。等到柴木淋得湿透了，姑娘身上也被汗水湿透了。

它不经意看到姑娘正一手提着空空的水桶，一手擦额头的汗水，忽然心里如有一头小鹿，用力地撞击它的胸口。

它经历过几百年的人来人往，见过形形色色的女人。它以为自己不再会对任何一个人产生好感。可此时此刻，它知道自己即将陷入危险。

对任何一个妖怪来说，喜欢上任何一个人，都会让自己陷入危险之中。就它来说，虽然有几百年的时间沉浮人海，但它知道哪些可为，哪些不可为。而一旦喜欢上一个人，妖怪往往会忘记哪些可为，哪些不可为。这样极易暴露自己，所以对妖怪来说特别危险。

就在那个夜晚，那一个瞬间，它忘记了哪些不可为。

它捂住胸口，安抚心中的小鹿。

姑娘见了，问，你心口疼吗？

它说，疼，疼得厉害。

姑娘放下水桶，着急地问，是不是刚才提水累着了？

它心想，这点水哪里累得着我？

它说，不打紧。谢谢你。谢谢你为我做的这些事情。我该怎么报答你？

它心里其实想说，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但那都是女妖怪报答世间男人时爱说的话。它要是对这位姑娘说这样的话，肯定会被姑娘认为轻浮。

姑娘打趣说，你一个守门的，怎么报答我？

它知道姑娘是开玩笑的，但这回它认了真。

一瞬间，它忘记了隐藏自己的身份。它诚恳地说，我要让你成为最富有的人，让你拥有怎么用也用不完的钱财。

姑娘捂住嘴，笑得弯了腰。

它继续说，那些钱财就像是流水一样涌向你，做什么生意都财源滚滚，走路都会捡到意外之财。它们会变成你的奴才，你会变成它们的主人。

姑娘抓住它的手，叫它不要说了。

见过吹牛的，但没见过你这么吹牛的。姑娘乐不可支地说。

你可以叫我做财神。它一本正经地说。

我知道你是为了逗我开心。我很开心。谢谢。姑娘说。

姑娘嘴上说着“我很开心”，眼泪却奔涌而出。

她蹲了下来，哭得很伤心。

它不明白，为什么姑娘开心的时候要哭。

图片

淋湿柴木的第二天清晨，它刚打开门，就有两个人冲了进来，直奔大殿，跪在了它的雕像前面。

其实细心一点的人认真看一看它，就会发现，它和大殿上的雕像非常像。

但是没人认真将一个守门人和神像对比。

那两个人在大殿里一个劲儿地磕头。

它听到其中一个人说，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因为拜了您之后赌博没赢钱，便想半夜点燃柴木，烧掉您的庙宇。没想到您显了神通，我们怎么点火也点不着。

以前我不信您有神通，如今相信了。求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记我们的仇，不要找我们的麻烦。

它听得心惊胆战，却又差一点笑出声来。

自那之后，它更加相信那姑娘能看到天意。

图片

庙里第一回有官兵出现，是在中秋的前一天。

往日里来求财的有各种各样的人，唯独没有官兵。这里的官府似乎从来没有为钱发过愁。

它看到官兵冲进来的时候，就预感到不妙了。

官兵将姑娘住的那间屋围了起来。

领头的跪在门外，喊道，小姐，您的父亲十分想念您。您若不跟我们走，我们这些人都将人头落地。

它听到前来烧香的人们议论纷纷。它七拼八凑地听出来龙去脉。那姑娘是封疆大吏最心疼的女儿。她因为不愿被选入宫中做嫔妃，没有告诉家人就逃了出来，住在了这个庙里。前不久姑娘家的一个下人回老家，来了这里烧香，恰巧看到了这位姑娘，于是急忙回去告诉了姑娘的父亲。那姑娘若是不肯走，不但这些官兵会人头落地，这个庙恐怕也保不住了。

姑娘坐在屋里没有出来。

由于官兵阻挡，它也进不去。

等到中午，太阳光线最强烈的时候，姑娘终于打开了门。

官兵们都跪了下来。

领头的说，小姐，请回吧。

姑娘看了人群之中的它一眼，然后上了官兵抬来的轿子。

它冲出人群，挡住了轿子的去路。

领头的提起大刀，怒目走来，身上起了腾腾的杀意。

姑娘掀起轿子的帘子，对它唤道，过来！

领头的只好侧立一旁，让它过去。

它走到轿子边上，姑娘微微一笑，说，是天意要我走。今天早上你没注意吗？庙前的桂花落了一地。桂花落地，桂者，归也。唉，教了你那么多遍，你还是学不会。

它心生愧疚。

姑娘朝它招手，说，你再过来一些。

它往前迈了一步，又闻到了她身上传来的香气。那是它第一次见到姑娘时闻到的香气。

姑娘说，你喜欢我吗？

它愣了一下，目光却离不开她。

不等它回答，姑娘说，我也喜欢你。

姑娘放下了帘子，轿子再次前行。

轿子出了庙门，它还呆立原地。

它后知后觉地追出门去，轿子已经走了。

门外有一棵八月飘香的桂花树。

地上并没有落桂花。

black白夜

五十七年后，它闲坐在门槛上看烧香的人来来往往。它容颜从未改变，但是没人关注一个小小的守门人。

一位看上去八十岁左右的老婆婆颠颠巍巍地走到它身边。

它看到过太多逐渐老去的人，只需瞥一眼，便能猜出较为准确的岁数。

没想到你还在这里，一点儿模样都没变。老婆婆对它说道。

它看出老婆婆就是五十七年前在这里住过的姑娘。

它看到过太多容颜逝去的人，只需瞥一眼，便能猜出以前长什么模样。

请问，今天有什么天意？它问道。

老婆婆笑了，说，亏你还记得我。天意让我来再见你一面。

它说，你真的能看到天意吗？那天你来到这里，其实是为了逃避你父亲逼你入宫，所以假借天意，躲在这里。那晚你说这里有火灾，那是你听到有人说要烧了这个庙。你怕我跟人结仇，所以假借天意，让我在柴木上淋水。那天你离开这里，你怕我跟官兵冲突，又假借天意，说桂花落地。但外面的桂花没有落地。

老婆婆笑着说，原来你都知道？

它说，之前我并不知道。你走的那天，我看到桂花树，忽然明白了。

老婆婆转头看了看门的外面。那棵桂花树还在，仍然飘香。

它当年在外面种上桂花树，是因为桂花树的寿命很长，一般能活几十年到几百年，有的甚至能活到千年。

世间容易流逝的东西太多了，只有这棵桂花树能和它作伴。

老婆婆收回目光，说，你灵性真的不够。天意只让有心的人看到。

它问，天意只让有心的人看到？

老婆婆笑得开心，说，只要你是有心的人，你看到什么，什么就是天意。

它恍然大悟。原来她根本就没有解读天意的本领，所谓的天意，就是她的心意。

老婆婆说，所以我走的时候问了你那句话。你给了我肯定的回答。我很高兴，天意指引我来到这里，果然是对的。只可惜人妖殊途……

它问道，你那时候就知道我是妖怪了吗？

老婆婆说，你吹牛的时候，我就知道了。那天是我最开心的一天，也是我最伤心的一天。开心是因为你给我不切实际的承诺。伤心是因为我发现那些不切实际的承诺，竟然是真心的。



老婆婆转身要离去。

哎——它喊了一声。

老婆婆回过头来，发现它竟然白发苍苍，身形佝偻。

它步履蹒跚地走到老婆婆身边，说道，桂花落地的那天，我忽然想要和你白头到老。

老婆婆抹泪，说道，你这么多年的修为岂不浪费了？

它说，天意如此。

你没有感应到吗？

black白夜

瓷美人

龙湾桥的北街有一位远近闻名的美女，名叫阿词。

阿词家境富裕，五官精致，身材窈窕，皮肤白得让人惊叹。

可惜的是，阿词不仅如瓷器一般白，也如瓷器一般脆弱。

她特别容易受伤，轻微碰撞也会造成严重的骨折或者出血。即使伤愈后，也很容易旧伤复发。

因此，龙湾桥的人将她称作瓷美人。

也是这个原因，许多人爱慕她的容颜，却不敢接纳她。

偶尔有人大胆表明爱意，阿词也不敢轻易接受，她担心容貌破碎后遭人嫌弃。

图片

龙湾桥南边大约九十九里住着一个补碗的匠人。

匠人听到阿词的传闻，来到龙湾桥，找到阿词家，希望获得阿词青睐。

阿词的父母觉得阿词虽然脆弱，但还不至于嫁给一个补碗的，因此拒绝了匠人。

匠人没有离开，他留在阿词家门前，摆下补碗的摊位，天天给人补碗。

有一天，阿词从家里出来，刚出门就绊到了石头，摔了一跤。

阿词慌忙以手撑地。虽然护住了头和脸，撑地的双手却磕得满是裂纹。

匠人见状，急忙冲了过去，拿出铆钉和锤子。叮叮当当一阵忙活之后，匠人将阿词破裂的双手补好了。

常见的补碗的铆钉都是黄铜打造的。阿词看了看双手，铆钉却是白色的，与她的肤色相差无几，几乎看不出修补的痕迹。

匠人道，这是为了姑娘特意打造的白瓷铆钉。这白瓷铆钉娇气得很，不像黄铜铆钉可以随意捶打。白瓷铆钉敲打时轻也轻不得，重也重不得。轻了无法固定，重了容易碎掉。我苦苦钻研了九九八十一天，磨坏了九九八十一双手套，终于掌握了制作白瓷铆钉的技艺。这样既能补好姑娘的伤，又不影响姑娘的美貌。

阿词看到匠人双手满是烫伤结的疤，十分感动。

匠人又拿出一套麻布长衣，说，我以多年补碗的心得，做了这件麻布甲。这麻布甲经过一年的曝晒，然后在香油中经过一年的浸泡，又在茶籽壳烧的火上经过一年的烟熏，最后变得坚如钢铁，又韧性极好。

姑娘穿上这件护身的衣服，就不再怕摔倒磕碰。

阿词感动落泪。

不久，阿词违背父母的意愿，义无反顾地嫁给了补碗的匠人。

龙湾桥人人为之扼腕叹息，认为阿词下嫁了。

开始两个人也过了一段幸福生活。只是渐渐地，就出现了问题。阿词实在太脆弱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每天活得小心翼翼。可过日子是很残酷的，贫贱夫妻百事哀。

渐渐地，匠人就对阿词有点不满。

有时候阿词磕了碰了，他也不再耐心去补。那个麻布甲并不顶大用。

娶了阿词，匠人就不再补碗，想着去做生意。没有本钱，就让阿词回娘家拿。阿词回家拿了，匠人拿着本钱出门，让阿词在家等他，说他挣了大钱，就不用阿词干活了。

可匠人一去，好几个月都没有回来。

阿词在家苦苦地等，被人告知，她的丈夫整日住在赌场里呢，把钱都输光了。

阿词去找，见匠人正在赌桌上，因为没了本钱，只能看别人赌。他看见阿词两眼直放光，马上跑过来要钱：“阿词快给我钱，我好翻盘。”

阿词不给，说没有。

匠人就骂她：“没用的东西。连钱都没有。”

阿词含着泪问他：“你不是说要去做生意吗？”

匠人答：“我是想先赢点钱，让生意的本钱再大点。”

阿词流下了眼泪。没说什么，她转身就走了。

邻居看见阿词回了家，却再也没见她出来过。心生疑窦，带人上门，发现阿词已经死了。

阿词的父母哭着上门，他们认为是匠人杀害了阿词，找来大夫查验，谁知大夫却说，体外无伤，体内无毒。

众人不信，问，那阿词为何而亡？

大夫叹息道，她死于心碎。

图片

阿词死了，匠人也输光了本钱，又回去补碗。

大约半年后，匠人听说有人在龙湾桥看到阿词回了娘家。匠人惊诧，去龙湾桥打听，居然有不少人见到过阿词出入娘家，言行举止一如生前。跟阿词一起回娘家的还有一个男子。

龙湾桥附近有个烧瓷的窑。那男子是窑上的伙计。

匠人去烧瓷的窑上，找到那男子。男子听匠人说阿词已死，并不惊讶。

男子说，我暗暗喜欢阿词已久，因为身份卑微，所以绝口不提。出于私心，我偷偷画下了阿词的画像，按照阿词的模样烧制了一个与阿词一模一样的瓷人，我天天给她擦洗，夜夜与之同眠。

谁知前不久的一天晚上，我被一阵瓷器破碎的声音惊醒，发现瓷人居然坐了起来。

瓷人哭得泪水涟涟。

我吓得翻身起床，差点儿夺门而逃，但见她嘤嘤哭泣，又心中不舍，于是壮起胆走回床边，问她怎么了。

她说她心口疼痛。

我问她为何疼痛。

她却不说。

自此之后，我对她愈加谨慎关爱，可是无论我多么小心，她还是经常磕伤，碰出裂纹。

我心疼地抚摸裂纹，问她疼不疼。

她说，对比那晚心口的疼痛，这实在不算什么。

我又问她那晚是如何醒过来的。

她说，那晚之前的记忆浑浑噩噩，如同做梦。是疼痛让她从梦中清醒过来的。

后来我去龙湾桥送瓷器，听说阿词病故，颇为诧异。为了弄清缘由，我带着瓷人到了龙湾桥。阿词的父母看到瓷人，悲喜交加。

阿词的父母问起阿词的事情，瓷人皱眉思索许久，说是梦中似乎见过，但记忆模糊。

阿词的父母也不计较，认她做了女儿，还唤她做阿词，说是图个念想。瓷人欣然接受，也将龙湾桥当做了娘家，不时探望。

如今我们已经亲如一家。

匠人不甘心，问道，听起来与常人的生活没有什么差别。这就是你期待的生活吗？

男子道，生活终究要归于平淡。我期待的神仙眷侣的生活，就是与她过平平淡淡的生活。

—END—

black白夜

笑哭神

曾有一个名叫绿至的女人从大理城经过。

她长得很漂亮，衣着很华丽，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可是她的身边没有一个随从。最引人注意的还是她那一双手。她的手白皙得像雪，手指细长，每个指甲上都画了一只绿色的鸟雀。鸟雀形态各异，非常精致。

普通人家姑娘的双手要劳作，养不了一双这么好看的手。

没人知道她是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走到大理城之后，绿至因为腹中饥饿，便在街道一角卖唱，用路人施舍的钱换些吃的。

她歌声动人，如清晨林间的鸟雀一般悦耳。

听者无不动容，有的听着听着流泪哭泣，有的听着听着喜不自禁。

不论是哭的还是笑的，听过她卖唱的人都赞不绝口。

绿至离开之后，余音尚且绕梁，数日不绝。即便她不在那里了，人们从街边经过时，依然能听到悠悠的歌声，以为她还在那里卖唱。

大理城外有一个名叫追烛的男子，他听到关于绿至的传闻，好奇地来到绿至卖唱过的地方，却没有听到绿至的歌声。

住在附近的人跟他说，你来晚了，再香的酒，放太久了也会变成平淡的水。再痴的心，等太久了也会变成坚硬的石头。绿至的歌声虽然余音绕梁，但余音一天比一天小。前天远远地站着就能听到，昨天隐隐约约还能听到一些，今天恐怕要爬到屋檐上贴着房梁才能听到。

追烛借来梯子，爬到了房梁上，果然听到了隐隐约约的歌声，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追烛陶醉在歌声中，一不小心从房梁上跌落，摔断了一根肋骨。

他忍住剧烈的疼痛，又爬上房梁，可是上面的歌声已经消失了。他觉得没有听够，打听到绿至离开了大理城，于是不顾伤痛，出城拼命追赶。

绿至经过一个小村时，追烛追上了她。

追烛拦住绿至，请求绿至唱歌，绿至不肯。

追烛心痛不已，说，我摔断了肋骨，就为听到你的声音。我如此迷恋且诚心，你就不能让我再听一听吗？

绿至说，不是我不给你听，是我唱的时候你不在，你在的时候我没唱。天上的鸟儿只在想唱的时候唱，不会因为人的要求而唱。

追烛捂着心口说，是我来得太晚了，我这不是追过来了吗？

绿至说，你要看桃花，就要在春天去看；你要看荷花，就要在夏天去看；你要看菊花，就要在秋天去看；你要看雪花，就要在冬天去看。错过时间的是你，不是花。

追烛哑口无言，却仍然不让她走。

绿至想要绕道而行，追烛便欺辱她。

绿至向当地人呼喊求救。当地人视若无睹，漠不关心。

绿至离开时放声痛哭，引得整个村庄的男女老少都流泪悲哭。每个人都想起了曾经心碎的悲伤往事。

即使绿至走后，当地所有人依然莫名悲伤，心情低落，睡则无眠，食则无味，常常无缘无故大哭不止。

当地人被迫无奈，找到绿至，低声下气地把她请回来，求她解除哭泣的魔咒。

绿至于是放声高歌，引得整个村庄的男女老少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饮酒作乐，似乎忘掉了所有的悲伤。

当地人给了她很多钱，以此感谢她带来的快乐。

绿至摇头拒绝。

当地人于心有愧，想起当初她被欺辱的时候视若无睹，于是抓来当初欺辱她的追烛，任由绿至惩罚。

绿至说，我有一个要求，从此以后，他高兴的时候不可以笑，要哭；悲伤的时候不可以哭，要笑。

追烛不以为意，说，这有什么难？

此后数年，他遇到高兴之事不能笑，只能痛哭；经历悲痛之事不能哭，却要欢笑。

又数年，他病倒，卧床不起，连话都说不出来。

大理城里的神医给他开了大理城里最好的药，但是没能治好他的病。

神医说，心病还需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

black白夜

追烛的家人到处打听绿至的消息，可是谁也不知道绿至身在何处。

大理城中有位高人听说此事，对追烛的家人说，或许甲马可以挽救追烛。

甲马也叫纸马，用五色纸或者黄纸制成，上面印有马的图像，并写有“迎请神祇”和“追赶甲马”八个字。

大理城的人常常在祭祀时用来焚化。大理城的人认为甲马是人与神灵、鬼祟、自然沟通的载体，是来往于人神之间的使者。

高人告诉追烛的家人，焚烧甲马的同时，焚烧一幅绿至的画像，并祈求绿至原谅。这样的话，甲马或许可以将致歉的话带给绿至。

追烛的家人决定试一试这个方法。他们找到当年在大理城的街角见过绿至卖唱的人，依照人们的描述，画了一幅绿至的画像。

追烛的家人将绿至的画像烧掉，并一边焚烧甲马一边祈求绿至原谅。

果然，烧掉画像的那个夜晚，绿至在追烛的梦中出现了。

绿至问他，这些年过得如何？

他说，喜悦和悲伤若是憋在心里，无异于尖刀扎在心头。

绿至说，对你的惩罚已经足够，这回知道被人强迫的滋味了吧。今夜之后，你想哭的时候就哭，想笑的时候就笑，不用憋在心里了。

梦醒后，他大喜，痛哭不止，也能说话了。

可是后来他发现他更加痛苦。因为多年错乱，他现在想笑的时候笑不出来，想哭的时候哭不出来。他有时候笑着笑着却流泪了；有时候哭着哭着，却破涕为笑。

又数十年后，他感叹说，涉世未深时，以为人们该哭的时候哭，该笑的时候笑，是多么平常的事，经历此番，才发现，一个人活得自由，才是无上幸福。

言罢气绝。

后来，人们造绿至纸像，唤她作“笑哭神”。

每当遇到喜庆之事或者悲伤之事，则先焚烧其纸像，然后或笑或哭。

或者遇到大喜或者大悲，笑不拢嘴或者哭不出来的时候，也焚烧“笑哭神”，让其代为欢歌或者痛哭。据说这样可以延续好运或者消除悲伤。

—END—

朦胧的晨光

化人

阿亮的爷爷十七岁的时候在林场待过很长一段时间。他白天在草棚里睡大觉，晚上打着手电筒巡山。

有一次深夜，一位漂亮女子在狭窄的山路上拦住他。

女子问，你猜我是不是人？

阿亮的爷爷看到她身后藏着一条大尾巴，他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

如果说是，怕她信以为真，下了山去，被人捉了。

如果说不是，怕她恼羞成怒，将气撒在他的身上。

阿亮的爷爷笑着说，这么晚了，快回去吧。

女子有些失望，匆匆离去。

阿亮的爷爷待她消失了，继续往前走。

没过几天，她又出现在山路上，问他同样的问题。

他还是说，这么晚了，快回去吧。

女子长叹一声，匆匆离去。

阿亮的爷爷找到之前在林场巡山的人，一起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

之前在林场巡山的人说，有些妖怪修炼成人，最后一步需要找人讨封。

妖怪讨封的方式便是想法得到一个真正的人的肯定。真正的人认为它是人了，它才能变成真正的人。这就像是讨了一个“人”的封号。

如果被问的人否定了它，它此前几百年的修为则丧失殆尽，要从头再来。

阿亮的爷爷第三次在深夜的山路上被女子拦住。

女子问，你猜我是不是人？

他回答说，是。

他话音刚落，女子的尾巴就不见了。

她欣喜万分，连连道谢。

这次她没有原路返回，而是直奔山下去了，两步一蹦，像个不谙世事的终于摆脱了父母束缚的小姑娘。

短短两个月后，阿亮的爷爷巡山的时候又被那个女子拦住了去路。

女子问，你猜我是不是人。

他回答说，是。

女子问，猜错了，你再猜。

他想了想，回答说，不是。

女子惨叫一声，一条大尾巴从后面露了出来。

她弯下身来，四肢并用，狼狈不堪地消失在丛林之中。

后来林场失火，树木全被烧光。

阿亮的爷爷居住的草棚也未能幸免。

晚上不用巡山了，阿亮的爷爷白天清理烧坏的树木，晚上露天睡觉。

晚上，阿亮的爷爷听到了嘤嘤的哭声。他感到奇怪，因为那哭声像是人，又不像是人。

他爬了起来，看到夜空的月亮又大又圆，月光铺在地上，仿佛打了一层白色的霜。在茫茫一片的白霜中，有一个穿着一身五彩长袍的人匍匐在地上，哭得双肩颤抖，好不伤心。

阿亮的爷爷走了过去，同情地问道，是什么事让你如此悲伤？

那人哭道，我的朋友住在这林场里，可能被大火烧死了。

阿亮的爷爷想了想，林场虽然失火，但没有听到有人遇难的消息。

刹那间，他明白了，那人说的朋友不是人，那人应该也是同类。林场失火，许多小动物或丢了性命，或失了家园。

阿亮的爷爷没有立即说破，他掏出两根自己卷的烟，一根自己叼上，一根递给那人，然后划燃一根火柴，先给那人点了烟，再给自己点上。

那人猛抽了一口，一根烟瞬间烧掉了一半，却没有将嘴里的烟吐出来。

阿亮的爷爷听到那人喉咙里咕噜一声，那人把烟给吞到肚子里去了。

阿亮的爷爷这下确定了那人是其他动物幻化而来的。常人哪有把烟吸到肚子里去的？

阿亮的爷爷问道，你恐怕不是人，跟你的朋友一样是有灵性的飞禽走兽吧？

那人见他看出来了，也不躲避，点头承认道，实不相瞒，我本是一只自由自在的云雀，本来修为已够获得人身，但迷恋故渊旧林，一直以云雀的本身示人。

阿亮的爷爷问道，那你现在的人身是怎么来的？

那人抬头看了看夜空的月亮，长叹一声，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多少山林水间的生灵偷偷修炼，是为了获得人身。他虽然修为已够，却舍不得离开山林。只因为他暗暗恋慕着另一个修炼的女子。

这一暗恋，便暗恋了五百多年。

妖怪是很羡慕人的，人一出生就获得人身，它们要修炼五百年才能修得人身。灵性差一些的，要修炼更久。得了人身，还不一定能成为真正的人，必须找真正的人讨封。

那女子先修得了人脸，后修得了人心，再修得四肢和躯体，最后只有一条尾巴了。平日里她原形不改，在有月亮的晚上幻化成人形，站在水边对着自己的倒影看了又看。

他虽然可以化成人形，却从来没有以人形出现过。因为那女子喜欢鸟雀，喜欢鸟雀的啼叫声。

另外，他很怕人。他以前被人用石头打过，被人举着猎枪追过，好几次死里逃生。

朦胧的晨光

因此，他以为其他生灵也怕人。

一个有月亮的晚上，那女子一边看着水里的倒影，一边对叽叽喳喳的云雀说，过几天我就要离开这里啦。我羡慕人的生活好多年了。上次来林场买树苗的男子，我越看越喜欢。等我讨封成了人，我就下山去找他，过真正的人一样的生活。

云雀很失落。哪怕修炼成人，他也不是一个真正的人。

女子问他，你修炼的时间比我还久，为什么还没有成功呢？

他早已会说人话了，但他没有回答。

女子讨封失败了几次，最后成功了。

女子离开了这里，去了她想去的地方，去过她羡慕已久的生活。

他找了将近两个月，终于打听到女子在人间居住的地方，去她的窗边啼叫。

他以为女子过上了快乐的生活，没想到窗边的她看到云雀之后高兴了一会儿，就愁容满面，连连叹息。

无论他怎么飞舞啼叫，都不能让她快乐一些。

她看着卖力讨好的云雀，说道，谢谢你。我应该像你一样留在那里的，这人间太让我失望了。

你可以回去啊！他终于忍不住说话了。

他太希望她回去了。

她吃了一惊，随即缓和下来，为他高兴道，虽然你天生驽钝，灵性不足，可修炼了这么多年，是该能说话了。

看到她为他的精进而高兴，他非常感动。

她的笑容转瞬即逝，愁容回来，又说道，我也想回去。大不了将讨来的封号还回去。可是我现在不仅仅有了人形，还染了人的习气，添了人的欲望，有了人的烦恼。即使没了人形，但这些人间沾染来的习气、欲望、烦恼还在。恐怕回去之后，我还是无法像以前那样自在。

他说道，恰好我修为已够，即将化为人形，要到人间生活。你就将这些习气、欲望、烦恼留给我吧。

就这样，她将从人间沾染来的东西留给了他，回到林场，找到当初讨封的那个人，还了封号，躲进丛林，回归自在。

而他，留在了人间，脱不了身。

阿亮的爷爷说，你不用担心。失火那天晚上，我拼命敲锣呼喊。林场周边的人和林场里面的生灵都被吵醒。我看到她逃往那边的山上去了。我虽不认识她，但记得她的尾巴。因为我就是她讨封的那个人。

那人听了，喜形于色。

阿亮的爷爷说，山林虽小，有处可躲；人间虽大，却无处可逃。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