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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隐僧》与早期佛教有关的传奇经历,作者:马鸣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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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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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1-10-19 08:53:11 | 显示全部楼层
    7

    东京郊外的一处僻静院落里,佐藤弥间跪坐在“菊堂”的前间,凝神注视着这个庄重典雅的房间。
    室内几乎没有什么华贵的布置,偌大的议事间按照古代礼法设置了席次。奈良时代的松竹漆制屏风前,主人位前放有一张几案,衬着背后的屏风,有一种不严自威的气派。相传,这里曾是明治志士经常聚会之所,也是他们举办辩论和讲座的地方。
    刚才在换衣间里,他神思恍惚地想到,这么匆忙被召到“菊堂”可是近年来的头一遭。从他担任亚洲研究学会东京学区的主事起,记忆中,每次来这里总需要提前三四天作好准备。“菊堂”的这些繁文缛节似乎与现代社会脱节,但在他看来却是一种意味深长的仪式。他正打算行事如仪地褪下西式便服,换上特制的饰有学会徽章的和服,却被告知今天无须拘礼,可以直接进入议事间。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吧。而且被召见的只有他一人。他的内心,因这次私下会见显得有些惴惴不安,却又感到受到恩宠的喜悦。
    他的座位正对着院子,秋天的日光均匀地洒在了院落里。树影映进了室内,因为没有风,这些影子凝住了似的铺展在面前。他享受着四下无人时独处的片刻宁静。
    一声咳嗽声从屏风后传来。
    他立即反应过来,将身体调整到正对声音的方向,伏身施礼。可以想像,屏风后的人也在庄重地欠身还礼吧。佐藤不知道是由自己先开口,致以问候,还是等着对方发话。他索性保持着伏倒作揖的姿势。
    “佐藤君,不必拘礼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到了“屏风尊者”如午后日光般平静的声音。但他仍没有贸然起身。
    “正是在下。”说完这话,他过了片刻才回复到正常姿势,挺直了腰板。
    “学会的各项事务一切都正常吧。”
    他能猜到尊者今天所关注的事情。可尊者并不会急于切入正题,那么,就由他来将对话慢慢引向真正的话题目标吧。眼下,佐藤公务员的职业本能又发挥了作用,他掏出了笔记本,如下属汇报工作般开始报告起了学会的最新近况。
    好在来之前准备得充分,尊者不时称许,偶尔也停下来询问一些更细节的问题。
    佐藤润了润口,继续往下说着:“至于来年新的研究计划和学术活动,包括特别项目,我特意准备了呈报您的资料,请您过目。”他从公文包里取出文件,向跪坐在屏风外侧的侍者躬身示意。
    侍者轻声走近佐藤,将报告书放在茶盘里,呈给了“屏风尊者”。翻动纸页的簌簌声,仿佛意味着某种刻意的拖延,尊者迟迟不提那件彼此心照不宣之事。终于,在足够漫长的等待后,尊者又开始了提问。
    “曼谷的J君今晚会回到东京,你好好与他商议吧。”
    果然如此,佐藤心想,我已有稳妥的设想了。但此时,无须一五一十具体以告。他再次伏低了身体:“我会全力协助J君的。此外,我已作好了周全准备。”
    “嗯。”屏风尊者并无太多言语,但佐藤却感受到了其中的赞许和期待。
    “你只需记住一件事。”尊者说。
    “请示教。”
    “你所面临之事,譬如这院中的树影,风来了,影子晃动,无风,影子也不动。但院子还是院子,树还是树。”
    这番充满玄机的话,若放在现代人的日常言论中,会显得很不可思议,仿佛是与时代脱节的妄语。但此时此地,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更明确的指示了。
    “我已领会尊意了。”
    “那就好。”尊者又干咳了几声。
    佐藤明白,他该退场了。这对话的微妙,怕是只有知情者才能瞬间了悟。
    “那我告辞了。”第三次鞠躬致礼。
    他听着屏风后衣服窸窣的声音。直到脚步移动,走远,他才直起身,长出了一口气。尊者的淡然言语,在他内心漾开了涟漪。他琢磨着谈话间传达的意味。但他很快又抖擞了精神,为今天会面的结果感到庆幸:一切已安排妥当,我只需按部就班就好。尊者说得对,眼下他真正要做的,就是按兵不动,等待最后的结果出现。他只需看准时机起网就行了。

    静止的树影仿佛已经蕴藏了强大无比的力量。
    他慢慢站起身,体内的血液一下涌入了下肢,他有些站立不稳。那个年轻侍者已从内庭返转回来,这会儿正引导着他走出“菊堂”。下个月,若一切顺利,学会的理事们将在此地举行学会的特别会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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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1-10-19 08:53:50 | 显示全部楼层
    8

    “第一个要提问的人,是宋先生吧?”
    披蓬锐利的眼睛看着宋汉城,“不过,还是我先来作个铺垫为好。撇开目前发生的所有事情,我们可以先来回顾六十年前的一段历史。我们今天所要谈的话题,就与这个源头有关。过后您就会明白,为什么您会被邀请到这个地堡中来。”
    “这段历史,与中村的失踪有关?”
    “是的,确有关联。不过,照现在情形来判断,中村失踪所引发的意外,未必就是最终结果,也许只是它的一个中间过程。宋先生,中村偶然发现了一个秘密。”
    “不会是有关贵国政治或军事利益的秘密吧?”
    “当然不是。不过地堡倒确实与中村此次失踪有关。您刚才进入地堡后看到的所有文物、档案,事实上已在这里保存了六十多年。根据盟军当时的协议,这些文件档案被封存了五十年后,已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陆续解密公开。而其他物品,包括文物,根据当时的约定,一直交由泰国政府保存。所有这些,都是日本天皇宣布停战后,发生在东南亚丛林的最后一场激战中的缴获品。”
    确实有相当数量的日军,由于深入丛林无法获知战败的消息而负隅顽抗,这在诸多史料中所见颇多。在印度尼西亚,直到二十世纪末,还在南太平洋丛林里找到了最后一位“帝国士兵”。这个仍活在昭和年代的野人回到日本本土时,已垂垂老矣,却被日本报章誉为“当代鲁滨逊”而大肆报道。战争的记忆本已随时间逐渐磨灭,却时常会有特殊的人或事件重新溢出,犹如地表偶尔一现的矿脉。
    “日军激战到几乎最后一人,整个山头尸身累累。就在今天柬泰边境的丛林地区,盟军将这些人包围了整整七天。当最后通牒即将到来前,他们的指挥官要求就投降事宜进行谈判。这支部队的指挥官,却并不是军人。”
    披蓬顿了顿,试图将历史背景尽快描述完毕。
    “他们是在准备撤退时被盟军发现的。指挥官一再声称他们只是一支由武装部队保护的考察队。”
    “他提出来怎样的要求?”
    “他的要求很简单,所有人员都不应以战俘身份投降,他们将作为特殊侨民直接返回日本国内。这个要求很过分。要知道盟军在当时只接受无条件投降。他要求和包围他们的这支盟军部队的指挥官单独谈话。这个请求获准了。在两人谈话结束后,情况出现了戏剧性的变化。日方要求这个盟军指挥官直接向太平洋盟军总部汇报交易条件,并封锁消息。”
    “是怎样的条件和交易?”
    “他们守卫的,是太平洋战争爆发以来日本在东南亚建立的秘密基地之一,其中储藏了掠夺来的大量艺术品、历史文献、宗教圣物、黄金和珍宝。作为投降条件,他们会把它们完好地转交给盟军。如果盟军不接受这个条件,他们就将与这个洞窟同归于尽……盟军接受了这个条件。毕竟,与其一无所获,还不如放人一条生路,换来洞窟里的东西。盟军于是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他们要求证实那些宝藏的存在。一个英国上校和几个文职军官不带武器进入了洞窟。他们回来之后,投降协议就生效了。宋先生,您今天所看到的,就是当年的缴获品。”
    “为什么这些东西对那些被赦免的人如此重要?”宋汉城问道。
    “我不知道。日本人在战争中的很多行为都不可理解。但这些被赦免者,有一部分人确实不是军人,而是学者。”
    “既已如此,不就没什么秘密了么?除非那些人的身份还有问题?”宋汉城问道。
    “从当时缴获的文件里,我们发现这支武装护卫的考察队还有一项秘密使命。他们当时正在丛林地区寻找早期佛教文物,并且已经有所发现。也就是说,可能还存在着另一个秘密洞窟。但当时没有找到确实的证据或具体的埋藏地点。事后对相关人员的审问也没有什么结果。”
    “早期佛教文物?”
    披蓬从办公桌上抽出一份文件,递给了宋汉城,标题是《丛林佛教田野考察》。这不是J博士出示的《当代宗教学学刊》的论文,而是一份手稿复印件,只有四到五页左右的篇幅。
    之前一直缄默不语的沙地在一旁说道:“他的研究工作,让另一半的秘密浮出了水面。中村上个月在泰国逗留时将这份备份笔记交给了我。”
    “显然,有人也得到了这份文件。”披蓬加重语气说道。
    “中村了解您刚才所说的那段史实么?”
    “虽然不足以了解我们现在所谈的全部,但他这次折返柬埔寨,应该是获得明确的线索了。也可能,比我们知道的更多。”

    到这里,中村事件似乎可以理解了:无论何种原因,无论发生了什么,一切都肇始于他的考察发现。
    “可是,他已经……”
    “他的死亡确实会阻断我们的工作。我们希望您来帮助我们解开这个谜团。您是我们所知的能够破解中村笔记的最好的专家,并且熟悉他的工作方式。至于中村,我们目前可以提出三种假设:一、他纯粹死于意外的坠机事故;二、他是被人谋杀的,有人希望他消失;三、也有可能他并没有真的死于意外事故,您所看到的坠机现场是个假象,目的是讹诈。前两种情况,那些觊觎中村发现的人都会一无所获,因此,我推断这是场骗局。我们指望您根据手头资料,重新拉出那根线头,回到中村研究的起点,然后挖掘出所有真相来。当然,如果中村很幸运地还活着的话,我们也将找到中村本人。”
    披蓬的推断虽然武断,但是很合理。
    “你的身份不会也是国家情报局的探员吧?”宋汉城和沙地打趣道。沙地来地堡前所说的“一半的疑惑”现在确实找到了答案。
    “我的职责,除了研究历史,还包括守卫它。当然,我也因此得到了很多便利,这里确实是学术上的阿里巴巴宝窟啊。”
    “我们就在这里工作?”
    “您可以先在这里仔细阅读这份资料。之后,我们会提供一切可能的帮助。”披蓬做出了诡秘的表情,又递给宋汉城一个纸袋。“除了您本国的身份,您现在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特聘学者和国际刑警组织的学术顾问,纸袋里是身份识别卡、委任书和相关国家的免签照会书。有了这些文件,您可以自由进出您想去的任何国家,并且享有一定的外交豁免权。”
    若在平时,这些便利条件可真是求之不得。对于宗教历史学者而言,这等于给他安装了一个可以挖掘那些秘密资料的无敌钻头,他会马上决定接受。
    但此刻,职业的敏感使他迫不及待地开始翻阅起了中村留下的文件。

    这份手稿,在看过它之后,却让人更无头绪了。
    这不是标准的田野考察记录,更像是随意涂鸦的草稿。在芜杂的文字中,穿插了中村写下的几个研究要点。具体展开的内容却付之阙如,不甚了了,诸如:

    轮回解脱者惟一之所:铭文之探究
    往生的学问
    Ravanna的多种象征和语义
    古印度神祗体系
    早期佛教偶像崇拜流变之研究
    南亚及东南亚早期佛教文物发掘考察
    日本与东南亚交流史
    明治以来日本佛教研究与东南亚学研究

    中村的只言片语虽然对宋汉城和沙地这些专家学者颇有吸引力,但对于找到披蓬所需要的线索却毫无助益。
    手稿的后半段,开列出了一大堆参考书,以及博物馆、图书馆、档案馆、学术机构的名单,很多机构都能提供所需资料的复印件,或者允许学者抄录,中村做了详尽的注解,列出了可以找到的熟人。这份名单不仅覆盖了远东地区,也包括了美国国家档案馆和记录管理局(NARA)、英国国家档案馆、澳大利亚国家档案馆和澳大利亚军事纪念馆等太平洋战争涉及国的机构,以及牛津、哈佛、哥大等大学研究团体。
    名单倒可能成为线索。但由于缺乏具体的目标,查证相当费时耗力。
    “这是一个迷魂阵。”沙地说。
    他回忆起中村那天的来访。中村从兜里把这份手稿递给他时,带着孩子气的炫耀,但似乎被什么事情困扰着。他说在下次过访曼谷时,会与沙地一同讨论这份手稿。“中村在手稿中一定隐藏了一些暗示。我想他把手稿交于我,显然不是醉酒时的一时冲动,而是某种深思熟虑的安排。如果不出意外,他非常有可能说出实情来。”
    “问题是,如果没有作为假设的前提框架,我们无法辨析出可能的线索。”宋汉城说,“尽管邮件照片中的寺庙建筑样式和铭文,还有这份手稿,似乎都在暗示中村的发现可能与早期佛教文物有关。不过,披蓬先生,能允许我回酒店小睡片刻么?我这两天实在是太累了。等明天上午和J博士碰面后,或许我们还可以听到一些能启发我们的东西。”从前晚下飞机入住酒店到现在,宋汉城都没睡上什么安稳觉。
    “回酒店?”披蓬微笑着,“您不觉得这里是最不会被打扰的地方么?”这个地堡确实是全曼谷最安静的地方了。
    “披蓬先生已经安排好了。”沙地说道。
    他们走出了办公室。
    “在我睡觉前,你还有一个问题要回答我,关于Ravanna。”宋汉城在提醒沙地。
    “Ravanna是那支日军部队的代号或番号,当年缴获的储藏箱上就刷了这个记号。我们就把它用作了进入地堡的指令。”
    这时,沙地将他领到了一间休息室:有一张床,还有一个简单配置的卫生间。刚一躺下,宋汉城就来了睡意。他闭上眼睛,意识逐渐模糊起来,可脑海里的那个符咒仍然萦绕不去。
    宋汉城一直处于某种半醒觉的状态中。
    一半仍保持清醒的大脑竭力从睡梦中解脱出来,昏睡着的另一半却纠缠在乱梦中。毫无关联的梦的碎片任意拼合重组:他在无数阴暗廊道的迷宫中徘徊游荡,在枝蔓横陈的古老废墟间徒劳地上下攀缘。一会儿他又置身于鹿儿岛,海滩空无一人,他和中村正望着海岸灯塔。另一个方向,但见别墅露台上影影绰绰的宾客。
    梦中,中村突然转过头来,指着背后的山岭,对他说:“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刚说完,涨潮的海水突然就漫了过来,他急忙起身跑到滩岸的上坡处。潮水似乎吞没了中村,连足迹也被冲得一干二净。宋汉城的呼吸急促起来,努力摆脱着困境……直到从噩梦中悚然醒来,他的胸口仍像压着块石头。梦中的细节离散开来,已无可把捉。
    现在是几点?四下里从未有过的寂静。此刻,他急于找到纸笔,记录下仍然鲜活的印象片段。

    宋汉城站起身来,拧亮了床头灯。他发现自己在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里,一个幽闭的空间——自己是在曼谷几十米的地底下。瞬间,记忆全部涌了回来。难怪这么安静。披蓬和沙地,还有办公室里的值班人员现在在哪儿?他怀疑自己是否还没清醒过来,双手握紧成拳。
    他穿上衣服,走出了房间。
    外边,是一条很长的横向过道,四下里悄无声息。地堡里纵横交错的通道没有任何装饰,墙面刷成了淡灰色,地面覆有防静电涂层,只有通风和消防设备以及照明灯裸露在过道顶端。他所在通道的墙面上有一个醒目的字母H。他忘了自己来时走过的路,只得选了一个方向,胡乱探索起来。他来到了一个十字拐角,选择了左转,只不过这个通道的墙面上的标记符号换成了数字八。看来,字母和数字指示了不同的纵横方向。他继续向前走去。
    到了下一个十字拐角,他停住了脚步。如果再次左拐,会不会重新兜回原地啊?这次,他选择了右转。这个通道是字母I。
    脚步声在长长的过道回荡着。在通道中央出现了一个三岔路口,左首是一个单向通道,标记着数字七。也许不是一个通道,因为这里比刚才走过的通道要宽敞些。两边似乎是货运电梯,宋汉城看到了电梯的指示标志。再往里面走,前方出现了一道金属门,在灯光下反射着冷冷的银光。
    宋汉城想,没人出来阻拦我,也没有禁入标志。即使有擅闯的嫌疑,应该也无大碍。自从进入城堡,他还没有好好参观过呢,那些最为珍奇的藏品也许就存放在类似这样的密室里吧。
    他走近了金属门,伸出手掌用力推了推,门纹丝不动。
    墙面上的金属外壳提醒了他:我已经知道口令是什么了。他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按键输入了Ravanna。
    没有动静。显示屏亮了,又暗下去,仿佛在嘲笑他。
    他有些悻悻地放弃了尝试。走到三岔路口时,通道口醒目的字母和数字让他停下了脚步。站了有几秒钟,他马上又掉头回去了。这次,在Ravanna后面又输入了数字七和字母I。
    金属滑槽启动了。他又一次推门。这一次,门打开了。
    门后昏黑一片,看不清楚里面。他就站在滑槽口的门沿上,不敢贸然进入。如果被关在里面,那可是很出糗的事。他伸手在门后摸索寻找着照明开关,打开了室内所有的灯光。
    一座佛堂!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不是佛堂,这里更像是一个陈列室。与曼谷惯常所见的镀金佛像不同,这里布满了粗粝的石像。灯光照出的地面上,纵向排列的细长条石铺满了整个房间。这里约有一般佛寺正殿的一半大小,因为陈设物不多,反而显得很空阔。
    房间深处,正对着他所站立的地方,一尊等身侧卧佛像在灯光下泛出无比静谧的轮廓:它右向而卧,左手前伸,眼目微闭,那超凡脱俗的姿容仿佛已让时间瞬间停止,也让这个闯入者怔在了原地。这具佛像由砂岩磨刻而成,造型古朴简洁,形象线条令人赞叹。宋汉城屏住了呼吸。在好奇心驱使下,他慢慢移步向前。这是典型的犍陀罗时代的佛像,这一时期的佛教造像因为融合了希腊、波斯艺术的影响而渐趋成熟。但从其粗粝的雕刻手法和饰纹处理的大胆简略来看,又具有不同于犍陀罗的特质。确切年代似乎还要早一些。隐藏在地下密室的这尊佛像断不会是近代复制品,这必定是一件极其珍稀的古物。
    宋汉城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俯身细看佛像底座的装饰纹,更确信自己刚才的判断了。底座的雕刻风格不是犍陀罗特有的悬裳座。但它出自哪里呢?一时间,他好奇心大起。
    环顾四周,看到的景象更让他确信,此处的藏品很可能出自一个被完整发掘出来的早期佛教遗迹。陈列室的两侧排列着十多件浮雕,佛足、法轮、手印、鹿身、狮身和象身。这时,他的目光又被一个新的发现所吸引,一块契石。
    刻有“轮回解脱者惟一之所”铭文的石刻!和神秘邮件中的丛林寺庙门楣铭文完全一致。
    现在,站在这天外来物般的石像中间,宋汉城约略可以想像到中村为何对其研究考察如此充满热忱了,他一定也经历过同样的震撼。他的手稿,他隐秘的行踪和生死之谜,此刻似乎也有迹可循了。
    然而,宋汉城很快又堕入了更深的迷雾中。印第安纳·琼斯的寻宝故事也不可能有这样扑朔迷离的场面,我现在所看到的,究竟是故事的开局,还是结尾?中村失踪或死亡的背后如果还隐藏着什么秘密的话,定然与这间密室所藏之物有关。
    宋汉城急切地想见到披蓬和沙地,这两个古代文物的看守人。

    他在那里又待了十多分钟,然后走出了密室。金属门悄无声息地合上了。循着墙上的标记,他很快就回到了休息室。现在,无论如何,他已决定接下披蓬委托的任务。他彻底清醒了过来,已再无睡意。佛陀若有似无的淡然微笑,令他紊乱的心绪一下安定了下来,一个想法已渐渐成形。
    如丘吉尔所言:真正的才能,在于从错综矛盾的信息中进行比对与辨析。披蓬所说的“线头”已经初露端倪,它就藏在过往历史与此刻现实交织而成的无形迷宫中。
    要走出迷宫,有一个最简便也是最愚直的方法:你拿起一支粉笔,在任意一面墙壁上划出一道白线,你只需向前走,一直走到白线中断的那个缺口。
    然而,缺口会在哪里又会在何时出现呢?谁也不知道答案。
    明天,他又将遭遇怎样的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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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1-10-19 08:54:29 | 显示全部楼层
    9

    翌日上午八点,“大象使馆”的露台上,J博士迎来了他的两位客人。
    这是个凉爽的早晨,拜北方寒流的眷顾,遮阳雨篷下,阵阵怡人的微风迎面拂来。从露台望出去,四周丛生的热带植物犹如稠密的绿浪。庭院里,喷泉的莲花瓣正向水池里汩汩地灌注着水流,水声潺潺。
    J博士看上去有些忧伤。但是,当看到宋汉城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时,他又恢复了青年时期习得的英式冷幽默:“这几天把宋先生折腾得够戗啊。不过,我想一个真正的学者对于神秘事物必定会抱有某种神秘的热情。中村如此,您也是一样。况且是在平均三十摄氏度的热带。”
    他们刚一落座,助手就送来了冰镇矿泉水和乌龙茶。
    “如果不是发生了不幸事件,这个早晨本该是彻夜工作后最好的余暇休憩时间。今天的天气很适合我们接下来展开的话题,我们需要摆脱单纯的热情,非常冷静地来处理眼下的切实问题。之所以请两位过来,是因为想提前作一个铺垫。在你们接手中村的研究之前,我必须告诉你们我所了解的中村的研究进展。而后你们就会知道,为何中村意外的发生,会让我如此不安。”
    J博士顿了一下,确信他的两位客人正凝神细听。
    “从中村早稻田毕业起,他的研究方向就引起了我的兴趣。因此,断断续续地,我一直关注着他,直到后来,我们因为一些专业见解发生了分歧。要知道,中村的父亲中村增造先生于我亦师亦友,先生去世前曾委托我照顾中村,因此我们两个人也可以说有着特殊的关系。”
    宋汉城想起了鹿儿岛中村醉酒的一幕。
    “我们的分歧,其实在外人看来可能非常可笑,我们争论的是宗教学研究的基础来源问题。具体到佛教史研究,我们的方法存有差异:中村大约是受到了欧美现代学术训练的影响,热衷于寻获确凿的实物依据,倡导进行跨界研究。而我的看法是,如此偏执地排斥现有资料,其结果必然导致历史观的虚无。大家知道,学者偏离他的本来职责,不去诠释历史而去探险,那就有沦落为考古学附庸的嫌疑。但其实,我们俩的差异并没有那么严重,有时候,甚至相互借助对方的成果。这是个有趣的局面。对历史材料的辨识非常重要,中村用经过检验的材料来重新解读,不失为一个重要的途径。”
    宋汉城似乎替不在场的中村回应了J博士:“您刚才所说的争议倒让我想起我们这一行的一个悖论,学术研究需要立足于事实,但偏偏我们所掌握的事实充满了谬误甚至是偏见。我倒觉得中村有理呢。”
    “我只是觉得他在考察工作上投入了过多精力。虽然如此,我还是很赞赏他的勇气和那股子热情的。”J博士若有所思地敲着手中的水杯,水杯上凝结的水珠滴在了桌面上。“三个月前,他突然造访。他带来的东西让我感觉犹如遭受了一次历史观念的东京大地震。他从背包里掏出了一样东西,那东西用报纸和软垫裹得紧紧的。他的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像是在和我说,老头,这回轮到你输了。”
    听闻此言,宋汉城和沙地的心里产生了微妙的感应,他们的嘴角不由浮出了笑意。J博士喝了口冰水,润了润嗓子,重又回到了先前话题的焦点上来。
    “两位难道对他出示给我看的东西不感兴趣?”J博士显然知道其中的意味,他自我解嘲地说道,“看来,颠覆老古董要比探索历史真相来得更有吸引力。”
    说话间,助手拿着手提电话进来,告诉J博士有一个电话。J博士没有接听,吩咐助手自行处理。只是,在助手离开露台后,他原先诙谐逗趣的表情一下子都没了,神情凝重之极。
    “先生们,这确实是我职业生涯遭受的一次地震。中村出示给我的,是一块石板经文的残片,数十张实地拍摄的照片和碑石拓片。哦,对了,其中就有一张出现在了邮件中。最为关键的,是这些石板经文与现世流通的佛经对照后的发现。在近几年的时间里,中村已开始将石板经文与现有三藏佛典逐一进行了勘正比对。当然,他带来的仅仅是一部分资料。当我询问石板经文的来源时,中村说他是在柬埔寨的一次田野考察中,从一个文物走私商那里偶然获得的。”
    这回,轮到宋汉城和沙地惊讶不已了。他们所听到的内容,超越了先前预期的程度。在地堡所见的古代佛像以及契石上那句“轮回解脱者惟一之所”的铭文,和博士此时的陈述隐隐存在着某种关联。
    “诸位想必知道,佛教自印度本土兴起后,其原始教义历经变化转折,历代注经者都对其进行了新的诠释、扩展和衍化,其中必定掺杂了很多扭曲和篡改之处。众所周知,在佛陀入灭后,五百比丘曾聚集在王合城举行了僧团会议,当时确定经藏的方式是通过演诵和僧团评定来完成,没有任何文字性的记录,纯粹依靠口耳相传。从中村勘正比对的资料中,我似乎窥见了原初佛教的面貌,即释迦牟尼被神话化以前的教义。看完后,整个人像遭受了一次电击。我多年的专业信念,在中村带来的材料面前彻底崩塌了。但我并没有沮丧,相反,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幸福。”
    露台上的三人一时无语。沙地显然深受震动,陷入了沉思。对笃信佛教的沙地来说,他刚才有如坐了次过山车般又惊又惧。
    天气难得凉爽,这里的气氛却如此异样。
    “可想而知,中村的发现如果公布的话,势必会引起轩然大波。为稳妥起见,我希望中村暂时搁置发表所有有关的论文,包括我所看到的佛经勘正的成果。至少需弄清全部的事实,完成所有的基础研究。如果可能,还应与考古学家共同携手进行石板经文的年代鉴定。我建议中村在合适的时机首先在学术圈子里陆续公布。要知道,佛教在东方可是一块重要的基石。在大半个亚洲,它是一个近乎神圣的传统。接受这个横空出世的教义,需要培养出一种宽容的宗教观念。但从学术角度而言,中村的研究成果并非亵渎佛祖之举,只是提出了异于常识定见的一种新的可能性。而每个人都有自我选择和独立判断的权利。
    “这就是为什么我觉得中村事件可能并非单纯意外事故的原因,但仅仅是猜测而已,这就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外了。抛开这个问题,我担心的是他的发现可能会连同他本人一起湮灭,就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就像眼前吹来的风很快会变得无影无形。”
    J博士站起身,走到露台边,双手抵住了栏杆。
    宋汉城抿着玻璃杯里的冰水,快速过滤着到目前为止已知的所有线索。迷宫已然消失了边界,它开始向任意方向延伸。他们全都掉进了一个没有出口的时间的迷宫。
    还可以做些什么?中村发现石板经文的古代遗址又是在哪里?在柬埔寨丛林中?
    他们都在转悠着同样的问题,关心的东西却迥然有别。

    “我将坐下午两点的航班回东京。我们刚刚通知中村夫人,遗骸运回日本后还需做DNA测定。如果最后确认是他本人,我想我们可以在中村的葬礼后讨论一下今后的共同行动。在我离开曼谷前,你们还有时间考虑一下我的提议——不管结果如何,找到中村所发现的石板经文,也许能告慰九泉之下的中村吧。我将会提供一切可能的支持,如果你们同意接手的话。”

    院子里,知了的聒噪几乎掩盖了喷泉的流水声,这些生命短促的昆虫如此不知疲倦地抱怨着不断轮回流转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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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0-19 08:55:2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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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堡会议室里,桌子上堆满了稿纸、书籍、图册,案情分析板上则贴满了这一事件迄今为止牵涉的所有人的照片和背景卡片。宋汉城、沙地和披蓬三个人待在这里已有四五个小时了,这里成了临时的情报分析室。
    事情仍然扑朔迷离,找不到焦点。中村留下的手稿,如同一个看得见却不得其门而入的入口。
    宋汉城盯着贴在墙上的纸条。他开始假想,中村本人若现身这里,会如何解释这让人一头雾水的情形?他将如何解释自己的失踪甚至死亡呢?他是偶然发现石板经文的遗址的,还是另有隐情?
    很多事情得从头做起。
    “我有个提议。”
    “说来听听。”披蓬鹰一般锐利的眼睛,因为调查陷入困顿而黯淡下来,听到这话,又提起了精神。
    “你在中村手稿里发现非常明显的提示了?”沙地问道。从J博士那里回来后,沙地的内心产生了从未有过的焦虑感。他七岁时就被父母送入家乡的寺庙剃度,成年后进入乌汶府的“佛教学习中心”,此后在朱拉隆功大学深造,成了宗教学者。他的生活起居仍然保持了僧侣的仪轨。中村的发现似乎彻底颠覆了他以往的信仰体系。
    “中村提到的明治以来日本佛教学者的名单,也许值得一试——我和你可以一起来拟出那份名单,线索可能就在这里面。他是独自一个人找到石板经文的么?我很怀疑这一点。那么,合理的假设是,他受到了前代学者的启发,甚至可以推想,是那些不知名的前辈奠定了最初的研究基础。”
    “我们要一一过滤所有这些学者名单?包括过世者?”披蓬自问自答。
    “我有一个担心。”宋汉城说。
    沙地、披蓬两个人一同看着他。
    “我担心沙地先生是宗教激进分子,如果遗迹被证实……”
    “只要不违背释迦牟尼的本义,一切说法都可包容。如果确实是失传的早期佛教的经卷,我想也不是什么坏事。我只是担心其他事情……要知道,我们已经在现存的佛教原典里经历了那么多世代。”沙地说的确是实情。
    整理名单可不是披蓬所擅长的,他对自己的无所作为感觉很恼火,却也毫无办法。
    这时,会议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
    响到第三声,披蓬才接听,他似乎不想被电话打扰。接完电话,披蓬站了起来,神秘兮兮地告诉其他两位:“我要让你们见一个人。”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宽慰的笑意,仿佛此人的到来适逢其时。

    宋汉城听到那位女士的问候声时,觉得那声音似曾相识,他想起了到曼谷第一晚接到的那通神秘电话。这位年轻女士面容清秀,身着淡粉色套装,微笑着站在了会议室门口。屋内三个一筹莫展的男人的愁容似乎让她觉得气氛有些古怪。
    披蓬已经迎到了门口,他的步伐甚至可以说是欢快的。
    “宋先生,请允许我向你介绍一位新人。”他犹豫了会,斟酌着合适的措辞,“高木直子小姐,中村佑行的助手。此外,她还是Ravanna小组惟一的女性成员。”
    Ravanna小组?!宋汉城再次惊诧万分。现在,自己也是其中一员了么?
    当听到披蓬介绍自己时,宋汉城直接用中文问候了:“我想我们已经‘认识’了,在电话里,高木小姐。”
    面前的高木直子,目光清澈明亮,约莫二十七八的年纪。与一般的日本女子不同,她一上来就没有太多的寒暄客套,似乎很善于应付类似的场面。
    “五十岚没有把宋先生吓坏吧?”
    “他的确很让人一时反应不过来。不过,比之五十岚,高木小姐的身份更让我意外,想不到您这么年轻。而且,您的中文说得很不错。”
    “我曾在北京大学进修过一年。”
    怪不得。大伙儿都笑出声来。宋汉城想,其实,这四个人里面,自己才应该是真正的新人啊。高木直子与披蓬和沙地在自己加人前,一定早就在这个秘密小组里共事了。
    “过会儿我们再讨论这个话题。”披蓬说道,“不过,现在让我们先去一个地方,请跟我来。”
    披蓬将大家带出屋子,走向了纵横交错的地堡通道。

    他将大家带到了宋汉城昨晚误打误撞闯进去的那个密室,数字7和字母I指示的那个房间。宋汉城有些忐忑,自己怎么可能逃出披蓬的眼睛,监视器定然拍下了全部过程,虽然披蓬并没有给他任何直接的暗示。不过,既然放心地让我进到这里,看看也无妨。我闯入的可不是什么秘密军事基地。
    四个人一同站在了那间密室的门口。
    Ravanna小组是战后盟军为保存、研究这批珍贵文物和文件而特别设立的下属机构,对外隶属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由于事涉敏感,加之各方面都希望这些物品保持秘而不宣的状态,因此,外人无从得知他们的存在。据说,相关各国为此甚至拟订了特别保密协议。
    冷战开始后,日美同盟的建立,使得这个秘密宝藏的存在也向当初的始作俑者开启了大门。但日本方面的学者需由一个委员会来指定。日本人坚称另一半的宝藏从未存在过,他们也拒绝公布与之相关的昭和时期的战争档案。关于南方派遣军的相关文件已在撤离泰国时全部销毁,而在东京惟一保存下来的文件宗卷也在盟军对长崎的历史性毁灭中焚毁殆尽。
    随着时间推移,当事人要么已经作古,要么就缄口不言。而曼谷地堡所藏之物已经沉默了数十载,其秘密陆续开始向学术界解密:假托了匿名委托人的名义,其展品偶尔会出现在各大博物馆的主题展中。为此发表的研究论文更多涉及其考古方面的考证比对,偶尔会有专题研究资料面世,但出版方往往借用了泰国国家博物馆这个幌子。
    在进入密室后,披蓬的一番话并不让人吃惊。让宋汉城满腹狐疑的是,这批在“二战”中被截获的文物的价值,堪与惊动西方世界的死海古卷的发现相媲美。但为何被如此隐秘地长期封存于地下?是为避免引起归属权的纷争,还是出于某种宗教或政治上的顾虑?
    佛教虽然一度成为东亚地区盛行的宗教信仰,但众所周知的是,它并不是构建目前地缘政治版图的重要因素,也不曾像欧洲的基督教那样在世俗世界占据过统治地位。这一信仰在亚洲各国自成体系,几乎以割裂状态延续着它数千年的传承。
    披蓬站在密室的中央,灯光照射在他的头顶。他犹如置身于一个剧场,而面前却只有三个观众。
    “今天,高木小姐的到来适逢其时,是到了Ravanna小组发挥作用的时候了。中村的意外也许仅仅意味着一个开始。”披蓬站定了说道,“此外,我想大家应该知道,高木小姐是国际刑警组织东京分部艺术品犯罪调查科的探员,而中村本人和沙地先生两位都是Ravanna小组的特聘专家,协助我们进行文物鉴定。那么,接下来,我想应该由高木小姐来接替我了,先生们。”
    一直站在一旁的高木直子这时走到了大厅中央,她指着那块刻有“轮回解脱者惟一之所”铭文的契石。
    “揭开谜底的机会就在这块契石上。宋先生,我想您对这块契石一定印象很深吧。”
    她怎么会知道我进入过密室?他有些尴尬,一时无言以对。
    “先生们,我们相信传闻中的石板经文确实存在,从当年缴获的文件卷宗中我们找到了相关证据。从目前掌握的情报来看,中村事件非常可能与此有关。这不为人知的另一半宝藏很可能会通过地下走私集团进入国际文物市场,某一天就会突然出现在私人收藏家的屋宅之内。我们发现了一些异常情况。但这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情形,我们的目标不但是要制止非法走私,而且也将去揭示石板经文背后隐藏的历史。而要做到这一点,离不开两位的协助。你们的专业知识,才是破解谜团的惟一钥匙。”
    原来如此。
    “如果石板经文当时确实已被那支日军考察队获得,为何不直接找到那些亲历者?那些被交换的考察队成员甚至包括士兵,必定会知道它的下落。他们有无提供证词?”宋汉城提问道。
    “日本政府从‘二战’中正式向盟军投降开始,一直到现任政府,都不承认这支秘密部队的存在,罔论承认其秘密使命了。他们认为在东南亚丛林向盟军投降的是一支由平民学者组成的考察队,并且所有物品都已移交给了盟军。此后,盟军在日本本土审问的相关日方人员的供词如出一辙。”
    “此前有没有为此展开过搜寻?”
    “战后,确实曾经展开过相关调查,但没有取得什么进展。由于无法确定具体方位,要在深山密林里找到它的踪迹,简直是大海捞针的徒劳之举。朝鲜战争爆发后,盟军和国际机构就终止了这个计划。中村一直相信石板经文的存在,他非常执著地独自进行了多次田野考察。但对究竟发现了什么线索,他却一直没有透露什么。他严格遵守着专业信条,在没有充分把握以前他习惯于一个人闷头工作。从哥伦比亚大学毕业后不久,我加入了国际刑警组织东京分部。作为掩护身份,我一直担任他的助手,但更多时候是帮他整理工作室的书信文件。因此,我对中村研究进展的情况了解得不比你们多多少。”
    “您做中村的助手,是一个巧合,还是在执行秘密任务?”宋汉城问得有些唐突。
    “两者皆有,宋先生。不过中村家和我们家一直是世交,我在日本的公开身份又是艺术品经纪商,您不觉得我做他的助手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么?”高木直子回答。
    披蓬很诡秘地对着宋汉城眨了眨眼。
    可宋汉城还有第二个疑问:“我不解的是,既然中村是Ravanna小组的成员,他不是应该随时通报其工作进展么?”他的质疑很合理。
    披蓬被问得有些尴尬,他低声回答说:“我们和中村的合作关系是非限制性的,沙地先生当初推荐他来鉴定地堡文物时我们给了他这个方便性的身份。从手头掌握的情报和J博士的叙述来看,他应该早就得到了石板经文的明确线索。至于中村没有通报我们的原因,我们也不得而知。”
    “那么,让我们开始吧。”高木直子朝密室一角走去,那儿出现了另一道门,宋汉城上次竟然没有留意到,他的注意力当时全都集中在了房间里的陈列品上了。输入指令后,又出现了一个走廊通道,这是一段向下的楼梯,通往更深的地下。楼梯也铺设了特殊的防静电涂层,曝露在天花板上的管线装置一直向下延伸。
    宋汉城已习惯了这里的重重机关。他跟着高木他们走下了楼梯。到达底部时,前面又是一条直直的通道。
    通道尽头,UN的标志提示了这个区域的性质。门口的安保人员检查了每个人员的证件后才放他们进入。他们又走进了一个密闭的电梯。四个人在这个狭小空间里只得面面相觑。宋汉城对着高木直子开玩笑地皱了皱眉头。
    高木直子还以一个相当职业化的微笑。
    这是要去哪里?
    电梯停下,门自动打开了,似乎重又回到了地面。四个人走进了一条明净敞亮的走廊,透过幕墙玻璃甚至可以看到窗外的曼谷街景。又是一道门,门后的场面给了宋汉城又一个意外:这里拥挤着诸多电子设备,很多穿衬衫的人在里面忙碌着。
    一个中央数据处理中心。在这里,众多国际机构共享着一个巨大的情报网络。中心借助了所有的技术手段,过滤着海量的情报,并且随时可以通过视频和实时通讯组建起一个即时指挥中心。这个犹如《24小时》中CTU一样的机构,仿佛是监控这个世界所有运行秘密的一个强大的神经元。
    高木直子将她的同事们一一介绍给大家。可笑的是,所有人的证件牌上都清楚不过地显示了国际商用机器公司IBM的蓝色标志。
    宋汉城想,真是个再黑色幽默不过的场景,IBM是这个秘密机构的外包服务商?他们也太无孔不入了。白天,在曼谷市中心出没的上班族中,说不定就有这些特殊人士吧。
    这是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接听电话的对答声,高科技设备发出的轻微振动声,通风管的嗡嗡声……到处都是液晶显示屏,让人看着有些眼花缭乱。天花板和地板缝里纵横交错的缆线,正以接近光速的速度传递着比特电子的数据信息。
    “我的工作室如果也有这样的设备,那进度可就快多了。”宋汉城在沙地耳朵边嘀咕说。
    “是的,我发现提升我们学术水平的最好捷径,”沙地揶揄道,“是回头立即加入IBM公司。”

    到了此地后,高木直子立即发出了指令。
    不过,最意外的消息是她已得到了疑似中村遗骸的DNA样本,这是第一个关键证据,“是”与“否”将决定本次事件的不同性质与方向。在五十岚代替她拜访宋汉城之后的十二小时内,她已经安排好了所有后续措施,相关人员在遗骸运到的第一时间已出现在了陆军医院的殓尸间。
    针对中村身份的确认程序很快就在曼谷和东京分别展开了。所有人都等着高木直子公布检测结论。此时,高木直子手上拿着刚刚到手的报告。
    “结果出来了,”她的目光有一些迟疑,“与我们原先留存的样本不符。现在,我们还需等待东京方面的检测结果。”
    那是一个伪造的坠机现场?是谁做了这番手脚?又是出于怎样的动机?……

    在等候东京方面检验报告出来期间的两个小时,宋汉城和沙地已经在IBM技术人员的协助下开始着手工作了。
    艺术品拍卖公司,艺术品交易的报税记录,新面世的艺术品与文物清单,博物馆藏品清单图册,研究机构与大学的论文,报告会,研讨会,由内部人士提供的黑市交易情报,走私集团的线人密报,杂志期刊,展览会……如此大量的情报资料,全部采用文字与图片的智能识别搜索技术。
    可是,这个世界的许多秘密交易往往以最原始最简陋的方式进行,再精密的电子设备,再强大的情报机构也有其“盲点”。
    即便如此,仍有可能辨识出一些蛛丝马迹,如果你敏感且具备足够的耐心,能够不被表象所欺骗的话。宋汉城与沙地此时最紧要的工作,就是分析出与石板经文相关联的所有主题词,排列出优先序列,然后运行复杂程式的扫描过滤,必要时甚至可以与各主要国家的情报数据库联网。他们只需建立一个搜索框架,将这个分级过滤标准写出来,接下来的工作就可以交给技术人员去处理了。
    宋汉城和沙地在会议室的书写白板上写满了所有可能的搜索条件。
    披蓬满意地看着这一切。从他入职接手这个地堡以来,从来没有这样强烈的感觉,犹如一个久疏战阵的拳手,正跃跃欲试地走上拳台。若说有什么神圣的使命感,等待这一刻的到来或许就是最为终极的意义所在吧。

    不知过了多久,高木直子和披蓬走进了会议室。东京的官方检测报告已公布,检测表明与中村的DNA存样全部吻合,这和高木直子在曼谷的结论并不一致。
    这一对截然相反的检测结果,让整件事情再次变得复杂化了。高木直子皱着眉头,对这个结果显然也很意外。
    她与披蓬交换了看法:在无法确认东京样本检测的可靠性以前,他们将采信本方按照标准流程得出的结论。也就是说,不管日本方面如何认定,他们都将否定中村死亡的结论,而将他归为失踪者。
    “一具尸体上的样本会检测出两个不同的结果?”沙地问道。
    “除非是采自完全不同的样本源。看来,某些人不但伪造了现场,还伪造了检测样本和报告。目前所需要的就是在日本再次采集样本,来证明曼谷的检测结果。”高木直子目光坚定地说。
    “那么?……”
    “宋先生认识五十岚了吧。他随同J博士一起回了日本,我要马上与他通话。所以,最后结论的落实要等他那边提供第三份样本。”高木说。
    “尸体已经入殓了吧,这个时候……”宋汉城看着手表,此时J博士的飞机已经到达东京三个多小时了。
    “所以,我们只能再次冒犯一下这个无名死者了。”高木直子说道。
    宋汉城眼前立刻浮现出五十岚偷取样本的可笑画面。他不由地想:如果再迟一些,恐怕五十岚只得刨开坟地,充当一回盗墓者了。
    “如果第三样本与曼谷样本吻合,我们就有得忙了。”披蓬说道。照目前情形来看,高木直子已将自己的同胞列为首要怀疑对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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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0-20 10:48:31 | 显示全部楼层
    11

    东京,中村家族墓地附近的神社里,五十岚接到了高木直子的电话。
    当他听到直子告诉他的消息时,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简直难以置信,太荒诞不经了。直子告诫他暂时不能向中村夫人透露此事。另外,她还交托了他一件事情。
    布置妥当的灵堂里,中村夫人哭红了眼睛正守坐在棺木旁。从确认中村坠机到现在,她已经连着两宿没合过眼休息了。幸亏有中村家的几个亲戚帮忙,出面接待着络绎不绝前来吊唁慰问的人。
    中村有可能没有死,这当然是件好事情。事情还不像他原先想像得那么糟糕,局面还没有失控。但是,为什么东京这里已正式宣布了他的死亡呢?又是谁在背后安排了这一切?一想到棺材里的死者是个陌生人,五十岚脊背上就一阵阵发凉。
    可是,若躺在棺材里的不是中村本人,他眼下又在哪里呢?他苦苦思索着。
    中村夫人今晚看来不会离开这里了。这可真是个麻烦。哪能当着众人的面去撬开棺木盖子,把手伸向那具烧焦了的尸体呢?
    五十岚虽然荒唐事碰到过不少,可这样出格的事还是头一回撞上。而且,他平生最为恐惧的莫过于去看死者的尸体了。他想起了自己父亲去世时的情景。就是从那一天开始,他“改邪归正”了,安安分分地继承了父亲的衣钵,回到了高木家。记得父亲死去的时候,因为害怕看到父亲冰冷的尸体,遗体告别时他故意站在了一尺远的地方。他害怕父亲会突然抬起身来,像活着时那样暴跳如雷地责骂他。
    他心神不定地跑到了休息室。这会儿,前庭的休息室里已经聚集了中村的诸多好友亲朋,高木圆仁议员也在百忙之中抽身赶来慰问,此刻正和J博士在小声讨论着什么。五十岚照直子的吩咐转告了她的父亲——高木议员,因为有重要事务急需处理,她得在曼谷多待上一天,在葬礼举行前她定会赶回日本。
    高木议员腰板挺直地席地而坐,他的鬓角已有些花白,年纪与J博士相仿,目光冷峻,处事冷静。像他这样资深的政治家,从外表几乎看不出其内心活动。五十岚和他耳语时,他棱角分明的脸上的两道剑眉竖了起来,神情很是严峻。高木议员目前担任了佐藤所在学会的名誉理事,青年时期也曾在大学里安心做过一段时间的学问,与J博士称得上是老相识了。
    退出房间的时候,五十岚顺带瞥了一眼坐在高木议员旁边的J博士。他没有流露出什么悲切的神色,显得淡然而世故。因为谈话被打断,他似乎颇不耐烦,两个手掌用力抵住了膝盖,而且,根本就没对五十岚正眼瞧上一瞧。
    老年人都是这么冷漠么?

    五十岚回到灵堂后不到十分钟,休息室里传来了一阵骚动。他和中村夫人对望了一下,正要去看看出了什么事,佐藤弥间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他眼神有点惊惶,仿佛骚动是因为他惹起的:“夫人,出了点状况,高木先生,哦,高木议员突然昏了过去。可能是心脏病发作了,幸好他的助理随身带了药。这会儿醒过来。可我们觉得还是应该送他去医院作个检查。老头子很倔,就是不肯去,所以,还得请您过去一趟。”
    正在此时,直子派来的人到了。按照和直子的约定,一个穿着神社工作服的人找到了五十岚。他们俩交谈了一阵后,五十岚又转告中村夫人:“由于遗体得再搁上两天才能火化,因此停放过夜时需要进行例行检查,并在棺木内放人冰块和防腐剂。”夫人没有生疑,说了些感谢的客气话,然后就和佐藤、五十岚他们一起离开了灵堂。几个工作人员马上在棺木前围起了布幔。
    他们穿过庭院走到了休息室里,这时,一堆人正围着突然犯病的高木议员嘀嘀咕咕。经夫人的再三请求,高木议员终于同意去医院了,但他关照五十岚当晚继续在神社这边守护。
    五十岚看议员已无大碍,又悄悄折返回去。他失踪了一会儿,在议员离开前又出现在门口目送议员离开。他长吁一口气,直子交代的事情总算有惊无险地完成了。
    直子派来的人成功获取了样本。非常奇怪的是,虽然死者经历了异常高温的灼烧,额头上的毛发却还保留得相当完好。
    高木议员在J博士的陪伴下,坐上了黑色的丰田车,离开了神社。

    曼谷这边,高木直子在确认样本已到手后,决定连夜赶回东京。宋汉城和沙地今晚暂时留在曼谷,他们将在第二天中午一起飞东京,以便参加后天“中村”的葬礼告别式。
    最迟午夜前后,中村失踪之谜就会有结论了。

    一到东京,直子先去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名下的一个实验室。从东京成田机场到那里,约有一个小时的车程。她从五十岚那里得知父亲住进了医院,目前正在静养,因此决定等最终检测结果出来后,第二天一早就去医院。
    对很多人来说,这都是个不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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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0-20 10:50:50 | 显示全部楼层
    12

    死者不是中村。东京的检测报告送达曼谷地堡时,这个消息并没有让人吃惊。
    从收到神秘邮件开始,宋汉城一直就有某种说不清楚的直觉:邮件、手稿片段、与J博士的谈话,等等,都留下了线索和提示,中村似乎早就预见到了当前所发生的事件。他已提前设计了一个应急程序,而宋汉城成了这个程序中的角色扮演者。随着越来越多的事实不断浮出水面,这个感觉越发强烈了。
    除非真相与这个固执的日本人一同被人为地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必须尽快找到他,如此,被遮蔽的历史才不会再次沉入幽暗的虚空之中。探究历史原貌的终极意义,一切学问的意义,可不仅仅为了填补我们记忆的缺失,它们还将赋予我们一种独特的能力——自省和洞察的能力。
    入口就是Ravanna——那个出现在神秘邮件和地堡中,暗示了石板经文的存在的神秘难解的符号。中村仿佛正站在这个符号后面,如同两人在玩五秒交叉问答游戏时一样,正骄傲地眯起眼睛看着他,挑战着他的判断力。
    这次可不是酒醉过后的游戏了。
    我会解开你的谜底的。我知道你的惯用招数。不过,这次出的题目,除了有保护石板经文的目的,也是为了让我们循着线索找到你吧。
    必然如此。
    中央数据中心的计算终端根据宋汉城和沙地两人拟定的搜索框架正快速过滤着资料,虽然它们无法分析出目前中村的下落,却能描绘出一幅清晰的全景图,让所有冒出地表的迹象无所遁形。
    在动身前往东京前,宋汉城他们再次修改了搜索框架,重新对关键词进行了排序,手头总算得到了一份索引表和摘引文件。
    这份文件基本汇集了与早期佛教文物有关的各种情报。工作人员按照搜索框架的编目,初步制作出了一份关于文物发掘、馆藏文物清单、论文与出版物、收藏者和文物走私嫌疑人、国际拍卖市场与地下黑市交易的分类报告。
    在特别整理出的学者名单中,中村的熟人们也名列其中,包括了J博士、宋汉城、沙地。而中村在手稿中提到的明治以来日本佛教学者的名单,是他们迄今为止所看到的最完整的一份。这份资料竟有数百页之厚:涉及的日本佛教学者有千名之多,日本学界、佛教界在此领域的着力之深可见一斑,在东亚各国中几乎无出其右者。“二战”后,日本废止了一八九九年颁布的“宗教教育禁止令”,由此所创造的开放的学术环境,加之明治以来历代学者的卓越建树,使得日本俨然已成为佛学研究的重镇。其佛教学者的足迹几乎遍布世界各个知名的大学学府和研究机构,并且涌现出了如高楠顺次郎、南条文雄、宇井伯寿、铃木大拙、中村元、平川彰、高崎直道等一大批融汇了西方学术训练与东方哲学思辨的学者,造成了广泛的影响。
    宋汉城与沙地仔细翻阅着这份资料。学术研究素来与情报资料的完整掌握息息相关。眼下,为寻找中村而展开的情报分析,奇妙地与他们的分内工作合二为一了。
    突然,宋汉城的眼前一亮。在战前佛教学者的名单中赫然出现了一个有意思的名字:
    高木繁护——战前师从宇井伯寿,后在驹泽、东京帝国等数所大学的佛教研究所就职,“二战”结束前在东南亚的一次考察中失踪,失踪时间不详。高木这个名字及其颇为特殊的经历,不禁让人浮想联翩。这是偶然的巧合么?
    其后的名单中出现了另一个名字:中村增造。
    宋汉城和沙地可以确定,中村增造就是中村佑行的父亲,中村曾提及自己的父亲也是佛教学者。资料显示,中村增造毕业后曾担任过高木繁护的助手,战时入伍,服役地点不详。战败后,他回到早稻田任教,直至病逝。
    他们两人的著述,大多是宗教史与佛教史的教材编撰或是与日本佛教宗派研究有关的论文。高木繁护早年就是从曹洞宗创办的驹泽大学毕业,走上学术道路的。这份资料并未明确提及两人曾涉足早期佛教的研究(但不能排除被遗漏或忽视的可能性)。从学术贡献程度而言,他们都属于日本大学机构中典型的授课型学者,并未在国际佛教学术界造成什么深远影响。
    失踪的高木繁护是高木家族的一员么?这得到了东京后问过高木直子才能确定。无论如何,这两个学者的名字非常耐人寻味。这两人在“二战”中的经历也值得进一步深入探究。想到这里,中村佑行会选择比较宗教学这个冷门专业并如此执著钻研早期佛教史,就完全可以理解了。一个逻辑链环已然浮现出来。
    六十多年前,高木繁护同样也在东南亚的丛林里失踪了,这纯属巧合,还是命运的无心安排?
    他们急于得到上述疑问的答案。到目前为止,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突破点。

    第二天上午,直子去医院看望住院的父亲。一路上,她的心思还停留在昨晚的疑虑中,心里七上八下的:有人故意造成了中村失踪死亡的假象,这再清楚不过了。制造坠机假象的幕后人物显然神通广大,他的势力范围似乎越出了柬埔寨丛林,甚至还把手伸到了东京。这一事实,如同摄影用的反转片,第一次让中村事件显现了它的原貌轮廓。她和披蓬原先的估计是对的。
    他们的对手,有可能远比当初估计的文物走私集团要复杂得多。
    从现在开始,事情将向着不可预计的方向发展。六十年前那支神秘的日军考察部队,犹如木乃伊闯入时空,似乎再次复活了。
    下一步该如何行动呢?是否还有更多不测事件将要发生?
    还有一个问题:父亲恐怕还不知道中村DNA检测的真相。我该对他隐瞒,还是和盘托出?他知道实情后会作何感想?
    直子决定暂时不去惊扰父亲,等事情水落石出后再跟他解释。

    特别护理病房里,高木议员的气色好了很多,不过身体还是很虚弱。看到女儿出现在门口,他摆出长辈患病时的故作镇静,默默向她点头后,继续开始看手头的文件。
    直子带来了一捧鲜花,将它们插到床头柜上的花瓶里。窗外,深秋的风吹得树影乱摇。
    “中村的葬礼后天举行,您就不用出席了,我和五十岚会帮着中村夫人料理好一切事务。”
    “嗯。那就好。”高木议员挥挥手,让助手退出去,他要和女儿独处一会儿。助手出去后,他又让女儿把床架摇低些。直子小心地调节着摇臂。
    “可以了么,父亲?”
    “嗯,不要彻底放平,稍微仰起一些。”
    直子又给父亲加了个枕头,然后将放在被子上的文件杂物整理好,放在床铺一头。两人没怎么说话,直子搬来椅子,坐在了父亲身边。
    高木议员摘下眼镜,开始闭目养神。可他根本没有睡意,他的内心似乎并不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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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0-20 10:52:12 | 显示全部楼层
    13

    六本目一带的高级店铺街。已经打烊的吉本艺廊的顶层,一台式样古雅的古董自鸣座钟刚好敲了八下。
    靠里的一个休憩间里,高木直子正坐在沙发里,嘴唇半合半闭地翕动着。她穿着一件素色长裙,整个人被落地灯鹅黄色的光圈照得清楚分明。但匀称的五官却掩饰不住内心的焦虑。
    半个小时前,左思右想过后,她拨通了中村家的电话:她请中村夫人无论如何与她碰上一面。夫人当然错愕不已,但还是答应赴约。
    八点十五分,夫人却还没有现身。夫人如果有事不能前来,礼数周到的她定会提前打来电话。也许路上碰到了什么状况。
    宋汉城和沙地的飞机也刚刚抵达东京,此时,正在从机场来这里的路上。
    吉本艺廊是东京这一带有名的艺术品经纪行,但不明就里的外人却不知道,它那幢欧式风格建筑的四楼,正是国际刑警组织东京分部艺术品犯罪调查科的所在地。在为中村做助手的三年时间里,名义上高木直子还担任了艺廊的理事。因此,今天约在这里碰面是最合适不过了。
    在考虑许久后,高木直子决定将DNA检测结果以及中村可能仍然活着的情况通报中村夫人;让她继续蒙在鼓里是一件很残忍的事。况且,今后的行动也需要得到中村夫人的有力配合,很可能会有更多线索在她那边露头。而明天上午的葬礼也需要照常进行。
    必须取得夫人的信任。直子相信,在寻找中村的共同目标下,她有把握可以说服中村夫人。

    八点半,传来了门铃声。高木站起身来,走到门口的门禁显示屏前。正是中村夫人。高木打开了门,在楼道里等着上升的电梯。
    电梯门开了,夫人从电梯里走出,一看见高木,马上鞠躬致意。即使穿着黑色的丧礼和服,她的表情仍然平静柔和,她一直努力掩饰着自己的痛苦。
    “请原谅,我迟到了。”夫人说。
    “是我太冒昧,这么晚还要打扰您呢。”高木回礼道。夫人的神情里有一丝难以觉察的悲哀。
    直子领着中村夫人走进这间布置典雅的宽敞房间。到了屋子里,夫人却没有马上坐下。她放下手包,走到了落地窗前。外面,是都市繁闹璀璨的夜晚,霓虹灯与车灯闪烁着,隔音良好的玻璃让这里异常安静。
    高木暂时没有去打扰她。自遗体运回日本后,夫人好不容易有一个独处的时候。而直子即将通报的消息,定会让她措手不及,万分震惊。谁受得了这么多“意外”呢?宋汉城和沙地马上就会到这里,等人都到齐后,大伙儿一起向夫人说明情况会比较好。
    “您先休息一会儿,宋先生和沙地先生马上就到。”过了会儿,直子在她身后低声说道,仿佛是一个预先的铺垫。
    夫人听到高木说话,回转身来,似乎为自己刚才的神思恍惚感到歉疚。来的路上,她也是惊诧莫名。这么匆忙地把她约到这里,她急于知道高木小姐和中村的朋友们接下来将和她谈的话题。
    “你知道么,直子,自从出事后,我一直觉得中村还在身边哪。他即使一个人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觉得他就在身边。这段时间,我甚至觉得他离我更近了。”夫人仿佛是在喃喃自语。

    直子当然知道。
    这对夫妇绝对属于异类。他们婚后曾结伴到英国留学,因此习得了不少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嬉皮作风,听摇滚乐,热爱甲壳虫和列侬,以凯鲁亚克为偶像,却没有染上“垮掉派”的恶习。他们没有生孩子,自由自在地享受着二人世界的无拘无束。每到假期,两人都会结伴去背包旅行。直子还记得他们从乞力马扎罗登山回来的那次,两个人都晒得黑黑的,虽然中村夫人一路上抱怨个不停,可他们自有一番乐趣。
    夫人其实是中村所有研究项目幕后的合作者,在中村发表的论文里一般都会署上夫人的名字:中村惠理。
    “我猜想,您过后要和我谈的话题,是和中村的研究项目有关的吧。”夫人的眼睛直视着高木直子。
    “是的。”
    正在这时,门禁显示器又亮了起来,宋汉城和沙地正站在楼底的侧门前,高木直子按下了许可进入的按钮。
    高木转过身来,对夫人说:“我们需要您的帮助。”

    虽然一路疲乏,宋汉城和沙地走进这个房间时,还是被室内的特殊气氛感染了。夫人用日语向他们问候致意,她强打起精神微笑着,在后侧落地灯的映照下,此情此景让人动容。从接到夫人的电话到现在,已过了将近一周的时间。
    四人落座后,有好一会儿,大家都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谁来开这个头。
    直子直奔了主题。听上去真有些突兀:“夫人,神社墓地的死者不是中村本人。我们经过两次DNA取样检测,可以推定棺木里的死者不是中村本人。我们有理由相信,有人伪造了坠机失事现场,并且用一具他人的尸体顶替了中村。我们相信中村本人还活着。”
    听到这个消息,夫人半天说不出话。这个消息太突然了,这怎么可能?
    “DNA检测?”夫人问道。
    高木直子向夫人说出了她的真实身份,然后将DNA样本检测的前后经过一一作了说明。
    “中村没有死的话,那他现在在哪里?”
    “我们不知道他的下落,夫人。但是,根据我们掌握的情报,我们相信这次事件与一项重大的文物发现有关。宋先生,轮到您来说明了。”
    该从哪里开始讲起?
    “夫人,您知道神秘邮件里的符号Ravanna吧?”
    夫人点了下头。一切都是从那个神秘邮件开始的。
    “这个神秘的符号,是古印度史诗中一个魔王的名字。但是,这个符号也与‘二战’中盟军从日军一支秘密部队那里缴获的文物藏品有关。当年接收这批文物时,每个封存的防潮木箱上都有Ravanna这个印记。因此,我们相信Ravanna就是这支秘密部队或是他们所执行的秘密任务的代号。‘二战’结束后,盟军将这批文物转移到了曼谷。此后,这些藏品被移交给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并由泰国方面代为保管。”
    宋汉城一下说了许多,暂时停顿一下,以便让中村夫人更易理解。
    “夫人,曼谷地堡里的藏品中有一批年代不详的古代佛寺浮雕和契石。这些浮雕和契石显示了佛教进入偶像崇拜阶段前的典型风格特征。它们不但是罕见的艺术珍品,而且极具考古价值。而当年缴获的文件记录显示,在这批文物以外,那支日本武装考察队可能还从同一个遗址中发掘出了石板经文。最让我们惊讶的是,最近的事件表明,这并非传闻或猜测。三个月前,中村曾向J博士出示过一块石板经文残片,包括他所拍下的实景照片和拓印下的经文片段。他有和您提到过这个么?”
    夫人摇了摇头,中村往往到了撰写论文的时候,才会向她展示他的考察结果和研究资料。但她显然对刚才听到的内容大感好奇。
    “将目前所有的线索串联起来,我们不得不这样推断,那就是中村不但找到了石板经文,并且已经展开了初步的研究。如果石板经文的年代最终被鉴定为公元前一世纪以前,那将是存世最早的以文字记载的佛经。您应该知道,这一切将引起如何的震动。石板经文将让我们最大限度接近佛陀的本初教义,并告诉我们三藏最初的规模与形貌,这将重新改写早期佛教史。因此,中村所遭遇的意外,非常可能与他的这个惊人发现有关。虽然我们并不清楚是谁假造了这次坠机事件,其具体动机又是什么。”
    宋汉城看着中村夫人,一时不知往下说什么才好。
    夫人一直细心听着,她乌黑的眼眸已不再有哀戚的神色,甚至有一种难以察觉的骄傲。她想起了中村在那页零散笔记上所写下的文字:

    无论我要寻找的是什么,事实的本来才是我立身的根本。

    听完夫人的转述,高木直子站了起来。既然该通报中村夫人的都已经通报了,就有必要让气氛轻松些:“尽管中村仍然下落不明,我还是提议为他的‘幸免于难’小小庆祝一下,也为他的重大发现。当然,我们也祝愿他能早日安全返回。夫人,您是用茶,还是咖啡,或者,来点儿威士忌?”
    “威士忌吧。”夫人的回答,让大伙儿笑出了声。至于佐藤提供的笔记复印件,夫人说明天会把它交给直子。

    沙地提到了另一件事。
    “有两位佛教学者的名字引起了我们的注意,高木繁护先生,以及中村的父亲中村增造先生。我们从资料得知,高木繁护先生在战争结束前在东南亚失踪了,而担任过高木先生助手的中村增造先生战时也曾在军队服役。虽然还不能断定他们与现在的事件有必然的联系,但眼下发生的事情,让我和宋先生禁不住猜想他们二人与那支日军秘密部队发生关联的可能性。事实上,我们相信其中可能存在着清晰的逻辑关联:日本武装考察队—秘密宝藏—高木繁护和中村增造—中村佑行—石板经文。至于高木繁护先生的情况,看来得由直子小姐来回答我们了。”
    高木直子点点头。她对宋汉城和沙地资料分析的结果也非常意外。宋汉城从旅行箱里取出了那份从曼谷带来的材料,翻到了其中一页,让直子过目。
    “高木繁护确是我的祖父。关于他,父亲谈得很少,我只知道他在‘二战’结束前的一次考察活动中失踪了。惟一的记忆就是家族相册里祖父的老照片了。此外家里至今还有他的部分藏书。看来,我需要调查祖父在战时的服务记录了。诸位知道,当时很多日本学者作为非战斗人员参与了军队的活动。如果找到祖父当时的档案记录,我想这其中的关联或许会更清晰些吧。当然,中村增造先生的记录应该也能找到。”
    直子埋头看着材料。因中村事件调查引出的结果让她本人也卷入了其中。
    这会儿,中村夫人一直沉默着,头脑里快速过滤着刚刚听到的全部内容。她仿佛下定了一个决心似的,说出了新的情况:“直子,今晚我所听到的事已经够奇怪了。可还有一桩更奇怪的事情,你知道今天我为何迟到么?”
    高木直子望着中村夫人,手指转着玻璃酒杯,嘴唇抿着杯口。
    “出门前,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打电话的人自报家门说姓谷垣,自称是中村的委托律师。他告诉我,中村此次离开日本前,曾在他那里签署了一份文件。但这显然不是什么财产遗嘱,他希望见的人是宋汉城先生。谷垣律师希望在明天中村的葬礼过后,由我安排宋先生与他会面。现在,听了诸位的介绍后,我才回过味来。中村一定在谷垣律师那里留下了什么东西,也许是一条口信。总之,要转交或转告宋先生。”
    这回,又轮到宋汉城吃惊了:“为什么点名要我去呢?”
    “我不认识他,也没听中村提过谷垣这个名字,但他在电话里言之凿凿,不由得人不信。他留下了电话号码,却没有告诉我约见地点。”夫人从手包里拿出了记着谷垣律师电话的纸条。
    中村设计的程序又一次发挥了作用。

    直子已经理清了思路。在场的四个人中,中村夫人是个家庭主妇,宋汉城和沙地只是两位学者,确实得拿个主意出来:“眼下的局面有些复杂,虽然我们的对手露出了破绽,但我们还不知道他们是谁,也无法预料他们会采取的行动,目前也没有任何直接指证的证据。至于中村DNA检测的结果,完全可以说成是一次失误,很难挖出背后的操纵者。因此,最好的也是惟一的办法就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然后看看从谷垣律师那里可以得到些什么。而且,我担心,今晚夫人您的行踪也可能被人盯上了。”
    “我?会有人跟踪我?”中村夫人说。
    “是的。换了我,我也会盯紧您,因为您是最有可能了解中村秘密的人。”高木回答,“所以,最安全的办法就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让一切照常,葬礼仍旧举行。夫人,您需要继续演好中村遗孀的角色。您只需在电话里和谷垣律师约好见面地点,记得用公用电话,您的私宅电话和手机有可能已被监听了。宋先生在葬礼结束后就与谷垣律师见面,之后可以在东京再逗留几日,走访一些朋友,甚至可以回国一趟。沙地先生可先行返回,我们需要您和披蓬先生在曼谷做策应。而我,马上就着手搜集祖父和中村增造先生的档案文件。如果一切顺利,定会有所发现。诸位意下如何?”
    “高木小姐已给每个人都分派好任务啦。”宋汉城很佩服高木直子处理事情的冷静与果断,“我就听凭高木小姐的调派了。不过,高木繁护和中村增造的资料非常重要,石板经文的秘密也许就隐藏其中。”
    “葬礼后我马上就回曼谷。”沙地说。
    “沙地先生,您有些朋友不是很熟悉曼谷的地下文物黑市么,您或许可以协助披蓬摸清走私交易的线路。照我的判断,近期的走私活动会非常活跃。”事实上,曼谷正是东南亚走私文物的最大中转站。
    夫人不宜久留,先行离开了。十分钟后,宋汉城和沙地也返回了下榻的酒店。

    对面街角一辆银色的丰田车里,一个黑衣人拨通了电话。
    “他们刚刚离开,待了有半个小时左右。您还有什么吩咐?”
    他安静地听候着指令。挂了电话,黑衣人发动了车子。引擎轻微地震颤,发出低沉的轰鸣。当他俯身旋转车匙时,原来藏在暗影里的脸孔被路灯照得分明。
    此人正是佐藤弥间。
    吉本艺廊四楼,房间里漆黑一片,落地窗前,高木直子注视着底下的街道。那辆黑衣人的车掉转了方向,在夜色中飞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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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0-20 10:53:41 | 显示全部楼层
    14

    翌日下午。
    中村家族墓地的神社祠堂,此时正举行最后的追思会。虽是传统风格的入殓仪式,却也借鉴了西洋习俗。中村夫人取消了僧人做法事的环节,因此整个仪式进行得非常平静。年长者身着黑色和服,其他人穿着黑色西服,鱼贯而入进入灵堂。
    中村夫人对来宾一一还礼。高木直子和五十岚以及中村家的其他亲戚就站在她身后。
    与中村来往较多的亲友多有递上慰问金。还在病院修养的高木议员也委托助手送来了慰问函。宋汉城、沙地等人跟随在长长的吊唁队伍后面。队列中,J博士、佐藤弥间向灵柩行鞠礼后退出了灵堂。几个知情人的心里,却漾起了一种古怪的情绪,如此庄重的场面,因为中村本人并未参与而变得怪诞异常。
    此时,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走上前,低声报上名来:“在下谷垣长雄,家父因事不能前来,请节哀顺变。”说完躬身递上了放有慰问金的名帖。
    夫人赶忙趋近一步。她反应极快地答谢:“承蒙谷垣先生的关心。他近来身体可好?”
    “家父听到中村先生的事情后非常悲切,小有微恙,稍事恢复后,定当登门看望。”
    夫人接过礼金,还礼后交给了直子。两人都心照不宣地知道,谷垣先生派这个年轻人前来吊唁,定是遵照中村先前的安排,前来传递尽快会面的意图。名帖里应该有她们感兴趣的东西。

    庭院里,三三两两的客人们并未散去,他们目送着棺木被埋入墓地,最终消失在这个世界中。宋汉城环顾这僻静无人的墓园,几棵枝干遒劲的高大松柏伫立在澄澈明净的天空下,如葬礼中肃然而立的卫兵。十几头羽毛乌黑的乌鸦栖停在稍远处的树林枝杈上,间或有三两只飞落在草坪上,那从容信步的姿态仿佛对人间的生离死别已见怪不怪。中村的下落至今仍是一个悬疑之谜。可是,在新的线索出现前,中村本人恐怕只能安于自己的“非常状态”。此刻,他是否还身在东南亚的密林中?
    J博士走上前来。他目光低垂,迟疑着是否应该打扰这个正出神凝望天空的人。但当两人的视线一交错,他就变得很肯定:“宋先生,还记得我们在曼谷的约定么?事已如此,希望我们可以尽快开始工作。”
    “当然,博士,我也正期待着。”宋汉城想,此刻重要的不是这个还在云里雾里的石板经文吧。他只想尽快找到中村。
    “在上次会谈后,我想可以与您谈论更深入的学术问题了,我们可以一同寻找中村的探索轨迹。也许,我们可以从中村的父亲——中村增造先生那儿开始。”博士很随意地这么一说。
    这回,轮到宋汉城心里暗暗吃惊了。
    “中村的父亲?”他故作不知状。
    “是的。我和他初次认识时,他就像中村佑行一样行事隐秘。但我知道他们父子二人有着同样的追根究底的热情。求学期间,我有一段时间恰好担任过中村增造的助手。”
    “原来如此。”
    “那么,什么时候方便晤谈?这是我寓所的电话。”J博士递上了一张印有他私人寓所和研究室联络方式的名片。
    “在我离开日本回国前,我定当登门拜访,我预订了后天的飞机回上海。”
    “那一言为定,我们到时见。”J博士极有风度地欠身而退,又返回到他的大学同事们那里。

    这个特殊葬礼,一直到中午时分才告结束。待众人散去,宋汉城、沙地与高木以及中村夫人都暗自嘘出一口气,表演总算结束了。休息间里,夫人刚一落座,就赶忙找出谷垣先生托人带来的名帖。拆开一看,大家非常失望,那张精致的烫金卡片上只有几行毛笔写下的慰问词,没有什么惊人的暗示,也没有告知见面的方式与地点。
    宋汉城将J博士的再次邀请和主动提及中村增造一事告诉了大家。在苦无线索的情况下,至少可以去听听J博士对于石板经文的见解。
    “如果J博士所说的研究计划委托我来进行,我想,不日我也将再度返回曼谷。与此同时,我们会继续寻找中村。”
    夫人的目光里流露出期待与不安交错的矛盾表情,而中村“可能还活着”的念头又让她充满了希望。
    她向在座的三位深深地鞠躬致谢。

    夫人拨通了谷垣律师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温和的老年男子的声音。谷垣律师说出的话,让夫人再度惊愕莫名:“您好,中村夫人,您可终于来电了。中村先生委托我转告您,他现在安然无恙,您不用太担心。夫人,我也无从得知他的下落。上个月他离开东京前,特意在我这里留下了三个信封。他对我说,如他出了意外,只需按照次序逐一拆开信封,按照信上所说的通知您就可以了。夫人,请原谅我如此冒失地通知您,一个死者,向您通报他还活着的信息。哦,对了,按照他的嘱咐,我需要与宋汉城先生见上一面。今晚八点,王子饭店1418房间。请他务必到达。”
    夫人放下电话,一时怔在那里。
    当宋汉城、高木直子与沙地他们从夫人那里听到这个消息时,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中村早就预料到了今天出现的情况,他已作出了安排。宋汉城甚至觉得有些好笑,这个妖怪似的中村,在这种时候还那么没个正经。
    那么,谷垣律师与宋汉城见面时会转交一个什么东西呢?
    直子决定和宋汉城一同前往。他们一同将夫人送回家,然后又陪沙地回到了下榻的饭店。稍事休息后,沙地退房离开了酒店,傍晚前后就飞回了曼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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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0-20 10:54:21 | 显示全部楼层
    15

    刚回到亚洲研究学会东京学区的办公室,佐藤弥间就领受了一项新任务。当他在电话里听到尊者明确无误的指示后,没有迟疑,立即又拨通了一个电话,他苍白的额头上沁出了汗珠。
    对方似乎出了点什么状况,接通时,佐藤的耳朵被电话中的嘈杂声吓了一跳,莫非打错了电话?电子乐的喧嚣声持续了很长时间。接电话的人似乎不得不走很长的一段路,才找到了一个稍微僻静的地方。
    “您好,佐藤先生,刚才实在是不方便接听,我现在在天台上了。”
    “怪不得。”佐藤干咳了几声,他的喉头有些发紧。
    电话里传来低沉的飞机引擎轰鸣的声音,还有对方仍未平复下来的喘气声。定是在离机场很近的某个俱乐部吧。
    “半小时后,我会在银座线涩谷站的老地方交给你一个文件,里面有具体的指示,你马上就出发。还有,从现在起,我们之间不能再通电话了,把手头的号码注销掉。以后一切联络,我们通过以前约定的语音信箱进行。”
    “是。”对方答道。
    佐藤关掉了电话。他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抽出面纸,擦了擦额头。
    到目前为止一切运转正常。他将揉皱的面纸对准了垃圾桶,有那么一会儿,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老实说,他可不喜欢贸然出手,但他的职责就是一丝不苟地执行。那张公务员般的浮肿的脸毫无表情地抽动了一下。纸球扔出了一个漂亮的抛物线,落进了房间一角的垃圾桶。
    他站起身,走出了办公室。在走廊尽头的电梯口,他直着身子在人堆里耐心地等着,看着毫不起眼。到底层后,他又随众人从一个宽阔的入口大厅的旋转门来到了大街上。
    周末傍晚的都市街头,人头攒动。佐藤提着公文包,如同刚下班的通勤工作族中的一员,向就近的地铁站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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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0-20 10:55:11 | 显示全部楼层
    16

    宋汉城和高木直子在王子饭店裙楼二楼“熠”餐厅的一个僻静角落里相对而坐,如同是约会中的一对恋人。
    但是,气氛有些尴尬,因为他们在守候时间的到来。事情的发展越来越不可捉摸,谁知道下面会发生什么呢?此刻,种种线索纠结缠绕在一起,似乎只有和谷垣的见面,才能找出个线头来。
    那么,谁会是那个阿里阿德涅呢?
    宋汉城料想今晚的见面也许不会得到中村任何明确的信息。但,为什么中村要安排这样一个会面,希望他,一个异国同行介入此事呢?这次事件,越来越像是他和中村两人之间的学术探索游戏,太不可思议了。
    对面的高木直子,仅凭外表一点看不出她的真实身份,她更像是一个适龄未嫁的寻常都市女性。她未施脂粉的面容隐隐有一丝忧虑。这忧虑,除了事件本身的不可预测之外,似乎还带有某种私人性的烦恼。宋汉城很难开口去询问对方,因为这只是他个人的推测而已。
    侍者不时过来为他们更换餐具,动作之轻盈敏捷令人赞叹。这间西餐厅可是老东京人非常熟悉的,据说几位前首相退休后有时也会到此大快朵颐呢。空气中飘荡着钢琴弹出的旋律。
    与谷垣会面结束后,他将再回到这里。到八点还有十五分钟。直子看着宋汉城,抿嘴笑了起来。宋汉城耸耸眉毛,似乎不解其意。
    “我发现你比我想像的更适应目前的这份工作。”直子调侃道。
    “学者,特别是宗教学者也许本来和秘密特工就没什么区别吧。”宋汉城讪笑着,“他们都喜欢躲在暗处工作,都会为无人注意的成功而窃喜,也会担心自己被别人抢了先,前功尽弃。”
    “我倒没发现这一点呢。”直子用餐布擦了擦嘴角,觉得宋汉城说得还挺有道理。
    “不过,这可能是人类所从事的人格分裂最严重的两种职业吧。”宋汉城说。
    高木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气氛变得轻松了。
    “该出发了,侦探教授。”
    他们约定,如果半小时内宋汉城没准时回到这里,高木和东京分部的其他同事将会立即上楼。时间已到,宋汉城该出发了,他略略向高木欠身,颇有礼貌地离席而去。
    酒店的服务生向他指出了通往高区楼层房间的电梯位置。从二楼望向酒店豪华气派的中庭,只有几个等待入住的客人在服务柜台前,身后摆满了等着送到房间的行李。
    走在铺着厚厚地毯的走廊上,几乎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
    他来到了走廊深处的电梯厅。这个小厅布置得挺雅致,比一般酒店的配置要宽敞得多,中间放有供暂时休憩的座椅和高大的绿色植物。四下里一个人也没有。他摁下了十四层的电梯按钮。
    你几乎觉察不到金属门背后这个机械装置的运动。绿色提醒灯“叮”的一声响起,宋汉城走进了电梯。

    同一时间,与宋汉城乘坐的电梯交错而过的下行电梯里,一个男子正站在四面如镜面般的电梯厢里,眼睛紧盯着电梯下行时倒数的数字。
    男子卷发,皮肤黝黑,耳朵下面有一块白癍,右边那只眼睛的眼皮耷拉着,有一种乖戾的神气。他的两手插在风衣口袋里,一动不动。
    他没有下到一楼大堂和停车层,而是按下了三楼的按纽。
    电梯门打开了,对面的过道里挤满了参加某个商务活动的嘉宾。他穿过三三两两聊天的人群,如同被邀请的客人,若无其事地走到了提供饮料点心的休息间里。他找了个座位坐下。
    刚才的变化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他的攻击行为只是个缓兵之计。他开始调整自己的呼吸,让自己马上平静下来。很快,他不急不忙地又走出了休息间。
    他离开人群,走向了酒店的内部服务通道。然后一路继续往前,来到了一个逃生楼梯门前。左右看了一下后,确认没有人走动才推开了门。楼梯口没有安装监控探头。
    从楼梯下到地下一层,就直接来到了酒店后面的货物栈桥。出来时,他已换上了Speedex运输公司的制服。通道尽头的一辆货车里,同伙已发动了汽车。
    他朝着那辆早已等候着的运输专用车走了过去。

    宋汉城走出了电梯。
    双号房间都在右边,可宋汉城沿着走廊一路看去,却没有发现1418的房号。难道自己记错了?或者谷垣先生报错了房号?他皱起了眉头。空荡荡的走廊里,宋汉城碰到了一个棘手问题,难道就此返回餐厅,告诉高木自己找不到房间?他看了下手表,已将近八点。
    他转身走向走廊另一头,沿着单号的房间一直走到了底。这时,一个客房服务生从整理间走了出来。宋汉城连忙询问1418房的确切位置。服务生愣愣地看着他。
    “请问,您是?”
    “我的朋友约了我在1418房见面。”他给了那个服务生小费。
    “1418号房是酒店改造前的号码,现在是VIP套房,请往这边走。”
    他带着宋汉城走向一个楼梯通道,往下走了两个楼层,来到了一个较小的电梯间。这台电梯直接通向地下停车场,VIP客人一般情况下就从那里直接上楼。
    这个服务生把他送到这里,对他说:“请再乘坐电梯,往上两层,出口的右边就是。刚才已经有另一位先生……哦,那我不打扰您了。”服务生离开了。
    谷垣律师也刚到?
    这里的VIP套房按照日式风格新近设计装饰过,整个布置与酒店的普通客房楼层完全不同。他注意到走廊玻璃壁龛里的佛像。这可不是复制品,在强弱适宜的灯光照射下,这条走廊更增添了一种神秘气氛。
    他在房间门口稍稍站了一会儿,伸手去按门铃,然后就屏声静气等着房门打开。没有动静,里面似乎根本没有人。
    宋汉城再次觉得迷茫了。这是怎么回事?他有些焦躁不安。有一会儿,他都决心放弃会面,准备沿原路返回餐厅了。直子关照他,如果碰到情况就及时离开。可是,他不甘心空手而回,他的手下意识地推了推门。
    那扇厚重的门缓缓地张开了一条缝隙,透出里面幽暗的灯光。是贸然进去,还是……电光火石的片刻,宋汉城已作了决定:如果半小时之内自己真的碰到了麻烦而无法脱身,直子定会循同样的道路摸索而来。此刻的退却将是一种可耻的怯懦。
    前面是一条长长的过道,看似装饰简单,其实却很精致:黑楠木的地板,浅灰撒金的壁纸,嵌入天花板的顶灯将柔和的光投射到过道里,让人犹如置身某处灯光装置艺术的展览,有一种静谧而奇幻的效果。
    他走了进去,甚至还回头看了一下入口大门,发现并无一般所见的锁钮或开关,只有一个突出的金属盒。有了地堡的经验,为了以防万一,免得被锁闭在房间里,他只得再次走出去,从电梯间搬来了垃圾桶作为阻挡物。多么拙劣的预防措施啊,他想道。
    宋汉城重新往里走去,当走到过道尽头时,前方自动照明感应系统启动了,出现了一个玻璃篷顶的天台,虽然不大,却极具匠心地被布置成了一个枯山水庭院,几块卵石随意地连接起来,穿过白沙铺成的内庭,一直通向里面的房间。
    奇怪的所在。一块不起眼的石碑埋在沙石里:WASEDA 1935。
    早稻田大学?还是这个私人会所拥有者的姓氏?
    他穿过了庭园,眼前是一个宽敞的通道,左右各有两个约四十坪大小的榻榻米隔间。再往里走是一个面积与前面四个隔间合起来一样大小的议事厅,十几张草垫坐具围成了一圈,中间摆有一个稍高于地面的长方形木台。这里为什么没有按照日本古式的主宾布局安排坐席呢?
    大厅里空无一人。他又返回一一查看那些隔间。这个隐秘安静的场所就这样敞开了门,里面却没有一个人。这时,他听到了呻吟声。
    声音非常微弱,一开始还分辨不清声音的方向,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听。
    时断时续的呻吟又出现了,却好像被闷在了一个罐子里。宋汉城这回真的有些后怕了。这鬼魅般的声音让人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屏住呼吸,仔细辨认声音的方向。似乎来自议事厅的前方。他循声前行。大屏风的后面原来还别有洞天。绕过屏风,前面又是一个通道,通道尽头是一间幽暗的房间。他继续向前走去。
    走到房间门口时,他看见了一个身穿黑色和服的老年男子的背影。走进一看,眼前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老人的手掌吃力地撑着地面,胳膊颤抖着,脚下渗出了血!
    宋汉城连忙跑到老人的正面,问道:“您是谷垣先生么?您怎么了?”
    老人抬起了头,竭力抑制着体内的痛楚:“正是在下,您是宋先生?”他的另一只手捂住了伤口,血还在汩汩流出。
    “您可是迟到了啊。”老人说完就昏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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