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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大唐狄公案之《迷宫案》,高罗佩自译中文版(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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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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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6-25 09:13: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回
    传见耆绅关心民瘼  女呈遗画曲诉冤情
    话说狄公三人,押着钱谟等回到衙中,交给冯大,一齐收监。只是钱谟仍未苏醒过来。这时洪亮以下诸人,皆来谒见。
    狄公一边更衣,一边笑着向诸人说道:“这是空城计了!须知不如此,决难成功,就算真有二百名官兵,也不易捉住他的。他手下一群亡命之徒,动起手来,必然拼命抵抗;纵使咱们能够打胜,也少不了死伤。本县早料到,要擒住这厮,必须用威吓,先声夺人自然胆破,便可就擒。原打算假借钦差名义,慑服他们,使不敢轻动。后来知道钱某宅内,有许多行伍中人可设法利用,才决定自己出面收拾。”乔泰道:“卑职那时以为放梁彪等回去,是太靠不住了,万一露出马脚,被他看破,告知那厮,如何得了?”狄公道:“要明白,正要如此,方会成功。想那梁彪等被擒,他们心里知道,不会轻饶的,万想不到居然放他们回去。回去后自会向钱谟说,县中驻有大军。那厮也会猜想,如县中力量不够,焉敢就放六人回去?而且梁彪被捉不久,立刻放归,无暇让他知道县里内情。以他身受目见,告知钱某,任钱某如何狡猾,也要深信县里确实有兵调来。加以他手下像梁彪那伙人,因为县中不加深罪,又各人有了前程,早就心怀二意,谁还肯给姓钱的卖命呢!所以贼人们先自离心离德,再经意外一击,使他措手不及,这事情哪有不水到渠成的理呢!”洪亮道:“县中杏黄旗现已招展多时,外边都认为府兵一营在此。日子长了,被老百姓看出假来,似乎不好意思了。”狄公道:“你们那里知晓!偌大的一个钱谟,已被捉来,当然不疑县里无兵。虽然弄些玄虚,久而久之,自然会冷淡下去的。”又对马荣、乔泰道:“少时就要升堂,先把钱某案子问清再说。现在你们二人再累一趟,骑马巡视四城,有无钱谟余党滋扰。那拘在城楼上的那些人,情形怎样?并把所有投效人员,调查清楚,开具名册,过去有无重大劣迹?查明之后,再由县中呈报上司,分别保举,开复原箱。”又对着陶干说道:“你去把四门守城的兵丁都召集来,查问查问;同时通知本县绅士父老,各行头目,乡长地保等等,请到衙内。钱谟既然捉来,本县也好跟地方人士见一见面了。”回头再对洪亮道:“叫冯大带人即去钱宅那里,所有他家老少均行看管,财物珍宝,一概查清封存,不准擅动。冯大亦可趁此机会,把他的儿女找到领回。”最后又告诉大家:“本县还要请上峰调官军百名来县戍守。”言罢,就命众人分头办事去了。于是叫人端茶,略略休息不提。
    且说这栏坊县城,各区地保保甲,都是本地人士,但自钱谟把持以来,他们也无所事事,因而例行职务,一概废弛。以致旧任去职,新任视事,概不经心。此时忽见陶干招呼,县太爷找去训话,个个心虚,无不惊惊惶惶。跑进衙内,却被狄公好好教训了一额,仍命各归原地、照旧当差。打发去后,那些绅士行头,各色人等,因县尹约请,早也到来。狄公在客厅招待,分别让坐献茶,不免先寒暄一番。
    绅士们首先向狄公称贺,此次亲捉恶棍,为地方除害,百姓从此安生,县尊鸿德伟绩,万民感戴无穷。只是小小县份,如大军久驻,地方供应必多,怕力小财薄,难免有不周到之处,还望县尊体贴原凉。狄公道:“请不必耽心,本县只有钱某手内收服过来的人,不过几十名壮丁,并无大军调来。”他们听到狄公如此说,有的笑道:“军务虚实,县太爷自不欲随意出口,不过昨晚有人亲目见到,有二百多名队伍,由大街走过。”又有的道:“小的堂兄也看见十辆大车,满装着刀枪被服呢!但是请县尊放心,小的们虽然看见,决不向外宣扬,以免惊动胡人。只有县署房上高高竖着那面杏黄旗帜,若是不摘下去时怕胡人就要侧目而视了。”狄公道:“那面旗帜本省朝廷规定竖了起来,以示本县一切权按军务处置的意思,是一种非常的办法。”绅士们一听都站起来,重行一礼表示对县尊的钦佩景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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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6-25 09:13:58 | 显示全部楼层
    狄公再行让坐,于是把驻军事项隔开不谈。便面托他们代向本地找三个妥当得力人员,帮办文案管卷、狱吏等事务。另找几个年轻的充当缮写。最后又求他们协助,先向地方挪借二千两银子,作临时紧急开销;一俟钱谟结案,财产充公,全部照还,概不拖扰。大家自是乐意答应。说至此处,乃纷纷告辞,狄公也不便多留。最后告诉他们,明天审问钱谟,经过情形,随时宣布,让老百姓藉知真像,说完大家称谢颂扬不已,跟着起身告辞。
    狄公送他们走后,回头看见冯大和一个后生站在那里。就见冯大同那后生,朝着狄公跪倒磕头,叩罢起身,指着后生说:“这就是小人的儿子,方才由钱家找回来的,谢谢太爷活命之恩。”狄公问道:“你的女儿呢?”冯大答道:“小的儿子在钱某那里,但未见过小的女儿。小的到他的庄院搜查半日,也没有一点踪迹。及至追问那管家,他告诉小的,钱某在先本想把女儿白兰硬要买去做妾,后来经人劝阻,方算罢了,他一向也没有见过白兰。如此说,小的女儿,怕没有下落了。”狄公劝他道:“你女儿失踪,在你认为一定是钱某抢去,但又无证据。像钱某那样势派,难免暗中不另有几个下处?你的女儿也许被他藏在别的地方呢。而且你那女孩子,又是走失的,或许另有原因,也未可知。待本县问过钱谟,看他怎样讲,你先不用过分失望,事在人为,自有别的方法可想,不可着急。本县看你这儿子,年纪体力都好,就留在衙中当差好吗?”冯大一听,自是高兴,父子同时又叩谢不迭。
    这时马荣、乔泰一同回衙,报告狄公查勘四门经过。称道:梁彪遵照命令,大体办妥,把钱某余孽,分拘城楼里面,每处有十名兵丁看守。旧日差弁,改充杂役。梁彪并查出,他们逃军中有犯重律的,均已扣押起来。至于梁彪这人,过去因与他的直属官长不和,呕气出来,但他为人甚是能干,听见老爷保举他恢复军职,喜欢非常。”狄公听了道:“那很好,将来再保升一级,充作营官好了。现在先令他带着四十名兵丁守城,本县不久还要亲自察看一回。如果他们有意向上,拟连前招降的人们,统统编为一队,以钱宅充作兵房,全驻扎在那里。今后暂由乔泰统辖,一俟官军请调到达后,再作区处。”狄公说完,就令他们退下,自己乃亲自动笔,备文呈报处理经过,并列举梁彪等四十人名单。除保梁为新编哨官外,并请调官军百名来县驻守。
    公文备好,正要加封,就见冯大进来报称:“外面有一个姓倪的中年妇人求见。”狄公一听,心中暗喜,叫冯大即刻引进。狄公看那妇人,约有卅余岁,衣服朴素,面无脂粉,不假修饰,天生秀丽。那妇人进来后,就朝着狄公倒头便拜,一边行礼,一边口称县太爷在上,小妇人倪守谦继室倪梅氏叩头。狄公慌忙让她请起道:“此处不是公堂,请就坐,随便相谈好了。”倪氏落座后,低头忸怩似欲说又止了半天。狄公见她如此,乃先开口问道:“本县久仰倪府君大名,倪公在朝为官,政声卓著,称得起遗爱在民了。”倪氏这才低声启齿说道:“先夫在世,略有贤名,乡里之中,亦称正人,承县太爷夸奖,真有些不敢当了。妇人此次贸然进谒,为先夫遗命,敢劳县太爷于舍间纠纷,代为分神,一切都要靠县太爷的明察呢。”狄公心中一动,有些高兴起来了,略一欠身道:“夫人既承遗命到此,必有见教,即请当面说明,不必拘泥。”倪氏听罢,乃先在衣袖里取出一个椭圆包袱,放在狄公面前书案上,方才说道:“这里边是先夫自绘的一张画,他在临危之际,当着长子倪继,交给小妇人的。并告诉小妇人说:‘这就是留给你们母子的遗产,除此之外,并无别物。其余的家私,全留与长子倪继。’先夫说完此话,就叫倪继端药来吃。当倪继出去后,先夫又告诉小妇人说:‘我死之后,你母子将来遇到困难时,就把这张画呈到县衙门,请求县官替你作主。如果县官对于这张画看不明白,必须携回,等遇到公明细心的县宰时,再照样请求一番,到那时你母子就有办法了。’后来倪继端药进来,先夫已闭目合睛,不再作声,竟告去世了。”倪氏说到此处,已眼泪婆娑,呜咽起来了。
    狄公见到这般光景,稍微沉吟一会。待倪氏眼泪少止,才问道:“倪府君临危的一天,是最关紧要的,一言一字不可疏忽,请夫人再回想一番,务必把当时情形仔细见告才好。”倪氏见问,擦着眼泪说道:“那时候长子倪继对于小妇人母子,看不出来有什么恶意,只是当时他把这张画拿走,对小妇人说:‘由他暂时收藏,’小妇人也不好拦阻。等到丧事过后,他就变了样子了,竟不容分说,把小妇和那怀抱的孩子赶出府外;还骂小妇人不守妇道,有辱他们的门庭,再不许小妇人母子踏进倪家大门一步。并把这画轴还给小妇人,又讥笑着对小妇人说:‘我很高兴,老爷子把这份遗产给你咧!’县太爷请想,彼时小妇人是寡母孤儿,举目无亲,只好吞声忍气,任他所为,含着眼泪离开了倪家。此次听到满城称颂青天大老爷,到任不久,便替地方上除了一个大害,真是一位明白有为的父母官了,因此相信县太爷一定可以替小妇人作主的。请太爷明镜高悬,可怜小妇人这无依无靠的母子两人吧!就是九泉有知,先夫在地下也要感激县太爷的大德。”说到此处,倪氏忍不着眼泪又哭起来。狄公听罢,亦为之酸心。乃微捋胡须,略一沉思,却正色对倪氏道:“倪府君原为一位聪明盖世的人,不留财物田产,独留这一张画给夫人母子,必深有用意无疑。在这里边,本县先要用心细细地看一看,找到一线的含蓄脉络出来,方可着手。不过要向夫人预先声明一下,就是在本县尚未察看明白此画寓意之前,不便随意推测,固然于夫人母子有利,可也不能就此认定,假若画中暗示,于夫人私下有欠检点之处时,也要据画追究,依法处理的。所以现在本县,应留下此画存查,将来于夫人为祸为福,此时尚没有一定,话要事前说明,还请夫人斟酌决定。由本县作主时,即请将这张画留在衙内;不然,夫人可径自带回便了。”倪氏听罢,马上站起来,很郑重地答道:“小妇人早已决定,恳求县太爷详加考虑,情愿将画留在这里,只愿上苍垂怜,暗助狄太爷把此画看个明白,替小妇人母子作主,永不忘县太爷再生之德了。”说罢,又朝狄公深深拜了一拜,即行辞出。
    这时洪亮、陶干公干完了,回到衙内,见倪氏退出,赶紧进去,向狄公报告,点收钱家财物经过。陶干抱着一大卷文书账册,呈到狄公面前,洪亮禀道:“小人和陶干把钱家一切点清,在他的内宅,查出黄金数百锭,白银无数,另有金银器皿甚多,均封妥锁在一间牢固的屋中。所有妇女仆役,关在第三个院子里面,并派六名公差、十名兵丁守卫,统交乔都头在那里监视主持。这些文书账册,是由钱某卧室中搜出来的。”狄公看了一看这大堆文书,皱了一皱眉,道:“清理此案,怕一时完不了呢!现在全行交你二人整理清查,要注意案中,除霸占勒索等情形外,还有没有其他较重的事项。本县方才托地方父老代找几个得力书办,如果来到,也好帮助你们办理。”洪亮答道:“这些人已经到来,现在在外面候者。”狄公说:“好!好!派你二人告诉他们,即刻着手。除清理各档外,有关处分钱某办法,以及他谋杀前任潘县尹的证据等等,均要另外附具意见缮呈,备本县逐一参阅,再候定夺好了。”
    狄公一边指示大家,一边就把倪氏所呈的那张画,顺手打开,横放案上,大家一齐注目观览。原来是一张着色山水小条幅,十分工细,自上往下看去,在顶头画着是峰峦叠嶂,白云缭绕,峰右一股小溪独泄,曲曲折折,一直淌到下边。高下几处屋宇分布,各衬松柏数棵,翠碧葱茏,风韵挺秀,只是没有一个人物。额题篆书:“虚空楼阁”四字,并未署名,仅箝盖一颗小小图章。全画绢地绫边,裱的干净整齐,上著丝带,下配木轴。狄公很仔细看了一番,沉吟半晌道:“此画似蓬莱方壶,洞天神府之类,颇近道家作风。但是寓意何在,很难捉摸。你们把它挂在书案对面的墙上,以便早晚随时鉴赏,也好找出一个究竟。”陶干忙把那张画挂起,狄公又复端详一会儿,始举步走到院中,洪亮等都随在后面。
    狄公见那绅士介绍的三个书办人员在那边等候,把他们叫到面前。看这些人尚称精神整齐,似可胜任;于是随便问了几句话,并勉励了一番,最后指着洪亮、陶干向诸人道:“你们以后在他们二位手下当差,明天本县开始问案,必须早些到衙门来好了。”
    要知狄公如何审那恶霸钱谟,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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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6-25 09:14: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回
    审强徒爪牙招实状  报假案僧侣受官刑
    话说第二天大清早起,全县即遍传今天县太爷亲审恶棍钱谟。只见看热闹的早已人山人海,涌到县衙门前。后来的竟无插足之地,依然在远远地翘足观望,拥拥挤挤,好不热闹。
    正在这时,骤听铛铛铛三声锣响,那栏坊县署的两扇大门便徐徐打开,就见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容分说,一齐拥入。大堂的前廊上搭有一座高坛,坛上正中放着一张高高公案,案上铺着一块大红的绸子。后面另一小桌,上置纸笔,为书吏录供之所。前面则公差皂役,分列两旁。坛后的帘子,这时已启,狄县尊缓步而出,登坛人座。洪、乔、马、陶四员心腹,侍立背后。老百姓见狄公官服官带,威仪万千,那嘈杂人声,顿时安静下来。狄公略向两旁,俯视一周。然后拿朱笔题签,由洪亮双手接过,转交差头冯大,并高声传谕道:“大人有命,带钱谟从犯,先行听审。”
    冯大接过签子,随带两名差役,直奔监房。去后不久,便把钱谟手下那个年纪较老的师爷,带至公案前面,喝声跪下。狄公命他先报姓名,及把与钱谟伙通一气,助纣为虐,渔肉乡里的一切经过,据实招来。那人见问,颤颤巍巍供道:“小人姓刘名万丰,本为他的老人时候的管家,到他的老人死后,钱谟把小人提升,充当他家的师爷。至于钱谟所作所为,枉法违情之处,曾经小人苦苦相劝过。”狄公一听,便冷笑着道:“可惜你的苦苦相劝,他是照旧为非,所有钱某的犯法勾当,大概都少不了你的干系。你如今是一个重要的从犯,要打算摆脱自己,减轻罪过,只有从实招出,本县或可法外施仁。不然,你要小心你那个脑袋啊!如今本县对于钱某所犯细小罪情,先不追究,只问你:他到底杀过多少人?讲!”姓刘的回道:“小的主人横行乡里,辱打乡民,垄断公私,霸占田产,这是免不了的。至于杀害人命,小的确知他是向来没有过的。”狄公喝道:“狗才!这是你明明扯谎!死去的那位潘县令,不是你主人谋害的吗?”刘某忙答道:“那并非他所做。当事情发生时,小的主人以下都很惊慌,猜到外人一定认为:谋杀县尊,除小的主人外,无人敢做。彼时小的主人把持地方,已有多年。潘县尊一到任,便有意对小的主人下手。但他身边只带了一个随员,小的主人,毫不在意。正想静待几日,看那潘太爷来势如何,不料这一日清早,有人慌慌张张地跑来报告小的主人,说道潘县尊被人杀死,尸身在那河边发现。小的主人一听之下,懊恼异常,他知道,这谋杀官员的一笔账,一定算在他自己头上的。于是万分无奈,就借口潘县尊仅带快捕六名,越界追纵胡酋,遇伏不敌,因而殉难。并教唆部下六人,签押作证,就如此这般向郡中呈报。郡中信以为实,也就据报转奏朝廷了。”
    狄公听到这里,把惊堂木一拍,喝道:“你这狗才有意替你的主人掩饰,打算避重就轻,希图减罪,所以胡编乱造,一派谎言;不给你个利害,焉肯实招?来人,先就地鞭打二十,看他如何!”刘某闻言变色,还想分辩,两旁公差,早已把他按倒,那牛皮法鞭霹拍一阵抽在他的背上,他痛极喊冤,自认所招不虚。狄公自忖,这厮所供或真,因为他知道到了这时,若不说实话,等待他人供出,不免罪加一等。此时少给他点苦头,好让他尽吐实情。于是想到这里,听已责打过了十下,便示意住手。冯大给他一杯苦茶,让他苏息了一会。继续又问道:“你刚才所供,如果属实,为什么你家主人不设法找到凶手,偏偏去捏造事实,欺骗朝廷呢?这不是有意帮凶,存心多此一举吗?”刘某答道:“他早清楚那杀潘县尊的是谁,何必用他去找呢?”狄公听言诧异,瞪眼厉声斥道:“你这话更是无理胡说了!他既然知道凶手是谁,为何不把他捉起来,送到郡里,既可以自己脱了嫌疑,更可得上边的信任了吗?”刘某摇着头道:“太爷明鉴,小的委实不知这里边原因,求太爷只好去问那钱谟自己了。因为他平日和小的们商量的,都是些琐碎细小的事情,至于较大较重,干系非常的事情,他是从来不和小的们说的。再据小的所见到的,有时他一遇到重大棘手紧要事项,他必另外请教一个人,但是小的们确实不知道那个人是谁。”狄公又问道:“你休要胡说!本县深知你那主人,精明强干,刁狠敢为的,遇事会自行处理,何必还要请教旁人呢?”刘某答道:“太爷所见不假,小的主人,确是一个聪明机警、敢作敢为的人,不过也有他的短处。他原和小人一般,就是从小生长在本乡本土,没有离开过县城一步。边荒小县,见不到什么大世面,小事还可,大事临头,就不懂得怎样去处理了。所以每当郡里找寻这栏坊县麻烦的时候,小的主人只要与鬼鬼祟祟的那个人见了面之后,便会有办法,想出来对付的。”狄公听到这里心中更加诧异起来,略往前靠了一些,郑重地问道:“在你家主人幕后诡秘主谋的,是何等样人,你知道吗?快给招出!”刘某道:“在过去四年中,小的主人常常外出,暗中与那个人有些往还。有时那个人还在深夜到庄院过访,小的主人等他来到之后便一直带到密室相谈。那人来的时候,总是穿着僧衣赤着两脚,一条黑色围巾绕顶。因此,他虽然来过多次,但小的们无法认清面目,也从未听过他的语声。与小的主人密室低声细语,往往要谈到一两个时辰方走。走时与来时一般,是悄然无语,匝头裹面而去。最怪的,每当他来过之后,小的主人总有重大的事件做出来。所以小人认为潘县尊被害,必是此人所为。因为出事的那天晚上,他曾经来过一次,他与小的主人密室相谈很久,约略听见他们争论不休,只是不能听得清楚他们吵闹的是什么。小的主人自他这次来过以后,一天到晚骂人,连发好几天的脾气,小的们明白他们一定为了那谋杀县尊的事有很大的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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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6-25 09:14:32 | 显示全部楼层
    狄公听罢,不但诧异,而且更加烦闷,对着刘某道:“你这一番话,是荒诞难稽,且不追究你!那么,你家主人掳掠冯大的儿子,和他的女儿白兰的事,你必知其详了,据实招来!”刘某答道:“是的,这类事体不大,小的尽知,情愿招出。关于冯大的儿子,确有此事,因为庄内短少做粗活的人,小的主人派庄丁到城里随便拉几个使用。记得那天一共拉了四人,冯大的儿子亦在内,过几天后,其中有三个被他们家里拿钱赎回去了。冯大一因无钱,二因他曾持刀到庄子上争吵过,所以小的主人硬把他的儿子扣下不放。至于冯大的女儿白兰,小的主人原有意买她作妾,她既不肯,也就罢了。后来他女儿走失,硬说是小的主人抢去,小的主人气极,派人把他的铺子烧掉,但确实没有抢他的女儿。以上都是小的亲见亲闻,不敢有一句假话,请太爷明鉴。”
    狄公听了刘某的一套口供,捋着胡须,暗料这刘某所招不假,冯大失女或与钱某无关。只钱某幕后这个人,最关紧要。此人捉不到,钱案无法处结,他如今知道败露,一定早已远走。寻思到这里,乃又向刘某道:“你且把本县到任后,这两天的情形详招上来。”刘某道:“在太爷未到的六七天以前,那前任邝县尊曾告诉小的庄主,说后任将到,他不好意思见面,要先离开这里。小的主人允他走去后,并派人叫城守官绅,不得迎接新任,县衙中留一个牢头在那里作眼线。他这样布置,用意使太爷理会他在此地的利害,也可以说给太爷一个下马威。当日那牢头未归,到了第二天牢头才回到庄子上,在小的主人面前播弄是非,说太爷决定拿问小的庄主,并称县中亲随不过三四个人,也没见官军在侧。那三四位随员却还威武勇猛,粗鲁得有些怕人。”陶干站在后面,听到这一句,却朝着洪亮丢了个眼色,微微笑了一笑,洪亮也点头会意。原来陶干一向没有听到有人说他勇猛的,如今不免暗中得意。遂又听刘某继续说道:“小的主人听牢头之言,颇不自在,立刻派了一个头目带领廿个打手,由牢头领路,袭击县署。后来梁彪等五六人跑回庄子,等到天亮。小的主人醒来,小的才带着梁彪,向他把那一夜的情形告诉他。他立刻拿出一面小黑旗子,令小的们挂在大门外的树上,然后与小的们在内厅商量应付办法。正当这个时候,谁料到太爷已到,于是一齐被逮了。”狄公问道:“那面黑旗作何用处?”刘某道:“悬起黑旗是召请那僧衣怪人的暗号,每逢一挂黑旗,晚间那人必到,每每如此,回回不爽。”狄公听罢,微微点了点头,于是命冯大把该犯回押,并发朱签,即提恶棍钱谟到案。
    且说老百姓在下面听狄公审那刘某,正呆呆入神,忽听提审恶棍钱谟,大家不由得低声嘈杂起来了。称奇的、叹气的、欢喜的、惋惜的,一时观感各异。也因为把持这栏坊县城,亘亘八年之久的一位土皇帝,不料三日数之间,竟为一个新到任的县尹单骑捉来。朝为庄主,夕作死囚。且平日深居简出,今竟让成千累万的眼巴巴之下,受人审理,焉得不令人咨嗟哀叹呢!也是恶贯满盈,报应不爽。这时已见冯大押着钱谟到来,见他身长体大,背厚腰圆,气宇昂昂,面目凶恶。看他大步走到坛前,直视狄公,不肯下跪,转身又朝下面望了一眼,冷笑一声,依然直挺挺立在那里。冯大喝了一声跪下,又指着他说道:“此处是县署公堂,不是你那钱家庄。”钱谟一见,认识冯大,更加堵心,闷气上腾;将要开口,只见他满面发紫,筋脉骤涨,陡的二股鲜血自鼻孔直喷出来;跟着就见他那粗壮身躯,扑通跌在坛下。
    狄公在上,看得十分清楚,忙命冯大取水浇头贯胸,好大半日,鼻血乃止,但人已昏迷不醒了。狄公又连忙再提刘万丰来,问他:“你家主人,有无旧疾?”他答称:“小的主人身体虽健,但素患头风,经过多少医生,未能治好。每逢气恼烦闷过度,旧病必发,发必昏迷不醒,要经过三两个时辰,方可复苏。据本地医生诊断,那种病非药石之力,惟一治法,必须剖开脑骨,散泄邪风,然后可以除根。本地没有华陀复生,所以他这病也一直没有治好。”狄公听了,下令先把钱刘二犯照旧收监,抬回钱谟,交由牢头,一俟该犯苏醒,随时呈报。
    狄公因钱某如此,最属不幸,一切无法追究;尤其重要的是,那幕后操纵的歹人,趁此机会更要远扬。颇悔事前竟丝亳不知,以致当逮捕钱某时未能先加追问。想到此处,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乃举起惊堂木,用力一拍,随即站起身形,高声说道:“查这栏坊县在过去八年之间,遭钱某把持垄断,称霸乡里,以致朝廷法令不行,几成化外。本县到此,首除奸邪,上复朝廷威信,下纾百姓舆情,所有以往遭受钱某欺压陷害者,概可随时递状鸣冤,经本县查实后,定据情伸理,或赔偿抵罪,依法严惩该犯,决不姑贷。但钱某积恶多年,案情繁复,受害者必多,审判究查,非短时可竣,举发昭雪,不可过于心急。本县既禀承朝廷命令来此,守土保民,责有攸归。今后守法者为良民,犯法者为害马,按律惩办,概不徇私。凡尔军民人等,共体此意。”
    狄公这一段话,刚刚说完,下面的老百姓个个觉得重见天日,禁不住鼓舞欢呼,方才的严肃恬静,变为一阵喧嚷嘈杂起来。衙役等再三阻止镇压,大家才渐渐的平静下去。
    这时人丛之中忽见有三个僧人,唧唧咕咕的一阵子后,便见分开众人,一同向公案这边走来,一边走,一边喊冤。到了公案前面,又一同跪倒,齐称:“县太爷,小僧们冤枉!”说完不住地东张西望。狄公看见他们粗俗不堪,神色不定,不像谨守清规、十分安份的和尚,当令跪在中间,一个年岁较长的先说。只听他禀道:“小僧法名道柱,和这两个师弟,同在本县城南观音寺内修行,吃斋念佛,不涉俗务。庙内原供奉观世音菩萨赤金造像一座,为小刹至宝。约于两个月前,那恶霸钱谟,借布施为名来到庙中,竟将这尊金像夺去,不顾扰及清门,沾辱佛光,将来罚入地狱!如今钱某在押,愿求县太爷作主,将原像追还。如已经钱某销毁熔金,亦望于收没该犯私储金银中,分出一些赔偿。”说完便又朝上叩了几个头。狄公听毕,略一沉吟,便很和蔼地对那僧人道:“那菩萨佛像,为庙中至尊,本县想你们平时一定很勤谨守护,不敢有一些疏忽吧!”那憎人忙答道:“是的,太爷所见不差!小僧每日早晚奉三通香,上三通香,且随时拂拭尘土,净理佛光,未敢一丝懈怠。”狄公又问道:“你那两个师弟也一定和你一样的,是吗?”这时分跪两旁的僧人,也分别说他们早晚与他们那位师兄一般一样去虔诚诵经,敬礼佛容。狄公听罢,即命书吏拿白纸三张,木炭三块,发给众僧。待发给后,狄公又吩咐他们道:“跪在左旁的,再往左边挪去几步;跪在右边的再往右边挪去几步;中间跪着的不动。”三僧不知就理,只得遵命分别走开。狄公又吩咐道:“你们此刻都要转身朝外,伏在地上,各各把那尊观音像的样子描画下来。”这时下面人众,听见狄公这样吩咐,发出一阵喃喃惊讶之声,旋又被差役们齐声喝止。但这三个僧人,见县太爷如此下令,却面面相觑,频频用手搔着那光光的头皮,画了半天,却仍未见画出。差头冯大在旁屡次督催,众僧才描了出来,当堂呈上,照旧朝上跪好。
    狄公接过一看,怒形于面,立刻把那三张纸掷在地上,厉声喝进:“你们这三个大胆狂僧,竟敢在本县面前捏称佛像被夺,存意骗财!钱某就是有罪,也不容你们随便诬告哇!来,把他们各笞二十大板!”这时由上面掷下来的三张画纸,飘在案前地上,一些人都看个清楚,上面画出来的样子,竟个个不同。有的三头六臂,有的八臂一头,更妙的,另有一张画的是送子观音。大众看罢,纷纷传说,又是一阵狂笑起来。同时又见公差按倒三僧,七手八脚,朝着僧人屁股上各打了二十大板。三个秃驴那里受得住,无不杀猪般地怪叫起来了。打毕之后,都动弹不得,幸好老百姓中有几个看着又可怜又可笑的,于是将他们一齐扶掖出去。
    狄公便向大众说道:“三个僧人狡诈贪利,不守清规!此次重责他们,以为捏造诬告者一个教训。再有,本县到任伊始,因为逮捕重犯钱谟,权用军法统理地方政务,布告在案。现在首犯就逮,就此结束前令,一切恢复常态,特此宣示,要大家知晓。”
    狄公说完,派冯大查看钱某如何,速速回报。冯大去后复转,禀报该犯照旧昏迷未醒。狄公于是吩咐他告知牢头,无论何时,如果该犯醒来,立刻报告。说罢站起,将要下命击鼓退堂,忽见人群中纷纷闪开了一条道路,由外面慌慌张张似疯狂一般,跑进一个少年。狄公忙叫公差分开众人,就见这少年口中呼冤,双膝跪倒,嚎啕大哭,朝着狄公无头无尾地说道:“县太爷,生员老父已经被那吴某狂徒杀死了!”原来这个少年就是那贡生丁公子,前来告状。
    要知狄公如何发落,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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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6-25 09:15: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回
    报告噩耗冤伸县署  理明奇案尸验民家
    话说狄公见丁贡生突来喊冤,嚎哭不止,声称伊父被人杀害,自未免吃了一惊!遂乃重行坐下。摆手向后一靠,对丁贡生说道:“令尊被害情形如何,且详细述来,再候定夺。”
    丁贡生见问,一边拭泪,一边禀道:“昨天是先父六旬正寿诞辰,合家庆祝,亦有几家至亲前来祝寿。款待宴饮,直到深夜始散。先父高兴异常,迟到半夜,才回到他的书房休息,而且想在他自己寿日这一天,要替所著完了的那部《征边纪略》,写篇序文。小生亲自送到书房门外,看着进了书房,听见他在内把门闩上好,小生才回到自己屋中。那知这一次就是小生父子的最后一面了。今天清晨家人到书房去请他老出来用早茶,叩门好久,不见答言,家人跑来告诉小生。小生惟恐老人家年高体亏,骤尔患病,赶快又带同家人,跑到书房,见那门依然关得好好的。亲自叫了一回门,始终未闻一丝回响。心里着慌,怕有意外,便和家人一同用斧将门劈开。忙着走进,只见先父伏在书案上,不动一动。还以假寐正浓,那知小生走到身前,用手一摸,头骨冰凉,轻轻一推,纹丝不动;觉得不好,再一检视,只见匕首插颈,已是被人家谋杀身死了。彼时小生目击惨状,又痛又怕,心里早已明白,一定是吴峰那狂徒干出来的,便立刻来此喊冤。务请太爷即刻派员把姓吴的那厮捉来,替小生亡父报仇雪恨,实感大德!”说到这里,见他一面叩头,一面又放声大哭不止。狄公听了皱眉深锁,略一沉思,便安慰丁生道:“世兄宜节哀顺变,不可过分伤心!父仇自无不报之理,本县一定替你设法缉凶。”说罢,即命洪亮把丁贡生扶起在一旁,令他先行回家,说道本县随后即去验尸。
    狄公此时又复站将起来,吩咐即时退堂。另命差役等收拾大堂院落,遂即退入内堂去了。那百姓们亦已络绎离开县街,一路之上,三三五五,议论纷纷,暗赞这位县尊精明强干,从此这栏坊县可以无忧了。
    再表那梁彪受命带着两名弟兄照顾秩序,退堂后,也随大众一路行来。他这时整了整腰带,与那两位弟兄说道:“咱们这位新县尊真是有威有仪;那两位差官乔泰、马荣,却是又雄又武,一看就知道是久经大敌,不是一天半天的功夫养成的了。”此时两个弟兄中有一个较为伶俐地问道:“听县太爷方才所讲,似乎结束打仗的样子了,那么在这里驻守的官军是不是昨都调走了呢?可是我始终也未曾看见过一个官军,只有咱们原来的几位弟兄罢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梁彪正色答道:“上边的事,什么有,什么无,或是来,或是走,都是军机大事,当兵的那该过问这些!不过你这小伙子,还能懂得点世务,我不妨透露一点让你知道。就是那一营官军,原是调往边卡,作暗地侦查的,路过此地罢了。这是事关机密,你们要走露风声,留神我要砍你们头下来呀!”那兵又问道:“可是一营官军数目不小,怎么能够一夜之间便全行撤走了呢?”梁彪挺了挺胸膛,说道:“官军向来是了不起的,还有什么办不到的事情码?你还记得,我从前对你说过的,渡黄河的事吗?我们一大队官兵到了黄河边上,没有桥,也没有船,元帅下令,一定要渡过。大家后来想出个办法,两千名分成两行,跳在河中手臂相挽;另有一千名手举盾牌,平放水面,跳在两行中间;然后元帅便在这盾桥上跃马渡河了。”那兵一听,这般故事,太靠不住了。因为梁头目脾气不好,于是也不敢多问,只得答应了一声:“是的,我还记得头目对我们讲过不少次了。”说着这时,梁彪带着两个弟兄,回到钱宅那临时的营房里面去了。
    狄公稍微休息,便带了六名公差,两名兵丁,乘上小轿,洪亮、陶干骑马引路,旗牌写着栏坊县正堂几个大字,在前鸣锣开道。差役嚷道:“闲人们散开,县太爷来了!”街道两旁的老百姓,听见锣声,无不伫足而观。只见洪陶两匹马当先过去,跟着一顶小轿中,端坐着一位官服官帽的县太爷,不由得齐声欢呼起来。陶干见到这般光景,笑着在马上和洪亮说道:“洪爷,你看见了没有?三天前那里能够见到这般光景!”
    少时大家已来到丁府门前,那丁贡生早在门外迎接,赶到轿边向狄公行礼不迭。另有一个须发半白的老头儿也忙向狄公打千报到,自称本地仵作,在此伺候。丁贡生插嘴禀道:“这个人是一面当差,一面还做药店生理。”狄公听罢点了一点首,吩咐验尸所用各物,要预备妥当。说着下轿,由丁贡生在前引路,走进大门。狄公举目一看,暗称好大一座阔宅子。走进客厅,吩咐冯大带着六名公差,就在此处摆设公案。
    狄公无暇落坐,就嘱丁贡生即领他到出事地点查看查看。于是丁贡生依旧引路在前,经过几许游廊抱厦,方走进后院。迎面堆起一座玲珑崔巍的假山,穿过假山,后面一片大池,里面锦鳞游涌,浮萍飘碧。绕过鱼池再向左拐,进入一个跨院里面。只见正对着跨院门口,有一座精致的小书房,三面都包围着在高墙之内。狄公一踏进院中,便瞥见那被砍坏了的破门。这时丁贡生紧走两步,把那破门拉开,又复闪在一旁,让狄公等走了进去。狄公一进门,便闻有一股蜡油气味,举目四望,见这书房按着八角形式造的,两边墙壁高头开着四个小窗,窗上各嵌着带色的玻璃,以致进光不多,屋中显得十分暗淡。那四个窗户上面,另外开着两个通风洞口,约有一尺余见方,并未附着窗棂,只用些铁条纵横隔着,一屋全凭这两个洞口透气进来。除了这两个洞口和一扇门外,全屋四壁,并没别的进口了。书房当中放着一张红木雕花大书桌,那位被害的丁老将军,就坐在书桌后面,面对门口。他身上外套褂子已脱去,只着一件墨绿便衫。他的便帽,已经落在地上,垂头伏在案上,左臂弯屈,左腕垫着头,右臂直直地伸在书桌上面,手上还拿着一枝笔。因他的帽子脱落地上,狄公一进门便见他一头斑白长发。桌上文房四宝依旧陈列在案上,此外还有一个瓷瓶,里边放着几朵残花。左右两支烛台,都是蜡尽泪干的样子,四壁满列着与人一般高的书架子。狄公看至此处,命陶干把书架后面墙壁仔细检查一遍,看有没有隧道外通,或是穿墙偷入的痕迹。同时把四个窗户,两个洞口,也都细检,有没有拨动掀损之处。于是狄公便命仵作上前把那老将军的肩膀一摇,再把手臂一拉,知道死去多时,已经僵硬不舒。又去扳头,却连同坐椅向后翻倒,方才看清死者的面目。那老将军面貌清癯,瞪着两睽,死目无光,现出一种很惊慌的样子。他的喉颈上插着一个薄薄的匕首,只有木柄外露,长约半寸。狄公俯视一遍,便命仵作把那匕首拔出。只见他用两指把刀柄紧夹,慢慢的往外一提,原来这件凶器刀身很短,厚薄与那木柄略同,入肉才有三四分之深。拔出之后,略略举起,请狄公看过,然后很仔细地用了一张油纸包了起来。于是站起禀道:“伤口不深,血已凝结;四肢挺硬,像是在昨天夜里老早地便死去的光景。”
    狄公听罢点头不语,默默寻思,暗想:昨夜那死者进入屋中关好了门之后,似乎先脱去外边褂子换上了便服,然后坐到书桌子后面,磨墨濡笔,着手为文。凶手在他坐下不久,便动手刺杀,因为他那时仅仅写了两行,便突然而止之状。又似乎他见到凶手在前,故面留惊恐,彼此之间,时间不见得过久,定是事起仓卒,倏尔遇害的了,所以他手上仍旧拿着那管笔。狄公想到这里,就见陶干禀道:“全屋查过,找不出凶手出入的道来,他进来已难,更不必问那是如何跑出去的。”狄公听他如此说来,亦觉奇怪。陶干又接着说道:“这间屋子的周围四角,都已查清,除了这个门口以外,再无别的入口,并没有什么暗门隧道一般的东西。”狄公捋须稍微想了一会,便向丁贡生问道:“你以为那凶手是不是在令尊未进门之前,或是刚刚进门之后,偷偷地跑进去的呢?”丁贡生答道:“这决不能有的事!小生亲见先父自己下锁开门,小生给他老请晚安之时,他老还在门口稍微站了一会,那时只有管家站在小生的后面。小生行礼之后,看见先父转身走进,听见先父把门闩上好后,这才同管家一同回到前院里来。而且先父一进一出,都亲自把门锁好,也只有一个钥匙,先父永远自己带在身上的。至于凶手预先潜入,等着先父回到屋中,以便行凶。据舍间实情看来,那是绝对不能够的事。小生所见如此,还请太爷明断。”狄公又问道:“你报称那吴某是杀人凶犯,又何以证明他是在什么时辰来到这里的呢?可又有没有一点痕迹呢?”丁贡生摇头低声答道:“吴某为人是极其精细乖巧的,预谋杀人,必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不过小生相信将来经过太爷一番察究审问,一定会把吴某行凶的实情找到证据出来。”狄公听他说完,便命他随同公差在他家客厅内稍加布置,权作公堂,并吩咐把丁将军遗体移到那边,再仔细验看。丁贡生领命便随同几位公差向前院走去。这时就见洪亮凑到狄公耳边低声说道:“老爷!据小的看来,关于昨夜的情形,应向那管家仔细追问一遍,或者凶手在事前预伏屋中,也未可知!只是又没有法子知道他是怎样出来的呢!因为查看破门,知道他们用斧头劈开时,里面着实上着门闩咧!”狄公听洪亮一番话,却轻轻点了一点头。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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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6-25 09:15:3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回
    庆寿筵老翁遭意外  究凶手恶霸死监中
    话说狄公在丁贡生到前院去后,立刻命洪亮把死者身上搜查一番。在那老将军左袖子里面,找到一块小手巾,一具银制牙签耳挖,套在一个锦绣小袋子里面;右边袖子里,找出另一个小纸匣子。再把腰带解开,却并无别样物件。狄公把那小匣子打开,里面装著蜜饯梅子九枚,分作三行,排列整齐。这梅子原是本地特产,远近驰名。匣子上面贴若一张红签,上面写着吉祥如意四个字。狄公看罢,叹了一口气,顺手把匣子放在桌上,仵作也已把死者手上的那枝笔拿下来了。这时公差进来把尸身抬到前边而去,狄公叫众人齐到前面客厅,听候差遣。
    大家去后,狄公独自在死者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稳靠椅背,仔细向屋中用目一看;见这正面和左右两面的墙壁,都遮满书架,只有屋门一边是空着的。门的两旁,分挂着两条字画,门楣上悬着一张横额,上面写着“自检斋”三个字,狄公知道这是死者自署的斋名。又把书桌上的文房四宝和写好的一册稿本仔细察看,见那砚台是很好的一块端石,式样也很精雅;那块墨质地也甚佳,另外一个玉制墨架,垫着研磨的一端。再看那白玉笔筒和瓷质笔洗,都刻着“自检斋”三字;足见这些文具,都是死者自己定做的了。那文稿上面压着一对铜尺,上而刻着一联是:“春风雕柳叶,秋月澈涟漪,”下款刻着“竹坡退士”字样。狄公料这是死者朋友特制送给他的。于是拿起死人所用的笔一看,是一枝剔红竹狼毫,制作得更为精巧。上刻“余年乐事”四字,附有一行蝇头小楷,是“自检斋主人晋六大庆,谨具微忱,静庐拜祝”等等字样。狄公心想,这无疑也是朋友送的礼物了。他把笔放下,再把死者刚刚著笔的一张文稿,仔细看来,仅仅写了两行,笔迹很是熟练,写的是“弁言”二字,另行是:“夫左史记言,右史记事,皆先圣先贤,摭采善德懿行,以垂教后世者也。”狄公一看,这是几句起笔,大概丁将军写出这几句后,正在寻思如何接下的时刻,就突然遇害了。
    狄公一面自思自想,一面拿着那枝笔,细细把玩,觉得此间真是绝妙幽居之所。他独自坐了半日,不闻外面有一些杂音进来,心里乍一沉静下去,忽觉自身所坐的这把椅子,正是死者遇害之所,不由得有些恐怖之意。他抬头向对面墙上一看,心里骤吃一惊,原来端端正正挂在对面的那张画,忽然歪了一些。一想是否另有暗门藏在画后?老将军的突遭不测,是不是由这暗门跑出来的刺客呢?如果是实,则自家所处之地,不一样的有点危险吗?于是狄公一边幻想,一边注视那对面的字画。但他又一转念,这未免太过虑了。如果画后暗有机关,陶干那有查不出来的道理呢?那么,画儿忽然歪了一些,大概为陶干查看墙壁时所移动无疑。想至此处,心意涣然,但仍疑惑那凶手未必离他很远。
    这时狄公又拿起那枝笔来沾了一下水,想试这笔是否好用,感觉那右手一边的烛台凑巧碍着手腕,不便落笔。正想用手挪开烛台,忽又停止。因想起那老将军昨夜写下两行字之后,一定略一搁笔,移动烛台。难移动原因,似非由于去光太远,却是另有别的事故,需要移烛查看。因为写字就光,烛台宜向左移,今则烛台却往外移,则此中道理,必有蹊跷。说不定他的被害,就许不出此时了。
    狄公猜想至此,眉头深锁,他放下那枝笔,把烛台拿起,细看一遭,并未找出特别可疑之处。于是重行放下,摇了摇头,只得走出书斋,告诉两个守门公差:“任何人不准进内,一俟破门修理好了后,再加封固锁便了。”
    说着狄公举步向前院走来,只见客厅中公案设好,他遂即就座,案前一领芦席放着丁将军遗体。狄公叫过丁贡生来到案前,认明是伊父无讹,然后命仵作即时开验。仵作先脱下尸身的上下衣服,这时丁贵生忙扯下来一幅衣袖轻轻把将军的面部盖上。那仵作遂逐部验看,另用银尺一根,把牙关撬开,细看了一回喉咙和舌头唇齿;完了之后,便向狄公禀道:“死者生前体格强健,并无疾病,只四肢各有瘀痕,斑如铜钱大小,舌着浮苔一层,显系中毒。喉间刀伤一处,入肉不深,不能致命。身死原因,想由于刀上传有毒药所致。”厅上的人听到这里,都抽了一口气。此时丁贡生低头俯视伊父尸身,面上也露着惶恐。仵作又打开那个油纸包,把那柄小刀凶器,呈到公案上,对狄公禀道:“太爷请看,这刀刃上除了血迹以外,还着有一层水色的渍痕,这就是致人死命的毒药。”狄公把小刀拿起仔细审视,果有一层微青黑色的水痕在上面;便问那忤作道:“你可认得这是什么毒药吗?”仵作摇头道:“外用的毒药,小人们无法验出究竟是属于那一种的。只内服的毒药,却容易辨出是什么药来,惟敷在刀锋上去杀人的,倒很少见的。按尸体皮色和四肢瘀痕看来,仅能断定死者所中的毒,大概是由毒虫身上取出来的毒汁所致。小人所知如此,不敢妄说。”狄公听罢,只叫书吏填好尸格,念与仵作一遍,叫他当场印下指模。更向丁贡生说道:“尊翁遗体可即时装殓,”并叫他招呼他们的管家上来回话。丁贡生忙把管家叫到,又取出一块白布,将尸身盖上。那管家来到之后,跪到案前,口称:“小人郑贵叩见太爷。”狄公问道:“郑贵,你把昨天夜里所眼见的情形逐一报告,从昨夜开寿宴的时候说起。你既是管家,应当知道更清楚,给本县说来,不得含混。”郑贵说道:“昨夜寿堂就设在这客厅内,那时我家大人坐在当中,旁边坐着的是我家二太太,三太太和四太太,以及小主人的夫妇俩几位。还有两位表少爷是大太太的两位堂侄儿,我们的大太太早已在十年前过世了。外边走廊上有雇来一班鼓乐,他们一直吹打到了夜里,约摸在我家大人安息以前一个时辰左右,才散去的。家中酒筵摆到半夜,直到我家小主人最后向我家大人敬了一回酒之后,我家老主人才站起来,要回书房就寝。我家小主人陪着同行,由小人举着一支蜡烛在旁随着。到了书房门口,老主人亲手启锁开门,小人便进去把桌上两支蜡烛点着,然后退出。小人可以保证,那时候书房中空无一人,小主人在门口行礼请了晚安,老主人随后便走进书房,小人看着他老正把钥匙放了在左袖口内。他走进去掩上门后,小人和小主人尚在外听见他老关门上闩的声音。于是小的随着小主人一同退回前院来,以上就是昨夜经过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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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6-25 09:15:46 | 显示全部楼层
    狄公听罢,命书吏录下供来,给他又念了一遍,认为不误,然后打上手模,叫他先行退下。狄公又把丁贡生叫过来,问道:“昨夜你从书房那边回来之后,曾做过什么事?或遇到什么事没有?”丁贡生见问,面上露出些不安来,踌躇一会,并没有立即答出。狄公乃厉声喝道:“本县有问,为什么不立即回答,有什么隐情吗?”丁贡生慌忙答道:“事情是这样的,小生昨夜送先父回来后,来到自家屋中,曾和家里的吵嘴。内人嗔小生酒席筵前,当着亲朋,使她太难堪了,让她在诸姑面前丢了大脸。那时已到深夜,小生觉得十分疲倦,不屑与她说长论短,喝了一杯茶便自行就寝。后来两个丫头替内人脱下外褂子后,她因为闹头痛,叫一个丫头替她按摩了一阵子,后来她也睡下了。闺中不逊,实在让太爷见笑了。”
    狄公把自己记下的一些要点卷了一卷,纳人袖中,乃淡淡地对着丁贡生说道:“关于凶手一层,本县勘察检验多时,并没有找出有关吴某的证据来呀!”丁贡生道:“小生恳求老父台拿住吴某,严加拷问,那谋害先父的实情,定可追究出来的。”狄公听了并未作答,只站起身来,说声退堂,打道回衙。于是走出前院,坐上轿子,径自带领手下差弁回衙去了。丁贡生仍送至门外,深深行了一礼,见一行人马去远,这才反身入内,开始料理丧事,暂且不表。
    且说狄公一行,到了衙门后,狄公首先问:“钱谟苏醒过来没有?”狱吏回禀说道:“该犯一直昏迷不解。”狄公乃派人请来医生竭力给他诊治,看看如何再讲。
    于是带着洪亮、陶干进入内堂,分别坐下,一面吃茶,一面把那把凶器拿出,分别细看一番。狄公叹道:“此案太奇怪了,那凶手何必与一位告老退休、六十岁老翁过不去呢?此外更有两项难解的:第一是房子那般牢固严密,凶手怎样进去的呢?第二是这几乎没把柄的一把小刀,焉能将他刺入死者喉咙呢?”洪亮在旁只觉诸般难解,皱着双眉,惶惶惑惑的无法解答。就见那陶干此时慢慢地说道:“在先卑职以为能够懂得这小刀的用法;因为早年卑职流浪南方各省时,曾听人讲过,那深山中的一些生番,专能用一种管子,吹出兵刃,若飞刀一般,杀伤人物,却是百发百中。及至查看这样小的凶器时,马上料出那行凶的一定有生番的本事,自那通风洞口的铁棂当中,吹进这把小刀,中入咽喉的。可是细查凶器,是从下曲斜着刺中死者咽喉的,上下方向不同,情理已说不通了,除非凶手隐身榻下,向上一吹。但是后来到外面一看,那书房后墙以外,还竖着一堵更高的墙,摆不下梯子,人就无法进去。既是人无法进去,就不必问借着洞口,往屋里吹刀子的事了。所以卑职想了半天,查看半日,始终还是没有弄明白。”
    狄公又喝了一口茶,寻思了一会,才开口道:“你所说生番吹刀,在这里想来,似乎不通;你们还要想想,就是这把凶器,是一把几乎没有柄的小刀,捉刀无法,又怎能刺进一个活人的咽喉呢?你们曾留心看这把凶器的样式了吗?那刀身略似圆锥,简直可以说与凿子一般,并不像是匕首。不过现在先不去想怎样刺进咽喉的道理,等着经过一番精细考查后再说好了。陶干,你先把这凶器拿去,照原样不差毫厘,做出一把木头的来,本县自有用意。但是你要格外小心,不可碰着刀尖,那上面是涂着毒药的。”陶干把刀子接了过去,又见洪亮说道:“这件案子,内中牵连必多,干系必大;老爷何不把姓吴的传来,侦问他一番呢?”狄公道:“本县也正想去看看那姓吴的是怎样的一个人,但本县要改装微行,访他一次,你可以跟着走一遭,一同看个究竟出来,再作计较。”
    狄公说完,正要更衣,就见那管狱的慌忙跑进道:“太爷!那钱犯醒过来了。”狄公一听大喜,也忙着带同洪亮、陶干进得监中,见钱谟躺在那里,额上放着一块湿布,闭着眼张着嘴,在那里兀自喘气。狄公趁机只问他一句道:“钱谟,要你说出害潘县尹的凶手究竟是谁?”钱谟闻言,睁开二目,一看狄公站在面前,气又往上一冲,两眼若赤火一般,张口结舌了半天,他才说出来一个“你”字,下边尚未说出,突见他四肢抽缩,翻身乱滚,工夫不大,只见两腿直挺,下巴向上一陡,竟纹丝不动了。狱吏上前一摸,原来已气绝身死。狄公一看,叹了一口气说道:“此犯突死,谋害潘令尹的凶手恐怕是永远不能查究出来了。”
    要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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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6-25 09:16: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回
    访凶徒微行入酒店  谈艺理狂态欺官差
    话说狄公、洪亮二位,换上青衣小帽,微行出衙。按照丁贡生说过的路径,去私访吴某这人。他们来到东门火神庙一带,连问过好多人,没有一个认识那吴峰的。后来狄公想起丁贡生说过那吴峰是住在一家长春酒店里面,于是一路问来,方在一条横巷里,看见一家门前高悬一面酒旗,上有“长春酒店”四字,临空飘荡。两人知道不错,遂即走进店中,迎门横置长柜一张,将屋分作前后两厢,四壁上下满列大小酒坛,红纸标签,酒色不一。店主圆头大脸,倚柜外望,一见狄公等进来,上前忙着招呼;知是主顾到了,擦桌抹凳,让座送酒。
    狄公问道:“店中生意好吧?”店主摇了摇头说道:“店小利薄,那能看好?对对付付,够开销罢了。”一边说着,又端上一碟小菜来下酒。狄公又问道:“店中只你一个人招呼吗?为什么不找个伙计呢?”店主道:“客官那里知道,多一个伙计,就得添一个吃饭的,不如自家一人凑合便了。两位客官到这小地方来,有何贵干呢?”狄公道:“我们是私行,由京里出来办货,路过此地耍耍罢了。”店主闻言,很有兴头地说道:“原来二位打京里来,那好极了!我们小店里住着一位,也是打京里来的呢,二位正好和他会会了。”狄公问道:“那位客人是我们同行吗?他贵姓,他叫什么?”店主道:“他叫吴峰,不是客官们一行,他是画画的。画的好坏,我们是外行,一些不懂。有人说他画的不错,我们认为那必是很好了。而且那位是整日埋头埋脑的在那里画,别的事一点不做;像这样下功夫的,还会画的不好吗?”他不待狄公说出请字来,已经跑到楼梯下边,抬头叫道:“吴先生,请下来一会!这里有从京里来的客人,你不打算听听京里的情形吗?”就听楼上有人答道:“对不起,我有事,放不下手!若不嫌的话,请他们上楼来好吗?”店主闻言,有点不高兴,搭讪着走回。狄公忙道:“不要紧,我们少时上楼看他去好了。”于是狄公二人胡乱喝了几杯酒,算过酒钱,另外付了几文小账,带同洪亮,径自上楼去了。
    且说狄公二人上到二楼,只见一间大厅,异常宽敞,前后窗棂,裱糊精致,很是明亮透澈。靠后壁下放着一张小竹床,当中一张长桌,上面铺着一块白绢;一个年轻的人,正在低头调和颜料,身穿样式别致的一件长袍,外面罩着一件短褂,头上缠着一块花绸巾,骤看起来,好似一个回纥的胡人。壁上贴着许多张未经裱过的画,那时他正画着一个阎罗王,听楼梯一响,知道有人来访,一边执笔着色,一边说道:“二位请床上暂坐,我把这蓝色着好;不然停笔就干,就上不匀了。”他仍在弯着腰,说着画着,并未抬起头来。洪亮只得到床边坐下,狄公却走到他的身旁,留意看他的一笔一笔在那里画着。见他纵横渲染,用笔轻熟,知道确是一位画家,但所画鬼神人物,另开生面,与众不同,尤以衣纹线条,更为别裁。挂在墙上的一些人物,显然也非画中土作风。
    这时见那少年把蓝色的敷妥,一边刷笔,一边狠狠地看了狄公一眼,才开口说道:“原来是新任县尊光临,承便服过访,在下也不拘大礼了!”狄公见他如此说出,倒吃了一惊,便问道:“你怎样认得我是县官呢?”那少年笑着把笔放下,两手交叉在胸间,稍一转身,斜靠长桌对着狄公说道:“我一向专工画像写真,一看你老就是一位县宰的样子。我现在正画个阎罗王,借你老尊容作一个画稿好了。”狄公听他一口气不顾轻重地说出这样话来,也不觉得笑了。料这年轻人聪明得很,再也瞒他不过,便说道:“不错,我确是新任县令狄仁杰,那位是洪都头。”少年听说,回过头来向洪亮点了一点头,再向狄公说道:“我公大名,京里妇孺皆知,可是尊驾为何枉愿到此呢?我想你老人家不见得是要捉我吧!如果要捉我,两名快捕就行了,又何必劳动大驾呢?”狄公接着问道:“你为什么想到我要捉你呢?”
    这吴某听言,把头上丝巾往上一推,郑重地答道:“老人家请你宽恕,我不作客套虚词。坦率而言,就是在今天早晨,我听见外面纷纷传说,本县大户丁将军被人谋杀了,这本是装模作样的老坏蛋应有的报应!他的儿子到处扬言,说家父吴将军是他老子生平最大的仇人,因此认为我到此地,是要杀他的老子的,那小坏蛋近一个多月来,不断到这里附近,窥伺我的动静,还常常向店中掌柜刺探我的消息;更胡言飞语,暗地伤人。现在他父死于非命,自然要嫁罪于我。假若平常的县宰,得他诬告之后,马上会捕风捉影,将我即刻拿去。幸遇你老人家是当今著名的一位清明的父母官,所以不轻信飞言,自然要亲身来到这里,看看我是怎样的一个人!”他说到这里,那洪亮见他那狂傲无礼的样子,早就无名火起;猛地跳将起来,叫道:“老爷,这个狗才,不知天高地厚,盛气凌人,太可恶了!”狄公连忙拦道:“你不要这般动气!这姓吴的与我颇可相知,他的话倒也有些滋味,你不要莽撞。”洪亮见狄公拦他,也不敢再事发作,于是又复坐下。
    狄公又对吴峰说道:“小朋友!你料得很对,你既这样坦白自陈,我不妨也率直地问你一问。你既是一位有名的将军之子,年纪轻轻的,为什么独自一身,跑到这偏僻的地方来住呢?”吴峰回头看着壁上的画,慢慢地回答道:“在五年以前,进了学后,立志不再做那咬文嚼字的功夫,乃专心一意在这绘画上面。废弃学业,矢勤艺工,颇为家父所不满;但立志既坚,终亦任我所好。我曾拜过两位名手为师,跟他们学好初步功夫后,觉得他们作风不能令我满意,存心别求深造,另访名家。可巧两年之前,京都来了一个西土名僧,授我新奇画法,活泼动人。从那时起,自信应调和旧法,溶入此僧一派新裁,使我国艺业重新振作起来,自己颇具雄心。该憎为高檀国人,所以我定要亲到彼土,从事游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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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狄公听他说到这里,冷冷地插嘴道:“你这篇议论,固是高明,但我却不以为然。中土艺事,源远流长,造诣已高,何事夷狄堪为师导?那简直是笑话了!我并不乱充行家,多事辩论,仍请你放言一谈。我倒听个究竟!”那吴峰接着说道:“我既立下决心,乃向家父要了一笔川资,准备出发。家父认为远远地跑一趟,阅历一多,可以变变稚气,也许受点颠簸折磨,有个心回意转,那时自可安心读书,徐图上进了,因此家父答应给我旅费。此地在两年前,是到高檀国必经之路,未料来到此地之后,才知道路已不通,官道向北迁移。从这里再往西行,则沿途只能看见些回纥夷商小贩,全无知识,找不到一些艺事滋味;所以我就无心再往西去,因此也就在这里停留下来。”狄公对他这番议论,不加论断,只对他说道:“我有一句话要问你,就是昨夜你曾到何处去过?从初更到三更,你在那里?”吴峰很简截地答道:“我就在这里,任何地方没有去。”狄公道:“你能够找出证人来吗?”吴峰摇头道:“没有什么人可以替我作证,谁料到那时候丁将军被人杀死咧!”狄公走到楼梯口边把店主叫上楼来,对他说道:“我正在和这位吴先生打赌,请你告诉我,昨天夜里他出去过没有?”只见店主用手挠了一挠他的脑袋,想了一想,赔笑道:“小人向你老告个罪吧,我无法回答你老的话。因为昨夜这里出入的人太多,实在不理会这位吴先生曾出门没有。”狄公点首,便叫他走了。
    接着问吴峰道:“丁贡生说你曾雇人在他的宅子左右窥探过,可有此事吗?”吴峰一听这话,竟哈哈大笑起来了,他答道:“这话太荒唐了,我才不愿意为这老坏蛋破费一文钱呢。”狄公再问道:“当年你的令尊为什么要告他呢?”吴峰道:“那老坏蛋当初要顾全自己的性命,使八百多个士卒,全都被敌人杀了干干净净,那时他该依法当斩;但朝廷不愿因他一个人致透露军机,启民轻视,乃令其自行引退,留一个情面与他。彼时老百姓对于官军已早有烦言了,所以他能不死,也是朝廷曲意存全,别有苦心的了。”狄公听罢,略为沉吟,乃站起身来,赏鉴墙上挂着的画。
    那些画全是神佛一类;尤以观音菩萨画的最多,有些一像一张的,有些却是有别的菩萨随伴着的。狄公看了一会,对吴峰说道:“我看不惯这种作风,你这所有的画,以你所学的新法绘出,并不见得于我土艺事能有改进。但你能否送我一两张,让我朝夕鉴赏,也可对于你的议论能够多得一些领会呢。”吴峰闻言,颇现迟疑,终于在墙上把一张三尺条幅取下来,画的是一位观音立像,另有四位菩萨左右分侍。他把这画铺在桌上,拿出一颗白玉小图章,盖在画的一角上,刻的是篆文峰字,用作署款。盖好之后,恭恭敬敬送到狄公面前。同时问道:“我是不是就到衙门里去呢?”狄公正色答道:“看你似乎自以为犯了国法,总是心情不安的样子!本县于你无庸拘捕,不过要留在家里不可外出,少时差人自有知会。现在我要走了,谢谢你送我这张画,狄公说着起身下楼,洪亮紧紧相随,吴峰送到楼梯门口,施了一礼,并未送下楼去。
    且说狄公等出了酒店之后,洪亮喘了一口大气,说道:“这厮太狂了,委实可恶!抓了来,夹他一夹,看他还敢自高自大不?”狄公笑道:“吴某确是一个聪明的小伙子,不过他错了,却犯在我的手里。”说着二人回到衙中,陶干、乔泰已在内堂等候多时,禀告狄公,检查钱谟家里经过。说在那里找出好多勒索百姓的证件,更证明刘万峰所供不虚;钱谟所作所为,全是自家作主,两个师爷跑腿奉命,虚应故事罢了。
    狄公一边喝茶,听他们报告完了,就把吴峰送给他的那张画展开,看了一看,就命陶干把他挂在倪氏那张画的旁边,靠在椅背上,对着这两张画,凝神端祥。对洪亮等三人说道:“现在可以起始鉴赏鉴赏。那倪太守的遗嘱隐语,和丁将军的突然被刺,两个案子的关键,都暗藏在两张画中。”三人听罢,颇觉诧异,也同时移座在两画对面,随着狄公细赏深思。这时马荣自外走进,看见狄公以下都一齐呆坐,注目那两张画上,觉得莫名其妙。他心想主人赏鉴清玩,也就罢了,为什么他们三位也忽然学起风雅来呢!狄公见马荣进来,也招呼他一旁落座,共同欣赏,马荣只得遵命就座。
    这时陶干站起来,走到那张倪画的跟前,仔细的审视一番,转过身形,对狄公说道:“卑职最初以为在那山峦树叶、屋檐水纹里面,必暗藏一些字迹在内;可是仔细看了半天,却未看到一个笔画出来,太闷人了。”狄公见他如此说,微捋胡须,慢慢说道:“本县昨晚也曾细观,差不多耗了一个时辰,也是毫无头绪。今早又分寸必较的看了一遭,依旧茫然。区区的一幅画,竟把我这出身明经的县官都给朦混住了。”陶干此时忽有所悟,即向狄公启道:“老爷请想,这画背裱衬里面,是不是隐藏着一个纸条在里面呢?”狄公道:“本县固料到此种情形,昨晚也会在灯前照看了半日,如有夹带,自会看出来的。”陶干接着说道:“卑职当年在广州时,曾学过裱糊手艺,不如将这张画里面前后揭开,里面如有夹带,自易露出。同时再把两头木轴拆下来,看那轴子里面是不是空的,说不定倪太守的遗嘱就卷塞在那里边呢!”狄公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只是掲开之后,你若能重新再给裱好,原状不变,那就可试办一下。不过这种夹带藏法,是一种极粗浅的,像那倪公精明盖世的人,怕不会用这种法子吧。但是既然想出,你又有这种手艺试试也无妨,或许意外寻到头绪,也算天助我们了。只是吴某的那张画,却与此不同,一定是另具章法,很可助我们破获那丁将军被刺的案子。”洪亮却很诧异起来,他听狄公如此说出,有些难测,乃问道:“吴某那张画儿,是他自己挑选出来的一张,那能含着破案的头绪呢?”狄公微笑答道“那是吴某自己不知,他在不经意中选出那张画,也就在不经意中露出了他的马脚。因为他并不理会我是一个深通画理的人,那里会想到他所忽略之处,就是本县注意之点呀!”
    说完又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然后命马荣把冯大找来。狄公向他注视一会说道:“你的女儿玄兰干事很好,家里人都说她做事勤谨,人也聪明。”冯大听言,不明来由,只一旁垂手,口中称谢。狄公又道:“你的大女儿白兰,现在仍无着落,你小女儿玄兰,住在内宅,有了安顿,本不想让她离开这里。只是本县现有一事,非令她去不可,也只有她能做的好;故不能不麻烦她一下,打算派她自己投到丁府作临时雇工,就便在他家里刺探消息。丁家此时正在筹办丧事,处处需人,让她投到那里,找一件短工去做,自然能接近丁家里面的上上下下,随时可以得到一些有关此案的机密线索。因为她是你亲生的一个女孩子,派她出去以前,不得不问一问你是否乐意?”冯大连忙答道:“此事全凭太爷作主,小的一家,都愿伺候太爷,听从差遣。而且玄兰这孩子,生来就有胆子,太爷如果派她做这些事体,正合她的心眼,不会干坏的!”这时马荣忍不住插嘴道:“老爷若派陶干做这类勾当,不更好吗?”狄公看了他一眼道:“探听一个人家里的内情,由日用伦常闲话当中着手最妙,女佣最相宜,不是一个男子所做得到的。冯大,你即去嘱咐你的女儿,马上到丁家去找点事做好了。对于吴某拟派出两个人监视他的出入。马荣,你到长春酒店附近,要摆出是奉命看看他的样子,但又要装作避免让他瞧出你诡秘的神气来;任他走出,格外小心,照此做去,不许让他看露马脚,要知道他是一个很狡猾的人。陶干,你要在暗中,切实监视住他,几时看他偷自走出,你便暗中追踪,看他到什么地方去,去做些什么事体。假若你发觉他立意脱逃,你就毫不疑迟,露出身分,立加逮捕。”陶干有些高兴了,说道:“老爷这种一明一暗、一假一真地钉着犯人的法子,是卑职和马荣干过的。老爷放心,不会误事!倪家这张画,卑职现在先行拿去,沾水湿透,晚上就可动手揭起衫纸了。”狄公点首,于是陶干把画摘下,便同马荣一同退出。
    狄公见二人去后,又吩咐乔泰、冯大二人去到钱谟庄上,把钱犯妻妾各由娘家领回,仆役则按人由县中垫发一月工钱,通通遣散,只留管家一人听候传讯。乔泰借机也把他教谏收编那些兵勇的经过,详细报告一遍:大家每日操练两次,都很上心;尤其梁彪头目,能干有威,他的手下人等都很怕他等语。狄公听言,认为很好,于是让他们也都退下。
    这时他独自靠椅略息,寻思乔泰这人,虽在手下当差多年,尚未察觉他对于军务确如此干练!以前只认为他和马荣,只不过绿林豪强出身,对于他们过去经历,除马荣曾经听他自家表白过几次外,至于乔泰方面却极不清楚。及至此次来到栏坊县后,看出乔泰为人,很喜欢干些军务的事;据近日来看他发号施令,教练安排,很像一个武职将官。将来得暇,再去问问他好了。狄公一边自思自忖,又见案头堆着钱谟案子的一些文卷,于是就动手翻阅起来了。
    要知端的,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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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回
    陶干夜入三宝庵  马荣醉眠长春店
    话说马荣、陶干二人,回到屋中,商量如何巧装改扮,出发公干。马荣道:“我既然要那小子看出我是个公差,用不着怎样去改扮,你换上一个做生意人的帽子便够了。”陶干便戴了一顶摺叠随意的黑缎小帽。马荣在临出门时对陶干说道:“我的差使倒也不难,让他知道我是衙门派来看着他的,不任他随便走动,那还不容易吗?可不晓得那小子要怎样来对付我们,如果他满不在意,只管向街上走去,我们一时跟踪不上,又应当怎样办呢?”陶干摇头道:“不会如此!那姓吴的不知道你在那里是什么用意,他若出门一直往街走去,难道不怕你捉他吗?而且他一定明白,走出门口就有溜逃的嫌疑,彼时衙门快捕便可依法捉起他来的。如果他真听老爷的话,彻夜在寓所里不出来,那么我们就算白跑了。但是他若想偷偷出来,我一定跟踪不放,他到那里,我便能到那里,到了任何所在,他都很难跑脱的。”他们谈了一会,相继走出衙门,马荣在前,陶干在后,远远相随。洪亮早把那地点和姓吴的面貌,告诉他们二人,马荣没有用了多大的功夫,便已找到那长春酒店,他望见店里悬着两支很亮的灯笼,照得四壁酒坛格外发光,那店主正忙着照顾两个顾客,在那里打酒上菜。马荣看见酒店对面有一中等人家住户,他便站在这家门口石阶上,倚着红漆大门的门框,直瞪着酒店这里。那酒店的楼上点着很亮的蜡烛,窗棂上不时晃出一个人影走动着,似乎就是那姓吴的在楼里忙着做什么。马荣在昏黑的路上东张西望,并没有看见陶干的影子,于是又着手在胸间一抱,预备久站下去再讲。
    这时候酒店中的两个酒客,已尽了两壶,马荣却仍兀自站在那里。忽听开门的声音,马荣转身一望,门已打开,见是一个老人随着一个家人自门走出,打量了马荣一眼,说道:“你这个人,到此找谁?还是来察看我们的吗?为什么晚间要站在我家门口呢?”马荣暗想,这是个好机会,嚷一嚷,使姓吴的注意他。于是板着脸道:“不是呵!”说完一声,依旧靠住门框不走,仍是两眼望着酒店。那老者见马荣回答的不大顺气,有些怒了起来,便向马荣说道:“这是我的门口,你既不找人,又不是公差查户,就请你离开这里好了!”马荣斜瞟了他一眼道:“这是官街上,又不是你的产业,我喜欢在这里站着,谁管的了吗?”老者一听,更是气了,说道:“你要赶快走,不然我找下夜的把你赶走!”马荣嚷道:“你要不喜欢我在这里站着,那么你们就推推我试试!”这时酒店里店主顾客都眼巴巴地望着这边,楼上的窗户也打开了,那吴峰伸出头来望一望,高声嚷叫:“打吧,打吧!”也不知他是叫谁打谁。那个家人看马荣虎背雄腰,气昂昂站在那里,向那老人道:“把家里人喊出几个,打他一顿好了。”马荣冷笑道:“好!把你们那些狗头都叫出来,看你老爷怎的?”老人一看马荣这般光景,知道不是一个好惹的,于是对那个家人说道:“大晚间的,不要在自家门前吵架,让这无赖站着去好了!骨头烂了,碍我何干!”老人叨叨唠唠地走向那厢去了。只听当的一声,家人把大门关上。吴峰看这场架没有打成,把头缩进,也关上了楼窗。
    马荣借此进入酒店,那两位酒客忙起来相让。马荣假装怒气未息,看了两人一眼说道:“你们两位与那家老狗有干系吗?”一个人忙着答道:“没有没有!我们都住在后街。那位老人是教书的先生,素日脾气不大好。”又一个接口道:“我们并不是找他念书的呢,我们到这里来,喝二盅,消遣消遣罢了。”马荣听着也笑了,顺手掏了一把钱往柜台上一放,叫店主打一角好酒上来。店主连忙打了一角酒,端上一碟腌鱼和一碟卤菜放在马荣面前。赔着笑脸问道:“这位客官,陌生的,敢是新到此地吗?”马荣一口喝干了一杯酒,店主跟着又给他斟满,才说道:“我是王老爷赶车来的。他是大茶商,运来三大车茶砖,打算跟那边胡人作笔生意。我们今天下半天才到,东家赏了我一两银子,晚间没有事,叫我出来散散逛逛。本想找个娼家的玩玩,没有找到,许是把路走差了。”店主笑道:“你老是摸错了方向啦!这城里很有几个塞外来的混事姑娘,她们都住在城东南莲花湖那边,你老找开心得向城南那方向去。你老是个见过世面的,那里一般滥货,那能配得上你老哇!且问你老,自京里来的路上,可遇着什么新奇的事吗?请你老里边坐,给我们说一说,也让我们这小地方的人,开开眼界,换换耳音,好吗?”他说着,把柜台上的钱推回给了马荣,说道:“你老初次照顾,这酒钱算小店的一点意思罢了。”一面说着掀开柜栏,请马荣里面去坐。那两个人见店主这般高兴恳勤,劝着马荣也都进来,一是凑趣,二是沾光。马荣也是将计就计,拣一个对着楼梯的座位坐下,趁势拉了那两个人一齐喝将起来。那二人得着不花钱的酒,对马荣刻意奉承。一人道:“像你老这样豪杰的样子,一路之上,不知收拾多少翦径劫路的了!”店主也给马荣斟了一杯又是一杯。马荣是酒入欢肠,也禁不住高谈阔论,讲了些惊人动魄血淋淋的故事出来。
    正在兴高采烈之际,他一眼看见吴峰自楼上下来,走到一半,却又止步,注视了马荣一眼。店主见了他,喊道:“吴少爷,快来喝两杯吧!这位爷正说得热闹咧!”吴峰道:“我现在正忙哩,不能奉陪了。稍等一会,就来叨扰,有好菜给我留下点呵!”说完,他又转身上楼去了。店主对马荣道:“这位是小店的住客,也是打京里来的,很有意思的人,你老和他一块喝喝谈谈,一定投缘有趣。请不要忙着走,少时他就要下来的。”说完一看大家酒盂已空,又打了两壶送来,一一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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