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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冷雨》(全文完):女生坠塔,追凶17年,却希望什么都不知道,作者:郭沛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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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慵懒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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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9-9 10:30:20 | 显示全部楼层
        求三角形重心,之前已经讲过,就是把ABC的…”
        在所有的科目中,数学可能是我唯一的强项了,那些纯粹的逻辑演算简直就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东西,如果可以一直去钻研数学,没准儿我以后也可以当个数学家搞学术吧?来读文科班,大致上是父母安排的。他们的意思是,如果我是个男孩,一定会让我去读理科,但女孩子麻,读个文科是最好的,将来可以考师范当老师。我也觉得文科挺好的,这边的男生都帅一些,也温柔懂浪漫一些,至于未来就业啊、生活啊,似乎是很遥远的事情,为什么要考虑这些呢?没劲。
        老实说,我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是不是有某种心理缺陷,没什么理想,也没什么目标,就算硬着头皮去了解别人所说的关于活着的各种意义,也没办法产生哪怕一丁点的感同身受。相反,我时常都在强烈怀疑,自己会不会在还没有走上正常人生轨迹的时候,就突然意外死掉。这样一来,如果之前都只是在为学业拼命,没有好好享受过人生,是不是太不值得了呢?
        就像……何娇一样。
        我有时还会想啊,自己是不是只要活到20多岁就够了呢?如果一直往后,人生变成了单调的一直一直一直的重复,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呢?我还想过,以自己为原型写一部名叫“机器人少女”的科幻恋爱小说皇去给杂志社投稿,讲一个科学家发明出来的机器人少女,被设定了只有25年寿命,吃饭、睡觉、学习,都是别人给她设置好的程序,她从不擅长自己思考未来,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年,她遇到了一个教会她思考的人类少年,于是她也拥有了365天只属于自己的美好未来。但是,每每真的想要下笔,我才发现自己其实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千万头绪在头皮上蠕动,笔悬在空中,我都要被自己感动得流出眼泪来,但就是无法把该有的字词落在纸上。可能是我的语文真的太烂了,不懂得如何遣词造句。
        “欸,欸……”前排座位上的胖子同学突然把背靠过来,反手递过来一个折好的字条。
        “给我的?”这还是我第一次收到课上传的字条。
        “嗯,陆松传过来的。”
        字条上写着:中午放学等我一起回家。
        我瞄了一眼黑板右下角的课程表,原来数学才是今天的第一节课啊,我忽然觉得,整个上午都变得漫长起来了。
        陆松想要和我一起回家,这真是一件很意外又很难说得上意外的事情。问题在于,我还没有想好要和他说些什么。

        最后一堂英语课,讲的是一篇有关美国高中School Party(校园派对)的文章,每次讲到这一类内容,年轻的女英语老师总会忍不住中英文夹杂着感叹几句中美教育之间的差别,什么中国学生是小学学人家高中的知识,初中学人家大学的知识,高中就要学完人家研究生学的课本知识,但人家是一边学习知识一边学习人生啦;什么相比于学知识,学好做人更重要啦;什么学习不能只学习知识本身,还要学清楚知识背后的原理啦。有时候,我还蛮喜欢听她讲这些的,虽然我的英语成绩是所有科目的成绩里面最烂的,比语文还烂。不过爱听归爱听,这些东西听多了,难免也会觉得困惑:英语老师总是在描述一个很美好的美国世界,可是想要了解美国文化,就得学好英语,而学习语言难道不是最需要死记硬背的无聊事情吗?死记硬背对我来说就像是把别的什么东西硬塞进自己的大脑,想到就很头疼。
        美国真的是很好的地方吗?对大多数同学来说,它都是那么遥不可及,真有学习的必要吗?
        放学铃声终于响起了。
        “下面还有最后一个知识点,我们讲完再下课,再给我两分钟…”拖堂是英语老师的习惯,讲美国教育总是要花时间的,这样一来,讲课本内容的时间就常常不够用了。
        “小鹭,回家吗?”赵妃最近心情不太好,但她其实是个热情开朗的女孩,虽然成绩不怎么样,但每天都笑嘻嘻的。我们两人算不上很好的朋友,只是住得比较近,偶尔一起骑自行车回家。路上聊的,也是她讲我听的关于班上的一些无聊八卦。
        “你先走,我今天还有点事,得晚点回去。”
        “好呀,等下午上学的时候来叫你?”
        “不用。”我偷偷瞄了陆松一眼,他还在座位上,望着黑板在整理笔记。
        “那好,我先走啦,拜拜。”
        “嗯。”她会察觉到我的冷漠吗?
        赵妃走出教室门的时候,陆松站了起来,他没有看我的脸,却在朝这边走,我忽然感到有点儿口渴。
        和料想中的不一样,我抬头看着说话的陆松,他的脸竟然涨得通红,一副羞得要死的样子,不敢看我。他其实是个很单纯的人吧?
        看到他这么紧张,我反倒轻松了不少,忽然很想笑:“我们走?”
        “好。”他点头,跟在我后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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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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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9-9 10:32:03 | 显示全部楼层
        “好。”他点头,跟在我后边。
        雪化之后,学生们终于可以骑自行车上学放学了,之前几天,大多数学生只能一边埋怨,一边去挤公交车,津水的公交车不知为什么非常少,一到交通高峰期,每一辆都像沙丁鱼罐头似的。
        我和陆松需要从教学楼的楼梯下到负一层车库,推出自己的自行车,然后绕过操场,经由两边种满了香樟的校道出校门,再穿过一中街回家。我们一直在推着车慢慢走,他没有说话,我就没有先开口,不时有学生骑快车,从我们身边飞驰而过。
        “你看见了吧?”
        出了校门,在各种小吃的油腻香气和嘈杂的人群之中,他终于开口说话了。
        “看见了,”我回答他,“是你把何娇推下去的。”
        “那为什么…没有说?”
        “不想说。”
        “为什么不想说?”
        “这对你来说重要吗?”我问。
        “很重要。”他说。
        “那你清一清。”我说。
        “你喜欢我吗?”他说。
        “噗…”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是我自恋,可能是我脑子笨,这真的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合理解释了。”
        “那你就掌这个解释当答案吧。”我这么回答他,但他其实只答对了一半。
        “那你呢?”他又问我。

        “我什么?”
        “你不想听我的解释吗?为什么我要把何娇从塔上推下去?”
        “为什么?”
        “噗……”他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我有点生气,这并不是一件可以笑出来的事,为什么他可以表现得如此轻松?就好像,那件事情确实已经到此为止,和他无关了。
        “对不起,我没想到你会是这样子的反应,你好像不怎么怕,也不好奇,像个机器人一样。”他说。
        “你才像机器人,”我说,“杀死一个人的时候,更应该怕吧?”
        “那就要看你怎么理解人和杀人了。我觉得呢,对杀害同类的恐惧,本身就是一种原始恐惧,是写在很多动物基因里面的一种情感,对于人这种社会性的动物而言,在法律、道德、羞耻心的约束下,杀人就变得更加可怕起来。但如果仔细想想,杀人的本质不过就是结束了一个生命在世界上的思维而已,是一个人、一只狗,或者一只蚂蚁、一棵草,并没有太大区别。”
        “是吗?”我问。
        “简单来讲,杀害这件事恐怖不恐怖,并不是由生物本身的肉体来决定的,而是由杀人者和被杀者的意识决定的。如果给你一个排序的机会,一棵你养了三年的草死了,一只邻居家偶尔见过的小狗死了,一个在战争中被流弹击中的中东难民死掉了,你不知道他的名字、长相,甚至连年龄和性别也不知道,小鹭,你觉得哪件事会更让你伤心呢?”
        他等了一会儿,我没有回答他这个无聊的问题。
        “人对死亡最大的恐惧,其实是自己意识里那些亲近事物的死去。”他自己说。
        “你觉得同学不算是亲近的人吗?”我装模作样。
        “当然算,”他说,“所以我想回答你的是,我那天真的是承受了非常大的恐惧啊,因为我不是机器人。”
        “那你为什么还要杀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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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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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9-9 10:33:46 | 显示全部楼层
        装模作样对我这种人来说,真的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你觉得我和何娇的共同点是什么?”他问。
        “成绩好吧,你们两个,不是年级第一就是第二。”
        “可是,我们为学业成绩所付出的努力是不同的。”他说。
        “你想说她是那种没什么天赋,但又非常拼命的人吗?”我问。
        “对。”他回答。
        “可是看起来不像。”我说。
        “她表现得很轻松对吧?下课从来不做功课,甚至不带作业回家,上课还偶尔睡觉?”
        “嗯。”
        “去年,学校组织了年级前20名的同学参加门萨协会的智商测试,我的分数是全校最高,158,她的是最低,87,我的智商测试分数几乎是她的两倍,仍需要课前预习课文,上课认真听讲,回家复习巩固,合理安排学习时间,才能掌到全年级第一,她却能够很轻松地做到和我差不多的水平,你不觉得奇怪吗?那次测试后,我很好奇,就找机会问了问她。”
        读小学的时候,同学间就流传着一个说法,那些成绩非常好,在学校看上去又没怎么努力的学生,其实每天都在家里拼命学习。想到那天他们在塞纳河畔奶茶店的谈话,我才知道,并非每个人都是自愿这样做的。
        “她每天晚上只睡四个小时,有时上课睡觉,是因为实在撑不下去了。她的爸爸是警察,因为工作忙总是很少在家,父母关系很不好,她说她妈妈非常后悔找了这样一个丈夫,就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希望女儿以后能出人头地,不依靠男人来生活。”
        “所以她是压力太大,不想活了,自己让你把她推下去的吗?”我问。
        “是不是觉得听起来像是我随意编造的一个借口?”


        我摇头:“你可能会觉得我无聊。我喜欢偷偷观察班上的每一个人,她平时的表情,她和人说话的方式,还有她的精神状态,都很有问题,我相信她完全有可能这样做。
        我不理解的是,为什么你会答应她这种事,风险太大了吧?”
        “我以为……只要方法正确、逻辑完美,就没有风险。”
        这几乎是他那天在塞纳河畔奶茶店的隔间里,跟何娇说的原话。
        我讥笑他:“那你现在还觉得方法正确、逻辑完美、没有风险吗?”
        “所以,幸好是你,谢谢你。”他说。
        我没有说不用谢。
        “你家是往左边走吗?”陆松说完,路口红灯亮起,归家的学生们,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前面的路口,马上就要分开了。”
        中午的太阳,已经有点儿热了。津水的春虽然来得晚,但也来得短,不久之后,估计就热得和夏天差不多了,每年都是这样。
        他向我伸出了手。
        我犹豫了一下,把右手慢慢递给他,他只是轻轻捏住了我中指的第一个关节。
        “你的手是冰凉的,像机器人。”他笑了笑,觉得很好玩一样,“我要回家了。”
        他的手指,指腹红润,十分温暖。
        “好,”我冷漠地说,“路上小心。”
        他走之后,我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他越来越远的身影,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好像突然可以感受到心脏的跳动了,虽然他一直没有回过头来看我。
        好久之后,我清醒了过来,摸了摸自己的衣袖,从里面掌出P3,按下停止录音的按钮,把它紧紧攥入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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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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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9-10 09:12:15 | 显示全部楼层
        杀人开关
        她听见道士在念经,咿咿呀呀,咿咿呀呀。
        葬礼是在殡仪馆举行的,守灵的亲友们不可能什么都不做,所以摆起了麻将桌。墙上挂着四个大电视,放着古装连续剧,没有人看。
        下午下了雨,昔日的大学同窗派了寝室长过来,给他带了两万多块钱的慰问金,告诉他这都是当年在广州一起读书的同学们凑的。他紧紧抱住不远千里从北京赶过来的寝室长,泣不成声。
        守灵已入夜,在昏暗灵堂里徘徊的亲友们,仍有人在叹息号哭:这么聪明听话的一个孩子,怎么说没就没了,两口子接下来该怎么过?这样的话,倒是已经激不起他内心一丁点儿的痛感了,他的五脏六腑,都被悲愤所占据。
        局里领导声称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这话他自己清楚,不仅仅指办案力度,还有对上头多次要求尽快平息事件、维护学校稳定指示的沟通斡旋,真的是把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自己大学毕业回津水老家工作,后又被分配到警局,当刑警已有6年多,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别人身上,自己是个局外人,能做到的最大程度也就是这样了。如果还查不出什么结果,那也只能说是天意。
        遗体整容师花了一些时间,女儿的身体和面貌被恢复成她生前的样子,化了淡淡的妆,放在鲜花簇拥的冰棺里,让大家来告别。这个孩子,何天奈心里面是喜欢得不得了的,但是他确实不懂得要怎么去和她交流,所以,都还没有来得及向她展示自己的爱。多少年了,包括小孩的教育和抚养等家庭内部事务都是妻子在操办,自己则承担收入的压力,他们更像是一种合伙关系。夫妻两人谈不上有多少感情,读完大学回老家工作之后,他和同志约会被妻子捉了现行,两人开始频繁争吵,起初也吵过要离婚或者分居,后来为了眼神无辜的女儿和双方各自的面子也都没再提了。在家庭这个问题上,妻子在年轻时就非常敏感,是非常好颜面的,听不得人讲闲话,对于“会被人看不起”这种事情特别在意。
        娇娇没了,她也塌了。她年轻时内向,无人倾诉,就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一直保留着。娇娇走后几天,她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她把自己这么多年来用的那些日记本,一本本丢进火盆之中。
        妻子总要在外人眼中维持一个顾家女人的形象,即使在家里对何天奈恨到极点,有外人来时,却总能收起冷漠和恨意,装出一副非常自然的恩爱场面,因为她伪装得太好,朋友亲戚都把夫妇两人当作模范来看。但她从来不在女儿面前掩饰愤怒和幽怨,她会对女儿说,我们这个家已经没希望了,你爸爸是个不要脸的畜生,所以你要好好读书,妈妈只能靠你了。这些话,他也都听在心里。


        何天奈清楚,她势必不懂得自己对女儿的感情,自己所有的悲痛在她面前,都是虚假的伪装和无耻的诈骗。所以她不是自己情感的出口,但寝室长是。
        何天奈在大学期间,和寝室长好过两年多。尽管当时彼此都有远在家乡的恋人,但两人性格很合得来,无论学习还是生活,有需要的时候相互照料,有困难的时候相互倾诉,室友们经常掌他们开暖昧的玩笑。后来他们毕业回老家分开了,还是经常有电话和书信联系,中间断过好几年,后来又在网上重逢,这次寝室长能来,真是太好了。
        “报应啊…”他觉得自己能够稍微控制住哭泣和喘气了,他慢慢把寝室长拉到殡仪馆墙角,擦着眼泪说,“这是我的报应…”
        “天奈,你冷静下来,听我说!”寝室长结实的手拍着他的肩膀,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说,“我们都是有罪要赎的人,但这不是什么报应,你要真是个男人,就一定要坚强起来,好好活着,给闺女和老婆一个交代!”
        说完,寝室长的眼晴竟然也红了起来。
        “太不容易了……”他重重地拍打着何天奈的肩膀,“你这也太不容易了啊,以后得怎么活啊……”
        “啊……”
        两个大男人,抱着大哭了起来,一帮亲友同事看见了,赶忙跑来把两人拉开,节哀顺变身体要紧一类没有意义的话语,再次涌进他的耳朵,但他其实只想和寝室长多拥抱一会儿。
        “滚出去!”忽然,一个女人嘶吼起来,何天奈抹干眼泪望向殡仪馆的大门,看见妻子在吼:“你们给我滚出去!你们还我的女儿!你们不负责任哪…”
        声音越来越弱,他认出了一脸凝重的中年男人,是女儿的班主任邹老师,后面跟着的,面色有些难堪的微胖老头是学校的赵校长,手上掌着一个黑色公文皮包。还有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他依稀记得好像是女儿班上的英语老师,只是不记得姓什么了。
        何天奈快步走过去,用双臂紧紧捆住狂躁的妻子,听邹老师嘴里不断重复着“对不起”。邹老师瘦削的脸上是挤出的两滴眼泪,那个女老师也捂住嘴,哭了起来。
        “是我没看好孩子,是我的错…”邹老师懊悔不已,“我来给你们道歉来了…”
        何天奈说:“邹老师,你们今天过来,真的不太方便。”
        他牢牢控制住妻子,妻子的指甲狠狠抓进他胳膊的肌肉里,挣扎。
        “必须过来,必须过来…”老校长把手伸进公文包内,“何警官,学校领导和班上的几位老师,合起来凑了一点心意,35000块钱,希望你们能够节哀顺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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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9-10 09:13:35 | 显示全部楼层
        “啊啊啊啊!”妻子一边挣扎,一边发疯一样乱叫。
        “不不不!赵校长,这个钱我们不能要!”何天奈拒绝。
        “一定收下!一定收下!”他们把一沓钱放进妻子怀里。妻子抱着那3万多块钱,坐在地上仰着头失声干号,突然咆哮一声,把那堆纸币砸向门外,钱散了一地。亲友们又帮着去把钱捡回来,让她老家那边过来的大姐先帮忙收着。
        失去女儿,她就失去了这个家,但这个家,就是她的全部。
        “你也别太伤心了,生死有命,我们还得继续过日子。”何天奈实在看不下去了,安慰她。
        她点点头,伏在他身上,抱着他继续哭。
        他觉得,这一切都是她装出来的,她现在肯定恨自己恨得要死。
        “唉,可怜了一对苦命鸳鸯,这么恩爱,女儿怎么就……”有人议论着,大家也都被感染了,跟着哭起来。
        何天奈只觉得心里的苦痛更大了一些,这些话像刀子一样,在自己脸上割。
        “何警官,班上的同学们,也自发凑钱,给娇娇买了花圈、纸房子、纸钱和一些纸手机、纸玩具,希望娇娇走得安心。”年轻的女英语老师指了指殡仪馆外的一辆面包车,有两个人正在卸下来她说的那些东西。雨还在下,积水顺着屋檐流下来,她便冲着他们喊:“师傅,麻烦你们小心点,别打湿了!”
        “谢谢同学们,等处理完娇娇的事,我一定亲自去班上向大家道谢。”
        “不用不用,孩子们有同窗之情,这是他们应该做的,您自己保重就好。”班主任接过话。
        “不行,老师,等几天一定要去的,”说这话的不是何天奈,而是他身边站的另外一个男人,后者的普通话很标准,客气和温暾里面却充满了不容否定的强势,“天奈,你必须去。你在电话里面说的那些,我认为很有道理,不管现在这个案子是怎么定的,你还记得以前你说过最多的一句话是什么吗?你的字典里就没有‘放弃’两个字!”
        “这位是?”这人字正腔圆的锐气让校长有些慌乱。
        “是我的大学室友,北京来的,”何天奈眼里含着光,看着寝室长,“你说得对,我必须去。”

        这哪里是来道谢的。
        邹市贵当了17年语文老师,又当了11年班主任,和形形色色的家长打过交道。他们说“老师辛苦了”,来送点礼物慰问一下,意思是“要对我孩子好一点”;他们说“我的孩子不懂事,还请老师多多包涵”,意思是“我的孩子做了什么错事,不要太责怪他”;他们说“老师教学有方,把我家孩子教得不错”,意思是“我家孩子可真聪明啊”……学校对大人来说像是一个奇怪的场域,只要是为了自己的孩子,每个人多多少少会懂得怎样去说言不由衷的话,戴上名为“家长”的面具,伪装起真实的自己。
        和这些伪装者交流,是一件非常考验技巧的事情。比如学生太笨,你不能说笨,你得说:“你家孩子,脑袋其实非常聪明,就是还不够努力呀。”拐弯抹角,迂回前进,是成年人的游戏。
        邹市贵眼前的这个警察,已经用不着伪装什么了,女儿死了,他现在已经丧失了家长的身份,却仍然戴着面具。
        何天奈站上讲台,双手撑在桌子上,嘴角的胡楂儿抽动了两下,终于开口说话了,表情平静得就像一位在台上讲课的老师。这节课本来是邹市贵的语文课,他答应给何天奈一刻钟时间。
        “同学们好,我是何娇的爸爸,今天我过来,主要是给大家道谢的。谢谢大家一直以来,对我女儿何娇的关心,也谢谢你们在她去世之后,为她做的事情,这是我今天过来的主要原因。”
        他不高,看起来大概一米七左右;也不壮,作为一个警察来说,偏瘦。他今天穿着黑西装,便有种乌鸦在树上俯敢的感觉,他正在讲台上环视班上的每一个学生。
        “但是,我也有一些别的话想和大家说,希望大家不嫌麻烦,听一听。”
        “别的话”才是他来的真正目的,邹市贵抱着胳膊倚在门口,担忧地看着讲台上这个眼眶红肿的中年男人。
        “能考上我们市最好的学校读书,我觉得大家都是非常优秀的高中生,你们之中的大部分人,将来都能读好的大学,找到一份好的工作,拥有一段很不错的人生。但是今天,我想给你们这些优秀的学生,上一堂特别的课,犯罪预防课。”
        他说完,真的开始像上课一样,在讲台上踱起步来。
        “想必不少同学也知道,我是个警察。三年以前,我办过一个案子,那个案子当时的嫌疑人,是一个和你们年纪差不多大的高中生,他在第十四中学读书。你们之中可能也有不少人听说过他的名字,他叫马方圆,当时那起轰动全国的‘津水高中生弑师案’,就是我参与侦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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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9-10 09:15:07 | 显示全部楼层
       “那天,这个名叫马方圆的不怎么听话的高中生,在被学校劝退了一个月之后,因为班主任老师警告了他还在学校读书的女朋友不要再和他来往了,他气不过,便在一个清晨带着砍刀溜进了学校,砍死了自己的班主任老师后逃走,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后来,我和局里的其他几个同事通过网铬找到了一个关键线索,在离津水百里开外的隔壁县城,将这个孩子抓了回来。
        “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网吧里面打游戏呢。你们可能很滩相信,知道警察来了以后,他很淡定,淡定得吓人,他还问我能不能先打完这一局游戏再走,呵。”何天奈告诉底下端正坐好的学生们,“坐在回来的警车上,我和他聊了会儿天,我问他有没有想过自己会被抓住,他说不只想过,做梦都梦到过好多次自己被抓了。杀了人之后,他就一直在网吧里面没日没夜地打游戏。他说,这就和电视剧里的犯人要上刑场了得先吃顿好的是一个道理,死就要死个痛快。然后我问他,为什么要杀老师?他的理由我刚才也说了,他和班上的女同学谈恋爱被老师发现,老师在女孩子面前讲了他几句坏话,让他们断绝往来,女孩子又告诉了他,他气不过,就起了杀心。多大点事啊?对吧?
        “当然,这些都不是我今天要说的重点,”何天奈环视着班上每一个学生的脸,“重点是,我还问了他,杀人的时候,你怕不怕呀?他的回答,还挺有自己的想法的,当时让我很吃惊。”
        何天奈举起一根手指:“他说第一刀下去之前,是会害怕的。好像身体里面有一个声音在告诉自己,不要杀,不要杀,杀了就没有回头路了。但是他实在是恨哪,愤怒让他丧失了人性,对着老师砍下了第一刀,咔!”
        何天奈用手掌快速用力挥下,模拟着砍杀的动作:“之后,他说害怕不仅消失了,还转变成了一种兴奋,我杀人啦!我沾血啦!于是,第二刀,第三刀,第四刀!”
        何天奈停顿了一下:“他在警车上一边笑一边说,让我最好判他死刑。我告诉他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但又很好奇,就问他,为什么现在想到要死了呢?”
        何天奈一只手在自己的夹克口袋里摸了摸,伸出另一只手来,做了个暂停的动作。
        “想知道他是怎么回答的吧?不过我要等一下再说,我们先来说另外一件事情,关于我女儿何娇的事情,同学们有没有什么看法呢?”
        “何警官…”
        邹市贵叫了他一声,但是他装作没有听见。教室里安静异常,学生们的眼晴,像一群受惊的羊的眼晴,呆呆地望着那张冷峻的脸。
        “没有同学有看法吗?”原本平静的他突然如惊雷般暴喝一声,“我女儿!她绝对不会是意外身亡!”
        脖子上的粗筋涨起之后马上又隐在皮肤之中,他的声音也马上恢复了冷静:“这一点我是可以肯定的,即便我现在不知道那个凶手是谁,但我可以很肯定地说,娇娇是被害的,我有证据。”

        他掌出自己的手机,滑动了两下,把屏幕展示给大家看:“这是事发前三天,何娇发给我的一条短信。她在短信上说:爸爸,我总觉得最近放学回家都有人在跟踪我,我好怕,不敢骑车了。你这两天能不能回家住,开车接送我上学?”
        他的眼珠快速移动了几下,试图在突然炸开锅的学生中发现几张惊恐的脸,然后牢牢记住。这是他当警察这么多年来的直觉。心理素质再好的嫌疑人,只要知道自己的犯罪计划没有那么万无一失时,也会忍不住从心底流露出恐慌来。
        他默默记住几张脸,并且用指甲悄悄在讲台的座位表上对应好他们的名字划下印记,再掌手机拍了一张照片。
        “那天,少年杀人凶手马方圆,给我讲了一个道理,虽然有些天真,但你们不妨也听一听。他说,杀人这种事,就像装在一个人身上的开关,一旦打开了,就绝对关不上了。尽管他事后非常后悔自己杀了人,但是他呢,非常清楚,自己如果还有机会活着出来,也很有可能做不了好人了,毕竟自己身上杀人的开关已经打开了。”何天奈告诉底下的学生,“当然,因为是未成年啊,他最后没有被判死刑,十几年之后,他可能会重新走进社会,走到你们中间,到时候,他会有怎样一个未来?你们又会怎么看他?我很好奇。”
        没有人说话,何天奈露出了笑意。
        “我们中国人喜欢说,孩子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是全部的希望。如今,我的希望已经没了,所以呢,我有很多时间来做一些事情。娇娇这件事情,非常蹊跷,我心里清楚得很,你们之中,不只有杀人的凶手,也许还有帮助他掩盖了罪行的人。”何天奈说,“不论你们看起来多么善良可爱,天真无邪,在我把凶手找出来以前,我呢,会一直假定你们每个人身上杀人的开关都已经打开了。我会假定你们每个人都是有罪的!你们只要活着,就有继续犯罪的可能,我呢,能做的事情就是不放过你们每一个人,关注你们!一直到你们高中毕业上大学,到你们大学毕业去工作,到你们结婚、生子,甚至有一天你们忘掉了这段恶行,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让你们好过!”
        “何警官,不好意思,我要上课了,今天就讲到这里,请你离开吧。”邹市贵再也不能忍受这个男人在这里放肆了,下了逐客令。
        “我会一直追着你们每一个人,你们将来去的城市、生活的地方,我都不会放过,我会给你们每一个人,都在这里建立一个档案。”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何警官!你是个父亲,可你也是个警察!请尊重课堂!尊重自己!”邹市贵几乎是吼出来的,他捏紧的拳头已经在微微颤抖。
        “我今天来,主要是谢谢大家,说了这么多话,也请大家不要害怕,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为了你们自己的安全着想,想到什么情况,请一定要尽快与我联系,打扰到你们上课了,很抱歉。”何天奈深深弯下腰,对着学生们鞠了一躬,更像是在对自己女儿的空座位鞠躬,“再见。”
        他走下讲台,学生们在座位上炸开了锅,纷纷攘攘议论起来。他双手握紧在胸,手指关节发出咔咔的声音,走出了教室,脸腮因为用力咬牙而显出硬邦邦的线条。
        “安静!”邹市贵向学生们喊话,“把课本掌出来!上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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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9-10 09:16:26 | 显示全部楼层
        走马灯
        我坐在临窗的位置,靠在他的肩膀上,町着公交车外面的人看。
        已近夜晚,城市的车灯、红绿灯、霓虹招牌在暖昧的雨雾里闪烁不停,街上嘈杂吵闹的车声人声混在吧嗒吧嗒的雨滴里,车内反而显得格外安静。我们的身体,随着公交车的开动轻轻摇晃。
        我只戴了一只耳机,另外一只戴在他的耳朵上,白色的线插在我的手机上。
        “这是谁的歌?”他问。
        “彭坦的,”我说,“《走马灯》。”
        这是我第一次坐公交车时把头靠在一个男孩子的肩膀上,歌里在唱:“当我望向远方,忽隐忽现的光,这汪洋中的灯塔,这漆黑里的向往,除了忧伤,都很美,美得让人醉……”
        “你觉得这个人的声音像谁吗?”我问他。
        “像谁?”他反问我。
        我偷偷笑了笑,没有告诉他答案。
        今天是周六,父母回县城老家收款去了,要明天下午才回来,所以我答应了陆松晚上一起出来玩。
        “我不是说了会下雨,让你记得带伞吗?”
        下了公交车,陆松才发现我没有带伞。
        “和你打一把。”我钻进他的伞里,挽住他的胳膊。

        司机关车门的时候,一些冰凉的雨水从公交车顶流下来,顺着脖子偷偷溜进我的背,好像流进了我的心脏里,一切都敏感起来。
        我们在打湿的石板人行道上慢慢走着,水打湿了我的鞋子,渗进了我的袜子,我的脚又冷又滑,但很开心。津水的人哪,都习惯了在突然而至的雨水里生活,少年宫街往前走500米就是这座城市最繁华的中心,门店的种类却和一中街很像。来这里的年轻学生居多,每次开始下雨,店老板们就要纷纷撑起遮雨棚,把当街的商品和展架搬入室内避雨。
        夹在一家卤味店和单车店之间的是家书店,陆松忽然不走了。这家书店很破很小,门面外一块木板上摊着流行杂志和报刊,因为下雨,用透明的塑料布盖着,旁边的椅子上立了一块用红漆写着“青峰书店”四个字的木板,勉强算是一块招牌。店里三面墙壁和中间的一个大书架上,都摆满了书,还有一些书,则成堆地散落在书店的各个角落,电线吊着的白炽灯把昏黄的光线酒在书店里,但角落仍然很暗。
        “我送你一本书吧?”他突然说。
        “我不大爱看书。”
        “没事,不一定要看,留个纪念。”
        书店老板是一个略微有些佝偻的老太婆,她从书店昏暗的角落里走出来说:“已经准备关门了。”
        “没事,很快就好。”他执意要去。
        “那我在门口等你,你去选一本给我吧。”
        他把伞给我,伞柄还留着一丝他手掌的温度,雨水轻轻敲打,顺着伞的边缘流下来,晶莹透亮。
        “好,等我一下。”
        他钻进这洋溢着暖黄色的小小书店,灯光把他打了嗜喱水的头发都照得有点儿泛黄,和穿着校服的样子比,他今天更酷了,穿了一件白色夹克,因为照顾我,左肩和三分之一的背都被雨水浸湿了。
        他选中了一本白色封皮的书,问了老板价钱,付款之后,递到我手上。
        封面上写着书名和作者:《雨天的书》,周作人。
        “谢谢。”我把雨伞还给他,掌着雨天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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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9-10 09:20:04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个看似不解风情的人,原来对我这么浪漫,这让我感到开心。我暗暗决定,今晚就要把它看完。
        这个晚上,我们穿过少年宫街,他请我去商场吃了牛排,这是我第一次吃牛排,太过紧张以至于后来都不记得牛排的味道。我们看了一场名叫“狼的孩子雨和雪”的动画电影,讲一个名字叫“花”的女孩和狼人相恋,生下了两个孩子小雨和小雪的故事。狼人问花,为什么叫这样一个名字?花给狼人解释说,因为自己出生时,后院的大波斯菊刚好开花,那些花不是种的,而是野生的,非常漂亮,父亲看到这样的场景很开心,希望她长大以后,也能有像花一样灿烂的笑容。这让我想起了自己名字的来由。我叫张小鹭,出生在秋天,生下来的第二天傍晚,父母看见一只白色的鸟从我们家旁边的池塘里飞起,往更南的地方迁徙,他们觉得这只白鸟起飞的样子很优雅,就决定以此来为我取名。不过,他们当时对鸟是什么种类产生了分歧,我爸爸硬要说是天鹅,我妈妈偏偏觉得那是白鹭,他们俩一直争执不下,最后我奶奶说,哎哟,是天鹅又怎么样?难道叫张小鹅呀?于是我的名字,也就定下来了。
        “你笑什么?”
        陆松小声问我。我让他把耳朵凑过来,把张小鹅的故事讲给他听,他也忍不住捂住嘴在座位上哧哧笑起来。
        那场电影,我不太记得后面的情节是什么了,大概是说那个狼人因为意外死去了,花给两个孩子取名叫“雨”和“雪”,养育他们长大,让他们最终融入人类社会的故事吧……我记得很清楚的是,我们特地选了后排最角落的位置,陆松嘴里的口香糖,是草本薄荷口味的。在黑暗中,他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收回了自己的舌头。他想把手伸进我的裙子里,在他就要触碰到的时候,我捏住了他的手。
        “今天很开心,谢谢你送我的书,我会好好看的。”
        临走之前,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那天,何娇爸爸在教室,好像用指甲在座位表上刻了些记号,下课之后,我去看了下,你…最好小心点。”
        “我知道,没关系的,”雨停了,陆松笑着向我挥手告别,“拜拜!”
        天色已晚,走过一段淋湿后又慢慢变干的街道,通过小巷回到小院,悄悄打开家门,客厅里关着灯,电视却开着,音乐频道放着无聊的交响乐演出,只有我房间里的灯亮着,未关紧的门缝,透出光来。

        我和父母一起住,寄住在我家的,还有一个来自县城老家的堂弟,他一般不会没经过允许就进入我的房间。我忽然紧张起来,担心会不会是爸妈突然回来了,发现我不在?我定了定神,轻轻推开房门。
        “姐,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幸好你爸妈今天不在家,不然又要说你……”
        堂弟张柯正坐在我床上,手背在腰后。
        “你坐在我的床上干什么?”我感到自己的脸在慢慢下沉,心里有点儿慌乱起来。
        “嘿嘿,是这样啊……我爸给我打钱买了个新手机,买回来我才发现不送存储卡,坑爹玩意儿,关键是这手机没卡还用不了……”
        “啪!”我低头看,手里那本《雨天的书》已经掉落在了地板上。
        我把手伸进口袋,胸口开始颤抖,好像突然之间有千吨巨石压在了背上。
        “我就来你房间找啊,看能不能找到一张存储卡,你以前不是有个老P3吗?反正又不怎么用了,里面的卡我就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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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9-10 09:21:33 | 显示全部楼层
        挪亚方舟
        他下了车,夜里又下了雨。
        雨点打在一对不到一米高,被风浊得看不清鼻子眼晴的小小石狮子上,打在石狮子后面的石雕牌坊上,打湿了这条挤满了霓虹彩灯和中英文招牌的名为“凤池”的小巷。
        津水总是下雨,凤池就总是湿身,它是这座城市的“酒吧一条街”,建筑都是木楼青砖的仿古风格,半掩的门里却大多传出英文歌声,偶尔有独身或者结伴的男男女女走过,有人打伞,有人用夹克挡雨,有人醉得东倒西歪。
        直到凤池的最深处,钻进一间挂着“挪亚方舟Woah'sAk”的白色发光招牌的酒吧,何天奈收好自己的黑色长柄伞,抖了抖水,立在门边的伞篓里,走旋转楼梯上到二层,找到角落一处无人的桌边坐好,叫来服务员。
        “今天也是‘自由古巴'?”这个腼腆清爽、剃着短发还戴着耳钉的男孩子大概不到20岁,据他推测,应该是这附近的大学生来兼职的,因为是这里的常客,这孩子早已经熟悉了他的饮酒习惯。“自由古巴”是一种含糖量较高、酒精度较低的鸡尾酒,他觉得喝了有助于放松思考问题,又不至于迷醉。
        他只是稍微闭着眼点点头,没有张嘴说话,等服务员走后,从公文包里掌出一沓A4纸文件、一支黑色钢笔。他对笔没什么讲究,就是便利店里七八块一支的那种。笔用坏了可以丢掉再买新的,但有些事情,如今就只剩下悔恨了。
        挪亚方舟是他隔三岔五就会来的地方,自从出去和男人约会的事情被抓了现行以后,他不喜欢回家了,面对妻子会感到尴尬,也不想老是待在单位,这样会让同事觉得自己在假装敬业。挪亚方舟是津水极少数的同志酒吧之一,在圈子里,大家一般用英文说“cy吧”,他不懂太多英文,但却觉得“挪亚方舟”这个gy吧的名字取得颇有意味。在《圣经》里,上帝即将毁灭世界,命令挪亚必须带“公母成对”的动物上船,作为后世可以生存活命的物种。既然神规定同性恋不能上它的船,那我们就自己造船。同性恋要想在这个世道好好活,就必须和命运去犟,他觉得。
        酒吧本身不算安静,但这里闷湿的空气,混着一些古龙香水的气味和男人们的汗味,可以让他的身体感到松弛和安宁,就像重回曾经的寝室时光,拥挤、简陋,却开心自由,少有烦恼。有时,他在这里待到半夜两三点才回家睡觉,对妻子敷衍说在外面忙工作;有时干脆懒得回去,天亮了直接去上班;也有时候,他会约上彼此看得过去的男人,去凤池外边的连锁酒店或者家庭旅馆开房,有一个绝对不能改变的条件是,钱可以他出,但必须用对方的身份证,因为自己可是个警察。
        十几年了,妻子对此的态度已经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他知道,并非因为别的,是因为她掌自己没办法。
        这个“私人桌位”的台灯是光线昏黄的复古钟式灯,他从那沓A4纸中找出两三张来,平铺在桌子上,正准备开始一个个核对名字,却又忽然匆忙用手把纸盖住。
        “先生,您的酒,‘自由古巴'’。”腼腆的耳钉男孩为他端来了酒,又匆匆下楼去。这间Gy吧平时很少客满,大多数人都喜欢坐楼下。


        他松开手,端起酒杯吸了一小口,开始放松心绪,微微眯着眼,盯着对面的空座椅发呆。慢慢地,有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从旋转楼梯上楼来,坐在他对面,跷着二郎腿町着自己看。两人的眼神,对上了。
        “你今天要喝酒吗?”他问这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
        “不用。”男人脱掉黑色外套,只穿白衬衣,冷静摆头。
        他直截了当地问道:“你现在有什么想法了吗?”
        “你先说说你的想法,”男人摸了摸自己的衬衣口袋找烟,“我再和你讲我的想法。”
        “这次春游的学生和带队老师共计63人,除去娇娇还有62人,但依我判断,凶手最多只可能在12人之中。”
        “哦?”
        何天奈把最左边的一张纸递到男人面前,这是一张分栏表格,左列是从0到7的序号,右边写的都是名字:“这是局里同事给我的一份名单,记录了案发当时,每个学生在塔中的位置。”
        “嗯。”男人用夹着烟的手指掌起纸张,等何天奈为他做解释说明。
        “娇娇当时是从云塔的正南边摔下来的,表上的0层表示塔外,有7人,但是当时全都在靠近塔门的北边,没有人看见娇娇是从哪一层摔下来的。塔内第一层有18个人,第二层有11个人,第三层13个人,第四层5个人,第五层3人,第六层2人,第七层2人。云塔这座七层六面的石砖佛塔每一面都开有石窗,但是因为建于明朝天启年初,已经非常老旧了,后来遭遇洪水和人为破坏,经过了几个朝代的翻修。现在,政府出于保护佛像文物免受日晒的原因,用木板封死了不少塔窗,每层仅留下两三个窗口采光。下面人多的三层,窗都开在北边,所以看不见南面的情况;上面人少的四层,虽然南边都有窗开着,但是因为老师当时正在北边塔门口用喇叭喊大家下楼吃午餐,所以他们在靠近北边的窗口往下看,听到娇娇尖叫一声坠地才知道出事了。这就造成了,塔外的人和塔内每一层的人都说自己没有看见娇娇从窗户中掉下来。”
        男人用手指敲了敲纸,评论道:“这些解释合起来说得通,但如果真是意外坠楼,也太巧合了。为什么偏偏是南边?为什么那边塔外刚好没人?甚至为什么当时老师刚好在用喇叭喊话?”
        “绝对不可能是意外!”何天奈咬牙切齿。
        “所以你刚才说的12个人,是赵迪、周正鸣、孙堂轩、龚铭、宋梅律、刘晓微、欧阳宇章、赵妃、张小鹭、陆松、朱琼、刘博,对吧?”男人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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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9-10 09:22:24 | 显示全部楼层
        “没错,我一开始太执着于‘罪犯是谁’这个问题,一点线索没有,就总觉得无从下手,但是换个思路想怎样去缩小范围的话,还是能够想到一些突破点的。在场的学生说,娇娇摔下来之后,身体就已经僵在那里一动不动了,虽然没有马上流血,但没有一个人看到她有任何生命迹象,尸检结果是心肺和腹腔内脏破裂严重程度远大于颅内损伤一一但塔外的地面本来是长草的湿地,土壤松软,没铺水泥,那天又有较厚的积雪,娇娇如果从三层大约9米以下的高度摔下来,又不是头先着地的,应该都不至于当场死亡……”
        讲到这里,他的眼又红了,“所以我在想,凶手基本上只可能在四层以上的12个人之中,而且层数越高,可能性越大……”
        “那你去教室见过那12个人了,有什么新的想法?”
        “我恨不得把他们都抓起来,一个个地审….”
        “别讲这些没用的,我先抽支烟,你也冷静冷静。”男人摇头表示失望,点燃了自己的烟。
        挪亚方舟的二楼除了更为安静之外,还可以抽烟,这是何天奈每次都会选择坐在二楼的原因。他看着对面的男人点燃烟抽了一口,慢慢吐出烟雾,眼眶有点泛红。
        “我觉得,很可能是合伙作案…”何天奈冷静下来,继续说,“我去塔上检查过,不管娇娇是从哪一层摔下来的,都有非常大的可能性会被同一层的人看见。如果是合伙作案,显然是人越少的那层可能性越大,第四层的5个人嫌疑最小,第五层的3个人嫌疑也不是很大,第六层的张小鹭和陆松,还有第七层的朱琼、刘博,这两组人,嫌疑很大,我准备密切关注,尤其是朱琼和刘博,那天我去教室的时候,他们眼神不对,好像非常害怕。”
        “这个想法我不反对,”男人嘴里猛吸了一口,烟头的红光亮了一下,又暗下去,灰白色的烟霉从他的鼻腔和口腔里慢慢冒出来,“但你还是要考虑一下更多的可能性。”
        “怎么说?”何天奈皱起了眉头。
        男人吐掉口中所有的烟,继续说:“现在就说确定一定肯定是合伙作案,还太早了。”
        男人用不夹烟的手皇起那张表格,敲了敲两个楼层分栏之间的直线,说:“仔细想想,这张表和真实的塔,区别在哪儿?”
        何天奈盯着他的指尖,摇摇头:“没看出什么区别。”
        “读大学的时候,那个总喜欢掌着纸举例子的几何老师你还记得吗?平面世界和现实世界的区别。如果写了数字的格子是一层层的塔,你想想,这样一张‘人在塔层分布’的表格是不是过于理想化了?塔层与塔层之间,楼梯虽然不长,但绝对不会没有‘楼梯’这个中间状态,这些直线里头,其实是肯定容得下人的。五六十个学生在下楼;就没有一个人在楼梯上?这不合理,当时应该有人是在分栏线的位置,却没有说出来。”


        “有道理……为什么会这样?”
        “我觉得是你的同事们在调查的时候忽略掉了,他们当时的问法很可能是‘那时候你在塔的第几层’。”
        “应该不会吧?”
        “你刚刚说过,当时是老师在掌喇叭喊学生们下楼吃午饭,这时候学生们大概都是在陆续往下走的,对吧?”
        “对啊。”
        男人托着下巴说道:“这时候如果突然传来坠地的巨响,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去窗边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时候如果你正在两层塔之间的楼梯往下走,没有窗呢?”
        “大概会……加快速度,跑去下一层塔,找个窗户看看发生了什么…”
        “事后警察问你案发时在塔的第几层,身边有哪些人呢?”
        “会说成…在看的那一层!”何天奈回过神来,“对啊!其实也不是没有单浊作案的可能!如果凶手先在塔的某一层推娇娇下去,然后快速回走几步,等有人过来的时候再装作跑向窗边的样子,那么也可以伪装自己?”
        “对,这也是一种可能,虽然听起来太过冒险,条件也太过苛刻,可能性会比你刚刚想到的合伙作案低,但确实要算是一种可能。我们不能忽略楼梯,这是个很关键的位置。”男人又掐灭了一根烟,接着说,“还有一种更极端的可能,你也想过,有没有可能全部学生都在说谎,他们知道是谁杀死了娇娇?”
        “这绝不可能!”何天奈摇头,他觉得自己至少还没有疯。
        “是不太可能,但是你要完全排除这个可能性,就得想到另一个答案,来解释一个问题,否则就必须保留你的所有怀疑,不要轻易放走它们。”
        “什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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