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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麒麟》(上下集全文完):慢热的历史悬疑小说,从反清复明的瑞兽讲起,作者:周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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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无聊
    2024-10-27 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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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发表于 2022-10-31 09:51:22 | 显示全部楼层
    乔陈如大笑,举手不让汤普照辩解,继续说:“汤兄若会行医懂天文历法,我可以举荐老兄去北京,在太医院、钦天监任个职,讨万岁爷欢喜了,兴许会让你们传教。全天下,只有万岁爷说话顶事儿,别的官,任你多大,都只是奴才,听令办事儿。”
    任弗届噌的一下站起来,把小辫子往背后一甩,因为胳膊骤然抬起,一股狐臭轰地袭散开来,如一条无形的鞭子,打得余人猛地往后一仰。他喷着唾沫星子道:“要我说,西洋的玩意儿全是狗臭屁!我中国文物制度传承几千年,尽善尽美,至深至大,用得着你们红毛子天主来指手画脚?高兴了,让你们受一些恩泽;不高兴了,一顿大板子,滚回山洞里茹毛饮血去!”
    乔陈如大为震惊,连忙打圆场:“任先生不是要去赶船么?”让仆人取来五十两银子,“乔某一点心意,不成敬意。”任弗届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褡裢,抖搂开了,将银子哗啦啦倒进去,往肩上一甩,一拱手:“多谢乔老爷,就此别过!”瞪了汤普照一眼,恨恨地去了,乔陈如跟在后面送。
    陶铭心拍拍汤普照的胳膊:“汤先生不要介意,那人是条老疯狗。”汤普照笑道:“不要紧,我听过更难听的。”乔陈如回来坐定,连连摇头:“老任今天怎么了,这样荒唐。”也安慰了汤普照几句。汤普照垂着头沉默了会儿,突然道:“四书五经我也研读过,不过是为人处世的警诫,我看并不如天主的宣示深刻动人。贵国的读书人都被这些经典框住了,精神如一潭死水,毫无生气。我实在不懂为什么不让我们的教义流行起来,给这潭里来些活水。”
    陶铭心刚才还对汤普照有些同情,听到他这番话,立刻红了脸:“汤先生,我不知道你跟谁学的四书五经,不过是为人处世的警诫?要这么着,孔孟的书还不如街头叫花子唱的莲花落来得有用。诚然,你说一潭死水,是有些,那是因为科考风气,真正有风骨的中国士人你还没见过,他们可不是死水,他们的精神如洪流,如海浪,一刻也不曾死气沉沉!”乔陈如拍手笑道:“陶先生这番宏论,可谓精当!”
    这时,阿难跑上来:“爹,祗园寺的月清大和尚来了。”乔陈如连忙起身:“两位稍待,我去迎客。”留下陶铭心和汤普照,颇有些尴尬地对坐。静了会儿,汤普照轻声道:“我自学的四书,用的利玛窦翻译的本子。”陶铭心摇头笑叹:“看翻译的本子?怪不得。”汤普照搓搓手:“古文过于艰深,我学力还不济。”
    乔陈如和月清和尚进来,互相介绍了。月清长得高壮雄健,五官也挺括,眼大鼻子大,笑起来,牙齿也大,如驴马的,一颗顶别人两三颗。陶铭心见过他几次,他住持的祗园寺在藏鼎山脚下,离此十来里路,偶尔来乔宅做客。月清跟汤普照客气了几句,冷不丁地道:“听说,汤先生在城里常和僧道辩论,说我们佛教是掩耳盗铃之法,今日遇到,正好请教,佛教到底怎样一个掩耳盗铃法?”陶铭心暗笑,汤普照今天不顺,先被任弗届辱骂,再被自己戗,眼下又被和尚缠上。
    汤普照到底是西洋人,自小受过辩论的教育,不顾人情世故这一套,直接道:“贵教说世间万物都是虚伪幻象,这么着,何必努力做事业?反正最后都是个虚无。又何必思索?反正连自己都是镜里的花,水中的月。教人行善是没错,但什么宗教不教人行善呢?也不见什么特别之处。一面是虚无八苦,一面又劝人布施,可不是掩耳盗铃么?”月清冷笑道:“我先不反驳,先生且说说你们的西洋教高明在何处?”
    “我们的天主派下他的儿子耶稣来到人间,无条件地爱,无条件地原谅,任何恶人,不管会不会放下屠刀,都会得到天主的慈爱,不分等级,不分国界。这是真正教人奉献的教法,要人拿出最热情的爱对待别人,而不是将别人的爱拿过来受用。别人的父母兄弟姐妹,也是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天下的信仰者都是一家。”
    “听着倒也不错。”月清笑着点头,“只是,为何不信你们的教,以后就会入地狱呢?”他看看陶铭心,接着说:“陶先生这样的儒士,我这样的和尚,不管生前再怎么做好事,只要不信你们的天主,死后就得在地狱受苦哩!这教义,可太霸道了些。”汤普照道:“不信天主,宛如山谷中迷途的羔羊,没有牧羊人,能去往哪里呢?不信天主而做的好事,也是瞎子聋子做的好事,很可能有私欲,好事也变成坏事,必须要在天主的引领下前进,才能见到光明。所以不信天主,到底会下地狱,信天主,才会升上天堂。”
    陶铭心平静地问:“如此,我有一点不明白:孔孟的时候,贵教可有了?孔孟不知道天主,自然也不信天主,那他们如今是在地狱还是天堂?”
    月清笑道:“是了,我们释迦牟尼老祖,又在哪里?”
    汤普照铁青着脸不说话了,他想说,但不敢说,说出来,不仅在乔陈如家待不下去,在苏州、在中国,也难待下去了——历代传教士都遇到过这样的诘问,来中国前,耶稣会的教宗就叮嘱他,遇到这种问题,应对的办法只有一个:避而不答,这个没法答。
    看汤普照词穷,月清得意地笑了,对乔陈如道:“今天找老檀越,还是刻经的事,经文我都注解好了,需找几个手艺好的匠人刻版,少不得还要老檀越操心。”乔陈如道:“好说,我明日就去城里办这事。”月清起身,对陶、汤拱拱手,飘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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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27 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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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发表于 2022-10-31 09:52:07 | 显示全部楼层
    又聊了会儿,忽然听见有人啼哭,乔陈如不快道:“好端端的,家里谁在哭泣?好不丧气!”管家跑上来说:“是卖炭的老吴头,来咱们家求一两金子,我哪有金子给他,他就哭了起来。”乔陈如皱眉道:“他要金子做什么?叫他进来说。”
    老吴头哭哭啼啼地进来,给乔陈如磕了头。乔陈如问:“你家断炊了?来找我打抽丰?”老吴头道:“回老爷,小人儿子一大早中了邪,挺在床上打摆子,吐白沫。请了罗道士来,说是给妖魔上了身,跳了神,施了法,还是不行,眼看就要死了。罗道士说得用一两金子,磨成粉,混着鸡血喝了才有救。小人家里哪来的金子,所以来老爷府上求。小人就这一个儿子,求老爷救命!”
    乔陈如皱眉道:“你儿子病了,不找大夫,找罗光棍?金子我有,但听你说的,老罗明显是骗财了。”扭头问汤普照,“汤兄,你听着,这是个什么病症?”汤普照道:“光听没用,得看看才知道。”乔陈如问:“先生愿意帮他瞧瞧么?”汤普照点头:“当然。”乔陈如站起来:“老吴,你带路,我们去看看你儿子。”
    陶铭心本欲告辞,却被阿难缠着一起去,众人跟着老吴头来到村东的家中。老吴的儿子躺在一张门板上,停在院子里,罗光棍穿着一身脏兮兮的道袍,一手举着桃木剑,一手摇着铜铎,绕着他跳来跳去。老吴的亲邻紧张兮兮地看着,只听罗光棍嘴里唱道:“都天大雷公,霹雳震虚空。神兵千万万,来降此坛中。敢有违令者,雷公敕不容。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
    见老吴回来,罗光棍停下来问:“金子呢?”老吴头道:“罗道长先歇歇,让这位洋大夫看看。”罗光棍气急败坏,指着老吴头骂了几句,又啪地往汤普照脚下哕了口浓痰:“红毛儿×养的,有金刚钻么就揽瓷器活儿!”掇了条板凳,气鼓鼓地坐下了。
    汤普照提着药箱走上前,只见老吴儿子脸色蜡黄,双眼充血,嘴唇咬破了,一下巴血,龇着牙呜呜乱叫,被绑着的四肢疯狂地挣扎,晃得门板咯吱咯吱响。汤普照把耳朵贴在那孩子的肚皮上听了会儿,对乔陈如道:“确实是中了邪,西洋也有这样的。”乔陈如问:“那在你们西洋要怎么治呢?”汤普照道:“得先知道中了什么邪,谁上了他的身。”
    问老吴头,老吴头不知,他的家人也都不知。阿难插嘴道:“前天我经过村南的黄金坑,瞧见你儿子几个人在坑边玩儿,用石头砸坑里一个死孩子,你儿子砸得最欢,估计被那个死孩子咒上了。”老吴头一拍脑门:“是有这么回事,我还为这打了他一顿。”汤普照纳闷道:“黄金坑?死孩子?”阿难道:“就是个大粪坑,常有人往里面扔孩子,都是女娃娃。”乔陈如呵斥:“就你多嘴!”
    “原来如此。”汤普照点点头,从药箱里拿出一瓶红色的药水,又取出几片小面饼,齐齐摆在桌上,再从怀里掏出十字架,刮痧一般,在老吴儿子的身上蹭来蹭去,用西洋话大声念些什么。老吴儿子被针扎似的,依旧剧烈颤抖,从嘴角里流出一股股涎水。汤普照念经的声音越来越大,用十字架一下一下戳在老吴儿子的眉心。终于念完了,汤普照回过身,看桌上的药水和面饼不见了,惊呼道:“谁拿了我的圣物?”众人都说没看到,汤普照往角落里一看,罗光棍正吃着面饼,一口喝了红药水。
    汤普照又惊又怒:“你好大的胆子!”罗光棍擦了把嘴:“这药水儿是葡萄酒,这饼是馄饨皮。”汤普照急道:“那不是葡萄酒,是耶稣的血;那也不是馄饨皮,是耶稣的肉呀!”罗光棍冷笑:“是你娘的血!你娘的肉!还唬起我来了!”
    汤普照急得快要哭出来,乔陈如看不过,给了几块银子,让老吴头将罗光棍打发走了。陶铭心问:“那两样东西很要紧吗?”汤普照道:“那死孩子的恶灵已经示弱了,用耶稣的血和肉可以将他赶走。”陶铭心皱眉道:“真的是你们耶稣的血和肉?”汤普照摊摊手:“唉,葡萄酒和面饼都被主教加持过的,可不就是真的!”
    汤普照又让人取来普通的黄酒和一块饭团,对着酒饭一通祈祷,而后将饭团塞入老吴儿子的嘴巴里,用黄酒洒遍他的全身,又用十字架在他身上戳了戳。很快,老吴儿子干呕了几下,不再颤抖了。再揉了揉他的太阳穴,老吴儿子慢慢坐了起来,吞下口里的饭,眼神也有了光,看着众人道:“干吗呢你们?”
    老吴夫妻高兴得老泪纵横,对着汤普照咣咣磕头,汤普照扶起他们:“不是我救的你儿子,是耶稣救的。”老吴哭着说:“多谢你们的耶稣,我会给他烧香。”汤普照对众人道:“你们见识了我主的神力,想信仰我主的,来苏州城找我,我传授你们真正的教义。”
    这时,罗光棍扒在墙头上大笑:“你们别信他的洋屁!这孩子不过发了羊角风,他用那破十字架点了点穴位,黄酒也被他掺了药粉,安神定气,所以才好了。”老吴喊道:“那你怎么没治好?”罗光棍呸了一声:“非要老子说破么?不赚点银子,我肯让他好?”他用桃木剑指着汤普照:“洋鬼子,你真行,比老子还能唬人哪!”汤普照不屑地瞥了他一眼:“无耻之徒。”乔陈如和陶铭心相视一笑。
    汤普照不收医金,老吴头整治了酒饭,众人吃了一回。黄昏时,汤普照告辞,乔陈如和陶铭心送他到村口。汤普照一拍脑门:“差点忘了,正好陶先生也在,有件私事要求二位。”乔陈如道:“传教的事帮不上,别的,乔某定竭力而为。”
    汤普照道:“我在澳门时,有一对同乡的朋友夫妇,先后生病死了,留下一个儿子,叫保禄,如今九岁。我一直带在身边,教他一些西洋的学问,但我有心让他学一学中国的经典,这就非我能教了。所以想问问乔先生,等过了年,能否让保禄做令郎的伴读,随陶先生念书——他中国话很好的。”
    乔陈如笑道:“我还以为什么事,让他来就是了,往来不方便,就住在我这里。陶先生意下如何?”陶铭心道:“一个是教,两个也是教,让他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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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22-10-31 09:52: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4章 杀人卦
    乔陈如一大早接到什么消息,匆匆去城里干事。阿难听说今天要来一个洋孩子给他做伴读,高兴得手舞足蹈,也没心思听课,催管家去村口迎接,又要人准备茶点,还拿出自己珍藏的一套文房四宝准备给这个保禄使用。陶铭心训了他几句,才安生了些。快中午了,保禄还没来,阿难焦躁,让管家派顶轿子去城里接。
    正说着,本村保正扈老三领着汤普照和保禄来了。陶铭心和阿难好奇地打量保禄,瘦瘦高高的,土黄色的头发,蓝眼珠亮得如雨后晴空一般,长而浓密的眼睫毛跟茅草屋檐儿似的,皮肤白得如纸,嘴角带着羞涩的笑,十足像个小姑娘。他先上来给陶铭心跪下行礼:“学生保禄,见过陶先生。”
    陶铭心见他举止有礼,长得又文秀,大为喜爱,连忙扶起他:“好孩子,不必多礼。”拉过阿难和他见了,“这是阿难,以后你们一起跟我学习。”保禄有模有样地作了个揖:“见过乔公子。”阿难还了礼,亲切地拉住他的手:“什么公子不公子的,咱们差不多大,以后直接叫名字。”
    汤普照擦汗道:“一大早就出门了,在城门被盘问了半天,在村口又被盘问,到处都是官兵,也不知道怎么了。幸亏遇到了扈老爹,把我们带了过来。”陶铭心问扈老三:“发生什么事了?”扈老三低声道:“陶相公不知道,出了件大事!”原来昨晚在附近的藏鼎山上,一队押运官银的士兵遭到埋伏,全部被杀,好几万两银子被抢去。有猎户清晨上山打猎时发现了,赶紧报了官,衙门派出大量官兵在这一带搜捕匪盗。扈老三还说:“听说啊,那些官兵死得好惨,胳膊和腿都被砍下来了!”陶铭心愕然道:“砍下人的肢体?真是丧尽天良。”
    送走扈老三和汤普照,陶铭心给阿难和保禄上课。保禄不仅中国话说得好,毛笔字写得也端正,他说自学过《论语》和《易经》,让陶铭心该怎么讲就怎么讲,课业上不必迁就他。陶铭心讲了《滕文公》一节,问他俩:“有哪句不懂的?”
    阿难撇着嘴:“一句都不懂。”问保禄,保禄也摇摇头。陶铭心无奈地笑道:“那我一句一句解释。”阿难摆摆手:“那得讲到什么时候,先生就讲讲‘持其志,勿暴其气’这句罢。”他翻着书,“朱圣人解释的这些我也看不懂,什么心啊气啊的。”陶铭心细细讲解了一番,又道:“读书,要先认字,认字不是光要会念,还要会解,比如这个志字,上士下心,士之心则为志。圣人十五志于学,就是以学为志。阿难,保禄,你俩可立下志向没有?”
    阿难当先道:“我啊?我没什么志,以后做什么呢?伤脑筋,做官倒很威风,但要做官得先考试,我不想考试,这八股文章,我光看看就头昏。”保禄想了想说:“我的志向是弄懂天底下的一切学问。除了孔孟的道理,我还想知道别的,比如太阳为什么从东方起从西方落,月亮为什么有时候圆有时候缺,为什么马车的轮子一定是圆的,等等等等,我都想弄明白。”
    阿难惊讶道:“我的娘,你怎么可能学得完?”保禄笑道:“尽我所能罢了。”陶铭心赞许道:“有志于学,这是好事,但也不要杂而不精,最要紧的是圣人学问。”
    黄昏时下了课,陶铭心正要回家,乔陈如回来了,留他吃晚饭。刚坐下,管家说长洲县知县来访,陶铭心起身告退,乔陈如道:“先生不是外人,不必回避。”知县进来恭恭敬敬地行了礼,乔陈如正眼都不瞧他,依旧吃自己的饭。陶铭心知道乔陈如做过京官,因为厌倦宦场辞官回乡,也知道他与江苏本地的官员来往密切,但知县是父母官,他如今是百姓,竟如此倨傲,实在匪夷所思。
    知县战战兢兢地站在旁边,不住用袖子擦汗,乔陈如仍旧不理他,反让陶铭心很是局促,起身给知县让座。乔陈如道:“先生不必跟一条狗客气,狗也不会坐。”他用筷子夹起一块肉,往身后一甩,微笑道:“狗么,只配在地上蹲着。”接下来的一幕让陶铭心更加惊惶了——那知县扑通跪在地上,用嘴叼起那块肉,囫囵咽了,使劲磕了几个头,哭道:“乔大人恕罪!乔大人救命!”接连喊了十来声,乔陈如才开口:“我可以恕你的罪,又不是你抢了银子,但你的命,我可救不得。”
    那知县哭道:“抚台大人命卑职十天内破案,否则革职论罪,这样的大案,十天的期限实在太紧。卑职不求别的,只求乔大人跟抚台说说情,给卑职宽些时日。大人损失的银子,卑职愿倾家荡产赔付。”乔陈如冷笑道:“你还真是糊涂。我稀罕你的钱?你手下死了十个官差,你不急这个,倒急银子?十天的期限不短了,也该让你忙一忙。十天后,你拿不到强盗,后果如何,自己掂量去吧!”
    等知县哭啼啼去后,陶铭心问:“是为藏鼎山的案子?”乔陈如点头道:“看来这案子已经传开了。这帮强盗太猖狂,十名官差,一个没活,全割了脖子,连个全尸都没有。有的被砍了胳膊,有的被砍了腿,还跟挑衅似的,把这些胳膊腿整整齐齐摆在一块儿,真是没人性的畜生!早上巡抚大人邀我去商议这案子,说可能是本地百姓干的,熟悉藏鼎山地形,提早设下了埋伏。谁能想到呢?苏州如此秀气的地方,竟会发生这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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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27 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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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发表于 2022-10-31 09:53:12 | 显示全部楼层
    听刚才知县的话,遭抢的那笔银子是乔陈如的,也不好问,乔陈如却主动提起:“祖上留下了不少田产,这几年收成不错,我变卖了三万两银子,捐给海宁那边造堤,也算给朝廷分分忧。这笔银子由长洲县派公差押送,没想到却被盗匪抢了。”陶铭心暗暗咂舌——三万两银子,乔陈如说得云淡风轻,没想到他竟如此阔绰,安慰了他几句,乔陈如道:“银子先不管,这案子太蹊跷。”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递给陶铭心:“这是仵作验尸的报单,先生帮我参详参详。我弄不明白一件事——那些强盗,为何把官兵肢解了,还把残肢摆起来?这里头似乎有什么玄机,但我参不透。”
    陶铭心接过报单,上面写着案发现场的简要情况,尸首数量及伤痕等,着重提及:尸体十具,两具各砍去一条大腿,其余八具,各砍去一条胳膊。残肢列于地上,拼成两个“川”字形。这个仵作记录得极为详细,还写下了两个“川”字的构成:一川,左为一大腿,中间为两臂竖置接成,右为一大腿。另一川,三竖皆为两臂接成。
    陶铭心皱眉道:“‘川’字?为什么要摆成这个字?”乔陈如捻着胡须摇头:“我也不明白,难道是那些强盗随意摆着玩的?儿童游戏一般?但我觉得又不像,先生你想,于情于理,他们杀了官差,抢了官银,本应速速逃走才是,为何要费时费力地砍下官兵肢体,摆成个形状?这其中必定有说道。或许,参透了这两个‘川’字,就能知道强盗的身份——但这也说不通,强盗为什么要留下这个哑谜呢?哎呀呀,真是一团糨糊。”
    陶铭心命人取来笔墨,在纸上画了两个“川”字,直盯盯地看了好久,百思不得其解。这时,一阵穿堂风吹进来,把那张纸吹落在地。陶铭心弯腰捡纸的刹那,忽然大叫了一声,吓了乔陈如一跳:“先生看出什么了?”陶铭心并不答言,对照仵作的记录又想了会儿,抚掌大笑道:“我明白了!”乔陈如忙问:“怎么个说法?”
    陶铭心喝了一口茶,笑着把那张纸推到乔陈如面前。乔陈如纳罕道:“还是两个‘川’字呀。”陶铭心轻轻把纸张一掉转:“这么看。”
    乔陈如一瞧,成了两个“三”字,还是不解:“两个‘三’,又是什么意思?”陶铭心微笑道:“老先生细看,这不是‘川’,也不是‘三’,而是卦象!”乔陈如睁大了眼睛:“卦象?”陶铭心解释道:“两条胳膊一组,是阴爻,一条大腿,是阳爻。”乔陈如兴奋起来,看着那图形念叨:“初九,六二,九三,六四,六五,上六——啊,是明夷卦!”
    陶铭心点头道:“易经第三十六卦,明夷。这图形本来要上下看的,仵作却是左右看的,又没弄明白胳膊和腿的寓意,所以记成了两个‘川’字。”乔陈如咽了口唾沫:“糟糕,我知道是谁干的了。”这下轮到陶铭心纳闷了:“谁?”
    乔陈如站了起来,在房中不安地徘徊:“想不到他们竟然来江南了……”定了定神,他解释道:“是八卦教。”陶铭心听说过这个教名,只是入清以来,民间宗教林总复杂,教义也多淆混,他并不了解八卦教。乔陈如唤来管家宋大:“上次为什么事来着,你提了一嘴八卦教,好像很熟似的,把你知道的都说说。”
    宋大道:“小人老家是山东曹县,好多乡民信教。听老人们说,这个八卦教兴起于明末清初,是一个叫李亭玉的折腾出来的。还有一说,是康熙初年,山东单县一个叫刘佐臣的创立的。哪个真哪个假也不知道,反正都讲什么弥勒再生、救人脱离苦海的鬼话,他们每年五次上供、每天三次烧香,拜太阳,念咒语,还有什么八字真言,小的也知道,叫‘真空家乡,无生父母’,也不懂什么意思。最开始呢,这个教叫五荤道、收元教,也叫清水教,民间多称八卦教,叫法很乱。山东乡里人,小一半儿都信。这个教上头是教主,底下按卦象分为八个卦派,每个卦派还有什么卦长,向教徒收香火钱。小人离开家乡多年,也不知道现在如何了。老爷问这个做什么?”乔陈如道:“没事,你下去罢。”
    陶铭心叹道:“真是瓦釜雷鸣!儒教式微,这些邪教便猖狂了。”乔陈如恨道:“前阵子和官场上的朋友闲话,说八卦教在山东、河南一带装神弄鬼,聚敛民财,无所不为。弄来了钱,就招募教众,打造兵器,对抗朝廷,和其他邪教一样,也打着反清复明的旗号。他们留下这个卦象,是告诉苏州人,八卦教来江南了。”说着,乔陈如又揣摩上了:“可是,明夷的寓意是明入地中,他们反清复明的,怎么用了这么不吉利的一个卦?”
    这话提醒了陶铭心,他又将那张纸掉换了个儿:“这卦上下颠倒覆过来,明夷卦就成了晋卦。晋卦,彖辞说,明出地上,顺而丽乎大明。”乔陈如击掌道:“原来如此!彻底解了!他们摆的卦不是明夷,而是晋卦,是宣扬大明将出!”他重重冷笑一声,“一帮刁恶狗贼!痴心妄想!”
    陶铭心听说八卦教是反清复明的,内心有些波动。他是大明遗老之后,知道大清对中国犯下的罪恶,复明,也是他心底最深远的愿望。这帮八卦教教徒杀人夺财,若是为了反清的大业,似乎也没那么可恶。
    “先生觉得呢?”乔陈如打断陶铭心的胡思乱想。“哦?什么?”他问。乔陈如笑道:“我是问先生对这帮恶贼怎么看,对国朝怎么看。”陶铭心听这话问得重大,也圆滑起来:“这帮人自然是十恶不赦的凶徒,杀官兵,抢官银,在什么时候都是大罪。”乔陈如对他的回答很满意,笑道:“今日多亏了先生,若非先生高才,这哑谜就解不开了。只是啊,猜破了这谜底,我反而不太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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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发表于 2022-10-31 09:53:54 | 显示全部楼层
    陶铭心问为何,乔陈如叹道:“知道是八卦教干的,这银子就万无可能追回来了。我并非心疼银子,只是——要是寻常江洋大盗抢了银子,花天酒地去,那倒没什么,可是八卦教得了银子,定然会用来造反。如此,我岂不是成了国朝的罪人了?”陶铭心没有接他的话,兀自说:“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故意留个哑谜呢?”
    乔陈如道:“很简单,他们这样做,一是为了挑衅官府;二是为了蛊惑百姓。跟陈胜吴广的篝火狐鸣是一个道理,造反前装神弄鬼的,怎么神秘怎么来,百姓多愚蠢,就信这种东西。所以,陶先生,此事不能对外说,若漏了风声,百姓传扬起来,就中了那些恶贼的下怀了。”
    隔日一早,陶铭心在院子里做了套五禽操,出去例行散步。他习惯走到村南的城隍庙,绕两圈,再回来。家家门口都扫了地,泼了水,收拾得干干净净,墙头还插着香烛,迎接即将到来的迎神赛会。走到村南路口,发现西头好多人聚着,嘈嘈杂杂的,还有人痛哭。那边有个大粪坑,村民戏称为黄金坑,陶铭心嫌腌臜,轻易不往那边去的。有村民嚷着“死了人了”,都往那边跑,好奇心作祟,他也跟了过去。凑近了才知道,是住村北的一个叫张卯的木匠死了,家里去年请他打过一套板凳,手艺很说得过去。张卯的妻子张何氏在旁哭得死去活来,几个婆娘受到感染,也抹起了眼泪。
    张卯的尸体停在黄金坑旁边,全身上下都是屎尿、烂树叶,白色的蛆虫在鼻孔里钻来钻去,两眼还睁着,嘴里有几片鸡毛,臭味儿如波涛般汹涌而来,陶铭心使劲捂住嘴巴才没吐出来。最可怕的是胸前的伤口,一尺多长,极深,翻着白色的骨头和红色的血肉,很明显,这是一击致命。
    一个汉子在旁激动地演说,每新来一拨看热闹的,他就复述一遍。原来他早上从这里路过,见黄金坑里漂着一截黑黑长长的东西,他以为是条大蛇,想捞起来弄一张蛇皮,用棍子一搅,吓了个半死,那竟是一条辫子。他赶紧叫了人,用挠钩把人拖上来,认得是本村的张卯,早死透了。很快,扈老三带着城里的仵作来了,看了看尸体,说至少泡了一天了。问张何氏,张何氏说她丈夫两天没回家了,还以为他在哪里做活儿——他们木匠经常在主顾家住下打器具。仵作弄了辆骡车,把尸体运去衙门细验。村民议论纷纷,劝着哭哑了的张何氏回家去了。
    接连出现命案,陶铭心心里很不自在,给阿难和保禄讲课时也心不在焉,早早放了学。回到家,七娘说村中风言风语,说张何氏和老吴的儿子吴狗儿有奸情,之前有人撞到过他俩幽会。“吴狗儿发羊角风那天,还有人看到张何氏急得哭哩。”七娘补充说。由此揣测,张卯的死,很可能是张何氏和吴狗儿合伙谋杀。吴狗儿是出了名的地痞,吃喝嫖赌无所不为,杀人,自然也不在话下。更要命的是,前天晚上,张家的邻居听到他两口子吵架,吵得挺厉害,这就更让村民怀疑了——早上张何氏哭丧,是猫哭耗子呢。
    沉默了一会儿,陶铭心突然问:“你记不记得,咱们家在南京时,我不是卖了一个丫鬟么?叫什么菱儿花儿的,两眉中间有颗痣,长得伶伶俐俐的。”七娘笑道:“老爷怎么问起这个了?那孩子姓何,叫荷花,是太太给起的名字。老爷那时候脾气大,又爱干净,那孩子那天头一回来月事,弄脏了裙子,吓得直哭,老爷二话不说就把她给卖了。我记得太太为这事还跟老爷置气呢——问她做什么?”
    陶铭心点头道:“对,叫荷花。早上我见到那个张何氏了,瞧着她很像那个丫头,两眉中间也有颗痣,又姓何,算着年纪也差不多。”七娘道:“两眉中间有痣的多着呢,也不好说就是一个人——是又怎样?这个张何氏是何家庄的,上头有个哥哥,也是木匠,她男人就是跟着她哥哥干活的。”说了一通,两人睡下。
    张卯的案子一时难破,村民议论了几天,也就抛诸脑后了。到了三月三日,三棵柳村按旧俗办起迎神赛会。赛会最重要的仪式,就是祭拜村口的那三棵大柳树。按村民的说法,这三棵柳树是三位神明的化身:左边的是元始天尊,中间的是玉皇大帝,右边的则是释迦牟尼。每年的迎神赛会,除了请神游行、唱戏,还要一齐跪拜这三棵神柳。树干上裹着大红绸子,柳条上系满彩线,披红挂绿打扮得跟新媳妇似的,大大小小的香炉围成一个大圆圈,里面堆着村民的供品,腾腾的烟笼罩着柔柔的枝条,也是一番盛景。
    两年前陶铭心第一次参加赛会时,跟扈老三建议:“玉皇大帝和元始天尊都是道教的神仙,重复了,不如把玉皇大帝换成孔夫子,元始天尊和释迦牟尼分列左右,凑齐儒释道,这才对意思。”扈老三笑说:“相公自己跟村民们说吧,我管不了这事。”陶铭心不屑和村民打交道,只好按下了这个念头。
    今年的赛会更加隆重,苏州城内和附近村乡的百姓都来凑热闹,戏班子在村口搭了台子唱《单刀会》,卖吃食玩意儿的小贩挑着担子高声叫卖,儿童们乱跑乱撞,年轻的男女偷偷摸摸地拉手掐腰,乞丐偷供品,泼皮寻衅打架,老叟老太们只顾磕头拜神,熙熙攘攘,攘攘熙熙,踩得树周围的黄土夯夯实实的,竟发起了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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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22-10-31 09:54:49 | 显示全部楼层
    陶铭心给阿难和保禄放了假,今天可以自在一天。自从有了保禄伴读,阿难心情大好,两人脾气相投,天天腻在一起,以兄弟相称。这天吃过早饭,管家给阿难送了一袋碎银子:“老爷给大爷的,让大爷今天出去逛,喜欢什么买什么。”阿难大喜,要拉保禄出去玩,保禄不愿意:“你自己去罢,我懒得动。”阿难心思聪明,知道保禄是怕遭人嘲笑——他是西洋人的长相,金发碧眼的,和这里的人差异明显,走到哪里都招人围观,对着他指指点点。阿难拍着胸脯道:“在家要憋死了!咱们去热闹热闹,你不要担心,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
    经不住阿难缠,保禄只好答应了。两人来到街上,看百姓抬着一只竹子编的长龙绕村游行,祈求今年风调雨顺。后面跟着土地神——一尊泥巴塑的干巴巴的小老头儿,百姓们跳来跳去,祈祷全村百姓身体安康。两人看了会儿众人祭拜三棵神柳,遇到陶铭心一家,和陶家三个女儿玩了会儿,又觉得无聊,到处瞎转,买了些芝麻糖,跑去西边看唱戏了。
    这里不少孩童,见到保禄,轰地炸了窝,将他团团围住,看耍猴一样瞅着他。这个捅他屁股一下,那个揪他头发一下,做鬼脸骂道:“红毛鬼子又来了!”“他是黄毛,叫他黄毛怪!”有的要上去扒保禄的裤子:“敢不敢打赌!他们洋鬼子没有鸡巴,用肚脐眼儿撒尿!”保禄又气又羞,握着拳头到处抡,找阿难,却没了影子,想逃,也逃不掉,急得满头大汗。
    这时,阿难舞着一根长长的竹竿冲了过来,嘴里大骂:“我×你们娘的×!”劈头盖脸地用竹竿一阵乱打,孩童们抱头鼠窜,有两个年纪大的抄起木棍反攻,阿难打折了竹竿,随手捡了块石头,砸破了一个大孩子的额头:“小×养的畜生!欺负到你乔爷头上了!”大人们本来乐得瞧孩童们欺负保禄,见乔陈如的公子动了手,都上来三拳两脚地打那些村童:“瞎眼的东西!还不快滚!”又给阿难拍尘土、抻衣服,“乔少爷不要和这些泥腿子一般见识,脏了自己的手。”
    脑袋被打破的大孩子,就是老吴头的儿子吴狗儿,他是远近有名的泼皮,最是好勇斗狠,吃了阿难的亏,先是骂:“你和洋崽子×屁股!”阿难也回骂:“关你鸡巴事,你就是我×出来的哩,好儿子,回去找你娘吃奶去!”吴狗儿嘴笨,骂不过阿难,气冲冲地到处找兵器要打回去。大人们看他急了眼,纷纷劝他,也有好事的故意激他:“狗儿,你平时跟别人横一横就算了,乔大公子是你惹得起的?”狗儿听了这话更气了,要回家拿刀来报仇,想砍死阿难,然后逃亡到江西,他有个娘舅在那里做米商。一边筹划,一边捂着头上的伤口疾跑,一不小心撞了个人,抬头一看,是扈老三。扈老三看簇新的袍子当胸沾了血,骂道:“急着投胎呢!”一巴掌打得吴狗儿在地上滚了两圈。
    吴狗儿自知打不过扈老三,忍着气爬起来,也不耐烦回自己家了,就近跑进了一户人家,偏巧是刚死了丈夫的张何氏家。狗儿冲去厨房里找菜刀,恰碰上张何氏在切菜煮饭,她见到狗儿一脸血地进来,吓得乱叫。狗儿上来抢菜刀,张何氏哪敢松手,惹急了狗儿,把张何氏揪小鸡儿一样摔在地上,夺了刀就跑,走得太急,绊在了门槛上,扑通栽倒在地,菜刀飞出去老远。等爬起来,狗儿突然捂着胸口哎哟哎哟地叫了两声,再次栽倒,全身抽搐了几下,从七窍里流出黑血来,腿一蹬,呜呼死了。
    张何氏吓得没了魂儿,号啕大哭,惊动了邻居,很快就传遍了全村,赛会也不看了,都来张家看死人。老吴夫妇也从街上赶了过来,见儿子死了,以为是张何氏打杀的,鬼哭狼号地要和她拼命。张何氏哭着解释原委,老吴夫妇根本不听,村民也说:“青天白日的,他怎么来你家?还死在了你家院子里,这里头必有隐情。”更有刻薄的说:“看来传言没错了,你和狗儿肯定有点子什么。真是没天理了,你丈夫前脚儿刚死,后脚儿就招汉子来家,不怕遭报应!”张何氏辩解了几句,急得昏死过去。
    扈老三也来了,心里慌张,打狗儿的那只手也隐隐疼了起来,问了一番,得知狗儿与张何氏冲突,不知怎么的,狗儿便死了。老吴头痛哭道:“三爷,您老可得为我做主!我就这一个儿子,这个狐狸精——”他指着昏倒的张何氏,“杀死了我儿子!”扈老三挠头道:“你儿子胳膊比她的腿还粗哩,她软绵绵的一个娘们家,怎么可能打死你儿子?”这时,一个狗儿的玩伴跳出来叫道:“是乔阿难打杀的!头上那伤才是致死的!”
    扈老三不敢擅作主张,赶紧去城中叫了县里的仵作过来。仵作查验了尸体,说头上的伤口不至于死,身上也无其他外伤,问狗儿可有什么疾病。一个邻居道:“前阵子狗儿被鬼孩子上身了,好不容易才救了回来。”那仵作点头道:“是了,鬼上身,最伤元气,他今天又气血大动,活活给急死了。”
    老吴婆娘指着他大骂:“什么狗屁话!哪有活活急死的人!我家狗儿之前也不是中邪,是羊角风!刚有人说了,乔陈如的儿子和狗儿打架,砸破了他的头,加上这个骚寡妇,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把我儿弄死了!你衙门里的人,最爱财主,定是收了乔陈如的好处,在这里打马虎眼!别以为我们穷人家好欺负,这事不能这么完,你先抓起来这个寡妇,再去抓乔阿难,我要他俩偿命!”
    仵作怒道:“你这婆娘,怎么信口胡言!你儿子刚死了多大工夫儿?老子从城里火急火燎地赶过来,来得及收谁的好处?你敢在衙门这么乱说,不拿拶子拶断你的手指头!臭婆娘,给你脸了!”扈老三劝着送他去了,又让人把张何氏抬到衙门收监,等待断案。
    阿难听说狗儿暴死,吓得浑身冰冷,躲在家里发呆。保禄知道他为自己出头才惹下祸,又是感激又是愧疚,不住安慰他。阿难紧张得一杯杯喝茶,全身都汗透了。下午,乔陈如进来,问了一番早上的事,保禄代为详细地说了。乔陈如啐了阿难一口:“瞧你这点出息!多大点事,吓成这样?你是死了老子吗?怕没人给你撑腰不成?给我打起精神来!”阿难哭丧着脸:“爹,真是我杀的他吗?”乔陈如冷笑道:“是又怎样?一条狗而已,死不足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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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22-10-31 09:55:14 | 显示全部楼层
    老吴家向县衙门告了状,说狗儿是阿难和张何氏先后殴打致死,要他俩抵命。知县甚至都没传唤阿难,只根据仵作的证词,说狗儿死于“气血大崩”,阿难与之斗殴,虽非致死,也有激怒之责,判乔家出银三百两,葬送狗儿,抚恤双亲。至于张何氏,并无证据证明她和狗儿之死有关,也释放宁家。老吴婆娘不服,要继续告,被一顿板子打出来了。
    阿难得知狗儿的官司已了,放松了一些,但心中深深愧疚,觉得狗儿的死和自己大有关联,哭了几次,又连连梦魇,梦见狗儿满身是血地来索命,日惊夜惧,很快病倒了。乔陈如请了城里的薛神医住在家中,寸步不离地照料。不巧阿难母亲也病着,动不得身,只能每天派人来询问病情。
    这日,陶铭心和薛神医在堂上一起吃饭。薛神医道:“阿难母亲的病也很怪,今年元宵节听到外面放炮仗,突然就昏倒了,醒来时,除了脸上能动,全身都瘫痪了,一丝儿动弹不得。我行医几十年,没遇到过这样的怪病。谁知前天我回城,去瞧乔夫人,身子竟然能动了,精神也比以前大好,真是奇了。只是母亲好了,儿子又遭难,乔家今年流年不利呀!”他左右看看,压低声音:“乔家下人都说,这是报应。乔老爷不知道做过什么亏心事,不然他天天念佛吃斋做什么?那是忏悔呢!”陶铭心慢慢嚼着米饭,咯嘣一声,吐出一块小石子,心里也不痛快起来。
    乔陈如委托扈老三去给吴家送赔金,老吴夫妇看到三百两白花花的银子,气也消了大半。老吴头感激扈老三跑前跑后,塞给他一块碎银子做人情。离了吴家,扈老三不经意间发现,老吴给的碎银子不对劲,能看出来是一块元宝的边角,上面隐约有一个“乾”字。平常小户人家多用铜钱,即便有银子,也是些稀碎银块,很少有整个儿的银锭。扈老三想起藏鼎山官兵被杀的案子,丢失了三万两官银,知道此事重大,连忙去禀告乔陈如。
    乔陈如拿着那块碎银子看了看,冷笑一声:“明显是五十两一个的银元宝上凿下来的,这个‘乾’字,就是银子上乾隆的年号,这肯定是官银了。”他立刻传信长洲知县,派官差去吴家搜查。一搜,果然在老吴家的米瓮里找出七锭整个儿的银元宝,足足三百五十两,还有一个已凿成碎银了。更不得了的是,在狗儿的床下,发现了一把开山刀,上有干透的血迹,此外还有一个绿绸子荷包,里面是一条红手帕,上绣花鸟,还有一只三寸绣鞋,明显是妇人赠的信物了。
    公差立刻将老吴夫妇抓起来,还没上刑,老吴就招了。说这银子是几天前的一个深夜,吴狗儿带回来的,说是赌博赢的,要爹娘给他娶媳妇用。狗儿叮嘱他们要使用时就凿成碎银,不然太过招摇。老吴夫妇本就愚昧,眼见这么多银子,高兴还来不及,也未多问。知县派人把银元宝送到乔家,乔陈如传话,让知县放了老吴夫妇,不知情者不罪。
    与此同时,知县派出捕快大肆搜捕平时和吴狗儿厮混的泼皮无赖,施以重刑,当堂打死了两个,其余的吓破了胆,乖乖认罪,承认随吴狗儿在藏鼎山抢劫官银并杀死官兵,只求速死。此时,距案发正好十天,知县欢喜地禀复乔陈如。乔陈如自然不相信这些人是凶犯,但八卦教神出鬼没,一时也难捕获,只得暂时默认了。
    紧接着,知县提审张何氏,她见到荷包等物,立刻红了脸,转瞬又大哭起来。问了半天她才说,手帕和绣鞋是她给丈夫的私物。张卯做木匠,走乡跨县地讨生活,常常十天半月不着家,张何氏就做了这个荷包给他佩戴,以慰思念。知县冷笑道:“按说你们小夫小妻的,有这种事也没什么。但既然是给你丈夫的,如何又到了狗儿的床下?据本官暗访,村里早有传言说你和狗儿私通,如今物证有了,你再狡辩也没用!”张何氏哭诉,狗儿为人轻浮,在外造谣与自己有染,村民也如此信了,实则他俩并无瓜葛,“我跟我男人说过,他老实,不敢惹狗儿,就让我轻易不要出门。青天大老爷做主,我清清白白,都是狗儿和村民造谣!”
    知县对张何氏的说辞并不买账,坚称是她与吴狗儿合谋杀死亲夫——狗儿的那把开山刀,与张卯尸体的伤痕吻合,至于狗儿如何死在张家,暂时不明,等待蒸骨验尸,再做决断。知县还说,狗儿既然有失盗的官银,必然是八卦教同党,张何氏也有为奸夫藏赃的嫌疑,派人去张家搜查,并未搜出官银。对张何氏上了拶刑和夹棍,问她官银下落,张何氏坚称不知,实在熬不过,只得认了谋杀亲夫的罪名。知县将供词叠成文案递上去,很快断了张何氏斩刑。
    消息传回村子,陶铭心大怒:“什么糊涂狗官,这么断案!”七娘道:“老爷也先别骂官呢,人的心,海底针,别人家的事咱们也不知道。那个张何氏,人年轻,长得也有几分姿色,说不准真是个狐狸媚子哩。”陶铭心骂道:“你也是好人家出身的,怎么净说些混账话!让孩子们听到成什么体统?你以后少跟村里的长舌妇来往!”七娘不服道:“我知道老爷为什么同情这娘们儿,无非是当年卖了她,心里过意不去。我打听了,她十多年前确实在南京生活过,当过大户人家的丫鬟,八九不离十,就是咱们家的荷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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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22-10-31 09:55:4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5章 铜烟锅与荷包
    这天,陶铭心来看望阿难,他的病越发重了,全身冒虚汗,不停说胡话。陶铭心来到书房见乔陈如:“张卯和吴狗儿的案子实在蹊跷,那个张何氏,怕是冤枉的。老先生在衙门里有人情,或许可以再审一审。”乔陈如微笑道:“这是衙门的事,咱们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吧。”陶铭心又说:“先不说张何氏,阿难的病是惊悸所致,他一直以为是自己杀死了狗儿,若不查清楚狗儿暴死的真相,阿难的病也好不了。”乔陈如很淡然:“先生不要操心了。人各有命,阿难——会好起来的。”
    单独给保禄上了会儿课,保禄总走神,陶铭心用戒尺打了他手心一顿。保禄搓着火烫的手心,看看四周没人,低声道:“先生,我刚才走神,是犹豫要不要告诉您一件事。”陶铭心问什么事。保禄道:“我知道是谁杀了那个木匠张卯。”陶铭心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是谁杀的?”保禄道:“具体是谁我也不知道,但一定是抢官银那帮强盗。”
    乔陈如和陶铭心揣摩卦象那晚,阿难在外头偷偷听了会儿,得知自家捐的银子被抢了,强盗还杀了官兵,很是愤慨。他平日爱读《包公案》《狄公案》一类的小说,便跃跃欲试起来。和保禄商量,两人正是少年,心气儿高,生性又是爱动的,竟想私下调查此案。起了个大早,两人悄悄溜出家门,步行来到藏鼎山。案情早传开了,案发地是半山腰的拐角处,山路过了这个弯,就可以绕下去了。
    两人来到案发地,还能看到地上大片红殷殷的血迹。两人猫着腰到处看,想找到什么蛛丝马迹。公差已经打扫收拾过了,找了好久,什么也没发现。保禄看了看附近的地形,指着一片小树林说:“到林子里看看,那里适合强盗埋伏,也许有些什么线索。”两人又到林子里转悠,忽然,保禄叫了起来——他发现一棵砍到一半的树,斧头还凿在树干上,树根下有一只布袋,里面装着一把手锯,还有凿子、干荷叶包着的饭团等物。
    阿难捏捏那饭团,已经干透了:“肯定不是今天的,不过也不久,还没馊呢。”又认了认周围的树木,“我爹说过,官府把藏鼎山上的树都划给了祗园寺做香火树,百姓不得砍伐,这些黄杨树,都是给寺里做雕像的。白天有和尚在山下的路口守着,就怕人偷木头,不过还是有好多人趁夜里来砍树。”保禄把那柄斧头拔下来,指着斧柄道:“瞧,上面有个字,看不清楚。”阿难吐了口唾沫,用袖子擦去泥垢,看清了,是个歪歪扭扭的“張”字。保禄道:“这是个张姓的木匠。汤老叔找木匠打过家具,我还跟着学了学手艺,他们木匠平时一起干活,为了不把家伙弄混,都在斧头上面刻着自己的姓。”
    阿难蹲在树后,望着案发的那个拐角:“保禄,你瞧,这里离那边不过几十步,特别适合打埋伏——莫非,是这个张木匠打劫的?”保禄摇摇头:“一个木匠,哪有本事打劫官兵?”阿难道:“肯定还有同伙,估计也是木匠。不过,要是他们干的,为什么留下这些家伙事儿呢?”
    保禄在旁边转了转,看了看山坡,拍手笑起来:“阿难,快瞧!”此时正是初春时节,满山披绿,山坡上长满了嫩茸茸的青草,一道鲜明的划痕,如一条绸带,从高往低顺延下去。阿难欣喜道:“有人从这里滑了下去?”保禄皱眉思索,阿难一拍脑门:“保禄,我知道了!这个张木匠,不是强盗,而是目击者。那天晚上,他来山上偷偷砍树,无意间看到了强盗行凶,肯定吓坏了,从这里滑下去逃命——这些工具,就是那晚匆匆留下的。案子是前天深夜发生的,昨天一早,官兵就封锁了藏鼎山,那个张木匠肯定也不敢回来取这些东西。”保禄频频点头:“有道理。咱们下去看看,说不定有别的线索。”
    收拾了木匠的工具,两人顺着山坡滑了下去。滑到底,是一片灌木丛,两人又仔细寻觅,阿难从灌木上提起一片灰布条:“保禄!快瞧,这是一片衣裳!”保禄拿来看了看:“像是裤子上的。继续找!”没多远,保禄又发现了一只铜烟锅,阿难激动得直蹦:“这肯定也是那木匠丢的!咱们真查对了,原来有这么多线索呢!”
    两人穿过灌木丛,一路来到山脚,却没有新发现。阿难看看日头:“不早了,快回去吧,我爹和陶先生发现咱们不在家,又得挨训。”他们顺着一条土路回村子,走了一截,保禄又在路边发现了一只脏兮兮的布鞋。阿难揣摩:“莫非也是那个木匠掉的?”保禄皱眉道:“很有可能。这里离山有一截了,路又硬,光脚走路很难受的。他掉了鞋也不捡,肯定很慌张,莫非,是强盗发现了他,在后面追他?强盗发现有目击者,肯定要灭口的。”阿难笑道:“嗐,也许是咱们想多了,一只破鞋而已,路边常见的。”
    这条小路通向村南口,两人刚进村,就发现一帮人在黄金坑那边聚着。听到有人喊死人了,两人面面相觑,几乎同时想到了什么,连忙奔过去,发现是本村的木匠张卯死了。看尸体身上的衣服,和那片布一样的料子,脚上仅剩的一只布鞋,与他们发现的那只也是一对儿。阿难震惊道:“张木匠,原来是张卯。”保禄指着他胸口的伤:“应该就是追张卯的强盗干的。他追了一路,追到这里,杀死了他。”两人正嘀咕着,发现陶铭心过来了,赶紧缩着脖子溜走了。
    听保禄说完,陶铭心好久才缓过神来:“你们两个……也真是少年有为。可是,这么重大的事,怎么现在才告诉我?乔老爷知道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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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22-10-31 09:56:21 | 显示全部楼层
    保禄撇着嘴道:“乔老爷不知道。本来发现张卯尸体那天我就想告诉先生的,阿难不让。一是怕先生和乔老爷责备;二是他查案子查上瘾了,说虽然知道张卯是藏鼎山抢银子的强盗杀的,但强盗是谁呢?他想把凶手揪出来,一总破了这两件大案,好逞威风。迎神赛会那天,他拉我出去,本来要去看赌钱的。阿难很聪明,他说那些强盗抢了银子,肯定会挥霍,他知道官银上有铭文,就想看看有没有赌徒用官银。谁知道那天发生了吴狗儿的事,阿难吓得神志不清。我也不好说什么,毕竟阿难是为我出头,才打了狗儿。我是来给阿难伴读的,吃乔家的,住乔家的,要是乔老爷知道我和阿难去查案,肯定会怪罪我。可如今张卯的妻子张何氏被断了死刑,我实在不好再隐瞒,就跟先生说了。”
    陶铭心背着手在房间里走了几圈,沉吟道:“问题是,现在官府认为吴狗儿是杀张卯的凶手,而且又在他家发现官银,认定了他是藏鼎山的强盗。这和你们的调查是一致的,还是救不了张何氏——官府说她和狗儿串通杀夫,串没串通不知道,可确实是狗儿杀的,这就说不清了。”保禄笑道:“先生,张卯不是吴狗儿杀的。”陶铭心问:“可有什么证据?”保禄从书架后面拿出来一样东西,陶铭心一看,是一只铜烟锅。
    保禄道:“我们在山坡下发现了这个烟锅,本以为是张卯的,后来打听了,张卯从来不抽烟——先生看这烟管,用了很久了,可见也不是新学的。如果不是张卯的,那就一定是追杀张卯的强盗掉下的,现在官府认为是狗儿杀了张卯,我也去问了老吴头——汤老叔上次治好了狗儿的病,老吴头现在信了天主,我问他也方便——他说狗儿不会抽烟。如此一来,说明杀张卯的肯定是另一个人。不管狗儿是不是强盗,但他至少没有杀张卯。”
    陶铭心连连赞叹:“保禄啊保禄,你真是聪明。那么,只要查清楚这烟锅是谁的,他就是凶手了——至少有很大的嫌疑。”保禄笑道:“这烟锅的主人是谁,我们不确定,但有个怀疑的人。”迎神赛会那天,遇到狗儿前,保禄和阿难在街上闲逛,有挑着担子卖各样稀奇玩意儿的杂货郎,阿难瞅见担子里有烟锅和烟丝,好奇抽烟的滋味儿,拿起一只玩了玩,抽了一撮儿,呛得直咳嗽。这时,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也来买烟锅,那杂货郎认得他,问他以前的烟锅哪儿去了,那汉子说丢了。保禄和阿难立刻起了疑心,跟了他一段路,他买了些吃食去了张何氏家。他是张何氏的亲哥哥——何万林。
    送了东西,何万林就走了。阿难和保禄打听了,这何万林是苏州有名的木匠,张卯——他妹夫,就跟着他讨生活。他们本想继续追查何万林,但随后保禄被狗儿等人欺负,阿难出头,发生了之后的一系列事,调查也就戛然而止了。
    陶铭心问:“你和阿难觉得,这个何万林可能杀了自己妹夫?”保禄像汤普照那样耸了耸肩:“不好说,我们那天本来想查查藏鼎山出事那晚他在干什么,这不阿难就病倒了么。”陶铭心道:“接下来,我查吧。”保禄笑道:“我生怕先生骂我不务正业呢,没想到先生也要查。”陶铭心道:“这是救人呢,若不弄清楚,张何氏把性命和名节就搭进去了。而且知道了张卯的事,也许对狗儿的事也有新了解,阿难的心病才能好。”
    何万林住何家庄,离三棵柳村七八里路,陶铭心借了头驴,骑着去了。谎称要请何万林做活儿,跟村民打听到他家所在,敲了门,一个四十上下的婆娘开了门,是何万林的妻子。陶铭心说找何万林打几样家当,那婆娘说他一早就出去了,还没回来。无法,陶铭心只好离开。骑驴到了村口,迎面一个汉子,身形壮硕,叼着长长的铜烟锅,腰间插着斧头,手里提着木箱,迈着外八字步,裹着风走来。
    陶铭心控住驴,试探地喊了句:“何老大?”那人停下脚,瞅着陶铭心:“你喊我?”陶铭心下了驴,拱拱手:“我是三棵柳村的,想请何老大去家打些家伙。”何万林问:“打什么?”陶铭心随口道:“条桌板凳。”何万林摆摆手:“这阵子忙,不得闲,下个月再说罢。”说完径自去了。
    回去路上,陶铭心内急,左右都是稻田,一条斜插的小路上有几堵坍塌的土墙,似是荒废的什么庙,忙赶去,绕到墙后小解。刚整好衣衫,背后一个人冷笑:“亏你还是读书人,竟然在关二爷跟前撒尿。”陶铭心忙回头,是何万林。他手里提着斧头,磨得锃亮的刃儿闪着寒光,眼神露出杀意。陶铭心不由往后退了一步,踩在自己的尿上,厌恶地叫了一声。他努力镇定下来,看到草堂里的泥塑关帝像,已经被风吹雨打得看不清面目,只有那柄木制的青龙偃月刀还直直地竖着——原来这里是关帝庙。
    何万林往前逼了一步:“你是乔陈如家的教书先生,姓陶的?”陶铭心不由恐慌:“何老大,你我无冤无仇,你这是何意?”何万林冷笑道:“你来找我,不是让我做活儿吧?”他把斧头在手里娴熟地转了一圈儿,继续道:“最烦你们这些读书人,说话做事就喜欢绕弯子。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打你娘的条桌板凳!我妹夫年前刚给你家打了一套,莫非几个月就坏了?你编瞎话也要动动脑子。”陶铭心不敢言语,这样的情形,再问张卯的事,他肯定要杀人灭口的。
    “陶铭心,家里一个老婆,三个闺女。你是乔阿难的老师,最近还收了个洋崽子,叫什么豹什么鹿的。我没说错吧?”何万林把斧头别在腰间,掏出烟锅抽了起来。陶铭心心里七上八下,紧绷着脸不说话。对别人一无所知,自己的底细却被摸得清清楚楚,眼下这情形,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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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发表于 2022-10-31 09:56:57 | 显示全部楼层
    何万林继续道:“阿难和那洋崽子在查藏鼎山杀官兵的案子,不知道怎么,怀疑到我头上了,你这是来刺探我的,对不对?”陶铭心愈发惊讶了,见何万林把话说开了,索性道:“你很厉害,我没什么可辩解的。想灭口,就动手罢!”何万林大笑,拍了拍手:“一个老秀才,还装硬汉。老陶,是死是活,你自己说了算——你想问什么,我可以告诉你,但你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陶铭心疑道:“你要问我什么?”
    何万林看看天,太阳偏西了,忙整理了衣裳,把烟锅当香,冲西边跪下,磕了几个头,嘴里念着:“愚门弟子,请圣帝老爷。金乌归巢,清气上升,浊气下降,原是一句无字真经。三头磕开天堂路,一炷信香到天宫。弟子迟学晚进,愚昧不明,求圣帝老爷照应,弟子给圣帝老爷磕头。”看他虔诚礼拜的样子,陶铭心吓得浑身冰冷——这种邪教徒最是可怖。何万林站起来,恢复了混不吝的样子:“我问你,你本来姓张,是南京人,怎么来到三棵柳村,改姓陶了?”
    陶铭心瞬间冒了汗,这个何万林简直神通广大,连自己改名换姓的事都知道,可听他的意思,并不清楚自己假死的事,若告诉他,那是亲手把要命的把柄送出去,可若不答他,怕也活不成。何万林看出他犹豫,笑道:“你莫怕,我不是神仙。我妹子,以前在你家做丫鬟,本来好好的,说什么弄脏了你的地,就被你给贱卖了。我不忍心再让她做丫鬟,借钱赎了她,那天我瞧见你了,记住了你这张老脸。我就跟自己说:老何,好好干,以后争口气,再也不受这种王八财主的气。后来,我把妹子送回老家,嫁了人,我呢,继续在南京讨生活。有一天,听说你病死了,我还高兴呢。他娘的,怎么你到了这里?你起死回生了不成?”
    听了何万林的解释,张何氏果然就是荷花,但陶铭心依旧心存提防,隐去细节,只说当年那场葬礼是欺骗官府的,自己化名来此躲避灾祸。何万林咂舌道:“这么说,你得恨死乾隆老儿了?”陶铭心冷笑不言。何万林上前扳住他的肩膀,大笑道:“他娘的,无生老母保佑!我不用杀你了,咱们是同道中人哩!”
    何万林承认了,他表面上是木匠,私下里其实是八卦教震卦派教徒,藏鼎山杀官兵的案子,就是他和同伙做下的。至于陶铭心的底细——附近村乡所有财主、泼皮无赖、秀才的底细,他都门儿清。他们图财主的钱,所以提前得知了乔陈如要运银子的事,图无赖们能入伙,也图秀才肚子里的墨水儿——“梁山还有个吴用呢,自古以来,造反离不开读书人。我们也想拉拢些穷秀才,对世道不满的,怨恨皇帝的,来给我们出谋划策写写字儿什么的。”
    也不待陶铭心追问,他详细说了整件事的经过。那晚,他们埋伏在山上的乱石后面,等官兵车辆经过,便冲出来偷袭,三下五除二杀了十个官兵。他们把官兵的胳膊腿卸了,拼成卦象,宣扬八卦教,吸引苏州一带的反清义士——陶铭心解的卦没错,乔陈如推测他们摆卦的目的也没错。
    正忙活着,一个同伙突然发现树林里有人,他们干这种反逆大事,最怕有目击者,同伙冲过去,一刀把那人杀了。那人死前喊了两声,何万林正忙着摆卦,听这声音耳熟,连忙去树林中,在月光下一看,心凉了半截儿,死的人原来是自己的亲妹夫——张卯。看他身边的家当,显然是趁夜上山偷偷伐木的——他们干木匠的,常常有这种小勾当。
    何万林痛惜不已,他和妹夫关系极热,张卯常跟着他揽活。他之前想把张卯拉入八卦教,但张卯为人憨厚,胆子也小,不愿意进这邪途,何万林也没逼迫他,谁知妹夫不走运,今夜上山伐木,偏偏遇到了他们打劫。他也怪不得同伙,遇到目击者,必须要灭口的。但他也后悔,要是他早点认出妹夫,拿自己的性命为他担保,也许同伙会饶了他。总之,张卯就这么成了冤死鬼。
    同伙每人分了些银子,将剩余的都藏了起来,准备招兵买马,将来造反。他寻思,不能把妹夫的尸体扔在这里,若官府发现了,定会怀疑他是被官兵杀死的强盗。想了想,他决定把妹夫的尸体运回三棵柳村,好给妹子一个交代。死尸沉重,他背着吃力,不耐烦走下山的路,就从山坡上滑了下去,赶回三棵柳村,一路剐破了衣服,掉了鞋,他都没注意。
    刚进村口,发现那头过来一个人,似是醉了酒,摇摇晃晃的,嘴里哼着小曲儿。何万林忙躲在暗处,等那人走近了,认了出来,是本地有名的泼皮吴狗儿。他想起来,妹子跟他抱怨过,吴狗儿当众调戏过她几次,到处宣扬和她有私情,气得妹子吃不下饭。张卯是个老实人,轻易不敢惹事的,他早想教训狗儿,只是忙于八卦教的活动,没空对付他。
    刹那间,何万林起了个心思。他从腰间掏出一个小包袱——里面是几锭抢来的官银,悄悄往前面一扔。吴狗儿蹒跚地走过去,绊了一跤,骂了几句,提起来一摸,打开一看,高兴得乱跳,跪在地上对着夜空磕头:“老天爷,您老真仗义!给咱发了笔横财!”抱着银子赶紧跑了。来到黄金坑边,何万林对张卯的尸体拜了拜:“好兄弟,你死得冤,这也是命。既然死了,就再帮老哥办点事,也帮你媳妇出口恶气。”摘下了妹夫腰上的荷包,然后把他的尸体推进了黄金坑。那天,村民并未立刻发现张卯的尸体——黄金坑里什么腌臜东西都有,轻易看不出来。等回到何家庄,何万林发现自己的烟锅丢了,他以为落在了案发地,加上张卯的木匠家伙也在树林里,若被官兵发现,追查起来可不好。隔天清晨,他再次偷偷上山,无意间撞见阿难和保禄在案发地转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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