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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人类之子》完结:25年没有新生儿诞生,世界会怎样?--作者:英国推理女王P.D.詹姆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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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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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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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5-16 09:44:15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栋窄小的五层楼房对我来说却显得太大。不过鉴于人口下降,我独自占有过多的空间也不大会受到谴责。现在没有本科生吵吵嚷嚷要卧室兼客厅的房子,没有无房的年轻夫妇为获得更多的特权去触动社会的良知。我一个人占有整个房子,每天按部就班地逐层走遍,像是要在唱片、地毯以及抛光的木头上留下所有权标记。餐厅和厨房在地下室,厨房有一个大大的拱门,有石阶通往花园。上面一层的两个小起居室已经拼成了一个房间,兼做图书室、电视和音乐室以及方便见学生的会客室。二楼是一个很大的L形的绘画室,也是由两个小房间拼成的,两个不合时宜的壁炉彰显着其以前的用途。从后窗望出去,我可以看见带院墙的小小花园以及里面唯一的一棵白桦树。前面是两个优雅的落地窗,一直到屋顶那么高,外带一个阳台,正对着圣约翰街。

    在前后窗之间来回走一下,一点劲都不用费就能了解这个屋子的主人。很明显主人是一位学者——三面墙从屋顶到地板摆的全是书架。一个历史学家——书本身说明了这一切。他主要关注19世纪的历史——不仅是书,图画和装饰品也能说明问题:斯塔福德郡纪念人物,维多利亚风格的油画,威廉·莫里斯的壁纸。房子也说明主人是一个喜欢舒适的独居者。没有家人照片,没有棋盘游戏,房间整洁,没有灰尘,没有女性杂七杂八的东西,没有一点痕迹能证明这里曾经有人住过。来这个房间的人也许猜得出屋子里所有东西都不是继承来的,都是淘来的。那些奇特或者说古怪的手工艺品得以保留、备受珍爱,没有一个是因为本身是家传宝物。没有家人肖像或看起来来自祖产的平凡的油画。这是一个在社会上打拼,用成就和不太大众的爱好把自己包围起来的人。大学校工的妻子卡瓦纳夫人每周三次替我打扫房子,她工作做得相当不错。我不想雇用旅居者,尽管作为英国总督前顾问我有这样的权利。

    我最喜欢的房间在楼层顶部,是一个小小的阁楼。阁楼里面有一个很漂亮的铁铸壁炉,装饰有瓷砖。屋子里只有一个桌子、一把椅子,以及做咖啡用的必需品。窗户没有安窗帘,望出去,越过圣巴拿巴大教堂可以看见远方威萨姆森林的绿色坡地。就是在这里,我写日记,为讲座或上课做准备,写历史论文。前门远在四楼下面,开门很不方便,不过我生活自给自足,可以确保没有不期而至的造访者。

    去年三月,海伦娜和我离婚,嫁给鲁伯特·克拉弗,他比她小13岁,不可否认的是,他兼有橄榄球运动员的过度热情和艺术家的敏感。他设计海报和书皮,做得还不错。在我们离婚前的一次谈话中,我记得海伦娜说过,我和她上床的间隔是精心掐算好的,这样做是因为我想让自己与学生的乱伦之情由不同的需要驱动,而不是为了缓解性能力的丧失。这些当然不是她的原话,但是她要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我当时费了很大的劲才控制住情绪,没有说出刻薄话。现在想来,她这一番话让我们两个都惊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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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16 09:44: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西奥写日记这项任务——他觉得写日记是一项任务,而不是一种乐趣——已经成了他规划过度细致的生活的一部分,是每周按部就班的夜间生活中新加的内容。这样做部分是因环境所迫,部分是故意的,为的是赋予无形的生活一种秩序和目的。英国议会已经颁布法令,要求所有的居民在日常工作之外都要报两个每周都上的技巧训练课程,以便在成为文明仅存者的时候自救。选择是自愿的。在无关痛痒的事情上给人选择的权利是罕一直都懂的高明做法。西奥在约翰·拉德克利夫医院选了一份工作,护理老弱病人。这份工作很恐怖也让他心生厌恶。他选这份工作并不是因为他在医院严格消毒的环境中很自在,也不是因为接受他护理的人比他本人更满意,而是因为他觉得掌握这些知识对个人也许非常有用。在需要时,只需略施小技就能知道在哪里找到药品,在他看来这不是件坏事。第二份为期两小时的课程是房屋维修。上课的泥瓦工发表意见时丝毫不加掩饰,富有幽默感,对常年处于措辞考究、文人相轻的学院气氛中的他来说,是一直难得的愉快解脱。他的本职工作是给全日制或业余的成人学生上课,这些学生是这所大学存在的理由,因为先前的本科生们很少有人做研究或继续接受教育。每周二和周五,他在食堂里吃饭。每周三他都会雷打不动地参加莫德林教堂三点钟的晚祷。有几所大学以及不循常规的大学教师铁了心要无视现实,依然用自己的教堂进行祈祷,有的甚至还重新启用《英国国教祈祷书》。但莫德林教堂的唱诗班是最受尊重的唱诗班之一,西奥去那里是听颂歌而不是参与已经过时的祈祷。

    那件事发生在一月的第四个星期三。和往常一样,西奥步行去莫德林教堂,当他已经从圣约翰街转到了博蒙特街上,快走到阿什莫林博物馆入口处的时候,看见一个女人推着一辆童车朝他走来。蒙蒙的细雨已经停止,女人走到跟他错肩而过的时候停了下来,把遮雨布往后一拉折叠起来,同时摘下了童车罩。玩具娃娃露了出来,依着靠垫坐着,手上戴着手套,两只胳膊放在缝制的小被子上。亲子时光的拙劣模仿,既可怜又残忍。西奥很震惊、很反感,却又发现自己的眼睛挪移不开。娃娃大到不寻常的眼睛亮闪闪的,比任何人的眼睛都要蓝,是泛着光的碧蓝,似看非看地盯着他,显示出一种未曾唤醒的智慧、陌生、可怕。眼睫毛是深棕色的,如蜘蛛网丝般,脸颊白里透红,很精巧。娃娃戴着很合适的蕾丝边帽子,如成人般浓密的黄色卷发从帽子下露出来。

    在很多年前,他见过这样被车推着的玩具娃娃。在20年前,这是很常见的事情,甚至可以说风靡一时。在玩具行业中,唯有玩偶制造(和童车生产业一起)曾经繁荣达十年之久。为所有想做母亲却又做不了的女人生产娃娃,有的很便宜、很俗艳,有的则工艺精巧,非常漂亮,要不是末日之年的到来,也许会成为备受珍爱的传家宝。价格比较贵的——他记得有的卖到2000英镑——大小各异:新生儿、6个月大婴儿、1岁的婴儿和18个月大的婴儿。最后一种会站立会走路,有很复杂的电路。他记得这些玩偶统称为“半岁娃娃”。有一段时间,走在大街上根本不可能不碰到载着这些娃娃的童车,不可能不看到令人艳羡的“准妈妈”们。他似乎还能想起,甚至还有人假装娃娃是亲生的孩子,也有人把破碎的娃娃很隆重地埋在墓地。在21世纪早期,关于教堂是否可以为这些一眼都能戳穿的假把戏服务,牧师是否应该参与其中,曾在教会之间引起过争议。不是吗?

    女人意识到西奥在盯着娃娃看,咧嘴笑了。白痴一样的笑容,想要人认可、祝贺。当眼神相遇时,西奥把眼睛移开,这样她没有看到他不太明显的遗憾和较为明显的蔑视。她猛地把车子拽住,然后伸出一只胳膊做防护,好像是防止他这个大男人强拿硬要。一个反应比较大的过路人停下来,和这个女人说话。一个穿着合体花呢衣服、头发经过精心梳理的中年女人来到童车前,冲着娃娃的主人微笑着,说着表示祝贺的惯常话。女主人因高兴而傻笑着,身体前倾,手捋捋缎面的车帐篷,调整下娃娃的帽子,并把散落出来的一缕头发掖好。后来的这位女人挠着娃娃下巴,就像逗弄一只猫似的,嘴里呢喃不止。

    这种表演是一眼就能戳穿的把戏,本无关利害,却让西奥备感压抑和反感。在他正想着转身的时候,事情发生了。后来的那个女人突然抓住娃娃胳膊,从小毯子下拽出来,一句话都不说,扬起手臂把娃娃绕头部甩了两圈,然后猛地用劲朝石墙壁甩过去。娃娃脸部摔碎,陶瓷碎片叮叮当当地跌落在人行道上。有两秒钟主人没有一点声响。突然间就尖叫起来。声音很吓人,是备受折磨、失去至亲、经受恐怖的人才会发出的高声哀号,不像是人发出的声音却充满人的痛苦,难以遏制。她站在那里,帽子也歪了,头朝天仰着,嘴巴大张,倾泻着自己的痛苦、悲伤和愤怒。刚开始的时候,这位女主人似乎没有意识到攻击者还站在眼前,正一言不发满是轻蔑地盯着自己看。攻击者转过身快步走进一座开着的大门,穿过院子进入阿什莫林博物馆。这个时候女主人才猛然意识到攻击者已经跑掉,于是气势汹汹地追赶着,嘴里依然尖叫着。追了一会儿,意识到这样做于事无补,于是又回到童车前。这个时候,女人已经平静了许多,跪下来开始捡拾打碎的瓷片,轻轻地呜咽着、悲叹着,努力想把这些陶瓷片像拼智力拼图那样拼凑起来。两只眼睛朝西奥这边滚过来,亮闪闪的,如真的一般,很吓人,用弹簧连接在一起。有那么一瞬间,他有一种冲动,想把眼睛拾起来,伸出援手,至少说几句安慰话。他本可以安慰她说可以再买一个娃娃。这是一句他曾经无法对妻子说出的安慰话。可是他的犹豫转瞬即逝。他快步走开了。没有别的人走近她。大家都知道,在末日之年前成年的这些中年妇女情绪是不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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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16 09:44:48 | 显示全部楼层
    他到达教堂的时候礼拜仪式正要开始。由八男八女组成的唱诗班成员正列队进入,让人不由得想起以前的唱诗班的样子:清一色男孩子组成的唱诗班走进来的时候表情严肃,迈着几乎看不出来的孩子气的步伐,交叉的双臂把服务单紧紧压在小小的胸部,光滑的脸闪着亮光,就像是里面点着一盏蜡烛,头发都拢进亮闪闪的帽子里,衣服领子浆得直直的,脸上表情严肃。西奥驱散这些影像,心里不由得纳闷,自己从来没有喜欢过孩子,为什么这种影像会挥之不去。这会儿他眼睛盯着牧师看,猛然想起几个月前他来参加晚祷时发生的一件事。那天他来得很早。一只小鹿不知怎么从教堂的草地上跑进来,气定神闲地站在圣坛旁,就像这里是它天然的栖息地。牧师高声喊叫着,冲着它就跑过来,手里抓着祷告书,挥舞着,重重地击打着丝绸书皮。这头温顺的鹿给弄迷糊了,有一阵子任由牧师威胁着,过了一会儿才扬起纤细的四个蹄子跑出教堂。

    牧师转身对着西奥,脸上涕泪直流:“天啊,它们为什么就不能等等?没人性的畜生。一切很快都是它们的了。它们为什么不能等等?”

    而现在,牧师脸色严肃,很高傲的样子。西奥看着他的脸,感觉在这烛光映照的宁静中,那件事只是记忆朦胧的噩梦中一个怪异的场景。

    来参加祷告的人和平常一样不足30人,而且很多和他一样都是经常来的,他都认识。不过有一位新来的人,一个年轻的女子正坐在他对面的长靠椅上。她时不时地会盯视过来,让人很难避开,可是她并没有露出相识的神情。教堂里光线很暗,在摇曳的烛光中,她的脸氤氲着一种温和的几乎是透明的光,一会儿清晰可见,一会儿又如幻影般琢磨不定、虚无缥缈。她的面容似乎并不陌生——他似乎在哪儿见过她,不是匆匆一瞥,而是很长时间的面对面。在忏悔的时候,他直盯盯地看着她垂下的头。在开始诵读第一部分的时候他满怀虔诚、精力集中,试图强迫自己尽力不去回想。表面上看他的眼光并没有落在她身上,可是他却无法不去想她。他不断把打捞记忆的网撒向她,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到第二部分结束的时候他已经想得不耐烦了。这时,唱诗班(主要是中年人)已经准备好歌谱,眼睛盯着指挥。随着管风琴的响起,身穿白色法袍的指挥抬起手,手指如爪子般开始在空中轻巧地滑动。就在这个时候,西奥想起来了。她曾上过科林·西布鲁克的课,课程名称是“维多利亚生活与时代”,副标题是“维多利亚小说中的女性”,而18个月前他曾替科林·西布鲁克代过课。西布鲁克的妻子做了癌症手术,如果科林能找人替他上四次一小时的课的话,他们夫妻就有机会一起度个假。西奥还能回想起来他们的谈话,以及自己不太热情的辩解。

    “难道不应该找一个英语系同事来替你吗?”

    “不行,老伙计,我已经都试过了。他们有各种借口:不喜欢晚上上课,太忙,不是他们熟悉的时期——不要觉得只有历史老师会在意时期。有人可以上一次,但上不了四次。如此等等。这堂课只有一个小时,周四,从六点到七点,你甚至都不用费事备课,我只指定四本书,凭脑子你都能记住:《米德尔马契》《一个贵妇人的画像》《名利场》和《克兰弗德》。班上只有14个人,主要是50岁的女人。她们本应该围着儿孙转的,她们手上有时间,你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们品位有点传统,还算是很可爱的女人们。你会爱上她们的。有你上课她们会喜出望外。文化的安慰,这正是她们所追求的。你的表兄,我们受人尊重的总督,非常热衷于文化的安慰。她们所要的就是暂时逃离到更愉快、更为恒久的世界里去。我们都一样,亲爱的朋友,只有你我把这个叫作学问。”

    可是那一次有15个学生,而不是14个。她晚到两分钟,在后面找个位置静悄悄地坐下。就跟现在一样,他看到的是她被木雕映衬和被烛光照亮的头。从最后一批大学生毕业离校起,空荡荡的大学教室就开始对成人和业余学生开放。那节课是在王后学院一间很舒服的、带有装饰镶板的教室里上的。他抛砖引玉,首先阐明亨利·詹姆斯的看法,她听得很认真。在接下来的讨论中她一开始并没有参加进来。后来一位坐在前排的大块头女人开始大肆赞扬伊莎贝拉·阿切尔[3]的道德品质,并不无哀婉地悲叹命运对她的不公。

    这个女孩突然开腔,说道:“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要这么同情一个得到很多而利用很少的人。她嫁给沃伯顿勋爵,本可以对他的佃户和穷人做很多好事。好吧,她并不爱他,因此就有了不去做好事的理由,而且除了与沃伯顿勋爵结婚之外,她还有着更大的野心。可又能怎样?她没有创造能力,没有工作,没有训练过。当她的堂兄让她富有起来的时候,她干了些什么?与梅尔夫人到处游荡,结识各色人等。后来她嫁给了自负的伪君子,花枝招展地出入星期四沙龙。她所有的理想都遭遇了什么?我倒更想多说说汉丽埃塔·斯塔克波尔。”

    大块头女人抗议道:“哦,可是她是那么粗俗!”

    “那是杜歇夫人的看法,也是作者的观点。但至少她有着伊莎贝拉没有的才能,并把这种才能用来挣生活,养活她寡居的姐姐。”然后接着说道:“伊莎贝拉·阿切尔和多萝西娅都抛弃了合适的追求者,嫁给自以为是的傻瓜。但是多萝西娅更让人同情。也许这是因为乔治·艾略特尊重自己的主人公,而亨利·詹姆斯鄙视自己的主人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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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16 09:45:06 | 显示全部楼层
    西奥曾经怀疑过,她故意挑衅或许是想减轻无聊感。但是,不管她出于什么动机,接下来的讨论很热烈、活跃,接下来的30分钟过得很快、很愉快。这是仅有的一次。第二个星期四他等待着,结果她却没有来,他一直觉得很遗憾,有点失落。

    他都想起来了,好奇心得到满足,现在可以心平气和、精神放松地听听第二首圣歌。莫德林教堂在过去的十年里形成一种习惯:在晚祷的时候放圣歌录音。西奥从打印的礼拜节目单上了解到,今天下午将播放15世纪英国圣歌系列的第一批。开头的两首是威廉·伯德的《主啊,教教我》和《主啊,让自己欢欣鼓舞起来》。在负责人弯腰播放磁带的短暂瞬间,气氛很安静,充满期待。男童的嗓子还没有变声,很甜美、纯净,飘荡充溢整个教堂。自最后一名男童唱诗班的歌手变声以来再也没有听到过。他眼光掠过去看着那个女子,只见她面无表情地坐着,头往后仰着,眼睛死死地盯着上方的肋形拱顶。他只能看见她沐浴在烛光中的脖颈曲线。但他一下子就认出了那一排座位尽头的人:老马丁代尔。马丁代尔是英语系的人,在西奥第一年上班的时候就快退休了。现在他一动不动地坐着,一张老脸仰着,脸上沟壑纵横,泪痕点点。在烛光映照下,泪珠就像是皱纹上悬着的珍珠。老马丁,终身未娶,独身,毕其一生一直热爱着男孩子们的那种美。西奥不由得纳闷,为什么他和他同类的人要周复一周地过来自讨苦吃?他们完全可以在家听童声的录音。在这里,过去和现在在美与烛光中融合,会强化人的遗憾。那么他们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他自己也要来?可是现在他知道是为什么了。感觉,他这样告诉自己,感觉,感觉,感觉。即使你感受到的是痛苦,也要让自己去感觉。

    这个女人先于他离开教堂。走得很快,几乎是悄悄地出去的。可是当他走到凉爽的屋外时,很惊讶地发现她正在等自己。

    她走到他面前说:“可以和您谈谈吗?事情很重要。”

    已是黄昏时分,明亮的灯光从教堂侧翼房间涌泄出来,他第一次看清楚了她。她的头发颜色很深,深棕色中散着点点金黄色,很漂亮,向后梳成一个短短的、粗粗的发结。一抹刘海散落在高高的、长着雀斑的额头上。她头发颜色重,肤色却很浅,是一种蜂蜜色。她脖颈长长的,颧骨高高的,眼睛大大的,在笔直浓密的眉毛下看不清楚是什么颜色。鼻子修长纤小,微微隆起。嘴巴很宽,口型很漂亮。典型的拉斐尔前派画作中的脸。罗塞蒂应该很乐于把她画进画里。她穿着当前流行(除了“末日一代”的人)的衣服——一件短短的很合身的夹克,下面是一件长及小腿肚的羊毛裙子,再下面的袜子颜色鲜亮,是当年流行的亮黄色。她左肩上挎着一个皮单肩包。她没有戴手套,可以看见她左手是畸形的:中指和食指连在一起,是没有指甲的残肢;手背很明显地肿胀着。她把左手放在右手里,似乎是要安抚和支持住它。她并没有要把这只手藏起来。世界已经变得很难容忍身体缺陷,她也许一直都在向这样的世界宣告着自己的残疾。他不由得又想到,她这样子至少还是得到一种补偿的。如果能找到一位有生育能力的男子的话,身体残疾或精神、身体不健康的女人都不能参与养育新生人类。她至少免受了重复接受检查之苦:所有身体健康、45岁以下的女人都要接受检查,整个过程持续半年之久,很耗费时日,很羞辱人。

    她又开腔了,声音更为平静:“不用很长时间。不过,法隆先生,请您接受,我需要和您谈谈。”

    他起了兴趣,但控制住了自己的声音没有表现出来:“如果你有需要,好吧。”

    “或许我们可以绕着新的回廊走走。”

    他们默不作声地转过身。“你并不认识我。”她说。

    “我不认识,但是我记得你。你上过我给西布鲁克先生代的第二节课。你活跃了讨论气氛。”

    “恐怕那个时候我太过激烈了。”她说,就好像这些解释很重要似的,“我确实很喜欢《一个贵妇人的画像》。”

    “不过,你安排这次见面应该不是为了让我相信你的文学品位。”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她脸红了。他感觉到她在本能地退缩,对她自己,或许对他都失去了信心。她话语中的天真让他无所适从,可他没有必要用这样伤人的讽刺话作为回应。她的拘束有传染性。他希望她不会有什么自我剖白或情感需求来为难自己。他很难把那个侃侃而谈、自信满满的辩论者和眼前她这种几近未成年人的笨拙联系起来。试图修补并无裨益,于是他们在沉默中走了一小会儿。

    后来他打破了沉默:“你没有再来,我很遗憾。接下来的那个星期的课很枯燥。”

    “我本来要再来的,可是我的课调到了晚上。我要工作。”她没有解释干什么工作,也没有说在哪里,“我叫朱利安。当然了,我知道您的名字。”

    “朱利安。一个女人叫这样的名字很不寻常,是取自诺里奇的朱利安[4]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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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16 09:45:34 | 显示全部楼层
    “不是,我觉得我父母从来没有听说过她。我父亲去登记出生,当时报的名字是朱莉·安娜。这是我父母选的名字。登记员肯定听错了,要么就是我父亲没有说清楚。三个星期之后我母亲才发现这个错误。当时她觉得已经太迟,无法改动。话说回来,我觉得她很喜欢这个名字。就这样我的名字成了朱利安。”

    “不过,我觉得大家会称呼你为朱莉。”

    “你指的哪些人?”

    “你的朋友,你的家人。”

    “我没有什么家人。我们在2002年的种族暴动中身亡。不过,人们为什么要称呼我为朱莉?朱莉不是我的名字。”

    她说话很客气,并不咄咄逼人。他想着也许自己的话把她弄迷糊了,其实大可不必。他说的话有不当之处,缺乏思考,或许有点居高临下,但是并不荒谬。如果她以此为铺垫,要求自己谈谈19世纪的社会历史的话,那么这次见面可真是非同寻常了。

    于是他不由得问道:“你为什么要和我谈谈?”

    这个时候他感觉到她开始犹豫起来。在他看来,这种犹豫不是出于尴尬或后悔这次见面,而是因为她要说的话很重要,需要斟酌词语。

    她停了一会儿,然后看着他说:“发生在英格兰——英国——的很多事情是错误的。我加入了朋友组成的一个小组织,我们认为我们应该阻止这种事情的发生。您曾经是英国议会成员,也是总督的弟弟,我们认为在我们采取行动之前您可以和他谈谈。我们并不确定你会不会帮忙,但是我和卢克——他是一位神父——认为您或许有可能。这个组织的领导是我的丈夫罗尔夫。他同意我和你谈谈。”

    “为什么由你来谈?他自己怎么不来?”

    “我想他觉得——是大家都觉得——我是那个或许可以说服你的人。”

    “说服我什么?”

    “就是见见我们,好让我们解释一下要做的事情。”

    “为什么你现在不能解释?我也好决定要不要去见你们。你说的是什么样的组织?”

    “就是由五个人组成的组织。我们还没有真正开始。如果有可能说服总督的话,也许我们不用采取行动。”

    他很谨慎地说:“我从来都不是议会的正式成员,只是英格兰总督的私人顾问而已。我有三年多没有去过议会了,我也不再见总督。我们之间的关系对我们两个来说什么都不是。我的影响也许并不比你们的大。”

    “但是你可以见到他。我们不能。”

    “你们可以尝试一下。他并非完全接触不到。人人都可以给他打电话,有时候还可以直接与他交谈。他要保护自己,这是很自然的。”

    “防这个国家的人吗?可是见他、跟他说话会让他和国家安全警察知道我们的存在,甚至会知道我们是谁。这样做对我们来说不安全。”

    “你们真的这么认为吗?”

    “是的,”她不无伤感地说,“你难道不这样认为吗?”

    “是的,我不这样认为。不过如果你是正确的,那么你们就在冒着非常大的危险。什么使你们认为可以相信我?你们不会根据维多利亚文学的一次讲座就把安全交到我手上吧?组织里的其他人都知道我吗?”

    “不是所有人都认识您。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您。卢克和我读过您的一些书。”

    他不无讽刺地说:“通过一个大学老师的著作来判断他的人品是很不明智的。”

    “我们只有这种途径。我们知道这样危险,但是这是我们不得已采用的方法。请见见我们,至少听听我们要说的话。”

    肯定无误的是,她声音中有乞求,简单、直接。猛然间,他知道是为什么了。接近他是她的主意。她来找他,组织中的其他人没有反对,但是也并非完全赞同,或许还违背了领导的意思。她冒的风险由她个人承担。如果他拒绝她,她一无所获地回去会很屈辱。他觉得自己不能那样做。

    于是他说:“好吧,我和你们谈谈。你们下次聚会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一张嘴,他就知道不该答应。

    “星期六十点钟在宾塞的圣玛格丽特教堂。你知道这个地方吗?”

    “是的,我知道宾塞。”

    “十点钟。在教堂里。”

    她已经达到了此行的目的,于是不再逗留。她快速从他身边走开,嘴里说着“谢谢您,谢谢您”,他几乎都没有听清楚。回廊上有很多正在走动的人影。她走得很快,悄无声息地,就像她本来就是其中的一分子。

    为了不走在她前面,他逗留了一会儿,然后一言不发,独自一人往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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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16 09:45: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2021年1月30日,星期六
    今天早上七点钟的时候,贾斯珀·帕尔默-斯密斯打电话来要我过去。事情很紧急。他没有解释,不过他从来都是很少解释的。我说午餐后马上到。这种召唤越来越具有强制性,也越来越频繁。他过去要求我大约每季度去一次;现在大约每个月一次。他教我历史,是一个很棒的老师,至少在聪明的学生眼里是这样。上大学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承认过喜欢他,不过也不无包容地随意说过,“贾斯珀没那么糟糕。我和他相处得还可以”。我跟他相处得确实还可以,原因就算不值得推崇也算可以理解:我是我们那一届里他最喜欢的学生。他一直都有最喜欢的学生。这种关系几乎完全是学术性的。他既不是同性恋也不太喜欢年轻人。事实上,他超出常人地不喜欢孩子,在他偶尔屈尊接受个人晚宴邀请的时候,主人们常常将孩子们安排到他看不见,听不着的地方。不过他每年都会挑选一名本科生(无一例外是男生)进行审核,给予赞助。我们猜想他要求的标准是智力第一,长相第二,机灵第三。他选择的时候很费时间,可是一旦做出决定,就不会更改。对受宠的学生来说,这是一种不用焦虑的关系,因为一旦经过审核,就不会出什么岔子。而且,成为他受宠的学生也不会招致同学的憎恨或嫉妒,因为贾帕斯很不受欢迎,没有人愿意追随他。大家也很公正地承认他宠爱的学生不能左右他的选择。当然,他要求被选中的学生获得第一等学位,而所有他最喜欢的学生都做到了这点。在被选中的时候,我很自信甚至自负,没有把这看成是有偶然性的事情,而是想着未来两年里自己不会再有顾虑了。不过我确实为了他而努力学习,想取悦他,以证明他的选择是正确的。在众多人中被选中通常让人的自尊心很满足;会让人觉得有必要给以回报。大量的出人意料的婚姻很能说明这种现象。或许他与新学院大他五岁的数学老师的婚姻就属于这种情况。他们在一起时,表面上看相处得很好。不过通常情况下,女人们非常不喜欢他。在20世纪90年代早期,正是性骚扰指控事件猛增的时候,他发起了一场运动(以流产告终):在个别辅导女生的时候,要求必须有女伴在场,这样做的理由是避免他和男性同事受到不公正指控的危险。他对待女性考虑周到,讲究礼节,谨小慎微到带有侮辱性,没有谁比他更善于毁掉一个女人的自信。

    他就是大众心目中牛津老师的漫画形象:额头高高的,发迹线退得很高,修长的鼻子微微勾着,嘴巴紧紧地闭着。他走路的时候下巴往前伸,肩膀耸起,褪了色的长袍翻动着,像是迎着强风在走。不难把他想象成《名利场》中的人物:领口高高的,尖尖的整洁的手指握着他自己的一本书。

    他偶尔会向我吐露心声,似乎把我当作他的继承者。当然,这种看法是无稽之谈——他给予我很多,但是有些东西不在给予之列。作为他当前宠爱的,与总督不无关系的学生,让我不由得想他选学生或许不是为了应对诸如年龄、时间、不可避免的头脑迟钝以及对不朽的幻想等问题。

    他过去常常提起自己对末日的看法,是一种鼓舞人心的安慰之辞,和他想法相同的同事有很多,尤其是那些储存有好酒或能出入大学酒窖的人。

    “末日之年并不特别让我担心。我这样想并不是说在最初知道希尔达不能生育时不难过;我想的是基因表现出返祖的必然性。总的来说,我很高兴,人不能为永远没有希望得到的儿孙们而难过。地球注定是要灭亡的。最终太阳会爆炸或者变冷,只需微微一抖,这个宇宙中无足轻重的微粒就会烟消云散。如果人类注定要灭亡,那么普遍的不育就和其他的方式一样是毫无痛苦的。别忘了,还有个人补偿。在过去的60年里,我们对着社会上最无知、最愚蠢、最自私的一代人溜须拍马,曲意逢迎。现在,在我们生命中剩下的这些时日中,我们将不用再忍受这些年轻人的粗野,再也不会听到他们的吵闹声、重击声和计算机制作出来的、翻来倒去的所谓音乐声,再也不用忍受他们的暴力和伪装成理想主义的自我中心主义。我的上帝,我们甚至终于可以省去圣诞节,那简直就是一年一度让父母愧疚、让小青年贪婪的狂欢节。我坚持认为我的生活将会很舒服,而且当生活再也不能舒服的时候,我将就着一瓶红葡萄酒吞下我了此一生的药片。”

    贾帕斯的这种舒舒服服颐养天年的计划在那个时候是很多人都有的。当时罕还没有掌权,人们正害怕社会秩序会完全崩溃。从城市里——对他来说,就是从克拉伦登广场——搬到小小的乡村房子或农舍里,有绿树环绕,有园子种粮食,附近有小溪,水加热后就可以喝,有可用的壁炉和备用的木柴,有足以维持好几年的、精心挑选的罐装食品,有放着药和注射器的药柜,最重要的是要有结实的门和锁,以防止不太谨慎的人有一天会觊觎他们的劳作成果。可是这几年,贾斯珀有点入魔了。木制仓库已经换成了砖建的,还安上了带遥控器的金属门。园子周围高墙壁立,地窖门也上了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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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16 09:46:14 | 显示全部楼层
    通常我过去的时候铁大门是为我开着的,我可以推门进去,然后把车停在短短的车道上。今天下午大门紧闭,于是我按响了门铃。贾斯珀过来给我开门。让我不由得大吃一惊的是,才一个月,他变化竟然那么大。他身体依然挺直,脚步依然坚定,可当他走近的时候,我看见他脸上的皮肤紧紧地贴在骨骼上,肤色更加灰白,深陷的眼睛里焦虑更重,几乎到了不可遏制的程度。这是我以前没有见过的。人变老不可避免,但过程不是连续的。有好多年属于平稳期,朋友和熟人的脸似乎没有什么变化。然后时间加速,一周之内人就变了样。在我看来,贾斯珀在短短六个多星期里似乎老了十岁。

    我跟随他走进宽敞的客厅。客厅位于房子后部,透过落地窗,外面的阳台和花园一览无余。这里和他的书房一样,四壁全是书架。和以往一样,客厅很整洁,家具、书籍以及装饰物都井然有序。可是平生第一次,我还是注意到了一些疏忽的迹象:窗户上有污迹,地毯上有面包屑,壁炉架上落着薄薄的一层灰。壁炉里放着一个电取暖炉,可是房间里很冷。贾斯珀递给我一杯酒。正值下午三点钟左右,不是我最喜欢喝酒的时候,但是我还是接了过来。我看见边桌上放的酒瓶比我上次来要多很多。贾斯珀是我所认识的为数不多的无论什么时候什么事都要喝点酒的人。

    希尔达坐在电暖炉旁,开襟衫耷拉在肩膀上。她盯着前方,没有招呼我,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一眼。我跟她打招呼,她也只是微微点点头,没有其他表示。她的变化比贾斯珀还大。多年来,她在我眼里一直都是一个样子:身体瘦削挺直,中间有三个对褶的花呢裙子裁剪考究,高领的衬衫是丝绸的,外面是一件羊绒开襟衫,浓密的灰白头发纹丝不乱,梳成一个精致的大大的圆发髻。现在,她的开襟衫的前片从肩膀上耷拉下来,上面还有残留的饭粒;贴身衬衣松垮地垂着,很邋遢的样子;下面的鞋子也不干净;头发一缕一缕地散着;脸板着,满脸的不欢喜。因为和先前来时太过不同,我心里不由得想她到底是怎么了。她不可能是得了老年痴呆症,因为从20世纪90年代以来,这种病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得到了控制。不过还有其他类型的老年病,即便我们的科学在年老问题上费尽神思也无能为力。或许她只是老了、累了,只是受够了自己的死亡。我觉得人老了退隐到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里是有好处的,不过如果觉得这个世界是地狱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叫过来,不过我也没有直接问。还是贾斯珀先开腔:“我想和你商量点事。我正考虑搬回牛津。最近总督的一次电视讲话让我下了决心。看得出来,最终所有人都要搬进城里,这样可以集中提供设施和服务。总督说想待在边远地区的人也可以留下,但是他不能保证供应电和开车用的汽油。我们这里已经被孤立了。”

    我问:“希尔达怎么看?”

    贾斯珀甚至都没有费劲去看她一眼。“希尔达根本不会反对。照顾家的人是我。如果我都能接受的话,我们就应该搬家。我曾想过这样对我们两个都有好处——我说的是你和我——如果我搬到圣约翰街和你一起住的话。你真的不需要那么大的房子。顶层空间很大,可以隔离成一个独立的住处。当然,这种改装的钱由我来付。”

    这个主意吓住了我。我很希望当时自己掩饰住了不情不愿的情绪。我有一会儿没有说话,装作在考虑这个主意,然后说:“我觉得房子并不适合你。你会怀念花园。再说,上下楼梯对希尔达来说是个困难。”

    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贾斯珀说:“我想着你听说过‘寂灭’,也就是老年人大批的自杀,对吧?”

    “只是在报纸上或者是在电视上看到过一点。”

    我想起一幅画面,现在想起来应该是电视上唯一播放的一次:全身白色衣服的老人们被用轮椅或被人搀扶着送到低低的驳船一样的轮船上,高亢悠扬的歌声响起,船慢慢地驶离,没入薄暮中。画面拍摄得很巧妙,整个场景很祥和、很诱人。

    我说:“我对结群死亡不感兴趣。自杀和性一样都是很私密的事情。如果人想自杀,随手都是办法。所以,为什么不在自家床上舒舒服服地死呢?我宁愿用匕首了结自己。”

    贾斯珀说:“哦,我说不清楚。有人就喜欢大张旗鼓地搞这种仪式。世界各地到处都是,方式不同而已。我猜想人多、仪式隆重是一种安慰。这些老人的后人可以因此从政府那里拿津贴。数量可不小,对吧?是的,我觉得很有吸引力。希尔达有一天说起了这个。”

    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我能想象出我所认识的希尔达会怎么看这种牺牲与情感的公开展示。她曾经辉煌过,是一位令人敬畏的学者。人们都说她比她丈夫更聪明,维护起丈夫来口齿伶俐,很有杀伤力。结婚后她唯爱是从,上课次数变少,发表的作品也减少,才能减退,性情大变。

    在走之前,我说:“你也许可以寻求额外的帮助。为什么不申请要两个旅居者呢?你肯定够资格。”

    他否定了这种想法:“我不想家里有陌生人,尤其是旅居者。我不相信他们。要他们来无异于给自家找难受。这些人大多数都不知道一天要干些什么。让他们干些有人监督的活,如修路、清理下水道、收垃圾,是可以的。”

    我说:“家政人员都是经过仔细挑选的。”

    “或许是吧,可我就是不想用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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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16 09:46:40 | 显示全部楼层
    我设法没做任何承诺就成功脱身。在开车回牛津的路上我还在想着如何阻挠贾斯珀的计划。他一直都是我行我素的人。30年来我接受过特别辅导,享受过丰盛的晚餐,白得过电影票和歌剧票,从他身上获益很多。账单姗姗来迟,但现在已经放到面前。和人共住圣约翰街,独居状态被打破,而且还要对一位不太好相处的老人负担起越来越多的责任,一想起这些,我就非常抵触。我欠贾斯珀很多,但是我不欠他这个。

    开车回城的路上,我看见牛津大学考试学院前排起长队,有一百码长,秩序很好。人们穿着考究,都是老人或中年人,而且女人比男人多。他们安静地等待着,很有耐心,心照不宣的样子。他们的期盼有所克制,没有惯常排队人的那种焦灼,似乎人人都会有票,都能进去,而且乐观地相信节目值得等待。有一阵子我怎么都不明白,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福音传教士罗西·麦克卢尔来伦敦了。我本来看一眼就该知道——广告已经是铺天盖地。罗西推销救赎,这可是一种一直供不应求而且没有任何成本的商品。她做得很好,是当前最成功的一位电视人。在末日之年到来的最初两年里,我们有咆哮的罗杰和他的搭档苏比·山姆。罗杰现在在电视节目中还有追随者。他当年是天生的、具有强大说服力的演讲者,现在依然如此。他块头很大,长着白胡子,有意识地把自己塑造成《旧约全书》中的先知形象。罗杰声音洪亮,一口北爱尔兰口音倒是增加了他说的话的权威性,警世话语说起来滔滔不绝。姑且不论是否为原创,他要传达的意思很简单:不育是上帝对人的忤逆和罪恶的惩罚,只有悔改才能平复他正当的不满。悔改最好的表示就是给咆哮的罗杰的活动进行慷慨捐助。他自己从来不提钱,这是苏比·山姆的事情。最开始时他们非常有影响,他们在金斯敦山校园的大房子是他们成功的有力证明。在末日之年之后的五年里,咆哮的罗杰的提倡还是有一定作用的,因为他对很多现象都会进行谴责,如城市暴力,老年妇女受到攻击和强奸,孩子受到性骚扰,婚姻降为与金钱相关的合约,离婚成为常事,欺诈大行其道,性本能倒错,等等。他捧着翻旧了的《旧约全书》,读着里面的片段。可是他说教的有效期很短。在一个性厌倦的世界里谴责性放纵,在再也不会有孩子的时候谴责对儿童的性虐待,在城市里只剩下温顺的老人时抨击城市暴力,这些都很难吸引人。罗杰从来没有谴责过“末日一代”的暴力与自私;他有着很好的自我保护意识。

    现在罗杰人气下滑,我们有了罗西·麦克卢尔。甜美的罗西已经盛行起来。她发家于阿拉巴马州,2019年离开美国,原因可能是她提倡的快乐主义在美国已经供给过度,没有市场了。在罗西眼里福音并不复杂:上帝是爱,一切都因爱而合理。她重新翻出披头士乐队(20世纪60年代一群利物浦年轻人组成的乐队)的一首老歌——《你所需要的只是爱》。她在集会前放的是这首节奏轻松、引人入胜的歌,而不是圣歌。末日不在未来而在现在,信仰上帝的人天年享尽,正在一个接一个地被收进天国。罗西尤其强调来世的快乐。和所有福音传道者一样,她认为,如果一个人不能同时考虑他人身处地狱的恐惧,那么他在想到自己的天堂时所带来的满足感是微乎其微的。不过,在罗西的描述中,地狱与其说是一个折磨人的地方,不如说是一个类似低等旅馆的处所:就算里面不缺热水,但是管理不善,设施不全,很不舒适,要自己洗餐具,而且里面的旅客互不相容却又要永世彼此忍受。她还同样强调天国的快乐,“上帝那里有很多公寓”。她向追随者保证不同的公寓满足不同的品位,分属不同的美德等级,无上的幸福只属于那些被上帝选中的极少数人。但是所有听从罗西爱的召唤的人都可以有一个舒适的去处兼永久的度假胜地,供应吃喝,阳光充足,有性愉悦。在罗西的哲学中没有邪恶。最坏的指责源于人们因为不懂爱的规律而犯了错。解除痛苦要用麻醉药和阿司匹林,消除孤独要用上帝的关怀,减轻失亲之痛要用再团聚。任何人都不应该过度自我否定,因为充满爱心的上帝所希望的是他所有的孩子都快乐。

    罗西的重点在于对现世身体的放纵与满足。在传道时,罗西免不了要给出一些美好的暗示,通常是在场面很壮观的时候:一百多人的唱诗班,全都一身白色衣服,闪光灯照耀,吹奏乐队和福音音乐为他们伴奏。集会的人群加入进来,唱着、笑着、喊叫着,像发狂的扯线木偶一般挥动手臂。罗西本人每次聚会都要更换至少三次华丽的服饰。罗西宣称,爱,你们所需要的只有爱。任何人一定都有爱的对象。爱的对象没必要是一个人,可以是一个动物——一只猫、一只狗,可以是一座花园、一朵花、一棵树。整个自然界是一个整体,由爱联结起来,由爱来支撑,由爱来救赎。人们也许会猜想罗西从来没有见过猫叼老鼠。在集会结束时,幸福的皈依者们通常都会互相拥抱,满怀热情地往捐赠箱里投钱,丝毫不不做他想。

    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有名的教堂,尤其是英国的教堂,都从信奉罪恶与救赎转而接受不太坚定的信条——共同社会责任与具有情感关怀的人文主义的结合体。罗西更是推进一步,切实取消三位一体神中的圣子和他的十字架,代之以光辉灿烂的金黄太阳(很像维多利亚时期酒馆的耀眼标志)。这种替换标志很快流行起来。即便在我这种不信奉她的人看来,十字架表明官僚主义的野蛮作风以及人不可避免残忍性的污点,从来就不是一个让人感觉舒服的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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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17 09:42: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星期天早上九点半之前,西奥开始出发,穿过波特草坪往宾塞走。他答应过朱利安,践行诺言是事关自尊心的大事。不过他心里明白这样做还有一个难以估摸的原因。他们知道他是谁、在什么地方找到他。见见他们,麻烦这一次,让这一切都过去,也比在未来几个月里每次去教堂或者是去室内市场时都尴尬地怕遇见朱利安好些。阳光灿烂,空气冷而干燥,天空湛蓝,没有一丝云彩。着了晨霜的草地在脚下唰唰作响。小河如一条缎带,微波皱起,映照着天空。过桥的时候,西奥停了下来,往桥下看,一群鸭子和两只鹅大张着嘴巴,大声叫着游了过来,很是热闹,就好像依然有孩子给它们投面包屑,然后假装害怕它们吵吵闹闹强行乞食,尖叫着跑开。小村庄已经废弃。宽阔的绿地右侧仅有的几座农舍依然挺立着,但是多数窗户都已经用木板封起来。有的地方木板已经碎裂,玻璃已经被打烂,透过缝隙和烂洞,西奥可以瞥见里面的情形:墙纸剥落,曾经用心选择的带花图案已经烂成碎片,成为以往生活脆弱、短暂的证明。有的屋顶上石板已经开始错位,露出腐烂的房梁。院子里杂草丛生,已经齐肩高。

    因为顾客人数骤减,西奥所知道的佩客酒馆早就关闭。他曾经最喜欢在星期天早晨穿过波特草坪去宾塞散步,最后来到酒馆。在他看来,现在自己像是以前的魂灵一样在小村庄中穿行,用不再熟悉的眼光看着有半英里长的窄窄街道。街两旁种着栗子树,从宾塞往西北一直通向圣玛格丽特教堂。他试图回忆上一次走这条路的情形。是在七年前,还是十年前?他想不起当时的情形,也想不起和谁一起,如果有的话。这条街已经变了。栗子树依然挺立,枝干互相交错遮蔽着街道。街道已经变窄,成了一条小路,遍地是腐朽的落叶,路面上野生白蜡木和接骨木长得很繁盛,枝藤缠绕。他知道,当地市政已经划出要清理的道路,可是那些搞清扫的人在逐渐减少。老人太弱无法胜任。中年人则太忙,肩负着养活国家大部分人口的重任。年轻人对保护乡村环境毫不在意。为什么要保护将属于他们取之不竭的东西呢?他们将很快继承一个世界:山地没有人居住,河流没有污染,森林不断扩展,港湾遭到废弃。他们很少在乡村出现,因此似乎是害怕乡村。尤其是森林已经成为满是威胁的地方,很多人都不敢走进去,里面大树枝干交错,阴翳蔽日,他们害怕万一忘记来时的路,就再也无法重见天日。不仅仅年轻人是这样子。越来越多的人都在寻找同类,在没有慎重考虑或者是政府强制之前已经开始离开人烟稀少的村庄,搬到指定的城市区域。总督已经承诺给这些地方供应水和电,尽可能一直供到末日来临。

    他记忆中位于教堂右侧花园里的独栋房子还在。让西奥吃惊的是,它里面已经有人。窗户都拉上窗帘,烟囱里冒出细细的烟柱。走道左侧有人清理掉及膝高的野草,整理出一块菜园子。几根枯萎的豆角秧还悬挂在做支架的棍子上,还有不太整齐的一行行卷心菜和发黄的、已经采收过半的甘蓝。上大学的时候,这座教堂和房子曾有闹市区少有的宁静,却被M40号公路无休止的喧嚣破坏了,他记得自己曾为此感到遗憾。现在那种令人心烦的喧嚣声几乎听不到了,房子似乎被无尽的安静包裹起来。

    门突然打开,西奥的思绪被打断。一个穿着褪色教袍的老人突然出现,沿着小路磕磕绊绊地走过来,大声抱怨着,像是驱赶不听话的牲口一样挥舞着胳膊,声音颤颤地喊道:“没有礼拜,今天没有礼拜。我十一点的时候有一次洗礼。”

    西奥说:“我不是来做礼拜的,我只是来看看。”

    “他们都是来看看的,或者是这么说的。不过我十一点的时候要用洗礼盘。那个时候所有的人都要出去。除了参加洗礼的人之外,所有的人都要出去。”

    “我没想过要待到那么晚。你是教区牧师吗?”

    那个人走上前来盯着西奥看,眼神犀利可怕。西奥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老的人,撑在头骨上的皮如薄纸般,皱皱的,就像是死亡正迫不及待地要收走他。

    这个老人说:“上星期三这里举行了一次黑弥撒,整整唱了叫了一夜。这样是不对的,我阻止不了,但我并不赞成这样做。而且他们结束后不清理现场——地板上到处是血、羽毛和酒,还有黑色的蜡烛油,你弄不掉,你知道很不好弄。全由我一个人来做,他们也不想想。这样不公平,这样做不对。”

    西奥说:“你为什么不把教堂锁上?”

    老人说的话深不可测。“因为他们拿走了钥匙,这就是原因。而且我知道是谁拿走的。是的,我知道。”说着转过身,趔趄地朝房子走去,口中嘟囔不止,走到门口时转过身来最后警告了一句:“十一点钟的时候出去。除非你是来做洗礼的。所有的人在十一点钟都得出去。”

    西奥朝教堂走去。教堂是一座很小的石头房子。和它矮矮的双钟塔楼在一起,它看起来就像一座带一个烟囱柱的普通石头房。教堂院落像早就撂荒的田地,杂草丛生。草长得很高但不茂盛,似乎已经枯干。常春藤已经攀爬到墓碑上,遮蔽住上面的名字。野草丛中有圣弗丽德丝维德女修道院的洗礼池,曾经是朝拜的圣地。现在的朝拜者很难找到这个地方。教堂很明显有人来过。走廊的两侧各有一个陶瓷瓶,里面各种着一棵单株玫瑰。玫瑰的枝干光秃秃的,上面挂着几个瘪瘪的经冬的花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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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5-17 09:42:18 | 显示全部楼层
    朱利安正在走廊上等他。她的手没有伸出来,也没有笑,只是说:“谢谢你来,我们都在这儿。”说着推开门。西奥跟着她走进屋里。里面光线暗淡,一股焚香味扑面而来,还夹杂着一种更浓烈的气味。30年前他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这里有着无尽的祥和,似乎能听到空气中回荡着早已被遗忘的素歌歌声,回荡着老的教规和绝望的祈祷声。那个时候他被迷住了。一切都不复存在。曾经这里的安静比喧闹更有意义,而现在只是一座石头建筑,仅此而已。

    西奥原先想着这群人在等自己,在昏暗简单空荡荡的教堂里一起站着或坐着。可是他发现他们是分开的,在教堂各处走动着,就像起了争议或心里不踏实,想独自待着似的。总共四个人,三个男人,还有一个站在圣坛旁的高个女人。西奥和朱利安进来的时候他们都静悄悄地聚拢过来,站在过道上,迎着他。

    即便是在他们走过来之前,西奥已经毫不怀疑地判断出谁是朱利安的丈夫兼领导,他似乎是有意冲着自己来的。两人站定,就像是两个对手在彼此掂量着。两人都没有笑,也没有伸出手。

    对方的肤色很暗,帅气的脸上阴沉沉的,眼窝很深,眼睛明亮,眼神焦躁多疑,眉毛如刷子刷出来的,很浓很直,衬得颧骨很凸出。重重的眼皮上支棱着几根黑色毛发,把眼睫毛和眉毛连接起来。耳朵大而凸出,耳垂尖尖的,和硬挺的嘴巴、紧闭的下巴有一种古怪的不协调。这不是一个内心宁静、平和处事的人。他为什么要平和呢?他与“末日一代”虽仅有几岁之差,却没有他们的与众不同和特权。他这一代人和“末日一代”一样一直被观察着、研究着、宠爱着、纵容着,并备受保护,为的是等他们长大成人的时候可以生出备受期望的精子以繁育后代。这一代人注定要失败,对养育他们的父母,对投入很多、精心呵护他们并寄予厚望的同类来说,他们注定让人失望。

    这个男人开口说话了,声音比西奥预想的要高些,很刺耳,带着一种他辨识不出的口音。他没有等朱利安介绍就说:“你没有必要知道我们的姓氏。我们只称呼名字。我叫罗尔夫,55岁,是这里的头头。朱利安是我妻子。他们是玛丽亚姆、卢克,还有加斯科因。加斯科因是他的名字,是1990年他奶奶选的,没有谁知道为什么起这样的名字。玛丽亚姆曾经是一位助产士。卢克是一位牧师。你没有必要知道我们现在是干什么的。”

    那个女人是唯一走上前来握住西奥手的一位。她是黑人,或许是牙买加人,是这群人中年纪最大的。西奥猜想她比自己都大,或许有五十半或快六十岁的样子。她的头发微卷,很短,梳得很高,里面夹杂着白发。黑白头发对比很分明,就像是她头上撒了白粉,兼有神圣和装饰的意味。她个子很高,体型优雅,一张修长的脸上五官很精致,咖啡色的皮肤上几乎没有皱纹,与头发中的白发不大相符。她穿着修身的黑色裤子,裤脚掖进靴子里,上身是高领棕色运动衫,外面是羊皮短上衣。和三个男人穿着粗糙耐用的乡下衣服相比起来,她有一种几近异域的情调,很优雅。她使劲地握了握西奥的手,扫了他一眼,算是打招呼。她的眼神好奇中带着些幽默,似乎他们串通一气,早就是同谋者了。

    那个叫加斯科因的男孩子——他不小于30岁,看上去却像一个男孩子——第一眼看上去没什么特异的地方。他个子不高,几近矮胖,留着短发,长着一张圆圆的和气的脸,眼睛大大的,鼻子扁平——就是一张孩子的脸,随着岁月在成长,但是本质性的神情并没有改变:那是他扒着童车第一眼看世界的神情,天真,充满迷惑,而现在世界在他眼睛里依然是奇怪的(但还不至于不友好)。

    那个叫卢克的男人(西奥记得朱利安曾说过是一位牧师)比加斯科因年龄大,可能有40岁。他个子很高,脸色苍白,神情敏感,身体虚弱,手很大,很凸出,手腕很细,好像小的时候长得太快用尽了气力,直至长大再也没能强壮起来。他头发颜色很浅,像丝绸般搭在高高的额头上;灰色的眼睛很大,很温和。与罗尔夫的深肤色和阳刚气比起来,他很孱弱,看起来不像是一位参与密谋的人。他冲西奥微微一笑,忧郁的脸稍微皱了皱,但没有说话。

    罗尔夫说:“朱利安给你解释过我们为什么同意见你了。”他这话听起来像是西奥求着要见他们似的。

    “你们想利用我对英国总督的影响。我要告诉你们我没有什么影响。我放弃了做他顾问的任命,也就放弃了施加影响的权力。我会听听你们要说的话,但是我认为自己影响不了英国议会和总督。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也是我辞职的部分原因。”

    罗尔夫说:“你是他表弟,是他唯一活着的亲人。你们或多或少算是一起长大的。有人说你是英国唯一一个他肯听话的人。”

    “这话不对。”西奥辩解道,“你们是一种什么样的组织?你们经常在这个教堂里聚会吗?你们是什么宗教组织吗?”

    玛丽亚姆做了回答:“不,正如罗尔夫所说的,卢克是一个牧师,尽管他不是全职的,也没有教区。朱利安和他是基督徒,剩下的人都不是。我们在教堂里聚会是因为这里可以来,是对外开放的,不用花钱,而且里面通常没人。至少我们选中的几个都是这样子。我们或许会放弃这个。开始有其他的人来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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