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钥匙 有薛爸爸在,他们也只能说些保重身体的闲话。大约二十分钟后,三人就告别离开了。刚下了一层楼,王瑞就把薛晶的话告诉了另外两位同伴。 话的意思也不难懂,王瑞转念一想,立刻明白了其中缘由。 昨天薛妈妈说刚一地震,他们就被薛晶叫醒了。“也不知道他怎么那么快”,父母二人还没穿好衣服,薛晶已经收拾好了行装,喊着快出门躲地震。薛晶行动向来敏捷,但再快也不能这么个快法。 只有一种可能,情急之时,他肯定用了自己的能力——分身。 然后出门没两分钟,他就“急性白血病”发作。 辐射伤害不是发生在当时的洞里,而是发生在这个能力启动的时候。 听着王瑞的分析,李勇却觉得不对:“那昨天我也用了,救你的时候。”他又指着刘子琦,“昨天他也用了,开黄奶奶家门的时候。怎么我们都没出事儿呢?” “所以我们血细胞也下降了。”刘子琦说,“而且,我们用的没有薛晶那么多。他晚上在我那里试了,然后半夜又用了。” “而且,”王瑞补充,“他的能力很厉害,说不定消耗也比你们大。” 李勇觉得也有道理,“这个能力会在我们体内产生辐射吗?”他不由害怕起来,辐射谁不怕呢? “不太清楚。”王瑞说,“但从薛晶这个病来看,很有可能。这个事情越来越麻烦了。”他看着两人,“我觉得应该去接受正式的检查,把这个事情向家长和老师坦白。” 刘子琦立刻制止道:“你忘了之前我们已经给老师说过了?什么结果?他们找了精神病大夫来审问我们,最后说我们是集体癔症。黄阿婆也说了,大人是不会相信这个的。” “但那时候我们和他们都不知道有辐射啊。”王瑞说,“现在有辐射了。有辐射就不一样了。” “你这么胆小啊。”刘子琦说。 王瑞脸一红,“这跟胆小有什么关系?有辐射,有辐射就有证据了啊。” “你确定是辐射?”刘子琦说,“我们现在只知道我们血细胞不正常,像是受了辐射,并不能确定。就算是的话,他们能探测到吗?只要一把事情说出来,他们一定会把我们关起来研究,你还能想办法找程凡吗?” 刘子琦一面反驳,一面把心里的秘密藏得更深。如果把事情说出来,多半会牵涉到父亲,他也不知道那里面的事情说不说得清,甚至不知道自己父亲是不是一个好人。万一就像《X档案》里那样,刘佩其实是掩盖秘密的政府特工呢?说不定程凡消失,大家完全忘记这个人的背后,就是自己父亲给大家洗脑呢? “辐射……探测辐射……”王瑞皱着眉头,“能杀伤细胞的是电离辐射。电离辐射分为几种,一般常见的是α、β、γ三种。β辐射穿透性很弱,杀伤能力有限;α辐射和γ辐射穿透性强,一般伤害人体就这两种,要检测这两种辐射,用简单的盖格计数器就可以了……” 正说着,突然一阵莫名心惊。怪了,这些东西自己是从哪里知道的?自己虽然书看得多,但却不记得什么时候读过相关的东西。刚才听刘子琦问,自己要驳倒他,这些知识竟然就在脑子里悠悠浮现了出来。一觉得不对,话便停住了。 李勇习惯了他什么都懂,倒不见怪,刘子琦却有些惊讶,随口说:“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王瑞没法回答,心里有些慌乱,连忙回避掉这个话题,“我记得物理实验室有盖格计数器,我们要不去……偷偷拿来试试?如果盖格计数器测不到辐射,那我们就还是没有证据。如果能测到,我们还是把事情告诉老师家长吧。要不然我们一个个得了白血病,那就更谈不上找程凡了。” 李勇在旁边点头。这话挑不出什么毛病,刘子琦也只好同意,“所以,在那之前,我们都不能用那个……嗯,能力。对吧?”他看着自己的左手,旁边的李勇叹了口气。刘子琦突然意识到一个逻辑漏洞,“对了,我们的血细胞不对就算了,你为什么血细胞也不对?”使用能力会带来辐射伤害,王瑞也血细胞异常,那他用了什么能力? “我……”这一问,王瑞自己也困惑了,“我不知道。” “是不是做梦?”李勇问。王瑞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像有那么点道理,但又说不明白。 这些天来,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蛛网一样层层罗织在他们头上,越来越多大大小小的线头涌现出来,仿佛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快要掩不住了,不断露出只鳞半爪。程凡的人间蒸发,好像正是恐怖大王猛地抓住了他的脚,把他拖进了这个世界照不到的阴影里。 真不该去那个山上。现在这是所有人的共识。一切的问题都是从上山开始的,引出了那个……“恐怖大王”,程凡消失。之后他们本以为得到了某种超能力,想要借助那种力量做点什么,但现在才知道原来那根本不是什么超能力,那是一种毒。 “我们是被盯上了。”想到这里,王瑞拿定了主意,“我们现在想办法去物理实验室拿盖格计数器。如果确实有辐射的话,我们就去给老师说。就这样,没问题吧?” 不见另外两人反驳,王瑞率先转头往学校走去。 “盖格计数器,学校的物理实验楼里就有。”王瑞见过,是一个不到三十厘米的、不大不小的老式家伙,“但那东西是锁着的,跟其他物件一起存放在器材室里。” 实验器材室在学校实验楼里,那楼只用来做实验,平时很少有人去。 “要‘借’,当然要开器材室。”王瑞想,钥匙谁有呢? 一面想,他不自觉就转头望向刘子琦,他就在自己的右侧,回头就能看见他的那只左手。 “本来可以不用钥匙的。”李勇也是一样的心思,“唉……你们真觉得会得白血病吗?没那么吓人吧?” “不要拿别人的命开玩笑。”王瑞说,“有没有那么吓人,你看看薛晶去。我可不想明天再进医院一个。” 这话倒让刘子琦心头一跳,自己如果进医院了,爸爸会不会…… 正乱想,李勇在一边悻悻地耸肩道:“不至于吧?”王瑞知道完全说服他也难,便不搭理,自顾自地说:“钥匙应该是在……嗯,实验员手里肯定有一把,不知道门卫和物理老师有没有。”他努力回忆进物理教研室的所见,“教研室门口有一个钉板,上面好像挂着钥匙,不知道有没有器材室的。” 说是“借”,实际是偷。三人哪有偷东西的经验,往学校走的路上,比着香港警匪片的场景商量如何得手。王瑞熟悉办公室,负责进去“借”,刘子琦在外面望风,李勇在楼梯口“接应”。但“接应”具体该做什么,谁也说不清,反正就在楼梯口观望着,等其余两人出来。 这天倒也奇怪,平日下午放学后老师没有教学任务,一般都守在自己办公桌前,做教案,批作业,甚至聊天。哪知三人贼眉鼠眼摸进物理教研室,里面竟一个人都没有,都不知去了哪里。 404中学是子弟校,学校不大,老师便也不多,但好歹也有七八位物理老师,怎么一个都不见?这也太幸运了。李勇突然觉得,自己最近似乎总在不可思议的地方出奇的幸运。他记起厂后门保安室的那条狼狗。幸运得有点…… 可现在做贼心虚,他来不及多想。王瑞在门口挂钥匙的钉板上找了半分钟,果然看到一把牛头钥匙,贴着的白胶条上写着“物理器材”四个字。 得手后,王瑞赶紧逃出办公室,按约定学影视剧里发出一声鸟叫。这怪叫引起走廊对面拖地的高中值日生的注意,听到声音的刘子琦忙跟王瑞一路朝楼下跑。三人会合,除了这声怪叫也没出什么纰漏,便一同下了教学楼,往操场另一边的实验楼去了。 时值下午五点,高中部也放了学,操场上打闹和值日打扫的学生不少,水泥地上一片尘土飞扬。操场对面的一座五层楼上立着“科学宫”三个大字,那便是实验楼。 楼新修不到五年,比教学楼新不少,墙上贴满近年喜用的白蓝双色瓷砖,配上每层拉通的明亮玻璃窗,显得通透鲜亮。走进去,才看到“科学宫”三个大字下有署名,是一位刘姓将军所题。这让刘子琦略有些奇怪,这么小的一所中学,竟然能跟将军扯上关系?这一想,他反倒更加不安了。 物理实验室在二楼,器材室在实验室旁边,两个房间的内部由一扇门连通。走廊刚被值日生精心打扫过,还有些水痕,他们踩上去不免留下脚印,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轮值班级的每周卫生评比。 见左右无人,王瑞用钥匙开了门,三个人钻进了器材室。李勇随手刚想开灯,王瑞立马把开关护住,低声叫道:“喂!动动脑子!想什么呢!” 李勇随即知道自己犯蠢,却开脱道:“知道啦。没想到嘛,吼什么呀。” 王瑞只得叹口气,嘱咐道:“小心点。” 阴天,室内采光不太好,器材室密密麻麻地排着许多货架,层层架子上堆满了东西,光线自然就更差了。王瑞虽然知道东西是什么样子,但从未来过这房间,更不知道器材如何收纳。望着这茫茫一屋的东西,真如大海捞针一样,三个人只得一通乱翻。 他们才上初二,物理没学太久,实验课也上得少之又少。这一翻,却看见琳琅满目各种物件——滑轨滑轮、重力摆、弹性碰撞的银色球组、强磁铁和铁粉、光学透镜组、电学马达导线变阻器……认识的不认识的,比家里专门买来的玩具要好玩百倍。 一个动量守恒的牛顿摆让李勇甩了起来,传来啪……啪……反复不断的撞击声。 “别玩了。”王瑞一把给他按停,“正事儿要紧。” 接着,三个人一面埋怨“真难找啊……”,一面还是忍不住摆弄了几下这些平时不让自己碰的各式器材,偷玩那些不可多得的玩具。 翻箱倒柜足足找了一刻钟,王瑞见这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些担心回头怎么收拾。这时又听见牛顿摆碰撞的声音传来,便有些心烦,恼道:“大哥,别玩儿了好吧?盖格计数器,找到没有啊?” 却听李勇的声音从另一个方向传来:“不是我啊。”王瑞一愣,只听刘子琦在远处兴奋地说:“是不是这个?快来看看?”他闻声一喜,又随之一愣,谁动的那牛顿摆呢,都不在它旁边,它怎么动起来的? 还没来得及想明白,众人就觉一阵头晕,那牛顿摆上悬球的碰撞声就乱了起来。身边密密麻麻的高架嗡嗡乱响,王瑞抬头看去,只见天花板上的灯左摇右摆,越摆越大,高架上凌乱如麻的东西抖动着,正四散奔逃寻找自由。说来荒唐,四面八方架子上的东西竟像是认准了他似的,摇摇摆摆径直朝他头顶砸来。 “地震!”李勇反应过来,一声高叫。王瑞要躲已经来不及了,伸手想要拦住这些东西,但没有三头六臂,要拦住最顶上的也不够高。 “完蛋。”王瑞脑子里一乱。情急中身体没法反应,脑子却乱转起来:不太对吧?难道是撞了什么邪?昨天就差点被掉下来的窗玻璃砸碎脑袋,还是被李勇救的,果然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吗? 最顶上的是氖气激光仪,有几十斤重,机器摇过架顶,正朝他的天灵盖上砸下来。王瑞仰头看得清清楚楚,仿佛生命最后一刻的慢镜头,这东西从两米多的地方掉下来,要打在头上的话,大罗神仙也救不了。脑子虽然在转,但双手已来不及反应护头,他只能睁着眼睛等死。 绝望之际,他仿佛察觉有道冲击波从房间角落传来。像极了纪录片里核武器爆炸的画面,一道球形波纹瞬间从角落那边扩散开。一堆器材本来正乱跳着,兴高采烈地将自己的重力势能转化为动能,朝地板飞奔,但这道光波无声无息地穿过了这堆东西,王瑞只觉得自己死前最后一刻产生了幻觉,好像电影蒙太奇一样,伴着那道波,眼前的一切都被拉出了一条界线来。界线的这边,所有东西都摇晃着,纷纷下落;界线的那头,所有东西都安静地守在原地,什么也没发生。 如果不是濒死的肾上腺素涌动,他的肉眼原本看不到这些。那道波极速扩展着,淹没了自己。头顶上,距离自己不足半尺的铁皮块突然消失,回到了置物架顶上,纹丝未动。 地震好像从未发生过。 不对,应该是,本来就没有发生过,从未在这个世界真正发生过——只有一瞬间的错误记忆闪现,然后就被抹掉了。 “怎么回事?”刘子琦已被惊呆,不知所措地走过来,手上拿着一个粗笨原始的设备,正是盖格计数器。“地震,又地震了吗?可是……可是……”他语无伦次。 王瑞大概明白了过来,马上抓过盖格计数器朝之前震荡波激发的原点跑去。李勇惊魂未定地站在那里,盯着自己的手,见王瑞过来,他才抬头道:“刚才,我……我……” 王瑞觉得自己好像有那么一点头绪了。但这点头绪到底是什么,要变成可解释的语言时,却好像颅内所有脑细胞都在尖叫:“什么东西!这不科学!”脑子一片空白,说不出具体的意思来。 他拨弄了一会儿盖格计数器,想起了怎么启动,立刻把它打开,把探测管往李勇手上贴去。 他以为一定会噼里啪啦乱响起来,说不定仪表盘还会爆表,打到量程外去。 很安静。封装等离子气体的管子偶尔发出一点电扰杂音,黑暗的器材室里除了三人吓坏了的心跳和紧张的呼吸,只有这古怪的电扰杂音一直响着。 “嘶……嘶……” 王瑞不敢相信,把李勇全身都扫了个遍,可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不可能。”他脱口而出,又把自己扫了一遍,尤其对着自己的头顶,仔仔细细地探了一圈。然后是刘子琦,王瑞抓着刘子琦的左手也依样过了一遍,然后是全身。除了晃动带来的指针摆动外,电平几乎没有任何数据。 想错了吗?他傻傻地望着李勇,李勇还没回过神来,目光呆滞地看着自己双手。刘子琦一脸的不可思议,“刚才是地震了吧?把东西都震下来了吧?我亲眼看见了啊!”王瑞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觉得完全乱了。没有辐射吗?怎么会没有辐射呢? 这时,脑子里闪出一个念头:在体内发生的β辐射会直接被细胞吸收,自由电子没有那么大的穿透性。 “谁?!”王瑞吓得大叫,“谁!谁在说话?” 本就失魂落魄的两个人诧异地望向他,正要开口,那扇连接物理实验室的门却突然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 本来屋里黑,外面亮,三人要能及时反应,躲进置物架等隐秘角落还是来得及的。但三人刚经历了匪夷所思之事,正满腹心事,竟没人能察觉。只听门口传来一声:“什么人?” 说着,啪一声,灯亮了。三人这才看清来人,是教他们物理课的谭老师。 谭老师见这三人也是一愣。“怎么是你们几个?”说着环顾了一下四周,“你们三个在器材室里干什么?” 王瑞原本是做过预案的,如果被人撞破,他就扯谎说是物理老师叫他来找东西。王瑞也是学校风云人物,很多老师见他都眼熟,一般不会怀疑。但撞见谭老师,这谎话自然扯不下去了。一惊之下,蠢话脱口而出:“谭老师你怎么在这里?” 这话问得谭老师反笑起来,“什么话?我不该在这里又该在哪里?” 这时,另一位老师从谭老师身后走了出来:“是小偷吗?”王瑞见他眼熟,知道是高中部的物理老师,但不知道姓名。 前些天,实验楼的电脑室里有十几台机器被撬了机箱,偷了内存,两位老师在实验室里听见隔壁窸窣作响,便以为有贼。谭老师迟疑了一下说:“是我班上的学生。你们几个到底进来干什么?” 三人心中正乱,王瑞勉强答道:“我们……就是……”他扫了一眼屋外,想起了过道里的水痕,这给他提了醒,“我们打扫卫生完了,看到器材室门没关,就……跑进来看看……” 谭老师可不知道学校值日是怎么安排的。 孩子的好奇心再正常不过。王瑞指望李勇和刘子琦能接茬圆一下,但两个人哪有心思顾这个,被他推了一把,李勇只是:“嗯,啊。”一边搭着话,一边愣愣地点头。 谭老师看向身边的同事,“谢老师,刚才你没关门吗?” 谢老师不以为意地回答:“刚才是我最后出来的吗?我不记得了。” 谭老师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对三人说:“器材室没关你们就随便进吗?还拿东西玩了吧?”刘子琦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把盖格计数器藏在背后,悄声无息地把它塞回了架子里。 “弄坏了谁来赔啊?”谭老师说道,她本就也没好脾气,“唉。算了算了,你们也别动了。回头让实验员收拾检查一下。出来出来。” 三人心中惴惴不安,只想赶紧溜走,但也不敢从后门出去,都低着头,跟着两位老师从侧门拐回物理实验室。 物理实验室里不知为何没开灯,一片漆黑。若是开灯,他们之前也会发觉隔壁有人。讲台正中央架着一堆东西,一头是一个偌大的铁盒子,其他两个人倒无所谓,王瑞一见却吓得一哆嗦:一台氖气红激光发生器,就是刚才差点要了自己命的玩意儿。当然,讲台上的是另一台。 谭老师本就觉得古怪,一直注意着他们三人,此刻见王瑞不对,便问道:“你怎么了?看到什么了还哆嗦一下?” “没什么。”王瑞知道自己失态,为转移注意力忙掩饰道,“没什么。谭老师,你们这黑灯瞎火地是在准备什么实验吗?” 小谭老师还没开口,旁边高中部的谢老师说了话:“你们谭老师在帮我准备示范教学呢。这个叫双缝干涉实验,你们不懂吧?要拿来做校际教学示范交流,你们老师帮我准备呢。唉,毕竟你们谭老师是清华毕业的,跟我们这种市里师范毕业的不一样嘛。张校长还发话了,让我跟她取长补短,开拓一下视野,适应一下素质教育的新时代要求,好培养你们当新时代的接班人。你们说咱们校长想法多优秀啊。” 这阴阳怪气的话听得王瑞一愣,话里的不满连孩子都能听得出来。校际教学示范交流要请其他学校老师来参观评讲,张校长显然是希望搞得完美无缺,哪知道让一个小年轻来帮老教师“取长补短”得罪了这位谢老师,显然是一肚子不满。王瑞见谭老师脸色愈发难看,也不敢说话。 正想赶紧逃离这个是非之地,却见刘子琦问:“双缝干涉?杨氏双缝干涉实验?”说着话,他便站住了,望向大讲台上架起来的那一堆东西。一个红光激光发生器,中间两个竖立的挡板,后面是一块白色幕布。光学实验要关灯,这就是实验室漆黑的原因。 “嗯?”谢老师听他这话也是一愣,“怎么?你知道双缝干涉实验?”便也停住了,对谭老师笑道:“谭老师可以啊,初二就给学生讲了双缝干涉了?”他这时候认出了王瑞,“哦,你就是那个拿物理竞赛省一等奖的同学吧?不是说奥赛培训不提倡提前教学超纲内容吗?教育部是这样明文规定的吧?” 谭老师从未给他们讲过这些东西。其实她心早不在此,自从过完年就一直在跑调动的事情,别说奥赛培训,就连给学生上课都有些心不在焉。张校长让她来帮谢老师搞这个实验教学准备,说什么:“不用局限于课堂内容,最好能帮谢老师准备一些能燃起学生科学兴趣的知识点、段子啊……”她更是不情不愿。谢老师有一句没一句地挤兑自己,她也一直忍着,“我没有讲过。再说了,奥赛也不考这些东西。他们大概是自己从哪儿看的吧。” 谢老师转头问刘子琦:“你听过双缝干涉实验是吧?是光听过名字,还是真知道双缝干涉是什么?”他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挑衅,王瑞知道不管说什么都不好,便悄悄从后面伸手一拉刘子琦,意思是别接话,搪塞两句赶紧离开,咱们还有正经事情要做。 可他哪里知道刘子琦的想法。 自打“捞”出那张纸条,刘子琦就一直千方百计想搞清楚上面写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那个年代网络尚不普及,找什么都不易,初中生想找点平时接触不到的东西难如登天。刘子琦还好点,至少有关键词可寻,但找到的东西实在很有限。 “杨氏双缝干涉”是几个关键词之一。但却也只找到高中物理书上的一点内容。那点内容跟他遇到的怪事看上去没有一点关系。难道是自己找错了?或是理解得不对?他一直想找懂的人请教一番。 刘子琦并未理会王瑞的拉扯,自顾自说道:“我是自己从书上看的双缝干涉,没有老师讲,我也不知道自己看的对不对。我说一下自己的理解,不明白的老师您能给我解释一下吗?” 谢老师见他这直梗梗望着自己的模样,心中一惊,暗想:什么意思,这个初中生这是要来考考我了?双缝干涉在高中也是很靠后的内容,他倒不信初中生会自己看书去研究,大约是自己说话有些过分了,谭老师教出来的“好学生”想给老师找找场子。 “行啊。”他说,指着布置得差不多、但还没调试好的实验教具,“你说,我就着实验听你的,看你说的对不对。可以吧,谭老师?” 谭老师没说话,惊讶地看着这三个学生。 第二十章 双缝5月6日 17︰03,404厂文化宫。 文化宫离中学很近,五分钟的路程。就在王瑞三人陷在物理实验室时,厂职工合唱队站上了舞台,一片喧闹。 合唱队在前几天的德阳市劳动节国企歌咏比赛中得了第一,要代表本市国企和政府单位去参加省里的比赛,厂工会专门组织合唱队下午脱产排练一小时。队员都是404的普通工人,乐得享受公派休息时间。经历了地震,从各个分厂集合起来的合唱队队员自然聒噪非常,各路小道消息疯传。 指导老师用指挥棒敲了敲指挥台的桌面,四下这才终于安静下来,大家挺胸抬头,显出新时代工人的气势来。老师满意地点头,打了打拍子,“起。” 文化宫一片空旷,《爱我中华》的伴奏回荡在无人落座的剧场。 老师示意(女声部起):爱我中华 朝另一边挥手(男声部起):赛罗赛罗赛罗赛罗赛罗赛罗 双手(一起): 五十六个民族 五十六枝花 五十六族兄弟姐妹是一家 五十六种语言汇成一句话 爱我中…… 音乐突然被掐断了,老师挥着指挥棒用力抽打台面,发出令人烦躁的噪音。“干什么?昨天都没睡觉吗?瞎唱些什么?词都忘光了?” 合唱团的团员有些犯愣。老师伸手一指前排第一男领唱,“你,第一句。” “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枝……”老师的指挥棒马上就啪啪啪敲起来,“搞什么啊!第一句,词是什么?” “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枝花啊。” “昨天都没睡觉是吧?”老师大怒,“五十六个星座,五十六枝花!哪里来的五十六个民族?怎么上一周排练还好好的,这周连词都给忘了?地震这么厉害吗?把你们的脑子都震坏了?!” 下面一片叽叽喳喳,“五十六个星座?不是五十六个民族吗?”“哪里来的五十六个星座?五十六个星座什么意思?”“就是啊……”一位年纪比较大的队员叫道:“你记错了,老师,爱我中华爱我中华,中国是五十六个民族啊,又不是小孩儿看的《圣斗士》,哪来的五十六个星座哦。五十六个星座是啥意思哦?” “就是,就是。叶老师是不是天天陪儿子看《圣斗士》动画片看多了?” “你还别说,人家日本做的动画还真有点好看,哈哈哈哈……” 叶老师脸上一阵发青,难道是自己记错了?也是,《爱我中华》,五十六个民族,跟星座有什么关系?他一阵心慌,翻开歌谱: 爱我中华 赛罗赛罗赛罗赛罗赛罗赛罗 五十六个星座,五十六枝花 五十六种语言汇成一句话 爱我中华 爱我中华 爱我中华 嗨 嗨罗嗨罗嗨 嗨 嗨罗嗨罗嗨 嗨 嗨罗嗨罗嗨 爱我中华 五十六个星座,五十六枝花 五十六族兄弟姐妹是一家 爱我中华,健儿奋起步伐 爱我中华,建设我们的国家 爱我中华,中华雄姿英发 爱我中华 没错,叶老师定了心,又敲了敲台子。“自己看歌谱!没带的过来拿。哪有五十六个民族这个词儿,全歌从头到尾都没出现过五十六个民族!” 队员们当然不信,嘻嘻哈哈地翻开歌谱。可从头看到尾,从尾看到头,“五十六个民族”一次也没有出现过。最接近的只有“五十六族兄弟姐妹是一家”。一时间,迷惑的声浪从四处传来。 排练了这么久,怎么一下所有人都记错词儿了呢?叶老师气得胸闷。 不过 “五十六个星座”,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从实验楼传来的震波的尾峰将404文化宫一扫而过,无声无息地去了。 当合唱队为歌词的小事疑惑时,刘子琦正死死盯着讲台上的实验器材。中间是两块不透明挡板,第一块挡板上有一条窄缝,第二块挡板上有两条平行窄缝。缝很细,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这就是双缝干涉的“双缝”了。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示意图以外的实物,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谢老师一面调整着器材的轨迹,一面干笑道:“来,让我听听谭老师的高徒怎么讲解双缝实验,说不定也能‘取长补短’呢。”这话说得有失老师的身份了,但他实在是气不过。教了快二十年的书,校长叫他跟一个刚毕业的丫头片子“取长补短”。小丫头片子不就上了个清华吗?当年考师专未必就比现在的清华容易。 刘子琦顾不得老师间的恩怨,朗朗开口道:“根据我看书的理解,双缝干涉,是证明光具有一种叫‘波粒二象性’特性的实验。” 谢老师点头,却望向谭老师说:“初二能说出‘波粒二象性’就不容易。但光知道词没用,我以前班上有个学生说自己会微积分,真一问,连什么是连续、什么是可导都说不出来。”说罢才又看着刘子琦,“我问你,‘波粒二象性’这个词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不是很清楚。”谢老师刚要笑,只听刘子琦接着说,“我看书上说,是微观的基本粒子——比如光子、电子——它们具有粒子的特性,就像一个一个小球那样是独立一颗一颗的,但同时又具有波的特性。所以光既是粒子,又是光波。书上是这么说的,但我不是特别懂。” “你不是特别懂……”谢老师闻言仔细看了他两眼,“懂不懂的,至少没背错。双缝干涉是证明波粒二象性的,可怎么证明的呢?” 李勇偷偷拉住王瑞,把声音压得极低,“这是干什么啊?我们快走啊。”王瑞这时隐隐察觉刘子琦自有用意,便悄悄按住李勇的手腕,让他少安毋躁。一旁的谭老师则古怪地看着谢老师和刘子琦,若有所思。 “我就是没懂这个。我看书上说,双缝干涉是用一束相干性好的平行光束——最好是激光,”他指了指激光发射器,“用它照射一块有平行双缝的挡板,对吧?”说着又指了指中间的挡板,“缝的宽度要接近或者小于光波的长度。所以用波长比较长的红色激光发射器,这样缝的宽度才容易接近,对吧?然后当平行激光束通过缝隙,射到后面屏幕上,就有两种可能,对吧?”他指着最后的幕布挡板,“第一,如果光不是波,就应该生成两个单缝的图案,就等于两个单缝图案相加,对吧?第二,如果光是波,那么通过平行双缝以后,它就会从两个缝的位置发生干涉,形成两个干涉波。这两个干涉波纹在后面的屏幕上叠加,就会因为相位差的缘故,形成明暗相间的条纹,对吧?” 刘子琦一口一个“就是没懂”,一口一个“我看书上说”,又不断“对吧对吧”,但语速却越来越快。谢老师越听越心惊,短短一段话里涉及好些概念,可他说得丝毫不差。实验里用红色激光的几个原因、波衍射发生的条件、干涉条件,都说得一点不错。自己班上正式学过的学生有几个能说得这么清楚?至少有一大半是做不到的。谭老师也困惑不已,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我看你挺懂的,”谢老师收敛了笑容,冷言道,“这还哪里不懂?” “可我不明白,这个实验不是只证明了光的波动性吗?跟波粒二象性有什么关系?不是说……双缝干涉跟什么学院派解释……”刘子琦的声音突然小了,偷瞄了王瑞李勇他们一眼,“什么波函数状态,量子既在这里又同时在那里……” 李勇还没什么反应,王瑞愣了半秒,眼睛都瞪圆了。既在这里,又同时在那里? 可现在不是他发问的时候,只听谢老师道:“你这是在问我吗?” “啊?”刘子琦一时有点不太明白,“问您也行,问谭老师也行啊。”他没明白,谢老师的“问”是“考问”的“问”,不是“询问”的问。 “谭老师当然是懂的,那还是问我好了。”谢老师冷哼一声,“你前面看的都没错,记的和理解的也都很好,但是你搞错了一件事。” 他一边说着,一边调试实验设备,然后打开了激光器的电源。红色激光从激发口射出,却没看到电影里那种从空中穿过的光柱。一个浑圆红斑亮在前面的单缝挡板上,其后的双缝挡板上则是一片淡淡的光。在挡板后面的不远处,幕布上显出模模糊糊的两个交叠环形光斑。设备还没调试到最佳状态,双缝干涉实验最不好调,经常折腾个把钟头也没落下好结果,这已经算是不错的了。最后,谢老师又稍微拨弄了一下几个物件的相隔距离,幕布上的条纹这才明显起来。 两个环形衍射条纹交叠成了明暗相间的格子,有点像马戏表演中催眠的圈。 “双缝干涉实验的确是证明量子力学很多基本概念的基石。费曼说通过双缝实验可以看到量子世界的奥秘,包含了量子力学的核心思想,不管是波粒二象性,还是哥本哈根学派的波函数坍缩解释,甚至是态叠加,都可以通过双缝实验来证明。谭老师,我说的对吧?” 谭老师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又忍住了。谢老师一心想要趁机证明自己虽不是名牌大学毕业,但潜心教学二十年懂的可不比什么清华北大的少,便干脆尽心卖弄起自己的本事来: “但问题是这样,这位同学看的这个实验呢,只是高中物理课本上的。历史上,这个实验最早是在1801年由托马斯•杨完成的。你刚才说,怎么看这个实验都只是证明了光的波动性,跟波粒二象性没关系。你说得对,说明你确实懂了。”稍顿,又不甘心地补充道,“不管是听别人讲懂的,还是自己看书懂的,反正是懂了。1801年这个实验完成时,就是为了证明光的波动性,跟波粒二象性没有任何关系。1801年爱因斯坦都没出生,哪来什么波粒二象性? “这些不是课本里的内容,我虽然不是正经的物理高才生,但既然当老师,还是可以勉强说两句。最初经典力学上的双缝干涉跟量子理论没有关系,但后来德布罗意提出物质波的概念,认为一切物质都有波粒二象性,那么不光光子是波,能发生双缝干涉,其他基本粒子也都是波。既然都是波,光子会发生双缝干涉,那其他粒子,比如电子在理论上也会发生双缝干涉……对吧?”谢老师被刘子琦刚才那一连串“对吧”弄得心烦,这时也学来回敬。但这里概念太多,他并不指望初中生能听懂,而是说给谭老师听。 “所以后来,双缝干涉就衍生出了后续的量子力学层面的实验设计,这才跟你刚才说的‘波粒二象性’有了关系。实验发射电子束,我们都知道,电子是一种基本粒子,最小单位是一个电子,带一个负电荷。密立根的油滴实验确认了电荷有最小基本单位,证明了电子作为独立粒子的存在,这也是高中电学内容,你也知道吧?” 李勇早就云山雾绕,哪里还管他们在说什么。王瑞在一边点头,心里却被那句突然出现的“在体内发生的β辐射会直接被细胞吸收,自由电子没有那么大的穿透性”所占据。不由一股寒意袭来,身子一哆嗦。刘子琦却没什么反应。 “不愧拿过奥赛一等奖。”谢老师这话不知算褒算贬,“用电子束代替了光,也通过双缝——我们实验用的这种双缝就不行了,需要能让电子发生衍射的超细孔径的双缝,然后显示屏幕上测到了电子束的波纹,也是明暗相间的干涉波纹。这就证明了,电子这类基本粒子也是波,就叫波粒二象性。明白了吗?” 刘子琦沉默了一会儿,虽然话里的意思自己没有不明白的,但仍然没有回答自己真正的疑问。为什么父亲的纸片上提到双缝实验,双缝实验也许藏着跟那东西本质有关的秘密?他查资料的时候看到了“同时既在这里又在那里”之类的描述,自然想到了薛晶的情况。现在薛晶病重,情况不明,所以他才想到从双缝实验这里能弄懂些什么。听了半天,确实收获了一些自己查不到的东西,但并没有跟自己未知的部分关联上。刘子琦总觉得还是少了些什么,想要再问,却不知从何问起,不由露出一副不甘心的模样。 谭老师任由着谢老师自说自话地为难自己的学生,一直冷眼旁观不发一言。这时候见刘子琦欲言又止,突然开口道:“你们三个,是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他们被谭老师看破了什么。有当然是有,但刘子琦却不知道怎么开口,一时愣住。谢老师不知她这话什么意思,也有些吃惊。谭老师等了片刻,不见人说话,于是说道:“谢老师把双缝干涉讲得很清楚了,我没什么经验,讲不了这么好。不过有一些课堂外的小知识,我可以补充一下。”她目光扫过王瑞、刘子琦、李勇,若有 所思。 “量子力学的秘密,都在双缝干涉实验里。刚才谢老师说了电子束的双缝干涉实验,证明了基本粒子的波粒二象性。前些年,这个实验在国外完成了进一步的延伸,也是用电子,但不是电子束,而是用单电子。” 单电子三个字一出,刘子琦心中又是突突一跳。从父亲那里偷来的纸条上有“单电子假说”几个字,莫非有关系?他竖起了耳朵。听谭老师接着讲: “以前的老设备是发射电子束进行双缝干涉,一束电子束里面是有很多电子的。所以干涉条纹被认为是同一时间里通过一条缝的一部分电子,和通过另一条缝的另一部分电子之间发生的干涉。”她说话间指了指挡板间的两条缝,“这个能明白吧?” 王瑞和刘子琦齐齐点头,李勇早已心不在焉,自然是没有反应。 “新的实验设备变成了每次发出一个单独的电子,这个单电子朝这样的双缝挡板射过去,会发生什么?”她没有理会谢老师,只问自己的三个学生,他们显然不知道怎么回答。谢老师并不知道这后面的新衍生实验,也不知道原来已经有设备能每次发出一个单独电子了,听谭老师说到便有些失落,至少在这方面,自己还是有不如人的地方。他知道初中生是没法回答的,自己就接了过来,“电子具有明显的量子特性,波动性明显,单独一个电子穿过窄缝就会有明显的衍射特征,对吗?” “单独电子……”王瑞终于插嘴问,“怎么表现波的衍射特征呢?” “非常好的问题。”谢老师答道,看了一眼谭老师,“一个电子穿过缝发生衍射很难看出来,因为最后打在幕布上的就只有一个点。但从统计概率上却可以表现出来,每次一个电子在后面屏幕留下一个点,电子最后留下的轨迹多了,很多点在一起形成图案,就能显出衍射样式特征了。这在统计上就证明了它的波的性质。” “谢老师说得很好。”谭老师继续讲解,“那这么一个单电子发射装置进行的双缝实验,每次发射一个电子,在连续发射很多个电子之后,最后屏幕上累计下来的统计轨迹,还是类似我们现在看到的明暗相间的干涉图案吗?” 这问题让谢老师愣住了。刘子琦一边努力跟上,一边低声喃喃自语帮助思考,手指也紧张地揉搓着,“每次一个电子,这个电子经过双缝挡板……只能经过一个缝。那只能通过一个缝发生衍射。另外一个缝没有电子穿过,也就没有衍射波。这样的话,电子就没有东西跟它干涉了。这样的话……其实就是两个单缝衍射实验叠加在一起,没有干涉发生……” 他略微思索了一会儿,“所以,这样的实验结果,应该是没有明暗相间的干涉图案,谭老师,我说的对吗?” 谭老师听他这一席话吃了一惊,且不说这些概念都是靠他自学理解和掌握的,光是初中生能有这么清楚的思维,这能力就非常惊人。她这时想起了这孩子是转学过来的,父亲是外调专家。谭老师正要说话,却听见另一边王瑞抢先道:“不对,不是这样。” 王瑞低着头,没有看任何人。“不是这样,结果还是会出现干涉图案。虽然是每次一个电子,但最后还是会出现干涉。”这回答惊得谭老师一震。连谢老师都不是很明白,这真的到了他也赶不上的领域,只好有些不服气地望向谭老师,似乎等着看她的笑话。 “不可能!”刘子琦争辩道,“每次一个电子,只能通过一个缝,另一个缝就没有电子发生衍射了。没有另一个电子跟它干涉,怎么可能还有干涉图案呢?” 王瑞说出了一句连自己也不明白的话:“它自己会跟自己干涉。”他浑身发抖,因为这时候他已经清楚明白地知道,这句话不是来自大脑,而是从什么地方飘进来的。那些本不应该知道的东西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浮现出来,他完全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怎么了?”李勇和刘子琦都察觉他不对劲,悄声问。 他也不回答,而是昂起头问道:“谭老师,我说的没错吧?一个电子通过双缝的时候,它会自己跟自己发生干涉,就像同时通过两条缝一样。” 刘子琦皱眉不解其意,连谢老师都有些含糊,谭老师却已经在点头,“你说得对,这个实验最后还是出现了干涉条纹。王瑞,我问你,一个电子,怎么能同时通过两条缝?一只老虎怎么同时跳过两个火圈?原因呢?” 一只老虎怎么同时跳过两个火圈?这完全超过了人类能用正常思维理解的范围。别说李勇,刘子琦和谢老师都彻底蒙了,想不下去了。 “态……态叠加。”王瑞答道,这三个字就像自己长了腿,从他的嘴溜了出来,“量子波函数的多个状态呈概率叠加,穿过两条缝的两种态同时存在,电子以态叠加的方式自己和自己发生了干涉。”文字从他嘴里一个一个蹦了出来,但他真的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这些话就像从别人嘴里听到的一样,他只明白一点,自己的声音让他感到莫大的恐惧。王瑞嘴里说出来的内容自己绝没在任何地方学过,没有在任何地方看过,只是当这个题目在眼前出现的时候,这些知识就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 也许这才是他接触了那个东西后得到的力量。 如果是那样的话,测不到的辐射就正在摧毁他的身体。 王瑞不知道这二者哪个更可怕。 谭老师也察觉到这几个孩子情况不对,正想问话,王瑞突然脸色一变,猛地拉过旁边的李勇和刘子琦,匆忙叫道:“对不起!谭老师,谢老师,我们有急事!必须要走了!” 说话间头也不回,王瑞像是强架着李勇他们往外跑,老师们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三个孩子转眼就不见了。 谭老师愣在实验室里。有什么不对。很不对。 跟其他老师不同,她本来是不喜欢王瑞的。她是一个清华人,自幼是“别人家的孩子”,大学以后更是见惯了各种天才异数,自然对王瑞这种级别的“聪明”不怎么当回事。在她眼里,得什么奖,考多少分,都算不得什么。别的老师会夸“这是考清华北大的料子”,这话在谭老师那里却起了反作用,清华北大又怎么样呢?毕业了家里没点背景,不也就这么回事儿? 但今天,她隐隐感觉到古怪的味道。这不像是单纯对知识的兴趣,更不是普通初中生能死记硬背理解的内容。连谢老师都说不明白的东西,这孩子说了个有模有样,但神色表情哪里都不正常。这到底怎么回事儿? 也许教书这件事,并不是自己以为的那样。一念及此,谭老师心里有什么坚硬的东西松动了。 正想着,谢老师在一边说道:“小谭啊,你的学生真是了不得,居然比我都知道得多。”他已经从刚才的震惊中恢复过来,露出了微笑,“刚才那学生说的态叠加,我也不太懂。要不,你给我介绍介绍?我真是不太明白。” 原本跟自己较劲,转眼就自承其短,想要学习起来,谭老师不禁有些佩服这位比自己年长了十多二十岁的老教师。“那东西太难解释了,波函数什么的,一说到数学工具,上课就越讲越没人听。”她和气地笑道,“还不如讲双缝干涉实验的量子擦除版呢。” “量子……擦除?那又是什么?我真是井底之蛙了。”谢老师坦然摇头。 “说起来简单得很,就是刚才每次发射一个电子的双缝干涉的进一步实验构想。” “这还有进一步?” “对。刚才说,每次发射一个电子,通过双缝的时候因为波函数的态叠加,电子自己和自己发生了干涉,对吧?”她不觉也加了“对吧”这口头禅,“量子擦除,是指在电子通过双缝的时候,利用某种不干扰电子行为的手段,侦测电子通过了哪条缝。” 谢老师隐隐觉得再说下去就有些邪门了,“但是态叠加……” “态叠加是波函数的纯数学逻辑。如果用观测手段来观察电子通过双缝的行为,你只会看到两种可能,这个电子要么从这条缝通过,要么从那条缝通过。” “那……干涉……” “没有了干涉条纹。”谭老师说,“同样的实验,同样的设计,当你观测电子的行为时,决定电子行为的波函数态只会得到一个本征值。只有在不观测的时候,波函数的概率态才会同时存在,实现自我干涉。” “这……这不科学啊!” “唉……”谭老师叹了一口气,心中对那几个孩子更是疑惑。她随口答道:“这不是不科学,这只是听起来不合逻辑而已。说不定应该反过来说,量子力学是对的,而我们的传统逻辑才全是错的。” 她想起自己当年上过的量子力学课来,说道:“没人能懂量子力学。” “这算是什么话?” “这不是我说的,是费曼,那个量子力学的创始人之一的理查德•费曼,他说的。” 谭老师一边跟谢老师聊着,心里却想着那群孩子。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之前从来没有关心过那群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