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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抱住我崩溃的大脑》-恋人大脑里有一颗炸-弹?-作者:【日】知念实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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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慵懒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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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8-29 09:40:40 | 显示全部楼层
    大颗的雨滴敲打着雨伞,发出巨大的声响。从地上溅起的雨水打湿了裤脚,裤子贴在身上,湿乎乎的。靴子里面进了水,每走一步都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

    原本想晚点再去由香里的病房。可在更衣室换完便装,走出医院没多久,刚才停了的小雨顷刻间变成了倾盆大雨,只走了十分钟就不得不掉头返回。穿过医院前门的停车场往海滨走的时候,我已经开始后悔了。

    回来的路上,停车场尽头的医院建筑跃入眼帘。那漂亮的外观与豪华的内部装饰相比毫不逊色。乍一看,它比起医院,更像是一幢洋房。我的视线很自然地被三一二号病房的窗口吸引。它的窗户正对着海岬,从这边甚至可以看到室内的大致陈设。那个坐在窗边的美丽身影也隐约可见。

    “钻石鸟笼……”这个词不知不觉涌到了嘴边。

    猛烈的风从海上刮来,让湿淋淋的身体愈发寒冷。我想快点回宿舍洗个澡。刚要迈步往前走,却因为眼前的景象停下了。十多米外的路边停着一辆银色的汽车,前窗在雨幕中反射着街灯的光芒。我皱着眉头望着眼前这一幕。

    副驾驶席上坐着的短发男人正把相机的镜头对准这边。那是观察野生鸟类用的巨大的长焦镜头。看到我,男人慌忙把相机放到脚边藏起来,同时响起低沉的发动机声,汽车发动了。我目送着它从旁边的车道上远去,一路溅起水花。车牌倾斜着,不太容易看清楚,不知道是不是故意为之。

    我带着疑惑再次迈开步子。尽管被扬长而去的车吸引了注意力,但当务之急还是先解决这彻骨的寒意。我沿海边的小道一路小跑,没过几分钟便看到了那座三层的公寓。这是叶山岬医院的员工宿舍。一进房间,我直奔浴室,脱掉衣服来到淋浴间,把淋浴喷头的水量调到最大。一开始放出来的是冷水,之后渐渐变热。白色的雾气在房间里弥漫,冻僵的皮肤和筋骨舒展开来。我仰起头闭上眼睛,整张脸对着喷头。由香里单手拿着画笔,面朝画布作画的身姿浮现在脑海中。

    我轻轻甩甩头,擦了擦脸。我为什么会在意这个人呢?是因为她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还是她洞察人心的眼神?抑或是因为她看破红尘的言行?我反复地问自己,却始终没有答案。

    我旋转阀门,关上淋浴,冻僵的身体彻底暖和过来了。

    从浴室出来,我换上家居服,收拾完随意扔在地上的衣服,然后卸下一身的疲惫,一头倒在床上。硬硬的弹簧床像抗议似的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若是在平时,我会学习到深夜,但今天却没有兴致。

    “因为这里面埋着炸弹啊……”

    “关在钻石鸟笼中的鸟和在天空中自由飞翔的鸟,你觉得哪个更幸福呢?”

    由香里的“台词”萦绕在耳畔。我用拳头轻轻敲了敲太阳穴。

    她只是患者中的一员。我和她也仅仅是医生与病人的关系。

    我坐起身,伸手拉开窗帘,望向窗外。雨依然下个不停。雨天会唤醒那些想要遗忘的记忆,我讨厌下雨。

    今天的确是累了,小憩一会儿也无妨。我关上日光灯。夜灯淡淡的光给朴素的房间染上一层浅浅的橙色。我再次躺下,睡意很快袭来。

    房间被雨声包围着,我的意识渐渐消失在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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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8-29 09:40:57 | 显示全部楼层
    雨一直下着,大颗的雨滴落下来。这是哪儿?我撑着伞环顾四周。面前是高高的水泥墙和门板,身后是一处巨大的玄关。这光景似曾相识。

    啊,不对。并不是周围的东西有多么庞大,而是我变小了。我在脑海深处意识到这一点,在门边的紫阳花旁蹲下来,望着叶子上蠕动的蜗牛。

    听到开门声,我猛地回过头,一位穿西装的中年男人站在那儿。男人俯身看着我。因为逆光,我看不清他的面容。

    那个男人全然不顾被雨水打湿,走到我身边,抱住了我。我几乎要窒息了,清晰地感觉到了疼痛,但我并没有抵抗,反而甚至有一种安全感。

    男人在我耳畔低语,可是那些话被雨声盖住了,我什么都没听到。

    男人慢慢松开了手臂,然后像下定决心甩掉什么似的,用力地扭过头,开门走了出去。我慌忙追上去,但只能远远地看着那个人在雨中离去的背影。我朝他的后背伸出手。

    “你刚才在说什么?!”

    只有我的喊叫在耳边回响。男人消失了。雨下得更大了。不知不觉间,近在咫尺的门、家和道路都消失不见。

    “你到底说了什么?”

    我再次声嘶力竭地呼喊,任凭雨水拍打着这个空无一物的空间。在那一瞬间,我感觉身体好像飘了起来。

    我猛地坐起身,环顾微暗的房间。

    这不是我自己的房间吗?这里是……

    在我恢复意识的同时,窗外的天空也放晴了。

    啊,是的,我是来神奈川地区实习的。我再次倒在床上,把手举到眼前,从手指间的缝隙里看到了夜灯淡淡的光。

    “你到底说了些什么呢,爸爸……”

    从微微张开的嘴巴里发出的呓语,消失在了遍布着细小尘埃的空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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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8-30 09:11:21 | 显示全部楼层
    3
    “您的脚有点浮肿啊。”

    我用拇指按了按花女士的脚踝,皮肤上出现了明显的凹痕。

    “我本来就很容易浮肿,工作那会儿又需要长时间站着。丈夫在世的时候,经常帮我按摩。”

    花女士总是把话题扯到她死去的丈夫身上,我不禁苦笑。

    “浮肿的情况比我第一次检查的时候严重了,可能是心脏负担变大了。稍微加点利尿剂比较好。”

    “不不,别再特意改变用药了。我已经活了九十多岁,现在也没什么遗憾。如果有的话,就是丈夫在另一个世界呼唤我,‘太寂寞了,快点过来吧’。”花女士沟壑纵横的脸上堆起了更多的皱纹,看上去洋溢着幸福。

    “碓冰医生,你跟我丈夫年轻的时候很像。他特别受欢迎,经常跟女学生接触。所以我呢……”

    在又拉开阵势闲聊的花女士面前,我除了洗耳恭听别无选择。

    谈话持续了二十分钟左右,我终于从花女士那儿解放出来,在走廊里捏了捏脖子。接下来轮到由香里,之后查房便结束了。可是,想到要跟她见面,我竟然有些忐忑。

    但是,查房是必须要去的。我下定决心的瞬间,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哟,碓冰医生,查房还没结束吗?”

    回头一看,一位老人坐在轮椅上看着我。他是住在这一层的一位患者——内村吾平。

    “嗯,还有最后一位。”

    “喂喂,马上十一点半了。用得着那么认真吗?”

    内村转动轮椅靠近我。他因为脊髓灰质炎导致半身不遂,但面容显得年轻,根本看不出已经八十多岁了。因为经常转动轮椅,双臂得到了锻炼,像年轻人的手臂一样粗壮。

    “每一位患者都必须认真检查呀。”

    “说是诊察,其实有些病人已经没有意识了吧。即便如此,医生您还是一样认真对待。”

    “啊……呃,对了,您有什么事吗?”

    查房浪费掉的时间也有您的份啊,我心中暗想。这位内村先生也特别喜欢聊天。两小时前查房的时候,我陪着他聊了十五分钟呢。

    “也没有。因为天气好,查完房后我去了中庭。才刚到二月,居然这么暖和。这是为什么呢?难道是地球变暖的缘故?”

    这所医院的中庭有一座环绕着喷泉的放射式花坛,是西式庭院的设计。天气好的时候,住院的患者经常在那儿散步和读书。

    “地球变暖?也许吧。”我敷衍道。

    “散步回来,看到医生您在这儿,所以打个招呼。”

    果然,我就是他用来消磨时间的。

    “下午,我打算在房间里喝杯红酒看看电影,医生如果没什么事的话,也一起来怎么样?”

    “工作时间是不允许喝酒的。”

    “也是。”内村大声笑起来。

    “不过,红酒配电影,您还真是奢侈呀。”

    “在这儿,大部分愿望都能实现。只要支付相应的费用就可以。”

    内村说完,嘴角微微上扬。叶山岬医院是默许患者在私人病房里吸烟饮酒的,只要不给病情造成显著影响即可。电影爱好者内村的病房里甚至还有私人影院。

    “一切为了患者。尽可能地满足患者的要求是这家医院的宗旨。”

    “为了患者啊。”内村皱了皱鼻子。

    “呃?您怎么了?”

    “没什么。对于我这种人来说,这儿是非常理想的医院。身处大自然的怀抱,可以做喜欢的事,病情也能得到良好的诊治。但这儿住的不全是像我这样的患者吧。”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那种意识全无躺在床上的病人。仿佛读懂了我的表情变化,内村竖起食指说道:“就是那种。”

    “对丧失意识的患者来说,‘满足愿望的医院’之类的说法毫无意义,因为根本不存在什么‘愿望’。那些人知道自己花着高额的费用住在私人病房吗?很简单,那只是家人的愿望而已。丧失意识的患者都由家人支付住院费。”

    “患者的亲人不是也希望把他们安置在好的环境里吗?”

    “我可不这么想。他们只是想掩饰自己内心的罪恶感。”

    “这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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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8-30 09:11:35 | 显示全部楼层
    “亲人已经脑死亡,陷入了无意识的状态。刚开始还去探视,但渐渐地就变成了一种负担。当然,即便去探视,病人也不会有反应,这是没办法的事。最后变成亲人即使就住在附近的医院,也不去看望了。但这样会被周围的人说薄情,产生罪恶感,所以才将他们送到这家医院。”

    内村摊开双手。

    “住在这家医院的话就有说辞了,对世人,对自己都解释得通。为了让亲人在赏心悦目的环境里度过住院时光,所以把他送到了远离闹市的医院,因此也很少来探望了。”

    内村耸耸肩看向我,把心里的想法一吐为快。

    “从这个角度来看,这里不就是‘高级弃老山’嘛。医生您也看到了,那些人明明连意识都没有,光凭着从肚子上的小孔输入营养液维持生命。他们真的愿意这样活着吗?”

    “那样的病人没办法表达自己的意愿,才不得不……”

    “我明白。他们无法表达自己的意愿,只好按照亲人的愿望接受治疗。但这样的话,就不能叫实现病人愿望的医院了吧。”

    内村轻蔑地说。

    “应该改个说法,叫‘实现付款人愿望的医院’才对。所以,我在付钱的时候明确地表达了愿望——到了丧失意识的时候,不要进行延续生命的治疗,就让我自然地死去。从容镇定地告别人世才帅气!”

    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内村拍了拍我的腰。

    “看您一脸严肃,医生您还真较真啊。不过是老年人的固执己见罢了。不是这家医院不好,更不是你的问题。我只是想说,不要忘了这一点:并不是所有的病人都自愿待在这儿。”

    内村灵巧地转动轮椅,说了句“回头见”便离开了。

    “并不是所有的病人都自愿待在这儿……”

    我看到了几米之外的病房大门。

    “钻石鸟笼”,怎么想都觉得这个称呼也透露出不情不愿地待在这里的意味。那由香里为什么会住在这儿呢?我忍耐着轻微的头痛,走向走廊深处。

    “今天也辛苦啦!”

    水注入茶壶,醇香的气味立刻弥散开来。实习第三天,刚过午后四点半,我坐在沙发上,像昨天一样享用着由香里的红茶。

    上午查房时,我不知该如何挑起话头,所以只是例行公事地检查,并没有和她交谈,检查完便逃也似的出了病房。医务工作结束后,我在下午两点再次来到这里借用书桌。但因为不能再提昨天的话题,我在无法集中精力的散漫状态下,瞪着参考书虚度了两个小时。

    “吃一点吧。”

    由香里递来一个盛着几块饼干的碟子。

    “啊,多谢。”

    “累的时候,吃甜食不会提高血糖值的。”

    “……这样啊。”

    我闪烁其词,由香里凝视着我的眼睛。我欠欠身,挪动了一下位置。被眼前这双棕色的瞳孔凝望着,总有一种手足无措的忐忑之感。

    “碓冰医生,是发生什么事了吗?你查房和学习的时候都没什么精神的样子,感觉好像有事要问我,却忍住了没有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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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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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8-30 09:11:48 | 显示全部楼层
    被她一句话说中,我下意识地绷紧了脸。由香里伸出手,手指划过我的下眼眶。

    “眼圈都发青了,睡得不好吗?”

    “可能是因为床有点硬……”

    “唔。”由香里眯起眼睛。

    “怎么了?”

    “床可能是真的硬,但好像不单单是这个原因吧。”

    “你怎么知道?”

    “嗯,都写在脸上了。你正渴望着向谁倾诉烦恼呢。”

    渴望倾诉烦恼?我撇了撇嘴——跟家里人都没提起“那件事”,也没理由告诉其他人。但胸中没来由地涌起一阵难耐的冲动。

    “这个房间的费用非常昂贵。”由香里张开双臂,“所以隔音也很完美,说话绝不会被外面听到。而且,这里只有你和一个脑袋里埋着‘炸弹’的女人。”

    由香里清爽的声音穿透我的耳膜,直击心脏。

    “在这里所说的内容绝不会外泄。碓冰医生,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畅所欲言。”

    由香里微笑着。那是一种属于成年人的微笑,跟平日里不食人间烟火的她截然不同。

    “雨声……”这个词从微微张开的嘴唇间悄然溜出来,连我自己都大吃一惊。

    不该说的。脑袋里这样想着,但舌头仿佛有自己的意识一样兀自在颤动。

    “我讨厌雨声……强烈的雨声。”

    “雨声?为什么?”由香里用柔和的语调轻声追问。

    “这要从父亲跟情人一起失踪的事说起。我父亲原本从事古典家具进口生意,经营着一家小型公司,运转得很顺利。”

    “那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

    “嗯,担任经理的雇员把公司的资金卷跑了。那个人是父亲的老朋友,也是我们家的世交,本来绝对可以信得过。这样的故事不陌生吧。”

    “的确是常有的桥段。”

    “这样公司很快就入不敷出,宣告破产了,只剩下欠债。流氓模样的男人叫嚣着闯进家里,父亲只能低着头拼命地请求对方再宽限些时间。”

    那时的记忆复苏了,我感到呼吸困难,不停地用手揉搓着衬衫的衣角。

    “就像刚才说的,我家其实还算富裕。尽管有贷款,但在广岛市内有自己的房子,也存了一些钱。本该把房子卖掉,再拿出积蓄还债的。然而,父亲……那个家伙……”

    我咬紧牙关低下头,因为情绪激动,声音变得嘶哑。握紧的拳头忽然被一片温热包裹,原来是由香里握住了我的双拳。

    我反复深呼吸,把积压在胸中的热气吐出来,继续说下去。

    “父亲扔下家人逃走了。他取走了全部的积蓄,带着情人逃往海外,有一天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个月后,我们收到一封来自欧洲的信,里面装着按了手印的离婚协议和他跟年轻女子的合影。信里写着‘离婚吧,从此以后,我要和心爱的人在一起生活了’。”

    我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讲述着。由香里冷冷地问了一句“然后呢”,把目光转向窗外。

    “然后?”我自嘲似的哼了一声。

    “后来,父亲又来过三次信,信封里装着信和明信片,就像故意讨人嫌似的。母亲提交了离婚协议,用卖房子的钱勉强还上了公司欠银行的债务。家里只剩下房子的贷款要还,我们搬到亲戚家一所破旧的公寓。母亲边打工边慢慢还贷,把我和妹妹抚养大。”

    结束倾诉之后,我抬头望着天花板。日光灯那仿佛漂白过的光芒令人眩晕。

    “爸爸的事……你恨他吗?”

    由香里静静地问。我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嗯,恨。如果可能的话,恨不得使劲打他一顿。然而不可能了,因为他……已经死了。”

    在大吃一惊的由香里面前,我沉重地叹息了一声。

    “父亲失踪一年后,警察找上门来,原来父亲在九州坠崖而死。登山本就是他的爱好,难道是在日本全身心地享受生活来着……”我用轻蔑的语气说道。

    “雨声……”由香里低低地自言自语。听到这几个字,我不禁全身僵硬。

    “一听到雨声,你就会想起父亲的事,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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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8-30 09:12:00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想开口,却又犹豫了。我真的准备把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起的事和盘托出吗?我望向由香里,她用柔和的目光看着我。我仿佛迷失在了她的眼神中。

    “父亲消失的那天,天上下着大雨。我在玄关外看蜗牛,父亲从家里出来,紧紧地抱住了我。我几乎没办法呼吸。然后,他在我耳边低低地说了什么。每个下雨的夜晚,这个场景都会出现在我的梦中。”

    我用双手抱住头。

    “然而,父亲到底说了些什么,我并没有听清,因为雨声把父亲的声音淹没了。”

    那个时候,父亲到底说了什么?他最后究竟要告诉我什么?这十五年间,我冥思苦想,但始终找不到答案。

    “碓冰医生,你恨你的父亲吗?”

    由香里问了跟刚才一样的问题,我的答案几乎脱口而出。但不知何故,喉咙深处似乎被什么扯住了,发不出声音。跟父亲在一起的记忆在脑海里闪过:他给我读绘本,和我一起玩投接球,运动会上和我一起获得了二人三足游戏的第一名……

    “父亲他……”我拼命挤出声音,“父亲他抛弃了我。”

    我靠在沙发上,倦怠感随着流淌的血液席卷了全身。然而,这感觉并不坏。这十五年来,滞留在心底的沉渣仿佛就这样被一股脑儿冲走了。

    “所以呢……”由香里小声呢喃。

    我皱紧眉头追问:“所以什么?”

    “唔,没什么。”

    由香里伸手端起茶杯。我下意识地模仿了这个动作。早已凉透的红茶滋润着干渴的喉咙。房间里充斥着倦怠的气息,连时间的流淌仿佛都变慢了,只有啜饮红茶的声音微微地搅乱了空气。

    “钻石鸟笼……”

    我喃喃自语,把茶杯送到唇边,迎着由香里投来的目光。

    “你说过这个房间像‘钻石鸟笼’,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原本还在纠结这突兀的问法是否合适,但犹豫之际,话已经自然地脱口而出了。

    由香里的眼神游移不定,她似乎在寻找措辞。我没有说话,静静地等待她的回答。

    “母亲生下我后就去世了。我上小学的时候,年纪轻轻的父亲又被癌症夺走了生命。”

    由香里凝视着半空中,娓娓道来,就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我是被祖父母收养的。原本就和他们生活在一起,所以也是顺理成章。祖父母是大富豪。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只知道他们以前经营房地产生意,在泡沫经济时期发展得飞快。再加上不知是不是运气好,在泡沫破裂前觉得‘已经赚够了’,于是卖掉了资产全身而退,手头留下令人艳羡的大笔现金。然而,他们好像对花钱没什么兴趣,仍然过着节俭的生活。”

    由香里用杯里剩的红茶润了润嘴唇。

    “祖父母精心养育着我。然而,三年前先是祖母脑中风身亡,几个月后年迈的祖父也去世了,只剩下我一个人。祖父的葬礼结束后,律师找到我,按照遗嘱,全部遗产由我继承。金额之大让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即使工作几百年,我也不可能赚到那么多钱。”

    几百年……那得有几十亿日元吧。我条件反射般地计算了一下。这样的我令自己都感到嫌弃,不禁把脸扭到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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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8-30 09:12:12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知道祖父母是有钱人,但并不知道他们竟然有钱到这个地步。而突然拥有这么多钱,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结果呢?”

    “我什么都没做。”

    由香里把视线投向窗外。

    “并没有辞职,也没有买什么奢侈品。因为金额太庞大了,让人没有真实感。最后还是过着普普通通的日子。从去年年初开始,每天早上起床后总是感觉头疼。一开始以为是疲劳引起的,逐渐发展到呕吐才去医院检查,然后就得知了这个结果。”

    由香里用食指戳着太阳穴,像初次见面那天一样。

    “这里埋着一颗定时炸弹,而且没办法通过手术取出来。”

    她仰头望向天花板。

    “一开始非常震惊,思绪都是混乱的。难道无论去哪里都治不好吗?我去了许多专科医院接受检查,然而答案都是一样的——没办法把我的炸弹取出来。”

    一直以来都很平和的由香里说到这里,语气中也透露出一丝丝情绪的浮动。

    “确诊之后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我终于认识到,只能和这颗炸弹共度余生了……伴随着恐怖的倒计时。”

    由香里从沙发上起身,走到窗边。

    “所以在人生最后的时光里不妨奢侈一点吧。我用祖父母的遗产支付了这家医院高额的费用。这里房间宽敞,景色也很优美,而且能尽可能地满足患者的愿望。这是我人生中从来没有过的奢侈,大概是靠钻石才能办到的事。嗯,只是潮汐声让人有点郁闷。”

    由香里用手碰触着窗玻璃。我走到她身边。

    “我理解你说这里是‘钻石房间’,可为什么说是‘鸟笼’呢?”

    由香里凝望着窗外,侧脸被深切的哀伤笼罩着。

    “你觉得我走了之后,遗产该怎么办?”

    “一般来说是由亲人继承……”

    “那是一般情况,而我没有亲人。母亲那边的外祖父母也已经不在人世。所以请私人侦探进行了调查,得知还有一位远房亲戚拥有继承权。那个人知道等我死后,会有巨额的金钱转入他的名下。”

    “知道?”

    “是的。那个人早就窥伺着祖父母的遗产。他知道我没有能继承遗产的近亲,我的病也剩不了多少时间了。他那边已经调查了关于我的一切。”

    “所以,这便成了你不肯外出的理由?”

    由香里看了看满脸疑惑的我,轻声叹了口气。

    “因为谁也不知道我脑袋里的炸弹什么时候爆炸。”

    我想起由香里病历卡上的脑部CT图像。那是一颗已经侵入脑干部分的胶质母细胞瘤。确切地说,谁都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夺走由香里的性命,但并非真的无法推测——用不了半年,甚至不超过两三个月。

    凭借当了两年实习医生的经验,我能自然地推断出由香里剩余的时间。心脏在胸骨内剧烈地跳动。为了控制住面部的痉挛,我慌忙咬紧牙关。

    由香里用指尖划过玻璃表面,对我此时的状态视而不见。

    “也许等不及了吧。”

    “……你指什么?”

    “那个远房亲戚欠了大笔的外债,希望尽早拿到钱,哪怕早一刻也好。而且他知道我患有重病,肯定一直在期待着我的炸弹爆炸。然而比他预想的时间更长,他大概已经迫不及待了。”

    我嘴巴半张,声音像呻吟般从喉咙深处漏出来:“不会吧……”

    “是的。他可能想夺走我的性命。从继承遗产到患病之前,我遭遇了好几次车祸,甚至被人推下月台。一定是那个亲戚雇人想谋杀我。他现在暂时收手了,是因为知道我时日不多,他不必冒险就可以顺利得到财产。但不知什么时候,他就会失去耐性。”

    由香里打开窗户,带着寒意的风灌进屋里。

    “那种事……”

    “不可思议是吧?或者说我想得太极端了?你知道吗,钱会使人鬼迷心窍。”

    我当然知道。因为没有钱,我的家庭曾经一度土崩瓦解。因为没有钱,我、妈妈和妹妹不得不苦苦挣扎着度过每一天。也正因如此,我才努力想把自己的才华最大限度地变成金钱,每天埋头苦学。

    一阵猛烈的风吹来,由香里的头发凌乱地飞扬起来。

    “至少我是这样确信的,所以我不肯外出。杀了人,然后伪装成事故或自然死亡的方法不计其数,尤其是对我这样的病人来说。”

    “……所以才一直把自己‘禁锢’在这个房间里?”

    “奇怪吗?大概是这里比较安全吧,这个像钻石一样坚固的鸟笼守护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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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8-30 09:12:26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地方景色优美,也很安全,但是由香里绝不能从这里出去,这就是所谓的“钻石鸟笼”……

    “对了,碓冰医生。”由香里捋了捋头发,“你应该觉得奇怪吧?我明明剩不了多少时间了,却还在害怕外出……”

    我不知如何回答。由香里走近床边的画架,在画纸上描绘穿着白连衣裙、在漂亮街道上散步的女子的轮廓。

    “无论多么恐惧,你难道不想踏出安全的‘钻石鸟笼’,好好享受余下的时光吗?”

    一言不发站在那里的由香里再次望向我。

    “碓冰医生,您会带我走出这个鸟笼吗?”

    由香里的视线像箭一般射向我,令我无处遁逃。我伫立在原地,心想必须说点什么,舌头却僵硬得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

    我努力组织着话语,却不知道自己想说些什么。忽然间,电子音乐演奏的《海滨之歌》的旋律响了起来。

    “啊,已经五点了。碓冰医生,辛苦了。”由香里突然用平时的语气说道,像打拍子一样在胸前合起双掌。像是以此为暗号,被金钱束缚的心灵一瞬间得到了解脱,我长长地出了口气。

    “今天就到这里了。那么,明天见吧。”

    由香里关上窗户,收拾好茶具,我朝着她的背影招呼了一声:“那个……”

    “什么?”由香里转过身,手里拿着纸巾,头微微歪着,几十秒前的那番对话宛如白日梦一般。

    “没、没什么。”我垂下目光,把桌上的参考书夹在腋下朝门口走去。由香里目送着我的背影。

    “那么,失礼了,明天见。”我点点头向她告别。

    “嗯……明天见。”

    传入耳中的声音透着哀伤,我不禁抬起头。可是眼前是一扇厚重的门,我无法看到由香里的表情。一瞬间,我收回了想推门的手,挠了挠头,大步走向长廊。

    从病房出来的瞬间,感觉刚才经历的仿佛是一场梦。害怕被杀之类的一定是被害妄想症。濒临死亡的患者精神不稳定,陷入妄想的也并不少见。

    我在更衣室换好衣服后,离开了医院。穿过停车场走在省道上,身旁一辆银色的轿车飞驰而过。我停下脚步回过头。

    映在三一二号病房窗户上的那个纤细身影,不知为什么显得更渺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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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8-30 09:12:3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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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碓冰医生工作的医院是在广岛市吧?”

    用手电筒察看由香里的瞳孔的时候,她忽然问道。

    “对,是的。”

    我一边确认瞳孔对光的反应情况,一边点头。

    “在广岛的什么地方?从广岛车站步行可以到吗?”

    “最好坐广电。在和平纪念公园附近。”

    “广电?那是什么?”

    “广岛市内通行的地面电车。广岛电力铁路的简称。”

    “啊啊,是那个啊。那和平纪念公园是原子弹爆炸的地方吧?”

    “原子弹爆炸的确切地点并不在公园内,在它附近。”

    “修学旅行时去过和平纪念公园,参观过原子弹爆炸资料馆,看完心情非常沉重。”

    “去广岛修学旅行的话,原子弹爆炸资料馆是必去之地。不过比起那个,更重要的是听诊,所以请保持沉默。”

    躺在床上的由香里拉长语调回答:“好的——”

    来叶山岬医院实习已经整整十天了。实习期间,每天完成工作后,我就到由香里的病房借用书桌学习,然后两个人一起喝茶,接着回宿舍。这样的生活持续着。

    这十天里,由香里的态度变得越来越随意,有时候甚至连私生活都会提起。我也一样,和由香里说话的时候,常常感觉像面对着一个老朋友。只是在第三天之后,由香里再也没有提到过我的父亲。我也不再碰触关于“钻石鸟笼”的话题。

    恐怕那天两个人已经感受到了,那是对方内心最柔软的部分,也是最脆弱的部分,一旦触及,就有崩塌的可能。

    “现在听听肺部,请反复深呼吸。”

    我把听诊器放入由香里毛衣下的胸口处,闭上眼睛,确认肺部没有杂音之后,让她屏住呼吸。呼吸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咚咚的心跳声,震动着耳鼓。

    有韵律的心跳声是由香里活着的证明。我闭上眼睛,把所有感知都集中到听觉上。由香里的心跳声与自己的心跳仿佛融为了一体,有种与真实世界隔绝开来的错觉。

    “没什么异常。”

    我从耳朵上取下听诊器。由香里把毛衣领口整理了一下。最后要看一看她脚踝的情况。

    “碓冰医生,所有住院的病人,你都要这样检查吗?”

    由香里直起上半身。

    “嗯?这不是必须的吗?”

    “不是吧,说不定只是对年轻的女患者检查得格外仔细呢。”

    “当然不是!”

    “开玩笑的,别生气哦。”

    由香里笑着摆摆手。

    “那么,检查脚能看出什么呢?”

    “浮肿,确认身体是否浮肿。脚是最先出现症状的。”

    “咦?是这样啊。我还以为你是恋足癖呢。”

    “由香里小姐!”

    “开玩笑的。啊,说起来,碓冰医生有女朋友吗?”

    “啊?”

    面对她的突然袭击,我皱起了眉头。

    “所以,你在广岛一定有女朋友吧,勾起我的好奇心了。”

    “好了,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吧。”

    我检查完她的脚,又为她盖好被子。

    “告诉我吧,好不好?我可是被你摸过胸又看过脚的。”

    “不要说这种话,让人听见不好。我根本没有什么女朋友!”

    我用力地摇摇头。

    “啊,没有啊。你是医生,长得也好看,还很受欢迎……”

    “哪有什么受不受欢迎的。我经常被护士嫌弃。”

    “啊,你这个态度就不招人喜欢。”

    由香里皱起了眉。

    “不觉得谈恋爱很麻烦吗?每天都要给对方打电话,还要时不时地约会,赶上纪念日还得买贵重的礼物,经济条件也不允许啊。”

    “碓冰医生真冷酷啊。这样的话,是交不到女朋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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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8-30 09:13:02 | 显示全部楼层
    由香里任性地摇了摇头。那种态度令我恼火。

    “也不是没交过女朋友。上学的时候跟同年级的女生交往过。”

    “啊,是嘛,是什么样的人?”

    “不需要每天打电话、约会、送礼物的家伙。”

    我回答。由香里看看我,叹了口气,仿佛在说“看吧”。

    “别多管闲事了。另外,我们现在还在同一家医院实习。”

    “这样啊。那为什么分手呢?”

    由香里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眼睛里却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三年前她突然提出了分手,只说了一句‘从今天开始结束恋人关系吧’。”

    “呃?就这样?”

    我点点头。“就这样。”

    “那么,跟以前的恋人还在同一个职场,不会尴尬吗?”

    “完全不会,因为关系并没有太大的改变。”

    “关系没变?”

    “就是保持原状的意思,会正常地交谈,也一起吃饭,偶尔也在我这里过夜。”

    “过夜?难道……”

    “嗯,也做爱。”

    因为不屑于隐瞒,我索性实话实说。

    由香里的眼睛睁得有平时两倍大,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的脸。

    “那……难道不是恋人关系吗?”

    “应该不是,因为对方说‘不一样’。”

    “呃?不是恋人……却在你这里过夜。”

    我注意到由香里的眼神里掺杂着一丝不屑的感觉。

    “有什么不对吗?这是我们双方都默认的,只是关系稍微有点复杂而已。”

    “无论碓冰医生的异性关系有多复杂,对我来说都无所谓。”

    她眼中的不屑之色越来越浓,我慌忙转移话题。

    “那由香里你呢?有没有在交往的人?”

    “我?”由香里优雅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尖。

    “是啊,现在没有恋人吗?”

    “我从中学到大学读的都是女校,没有接触男生的机会。当然,进入社会后还是有机会与男生接触的。但无论如何,跟‘风流医生’相比,我怎么看都算是不谙世事的大小姐。”

    “能不能别叫我风流医生?”

    由香里无视我的抗议,望向空中。

    “我始终在寻找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一眼看到他,便觉得‘就是这个人’,想和他共度余生。”

    “命中注定?”

    “嗯,像个傻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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