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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柏林谍影》完结-格林盛赞:“这是我读过的最好的间谍小说!”-作者: 约翰·勒卡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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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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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4-9-20 09:13:44 | 显示全部楼层
    2 圆场2
    他看着滕珀尔霍夫机场的跑道渐渐下沉。

    利玛斯不是一个沉思型的人,不是那种想得太多太复杂的人。可他知道他的事业完蛋了,从此以后他只有承受这个现实,就像人们必须面对癌症和坐牢一样。他清楚过去的一切都无法弥补。失败就像死亡一样无可回避,他只有把怨恨放在心里,坚持度过被冷落的日子。他能撑到现在,和大多数人相比时间不能算短,可最后还是被打败了。据说狗没了牙就活不下去,现在利玛斯的牙齿也被拔光了:是蒙特拔光了他的牙齿。

    如果早十年,他还可以另选行当,比如在剑桥圆场的某座大楼里做个文员。那样的话,利玛斯可以工作到岁数很大的时候才退休,可利玛斯根本就不是能那样生活的人。就像让一名赛马选手改行做精算师一样,让利玛斯放弃特工行动而去从事枯燥的政府文案工作,对他来说太为难了。之前他一直长驻柏林,知道人事部门每年年底都要审查他的档案。说他顽固、任性、藐视规则等。他那时就知道有一天会有麻烦的。情报工作有个准则,那就是结果决定一切,政府也赞许那样的准则。利玛斯在蒙特出现之前,也曾成绩斐然。

    利玛斯不知道在何时感到了蒙特对他的威胁。

    汉斯—迪爱特—蒙特,四十二年前出生于莱比锡。利玛斯看过他卷宗里的照片,面孔棱角分明,面无表情,有着一头金发。利玛斯知道他是怎样地爬到了“部门”第二把交椅,并且成为行动部门的实际领导。利玛斯是从雷迈克和其他叛逃者那里了解到这些的,雷迈克作为东德党中央的成员,和蒙特同在保密工作委员会工作。雷迈克对蒙特一直心存畏惧。事实上,雷迈克一暴露,蒙特就杀了他。

    蒙特直到1959年还只是“部门”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色。他那时以东德钢铁业代表团成员为掩护,在伦敦从事间谍活动。他在谋杀了两名他们自己的雇员后,匆忙地逃回东德得以保命。那以后一年内他音信全无,接着又突然出现在莱比锡的“部门”总部,任行动保障处负责人,负责为特别行动提供经费、设备和人员。那年年底,“部门”内部的权力斗争异常激烈,苏联联络官的人数和影响力被大大削减,几个老派人物以思想问题被清洗,同时有三个人物登场:费德勒成为反间谍处的首脑,雅恩接替蒙特,蒙特又上了一个台阶,任行动部副处长,那年他才四十一岁。他们的工作作风开始有所改变了。利玛斯损失的第一名特工是个女孩。她只是特工组织中的小人物,起传递信息的作用。他们在她离开一家西柏林电影院时,当街用枪打死了她。警察一直没有抓到凶手,起初利玛斯还倾向于认为她的被害是个意外,和她特工身份无关。一个月后,德累斯顿的一名铁路搬运工,也是彼得·吉勒姆组织内一名被废弃的特工,在一条铁路线边被杀死并被肢解。利玛斯明白那不可能再是意外了。不久,利玛斯控制的另一个特工小组的两名成员被逮捕,他们很快都被判处了死刑。事态就那样无情而折磨人地发展着。

    现在他们又杀了卡尔,利玛斯也就失去了最后一名有价值的特工,他只有空手离开柏林,就像他当初刚来柏林白手起家一样。蒙特赢了。

    利玛斯个子不高,有着厚密的花白头发,身材不错,像一名游泳运动员。他很强壮,看他那厚实的肩背,结实的脖颈和粗壮的双手,就知道他很有力气。他的穿着习惯和他的性格相似,都注重实用性。就算选择偶尔戴的眼镜,也都是带钢丝边框的。他的西装基本上都是化纤材料的,也不配穿西装背心。他最喜欢穿的还是那种领口有纽扣的美式衬衫,以及橡胶底的山羊皮皮鞋。

    他的面孔棱角分明,薄嘴唇边的入纹透出坚毅,很能吸引人。他的眼睛是棕色的,有人说他有着爱尔兰人的小眼睛。从外貌上,别人很难对他定位。如果他走进伦敦的高级会所,看门的一定会认为他是会所的成员之一。事实上,在柏林的夜总会里,他总被安排到最好的位置上。他看上去像个很难惹的人,绝不会充当冤大头,但也不是那种一本正经的绅士。

    飞机上的空姐对他很感兴趣,猜他是英国北方人(是在北方待过),有钱(未必)。她估计他的年龄在五十岁(差不多吧)。她还猜他是单身(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实际上,他在很久之前就离了婚,孩子都十几岁了。城里有家很奇特的私人银行会定期给那些孩子付赡养费。

    “您还要再来一杯威士忌吗?”那名空姐问他,“要的话,就要抓紧,我们还有二十分钟就到伦敦了。”

    “不要了。”他没有看她,而是看着窗外肯特郡的灰绿色田野。



    福里到机场接他,开车送他进市区。

    “头儿对卡尔的事情很不开心。”他看了一眼边上坐着的利玛斯说。利玛斯点了点头。

    “是怎么回事?”福里问。

    “他中枪了。蒙特他们干的。”

    “被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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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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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20 09:14:00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想是吧。被打死了最好。他差一点就过了关。如果他能再沉稳些,对方也许就更难断定他了。实际上当时他已经通过了检查,可‘部门’的人正好赶到。他们拉响警报,一名民警在他离分界线二十码的地方开枪击中他。他在地上挣扎了一会儿就不动了。”

    “可怜的家伙。”

    “是啊。”利玛斯说。

    福里不喜欢利玛斯,这一点就算被利玛斯知道他也不在乎。福里是那种所谓的俱乐部男人,喜欢扎着显身份的领带,很得意自己的运动才能,有大人物的派头。他从心底里认为利玛斯不可靠,利玛斯则觉得他是个蠢货。

    “你现在在哪个部门?”

    “人事部。”

    “喜欢吗?”

    “棒极了。”

    “我会去哪里?坐冷板凳?”

    “还是让头儿告诉你吧,伙计。”

    “你知道了?”

    “当然。”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对不起,伙计。”福里答道。一时间利玛斯差点发火,可转念一想,也许福里根本就不知道呢。

    “好吧,能不能告诉我一件事?我要自己在伦敦找住的地方吗?”

    福里抓抓耳朵。“不会吧,伙计,不会的。”

    “不会?谢天谢地。”他们把车停在剑桥圆场附近的一个计费车位上,一起走进了圆场大楼。

    “你还没有通行证吧?你最好填张会客单,伙计。”

    “我们是什么时候要求出示通行证的?麦考尔和我熟得不能再熟了。”

    “就是做个样子,你也知道,圆场人越来越多了。”

    利玛斯没有说话,他对麦考尔点了点头,没出示通行证,就径直进了电梯。



    头儿像医生检查骨骼一样,小心翼翼地和他握手。

    “你肯定累坏了吧,”他用歉疚的口气说,“快坐下。”声音还是乏味难听,依旧那样卖弄着斯文。

    利玛斯在椅子上坐下,面对一只橄榄绿的加热器,加热器上面放着一碗水。

    “你觉得冷吗?”头儿问道。他在加热器前弯下腰,搓了搓双手。他黑色的夹克衫里穿着一件棕色的旧羊毛开衫。利玛斯想起了头儿的妻子,那个叫曼迪的小个子蠢女人,她似乎认为她丈夫在煤炭管理委员会之类的部门工作。头儿以前说过,那件毛衣是他妻子给他织的。

    “天气太干燥,人不舒服。”头儿接着说,“冷倒是不冷了,可空气又太干,同样对人体非常不利。”他走到桌边,按了一下按钮。“看看能不能给我们弄点咖啡来。”他说,“吉妮不在,就不太方便。他们给我临时找了个姑娘顶她,真是麻烦。”

    他比利玛斯印象中的更矮一些,最多一样高。还是那种貌似超然、自命清高的神情。他那种循规蹈矩的作风和利玛斯完全不同。他有着例行公事的微笑,转弯抹角的表达,而且对他坚守的行为准则,还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架势。依然是那样的陈腐。

    他从桌上拿过来一包香烟,递给利玛斯一支。

    “香烟会越来越贵。”他说。利玛斯应付地点了点头。头儿把那包香烟放进自己口袋,坐了下来。双方沉默了一会儿,利玛斯先说话了。

    “雷迈克死了。”

    “是啊,是那样的。”头儿说,口气像是在鼓励利玛斯,“很不幸,太……我估计是那个女的使他暴露了—那个叫艾尔维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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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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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20 09:14:11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想是的。”利玛斯不会问他是怎么知道艾尔维拉那个人的。

    “是蒙特让人打死了他。”头儿加了一句。

    “是的。”

    头儿起身去房间里找烟灰缸。拿来一只后,放在他们坐的椅子之间的地上,不是很方便的位置。

    “你当时有什么感受?我是说他们向雷迈克开枪的时候。你当时就在现场,对吧?”

    利玛斯耸了耸肩。“我当时非常气愤。”他说。

    头儿用一只手撑着头,眼睛半开半闭。“你的感受肯定不止那一点吧。你不觉得沮丧?有那些情绪才正常嘛。”

    “我是很泄气,那有什么奇怪?”

    “就一个男人来说,你对雷迈克印象好吗?”

    “还好吧。”利玛斯有点无助地说,“现在再说那件事没有什么意思。”他又加了一句。

    “雷迈克被害后的那个晚上,你是怎么度过的?”

    “喂,这算什么事情啊?”利玛斯激动地问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雷迈克是最后一个,”头儿若有所思地说,“他是一系列被害者中的最后一人。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第一个被杀的是名姑娘,她参加婚礼后,从电影院里出来时被枪杀。接着是德累斯顿的那个人,再后来吉娜被捕。一个接一个,就像侦探小说里的那十个小黑人。保罗、维莱克和兰瑟都死了以后,最后轮到了雷迈克。”他露出轻蔑的微笑。“这样的代价不算小啊。我想你是不是已经受够了?”

    “受够了?什么意思?”

    “我想你是不是觉得很疲惫,需要好好休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随你的便。”利玛斯最终说了一句。

    “我们这一行是不讲怜悯的,是不是?当然在实际生活中很难做到。我们相互配合,曾度过不少艰难的时光。可不能再那样继续下去了……人不能一直待在寒冷之中,有必要从寒冷中归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利玛斯眼里似乎又出现了那个场面。鹿特丹郊外漫长的公路,又长又直,在山丘中穿过,路上是一队队行走的难民。远处有架小飞机飞来,人们停下来看着它。飞机飞来了,像是擦着小山飞来。炸弹在路上炸开了,一片混乱,好似地狱。

    “我不想再兜圈子了。”利玛斯最后说道,“你现在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在寒冷中再坚持一会儿。”利玛斯没有说话。头儿就接着说了下去:“按照我的理解,我们的工作有个准则,那就是从不主动进攻。你认为这样对吗?”

    利玛斯点了点头,尽可能地少说话。

    “我们在和对手较量中,总是处于守势。不能说这种做法是错误的,我们和对手较量是为了让普通大众能安全平静地生活。这样说,是不是太浪漫了?当然我们也不否认,有时也用些很毒辣的手段。”他像个孩子似的笑了笑,“在这个特殊的领域,我们对欺骗有各自的衡量标准。无论如何,现实和理想还是有差距的,是不是?”

    利玛斯听糊涂了。以前他也碰到过听头儿说一大堆废话后才谈正题。可头儿刚才说的那些话,却是他从来没有听过的。

    “我是说必须把现实的工作方式和最佳的方式比较一下。我想我方和对方在战后的工作方式变得越来越相似了。也就是说我们不能因为我们政府的政策比较宽厚,我们在工作中就可以心慈手软。现在明白我的意思了?”他低声笑了笑。“决不能心慈手软。”他说。

    我的天啊,利玛斯心里叫道,这么一大堆该死的说教。他到底要说什么?

    “所以啊,”头儿接着说,“我就认为我们应该想办法除掉蒙特……对,除掉他。”说完,他生气地转向门口。“为什么该死的咖啡还没有送来?”

    头儿走到门前,开门和外面什么地方坐着的姑娘说话。回来时他说:“我真的认为有机会就要除掉他。”

    “为什么?我们在东德的内线全没了,一个不剩。你刚才也说过,雷迈克是最后一个。我们没有什么可失去了。”

    头儿坐下来,盯着自己的双手看了一会儿。

    “也不能这样说。”他终于开口说话,“不过详细情况我就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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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20 09:14:26 | 显示全部楼层
    利玛斯耸了耸肩膀。

    “告诉我,”头儿接着说,“你是不是对间谍工作厌倦了?不好意思,我可能问过你这个问题了。我的意思是,那也是我们这一行可以理解的心理。就像飞机设计师要考虑金属疲劳问题一样,我们特工人员也有疲劳和厌倦,我觉得两者很有可比性。如果你真的厌倦了我们这一行,请直说。”

    利玛斯想着早上乘飞机回伦敦的情况,依然沉思着。

    “如果你真的厌倦了,”头儿加了一句,“我们就要另想办法去对付蒙特。我想的是采取一些特别的手段。”

    门外的姑娘送来了咖啡。她把托盘放在桌上,倒好两杯咖啡。头儿等到她出门,才开口说话。

    “真是个傻姑娘。”他说,像是在自言自语,“好像再也找不到好的女秘书似的。要是吉妮没有在这段时间休假就好了。”他郁闷地搅了一会儿咖啡。

    “我们必须让蒙特吃点苦头。”他说,“你说,你是不是喝酒喝得很多?我是指威士忌之类的烈性酒。”

    利玛斯觉得自己对头儿还是很不了解。

    “我平常是喝点酒,不过从不过量。”

    头儿理解地点了点头。“你对蒙特了解多少?”

    “他是个杀手。他在这里待过一两年,是东德钢铁业代表团的长驻人员。那时候,我们有一个行动顾问,叫曼斯顿。”

    “一点不错。”

    “蒙特那时候发展了一名特工,一个外交人员的妻子。后来他杀了那个女的。”

    “他还试图杀害乔治·史迈利。当然把那个女人的丈夫也杀了。他是个非常可恨的人,曾经加入过希特勒的青年团等组织。他不是那种知识型的共产党员,而是‘冷战’的急先锋。”

    “和我们一样。”利玛斯冷淡地说了一句。头儿没有笑。

    “乔治·史迈利对这件事情很了解,可他已经离开了。尽管如此,我希望你去找他。他目前在研究17世纪的德国,住在切尔西,就在斯隆广场后面的贝瓦特街,你熟悉那里吗?”

    “是的。”

    “吉勒姆当时也参与了,他现在就在四号楼一楼。你驻外期间,这里的变化还不小。”

    “是啊。”

    “你花个一两天和他们见见面,他们知道我的想法。如果你愿意的话,去我家度周末吧。”他连忙又加了一句,“我妻子要去照顾她的母亲,家里就我们两个人。”

    “谢谢,我很愿意。”

    “这样我们可以在放松的环境下谈事情了,会很开心的。我想你可能会有个赚大钱的机会,而且赚到的钱全归你。”

    “谢谢。”

    “当然,如果你还愿意去干……没有觉得厌倦或有其他什么情绪。”

    “如果是要去杀蒙特的话,我很愿意干。”

    “你真的愿意?”头儿礼貌地问道。他仔细地打量了利玛斯一会儿才说:“是啊,我真的觉得你行。但你千万不要勉强自己。我想说这个世界上的爱恨情仇都是过眼云烟。有些事情过去了,留下的仅是些不愉快的记忆,人们不愿意再提起的记忆。我冒昧地问一下,对卡尔·雷迈克被枪杀这件事,是不是就给你这种感觉?你对蒙特没有恨,你对卡尔也没有爱,你只是有一种深深的挫折感……他们告诉我说,那天你一夜没睡,一直在柏林的大街上行走。是那样的吗?”

    “我是出去散步了。”

    “散步散了一夜?”

    “是的。”

    “艾尔维拉情况怎么样?”

    “谁知道……我现在只想和蒙特算账。”他说。

    “好,很好。另外,如果你见到这里的老朋友,我想你最好也不要和他们谈起这件事情。事实上,”头儿停顿了一下,“我不想让他们知道什么。就让这里的人认为我们对你很不好吧。要做一件事情,那就开个好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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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20 09:14:53 | 显示全部楼层
    3 堕落
    利玛斯开始坐冷板凳了,人们对此并不觉得意外。不少人说,柏林站的工作这几年来都很失败,当然应该有人来承担责任。另外,他年纪大了,也不适合再执行任务,毕竟特工人员的反应能力应该和网球运动员一样出色。利玛斯在战争期间的表现不错,这个大家也知道。那时他在挪威和荷兰的工作开展得还可以。那里的工作结束后,上面给了他一块奖章就打发了他。当然后来他又被征召进来。只是可惜了他的退休金了,太可惜了。这些话是会计科的爱尔西透露出来的。她在食堂里对人说,可怜的利玛斯因为离职过一段时间,所以他以后的退休金只有四百镑一年。爱尔西觉得这个规定应该改一改,不管怎么说利玛斯都做过特别工作。可财政部的人对这种事情盯得很紧,比以前紧多了,即便以前在曼斯顿掌权的那段困难时期,情况也比现在好得多,所以会计科也没有办法。

    人们向新进的人员说,利玛斯是个老派人物,喜欢打打杀杀,接受的是古板的旧式教育。上头对利玛斯也做得有点过分,毕竟他精通德语和英语两种语言,并且荷兰语也讲得很不错。他并不那么保守,尽管他没有受过什么高等教育。

    利玛斯的工作合同还有几个月就到期了,所以上头把他安排到资金调配部混日子。资金调配部和会计科不同,它负责向国外调拨资金、为特工人员和特别行动提供财力支援。这个部门的大部分工作由一个办公室打杂的就可以完成,只有个别涉及高度机密的工作除外。所以资金调配部被大家归类为供人养老的部门。

    利玛斯开始堕落了。

    一个人变坏,一般都要经过比较长的时间。可利玛斯的情况是个例外。他在同事的眼里,很快就从一个有荣誉感的男人,急速地变为一个令人讨厌的酒鬼,整个过程也就只有几个月。酒鬼会做出一些特别的傻事,他们在没有喝醉的情况下,也会做些难以理喻的事情。而利玛斯变坏的速度快得惊人,他变得不守信用,经常从文秘人员那里借点小钱,却从来不还。还时常找些拙劣的借口,迟到早退。起初同事们还迁就他,也许是因为他的堕落让大家不舒服,就像乞丐和残疾人让人不舒服一样。人们厌恶那些不正常的人,是怕他们自己也变得不正常。最后,由于利玛斯的健忘、无礼和怪异,他被同事们孤立了。

    让大家惊奇的是,利玛斯对坐冷板凳毫不在意。他的意志好像在突然间崩溃了。新来的文秘人员觉得特工人员都不是凡人,人们这时就会以利玛斯为反面典型,告诫那些新来的人。他对自己的外貌举止越来越不注意,他去供低级职员进餐的食堂吃饭,据说他在那里偷着喝酒。他变得很孤立,变成一个无用武之地的可怜虫,就像一个不许下水的游泳运动员,或者一个不让上台的演员。

    有人说他在柏林犯了错误,他手下的特工被人一网打尽。大家也不是很清楚,只是都觉得对他的处罚太严厉了。连人事部那个以做事辣手著名的人,也觉得上头对利玛斯有些不公。人们从他身边走过时,会对他指指点点,就像人们见到过气的运动员那样。人们会说:“那就是利玛斯,他在柏林栽了跟头。现在变得自暴自弃了。”

    不久后的一天,他消失了,没有和任何人告别,甚至和头儿都没有打招呼。在大家看来,那也没什么奇怪的。离开特工这个行当的人,本来就不会有什么欢送仪式。尽管如此,利玛斯的消失还是有些突然。人们了解到,他是在工作合同到期前离开的。会计科的爱尔西透露了一点点消息说,利玛斯把他工资账户里的钱都提走了,据爱尔西的意思,利玛斯肯定是个人财务方面出了问题。其实他的退休金在月底就可以领了,爱尔西不肯透露退休金有多少,但肯定有四位数,利玛斯真是个倒霉蛋。他的国民保险卡已经寄出了,人事部有他的地址。爱尔西当时还用轻蔑的口气加了一句:当然了,人事部是绝不肯透露他的地址的。

    有关利玛斯有经济问题的说法开始流传,不知道是谁传言说:利玛斯的突然离开和资金调配部的账目出问题有关。有一大笔钱不见了(据在电话总机房工作的某位女士讲,那笔钱高达四位数),后来虽然大部分钱被追回,上头还是把利玛斯的退休金给扣了。还有人说他们不相信那是真的,他们说,如果阿历克真要盗用资金的话,也不会傻到偷总部的钱,他应该有很多别的办法搞到钱。认为他偷钱也是正常的事情,只是偷的方法应该会更高明一些。而那些不太认同利玛斯有犯罪倾向的人,则把原因归结为他酗酒成性,需要支付大笔的离婚赡养费。还有就是他原来驻国外有津贴,现在收入减少了,所以当他手上掌握大量资金的时候,想到自己没几天就退休了,他才做出那样的傻事。不过大家都同意一点,那就是:如果阿历克真的手脚不干净,那他就永远完蛋了。离职安置部门不会管他的,人事部门也不会给他发推荐信。那是令大多数工作人员胆寒的情况。盗用公款是人事部门最不能容忍的行为,也是最不可能被宽恕的罪行。如果阿历克真的偷了总部的钱,人事部门会恨他恨到死,就算他死了也不会给他一块裹尸布。

    他走后一两周,有人开始关心他的下落。可他以前的朋友都早就和他划清了界限,他已经成了一个让人讨厌的人,不断地攻击特工这个行当及其管理层。用他的话来说,特工部门就像一家大兵管理的俱乐部。他不放过任何机会攻击美国人和他们的情报部门。和对东德“部门”的仇视比起来,他好像更恨美、英的特工部门,尽管他很少提及东德的“部门”。他还暗示是美、英的特工部门出卖了他在柏林建立起来的组织。他着魔似的攻击,想以此获得心理平衡,结果使那些本来了解他的人,甚至对他印象还不错的人,都和他断绝了关系。利玛斯的离开也没人太当回事,人们很快就忘却了他,去关注新的热点了。



    他的房间又小又脏,棕色的墙壁上挂着一些照片。房间对着三座仓库的灰色后墙,为了美观,那边的墙上还画了几扇假窗户。仓库顶上还住着一个意大利人家,那家人是晚上吵架,早上拍地毯,没有安宁的时候。利玛斯没什么心思收拾房间,只是买了灯罩装上,用两条床单把房东提供的格子麻布换了。其他的利玛斯都不管了,还用着那些简陋的花布窗帘、磨损的棕色地毯和笨重的粗木家具,弄得房间像船工的招待所。平时他花一先令从那个黄色的破热水器上取开水。

    他需要去打工,因为他没钱,一点钱也没有。看来他因为缺钱而挪用公款的事情是真的了。为此,特工部门对利玛斯也没有做什么合适的安置。他自己起初想在工商行当找个工作,曾有一家工业黏着剂厂商考虑过他申请担当的经理助理和人事主管工作。尽管他没有以前工作单位的推荐信,没有从业经验,那家厂还是以六百镑的年薪雇用了他。他在那家厂工作一周后,厂里鱼油的味道已经把他衣服和头发都熏得臭烘烘的,怎么都无法去除,连呼吸都像有一股死鱼的味道。结果利玛斯干脆把头发剃得非常短,还把他最好的两套西装都扔了。接下来一周他开始了新的工作,到郊区向家庭主妇们推销百科全书。可他不是那种容易被家庭主妇们所接受的人,主妇们不喜欢他,也就不会买他的百科全书。每天夜里他都很疲惫地回到住处,夹着一套没人要的百科全书。一周下来,他只有打电话给卖书的公司,说他一套也没有卖出去。对方丝毫没有觉得奇怪,只是提醒他必须把样书送还,双方结束关系。利玛斯一怒之下,扔下书就走出了打电话的电话厅。他跑到一家酒吧,喝了很多很多的酒。因为付不起二十五先令的酒钱,还对一位想帮他的女人大喊大叫,结果他被人从酒吧里扔了出去。酒吧的人发誓再也不让他进门,可一星期后他们就忘了以前的誓言。利玛斯在那一带开始小有名气了。

    人们时常能看到他步履蹒跚地从楼里出来。他话很少,没有朋友,男女朋友都没有,狗都不认识他。人们猜测他生活中有了麻烦,可能是逃婚出来的,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他不知道东西的价格,别人告诉他也记不住。找零钱的时候,往往要把身上的口袋先摸个遍。买东西从来不记得带篮子,总是买口袋装东西。人们不喜欢他的出现,为他的行为觉得遗憾。人们还觉得他脏,因为他常常不刮胡子,穿的衬衫也肮脏破烂。

    住在撒得贝雷大街的一位叫迈凯德太太的女人每星期去他那里打扫一次房间,可他从来没对她的劳动说过一句感谢的话。她是街坊里的消息灵通人士,话传得很快,因为那里做生意的人也需要了解附近的居民,从而决定能不能赊账给某人。关于赊账的问题,迈凯德太太的意见是不能赊给利玛斯。她说,利玛斯从来没人给他寄信,大家都觉得这是个严重的问题。他没有任何照片,只有很少几本书;她说他还有一本外国书,书还很脏。按她的估计,他剩下的钱很少了,很快就会变成十足的穷光蛋。她知道他每周四去领救济金。贝瓦特街的住户商家都受到提醒,没有必要再提醒一遍了。人们听迈凯德太太说,他酒喝得很多,酒吧的人也证实了这一点。尽管酒保和女清洁工不存在赊账的问题,可他们的消息传到了那些可以赊账的人们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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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20 09:15:13 | 显示全部楼层
    4 丽兹
    他后来去图书馆工作了。是失业人员职业介绍所让他去的,每周四他领失业救济金那天的早上,让他去图书馆工作半天。在这之前,介绍所给他安排的一些工作都被他拒绝了。

    “那个工作也不完全适合你,”皮特先生说,“可工资还不错,对一个受过教育的人来说,工作也很容易。”

    “什么样的图书馆?”利玛斯问。

    “是区里的心理研究图书馆,是捐资兴建起来的。那里的藏书有几千卷,什么样的书都有。有很多书还没有整理,所以需要一个人去帮忙。”

    他领了救济金和一张表。皮特又加了一句:“那地方是有点怪,但至少让你有个工作做,是不是?你还是去试着做做看吧。”

    皮特也有点怪。利玛斯觉得以前肯定在哪里见过他,可能是战时在圆场遇见过他。

    那家图书馆像是教堂,里面非常冷。馆里两边各有一台黑色的煤油炉,弄得到处都是一股煤油味。房子中央隔出来一个小房间,像个方木箱似的,里面坐着图书管理员克莱尔小姐。

    利玛斯从没有想到他会在一个女人手下工作。失业人员职业介绍所的人也没有告诉他这一点。

    “我是新来帮忙的,”他说,“我叫利玛斯。”

    克莱尔小姐从卡片盒中抬起头,像是听到了什么粗话,瞪着眼说:“帮忙?你是什么意思?帮忙?”

    “来做助手。是失业人员职业介绍所的皮特先生让我来的。”他说着把一张油印的表格在台子上推了过去,表格上用斜字体填着他的个人信息。她拿起表格,研究起来。

    “你是利玛斯先生。”以此开头,接下来还有很多审讯。

    “你在失业人员职业介绍所工作?”

    “不,我是他们介绍来的。他们说你这里需要一名助手。”

    “明白了。”她挤出一丝生硬的笑容。

    这时候电话铃响了,她接电话后,就和什么人吵了起来,吵得很厉害。利玛斯估计通话双方已经吵了很多次了,因为他们是电话拿起来就吵,根本没有先兆。她的声音又拔高了一度,开始为音乐会的票子问题争吵着。他听了一两分钟后,离开去了书架那边。他发觉有个姑娘站在书架间的梯子上,正在整理图书。

    “我是新来的,”他说,“我叫利玛斯。”

    她从梯子上下来,很正式地和他握了握手。

    “我叫丽兹·戈尔德。你好,你见过克莱尔小姐了吗?”

    “是的,她目前正在打电话。”

    “估计又在和她母亲吵架。你要做什么?”

    “不知道,工作吧。”

    “目前我们把书登记在册,不久前克莱尔小姐启动了重新登录图书的工作。”

    她个头高,身材却不太协调,腿长腰也长。为了不显高,她穿着平底的尖头鞋。和她身材一样,她的五官也都是大号的,让人说不准她是美还是相貌平平。利玛斯估计她年龄在二十二三岁,是个犹太人。

    “要做的事情也就是查查书在不在架子上,你看,这是书的清单。找到书的话,就用铅笔在新的书目清单上做个记号,再把旧的索引画掉。”

    “然后呢?”

    “只有克莱尔小姐才能用钢笔处理书目清单,这是规定。”

    “谁的规定?”

    “克莱尔小姐的规定。你从考古类书籍开始做,可以吗?”

    利玛斯点了点头,他们一起走到另一个由三面书架围成的区域,那里地上放着一只装满卡片的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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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20 09:15:31 | 显示全部楼层
    “你以前做过这样的工作吗?”她问。

    “没有。”他弯下腰,拿起一把卡片理了理。“皮特先生让我来的,他是职业介绍所的人。”他又把卡片放了回去。

    “克莱尔小姐也是唯一能用钢笔在卡片上写字的人吗?”利玛斯问道。

    “是的。”

    她走开后,他犹豫了一下,拿出一本书,看了看扉页。书名是《小亚细亚考古发现》,第四卷。图书馆里好像也只有第四卷。



    下午一点,利玛斯觉得饿了,于是走到丽兹工作的地方说:“中饭怎么解决?”

    “哦,我带了三明治。”她看上去有点难为情,“我们可以分着吃,就是不知道你够不够。附近没有吃饭的地方。”

    利玛斯摇了摇头。

    “我出去吃,谢谢。我正好要去买点东西。”她看着他推开转门走了出去。

    他两点半才回来,身上一股酒味。手上两个袋子,一个装满了蔬菜,另一个装着杂货。他把袋子放到一个角落,又无精打采地开始整理起考古学书籍来。他工作了十分钟后,才察觉到克莱尔小姐正看着他。

    “利玛斯先生。”他站在梯子中段,回头俯视着她问:

    “有事吗?”

    “你知道那些袋子是什么地方来的吗?”

    “是我的袋子。”

    “明白了,是你的袋子。”利玛斯等着她的下文。“很遗憾,”她过了一会儿才接着说,“我们这里不允许把购物袋带进图书馆。”

    “我还能放在哪里?除了这里,我没地方放它们。”

    “不许放在图书馆里。”她一本正经地说。利玛斯不睬她,继续整理考古学书籍。

    “正常情况下,”克莱尔小姐接着说,“中午吃饭时间里,你是没时间去采购的。我们都做不到,戈尔德小姐和我都没有时间去买东西。”

    “那你多花半小时不就可以了?”利玛斯问道,“那样就来得及了。如果工作做不完,晚上加半小时班不就可以了吗?如果你真的那么忙的话。”

    她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很显然是在考虑怎么回答。最后,她宣称:“我要去和‘铁边’先生谈谈这个问题。”说完就走了。

    五点半整,克莱尔小姐穿上外套,故意只说了一句“晚安,戈尔德小姐”就离开了。利玛斯估计她为两个购物袋的事郁闷了一个下午。他走到旁边的架子边,丽兹·戈尔德正坐在梯子下沿,读着一本小册子之类的东西。当她看到利玛斯过来时,有点歉疚地把小册子放进她的手提包里,站了起来。

    “谁是‘铁边’先生?”利玛斯问她。

    “我想那个人根本不存在。”她回答说,“她答不上话的时候,总是那样说。有一次,我问她那是个什么人,她装得神神秘秘的,要我别管。所以我觉得根本就没有那个人。”

    “克莱尔小姐还真有一套。”利玛斯说。丽兹·戈尔德露出了微笑。

    六点的时候她锁上门,把钥匙给了看门人。看门人的年纪很大了,据丽兹说,一战中他怕德国人袭击而整夜不睡,结果落下了战斗疲劳症。外面非常冷。

    “回家的路远吗?”利玛斯问。

    “走二十分钟就到了,我都是走回去的。你呢?”

    “不太远,”利玛斯说,“晚安。”

    他慢慢地走回住处,进门后转了一下电灯开关,灯不亮。他又去开微型厨房里的灯以及床边的电取暖器,都没有反应。门口垫子上有封信,他捡起信,借着楼道上昏暗的灯光看了起来。那是电力公司地区经理来的信,说他有九镑四先令的电费没有付清,很遗憾必须断他的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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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20 09:15:55 | 显示全部楼层
    他成了克莱尔小姐的眼中钉,而她就喜欢和别人过不去。她有时训斥他,有时冷落他。每当利玛斯走近她时,她就浑身发抖,左顾右盼,像是要找自卫武器,或是寻找逃跑路线似的。如果利玛斯无意中把外套挂到了她自认为专有的衣架上,她就变得义愤填膺,站在衣架前发抖足有五分钟,直到丽兹看到她那样,把利玛斯叫来为止。利玛斯就走到她身边问:

    “克莱尔小姐,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她咬着牙说,“什么事都没有。”

    “是我外套的问题吗?”

    “没什么。”

    “那就好。”他说完就回到了书架边上。她那天一直都在颤抖,压低声音打了半个上午的电话。

    “她在把这件事告诉她母亲,”丽兹说,“她什么都要告诉她妈妈,也经常在电话里谈论我。”

    克莱尔小姐对利玛斯如此痛恨,以至于她觉得简直没法和他说话。有天他吃中饭回来,在他工作梯的第三格上发现一个信封,信封上把他的名字写错了。他拿着那只装钱的信封,第一次主动走到她面前说:“克莱尔小姐,你把我的名字写错了两个字。”她在那里不停地颤抖,两眼乱转,胡乱地摆弄着手中的铅笔,直到利玛斯离开。随后的几小时里她又鬼鬼祟祟地打了很长时间的电话。

    利玛斯在图书馆工作三周后的一天,丽兹请他去吃晚饭。她是在那天下午五点,装着心血来潮的样子请利玛斯去的。她似乎知道,如果请他明后天去吃饭的话,他可能会忘记。所以她在五点的时候问他,利玛斯开始好像还不太情愿,最终还是接受了她的邀请。

    他们在雨中走到她的公寓。欧洲的城市风格差别不大,让人分不清这里是伦敦还是柏林。石头铺成的路上,积水中有光怪陆离的倒影,车辆在潮湿的街道上沉闷地行驶着。

    有了第一次,以后利玛斯就经常去她住处吃饭了。她叫他去,他就去,她经常请他去。他的话一直很少。她知道利玛斯肯来吃饭后,常常在早上去图书馆上班前就把餐桌布置好,有时候把蔬菜也事先准备好,还准备好餐桌上的烛台—她喜欢烛光。她知道利玛斯肯定是个有很多隐情的人,预感到利玛斯有一天会因为某种她不知道的原因不辞而别,并且会再也见不到他了。她试图把她的感觉告诉他,有天晚上她说:

    “你想走就走,我不会缠着你,阿历克。”他那棕色的眼睛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我走的时候会告诉你的。”他说。

    她的公寓是带厨房的一室一厅。厅里有两把扶手椅和一个长沙发,还有一只放满平价书的书橱。都是些经典名著,她也从没有读过。

    晚饭后,她就和他聊天,他则躺在长沙发上抽烟。她说话的时候,也不知道他听进多少,她也并不在意。她会跪坐在沙发边,握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和他说话。

    有一天晚上,她对他说:“阿历克,你有什么信仰吗?不要笑—告诉我。”她等他回答。

    他终于开口了:“我相信:去市中心要乘11路公交车,并且不相信开车的人是上帝。”

    她像是认真地思索着,最后她又问:“那你到底相信什么呢?”

    利玛斯耸了耸肩。

    “你肯定相信什么吧。”她坚持地问道,“比如说上帝,我知道你有信仰的,阿历克。你有时候的神情给人的印象是,你肩负着特别的使命,就像传教士那样。阿历克,你不要笑,我说的是真的。”

    他摇了摇头。

    “对不起,丽兹。你搞错了。我不喜欢美国人和公立学校。我也不喜欢那些阅兵队列,和那些参加阅兵式的士兵。”接着他认真起来,加了一句,“我还不喜欢谈论人生。”

    “可是,阿历克,你还不如说……”

    “我应该再加一句,”利玛斯打断她的话,“我不喜欢别人教导我应该怎样思考问题。”她知道他快要生气了,可她还是忍不住继续谈论这个话题。

    “那是因为你不想思考问题,你不敢去思索。你的脑子中毒了,有着太多的仇恨。阿历克,你其实是个狂热的信徒,我知道这一点,可我不知道你信仰什么。当然你并不想把你的狂热传染给别人,那样反而对你更不利。你很像一个发誓要复仇或者要做什么事情的人。”棕色的眼睛盯着她,利玛斯开口说话时,她被他的语气吓坏了。

    “如果我是你的话,”他生硬地说,“我就不管别人的闲事。”

    接着他又露出微笑,那种坏坏的笑。他以前没有这样笑过,丽兹知道他是在施展他的魅力。

    “那我们丽兹相信什么呢?”他问。

    丽兹回答道:“我不是好糊弄的,阿历克。”

    后来有天晚上,他们又谈起信仰问题。那是利玛斯先开的头,他问丽兹是不是信上帝。

    “你误解我了。”她说,“全错了,我不相信上帝。”

    “那你相信什么?”

    “历史。”

    他吃惊地看了她一会儿,笑了起来。

    “哦,丽兹,哦,不。你难道是个共产主义者?”她点了点头,听到他的笑声,她像个小姑娘似的红了脸。她有点生气,也有点如释重负的感觉,因为他并不在意这一点。

    那天晚上,她让他留下来过夜,他们成了情侣。他早上五点就离开了她的住处,对此她能理解。她倒是觉得很自豪,而他似乎还有点难为情。

    他离开她的住处后,转向通往公园的路。晨雾中,十几米外的路上有个人影。那是一个穿风衣的男人,又矮又胖。那人靠在公园的栏杆上,雾中的身影有点朦胧。等利玛斯走近时,雾好像更浓了,包裹着栏杆处的那个男人。浓雾散后,那个男人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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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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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21 22:29:24 | 显示全部楼层
    5 赊账
    大约一周后的一天,他没有来图书馆。克莱尔小姐开心了,她十一点半不到就把这个情况汇报给了她的母亲。中午吃饭回来,她在利玛斯一直整理的考古学书架前站下,摆出一副特别专心的样子,看着那些书。丽兹知道她是摆出一副检查利玛斯有没有偷书的架势给人看。

    那天剩下的时间里,丽兹一直不搭理她,对她的问话装作没听见,尽力把心思放在自己的工作上。下班回家后,她是和着眼泪入睡的。

    第二天她一早就到了图书馆,觉得她要是能早点上班,也许利玛斯就能出现似的。随着上午时间的流逝,她的希望逐渐破灭。她知道他再也不会来了。那天她忘了给自己准备三明治当午餐,所以决定乘车去外面吃饭。她觉得人很空虚难受,并不觉得饿。她应该去找他吗?可她保证过不缠着他的。但是,他也说过走时会通知她的啊。她应该去找他吗?

    她叫了一辆出租车,把他的地址告诉了司机。

    她费劲地走上那昏暗的楼梯,按下他房间的门铃。门铃好像已经坏了,她根本没有听到铃声响起。门口的脚垫上放着三瓶牛奶和一封电力公司寄来的信。她犹豫了一会儿,开始用力地敲门。她听到房里有轻微的哼声,于是跑到楼下,按下面住户的门铃。没有听到回音,她马上又下了一楼,发现自己到了一家杂货店的后间。角落里坐着一个老妇人,在椅子上摇来摇去。

    “顶层房子里,”她喊道,“有人病得很厉害,谁有房间钥匙?”

    老妇人看了她一会儿,朝前面店里叫道:“亚瑟,过来一下,亚瑟,这里有个姑娘。”

    一个男人穿着棕色的工作服,戴着灰色的软毡帽,伸头进来问:“有姑娘?”

    “顶层房子里有人得了重病,”丽兹说,“他无法走过来开门,你有他房间的钥匙吗?”

    “没有。”杂货商说,“不过我有榔头。”他们一起向楼上跑去,杂货商还戴着毡帽,手上拿着一把大螺丝刀和一把榔头。他用力地敲门,接着屏着呼吸听门里的声音,门里没有任何动静。

    “我刚才还听到里面有呻吟的,我能肯定。”丽兹低声说。

    “我把门砸开,你愿意负责修理费吗?”

    “我愿意付。”

    榔头发出可怕的声音,砸了三下,他就把门边的一块板敲开,门锁也跟着掉了下来。丽兹抢先进了门,杂货商也跟了进去。房间里冰凉刺骨,暗淡的光线中,他们依稀看到角落的床上有个人影。

    “哦,我的天哪。”丽兹想,“如果他死了,我可不敢碰他。”她还是走到他的床前,发现他还活着。她拉开窗帘,走到床边跪下。

    “需要的时候我会去叫你,谢谢你。”她头也没回说道,杂货商点了点头下楼去了。

    “阿历克,怎么啦?怎么会生病的?怎么啦,阿历克?”

    他的头在枕头上动了动,深凹的眼睛紧闭着。苍白的脸上,黑色的胡子很长。

    “阿历克,你一定要告诉我。求你了,阿历克。”她把他的双手放在手心,泪水不停地从脸上滑落。她急得不知所措,最后站起身来,跑到房里的小厨房,开始点火烧水。她那时也不知道怎么办,只是觉得应该做点什么才好。水一开始烧,她就拎起手提包,从床边的桌子上拿起利玛斯的房门钥匙,冲下楼去。她一口气跑到街上,奔向路对面的药店。她在那里买了一些牛蹄冻、牛肉精之类的补品,还有一瓶阿司匹林。出了药店门,她又跑回去买了一包面包干。总共花了她六先令,她包里还剩四个先令,邮政银行里还有十一镑呢。不过银行里的钱,今天取不出来了。她回到房间的时候,水壶里的水正好开。

    她在玻璃杯里冲了牛肉汤,为了防止玻璃杯炸裂,她先在杯子里放了一把调羹,这些都是她从母亲那里学来的。那段时间里,她不停地回头看他,像是怕他突然死掉一样。

    她必须把他扶坐起来才能让他喝汤。他的房里只有一个枕头,也没有靠垫什么的。她只好从门后把他的外套取来,卷起来垫到他的背后。碰到他的身体时,她觉得很恐惧。他的身上都是汗,汗水还打湿了他刚开始变灰的短发,变得滑溜溜的。她把杯子放在床边,用一只手扶着他的头,用另一只手喂他喝汤。喂他喝了几口后,她把两片阿司匹林碾碎,放在调羹里给他喂下。她像哄孩子一样哄着他,坐在床边看着他,时而摸摸他的头和脸,一遍又一遍地叫他的名字:“阿历克,阿历克。”

    慢慢地,他的呼吸变得平稳起来,身体也不再紧绷着,从发烧的苦痛中解脱出来,安静地睡着了。丽兹看着他,知道最坏的阶段已经过去。这时她才突然察觉到天已经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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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21 22:29:35 | 显示全部楼层
    接着她开始有点自责,她觉得早就应该去整理打扫房间。她于是跳起身来,从厨房里拿来地毯刷和抹布,卖力地干了起来。她找出一块干净的桌布,铺在床边的桌子上。把厨房里乱七八糟的杯碟都洗干净。事情都做完后,她看了看手表,已经八点半了。她又开始点火烧水,接着回到床前。利玛斯正看着她。

    “阿历克,你不要生气,求你了,”她说,“我这就走,我保证。但先让我给你烧一顿像样的晚饭。你病了,你不能这样下去,你……哦,阿历克。”她忍不住哭了起来。用双手捂着脸,眼泪从指间渗出,哭得像个孩子。他让她哭,用他那棕色的眼睛看着她,而他的手却紧握着床单。

    她帮他擦洗、剃须,给他的床换上干净些的床单。让他吃了一些牛蹄冻和外面买来的罐头鸡脯肉。她坐在床边,看着他吃,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幸福过。

    很快他又睡着了。她给他盖好被单,走到窗前。分开破旧的窗帘,推上窗扉,向外望去。院子里还有两扇窗户亮着灯。有扇窗里闪动着电视机的蓝光,电视机前的几个人像着魔似的一动不动。另扇窗里有个很年轻的女人,正在用卷发器给自己卷头发。丽兹触景生情,真想大哭一场。



    她坐在椅子上睡着了,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醒,觉得很冷,身体僵硬。她走到床前看着利玛斯的时候,他惊醒了。她把指尖放在他的嘴唇上,他没有睁开眼,而是温柔地拉着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上。她突然觉得自己非常需要他,想不顾一切地拥有他。她不停地亲吻他,等她抬起头来时,看见他好像露出了一丝微笑。

    以后的六天里,她每天都来。他很少和她说话,只是有一次当她问他是否爱她时,他说他不相信神话。她躺在床上,头枕在他的胸上,有时他会用粗壮的手指紧紧地抓着她的头发,那时丽兹会笑着叫痛。周五晚上,她发现他穿上了出门的衣服,胡子没有刮,她想弄明白他为什么会不刮胡子。也说不出为什么,她突然警觉起来。房子里少了一些小东西—他的钟和本来放在桌子上的廉价无线收音机不见了。她想问他,却又没敢问。那天她带来了一些鸡蛋和火腿,她在做晚餐的时候,利玛斯坐在床沿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饭做好后,他去厨房拿来了一瓶红酒。

    他晚餐的时候很少说话。她看着他,心中的担忧越来越深,终于忍不住喊道:“阿历克……哦,阿历克,这算什么?是不是要分手了?”

    他站起来,拉着她的双手,用从未有过的方式亲吻着她,温柔地和她说了很长时间的话。她对他说的事情几乎听不明白,也没有认真去听。她想既然要分手,说什么都无所谓了。

    “再见,丽兹,”他说,“再见。”接着一句:“不要跟着我,不许再找我。”

    丽兹点了点头,低声说:“我们说好的。”她要感谢黑夜和寒冷,它们掩藏了她的泪水。



    第二天早上,周六,利玛斯要杂货商赊账。他要求人家赊账的方式很笨,一点也不讲究提要求的技巧。他拿了六七样东西,总价值不超过一镑。店员把东西包好放进他的购物袋后,他说:“你还是过几天把账单送给我吧。”

    杂货商费劲地挤出一丝笑容说:“那样恐怕不行。”说话中对他的称呼也省了。

    “为什么不行?”利玛斯问,他身后排队等待结账的人们开始躁动不安起来。

    “不认识你。”杂货商说。

    “别犯傻了。”利玛斯说,“我来这里买东西有四个月了。”杂货商的脸色变了。

    “没有银行的信用咨询,我们不能赊账。”那人说。这时,利玛斯开始发脾气了。

    “你别胡说八道,”他喊道,“至少一半来这里买东西的人,连银行的门都没有进过,根本就没有什么银行信誉担保。”听他这样说,旁边的人对他都很气愤,尽管他说的是事实。

    “我不认识你,”杂货商不客气地说,“我也不喜欢你。你现在就滚出我的店。”边说边去抢利玛斯手上紧握的购物袋。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后来人们的说法就有分歧了。有人说,杂货商为了夺回袋子,推了利玛斯,有人说没有推。反正不管推了没有,利玛斯确实打了人。很多人回想起来,那时候他右手还拿着购物袋。他好像没有用拳头,而是用左手掌斩了过去,非常地迅速。左手肘跟着击中,杂货商马上像个木头一样倒下不动了。后来法庭上认定杂货商受了两处伤,并且被告也没有否认。第一下打得杂货商颧骨骨折,第二下使他下巴脱臼。报纸对这个案子报道得够详细,但也没有过分渲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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