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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史迈利的人马》史迈利三部曲终章(完结),作者:约翰·勒卡雷,曾在军情五处接受训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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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慵懒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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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4-11-8 18:22:16 | 显示全部楼层
    但他没这么做。他把报纸丢在身边吱嘎作响的长椅上,发现报纸都已被汗水浸湿——他刚才夹着报纸的腋下也沾染上油墨。他看着表。秒针指向十。表停了!从上次看表到现在,只过了十五秒——根本不可能!他焦急地望向湖岸,确信汽船已驶到湖中央。他再次看表,看见秒针正滑过十一。笨蛋,他想,冷静下来。他倾身向右,假装看报,同时不断地盯着手表读秒。恐怖分子。就只有恐怖分子,他想,标题已读了第二十遍。毫无疑问,其他乘客一定认为我是其中的一员。这就是他们的大搜捕。他觉得很不可思议,自己竟记得这么多德文。为我们的目标而做。

    装着柳橙的篮子,小心地靠在他的脚边。你站起来的时候,要把篮子放在椅子上,好占住位子,将军这样说。如果柳橙倒了出来,怎么办?在他的想像中,他看见柳橙在甲板上四处滚动,黄色信封混落其间,照片飘散一地,全是贝琪的照片。秒针跳过六。他站起来。现在。他的腹部一阵凉意。他拉下外套盖住腹部,却不经意地露出母亲的木十字架。他拉上拉链。悠闲漫步,别看任何地方,假装你是爱做梦的那种人,将军说。你父亲绝不会有片刻迟疑,将军说。你也不会。他小心翼翼地将篮子放在长椅上,用两手稳住,然后靠在椅背上,让篮子更加平稳。然后加以测试。至于《汉堡晚报》,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是该带走,还是留在椅子上?也许他接头的对象还没看到信号?他拿起报纸,夹在臂下。

    他回到主舱。一对伴侣走向船尾部分,可能是要透口气,他们年龄较大,非常平静沉着。第一对伴侣洋溢着性感,即使从他们背后看来亦是如此——那小个子的男人,身材姣好的女子,还有他们两人的精心修饰。你知道他们两人有美妙的床笫时光,只要看一眼就会知道。在他看来,第二对伴侣像是一对警察;年轻男子确信,他们的闺房一定毫无乐趣可言。我的心思飘到哪里去了?他疯狂地想。答案是飘向我的妻子,丝黛拉。飘向我们可能再也不会有的极至欢愉。他遵照指示,悠闲漫步,沿着通往密闭驾驶舱的走道前进。不看任何人并不难,所有的乘客都是背向他而坐。他走到最前面,容许乘客活动的范围到此为止。驾驶员坐在他的左方,一个高起的平台上。走近驾驶舱的窗边,称赞景观优美。留在那里,一分钟整。这里的舱顶较低;他必须弯下身子。透过挡风玻璃,林木与房舍不断移动。他看见一艘八人船划过,接着是一艘小艇,独坐一位金发美女。胸部浑似雕像,他想。为了看起来更加漫不经心,他把一只穿着慢跑鞋的脚撑在驾驶舱的平台上。给我一个女人吧,他热切地想着,在危机降临的时刻;给我我的丝黛拉,在清晨微曦中,慵懒、引人遐思的丝黛拉。他的左腕靠在栏杆上,手表依然在视线范围内。

    “我们不在这里清理靴子!”驾驶员咆哮道。

    年轻男子急忙把脚放到甲板上。现在他知道我说德文,他想,觉得自己的脸因困窘而刺痛。但反正他们早知道了,他愚蠢地想,要不然我为什么会带着一份德文报纸?

    时间到了。他再次直起身来,转头向座位走去。尽管心中仍牢记着不要看其他人的面孔,但却已失去效用,因为其他人正盯着他看,对他两天没刮的胡子、对他身上的运动服,以及他粗野的样貌不以为然。他的目光扫过一张面孔,又迎向另一张面孔。他想,他从来不曾碰到过这么多不怀善意的沉默人群。他的运动服又从腰腹裂开一条缝,露出一根黑色细线。丝黛拉洗得太用力了,他想。他再次拉下外套,大步踏向船尾,木十字架仿佛勋章一般在他胸前垂动。在他跨步前进时,有两件事几乎同时发生。在长椅上,篮子旁边,他看见自己所等待着的黄色粉笔记号,画过两条椅板,如金丝雀般明亮,告诉他,递交过程已顺利完成。一看见这幅景象,他心中立即涌起了一股荣耀的感觉,他知道这在他一生中是无可比拟的时刻,比任何女人所能给他的满足感更加完美。

    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他曾问将军;为何必须如此精心安排?

    因为这个东西在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将军回答说,这是无可匹敌的宝藏,失去这个宝藏将是自由世界的悲剧。

    而他选择了我,来担任信差,年轻男子觉得非常骄傲,尽管在内心深处,他仍觉得老人做得有点过分。他平静地拿起信封,丢进外套口袋,拉起拉链,还用手指按压,确定拉链都已密合。

    几乎就在同一刻,他察觉到有人正注视着自己。站在栏杆边的女子仍然背对着他,他再次注意到她非常美丽的臀部与腿。但她那位穿着黑色大衣的性感同伴,却已转过身来,面对着他。那人脸上的表情,让年轻男子才刚体验到的美好感受都烟消云散了。他只看过一次像这样的表情,那是在抵达英国的几个月之后,他父亲在他们的第一个英国新家——位于赖斯利普10的一个房间——临终时的表情。他从未在任何人身上看过如此绝望、如此深沉严肃、如此欠缺保护的表情,从来没有。更令人心生警觉的是,他知道——正如欧斯特拉柯娃也了解的——这种不顾一切的神气与这人外型气质形成强烈对比,因为这人的外型有着喜剧演员的气质——或者,如欧斯特拉柯娃所认为的,有着魔术师的气质。因此,这小个子、尖脸的陌生男子富有深意的眼神,带着热切的恳求——“孩子,你不知道你带着的是什么!用你的生命去保护它吧!”——这是喜剧演员发自灵魂深处的呐喊。

    汽船停了下来。他们已抵达对岸。年轻男子紧紧抓住篮子,跳上岸,几乎跑着穿过喧闹的购物人群,从一条街到另一条街,却根本不知道这些街道会通到什么地方。

    开车返程的途中,方向盘不断敲击着手臂,发动机声在耳边轰隆作响,年轻男子在眼前潮湿的道路上看见那张面孔,经过这么多小时之后,他不禁怀疑,自己在递交过程中涌起的千情万绪,是否全然出于想像。最有可能的情况是,真正的接触是由完全不同的人所完成的,他这样想,试着自我宽慰。可能是那群头戴绿毡帽的老妇人之一,甚至可能是那个售票员。我太神经紧张了,他告诉自己。在那关键的时刻,一个不知名的男子转身,看着我,我就在他身上编出了整部的故事,甚至还想像他是我死去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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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8 18:22:32 | 显示全部楼层
    抵达多佛11时,他已几乎相信自己将那名男子的身影赶出脑海了。他把那些该死的柳橙丢进垃圾箱;黄色信封舒适地躺在他外套的口袋里,尖锐的一角刺着他的皮肤,就只有这样。那么,他推论出他的共犯了吗?忘了他们吧。更何况,就算纯属巧合,他碰巧猜对了,对方就是那个表情空洞、目光炽烈的男子——那又如何?拿这个问题去向将军嚼舌,绝对是不智之举,因为如此一来,在关切安全问题的将军眼中,年轻男子无异是怀抱炽烈热情的幻想家。对丝黛拉的思念,成为他最迫切的渴望。在嘈杂不已的路程中,随着里程数的增加,他的欲望也愈强烈。这时还是清晨。他想像着她在自己的爱抚中苏醒;他看见她睡意迷蒙的微笑,慢慢地转化成热情。



    就在这晚,史迈利接获了重出江湖的召唤。说来奇怪,虽然在这老年时期,他根本就睡不安稳,但他还是让床边的电话响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接了起来。他从图书馆直接回家,然后很不舒服地在国王街上的一家意大利餐厅吃饭,还带了一本《欧雷瑞尔斯游记》12作为护身符。他回到位于水滨街的住所,继续写论文的工作,专心致志的程度,正是个没其他事可做的男人所能投注的心力。几个小时之后,他开了一瓶勃艮第红酒,喝掉半瓶,听着收音机播送的一出拙劣戏剧。然后,打起瞌睡,和纷乱喧扰的梦境搏斗。但是,在他听到拉康声音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硬生生地从一个温暖的珍贵秘境被拉出来,那是一个他希望能永远停驻、不受干扰的地方!同时,尽管他很快地行动,却仍觉得自己好像花了很长的时间着装;他在想,这是否就是老人听见死亡消息时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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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9 10:32:57 | 显示全部楼层
    3
    “您认识他,对不对,先生?”刑事督察长以恭敬的语气,尽量压低声音问,“或者,我不该追问。”

    这两人待在一起已十五分钟了,但这是督察长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有那么一会儿,史迈利似乎没听见问话,但他的沉默并非出于防卫心理,而是他有静默的天性。更何况,一起检视尸体的两人之间,存在着情谊。此时距日出尚有一小时,在汉普斯特德石南园13,是烟雨迷蒙、人踪绝迹的时刻,既不温暖也不寒冷,伦敦市区的灯光在天边渲染出橙色的光彩,树木仿佛披上防水布般闪闪生辉。他俩并肩站在长满山毛榉的林阴道上,督察长高史迈利一个头,是一个高大的年轻人,一头少年白的灰白头发,或许有些傲慢,但巨人般的温柔亲切,却很自然地让他显现出乐于助人的友善。史迈利短胖的双手交叠在腹前,神似站在阵亡将士纪念碑前的市长,眼睛直盯着在督察长手电筒灯光照射下,躺在他脚边的那具尸体。走这么长的一段路显然让他气喘吁吁,因为他盯着尸体时还不住大呼几口气。从他们周遭的一片漆黑中,传来警方通话器在暗夜空气中的嘈杂通讯声。别无其他灯光,督察长命令他们熄灭灯火。

    “他只是我曾一起工作过的人。”史迈利沉默许久之后解释道。

    “据我了解也是如此,先生。”督察长说。

    他满怀希望地等着更多答案,但史迈利没再多说一句话。“甚至别和他说话,”副助理局长(犯罪与执行部门)告诉他,“你从来没见过他,还有其他两个家伙。只给他看他想看的,然后就把他忘了。快。”及至此时,督察长完全遵照指示办理。依照他自己的估计,他行动的速度可比光速。摄影师已拍完照,医生已证实无生命迹象,病理学家已在现场检验过尸体,为接下来的验尸工作揭开序幕——速度之快,迥异于平常的步调,这一切只是为了替非正规军(这是犯罪与执行助理副局长喜欢用来称呼他的称号)的来访铺路。非正规军抵达现场——像个抄表员般拘谨有礼,督察长注意到——督察长带着他以慢跑的速度巡行一周。他们查看脚印,追寻老人的踪迹,直到此处。督察长重建犯罪现场,在此情况下竭尽所能。督察长是个很能干的人。现在,他们站在一个凹处,正当林阴大道转弯之处,也是飘腾的雨雾最稀薄之处。在手电筒灯光的照耀下,尸体是周遭一切的中心点。尸体面朝下躺着,双臂张开如鹰展翅,仿佛被以十字形钉在沙砾地上一般,而塑料布更强调了它的了无生气。这是一具老人的尸体,但胸膛宽阔,是身经百战、备尝艰辛的身躯。一头白发剪得很短。强壮、布满青筋的手仍抓着一根稳固的手杖。他身披黑色大衣,脚穿橡胶套鞋。一顶黑色贝雷帽掉落身边,头部的沙砾混杂血迹,凝结成黑色。四周散落着一些零钱,一条手帕和一把看起来像是纪念品而不像工具的小刀。很可能他们一开始时打算搜他的身,但后来放弃了,先生,督察长这样说。他们很可能遇到阻碍,史迈利先生。但史迈利想知道的却是,碰触一具你刚开枪射杀、体温犹存的尸体,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我是不是可以看一下他的脸呢,督察长先生?”史迈利说。

    这回反倒是督察长觉得迟疑了。“噢,你确定要这么做吗,先生?”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一丝困窘,“如果要指认他,还有其他更好的方法,你知道的。”

    “没错,没错,我很确定。”史迈利郑重地说,仿佛他已对这个问题慎重考虑了一番。

    督察长朝林木的方向轻声叫唤,他的手下都在那里,站在熄了灯光的车辆之间,蓄势待发。

    “你,霍尔,派克警官,跑步过来,把他翻过身来。”

    快,副助理局长(犯罪与执行部门)如是说。

    两个人影从暗处现身。年纪较长的那个留着黑色胡子。他们手上长及肘部的外科手术手套,闪着鬼魅的灰光。他们穿着蓝色的罩袍,长及大腿的胶靴。留着胡子的那人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拉开塑料布,较年轻的那个警员则将手放在死者的肩头,仿佛要叫醒他似的。

    “你们得用力一点,小伙子。”督察长以更明快的声调警告说。

    年轻的警员用力一扳,留胡子的巡官助他一臂之力,尸体勉强地翻身朝上,一条手臂僵硬地挥动一下,另一只手仍抓着手杖。

    “噢,老天哪,”巡佐说,“真是血淋淋!”——他用一手掩住嘴巴。警官抓住他的手肘,把他拖走。他们听见作呕的声音。

    “我不碰政治,”督察长目光停驻在地上,突如其来地对史迈利吐露心声,“我不碰政治,也不碰政治人物。依我之见,他们大多是公认的疯子。这也是我为什么加入警界的原因,坦白说。”在他的手电筒灯光照射下,浓雾奇异地盘旋缭绕。“你不会刚好知道这是什么吧,是不是,先生?十五年来,我从没看过像这样的伤口。”

    “弹道学恐怕并不是我的专长。”史迈利停顿了一会儿,略加思索之后回答。

    “不,我并不期望您是,对不对?看够了吗,先生?”

    史迈利显然还没看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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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9 10:33:17 | 显示全部楼层
    “大部分人都会希望射中胸口,是不是,先生?”督察长伶俐地说。他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轻扯闲谈有时可以缓和气氛。“整洁的圆形子弹会钻出一个干净利落的洞口。这是大部分人所期望的。受害者会缓缓曲膝倒下,还配合圣歌的节奏。电视上都这么演,我猜。其实,现在的子弹可以射掉一条手臂或一条腿,我那些突击队员朋友也这样说。”他的声调变得较实事求是,“他还是有留髭须吧,先生?我的巡佐觉得很奇怪,在他的上颚有些白胡须。”

    “军人的髭须。”史迈利沉默一会儿才回答,他以大拇指和食指在自己的上唇比出形状,但目光仍凝视着那老人的尸体。“我在想,督察长,我是否可以查看他口袋里的东西,可能吗?”

    “派克警官!”

    “长官!”

    “把塑料布盖回去,告诉莫戈特洛依德先生,在厢型车里帮我准备好他口袋里的东西,也就是他们保留的那些。跑步。”督察长出于习惯地加上一句。

    “长官!”

    “过来。”督察长轻轻地拉住巡官的上臂,“你告诉年轻的霍尔警员,我没办法让他不吐,但我不想听他那些对上帝不敬的话。”在自己的领地里,督察长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他也不怕人知道。“这边请,史迈利先生,请。”他又恢复了较温和的语调。

    他们往上走到林阴大道的较高处,嘈杂的无线电声渐渐隐没,代之而来的是白头鸦忿然盘旋的声音与城市的怒吼。督察长顺着绳索围起区域的左侧,精神抖擞地走着。史迈利加快脚步,跟随他前进。一辆没有窗户的厢型车停在林阴间,后门敞开,车里亮着幽微的灯光。他们进了车,坐在硬条椅上。莫戈特洛依德先生头发灰白,穿着灰色的西装。他拿出一只像是透明枕头套的塑料袋。塑料袋顶端打了个结,他动手打开。里面,装满了更多的小袋子。莫戈特洛依德先生逐一掏出,督察长先用手电筒查看卷标,再交给史迈利去研究。

    “一个磨损的皮制零钱盒,欧陆货。在他外套的左侧口袋,一半在衣袋里,一半露在外面。你看见零钱散落在尸体旁边——七十二便士。他身上就只有这么多钱。他还是会带皮夹吧,是不是,先生?”

    “我不知道。”

    “我们猜想,他们拿走了皮夹,从钱包下手,然后跑了。一串家里和其他用途的钥匙,在右裤袋……”他喋喋不休地说着,但史迈利仍毫不松懈地仔细查看。有些人会演出记忆,督察长注意到史迈利的专心,不禁想着,其他人则是拥有记忆。在督察长的清册中,记忆是智能较优越的部分,他将之推崇为所有心智成就中的最高境界;而史迈利,他知道,就拥有这样的成就。“一张派丁顿区图书馆借书证,名字是V.米勒,一盒用过的天鹅牌火柴,在大衣左口袋。一张外国人居留证,号码已登录,名字也是瓦拉狄米尔·米勒。一罐药片,在大衣左口袋。这药是做什么用的,先生,你有什么看法吗?药名是‘速斯塔克’,不管是什么,一天服用两次或三次?”

    “心脏。”史迈利说。

    “还有一张收据,总金额是十三英镑,北区伊斯林顿的快稳出租车服务。”

    “我可以看一下吗?”史迈利说,督察长把收据递到他面前,让他可以看见上面的日期和司机的签名,J.兰伯,在复写纸上草草写就的字迹。

    下一个袋子,是一截学校用的粉笔,黄色,而且奇迹似的并未粉碎。较细的一端仿佛画过一笔,沾染上棕色,但较粗的一端则无使用过的痕迹。

    “他的左手也有黄色的粉笔灰。”莫戈特洛依德先生说,这是他首度开口。他外表像块灰色岩石,连声音都是灰色的,哀悼的口吻神似殡葬业者。“我们想知道,他是不是教书的,真的。”莫戈特洛依德先生加上一句,但史迈利不知是出于故意,或根本没注意,并未回答莫戈特洛依德先生含蓄的问话,而督察长也没追问。

    接着,是第二条棉质手帕,这回是莫戈特洛依德先生拿出来的。半染血迹,半仍干净的手帕,仔细熨烫成平整的三角形,放在上装的饰巾口袋里。

    “他是不是正要去参加宴会,我们猜想。”莫戈特洛依德先生说,这次他完全不抱期望。

    “犯罪与执行部门在线上,长官。”声音从厢型车前座传来。

    督察长未发一语地消失在黑暗中,留下史迈利面对莫戈特洛依德先生消沉的凝视目光。

    “您是某一方面的专家吧,先生?”莫戈特洛依德先生哀伤地仔细观察来客良久之后,开口问道。

    “不,不是,恐怕并不是。”史迈利说。

    “内政部吗,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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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9 10:33:30 | 显示全部楼层
    “唉,也不是内政部。”史迈利一面说着,一面和善地摇摇头,让他看起来与莫戈特洛依德先生的不知所措有些相同味道。

    “我的上司很担心媒体,史迈利先生。”督察长把头探进厢型车,说,“他们好像已经上路了,先生。”

    史迈利迅速地爬出车子,两人在林阴大道上面对面站着。

    “你真的太仁慈了,”史迈利说,“谢谢你。”

    “荣幸之至。”督察长说。

    “你该不会刚好记得,粉笔是放在哪一个口袋里的吧?”史迈利问。

    “大衣的左口袋。”督察长有些惊讶地回答。

    “那么,对他的搜身——你能否再次告诉我,你们的看法究竟是如何?”

    “他们没有时间,或者不想把他翻过来。他们跪在他身边,搜寻他的皮夹,抽出他的钱包。散落了一些东西,正如我们在现场所见。但他们已拿到足够的东西了。”

    “谢谢你。”史迈利再次道谢。

    片刻之后,他轻快地消失在树林间,肥胖的体型显然并未限制他行动的速度。督察长扬起手电筒,照亮史迈利的全脸。他迟至此时才这么做,完全是审慎衡量之后的结果。对这位传奇人物以专业眼光热烈地一瞥,只为了年老时可以告诉儿孙:特务头子、当时已退休的乔治·史迈利,如何在某一夜现身林间,检视一具死状甚惨、曾是他手下的外国人的尸体。

    事实上,那根本不是单独的一张脸,督察长回想。在手电筒由下往上,间接的照明下,你看见的并不是一张单独的面孔,而更接近于各式各样的脸孔。更接近于各种不同年龄、不同人、不同努力的组合,甚至——督察长想——是不同信仰的组合。

    “我所见过最好的。”不久以前,曾经是督察长上司的老孟德尔,几杯酒下肚之后这样对他说。孟德尔现在已退休了,和史迈利一样。但孟德尔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而且他不喜欢特务,和督察长不相上下——他们大多是装腔作势的外行人,只会误入歧途。但史迈利并非如此。史迈利不一样,孟德尔说。史迈利是佼佼者,是孟德尔所曾见过最好的一个,而且,老孟德尔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一座大修道院,督察长最后认为。这就是他,一座大修道院。下一次,在他的时机来临时,他就会在任务中表现出这样的精神。一座大修道院,融合各种冲突、年代、风格与信念。督察长越深入思考,就越喜欢自己的这个比喻。回家之后,他要先试验一下,说给妻子听:人就像上帝的建筑,亲爱的,在岁月手中脱胎换骨,随着自己的努力与变化,呈现出无限的可能性……但就在此时,督察长伸出了自制的手,终止了自己辞藻华丽的想像。也许并非如此,他想,毕竟,我们在这个问题上有点儿好高骛远了,亲爱的朋友。

    另外还有一件事,同样令督察长难以忘怀。稍后,他对老孟德尔提及此事,当时他还和老孟德尔谈到许多事。濡湿。他一开始并没有认为那是露水——因为如果是露水,为何督察长自己的脸上滴水未沾?那不是露水,也不是哀伤,如果他的预感正确的话。这是偶尔曾发生在督察长身上,也偶尔会发生在小伙子(即使是最强悍的小伙子)身上的情况,它会悄悄地袭上他们,督察长像只老鹰般地留心这种事。但这通常都是因为跟孩子有关的案子,没来由、无预警地穿透你的心——儿童虐待、暴力攻击、幼儿性侵害。你不会崩溃、捶胸顿足或做出其他戏剧化的举动。不会。你只会在无意间抚着脸时,发现脸已濡湿,而你会质疑,基督究竟为了什么见鬼的原因而死,如果他真的曾死去的话。

    当你出现了这种情绪时,督察长也有些毛骨悚然地告诉自己,你最好是放自己几天假,带妻子到马尔盖特14,否则,在你真正弄清楚情况之前,你就会发现自己言行暴躁,极难相处。

    “警官!”督察长大声吼叫。

    留着胡须的警官随即出现在他面前。

    “打亮灯,恢复原状。”督察长命令道,“请哈洛斯督察到上面来负责执行。跑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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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9 10:33:4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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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解下锁链,开门让他进去,他们问他话,甚至在接过他的外套之前就已开始,简洁但热切。尸体上有任何遗留的蛛丝马迹吗,乔治?任何可以把他和我们扯上关系的东西?天哪,你已经碰过一次了!他们告诉他到哪里去清洗,竟忘了他其实早已知道。他们让他坐在一张扶手椅上,史迈利谦逊地坐着,似乎已被遗弃。此时,奥立佛·拉康,白厅15情报部门的首席行政官,正在陈旧磨损的地毯上来回踱步,像是出于良心不安而走动不休;劳德·斯屈克兰则把相同的一句话,以十五种不同的方式,对十五个不同的人说:“把我接回警方联络渠道,女人,马上!”——他时而恫吓,时而奉承,端视对方的阶级而定。督察长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但事实上,才刚过了十分钟。这层闻起来有陈旧酒味与腐坏香烟味的公寓,位于一幢雕饰漩涡状花纹的爱德华时代公寓顶楼,离汉普斯特德石南园不到两百码。在史迈利心中,瓦拉狄米尔碎裂的脸,与活着的这些人的苍白面容混在一起。然而,此刻死亡并不让他震惊,而只是让他确信,自己的生命也正在流逝,他正与情势奋战。他毫无期待地坐着,像个坐在乡间火车站的老人,看着特快列车呼啸而过。一直就只是坐看快车飞驰,怀想古老的旅程。

    危机总是这样,他想,一群乌合之众谈话毫无重心。一个在打电话,一个死了,还有一个不停踱步。神经紧张,却又行动迟缓,无所事事。

    他环顾四周,想让自己的心智停驻在身边正步向衰微的事物上。破损的灭火器,公共工程部的事。破了洞的棕色沙发——污渍让情况更糟。但安全公寓,永远不死,不像老将军们,他想。甚至也不慢慢凋零16。

    在他面前的桌上,放着情报员待客的笨重器具,专门用以唤醒了无生气的客人。史迈利拿起存货。一桶融化了的冰。一瓶斯托利奇纳雅伏特加17,瓦拉狄米尔登记在案的最爱品牌。盐渍鲱鱼,仍封在罐头里。腌黄瓜,散装买来,已干燥。还有一条不可或缺的黑面包,就史迈利所知,几乎每一个苏联老男孩喝伏特加时,都不能缺少此物。两只马克与史宾塞连锁百货的伏特加酒杯,可能是干净的。一包苏联香烟,尚未开封;如果他来到这里,必会抽上许多根;但他死时却一无所有。

    瓦拉狄米尔死时一无所有,他再次对自己说,但却出于心理因素吞吞吐吐,像他手帕上的一个死结。

    一阵噼里啪啦声打断了史迈利的冥想。厨房里,男孩莫斯汀打碎了一个盘子。正在打电话的劳德·斯屈克兰转过身来,要求安静。但他早已重获安静。莫斯汀到底在准备什么?晚餐?早餐?葬礼的香菜籽饼?而莫斯汀又是什么人?莫斯汀是谁?史迈利曾握过他潮湿、颤抖的手,但却很快就忘记他的长相,只知道他很年轻。然而,不知为什么,他记得莫斯汀,尽管只记得他大概的类型。莫斯汀是我们的苦恼,他没来由地想。

    踱着步的拉康突然停下脚步。

    “乔治,你看起来很烦恼。别担心。我们完全没有嫌疑。我们所有人!”

    “我并不担心,奥立佛。”

    “你看起来像在自责,我看得出来!”

    “当情报员去世——”史迈利说,但没把整句话说完,而拉康也没有等他。他又开始走动,像有长路要走的徒步旅人。拉康,斯屈克兰,莫斯汀,在斯屈克兰如雷贯耳的爱尔兰土腔声中,史迈利想着。一个内阁办公室的听差,一个圆场协调人,一个恐惧的男孩。为何不是真正的人物?为何不是瓦拉狄米尔项目官员,无论他是谁?为何不是索尔·恩德比,他们的首脑?

    他在莫斯汀这个年纪所读过的一首奥登18的诗,突然在他心里响起:“如果可以,让我们称颂至尊无上之人;虽然我们重视的是平凡之辈。”或其他什么的。

    而且,为何是史迈利?他想。最重要的是,为何是我?在这么多人之中,而且就所有相关的人看来,我比老瓦拉狄米尔更了无生气。

    “您要茶吗,史迈利先生?还是要烈一点的东西?”莫斯汀透过开着的厨房门廊叫道。史迈利觉得很怀疑,他是天生就这样苍白吗?

    “他只要茶,谢谢你,莫斯汀!”拉康猛然转身,突然开口,“受惊之后,喝茶比较安全。加糖,对不对,乔治?糖可以补充流失的能量。会不会很可怕,乔治?那真是遭透了,够你受的。”

    不,那并不糟糕,而是事实,史迈利想。他被枪打中,我看见他死了。或许你也该这么去瞧瞧。

    拉康显然无法弃史迈利于不顾,因此走到房间的这一头,以聪慧、难以理解的眼光瞧着他。他是个令人感伤的人物,行动迅速却缺乏活力,年轻的容貌残酷地老去,衬衫领子在他脖子的皮肤上磨出一圈不健康的粗糙皮疹。在日出微曦、充满宗教色彩的光线里,他的黑色背心与白色衣领,闪耀着如神父长袍般的光泽。

    “我几乎还来不及说声嗨呢,”拉康抱怨道,好像是史迈利的错,“乔治,老朋友。我的天啊!”

    “你好,奥立佛。”史迈利说。

    拉康仍站在那里,目光朝下瞧着他,他的头侧向一边,像个正观察昆虫的孩童。史迈利在记忆中回放两个小时前拉康那个急迫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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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9 10:33:53 | 显示全部楼层
    “事出紧急,乔治。你记得瓦拉狄米尔吗?乔治,你醒了吗?你记得老将军吗,乔治?以前住在巴黎的?”

    对,我记得将军,他回答说,对,奥立佛,我记得瓦拉狄米尔。

    我们需要了解他过去的人,乔治。一个了解他那些龌龊事的人,去指认他,以免有丑闻发生。我们需要你,乔治。现在,乔治,醒醒。

    他努力要清醒过来。他将听筒换到听力较佳的一只耳朵上,在对他而言有些过大的床上坐起身来。他的身子横过被妻子抛弃的寂冷空间,因为电话在床的那一侧。

    你是说,他被枪击了?史迈利复述一次。

    乔治,你为何不听呢?被枪打死了。今天晚上。乔治,看在老天爷的分上,快醒过来,我们需要你!

    拉康又开始踱步,一面用力拉扯着他的图章戒指,好像戒指太紧似的。我需要你,史迈利想,望着他来回打转。我爱你,我恨你,我需要你。千金散尽,或情爱耗尽的安恩,说出的这些犹如天启的宣言,依然在他心中。这个句子的重心是主语,他想。不是动词,更不会是受词。那是自我,需要满足。

    需要我做什么?他再度想着。安慰他们?给他们赦免?他们做了什么,需要以我的过去弥补他们的未来?

    房间的另一头,劳德·斯屈克兰举起一只手,一面行了个法西斯式的敬礼,一面与当局对话。

    “是,长官,他现在和我们在一起,长官……我会告诉他,长官……的确,长官……我会转告他这个消息……是的,长官……”

    为何苏格兰人对神秘世界如此着迷?史迈利觉得很奇怪,在职业生涯中,他曾不止一次地这样想。船舶轮机员、殖民地行政官、间谍……苏格兰的异教历史,驱使他们寻找远方的教堂,他这么想。

    “乔治!”斯屈克兰突然大声叫唤史迈利的名字,仿佛下达命令:“索尔长官要向你表达个人最诚挚的问候,乔治!”他转过身,手仍举着,“在较安静的时刻,他会更适切地向你表达感激之意。”又回头打电话,“是的,长官,奥立佛·拉康也和我在一起,而他在内政部的同等官员此刻正和警察局长协商,讨论我们过去对死者的兴趣,并准备对新闻媒体发出D通告19。”

    过去的兴趣,史迈利暗自记下。我们过去对他感兴趣,但他脸孔碎裂,口袋里没有香烟。黄色粉笔。史迈利以坦率的眼光打量斯屈克兰:可怕的绿色西装,刷制成麂皮式样的猪皮皮鞋。史迈利看到他身上惟一的改变是一道红褐色髭须,但不像瓦拉狄米尔生前的那种军人胡须。

    “是的,长官,‘纯粹只具历史性的陈年旧案’,长官。”斯屈克兰继续对着电话说。是陈年旧案没错,史迈利想。陈年旧案,灰飞烟灭,他加上一句。“这真是了不起的用词。”斯屈克兰说,“奥立佛·拉康提议在D通告的文字中加上这一句。我说的对吧,奥立佛?”

    “只关乎历史,”拉康气急败坏地纠正他,“不是具历史性,是关乎历史。这是我们最不需要的!历史!”他大步穿过房间,假装望着窗外即将来临的新的一天。

    “现在还是恩德比负责,是吗,奥立佛?”史迈利在拉康背后问道。

    “对,没错,还是恩德比,你的老对手,而且他可神了。”拉康很不耐烦地回嘴。他把窗帘扯离轨道。“不是你的风格,我承认——但他干吗要有你的风格?他是大西洋岸的人。”他使劲想打开窗扉。“要在这样的政府底下做事,可真不容易,我可以告诉你。”他又用力敲了把手一记。一阵寒风爬上史迈利的膝头。“要花许多脚力。莫斯汀,茶呢?我们好像要永远不停地等。”

    一辈子,史迈利想。

    在货车吱吱嘎嘎爬上山坡的声音中,他又听见了斯屈克兰的声音,永无止境地与索尔·恩德比对话:“我认为处理媒体的重点是,别把他贬得太低了,长官。模模糊糊最好,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是私人生活的角度也是危险的,就此而言。我们需要的是完全和现在没有关联,任何关联都没有。噢,真的,真的,的确,长官,对——”他平板单调的声音谄媚奉承,但仍充满警觉。

    “奥立佛——”史迈利已失去耐性,开口说。

    但拉康正在说话,而非聆听:“安恩还好吧?”他站在窗边,前臂伸直在窗台上,含糊地问,“和你的相处,诸如此类,我相信?不会彷徨徘徊吧,她?天哪,我真恨秋天。”

    “很好,谢谢你。那么——”他努力回想拉康妻子的名字,却没成功。

    “遗弃我了,该死。和她那个讨人厌的骑术教练跑了,畜生!把孩子留给我。女孩就都交给寄宿学校,感谢上帝。”拉康双手撑住窗台,仰望逐渐明亮的天空。“猎户座是不是在那里?像在烟囱顶管间粘了一颗高尔夫球似的。”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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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9 10:34:06 | 显示全部楼层
    又是另一桩死亡事件,史迈利悲伤地想,他的心瞬间留驻在拉康破碎的婚姻上。他记得一位美丽脱俗的女子和好几个女儿,在他们位于阿斯科特20那幢有宽阔房舍的庭园中,骑着小马的景象。

    “我很遗憾,奥立佛。”他说。

    “你有什么好遗憾的?又不是你老婆。她是我老婆。男人只会为自己的爱感到遗憾。”

    “你可以关上窗户吗,拜托!”斯屈克兰一面说,一面还拨着号,“真是冷死了!”

    拉康心不甘情不愿地关上窗,又踱回房里。

    史迈利再试一次。“奥立佛,到底怎么回事?”他问,“你们为什么需要我?”

    “只有一个人从一开始就认识他。斯屈克兰,你快好了没?他真像机场的广播员,”他露出愚蠢的笑容,对史迈利说,“永远没完没了。”

    你可以打断啊,拉康,史迈利想,他注意到拉康在灯光下的双眸,有着疏离的神情。你已经做得太多了,他突然同情地想。我们都是。

    神秘的莫斯汀从厨房端出茶来:一个热诚、外表时髦的男孩,穿着花哨的长裤,有一头浓密棕发。看着他放下托盘,史迈利终于在自己的过往记忆中找到他的踪影。安恩以前曾有过一个像他一样的情人,一个出身威尔斯科技学院、预备担任神职的人。她助他走下凡俗,后来却又说只是为了让他不致成为同性恋。

    “你在哪个部门,莫斯汀?”史迈利平静地问他。

    “后勤组,长官。”他弯下腰,与桌面齐平,放上一壶亚洲货。“事实上是从您的时代就开始了,长官。这是一种执行部门。主要是等待外派海外的见习生。”

    “我懂了。”

    “我在沙拉特的训练所听过您的课。新生训练的课程。‘干员实务操作’。那是那两年里最棒的一门课。”

    “谢谢你。”

    但莫斯汀稚嫩的眼光仍热切地凝望着他。

    “谢谢你。”史迈利又说了一次,但比之前更困惑。

    “牛奶,长官,或柠檬,长官?柠檬是给他的。”莫斯汀自言自语地加上一句,仿佛在推荐柠檬似的。斯屈克兰挂掉电话,拉扯着长裤的腰带,不知道是弄松还是弄紧些。

    “没错,好了,我们得稍微调整一下事实,乔治!”拉康突然大声吼叫,仿佛宣扬自己的信仰一般,“有时候有些人根本是无辜的,但情况让他们看起来又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从来就没有黄金时代。只有中庸这条黄金法则。我们必须记住。用粉笔写在我们刮胡子的镜子上。”

    用黄色粉笔,史迈利想。

    斯屈克兰摇摇摆摆地走过房间:“你,莫斯汀,年轻的奈吉尔。你,先生。”

    莫斯汀抬起他棕色的眼睛作为响应。

    “无论如何,千万别对媒体承认任何事。”斯屈克兰边警告他边用手背抹着唇上的髭须,好像髭须湿了似的。“听到我说的了吗?这是高层的命令。没有过任何接触,所以你没有必要去填写一般的接触报表或其他任何东西。你没什么要做的,除了闭紧你的嘴。了解吗?你要把你的费用列入普通的零用费支出。对我负责,直接的。没有档案资料。了解吗?”

    “我了解。”莫斯汀说。

    “还有,别对登记处那些小娼妇掏心掏肺地咬耳朵,否则我一定会知道。听到了吗?给我一些茶。”

    听到这段对话时,史迈利心中涌起了一些波涛。不是因为这些对话所隐含的欺骗意味,不是因为石南园中骇人的场景,而只是一桩惊人的事实令他惊骇不已。他觉得胸口一紧,而且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和这个房间,还有出没在这房间里的三个人都抽离开来。接触?莫斯汀与瓦拉狄米尔的接触?老天爷啊,他想,努力弄清楚这疯狂的念头。上帝保护、宠爱、关照我们。莫斯汀是瓦拉狄米尔的项目官员!那个老头子,将军,曾经是我们的荣耀,他们竟把他交给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他心中的惊骇已转化成怒火,不禁又是一阵踉跄,比之前更为猛烈。他觉得自己的双唇颤抖,他觉得自己的喉咙被莫大的屈辱紧紧锁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当他转向拉康时,他的眼镜似乎已因心中的怒火而蒙上一层烟雾。

    “奥立佛,我在想,你能不能好心地告诉我,我到底在这里做什么?”他听见自己第三次提出问题,几乎是喃喃自语。

    他伸出手,把伏特加瓶移出桶子。仍然没人招呼,他打开瓶盖,给自己倒了大大的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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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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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9 10:34:26 | 显示全部楼层
    即使到了此时,战栗、沉思、目光巡狩的拉康,仍迟迟未语。在拉康的世界,直言不讳的问题是最最糟糕的品位,但直言不讳的回答更等而下之。有那么一会儿,拉康定定地站在房间中央,带着怀疑的眼光瞧着史迈利。一辆汽车摇摇晃晃地开上山坡,带进了窗外真实世界的信息。斯屈克兰喝着他的茶。莫斯汀小心翼翼地坐在钢琴椅上,虽然这里并没有钢琴。但维持着可笑姿势的拉康,仍只能努力搜寻足够简略的字句,来掩饰自己的意图。

    “乔治。”他说。骤雨打在窗上,但他毫不在意。“莫斯汀呢?”他问。

    才刚坐下的莫斯汀,又飞快地掠过房间,去应付焦急的需求。他们听见奔腾的雨声,宏亮如铜管乐团,整幢建筑的水管都哗啦作响。

    拉康举起一手,摸着颈部粗糙的皮疹。他极不情愿地开口:“三年前,乔治——让我们从头说起——在你离开圆场不久之后——你的接班人索尔·恩德比——你杰出的接班人——受到内阁关切的压力——我指的是最近才形成的关切——决定对情报工作进行某些范围广泛的变革。我是在向你说明背景,乔治。”他突然改变话题,解释说,“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你的身份,因为过往的年代,因为——”他伸出手指戳着窗户,“因为这一切。”

    斯屈克兰解开腰带,躺下打盹,像夜航班机上的头等舱旅客般心满意足。但他那双充满警戒的小眼睛,仍紧紧跟随着拉康的每一个动作。门打开又关上,莫斯汀走了进来,重新在钢琴椅上落座。

    “莫斯汀,我希望你关上耳朵,不要听。我要讲的是最重大、最重大的政策。这些范围广泛的变革,其中一项,乔治,就是决定设立一个跨部会的指导委员会。一个混合委员会——”他用手在空中写出字来,“一部分是西敏寺(英国国会)的人,一部分是白厅的人,代表内阁以及白厅的那些家伙。通称为‘贤士’。但地位——乔治——地位介于情报机构与内阁之间。作为一种渠道,扮演过滤器的角色,煞车的角色。”他一手仍前伸,洗牌似的说出这些比喻,“凌驾于圆场之上,执行控制,乔治。为了符合更开放的政府利益,负起监督的责任。你不会喜欢的。我可以当着你的面这样说。”

    “我已经离开了。”史迈利说,“我没有资格评断。”

    突然之间,拉康脸上出现了不寒而栗的表情,音调低落至几近绝望。

    “你应该听他们怎么说,乔治,我们那些新主子们。你应该听听他们是怎么说我们圆场的!我是随便他们差遣的手下,该死,我知道!每天都这样。嘲弄,怀疑,不信任,每次都一样,甚至那些应该比较了解情况的部会官员也是如此。好像我们圆场是超乎他们理解范围的狂浪野兽。好像英国情报单位是完全隶属于保守党的分支机构。完全不是他们的盟友,而是他们社会主义巢穴中不受控制的毒蛇。三十年代又卷土重来。你知道吗,他们甚至重新倡议要以美国模式制定英国信息自由法案。从内阁内部开始。听证会,揭密,都只为了供大众消遣娱乐。你会很吃惊的,乔治。很痛苦。想想看,这种事光在道德上就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在媒体上听到这类恶名昭彰的劣行之后,莫斯汀还会加入圆场吗?你会吗,莫斯汀?”

    这个问题似乎对莫斯汀打击甚深,因为他那双严肃的眼睛,黯淡的颜色更加深重,显得愈益严肃。他举起拇指与食指,贴在唇上。但未发一语。

    “我讲到哪里了,乔治?”拉康问,突然有些失神。

    “贤士。”史迈利同情地说。

    劳德·斯屈克兰从沙发上丢出评论:“贤士?还我的芬妮姑妈呢!一群油腔滑调的左翼商人。替我们支配我们的生命。告诉我们怎么做我们的本行。如果我们没照着做分内的事,就鞭打我们。”

    拉康责难地瞪了他一眼,但没出声驳斥。

    “贤士较不引起争议的一项职权,乔治——他们的首要任务之一——我们的主子们特别赋予他们的——铭记在附带的征召授权书中——是盘点存货。检查圆场在全球各地的资源,配置在合法的当前目标下。别问我在他们眼中什么叫做合法的当前目标。这是非常具争议性的问题。无论如何,我不应该不忠诚。”他回到正题,“别的不提,就只说六个月的评估期限一到,削减人力的大斧就如期开铡。”他停了下来,盯着史迈利,“你还在听我说吗,乔治?”他的声音有些疑惑。

    但是,此时实在难以断定史迈利到底有没有听任何人说话。他沉重的眼睑几乎已闭上,双眼惟一可见的部分,也已被眼镜上的厚重镜片遮蔽。他仍坐得直挺,但却低垂着头,沉重的下巴直抵胸前。

    拉康又迟疑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现在,开铡的结果——或盘点存货,如果你比较喜欢这个说法的话——在我们的贤士看来——某些类型的秘密行动,事实上根本是超出权限。被禁止的,对吧?”

    平躺在沙发上的斯屈克兰,念咒似的吐出一串拗口字句:“不准策反。不准设陷阱。不准用双面间谍。不准引诱叛逃。不要流亡团体。什么家伙都不要。”

    “这是什么?”史迈利仿佛从深沉的睡梦中猛然惊醒问道。但是,这种直截了当的对话非拉康所喜欢,因此他听而不闻。

    “不要过度简化,拜托,劳德。让我们探讨事情的根源。概念的思考才是最重要的。因此,贤士们拟定了一套准则,乔治。”他继续对史迈利说,“列举了所有禁止从事的行为,对吧?”但史迈利与其说是正在聆听,毋宁说是正在等待。“所有的范围都包括在内——干员的利用与滥用,我们在英联邦国家的钓鱼权——或不具此权——各形各色。监听,海外监视,嫁祸行动21——这是庞大的任务,勇敢的行动。”拉康手指交缠,双掌朝下,毫不在意地把关节弄出喀啦声响,这让其他人有些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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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1-9 10:34:38 | 显示全部楼层
    他继续说:“他们的禁止清单上还有别的——这是赤裸裸的手段,乔治,毫不尊重传统——例如行之多年的双面间谍的运用。执迷,我们的新主子在他们的判决书里这样说。还有策反的老把戏——策动我们敌人的情报人员转投阵营。在你那个年代,是反情报工作的无上乐趣;今天,乔治,贤士们共同的看法——今天,这个做法应该淘汰不用。不符合经济。全盘否决!”

    另一辆货车轰隆隆地开下山丘,也或许是上山。他们听见车轮驶过路边石的颠簸声。

    “老天!”斯屈克兰喃喃低语。

    “或者——例如——我随便再举个例子好了——对流亡团体的过度重视。”

    这次,没有货车的轰隆声;只有车迹远去之后,留下的深沉、责难似的寂静。史迈利坐姿未改,只聆听,不评断。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拉康身上,以盲人般的敏锐听觉凝神倾听。

    “流亡团体,你会想要知道的。”拉康继续说,“或者更正确的说法是,圆场与他们由来已久的关系——贤士们喜欢称之为依赖,但我觉得这个措词稍嫌强烈——我曾和他们争论,但没有用——在今天,被看成是挑拨、反低荡22、煽风点火。太过昂贵的沉溺行为。凡是干预他们这么做的人,都要付出代价,被驱逐离开。我是说真的,乔治。我们已经落到这种地步,他们的统治权无远弗届。想想看。”

    拉康张开手臂,仿佛要阻挡史迈利攻击他胸部似的。他仍站着,俯视着史迈利,但背景里传来斯屈克兰的苏格兰腔,更不留情地述说同样的事实。

    “那些团体被丢进垃圾桶了,乔治。”斯屈克兰说,“许多都是。高层下的命令。不准接触,连走近一臂的距离都不行。已故的瓦拉狄米尔那些从容就义的艺术家也包括在内。五楼还有他们的档案,特别装上双重锁,除非有头子手写的同意书,否则没有任何官员可以进入。每周抄录,送交贤士检查。乱世啊,乔治。我可以告诉你实话,乱世啊。”

    “乔治,请镇静。”拉康不安地提醒,他捕捉到了其他人所没听见的一句话。

    “真是荒谬!”史迈利郑重其事地再说一遍。

    他抬起头,目光凝注在拉康身上,仿佛要强调他的反驳有多直率。“瓦拉狄米尔并不昂贵。他也不是沉溺于此。更不能说他不符合经济。你很清楚,他讨厌拿我们的钱。我们必须强迫他拿,否则他就会饿死。至于煽风点火——反调和,无论这些字是什么意思——没错,我们偶尔牵制他一下,就像我们对大部分优秀情报员做的一样,但每次有情况发生,他都像绵羊一样乖乖听从我们的指示。你很迷他,奥立佛。你和我一样清楚他的价值。”

    平静的声调无法掩藏史迈利的责难意味。而拉康也没忽视他脸颊上的颜色变化。

    突然间,拉康转向在场最弱势的成员。“莫斯汀,我希望你忘掉这一切。听到了吗?斯屈克兰,告诉他。”

    斯屈克兰干脆利落地照办:“莫斯汀,今天早上十点三十分整,你必须到家务管理处,签署一份我亲自撰写、见证的信条奉行证明!”

    “是的,长官。”莫斯汀怯畏地略一迟疑后说。

    此时,拉康才响应史迈利的重点:“乔治,我很敬佩这个人,但不是他的组织。这是完全不同的。这个人,没错,在许多方面,是个英雄人物,如果你要这么说的话。但与他为伍的那些人并不是,只是一些空想家,落魄的王公贵族。莫斯科中央的那些渗透人员对他们根本没兴趣。从来都没有兴趣。贤士的确指出了重点,你无法否认。”

    史迈利拿下眼镜,用领带宽的一端擦拭着。在透过窗帘照进室内的朦胧光线中,他丰满的脸显得湿润,毫无防备。

    “瓦拉狄米尔是我们所曾有过的最优秀的情报员之一。”史迈利毫不掩饰地说。

    “因为他是你的人,你指的是?”斯屈克兰在史迈利背后嘲讽地说。

    “因为他很优秀!”史迈利高声怒斥,四周顿时惊骇沉默,但他瞬即恢复冷静。“瓦拉狄米尔的父亲是爱沙尼亚人,热情的布尔什维克信徒,奥立佛。他的忠诚,换来的斯大林的回报,却是在整肃中被谋杀。瓦拉狄米尔出生时名叫沃尔德玛,后来出于对莫斯科和革命的效忠,才改成瓦拉狄米尔。虽然他们对他父亲痛下毒手,他仍然想要相信他们。他加入红军,在上帝的眷顾下躲过整肃。战争让他获得晋升,他像狮子一样奋战,战争结束后,他等待着自己梦想已久的伟大解放,让自己的同胞重获自由。但这个梦想始终没有降临。相反的,他亲眼看到家乡被自己服务的政府无情蹂躏。数以万计的爱沙尼亚同胞被送进集中营,其中还包括他自己的亲戚。”拉康张开嘴,想打断他的话,但又明智地闭上。“走运的人逃到瑞典和德国。我们说的是一百万个质朴、勤奋的人民,被摧残殆尽。一晚,陷入绝望的他为我们提供服务。我们,英国。在莫斯科。往后三年,他一直在首都的核心为我们从事情报工作。为我们冒着失去一切的风险,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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