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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涅墨西斯的使者》完,司法正义无法满足个体正义感时会发生什么,作者:中山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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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无聊
    2024-12-17 0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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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4-12-12 10:10:34 | 显示全部楼层
    4




    和轻部的面谈虽然令人恶心,但确实替渡濑排除了一个可能性。下一步渡濑准备着手调查浦和事件中的被害者家属。

    第一位被害人一之濑遥香是一名大学生,在琦玉县上学,老家在长野县上田市。

    碰巧古手川去调查别的案子了,所以渡濑孤身一人前往了上田市。在大宫换乘新干线的话,差不多一个半小时就能抵达上田。

    一到当地,渡濑就立刻赶往一之濑家。如果他们还住在资料上的地址,那么一之濑家应该距离市区不远。

    渡濑租了辆车,离开市区行驶了几十分钟,到了一片充满田园气息的郊外。渡濑看了一眼事先准备好的地图,这一带似乎有不少大宅子,分散排布在田地之间。一之濑家也是其中之一。

    一下车,一之濑家如渡濑预料一般地映入眼帘,那是一栋充满名门气息的宅邸。昔日威风凛凛的大宅子,如今已经和周围的风景彻底融为了一体。

    在门口告知了自己的来意后,渡濑等待了一会儿。不久之后,一个老妇人出现在了门口。

    “远道而来您辛苦了。我是遥香的母亲,佳澄。”

    对方的样子让渡濑感到了一丝疑惑。她满头银丝,腰也弯了,脸上满是深深的皱纹。根据资料,她应该才五十多岁,这副样子倒不像是一之濑的母亲,反而更像是祖母。

    不知道是渡濑的想法表现在脸上了,还是已经习惯被人这样打量,佳澄满不在乎地微微一笑。

    “您是为了遥香的事情来的吧?请先进来坐吧。”

    渡濑跟着佳澄走过长长的走廊。从走廊的长度也能看出这栋房子的确很大,但令人意外的是,这么大的房子里,除了佳澄,似乎看不到一个人影。

    “您的家人……”

    “今年春天,我的小儿子在外面找了份工作,搬出去了。我现在是一个人住。”

    到了客厅,两人面对面坐下。当只有两个人坐在三十多平方米的大房间的正中间时,这所宅邸所携带的旧日气息就更加浓郁了。

    “我看过关于十年前那起事件的资料。除了您儿子,当时您丈夫应该也在?”

    “我丈夫早就去世了。”佳澄保持着恬静的微笑说道:

    “他曾经是个身体极好的人,可是自从遥香被人杀害,一切都改变了。他日渐消瘦的样子,真是让人不忍心看。”

    “您丈夫他一定极其疼爱遥香小姐吧。”

    “有句话不是叫‘含在嘴里都怕化了’吗,他对遥香真的就是那样。他第一次和遥香吵架就是在遥香想要去琦玉上大学的时候。但是因为遥香强烈希望去,最终他只能不情不愿地答应了。那件事发生之后他后悔得不得了,觉得自己那个时候就应该坚决反对……他一直责备自己,觉得哪怕强迫也应该让遥香留在本地,这样她就不会被杀了。”

    佳澄的脸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

    “我觉得这样不对。明明遥香是被人杀死,为什么心怀愧疚的却是我们。”

    佳澄的话让渡濑心中一堵。能够切身感受到被害人家属的悲痛的,往往只有在一线调查的警员。而当嫌疑人被逮捕之后,法庭却丝毫不会看到家属的悲伤。最近被害人家属虽然也被允许上庭,但是也仅限于能向被告或证人提问,参与被害人申告和求刑10环节而已。这与法庭赋予被告的权利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我们家和小泉家都希望法庭能判轻部死刑。毫无理由地杀害十九岁和十二岁的女孩子,只是因为她们体弱,容易下手,这样的人绝对不能原谅。我们都坚信他会被判死刑,结果却是无期徒刑。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叫涩泽的法官宣布是无期徒刑的时候,轻部和那个律师立刻相视一笑,那是胜利者的笑容。你知道那个笑容有多令人憎恨吗?”

    说着这些话时,佳澄的语气很平淡。

    渡濑却觉得仿佛全身都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束缚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我们当时受到的冲击很难用语言表达。你们警方当时也十分愤怒,当天就提出上诉了,但是最高法院没有推翻原判。当时负责的警察先生也很无奈,还对我们低头道歉了。我丈夫从那天起眼见着就衰弱了下去。他每天都诅咒着轻部和那个法官,于是日渐消瘦,身体也不好了。都说怨恨伤人身,看着他那个样子,我就觉得这话实在不假。我丈夫临死之际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死后还能见着遥香吗’,他直到最后一刻都在后悔,觉得自己没用,觉得自己对不起女儿。”

    “您家人后来又发起过民事诉讼吧?”

    “因为我们实在不甘心。但是法庭也只判了八千五百万日元的赔偿金,这又有什么用呢?说得难听一点,难道两条人命就只值八千五百万吗?不是钱的问题,我们希望的是轻部和他的家人能负起相应的责任。”

    “我听说轻部给您和家人寄了一封信?”

    “到快开庭了他们才好像临时想起来似的,寄了那玩意儿来。我们觉得这种没有任何诚意的东西,打开都是脏了自己的手,所以直接拒收了。反正轻部也好,他家里人也好,由始至终就没有任何想要负起责任的意思。”

    “您没想过直接去找轻部的家人吗?”

    “当然想过。虽然我们心里知道,杀人的是轻部,不应该责怪他的家人,但是心里怎么可能真的不怪他们?不恨他们的话我们自己恐怕就会疯掉了。但是警方严令禁止我们接触轻部的家人。警察告诉我们,绝不能进行私人性质的报复,如果这么做了,那我们就不再是正义的一方,反而会陷入不利的局面。”

    这件事让人难以接受,却不得不接受。虽然被害人家属也是受害者,但当他们把矛头对准凶手以外的人时,同样会化身为加害者。

    “遥香走了,丈夫也去世了,这个家一下变得格外冷清。说来真是不公平,我们明明是受害者,附近的人却觉得我们不吉利,全都疏远了我们。没人和我们家来往之后,家里自然就更热闹不起来了,就连我儿子也不大愿意回家。等我死了,这个家恐怕就彻底散了吧。”

    说完,佳澄轻微地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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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聊
    2024-12-17 0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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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4-12-12 10:10:48 | 显示全部楼层
    此刻渡濑终于明白了,佳澄之所以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恐怕是因为她已经失去了支撑她活下去的几样最重要的东西。

    悲伤会夺走人的生命力。

    “对了,警察先生,事到如今您又为何还来问这些旧事呢?”

    “因为事情有了新的变化。您最近有听说什么关于轻部家人的新闻吗?”

    “这个……我不太清楚。”

    她看上去不像在撒谎。

    “前几天轻部的母亲被人杀害了,而且杀人的手法十分凶残。”

    “呀!”

    佳澄惊讶地用手掩住了嘴。她的动作看上去自然极了,不像是在演戏。

    “我听说……她好像是回了自己娘家?”

    “回了老家,还改回了旧姓,夫人您没看到这条新闻恐怕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您刚说她……被人杀害了,这是真的吗?”

    “是,更奇怪的是,她被人杀害的方式,跟遥香小姐当年一模一样。凶手现在还没抓到呢。”

    佳澄的眼睛弯出了一个奇异的弧度。

    “我明白了。警察先生,您怀疑我就是凶手,所以才来这里调查,是吗?”

    “我没有怀疑您。”

    “以您的立场,的确只能这么说。”

    “八月八日那晚,您在做什么?”

    “不在场证明吗?”

    “只是例行询问,每个有关人士我都会这样问上一遍。您就把这个当成一次问卷调查吧。”

    “还真是场生硬的问卷调查呢。八月八日……我和平时一样,看电视看到晚上十点,然后就上床睡觉了。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所以没人可以证明。不过……”

    “不过什么?”

    “我们家虽然在这样的乡下地方,我却没有车呢。要去上田的车站的话,只能叫出租车或者坐邻居的顺风车。也就是说,如果我去了车站,一定有谁会知道的。”

    佳澄说得很有道理,而且渡濑也不觉得她有用玻璃刀破坏门锁、潜入户野原家杀人的能力。

    “您刚才说行凶的手法很残忍,请问具体是什么样子呢?”

    “我只能告诉您,和遥香小姐那时一模一样。这也是我今天来拜访您的原因之一。”

    “恨入骨髓……是这样的手法吗?这件事轻部本人知道吗?”

    “我已经亲自告诉他了。”

    “轻部是什么反应,惊讶吗?有痛哭吗?”渡濑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佳澄突然抬起了头,望着天花板。

    “您怎么了?”

    “我只是心里有些复杂。一直以来我都憎恨着轻部和他的家人。但是突然听说他的母亲被杀了,我心里竟然有一些同情那个母亲。可能我只是觉得有点寂寞吧。”

    “寂寞吗?”

    “因为这样一来,我能恨的人就又少了一个,只剩下轻部一个人了。但是那个家伙就算进了监狱,肯定也是一副愤世嫉俗的样子。不问您我也知道,就算自己的母亲被杀了,那个家伙也不会哭的。对他来说只有自己的命才重要。”

    这时,佳澄的语气里才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怨恨,

    “那个,警察先生,您觉得凶手是因为太恨轻部了才对他的母亲下手的吗?”

    “那凶手可真个大蠢货。母亲被人杀害这种事情,对那个毫无廉耻的男人来说根本是无关痛痒的事。我说句不好听的,他母亲就这么没有任何意义、没有任何价值地被杀了,真是白送死。”

    原来如此,“同情”原来是指这个。

    “我真的不甘心。也许是迁怒吧,就算凶手的母亲被人杀了,我的心里还是不甘心。恐怕直到轻部死在牢里的那天,这份怨气都会一直驻扎在我心里吧。”

    渡濑一句话也接不上来。

    “渡濑先生,遥香被杀了,我丈夫心力交瘁去世了,这个家四分五裂,现在轻部的母亲也被人杀害了,但是一切的罪魁祸首——那个轻部,他现在还生龙活虎地活着呢,是吧?”

    “是。”

    “我知道这么说很过分,但是,如果那个时候轻部被判死刑,至少遥香以外的其他人,就不会落得如今这个下场了吧?为什么要让那个男人活到今天?反正他一辈子都要待在监狱里,也没有任何未来可言,为什么要为了他浪费税金和人力呢?”

    渡濑无言以对。



    小泉玲奈的家在浦和区岸町。渡濑决定在回警署的路上顺便去拜访小泉家。

    岸町一带有很多新建的高层公寓。除了本地的居民,近年来也有很多年轻人在这里组建家庭,所以人口有一定程度的增长。

    小泉家在一所幼儿园的背后,这栋房子在夕阳下似乎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按了门铃,渡濑又等了一小会儿。门开了一个缝,一个看起来像高中生的少年出现在了门后。

    “你是谁?”

    这孩子的眼神里有一丝胆怯,也许是因为自己的长相看起来有些凶恶?强行假装亲切、露出微笑的话,这孩子恐怕反而会更加害怕。这一点渡濑过去已经深有体会了,于是他只是沉默着亮出了警察证。

    “欸?你是警察?”

    “你家人在家吗?”

    “爸爸他不到十点是不会回来的。妈妈在打工,还有三十分钟左右就回来了。”

    “我可以等。”

    “好吧,谁让你是警察呢。不过,你是来调查什么的?”

    “一些以前的案件。”

    “难道是轻部那件事?”对方的态度一下子冰冷了起来。

    “我是玲奈的弟弟,英树。”

    的确,资料上提过玲奈有一个弟弟,当时七岁,他到现在也差不多该上高中了。

    “姐姐那件案子的话,跟我也有关系,不如你问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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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聊
    2024-12-17 09:44
  • 签到天数: 97 天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4-12-12 10:11:01 | 显示全部楼层
    渡濑不认为当时只有七岁的孩子能掌握什么有用的信息,但是英树显然不会轻易放过自己。渡濑一边摇着头一边迈进了门。

    英树带着渡濑到了一个大约十平方米的客厅。墙上到处都贴满了家人的照片,但渡濑很快就发现了一个问题:这里没有任何一张照片属于小泉玲奈。

    “我们已经摘掉了不少了,那个。”英树一边不太熟练地招待着客人,一边开口说道。

    “什么?”

    “姐姐所有的照片。因为母亲说看到姐姐的照片总会难过,所以就全部收进相册里了。”

    “那件事发生的时候你七岁,是在上小学一年级吧。”

    “虽然年纪还小,但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因为我从小就最喜欢姐姐了。十二月五日,下午五点三十二分。我没有一刻忘记过这个时间。”

    “那时候你在什么地方?”

    “我和姐姐都在浦和站,但是我在车站大厅外面,没有和姐姐在一起。”他的语气里充满懊悔,“那时候如果我和姐姐在一起,也许姐姐就不会死了……每次想起这一点,我就觉得心里很痛,到最近才觉得好了一些。”

    “你们在一起的话,也许连你也会死呢?”

    “那样更好。”

    “为什么?”

    “比起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如果姐姐还活着,我父母一定会更高兴。”

    “你这种想法很不健康,而且这种假设也根本没有意义。”

    “但是真的是这样。我还记得那个时候,姐姐被那个男人捅伤之后,全身都是血地被送进救护车里,却死在了去医院的路上。我那时一直在救护车上陪着姐姐,看着医生拼命抢救她。”

    坐在渡濑对面的英树始终低着头,也许是心中仍然怀有愧疚的缘故。

    “到了医院,医生确认姐姐已经死亡,就在她脸上盖上了白布。我那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一直哭。之后我父母就赶来了……母亲对着我劈头盖脸地一顿骂,父亲则一边哭一边拦着母亲。我是第一次看见父母那个样子,心里害怕极了。我现在偶尔还会梦见那个时候的场景呢。”

    “这也不意味着你死掉他们也无所谓。”

    “我姐姐是个让父母骄傲的孩子,既聪明又懂事,我比她差远了。所以我明白,那个时候死掉的如果是我,我父母他们一定比现在过得要好。”

    这孩子身上潜藏着极危险的倾向。

    巨大的灾难突然降临在少年的身上,而他对此无能为力,他恐惧又绝望。年幼的孩子在兄姐面前怀有自卑之情是很正常的事,随着年纪长大,这种情感也会逐渐消退。毕竟比起兄姐,他们成长的速度会更快。

    但有一种情况则不同——他觉得比之自卑的那个对象已经不在人世。

    没有人可以战胜死者。

    不管自己如何成长,变得如何聪明懂事,他永远都比不上已经死去的那个人。死者化为一道阴影,永远凌驾于他的人生之上。

    这样的事情,恐怕也发生在了玲奈的家里。玲奈的父母恐怕也会永远想象着自己心中的女儿,仿佛她还活着,一年一年地长大。死者的幻影依旧活在这个家中,成为家里的一分子,这样的家庭又怎么会正常呢?

    “不过,为什么事到如今又开始调查当初的案子呢?”

    “你看新闻了吗?”

    “抱歉,我不怎么看新闻,顶多偶尔瞟上一眼网上的消息。”

    渡濑向英树说明了一下户野原贵美子的事,英树一听就激动地站了起来。

    “那家伙的母亲被杀了?”

    “嗯,所以我在挨个儿调查和她有关系的人。”

    “所以,我的父母也在嫌疑人之中吗?”

    “我们现在没有特定怀疑某个人,只是例行排查罢了。”

    “不过还是要调查不在场证明之类的吧?”

    “只是走个流程。”

    “反正你一会儿也要问他们,不如我先告诉你吧。八月八日那天我们家和往常一样,我最先到家,大约六点过一会儿,母亲也回来了,父亲是十点多到家的。等父亲也吃了饭洗了澡,大概十二点多的时候我们三个人都上床睡觉了。工作日我们的作息基本都是这样。不过,既然我们是一家人,那我的证词是不是有效,这一点我就不知道了。”

    “普通家庭的情况基本都是这样的,大半夜的还有人证能证明自己和他在一起的,基本只有做生意的人、不良少年或者小混混而已。”

    “这话好像有偏见呢。”

    高中生所信奉的道理就应该多多少少带点偏见——渡濑心里这么想,不过却不打算说出口。

    无论如何,从小泉家到户野原家必须开车或者坐电车,如果他们曾经到过户野原家,只要稍加调查就能知道。

    “不过你这样挨个儿调查轻部那起案子的受害者,是不是怀疑那些对轻部怀恨在心的人?”

    “犯罪调查就是要把所有的可能性都查个遍。”不过英树似乎不太能接受渡濑的说辞。

    “你不用糊弄我,我要是警察先生你,肯定也会怀疑我们家和一之濑家的人。”

    “是吗?”

    “毕竟我们都恨那个男人嘛,他现在都还活在人世上。”英树的语气莫名地有些熟悉。对了,和一之濑佳澄一模一样。

    “反正你随便调查一下就知道了,不如我直接告诉你吧,我平时常常辱骂轻部和他的家人。我们家和一之濑家后来虽然也提起了民事诉讼,要求轻部的家人赔钱,可最终他们还是一分钱也没给。这件事你也知道。我不太懂什么法律啊,家人的责任范围啊之类的事情,但是我知道,轻部亮一是个根本不配活在人世上的人渣。两个无辜的人因为他失去了生命,凭什么他还能活着?”

    英树的语气突然变得极其激烈。从他的语气就能听出来,这话绝不是他此刻临时想到的,而是在心底酝酿、发酵了十年,因此带着如喷涌而出的岩浆一般惊人的热度。

    “如果杀人不犯法,我早就想杀掉那个家伙了。而且他一直被关在监狱里,所以我下不了手。退而求其次,自然会想到对他在监狱外面的家人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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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2-17 0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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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4-12-12 10:11:45 | 显示全部楼层
    公愤




    一之濑遥香的母亲佳澄像疯了一般地哭号:

    “那个法官自己难道没有家人吗?

    难道他的孩子被人毫无理由地杀害了,

    他也不希望凶手被判死刑吗?

    难道我们还要用税金养着那个人渣,

    直到他在牢里寿终正寝吗?”




    1




    东京地方检察厅,中央合同厅舍11六号馆。岬恭平次席检察官正朝楼上的检察长12办公室走去。

    他觉得有些奇怪,自己一到检察厅立刻就接到了电话,让他去见检察长。一般业务上的联络只需要由书记官通过邮件转达就足够了,这种没有提前打招呼就被上司叫去的情况,要么是关于人事调动,要么就是牵涉到了什么机密。

    如果是前者,那自己恐怕是要被降职了吧——这一点他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岬恭平的上一场官司本该稳操胜券,最终嫌疑人却被判了无罪。这次失败的责任早晚会被上面追究,只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本来,东京地方检察厅的次席检察官是很少亲自上法庭的。他之所以肯冒着风险上庭,一是因为他有十二分的胜算,二是因为辩方律师和他有过节,是个让他吃过苦头的男人。换句话说,他是为了报仇,出于个人的原因才接下这件案子的。

    结果岬恭平却意外地输掉了这桩稳操胜券的案子。先不提他自己那没能实现的复仇,这场意料之外的失败也成为东京地方检察厅的污点。岬恭平自然会受到猛烈的攻击。

    不过,岬恭平的心情倒是不太差。法院和检方都认可新发现的证据是可信的,也就是说一开始案件搜查时警方和检方的判断是错误的。虽然他跟对方的律师有过节,但是只要法院做出的判决是正确的,他就没有什么意见。他觉得,只要不让无辜的被告含冤受屈,不让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检方的输赢实在是无关紧要的事。这个组织如果一味地试图维护自己的权威,而不管真相如何,那就只不过是社会的毒瘤罢了——这是岬恭平内心多年来的信条,他自认这么多年的检察官生涯中,从未有过违背这个信条的时刻。

    但是,相信这一点的只有他自己。在检察厅这个庞大的组织面前,追求正义和真相的心总会轻易湮灭,成为这个庞然大物维系自身的养料。

    那么,等着自己的到底是什么事呢?岬站在房门前,清了下嗓子,敲了两下门。

    “我是岬。”

    “请进。”

    这间房间说是办公室的话未免有些太大,说是会客室的话装修又未免太简单。把岬叫到这里来的男人此刻正端坐于房间的正中央。

    弘前大二检察长今年六十一岁,但头上看不见一根银丝,不知道是本来就不显老,还是染发剂的功劳。加上那有时看上去有些神经质的眉眼,他整个人看上去比实际的年龄要年轻不少,一点也不像是还有两年就要退休的人。不过,检察厅里只有最高检察厅的检察长是六十五岁退休,他说不定打算一直干到那个年纪呢。

    弘前还在特搜部的时候就是鼎鼎有名的人物了。他经手过大量高官要员的案子,而且无一例外都赢得了胜利,因此被特搜部上下当作大功臣。他对待涉案的官员总是极其严酷,因此被人叫作“恶鬼”。这件事到现在还是媒体津津乐道的话题。岬也十分尊敬他。

    “突然叫你来,真不好意思啊。”

    “没关系,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准备什么?”

    “既然是检察长您亲自叫我来,那我心里自然就有数了。”

    “哈哈哈。”

    弘前脸上的表情放松了一些,

    “大名鼎鼎的岬恭平,推理能力就只有这种水平吗?这可真是好笑。放心吧,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不是要把你怎么样,坐下吧。”

    弘前坐到了沙发上,岬也跟着他坐了下来。

    “你之所以会想到人事调动,是因为之前那个案子吧。”

    “是啊,那对我们检察厅来说可是一次大失误。”

    “你还是这么干脆。不过,你这么介意输掉的案子吗?”

    “赢的时候我倒是不会记在心里,但是一旦失败,就总是难以忘怀啊。”

    “所以才有今天的岬恭平次席检察官啊,越是聪明的人越能把失败化为成长的养分。”

    岬不由得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虽然知道对方不过是客套,但自己总是不太习惯被人当面夸奖。

    “那么,你还记得平成十五年的那起浦和站随机杀人事件吗?”

    听到这个词的瞬间,在琦玉地方法院的记忆立刻重新浮现在了岬的脑海中。他当然记得,那是他还在琦玉地方检察厅担任三席检察官时所负责的案件。

    那起案件的起因,说得好听些是一个青年迷失了人生的方向,实际上却只是一个幼稚的小鬼想要获得世人的关注和认可。他在人来人往的浦和站中挥刀杀害了一名十二岁女童和一名十九岁的少女。他的父亲听说是著名的教育家,他的杀人动机就有一部分是出于对父亲的逆反。

    “轻部亮一吗?”

    “你果然还记得啊。”

    “毕竟那是我当检察官以来的第一次失败。”

    但是严格来说并不是这样。虽然那确实是他在法庭上的第一次失利,但是直到如今,他依然不认可当初法院做出的判决。当时的量刑标准受永山基准的影响很大,但即使这样,那起案件的被告人也绝对有充分的理由被判死刑,结果却被判了无期徒刑。比起自己被打破的连胜纪录,这种不合理的判决更让他恼火。

    “本案犯案手法的残忍程度和被告的犯罪倾向,尚不足以支持法庭做出死刑的裁决。”

    在法庭上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用刀具残忍地杀害柔弱的少女和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的十二岁女童,这样的行为居然还不够残忍吗?为了一个随随便便的想法而杀害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他人,有这样反社会人格的人又怎么会犯罪倾向不强?

    “这件事不只是你这个当事人,我们检察厅上上下下所有人都觉得恼怒。自这件事起,做出判决的那位涩泽法官也受到了不少质疑。”

    不必多加解释,岬也明白弘前的意思。在这个国家里,检察厅提起诉讼的案子,99.9%的情况下都会胜诉。换句话说,法院和检察厅的关系一直是极好的。这么高的胜诉率一方面是因为,检方通常都会确保证据完备无遗漏才会起诉嫌疑人,但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则是《刑事诉讼法》的第三百二十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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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2-12 10:12:20 | 显示全部楼层
    《刑事诉讼法》第三百二十一条第一项

    非被告本人所写的供认书,或以书面形式记录被告的供认经过、经被告本人签名或盖章后的文件,仅在以下场合,允许呈作证物使用:

    检察官在场时,以书面形式记录的口供文件(检察笔录)可在供述人因死亡、精神及身体有障碍、去向不明、出境等原因在公审或预公审中不能进行供述时,又或者在供述人在公审或预公审中做出了与口供记录有矛盾或异常的供述时使用。但仅能使用于判定该口供文件比供述人在公审和预公审中做出的口供更为可信的特殊情况。




    简单来说,虽然当事人在法官面前所作的口述是比检察笔录价值更高的证据,但是根据这条法令,在一些特殊情况下,法官也可以选择采信检察笔录而不是当庭的口述。一般情况下,只要检方提供的证据没有明显的伪造痕迹,法院都会采纳检察笔录,因此对检方十分有利。正因如此,当轻部被宣判无期徒刑的时候,检察厅上下才更觉得遭到了背叛。

    “不知道涩泽法官那个时候心里究竟产生了什么变化,自那以后他就常常做出有利于被告的判决,因此被人取了个‘温情法官’的绰号。虽然这些案子倒不至于激起民众的公愤,但对我们检察官来说总是件麻烦事。”

    “他的确有这方面的倾向,不过,这和轻部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前几天,轻部的母亲被人杀害了。”

    “什么!”

    岬忍不住直起了腰。

    “是十号的事。改回了旧姓户野原的轻部贵美子被人发现死在了位于熊谷市的老家里。她被人用刀具连捅了好几下,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死了两天了。”

    岬关于轻部贵美子的记忆也还很鲜明。被轻部亮一杀死的两名女孩的家人进行了民事诉讼,希望获得赔偿金。但贵美子不仅没有支付赔偿金,甚至没有在法庭上露面。岬本就因为无期徒刑的判决而内心郁闷,得知此事后心情就更糟糕了。

    “是入室抢劫吗?”

    “恐怕不是。尸体的附近有疑似凶手留下的信息——墙上有人写下了血字‘涅墨西斯’。”

    岬的知识储备非常偏科,但连他也大概知道,这是希腊神话中一位女神的名字。

    “复仇女神吗?”

    “嗯。被害的户野原贵美子平时不怎么和邻居来往,相互之间几乎没有接触,自然也不会起什么冲突。从她把母亲送进了养老院这点来看,她家中恐怕也不会太富裕。所以负责搜查的县警总部认为动机应该只可能是复仇。也就是说,因为轻部亮一在坐牢,凶手无法对他下手,所以退而求其次,决定惩罚他的母亲。”

    原来如此,他们从“涅墨西斯”中解读出的含义是复仇。

    “这种说法似乎有些牵强啊。如果凶手是轻部那起案子的受害者家属,倒还说得通。”

    “关于他们的不在场证明,现在负责的警员还在调查中。不过,关键的不是犯人是谁,而是如何向公众告知户野原贵美子是遭人报复而被杀害的。”

    说着,弘前突然加重了语气:

    “先不提我们自己人怎么看这件事,你先想想,正在服刑的犯人的家属,被人报复并杀害,这件事要是传得街头巷尾都知道了,你能想象那会是副什么样子吗?人们不仅会质疑法庭的审判制度,更会对整个国家的司法制度产生怀疑。”

    只不过是一件杀人事件罢了,会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吗?——岬内心有一丝怀疑,但同时也产生了这样一个念头:越是稳固的组织,越是会对威胁自身的任何因素敏感。

    法务省因为司法判决的权威性受到世人的质疑而焦躁,他们采取的应对方法就是推行市民陪审员制度。他们宁愿冒着被人诟病成违宪13的风险也要推行的这个制度,却让司法判决越来越严苛。

    比起理性,这个国家的国民更喜欢用感性来思考,可以说这套制度本就不适应本国的国情。但它之所以失败,从根本上来说,是因为司法界原本就只是打算把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打包扔给一般市民来解决罢了。如果说他们之前觉得司法制度不得民心,那就更应该主动去争取市民的理解,但他们却嫌麻烦,最终选择了这种近似于放弃的制度。

    如今,上级司法单位推翻市民陪审员的审判结果的事情越来越多了。岬想,司法系统恐怕已经不得不承认这套制度是失败的了,因此而采取了这样的对策。说到底,维护自己的稳定,依然是司法系统的本能。

    想到这儿,弘前表露出来的恐惧,就不那么难以理解了。越稳固的组织反而越脆弱。正因为弘前比任何人都清楚司法界的现状,他才更明白,来自民众的怀疑对目前的司法界来说是多么大的威胁。

    “我国的国民本来就喜欢复仇、四十七浪人报仇之类的故事。表面上虽然没什么人说,但是认为法院下达的判决不合理,让犯人得以苟且偷生,因此赞同向法院复仇的人一定不少。而这样的声音一旦在社会上出现,就注定会愈演愈烈。我们就是这样一个国度啊。”

    “您可真够悲观的啊。”

    “这不是我的想法,是上面的人的,不过,以如今的形势看,也不算是杞人忧天了。如果这次事件真的是一场报复,那对我们整个司法界来说,就无异于是一场恐怖袭击了。绝不能允许有人动用私刑来挑战法院判决的权威,这会动摇国家法治的根基的。”

    弘前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听他说话,岬的心思却不知不觉飘向了别的地方。东京地方检察厅检察长之上……是高检还是最高检?又或者是法务省的人?

    弘前敏锐地察觉到了眼前人心里的疑问。

    “你现在在想‘上面的人’是谁,对吧?”

    “我确实有这方面的好奇心,不过不管怎么说,我们身为检察官,不应该放过如此凶恶的犯罪行为。”

    “你还是老样子啊。”

    “什么?”

    “既要面子又追求理想。明明是相互冲突的两个目标,你却哪个都不肯放弃。像你这样的人才在哪里都会被人重视,也会被人信任。”

    弘前笑得意味深长,不过另一个人却完全没有附和的意思。

    “这件事要我具体做什么呢?”

    “不要让公众得知‘涅墨西斯’的存在,尽快把事情解决掉。大概就是这些。”

    “但是……这件事归琦玉地方检察厅管辖,交给他们去做不是更好吗?”

    “这件事你真的甘心袖手旁观吗?”感觉到弘前审视自己的眼神,岬不由得在心里咬了咬牙。

    可恶,这个男人完全清楚自己的脾气,知道自己对工作过分较真、对失败总是念念不忘的性格。

    “上面的意思自然也传达给琦玉地方检察厅那边了,县警那头想必也已经紧过发条了吧。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不过,这件事要是不告诉你,想必你心里会很不高兴吧。”

    说得轻描淡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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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2-12 10:12:33 | 显示全部楼层
    对方也算是给自己打过预防针了。不过,如果自己擅自单独行动,他们也管不了——对方的话里暗示着这层意思。这种情况下他该说的话只有一句——

    “多谢您费心了。”

    “不必道谢,你能体谅我,对我来说已经是再好不过的事了。”这句话在岬的脑子里被自动翻译为:只要你不给东京和琦玉两地的地方检察厅惹麻烦,就随你怎么行事都可以。

    “您没别的事的话我先告辞了。”

    “嗯,耽误你宝贵的时间来说这些无聊的事,抱歉啊。”

    离开检察长的房间,岬快步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虽然还堆了一大堆没处理的文件,好在没有什么紧急的事,这让他有时间重新看一遍轻部事件的记录。

    判决书的话,只要检索一下数据库就能很轻松地找到,但只看判决书的话到底不太够,岬便让检察事务官横山顺一郎找来了浦和站随机杀人事件的所有公审记录。

    “这件案子当初是您负责的呢。”

    想必是看了一部分的公审记录,横山把资料放在桌上,开口这样说道。

    “你很敏锐,里面的内容你看了吗?”

    “看了一点,毕竟我要确认文件编号能否对得上嘛。”

    “你读了之后是不是觉得我很丢脸?毕竟板上钉钉要判死刑的案子,却成了无期徒刑。这些文件记录了一个蠢货是如何大意地失败了。”

    “您何必说得如此……”

    “检察官的每一次上庭都应该胜利。输掉案子的检察官会被彻底地追究责任,绝不允许他重蹈覆辙。”

    “那……当时您也受了惩罚吗?”

    “被勒令在家反省了好长时间。”

    岬苦恼地回忆起了那段时光,同事和上司冷冰冰的眼光倒还勉强可以忍受,但通知被害人家属败诉的消息并安慰他们的时候,他实在是痛苦万分。

    “不过,您为什么又突然开始看这些?”

    横山好奇地问道。看来他也还不知道轻部的家人被人杀死了。

    “有些事需要确认一下。”

    “不管要确认什么,是我的话肯定不想看自己以前失败的记录,何况这个案子不是早就结束了吗?”

    横山毫不掩饰地投来了钦佩的目光。饶了我吧,岬想,这个家伙真是搞错崇拜的对象了。

    他还搞错了一件事——那件案子还没有结束,死者的亡灵已经苏醒,正寻求复仇。

    横山离开以后,岬立刻开始浏览公审记录。他参与这起案子时,将这些资料都看了无数遍,因此此刻大略看一遍,脑海已经浮现出了许多细节。

    如今再看一遍当初的记录,岬会失败的原因其实非常显而易见,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没能扭转涩泽法官那颗强烈支持判无期徒刑的心。轻部是在犯罪的当场被捕的,所以并不缺少人证。检察笔录中也全面地记录了轻部那轻狂的杀人动机以及两名无辜的女子是如何被残忍地杀害的,没有任何遗漏。何况,只需要如实记录轻部杀害两人时那凶残的手法,就已经足够举证说明他的暴虐和残忍了。

    但是,这还不够,至少这份材料还不足以向法官充分展示轻部的犯罪有多么残忍,不足以让他认可,轻部是一个不配继续活下去的人。当时,由于法庭认为被害人家属出席公审会给被告人造成不必要的心理负担,所以被害人家属被禁止参加庭审。直到平成二十年十二月一日,被害者参与制度的出台,这种情况才得到改变。如果这个制度能早点实施,也许会对判决造成一定的影响。

    但岬还是认为,用刀具残忍杀害没有任何抵抗能力的十二岁女童和十九岁少女,这种行为本身不就极其残忍吗?难道涩泽觉得,凶手非得吸被害人的血或者侮辱遗体,才算得上残忍吗?

    被害人家属也和岬一样,对涩泽表现出了深深的怀疑。不,也许他们的怀疑程度还要更深。

    一之濑遥香的母亲佳澄像疯了一般地哭号:“那个法官自己难道没有家人吗?难道他的孩子被人毫无理由地杀害了,他也不希望凶手被判死刑吗?难道我们还要用税金养着那个人渣,直到他在牢里寿终正寝吗?”

    小泉玲奈的父母无比愤慨,他们愤怒地声称自己要冲去轻部所在的监狱杀了他,让他体验自己女儿的遭遇。

    岬那时对他们说,如果他们真的这么做了,自己接下来不得不起诉的对象就是他们了。小泉玲奈的父亲茂春用愤怒到极点的语气这么说道:“岬先生,我们真羡慕江户时代的人。那个时候他们还可以亲手报仇。近代以后法律不允许报私仇,取而代之的是司法制度和死刑制度。可结果呢?司法制度不能替我们讨回公道,反而护着那些没人性的杀人犯,还要照顾他们终身,呵,简直是杀人犯的福利制度!”

    岬只能无言以对。

    他们当天就提出了上诉,但二审结果是维持原判,检方就此断了上诉的念头。那时被派去向被害人家属说明情况的也是岬。这个结果无疑将他们打入了绝望的深渊。他们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充斥着浓浓的绝望和虚无,似乎一下子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

    他们失去了家人,国家却只顾着维护凶手的人权和生活,对死者和死者家属连一丝一毫的慈悲都不愿给予。法庭不是报私仇的地方,人们说着这样冠冕堂皇的道理,却只会要求死者家属一味地忍耐。

    岬身为司法界的一员,自然明白必须遵守法律,但他也能切身体会到死者家属的悲痛。正因为他是这起事件的当事人之一,又在其中输得一败涂地,这份共鸣就更加强烈。

    如果法庭不是报仇的地方,那死刑制度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被小泉玲奈的母亲这么问到的时候,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可以轻松地从人权、抑制犯罪之类的角度做出解释,但他不觉得死者家属能接受这样的解释。他们需要的不是卖弄学识的法律学者,而是轻部被推上刑场的身影。

    接着看下去,岬开始觉得疑惑。越看记录,他心中越觉得那个留下“涅墨西斯”血字的人,就是死者家属中的某一个人。不,甚至不需要看记录。这个世界上除了他们,还有谁会如此憎恨轻部的家人呢?

    搜查总部那边到底查得怎么样了?已经确定嫌疑人了吗?

    心中记挂着这件事的岬拿起桌上的电话,给琦玉县警总部打了个电话。他还在琦玉地方检察厅的时候跟县警常有来往,认识不少人。他虽然从来没有接触过现任总部长里中,但和几个干部级别的人物至今还保持着联系,每年都会互送贺年卡。

    渡濑警部,那个至今仍保持着县警破案率最高纪录的男人,以他的能力和业绩,早应该当上警视了,不过他似乎被过去的赏罚记录拖了后腿,至今还没有要升职的迹象。据说,他迟迟没有升职,也有一个原因是他不愿意离开罪案调查一线,不过因为他那惊人的破案率,县警总部也愿意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岬还在琦玉的时候,也曾不止一次见过渡濑。虽然岬的年纪应该还要比他大一些,但那个家伙从第一次见面起就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一次也没笑过。不过,岬对这一点倒是没有什么不满的,相反,他觉得渡濑这样比那些看人下菜碟的谄媚家伙要好得多。

    渡濑长了一张凶恶的脸,不说话时倒不像是搜查一科的人,而像是组织犯罪对策科14的那些家伙。但和他稍微接触过就会发现,他经验丰富,头脑清醒,是个精于犯罪调查的老练刑警。岬记得他还是个办事极其细致小心的人,递交来的搜证资料总是毫无遗漏。

    那个男人首先怀疑的会是谁呢?——这么想着,岬突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差点忍不住叫出声来。

    如果留下“涅墨西斯”血字的人,的确是出于报复而杀死了轻部的母亲,那他报复的对象就远不只是轻部的家人而已。

    比如说曾为轻部辩护的堤真吾律师。如果凶手认为是堤律师的法律策略使轻部得以逃脱死刑,那他恐怕会认为堤律师也是和轻部一样罪孽深重的人。

    下达了无期徒刑判决的涩泽法官恐怕同样是死者家属无法原谅的人。比起户野原贵美子,他们想必更加憎恨涩泽法官。

    怎么可能——岬试图安慰自己,却不太成功。冷静下来想想,想要报仇的话,比起凶手的家人,那些帮助轻部逃脱死刑的人,才更应该是下手的对象。

    需要立刻确认堤律师和涩泽法官的安全。岬再次将手伸向了桌上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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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2-17 0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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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2-12 10:13:10 | 显示全部楼层
    2




    东京高级法院的办公署就位于岬所在的六号馆的斜对面,走过去只需要几分钟。

    岬来之前已经在电话里预约过,所以在刑事部的接待前台说明来意后,他很快就被带到了法官办公室。

    还没进门,岬就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压迫感,不由得站住了脚。

    法官办公室有种神圣感,法官们就在这间房间里讨论判决内容,下达判决书。也就是说,这里就是整个司法流程的最后一环。一般人就不用说了,就连检察官和律师轻易也不能到这里来。岬如果不是东京地方检察厅的次席检察官,一定会吃个闭门羹吧。

    一进门,岬就看见涩泽法官正坐在一张五脚桌的背后。

    “啊,岬检察官。”

    涩泽伸出一只手,冲着岬挥了挥,脸色看起来十分平和。

    涩泽英一郎,他微微发白的头发用发胶打理得整整齐齐,一双充满理性的眼睛让他看上去像个哲学家。轻部事件时他还是隶属于琦玉地方法院的法官,现在已经是东京高级法院刑事部的大法官了。

    除了最高法院和简易法院的法官七十岁退休,其他各级法院法官的法定退休年龄都是六十五岁。涩泽明年就将年满六十五岁而退休了,所以也不乏有人恶意地揣测,认为他的这次升迁并非实力所致,不过是上面在他退休前对他多年功绩的慰劳性奖励罢了。

    涩泽邀请岬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由于涩泽坐着的椅子相对较高,从岬的角度看来,对方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还真像是在法庭上啊,岬内心苦笑。在法庭上,法官的位置之所以高于众人,是为了提醒众人法庭的威严公正。但是涩泽似乎把这个习俗带到了法庭之外。

    “岬检察官的大名我最近还常有耳闻,你近来真是大显身手啊。”

    “您太客气了,我资历尚浅呢。”

    “你来找我有什么急事吗?”

    “是关于您的安全问题。”

    涩泽皱起了眉头。

    “安全?出什么事了吗?”

    “关于很久之前的一桩案子,平成十六年,您还在琦玉地方法院、我还在琦玉地方检察厅时负责的那起浦和车站随机杀人事件,您还有印象吗?”

    “记得。好像二审之后裁定被告人终身监禁了吧,出什么事了?”

    “前几天,犯人的母亲被人杀害了。”听岬说完事情的全部经过,涩泽紧锁的眉头始终没有放开过。

    “由于犯人留下了‘涅墨西斯’的血字,搜查总部那边正在排查对轻部心怀怨恨的人。但是,如果说犯人不直接对轻部下手,而是挑选其他的替代品,那选择的对象可就不只是轻部的家人了。”

    听到这里,涩泽紧锁的眉头终于放松了。

    “原来如此。所以当初做出无期徒刑判决的我正处于危险之中,是吗?不过,那二审中支持原判的法官不是也同样有危险吗?”

    “当时在东京高级法院负责这件案子的是米仓法官。”

    这位米仓法官于三年前退休,在去年的秋天就去世了。看来涩泽也知道米仓法官去世的事,有些忌讳似的点了点头。

    “那个律师呢,我记得是堤律师吧,他不是二审的时候也是被告的辩护律师吗?”

    “堤律师那边我稍后也会去提醒他。”

    “哈,比起辩护律师,下达判决的人更容易被犯人盯上吗?”

    “您这话说得倒也不太对,本来律师就是个容易遭人记恨的职业。实际上,律师因为参与的案子而遭受暴力甚至被人杀害的事情也时常发生。”

    “这么说来,的确很少听闻有谁因为不服判决而袭击法官呢。所以你才来提醒我这个过惯太平日子的人不要掉以轻心吗?”

    涩泽似乎完全不紧张了,调侃了一句,而后又道:

    “这么说有些失礼,不过,你只是说有可能吧,我并不是一定会被当作下手的目标。”

    “的确如此。”

    “而且,只要我身在法院,恐怕那些不法分子也很难入侵到这里来对我下手吧。”

    这一点也确实如涩泽所说,办公署和法庭内到处都有安保人员,如果有人试图在这里行凶,一定会被当场制止。

    “我个人希望警视厅警备部能派人在您家附近做防卫部署,想必负责此事的搜查总部也不会反对的。”

    “有必要连我家都纳入保护范围吗?”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

    “要是被外面的人知道了,一定会有人指责我们浪费税金、滥用特权之类的吧。”

    “比起被人指责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您遭人毒手,倒不如被人指责滥用特权呢。”

    涩泽静静地打量着岬的脸,似乎在揣测他说的话,过了一会儿才像想通了什么似的,缓缓露出了笑容。

    “看来我拒绝的话,也只会给你的计划添麻烦了。”

    “恐怕是这样。司法界的人也好,警察也好,媒体也好,都是些事后诸葛亮的家伙。”

    “这可真是严厉的指责呀,莫非检察官都喜欢说同事的坏话?哎呀,我这可是开玩笑的。”

    涩泽也是个坏心眼的家伙。在旁人看来检察机关或许是铁板一块,但一旦身处其中就会知道里面充满了钩心斗角。扩招时期被大量录用进来的检察官如今已经成为检察机构内部的中坚力量,但是,高级的职位却不足够。这就是造成钩心斗角的原因,也是所有稳固组织的通病。涩泽不可能不知道,还是说人老了就会有这样调皮的一面?

    “这不是在威胁您,不过,不只您自己,您的家人也有可能会成为凶手下手的目标。”

    “嗯,确实有这种可能性。既然有人愿意保护我和家人,我也不至于死脑筋地非要拒绝。那就拜托了。”

    得到了当事人的同意,之后就只需要通过正式渠道或者私人的路子搞来一些警卫就行了。此时,岬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疑问,一个深埋在他心里多年、从未割舍的疑问。

    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人,此刻就坐在自己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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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2-17 0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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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2-12 10:13:27 | 显示全部楼层
    他清楚地知道,身为检察官,自己不应该向当时的法官询问判决的理由。对方只需要用“理由就清楚地写在判决书上”这么一句话就足够打发掉自己。

    更何况,那桩案子已经过去了很久,如今又有相关的新事件发生。自己既然刚向对方提议增加警卫,就更不应该开口询问这个问题。

    “涩泽法官,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什么事?”

    “您给轻部下达无期徒刑判决的那件案子,当时涩泽法官您、左陪席的东川法官赞成无期徒刑,右陪席的照间法官赞成的是死刑,对吗?”

    “你记得很清楚啊。”

    “毕竟是打输了的官司。更何况,轻部事件是东川法官首次负责的案子。”

    对当天的情景,岬记忆犹新,仿佛就是发生在昨天的事。出于输掉官司的悔恨,他翻看了负责这个案子的几名法官的所有经历和评价。在这个过程中他产生了更多的疑问。

    左陪席的东川法官似乎全盘听从涩泽法官的判断,而相反,当了十余年法官、经验老到的右陪席照间法官则坚决反对涩泽法官的意见。

    虽然法官都是独立的个体,但终究年轻的法官常常需要听从老练的前辈的意见。

    法庭给出最终判决,并不需要法官全体一致通过,只需要超过半数即可。涩泽只需要在左、右陪席中寻找到一个助力,就可以实现自己的想法。那么,比起老手照间,新人东川无疑是更好的拉拢对象。

    涩泽抬手撑住了自己的脸。

    “看来检察官先生你怀疑我为了避免下达死刑的判决,而使用了一点手段,是吧?”

    “我没有这么想。不过,既然出了这次这样的事情,我想弄清楚您量刑时的想法罢了。”

    “法官是在这间法官办公室里商议判决内容,相当于密室,外人会怀疑我们恐怕也在情理之中。不过,身为现任次席检察官的你也心存怀疑,这可真是让人意想不到呢。”

    涩泽饶有兴趣地说道。如果岬没有过度敏感,对方的语气里的确有种讽刺的意味。

    “我先说结论吧,我们三个人的意见都分别写在判决书上了,包括照间法官的反对意见,也翔实地记载在上面了。”

    他果然打算蒙混过去吗?——岬有些绝望地想着,涩泽却直接继续说道:

    “说起来,我是从这起案子开始,才被人取了那个外号——‘温情法官’的。对你们检察官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受欢迎的好名字吧?”

    “检察官也是有温情的。”

    “哎呀,那我刚才的话可真是失礼了。不过,缠上我的可不只是这个外号。有流言开始说,我恐怕是支持废除死刑的。虽然主要是杂志社、报纸的那些人在煽风点火,不过你们检察官里,私底下传闲话的人也不少吧。”

    岬故意没有回答,这时的沉默就等同于肯定。

    “实行市民陪审员制度时,法官会向选出来的每一位陪审员候补询问一些问题,其中有一个是‘你是否绝对不会选择死刑’。这个问题是为了将那些有可能会做出不公正裁决的人剔除出陪审员队伍。同样,对法官的要求也是一样的。”

    这件事最近才上过新闻,所以岬也知道。上新闻的原因似乎是在某场几乎确定会判死刑的公审中,法官没有向陪审员询问这个问题。

    “不过,这个问题只是最高法院给出的参考问题中的一个,只能作为选人的参考依据之一。无论是支持死刑,还是支持废除死刑,都不过是人内心的想法,我们无法界定。所以,实际上也有很多人主张将因信仰宗教而不能下达死刑判决的人剔除出法官队伍,但对支持废除死刑的无宗教信仰人士则不必如此。”

    “我冒昧地问一句,既然法庭判决采取的是少数服从多数的制度,那法官中是否有人支持废除死刑,不就可以直接影响判决结果吗?”

    “你是想说,这不光是内心想法的问题?”

    听了岬的反驳,涩泽露出了一个恶作剧般的笑容。

    “法院不会公开反对废除死刑的言论。不过,你们检察官好像并非如此吧?”

    “我认为废除死刑有违现阶段我国的法律体系。只要我国的法律一天还没有修订,那么司法界的所有人都应该基于目前这个存在死刑制度的法律体系,去抓捕犯人,起诉他们,给予他们公正的制裁。”

    “我可是刚说完不应该关注人内心的想法,我是不是支持废除死刑这种私人问题就先放到一边吧。我倒是想问检察官先生一个问题,你怎么看启蒙思想家贝卡利亚15的主张?”

    切萨雷·贝卡利亚是十八世纪意大利的法学家,他在其代表作《论犯罪与刑罚》中提出了反对死刑和酷刑拷问的观点,涩泽问的就是这部分内容。

    “人在签订社会契约时,不能将自己的生存权一并交托出去。所以,正常状态下的国家中不应该存在死刑……是这个吧?”

    “是。”

    “可是,提出社会契约论的托马斯·霍布斯16和康德17等人认为,剥夺他人的生存权、自由权、财产权中的任意一个都是对社会契约的违反,所以杀人者应得的惩罚就是死刑。”

    “支持废除死刑的人最主要的主张是,认为其中有无辜的人被冤枉的可能性。那么,对这一点你又怎么认为呢?”涩泽坏笑着说道,“我们法官不能完全否定废除死刑的言论,是因为过去的确有过无辜的人含冤而死的案例。不,也许不只是过去,哪怕是现在,在我们不知道的角落里,也许这样的冤情也正在发生。”

    听到冤情这个词,岬的心情也变得灰暗了。毕竟,冤案的发生既是警察、检察官的过失,也需要得到法院的盖棺定论。也就是说,在每一起冤案中,检察厅和法院都如同共犯。

    “如果被告被判了死刑后才发现是冤案,那人的生命是无法挽回的。可是,如果只是刑拘,那么经过调查,还是有可能替被告恢复他的名誉。我国历代的法务大臣之所以常常拖延签署死刑执行命令状,也正是由于无法完全排除抓错人或误审的可能性。”

    “如果说被处以死刑的人,他的生命无法挽回,那被长期羁押的人,他在大牢中被浪费掉的人生同样无法挽回。”

    “这就真是诡辩了呀,检察官先生。除了生命,人的大部分东西还是有办法挽回的。说得庸俗一点,正是因为这样,才会有赔偿制度的存在。虽然失去的时间无法挽回,但至少可以换算成同等价值的金钱。可人一旦上了死刑台,哪怕是神也无法给予他第二次生命了。”

    “可是,因为害怕误审就废除死刑,这不是等同于否定法治国家的体系吗?别的不说,如果废除死刑,那死者的家属和亲朋好友只会永远痛苦下去。如果法律不断地让无辜的人受苦,那根本是本末倒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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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2-12 10:13:44 | 显示全部楼层
    “刑罚的目的本来就不是回应被害人家属惩罚加害者的心愿。退一万步说,即使法律在一定程度上有这种性质,也没有任何客观的办法可以证明,将加害者处以死刑,被害人家属是否就会满意,又会满意到何种程度。即使犯人被处以极刑,被害人家属的心结也未必全能解开。佛祖曾经有过类似的说法,刑法的目的不是惩罚犯罪,而是矫正犯罪,维持社会治安。还是那句老套的话,法庭不是报仇的地方。”

    最后那句话岬也不得不认同。法庭不是报仇的地方,的确如此。但是,正因如此,那位“涅墨西斯”才选择了法庭以外的途径进行自己的报复吧。他放弃了这个只知道保护被告人利益的法律系统,寻找自己的行事之法,不是吗?

    “如果杀人都不用偿命,法律就会失去对恶性犯罪的威慑力。”

    “关于这点是有科学的研究依据的,据联合国预防犯罪和刑事司法委员会于二〇〇二年修订的调查结果书显示,死刑和终身监禁对犯罪的威慑效果并没有显著的差异。举个不恰当的例子,无论法务大臣签署了多少死刑执行命令,犯罪率可从来没有因此显著下降过。”

    “根据之前的调查,八成以上的国民都认为应该继续实行死刑制度。”

    “内阁发表的那个‘关于基本法制的民意调查’是吧,那种问卷调查,只要在调查对象和内容上动一点手脚,想要什么样的结果都很容易。如果是国民全民的投票,倒是有些参考价值。”

    岬的论点被对方一一反驳了回来。仔细想想,涩泽说的话虽然有一定道理,但也不过是支持废除死刑的那些人平时常谈的大道理罢了。两人互相攻击对方的逻辑矛盾,指责对方是诡辩,但无论如何,这样的辩论到最后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不经意间,岬注意到了一件事。

    在这毫无意义的辩论中,涩泽真正想表达的意思是,他认为废除死刑和支持死刑的言论都是不正确的。

    似乎读懂了岬的脸色,涩泽有些得意地笑了。

    “看来你已经发现了,其实辩论是否废除死刑这件事,本身就没有意义。因为你刚才提到的那支持死刑制度的八成国民,他们选择死刑制度的原因不是逻辑,而是情感。死刑制度是否合理,是根据国家的政治体制和国民的感情决定的。所以世界范围内那些还保有死刑的国家,都明显处于某种法则之下。”

    “您是说,您的判决是基于情感因素而给出的吗?”

    “不是这样,我只是想说,我给轻部判无期徒刑,跟我支不支持死刑无关,跟感情也没有关系,原因就是记录在判决书上的那些而已。”

    岬心里很怀疑是否真的是这样,毕竟这个人的长篇大论中,没有一句话直接表明他到底是否支持死刑。

    “不过,无论我们法官的实际情况是怎样的,毫无疑问的是,废除死刑已经是世界性的潮流。联合国禁止酷刑委员会已经建议日本停止执行死刑。我国身为联合国人权理事会的成员国,恐怕很难对废除死刑的国际倡议继续无视下去。当然,我下达判决的时候没有必要考虑这些国际形势,但是,为了日本的司法不陷入孤岛,我身为司法人员,还是需要有一定的顾虑的。如果这会让我国的国民感到不愉快,那只能说这个国家的国民还不是合格的国际化公民。”

    岬对这套说辞不以为然,什么国际化公民,听上去也只是他转嫁责任的借口。

    “很久没做这么有意义的谈话了,只是耽误了检察官先生宝贵的时间,真抱歉呢。”

    “哪里,能听到您的高见,我也学到了不少东西。那么我就先告辞了。”

    也许是岬无意识间将情绪表露在了脸上,在他准备站起来离开时,涩泽阻止了他。

    “请等一下。”

    “怎么了?”

    “就这么离开的话,检察官先生的心里恐怕不会满意吧。”

    “怎么会。”

    “你不必隐瞒,我也是会看人脸色的。我不希望你产生无谓的误会,因此有什么不愉快。”

    这家伙自己也知道他刚才说的话会让人误会吗?有些生气的岬将刚抬起来的屁股又坐回了沙发上。

    “这件事法院里也没有几个人知道,警察那边知道的人应该就更少了吧。”

    突然开口的涩泽,语气跟刚才完全不一样了,那始终洋溢着愉悦的语气突然变得消沉了不少,

    “说起来,岬检察官,你的儿子听说很争气呀,是叫洋介吧?”出乎意料的话让岬不由得愣住了。

    他实在没想到会突然听到自己儿子的名字。

    “我曾在电视上看见过他,竟然能进肖邦国际钢琴比赛的决赛啊,你这个当父亲的也很骄傲吧。”

    “这几年我们已经没什么来往了。”

    岬毫不掩饰地露出了不高兴的表情,他简直不想想起那个不孝儿子的脸。

    “哈哈,看来我可是问了个讨人嫌的问题呀。”

    “也没什么好遮掩的,那就是个不肖子罢了。不过,跟我儿子有什么关系?”

    “你也有孩子的话,我想就应该多少能理解我的感受吧。在我主审轻部事件的一年前,我自己身上出了一件事。我很难说,这件事对我审理轻部事件毫无影响。”

    “那到底是什么事呢?”

    “我的外孙女被人诱拐,然后被杀害了。”

    岬一时失声。

    “我的女儿嫁给了一名普通工薪族,搬到东北地区去住了。他们夫妻感情很好,很快就有了孩子。那是个和我女儿长得很像、非常可爱的小女孩。在那孩子三岁的时候,一个无业游民诱拐了她。警察尽全力地搜查了,可是找到犯人的时候,才发现我的外孙女已经被他扭断了小小的脖子,残忍地杀害了。因为她的姓和我不一样,我们又不住在一起,报道这件事的媒体几乎都不知道她有个现任法官的近亲。”

    “犯人是在哪里受审的?”

    “盛冈地方法院。一审判决是无期徒刑,二审也维持原判,虽然检方也继续上诉了,但是最高法院没有受理。”

    岬觉得心里像堵了块大石头。简直和轻部事件一模一样。

    “最终判决下达后,那个凶手被关在旭川监狱中。那家伙甚至不是第一次诱拐了。”

    岬感到无比困惑。涩泽的外孙女被人杀害,凶手只被判了无期徒刑。之后他经手类似事件时,又怎么还会给凶手判无期徒刑呢?

    “轻部和这个犯人很像啊,都是杀害幼女的人渣。”

    “是,虽然一个是诱拐,一个是无差别杀人,但是犯罪手法和结果都非常相似。”

    “但是您还是给轻部判了无期徒刑。”

    “正因如此,才更要判无期徒刑。”涩泽颇有深意地说道,“无论我自己如何痛苦,也绝不能因此左右我的判决。不然的话,我和刚才说的那种根据自己的感情来决定被告人所受的刑罚的人一比,就没有任何区别了。对犯人私人性质的憎恨,只会影响法律的公正。如果一个法官因为曾经失去亲人就随意施行重刑,那这个社会还有什么秩序可言?”

    他坚定的语气让岬深受震动。

    严于律己——这话说来容易,但是对涩泽来说,坚持这个理想该有多困难?岬似乎被重石压住了一般,浑身僵硬,几乎动弹不得。

    “这些事自己说出口真是令人羞耻,但我仍然告诉了你,是因为如我刚才所说,我不希望检察官先生你觉得不愉快。的确,你们检方在轻部事件中败诉了。但我希望你明白,那起案子的判决绝没有被什么废除死刑的理论或者私人情感左右。”

    岬不由得低下了头。

    “虽说不知者无罪,但我实在是对您说了太多失礼的话。”

    “以你的立场,会说这些也很正常,别放在心上。”

    岬逃跑似的离开了法官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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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2-17 0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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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4-12-13 10:52:4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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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岬还是去了一趟警视厅警备部,向他们申请在涩泽的身边安排警卫。当然,对方一开始也怀疑是否有必要安排警卫,但当岬说明了事情的经过后,他们很快就同意了。

    接下来,岬决定联系堤真吾律师。

    堤真吾的律师事务所位于赤坂,距离这里只有两站地铁。对成年人来说,这个距离往返一趟相当轻松。

    但是,岬愿意亲自跑一趟去提醒涩泽,对堤真吾却只愿意打个电话。他之所以这么明显地差别对待堤真吾,主要是因为他们两人平日里关系就很差。说句孩子气的话,对待那家伙,岬觉得维持最基本的礼貌就足够了。

    虽然大家同在司法界做事,但在法庭上,检察官和律师天然处于敌对状态。律师中也有很多笃实敦厚、待人诚恳之人,岬很尊敬他们。有的人虽然站在敌对方,但跟他们争论法律观点时,也会产生超越双方立场的快乐和收获。

    堤真吾却不属于这两类人。

    堤真吾隶属于东京第一律师协会,律师编号是三开头的五位数18。他总在律师事务所的网页和自己的网络平台账号上不厌其烦地宣称自己是什么“人权派”律师。岬对所谓的“人权派”律师倒是没什么偏见,只不过觉得堤真吾这样喜欢标榜自己的家伙,恐怕没有多少真材实料。

    堤真吾还在自己的主页上公开转载了日本律师联合会·刑事辩护中心·死刑辩护委员会出台的《专为死刑案件作辩护》的指导手册。这份指导手册公开宣称它最大的目标也是唯一的目标是极力避免死刑,为此,在被告拒不认罪的案件中律师应该反对被害人及家属参与庭审,另外,在调查阶段也应该活用被告的沉默权。关于这份指导手册,日本律师联合会内部颇有争议,但堤真吾对它极为推崇。

    更重要的是,堤真吾这个家伙的行事风格实在令岬很难有好感。

    岬讨厌这个人不厌其烦地在律师所主页上炫耀自己的战绩,讨厌他那踩在保密义务的红线边缘上的夸夸其谈,但最让岬厌恶的是他喜欢炫耀自己收集的劳力士手表,还说什么自己要“根据季节和场合来搭配衣服”。一面说着要帮助弱者,一面却拜金地炫耀自己的高奢手表,这种样子只让人觉得丑陋又滑稽。

    除了官司相关的事,律师很少会被检察官约出来见面。前台通知岬,堤真吾比约定的时间提前到了。岬告诉前台确实约好了见面之后,堤真吾才能进入电梯。

    由于实在不想让对方到自己办公室来,岬约了其他的会客室。他故意晚到了几分钟,一推开会客室的门,就看见堤真吾正一脸不安地等着他。

    “久等了。”

    “不,是我来早了……”

    对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丝毫不见平时法庭上那副骄傲自大的样子。

    “您突然叫我来,可真是吓了我一跳,到底出什么事了?”

    “关于平成十六年你负责的那起浦和车站随机杀人事件,你还有印象吧?”

    “浦和站……啊,是那个轻部亮一的案子吧,我记得。”

    “前几天,他的母亲被发现死在了熊谷市的老家里。”

    听了这话,堤真吾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看来他似乎不太明白这件事意味着什么。

    不同于身为法官可以轻易拿到警方调查资料的涩泽,堤真吾如果不直接负责为某起案子辩护,就跟普通人一样接触不到任何相关资料。岬暗自提醒自己,千万不能不小心把案件信息泄露出去。他简单地向对方说明了一下案件的概要和现场状况,以及凶手行凶的目的可能是复仇等情况。

    “复仇……”

    “是,对轻部亮一的复仇,或者是对那些让他逃脱死刑的人的复仇。”

    “这太可笑了。”

    堤真吾似乎打算付之一笑,但看着岬认真的表情,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听起来的确是件奇怪的事,但是轻部的母亲没有任何遭人杀害的理由,她被人杀害这件事本身不就挺奇怪的吗?复仇恐怕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一点也不合理吧,轻部亮一是经过正式的手续,经法院审理才判刑的,现在也还在千叶监狱里赎罪。一切都有法律依据,经过了严肃神圣的司法程序。”

    严肃神圣——这个词让岬的心底泛起了苦涩。

    “这话是完全基于加害者的立场啊。你觉得轻部已经受到了法律的制裁,但你还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什么事?”

    “受害的人所承受的痛苦。虽然加害的人已经忘记了自己造成的伤害,但受到伤害的人永远不会忘记。”

    “但是,不是已经过去十年了吗?”

    是啊,已经过去十年了。

    如果是酿酒的话,此刻酒液应该已经发酵得无比醇香了。

    “有的感情会随着时间变得越来越浓烈。哪怕一次也好,你有站在死者家属的立场上考虑过吗?他们失去了家人,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只要凶手还活着一天,这份痛苦就要一直持续下去。

    虽然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大概无法体会他们身处地狱般的痛苦,但这份痛苦的心情,你一次都没有想象过吗?”

    “这您可问错人了,我的工作只是替被告辩护而已。”

    “这也只是你的借口。长了眼睛的人都清楚,轻部能逃过死刑,你这个律师出的力可不小吧。”

    “别开玩笑了!”堤真吾突然脸色大变,似乎把眼前的岬当作犯人一般地大声反驳道,“我可是在全力以赴地维护委托人的利益。不管是给死者家属寄信,还是展示被告的家庭环境问题,都是为了这个。虽然手段多少有些粗暴的地方,但那都是在法律容许的范围内的吧?又有什么问题?”

    简直是在兜圈子——岬内心这样叹息道。

    眼前这个人对受害者几乎没有任何同情心。所谓的维护委托人的利益,也不过是个好听的借口,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让自己的委托人为自己犯下的罪行赎罪。

    无论用任何手段,都要争取到对被告更有利的判决。岬觉得,这不应该是律师存在的意义。真正想维护被告的利益的话,就不应该一味替被告寻求轻判,而是应该为他争取更适当的刑罚和赎罪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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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MT+8, 2024-12-27 07: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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