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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手掌上的黑暗》录像带引出凶杀案,作者:藤原伊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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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慵懒
    2025-4-4 17: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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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7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是吗,变化这么大吗?”

    “简直面目全非了。比如说,我们以前用的那些业界术语,现在不少都成了废弃词。以前说的粗剪、样片试映、校样什么的词,现在的年轻人听起来跟经文没什么两样。”

    “明白了。也就是说模拟技术时代的产物都已经消亡了,是吧?”他的语气里飘荡着淡淡的怀旧与感伤,“说起来,你今年多大了?”

    “四十六岁了。”

    “是吗,四十六啊,和你认识那年,我刚好也是四十六。已经过去二十年了。”

    他的眼神好像有那么一瞬间,倒回了过去的某段记忆里,不过很快又回到了现实。确实是二十年,他记得清清楚楚,看来当年那件事也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石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随后话锋一转,说道:“算了,我光顾着沉浸于过去,倒忘了正事了。今天叫你们来,是有件事想听听二位的想法。虽然堀江君很快就要离职了,不过目前你还在职,我也很想听听你的意见。或许也可以说是我的私事。”

    一直屏息凝气的真田有些诧异:“您的私事?为什么还说是或许呢?”

    “总之,想请你们二位看点儿东西,是一段录像。”

    “录像?”

    “对,是我拍的,摄影是我的爱好之一。”

    “听您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在公司内刊上曾经拜读过,说董事长您喜欢摄影。”真田说。

    我也看过石崎写的那篇文章,在几年前的某期公司内刊上,写在题为“我的爱好”的连载栏下。配文字一起登出的除了石崎举着相机的脸部特写,还有一张一群金发男孩踢足球的照片,标题说那是他去北欧时拍的。

    “哪里,我只是个外行。不知道我拍的那些东西能不能入你们两位专家的法眼。”

    石崎说着,站起身来,拿起一直放在办公桌上的相机。

    “嘿,堀江君,别光看着呀。”真田示意我去帮忙。

    我刚要站起来,石崎摆摆手制止了我。他插线的手法很熟练,很快相机就连上了监控电视。

    石崎回到沙发上坐下,把相机放到面前的桌子上,是一台AWAI产的8mm胶片相机,并不是时下流行的数码相机。

    “非常短的一段片子,你们先看看吧。”

    石崎说着按下遥控器的开关,又打开了相机,屏幕上开始流淌出影像。



    一条宽阔的马路横穿过画面,画面一角是人行道的信号灯。尽管现在是红灯,可路上过往的车辆很少,可能是时间尚早的关系。画面中的阳光带着清晨特有的气息,从相机的斜后方几乎水平着照射进来。

    马路对面,矗立着一片公寓。信号灯前面,一只乌鸦悠闲地落在车道上。天气晴好的早上,惬意的光景。自动对焦的镜头开始拉近特写,画面中央的乌鸦被不断放大,看来它成了石崎精挑细选的模特。

    突然,有人大喊了一声“小心!”紧接着,一个身穿蓝色运动装的男人的背影从镜头后面冲过来,也顾不得是红灯,飞快地向马路对面跑去。而此时,一直空荡荡的马路上,突然有一辆车全速驶来,从他身边呼啸疾驰而过。男人摔了一跤,又立即爬起来,继续奋力向前奔跑。他似乎受了一点儿轻伤,一条腿有些不便,可仍然没有停下脚步。远远地能看到他的侧脸,不过三十五岁上下的样子。

    乌鸦从车道上轻轻地飞走了。

    “啊!”这次像是石崎的叫声。接着相机剧烈晃动,画面也变得模糊不清,应该是石崎的眼睛离开了取景器。随后镜头里不断出现晃动的路面,伴随着奔跑的节奏,话筒里开始传来石崎的喘息声……好像不知为何石崎也跑了起来。

    终于,画面里出现了仰角拍摄的马路对面的一座公寓。虽然有些破旧了,依然看得出来是座豪华的高档住宅。在建筑的中间高度,估计四层还是五层的阳台上,看不清是什么东西从护栏下方的空隙间露出来。镜头又开始拉近特写。在放大的镜头中央,出现了一个小男孩的头,两三岁左右,上半身已经完全探出了护栏外,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危险。孩子的哭声隐约传进话筒里,他似乎被卡住了,怎么也挣脱不出来,两只手胡乱舞着。眼前的情景实在让人束手无策,孩子舞动的小手像是随时会被风吹落的树叶似的,身体也是同样的岌岌可危。随后,情势更加凶险,一股令人屏息凝视的紧张感充满了画面,短暂的平衡瞬间被打破了,伴随着突然爆发的刺耳的哭声,小孩从阳台上掉了下来。

    画面剧烈地晃动起来。

    摄像机镜头沿着公寓的墙壁急剧直下,追踪着孩子落下的轨迹。或许只有几分之一秒的时间。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个身影一闪而过,像飞鸟一样扑进画面。正是刚才奔跑的男人。下一秒,只见他接住落下的孩子,牢牢地抱在了怀里。总算赶上了,真是个奇迹!男人在强大的重力加速度的作用下,后仰着摔倒在地,可始终没有放开手里的孩子。一切都在这一秒落幕,画面中央,倒在地上的男人胸前,躺着安然无恙的孩子。孩子惊魂未定的哭声再次传进了画面。

    孩子似乎并没有受伤,只是不住地抽泣着。倒在地上的男人脸上浮现出欣慰的表情,他转脸看向镜头,微笑的脸庞上,晶莹的汗水反射着朝阳,绽放出彩虹一般的光芒。



    画面定格在此处,整段影片大概不过四五分钟的长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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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7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嚯,”真田松了一口气说,“真可谓独家新闻啊,我看得手心直冒冷汗。董事长,这是您亲自拍摄的吗?”

    石崎沉默着点点头。

    “您什么时候拍的啊?”

    “上周,周六一大早,应该还不到六点呢。我和平时一样,在我広尾的家附近散步。你们也看到了,起初我是被清晨闲适的风景所吸引,才忍不住举起了总是随身带着的相机。真没料到后来竟然发生了这么戏剧的变化。”

    真田大为感慨:“画面本身的张力自不必提,那个男人在当今社会可真是难得一见的人物,想不到真有这么眼疾手快又奋不顾身的人。”

    石崎点点头:“这一点我也深有同感。孩子当时卡在五楼的阳台上,下面就是柏油路,我看到他快要掉下来时,吓得膝盖直发抖。可他在马路对面发现了险情,却能当机立断,挽救了一条幼小的生命,而且孩子毫发无伤。”

    “是啊,”真田抱着胳膊,“不过,我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他似的。”

    我也有同样的感觉。可石崎只是笑而不语。

    我插嘴问:“那董事长您拍了这段片子后,又做了什么吗?”

    “当然,我关了相机,帮他一起处理善后,不过其实我也没帮上什么忙,就是确认了孩子没有受伤,然后和他一起把孩子抱上楼,送回家。孩子的母亲听说了事情的经过,吓得眼泪直打转,对着我们千恩万谢的,最后真的是声泪俱下啊。总之,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孩子怎么会把身体探出护栏外呢?”

    “因为一个足球,就是那种小孩玩的尼龙球,孩子的球从护栏掉了出来,他探出头来看结果就坠楼了。当时地上确实有个小足球。”

    “那个男人也没受伤吗?他不是被一辆高速驶过的车别倒了吗。”

    “车好像并没有直接撞到他,只是跌倒时擦伤了一点儿。听他这么说,我也放心了。”

    “这要是被哪家媒体知道了,准是个大独家。”

    “也许吧。”石崎说。

    “不过,”真田问,“董事长您刚才说,要和我们谈的可能是私事,又是什么意思呢?”

    石崎沉默了一会儿,回答说:“这段片子,你们觉得改成广告怎么样?”

    “广告?”真田和我异口同声地问。我们两人一时哑口无言,愣愣地望着石崎。

    石崎的目光中飘过一丝阴霾:“现在,我不妨直说了吧,其实我觉得很惭愧。”

    “惭愧?”真田大声问,“为什么呢?”

    “那个男人的所作所为,是其他人无法比拟的,可他自己却并不认为自己干了件多伟大的事,这样坦然的气度实在让人心生敬佩。而我呢,我仅仅是从头到尾举着相机把这一幕记录下来而已。难道不该羞愧吗?我为自己感到羞愧。”

    “您怎么会这么想呢,”真田劝慰他说,“要是这么想的话,得了普利策奖的摄影师们岂不都该羞愧难当?”

    “可我毕竟不是摄影师。”

    真田沉默了。

    我开口问:“您既然觉得羞愧,怎么又想把片子改成广告呢?”

    石崎像是陷入了沉思,正色说道:“正如我刚才所说,这段片子也可以说是我的耻辱,因此,起初我并不想让别人看到它。可如果因为我的原因,使那个男人的所作所为被埋藏起来不见天日,我又实在惋惜。我越看这段片子越觉得该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件事。我也确实想过,像真田君说的那样,把片子交给媒体,我也认识不少媒体人。可作为新闻来讲,片子已经失去了最佳的时效性。我是个生意人,或许也因为从前做过市场营销的关系,我渐渐地倾向于把片子做成广告。最近,纪录片风格的广告不是有几个颇为成功吗?”

    “是的,”我回答,“最近有个防止铁路道口事故的广告,就直接使用了铁路道口监视录像的画面,人们一看就能想象到不遵守交通指示可能会引发的危险,非常有说服力,评价也相当不错。”

    “现在我们公司上映的UNSICK广告,宣传语是‘勇气的价值’,对吧。老实说,正是那句宣传语,使我萌生了把片子公之于众的想法。当然,也不一定非要换掉UNSICK的广告,做给别的产品用也可以。”

    “没问题。”真田立即做出了回应,迅速把自己切换回了市场部部长的程式,“UNSICK的广告还有两个续篇,本来我们计划投放一系列的广告直到需求量最大的夏季。不过中途换一个也完全不是问题。”

    “不,”石崎制止了他,“我不是强求你们一定要用这个片子,只想请你们从专业角度考虑一下,这段片子是否适合做成广告。仅此而已。请你们忘了我的意愿,客观冷静地做出判断。我不想把这件事搞得公私不分,或者专横独裁,所以只请了你们二位来。如果你们觉得合适,就请你们把它改编成广告,如果你们觉得不合适,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我绝不是个气量狭小的人。我之所以说和你们谈的也许是私事,也正是这个缘故。”

    真田赶紧表态:“董事长您拍摄的这段片子,和UNSICK的广告主题‘勇气的价值’可谓十分契合。而且,整段素材的高潮部分,大概从几秒到二三十秒不等,刚好可以制作成十五秒或者三十秒等不同版本的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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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7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他对广告也算专业。眼下,他兴奋得忘乎所以,全然忘了田所总经理对正播出的广告赞誉有加,可见这段片子确实有不同寻常的感染力。随后,他少见地问起了我的意见:“怎么样,堀江君?你觉得呢?”

    “我实在无从判断,准确地说,是没资格判断。”

    “为什么?”石崎有些不解。

    “就算这段片子做成了电视广告,等它上映时,我也已经不在公司了,我没法对任何结果负责。”

    “不过,我还是想听听做过导演的人的意见。咱们公司有导演经验的,除了你再没有第二个了吧?”

    真田眼睛睁得溜圆,看了看石崎又看了看我。我过去干过广告这行,他今天才第一次听说。

    我看着石崎,反问道:“咱们公司也没有责任范围这一说吗?”

    石崎思考了一下,缓缓地开了口:“我不是不明白你的意思。不过现在,你起码还是公司的员工,不能给点儿意见吗?就算仅仅从上映时看到这个广告的观众的角度出发也好。况且,广告播出了成功与否,本来就不是个人责任,而该由公司负责。你放心说吧。”

    他的语气完全不像是一家公司的大老板对一个小课长说的话,而是近似于恳求。而且,他的话也让我无从拒绝——广告上映成功与否,责任在于企业,而非个人。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二十年前他会采取那样的态度。

    而我也和二十年前一样,面对他不由自主地做出了回答:“坦率地讲,董事长您个人的情感因素暂且不做考虑,仅仅从生意的角度来看,我觉得要把这段片子做成广告有几点困难。”

    “什么困难?”

    “首先是,如果停了目前播出的广告,改播这段片子,两者效果的对比如何。”

    “我也想知道这点,你觉得会怎样?”

    “像真田部长说的,您拍的片子和UNSICK要呈现的理念完全一致,甚至可以说,你拍的片子与‘勇气的价值’这句宣传语的契合度远远超过了目前的广告。如果再打出‘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的字幕,一定会引起强烈的反响,加之对公众的影响力,绝对会比目前的广告造成更大的轰动。”

    “这么说的话哪儿还有什么问题?”真田不满地提高了语调。

    我看着他和石崎:“不,问题就在于这种轰动。”

    “什么意思?”

    “是人道问题,这一点极有可能会引起公众的反感。就像董事长您自已说的,在这种危急时刻,还能袖手旁观,镇静地拍摄片子,很容易被观众解读成一种冷酷无情。没人会在意董事长您的真实想法,仅仅靠画面传递出来的强烈的感染力,您没准就会成为受公众谴责缺乏人道主义精神的众矢之的。”

    石崎听到冷酷这个词,并没有什么反应,而是接着问:“你觉得风险大还是利益大?”

    “我个人意见,目前看来一半一半吧。不过随着后期制作,不知道会如何变化。后期制作一定会突出小孩跌落部分的节奏,把焦点放在男人挽救小孩生命的镜头上吧?”没等他问我,我接着说道,“而且,就算我们冒险把它改成了广告,也还有个大问题需要解决。”

    “什么问题?”

    “著作权和肖像权,”我说,“既然片子是董事长您亲手拍的,前者就不必担忧了。不过关于肖像权恐怕有些麻烦。新闻报道自然另当别论,可商业广告,顾名思义,是用于传达商业信息的。因此,必须要首先取得在影片中出现的所有人的同意和认可才行。特别是在金钱方面要达成共识。”

    石崎微微笑道:“其实,有意思的就在这儿。刚才,真田君不是说觉得在哪儿见过那个男人吗。事情结束之后,我和那个男人换了名片,我也是看了他的名片才发现的。”

    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放到桌子上,真田瞥了一眼,惊呼道:“啊,是他呀。”

    江东大学经济学部副教授与田亮介。

    我也想起他是谁了,不过和平时电视里看到的样子相差甚远,估计是当天穿着运动装的缘故。

    与田亮介最近经常出现在电视台一些讲通货紧缩啊、经济危机啊什么的政经节目中,是位意气风发的年轻经济学家。他上镜频繁,有时也会谈及政治,立场似乎既不左也不右。抛开他谈什么不说,他本身仪表堂堂又口才绝佳,做电视节目评论员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而且在一些综合类杂志或财经杂志上,也经常能看见他的名字,可见他绝非徒有其表。

    我抬起头:“这样一来联系他倒不是什么难事了。不过,即便与田氏答应了,还有那个孩子呢,还得获得孩子监护人的同意,这恐怕不太容易。一旦广告播出,岂不是全世界都知道是她自己把孩子置于险地?要是我的话,一定会断然拒绝的。”

    “这一点也不是全无办法,”真田插嘴说,“虽然我们不能像对演员那样跟他们签约,但可以作为感谢给他们相应的报酬,金钱的力量可不容小觑啊。况且,只要我们先取得了与田氏的同意,孩子的家长为了表达对与田氏的感谢,没准也就答应了呢。”

    “或许有可能吧。”我勉强点点头。这明明就是把孩子的家长逼到无法拒绝的地步。我没再说什么,管他用什么手段呢,反正这差事派不到我头上。

    “总而言之,”石崎说,“把我拍的片子做成广告这件事,真田君是持积极意见的,对吧?”

    “没错。”

    “堀江君呢?你最后怎么说?”

    “像您说的,我只是谈谈自己的看法,也说了些潜在的问题,至于要不要拍成广告,我依然保留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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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石崎的声音里已经没有了疑虑,“那么,我的结论是,请你们马上着手把刚才那段素材改编成UNSICK的广告,先准备出试映版本,然后尽早和当事人联系,取得他们的同意后,这个月之内新广告就要上映。这次广告的改编制作,就交给堀江课长负责。堀江君一直到这个月底,还都是我们公司的员工吧,所以这是工作命令,我会亲自和田所君还有其他人交代这件事的。”

    我看着石崎,一时目瞪口呆。

    理论上来说,这并非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从大的框架上来看,已经有了一段内容和长度都很合适的素材,只要有了素材,后期编辑有个一两天就足够了。然后再把片子送去电视台审核,通常需要四个工作日,不过如果请日野企划帮忙找找关系,估计三天就可以搞定。只要肖像权问题解决了,一周左右上映还是有可能的。

    可我还是忍不住揶揄道:“董事长您什么时候开始,连个别产品的广告这种小事都要干涉了?我记得您说要和我们谈的是私事来着。”

    “行了你,堀江君。”真田责备道。

    “也许是听了你的话的缘故吧,”石崎喃喃自语道,“也许是我体内沉睡的广告宣传的血液又开始蠢蠢欲动了,也许是我到了这个年纪反而想再冒一冒险。”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石崎的脸。在我记忆里,他的容颜还停留在二十年前,他说不会追究我们任何责任的时候,当时他坚毅的眼神,和随之绽放的笑脸。可眼前,他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了一丝悲凉。“如果因为我,使那个人的所作所为被埋藏起来不见天日,实在令人惋惜。”我记得他刚才这么说过。不过,他说的另一句话此刻在我脑中更为清晰——这段影片,是我的耻辱。他说的冒险,是指在这把年纪,把自己的耻辱公之于世吗?

    “明白了,”我答道,“不过在改编之前,能让我再看一遍录像吗?”

    “这盘录像带先放在你那儿吧。”

    “不,我只想再确认一下改编成广告在物理上是不是可行,要是不行的话我没法接受这个工作。既然片子更像是纪录片,当然尽量避免后期加工为好,所以我想算下重要镜头的秒数。”

    石崎点点头,重复了刚才的一系列动作。

    我拿起手表,举到和屏幕同样的高度。

    画面再次流动起来。

    哪里不对劲儿呢?我说不上来。一边想着,一边对比着画面和手表。

    影片已经播到了真田所说的高潮片段。男孩的头部出现。剧烈的哭声爆发——坠落——垂直下移的镜头——闯进画面的与田亮介——双臂完美的抓接——转向镜头的脸庞——朝阳下欣慰的笑脸。从孩子的哭声传入画面开始,大概十一二秒,和现在上映的“跳动篇”里十五秒的黑人拳击手的画面长度大致相同。前后再稍微延伸一下,刚好可以做成和“跳动篇”一样三十秒的广告。不,会比“跳动篇”更紧凑更有张力。

    石崎关上了相机,问我:“怎样,时间上可以吗?”

    “没问题。”我说。随后指着桌上的名片问,“不过既然是以上映为前提,即使现在只做试映版,也要先解决肖像权的问题,要不然到头来白忙活一场。这张名片能先放在我这儿吗?”

    石崎点点头。我把名片收到胸前的口袋里:“还有一件事,您能告诉我那座公寓的地址和主人的名字吗?”

    “确切的地址我没有,不过大概的方位和主人的名字我还记得。”他拿过一张便签纸,用圆珠笔画起了地图。我看着眼前的相机和监控屏,监控屏和市场部会议室用的是一样的型号。真田沉默不语,抱着双臂,脸色沮丧不快,大概因为刚才一直是我和石崎在交谈,他插不上话。

    石崎画好了地图递给我,图上画着外苑西路,位于西麻布和広尾中间一带,在路边石崎画了一处方块,打上了斜线,标着:外苑西玫瑰花园503号,佐伯贵惠。

    “当时我没仔细问,不过那个男孩的监护人似乎只有这位母亲,没有父亲。”

    我点点头:“还有其他人知道这盘录像带的存在吗?”

    “只有你们二位了。”石崎一边从相机里取出录像带,一边说,“所以目前,除了必要的下属外,你们暂且不要向其他人透露此事。”

    “遵命。”真田答道。

    我拿起放在桌上的录像带,起身准备离开。真田在我前面走到了门口,我回身问道:“还有一点我想确认一下,这个项目进行过程中,万一出现了什么重大的障碍,我该向谁汇报?”

    “重大的障碍?你是指比如与田氏拒绝我们使用这段录像?”

    “算是一个吧。”

    “请立即向我本人汇报。”

    我点点头,转身正准备出门,身后传来了石崎的声音:“我一直想问你……”

    “问什么?”

    “二十年前,出了一件意外,你当时想独自承担所有责任,是为了保护某个人吧?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要保护那个人?”

    “您怎么现在突然想起问这件事?”

    “我和你多年未见了,今天见了你,突然想起来了。”

    “因为……一根红线。”

    “红线?”

    “对。其他的如果您有机会见到那个人,亲自问她吧。”

    我没有回头,径直走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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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到走廊里,真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像是要通过深呼吸来平复刚才的紧张和混乱:“真是没想到啊。看来,马上要开始大干一场了。”

    “是啊。”

    “怎么样,堀江君?就你一个人能在董事长指示的时间内完成任务吗?这次的项目,需不需要我亲自协助你?比如怎么和与田氏他们谈判周旋,你一个人应付起来恐怕力不从心吧。”

    “或许吧。不过既然董事长刚才也说了,在接下来的两周里我还是公司的员工,这个项目又是董事长指名安排给我一个人的,自然只能由我全权负责了。需要人手的话,我组里平时那几个人也就够了。”

    真田脸上的不悦一览无余,不过他似乎并没有忘了董事长的命令,也可能是我刚才的话他听进去了几分,他只好带着上司的威严说:“那么,这件事就交给你了。不过事无巨细,务必要一五一十地向我汇报。如果人手不够,随时告诉我。”

    “那到时再麻烦您了。”

    “话说回来,我好奇的是另外一件事。到底什么情况?你和董事长之间以前有过什么交情吗?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没有,那都是些很私人的事。如果您实在想知道的话,不妨直接向石崎董事长请教吧。”

    真田的脸色愈发不快。我懒得理他,径直按下了电梯按钮。

    这时从身后传来“嘿”的喊声:“你干什么呢,堀江?你怎么在这儿?”

    我回头一看,柿岛隆志正笑着站在我身后:“呵,是你啊。”

    “这话应该我说吧,这层可是我的办公室。”

    “是啊是啊,瞧我给忘了。”

    “早上好。”

    真田从旁殷勤地打了声招呼。柿岛注意到了他,也像他一样郑重地回了礼。柿岛和我同岁,可他已经位居公司董事,还是营业企划部的部长,职位比普通部长在内的几乎所有员工都要高。他是一年前,四十五岁时当上董事的。公司内部盛传,他干满两届董事,可能就会转为常务,最终高升总经理也是指日可待。他本人也确实才智过人,工作起来游刃有余。

    他冲真田礼貌地笑笑,然后视线转向了我:“太好了,我一直想联系你来着,可最近太忙了没找到机会。一起喝杯茶吧?”

    “算了吧,我还有点儿急事。”

    “什么?我听说你已经接受提前退职了,怎么到了这个时候还有工作?”

    “这事就说来话长了。”真田从旁说道。

    我接过话茬说:“没错,我现在还抽不开身,我欠公司的债还没还清呢。”

    “不过,二三十分钟的时间还是有的吧?是吧,真田部长,我跟您借他一会儿没问题吧?”

    “嗯,那当然……”

    真田极力压抑着不情愿,勉强答应着。一旦柿岛开了口,即使比他年长快十岁的真田也不好拒绝。公司里有不少人知道我和柿岛的交情,酒桌上大家常常议论,说我这个小课长在柿岛面前肆无忌惮,比他这个董事还傲慢跋扈。真田自然也知道这些。

    自从接受了石崎的命令,半小时的时间对我来说都尤为珍贵。不过我还是答了声,“好吧”,又转向真田说:“一会儿回去了我马上开始工作,应该能够按时完成的,请您放心。”

    真田沉着脸点点头:“那你回到座位后,马上来找我。我们得先讨论讨论刚才的事接下来如何开展。”

    看着他坐电梯下去了,柿岛苦笑着摇了摇头:“怎么真田还是老样子啊,总是看人下菜碟儿,他现在对我的态度和几年前相比简直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我真是应付不来他这种人。”

    “得了吧,你能和他说上几句话?我可是成天都要对着他那张脸。不过也算到头了,可话说回来,怎么都比当初做营业时轻松。”

    “是吗?”

    “先不说这个了,”我打断他,“这会儿有哪间接待室空着吗?”

    “别去接待室了,我们去顶层的休息室吧。”

    “不,跟你说话之前我得先打个电话。”

    “怎么?是啦,是要找救兵拖住真田吗?”柿岛笑着,从兜里掏出手机递给我。

    “要是用手机的话,我自己也有。”

    听我这么一说,他有些不解:“你是有什么不方便让我知道的事吗?”

    “算是吧。”

    “唉,单身的人啊,总是神秘兮兮的。”他揶揄地笑着,指了指走廊尽头的一扇门,“董事会的会议室空着呢,你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我点点头走进会议室,关上了门。现在也没什么能做的,更犯不上用手机,我拿起会议室的电话播了串号码,对面传来应答声:“你好,市场部。”

    “大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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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咦?课长吗?这不是内线吗?您现在在哪儿呢?”

    “你先别问了,现在有紧急事件。”

    “什么事儿?不会是工作吧?”

    “很不幸,被你猜中了。你真是进了家好公司啊,我都是被裁员的人了,也得让人使唤到卸磨那天为止。对了,部长回座位了吗?”

    “还没回来,啊,现在正走过来了。”

    “好,现在我开始说正事了。不过要是你不想接受一个即将离职的上司委托的破事,直接拒绝就行了。”

    “您说什么呢,不是工作吗?别忘了我可是一向对工作最勤谨认真的劳模。”

    “明白了,那我就不客气了,这也是我最后一次麻烦你。事情有两件:第一,你马上联系下日野企划的营业部,请他们帮忙预约一间后天,也就是周四的后期工作室。另外,还需要他们的策划和导演,就是制作UNSICK广告的那对搭档,多田和江藤。你问问他们什么时间方便,就算周四夜里也无所谓。”

    “诶?是早上我们说的广告续篇的事,现在正式定下来了吗?”

    “这个以后再说。”

    “可是,后天的话,工作室恐怕不能预约,只能正式定下来。”

    “那就正式定下来吧。另外,还有一件事,需要大原你亲自去跑一趟。”

    “课长,你说了不客气,使唤起人来还真不手软啊。”

    “就是因为以前没人使唤大家都过得太安逸了,这不公司才开始裁员了嘛。”

    “好了好了,知道了,您快说是什么事吧。”

    “不是有出租店吗,不是出租录像的,是出租器材的那种,电话簿上应该都列出来了,你快去查查,我想借点儿东西。”

    “您要借什么?”

    “相机,”我说,“不要我们平时工作用的那种专业的,要家里用的那种8mm相机,借两部,其中有一部一定要是AWAI产的Pure Movie LX,千万别搞错型号哈。然后再借两部最新流行的数码相机,就是两年前面世的那种,也要一部是AWAI产的。”

    “一共四台相机,对吧?不过这种事儿干吗不找日野企划呢,他们分分钟就能搞到。”

    “不,实在对不住,我想让你亲自去办。”

    话筒对面深深地叹了口气,“好好好,听着就是件麻烦事。不过光借相机不买录像带也没用吧?”

    我不禁笑了,我正从兜里掏出录像带来看呢,“没错,其中一卷要AWAI产的六十分钟的带子,型号好像叫Pure Eight 60,便利店应该就有得卖。就这些事情。”

    “明白了。不过要是真田部长问起我为什么外出我怎么说?我能说是课长您打内线来交代的吗?”

    “可以。如果他缠着你问的话,你就说回头我会跟他解释。”

    “好的。那我现在马上去办。”

    对面立即传来了挂断声。我依旧握着听筒,掏出从石崎那儿拿来的与田亮介的名片,看了一会儿,想了想,又揣回了兜里。

    走出会议室,看见柿岛挺拔地站在电梯前正等着我,两臂自然垂在身体两侧,我从没见过柿岛有站姿懈怠的时候,他至今还和在营业部时一样。

    我刚进大惠饮料的时候,最初被分配到分店当营业,当时柿岛的桌子就在我边上。他和所有的人都不同。TAIKEI集团是战后创立的,虽然历史不算悠久,可在食品行业也算是名门企业。对于我这么一个来路不明,中途加入的人,同事之中只有他没戴有色眼镜看我,也不曾对我敬而远之。当时我对营业一无所知,也是他第一个诚恳地给了我忠告。记得当时我也是在走廊等电梯,他过来跟我说:“堀江君,别总是把手插在裤兜里呀。”看着我一脸诧异,他又笑着继续说,“说了你别嫌烦,老是把手插在兜里,容易让生意伙伴觉得你人太随和,什么都无所谓。在我们这一行,一旦被人认定是个老好人,就算完了。所以,任何时候都不要把手插在兜里,这是做营业的基本。”

    左手插在裤兜里,是我的习惯,自从左手留下烧伤的疤痕就养成了,高中开始便是如此。我听了他的劝告,老老实实地把手从兜里抽出来,他的目光落在我手上,瞥见了我的伤疤,抬头说,“当时伤得很严重吧?怎么回事啊?”

    他的声音和表情率直得近乎单纯,我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人。迄今为止,我熟悉的都是初次见面的人,对我的伤疤装作视而不见的样子。我冷漠地说,“还能是怎么回事儿,烧伤嘛,一般不都是意外造成的嘛。”他听了并不生气,只是缓缓说,“是吗,太对不起了。”

    我和他就这样熟悉起来,没过多久就不分你我了。我原本对营业这行一窍不通,是他手把手教会我的。后来不知从何时开始,我经常会喝得大醉,每每不省人事,也都是柿岛照顾我。这样的关系一直持续到三年前,他被调到了总部。后来我们虽然不能时时见面,每年也总会找两三次机会一起喝一杯。



    TAIKEI饮料的办公室租在二条生命大厦的十二层到二十层,休息室则在顶楼的三十二层,现在这个时间,座位大多空着,只稀稀拉拉坐着些人。

    柿岛大大咧咧地坐在背靠窗的位置上,这样一来我就坐在了上座,窗外的风景一览无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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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7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柿岛调到总部之后,因为和海外合作厂商的关系,去了国外留学,两年下来就拿到了MBA的学位。像他这样的人才全公司也没几个,自然平步青云一路高升。可像他这么春风得意的一个人,却在座位这种小事上也要不动声色地照顾到对方,可见他的成功绝非偶然。

    我望着窗外,只可惜雨从清晨下到现在还未停,新宿的街景笼罩在昏暗的雨中,枉费了柿岛的一番好意。

    柿岛开口了:“堀江,你刚才怎么会在二十层,是找哪个董事有事吗?”

    “是石崎董事长叫了我去。”

    “是董事长?他叫你干什么?”

    “你去问他好了,反正董事长也说了,他会自己告诉你的。他本人没说之前,我对谁都不能透露。”

    “这样啊,”柿岛点点头,“好像事关重大呀,那我就等董着事长宣布吧。不过我找你上来是为了那件事,你为什么瞒着我?”

    “什么事啊?”

    “当然是你要离职的事了。真想不到真田会拿你开刀,我三天前才看到人事的名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怎么什么都没跟我说呢?”

    “我答应了真田之后给你打过一个电话,听说你当时在国外出差呢。”

    “哦,我前些日子确实马不停蹄地东奔西跑来着。”

    “不过,这也没什么可和你说的吧。裁员现在不是社会上最流行的嘛,我可是一向都要走在流行前端的。”

    “……你厌烦现在的工作了?”

    “那倒不是。”我摇摇头。

    我从没细想过这个问题,自己也不清楚。虽然刚才对石崎振振有词,但我离职并不是因为讨厌这份工作。或许是我不知不觉间,开始厌倦朝九晚五生活的上班族生活了,现在,这样的人恐怕不在少数。或许,只是因为累了,觉得青春和精力都在渐渐离我远去。或许,只是厌倦我自己罢了。谁说得清呢?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这么做是最自然不过的事。上班上了二十年,也该换换活法了。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柿岛苦笑了一声:“确实像是堀江你的风格。不过,TAIKEI饮料可要失去一名最优秀的员工了。”

    “好吧,估计说这话的只有你一个。”

    “会吗?我早就听说你是市场部的中流砥柱,虽然你总爱顶撞上司。而且,凡是见过你当年在营业部什么样的人,都会觉得你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营业部啊,”我目光转向窗外,那个时代的往事就像隐藏在雨那端的风景一般,遥远而朦胧,“那时我什么都没干呀,不过是你手把手地教,我一五一十地照做罢了。”

    “哪里呀,你很快就上手了,还干出了自己的天地。谁不知道你鞋底都磨薄了,回访客户跑到大半夜,不光是特约经销店,连二级分销商和小零售店也都走遍了。周六也不休息,还帮着批发商从卡车上卸货,经销商的营业员们都对你刮目相看,说TAIKEI的营业们一个个都高高在上的,只有你与众不同。”

    “我是和你不一样,我只能干点儿体力活。”

    他看着我的西装,不禁浮现了笑意:“看你总买这么便宜的西装和领带,也是以前留下的习惯吧。那时你总是费衣服,要不了多久就得换新的,是吧?”

    “也许吧,我都忘了那个时候的事了。”

    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我盯着模糊的雨影,突然感到一阵恶寒,不禁想起了今早在六本木的那一幕,那个叫奈美的姑娘对我说,你当心别感冒了呀。不过现在这个时节,我又一大把年纪了,还学人家醉宿街头,不感冒才怪。只是早上浇醒我的雨如瓢泼一般,现在,却下得若有若无,像轻烟一样细腻柔软。

    “喂,堀江,你脸色难看得很,是哪儿不舒服吗?”

    听到柿岛叫我,我回过神来看着他,“没有,没事儿。”

    “怎么看你有点儿神情恍惚啊,”说着,他压低了声音,“话说回来,关于你要离职的事,或许你也听说了,当初向田所总经理和董事会强烈建议要推行提前退职奖励计划的,正是我。”

    “我是听到了些传闻,不过是答应了退职之后才听说的。”

    他苦笑着,“公司上下现在都认定了我这个经营企划部长是天下第一恶人。好吧,别人怎么评价,我都不在乎,只是我确实犯了个错误,我当时不该提出让各部长裁定退职奖励的人选。涉及的人员众多,分配名额到各部门,在人员的筛选上难免太机械了。”

    “别的部门我不知道,我们市场部倒是没什么不妥。”

    “我只能说,我对真田的判断力目瞪口呆,我没想到他竟然这么无能。不过除了你的情况之外,减员对公司整体而言是势在必行的。这四年里,公司的收益一直持续下滑。近三个月来,TAIKEI饮料更是出现了赤字。虽说你是内部员工,不能参与公司股票交易,没什么可担心的,不过这可是公司发行股票以来首次出现赤字。恐怕今年连红利都没的分了。”

    “哦?连红利都没了?”

    估计是有熟人从我背后经过,柿岛脸上浮现出职业化的笑容,接着又恢复了刚才的严峻表情:“是啊,虽然说起来轻松,可公司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你肯定也知道,去年政府上调了消费税,再加之种种原因,个人消费持续低迷,不过原本饮料业就不怎么受天气以外的因素影响,特别是清凉型饮料,市场整体销量还略有上升。以市场占用率最高的尾岛饮料为首,不少企业逆市而上,甚至达到了两位数的利润增长。然而我们公司的业绩却跌到了谷底,过去我们还能和尾岛分庭抗礼,现在想起来真是恍若隔世啊,你不觉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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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确如此。”我回答说。

    “销量不好,很大原因是由于我们的产品开发太被动了。想必你也清楚,不管是咖啡类饮料、茶饮料还是果蔬汁,我们产品的推出都太落后了,自然导致市场份额较低。另外,我们对在自动贩卖机和便利店出售的小塑料瓶包装的开发也有所滞后,这也是一个决定性因素。”

    柿岛说的这些我也早有耳闻。目前公司只有刚刚上市的UNSICK销量飘红,公司里人尽皆知,这系列产品的开发正是当初刚刚当选董事的柿岛一手推进的,从配方到包装设计,无一不是由他拍板的。

    “这些问题,我以前也和你说过。加之公司在泡沫经济末期对设备的投资过剩,虽然眼下还没有直接显现出来,始终是一大隐患。而大额的有息负债,更压得公司喘不过气来,这也是我当上董事之后才知道的。下次中期财报时,赤字之大估计会让整个市场为之一惊的。究其根源,说到底还是几年前公司的决策失误,长此下去,石崎家族的遗产恐怕会成为负数了。你大概也猜得出责任在谁吧?”

    我沉默着点点头。我当然知道柿岛所指的罪人是谁,他就是石崎董事长。尽管他是石崎家族的第二代,却只当了两期四年总经理,就把位置让给了现在的田所,原因正如柿岛所说,他在任时,产品开发滞后,令他饱受诟病。也正是四年前开始,公司的利润才急剧下降。

    柿岛压低了声音:“实话跟你说吧,目前这个规模的裁员才刚刚开了个头,到今年年中,公司会再公布第二波的裁员计划。”

    我看着他的脸:“裁掉三百人还不够吗?”

    “是的。虽然UNSICK卖得不错,但产品线的整体调整还是力不从心。公司主要的资金来源二条银行,因为刚才所说的种种原因,不肯追加融资,而目前的市场环境,想要直接筹措资金更是难上加难。一个不留心,公司就要被逼到绝境了。公司要想存活下去,再裁掉四百人是在所难免的。”

    一共要裁掉七百人。仅仅一年而已,员工总数要缩减到三分之二。我从没想到公司竟然面临着这么严峻的经营状况。

    “嗬,”我摇摇头,“不过事到如今,你告诉我这些我也爱莫能助。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希望你留下来。”

    “留下来?”

    他点点头:“是。裁员的目的绝不仅仅是媒体大肆渲染的单纯的减少员工数量和缩减经费,裁员这一词,也就是英语的restructuring,其本意是积极的企业结构重组,目的是留下真正有能力的人才,重新优化企业架构,使公司更有活力,其实是一项积极的举措。我们公司要想生存下去,就必须进行彻底的重组。”

    “不愧是MBA啊,我连裁员这个单词都拼不全。”

    “你别挖苦我了。怎么样,你想留下来吗?”

    “真不凑巧,刚才见董事长时,我已经跟他说了,我准备金盆洗手了。”

    “金盆洗手?”

    柿岛重复了一下,我这才发现自己的用词有微妙的色调。很久以前,我就曾经告诉过柿岛,我过去生活的环境。

    “和董事长说的话你完全不必在意,一切都还来得及。”

    我沉默地看着他的脸。

    他接着说:“我有个办法,可以暂时先把你调到公司的子公司TAIKEI油脂,在那儿给你安排个部长之类的职务,过个一年左右再把你调回TAIKEI饮料,到时候我会把这边的市场部部长的职位留给你。这点儿事,我在田所总经理面前还是能说得上话的。”

    为了我一个区区课长,柿岛有把握和总经理直接交涉,甚至可以无视董事长的意见,这就是公司的派系之争啊。在此之前,柿岛在我面前从未说过这么狂妄的话。

    在十几年前去世的集团的创立者,前董事长的时代,TAIKEI集团甚至都不存在派系这个词。现在的派系之争是随着业绩恶化,管理层内部对公司的经营方针产生分歧而成长起来的。董事长派与总经理派的意见相左、家族主义与合理主义的对立,尽管还没有发展到露骨的倾轧,但如果柿岛说的属实,似乎总经理派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优势。柿岛本人正是田所总经理一手提拔的。他是田所的心腹,这一点公司早已人尽皆知。

    “也就是说,我能当上市场部部长?”

    他点点头:“你当初加入公司时和石崎董事长的渊源,我也知道一二。不过那些旧情也无关紧要,事实上你从加入公司一直到现在,就再没和他有过接触了,不是吗?”

    “你干吗要下这么大力气拉拢我……”

    “市场营销是企业战略的核心,却没有多少员工理解市场营销的本质。正因为你,这次UNSICK的广告才大获成功,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你的能力。如果我早点儿当上董事,现在你和真田的职位早就对调了。”

    真不敢想象如果他知道UNSICK的广告有可能被换掉会做何感想,不过现在还不是告诉他的时候。

    “尽管你是一片好意,可我真的没兴趣。”

    “那你以后打算干什么?”

    “还没想好呢。”

    “那,你有什么想干的吗?”

    “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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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柿岛深深叹了口气:“那,你准备靠什么过活呢?你现在的工资,一半以上都得还贷款吧?为了你神圣的前妻。”

    “你从哪儿听说这些的?”

    他笑了:“你自己说的啊。大概半年前吧,估计你不记得了,当时你喝多了跟我说的。”

    这下轮到我叹气了。我要还的贷款,有一部分是十年前和久美子离婚时,留给她的一套三居室的住房贷款,还有一部分是从银行借的给她的离婚赔偿。我现在住的地方是自己租的。

    “贷款嘛,拿到了这次的离职补偿金,我就可以一次还清了。以后的生活总会有办法的。”

    “是吗,”柿岛低声说,“这个先不说了,你是不是还有别的想法,想着以前的事?尽管你工作上依然无可挑剔,可我总觉得你现在和做营业那会儿有哪儿不一样了。虽然你从前也爱喝两杯,可看你现在这种喝法,动不动就人事不省,倒像是故意和自己过不去似的。”

    我沉默地看着他。

    突然,柿岛的声音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语气:“到了这个地步,我不妨直说了吧,你心里是不是觉得自己在这个国家的企业社会的体验,也就是作为某个组织的一员的平淡无虞的生活方式,可以到此为止了?对你而言,这种生活方式不过是一时的权宜之计,是借来的生活,现在也该告一段落了。你发觉自己完全能胜任这种生活,甚至感到了厌倦,你是这么想的吧?至少我总觉得你就是这么想的。作为朋友,我一直想忠告你几句,如果我猜得都对,我想跟你说,你这二十年,伪装得很完美,接下来的人生,你也应该继续这么过下去。”

    他真诚的目光注视着我,我不禁低下了头。借来的生活吗?或许如此吧。或许他一针见血地戳中了我的要害。我自己一直看不清的内心世界,随着柿岛的一番话却浮现出了鲜明的轮廓。他就是有这样的能力。此刻,我觉得自己仿佛是赤身裸体地站在他面前。

    然而,我还是抬起了头。柿岛刚刚捅破了我们俩之间一直默契地回避的那层窗户纸。

    “你说要直言不讳,却还是遮遮掩掩。我这个黑帮的儿子,混入这么家大企业,也已经像模像样地装了二十年的白领,再稍微忍耐几年又何妨呢,你是想这么说吧?”

    “我没这么想。我想问你的是,堀江你今后也总该有个目标吧,你觉得不需要吗?如果你留在公司,你的目标最终和公司的利益一定是一致的。这种未来难道不值得成为你的人生目标之一吗?”

    “目标,这种词,现在只有大爷大妈才说吧?这种说起来让人害臊的东西,真的需要吗?”

    “需要。”

    “那么,你的目标就是要裁掉七百人,对吧?”

    “没错,那也算是目标之一。”

    “很好,你目标很远大嘛。不过我没有这种目标,真的,我什么都没有,或许只有大把的空闲时间,随时可以看看喜欢的电影。可你,从今以后恐怕没法轻松度日了。”

    “这点我早有心理准备了。我别无选择,只能直面而上。”

    “说得再坦白些,接下来裁员会更露骨吧?愿意自愿离职的人肯定达不到你们所想的数目,马上就要指名解雇了吧?”停顿了一下,我接着说,“不过,很抱歉,我真的学不来你们。如果我留下来,岂不是助了你们裁员一臂之力。我留下来,就意味着有另外一个人不得不离开,所以,我不会听你的话的。从今以后,我会置身事外,看着你如何重建公司。我相信那一定比眼下看客稀落的国产电影要精彩有趣得多。”

    我站起身来。一瞬间,我和柿岛四目相接。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喊我:“堀江。”

    “怎么?”

    “你有一点,和从前比一点儿没变。”

    “哪一点?”

    “想法还是那么天真。”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不好直接说我生性懦弱又胸无大志。你好歹是个董事,也该学点儿更一针见血的说法。”

    “堀江,我是认真的,在这个国家,一旦你离开了企业社会,会遇到很多意想不到的麻烦。今后没法轻松度日的,恐怕会是你啊。”

    “也许是吧,不过早晚都会习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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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回到自己的座位,大原已经不见了。白板上她名字那栏,只简单写着外出。渐渐地,那两个字在我眼里变得模糊起来,我又感到一阵恶寒袭来,好像有点儿发烧了。

    我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名片——江东大学副教授。我对于学术的世界真是一无所知。想起石崎刚才说的,中途加入公司还能当上课长的,全公司你是唯一一个。要不是当时有所顾虑,我真想说,大学中途退学的,估计公司上下也只有我一个吧。这段经历我只对柿岛说过。虽然被揶揄说是课长通胀,但无论如何,我这样一个人,毕竟也曾是这个公认的一流企业的课长之一。

    我把录像带和石崎画的地图放到桌上,打开电脑上人物检索的软件。软件收录了数以万计的名人信息,估计里面会有与田亮介的名字吧。

    等待电脑启动的时间里,我想不如先检索下新闻吧。正看着呢,听到有人叫我:“堀江君。”真田正站在我座位边上,看来他忍不住先过来找我了,脸色比刚才更难看。

    他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刚才大原匆匆忙忙跑出去了,是你派她出去的吗?”

    “嗯,是我让她去的,我让她去借相机回来。”

    “相机?需要相机吗?”

    “嗯,做分镜脚本要用到。”

    “分镜脚本?”

    这时,我看到大原回到了办公室,比我想象的快得多。四个小包吊在她肩上,拉扯着嫩黄色的套装。她走到我身边,瞥了真田一眼,得意地说:“课长,您要的东西都齐了。”

    “动作够快的嘛。”

    “不找不知道啊,在西口那儿就有两家出租店,所有的东西都在那儿找全了。现在真是便利的时代啊。”

    “这回你知道了吧。人生啊,无论什么事情都是一种学习。”

    “等等,”真田忍不住插话,“现在,为什么要做分镜脚本啊?为什么还要借相机?”

    我用自己都觉得不耐烦的声音回答:“我们要解决肖像权问题的那两个人都是外行,对吧?就算与田氏经常上电视,就算我们再怎么诚恳地跟他解释,恐怕他也很难想象完成之后的广告片是什么样的。找他们谈时,如果能用分镜脚本来讲,就容易理解得多了。素材都是现成的,只要用数码相机复制一下,就能用电脑播放了,再加些画面做个故事板,他们就能更好把握广告的具体节奏了。”

    真田沉默了一会儿,又质问道:“不过,分镜脚本谁来做啊?”

    “我来做。”

    “你会做分镜脚本?”

    “试试吧,”我说着看向大原,“你电脑里有备忘录的格式范本吧?”

    “不是平时的合同,是备忘录?”

    “对,你打印一份给我,我会加红批注,你再做成正式的东西。”

    真田又插嘴说:“不必了,备忘录我来做吧,涉及的期限和谢礼金额什么的都需要仔细斟酌下。”

    我妥协了:“那备忘录就拜托您了,我们就一心做分镜脚本了。”

    “什么时候能做好?”

    我看下表,已经十一点了,看来没法吃午饭了:“估计有三个小时就够了。”

    “这样的话,下午晚点就可以和与田氏约时间了。考虑到董事长要求的日程,即使是夜里也无所谓了,今明两天之内一定要和与田氏碰面。”

    我叹了口气,看来真田非要在这件事上插一杠子。或许这也是派系斗争的一种投影吧,真田当上部长,正是石崎任总经理时的事。

    “没问题,”我说,“只要对方时间方便就行。不过,要是部长您想亲自和与田联系的话,请务必等我完成分镜脚本再说,好吗?”

    “好,就这么定了,”他答应着,然后径自拿起我桌上的名片和石崎画的地图,“喂,大原君,这个帮我复印一份。”

    大原没应声,看着我。

    我沉默地点点头,她无奈地晃了晃脑袋,去复印了又拿回来。

    真田接过复印件说:“那,既然你还有许多其他的工作要做,和与田氏联系的事就交给我吧。和这位佐伯贵惠女士的联络,恐怕只好推到明天以后了。要是能查到电话号码的话,也由我来联系吧。查不到的话,我就只能亲自跑一趟了。”

    我不放心地叮嘱道:“我一做好分镜脚本就告诉您,和这两位联络的事,一定等分镜脚本做好了再说,拜托了。”

    真田走了之后,大原不可思议地感叹道:“天哪,这大叔到底想干吗啊?”

    “所谓的劳动欲望旺盛,总不是什么坏事吧?我这就要去会议室闭关了,你的任务胜利完成了。”

    “做分镜脚本,不用我帮忙吗?虽然我还不知道是什么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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