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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一生悬命》--一桩木箱抛尸案引出的连环杀局--作者: 陆春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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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无聊
    2025-8-8 1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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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5-9-5 08:29: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雪夜
      当天夜里,琴岛第一场雪落下来。

      细密雪粒铺在红色屋顶,落在翠色雪松,在曲折崎岖的波螺油子上洒下一层糖霜。

      无人知晓的浮峰角落,瘦骨嶙峋的三花猫正呜咽着徘徊,四处闻嗅翻找,身子一闪,消失在废弃的小屋之后。

      众人相聚欢庆的时候,新年的喜悦遗忘了安合里这条老街。

      于老街而言,朝阳不是新生,不过是另一个辛苦谋生的清晨。

      一栋栋低矮的土楼此刻静寂无声,疲惫的居民们暂时忘记了白菜土豆、鱿鱼黄花、发面和馅、油条馅饼等活计,在酣眠之中收获了短暂的平静。

      可是 601 户的吴细妹睡不着。

      白天哭了太多次,眼眶红肿,眼球酸涩涨得厉害。

      然而只要她一合眼,眼前就是曹小军倒在血泊里的样子。

      如此惊醒几次,她彻底不敢睡了,瞪着天花板发愣,任凭太阳穴的肌肉拧着弯的疼。

      脚底的暖水袋早就冷了,棉被铁板似的压得胸口发闷。

      吴细妹翻了个身,床板咯吱作响,她瞬间停下动作,支棱起耳朵细听。

      帘子另一侧传来儿子的呼吸声,略带鼻音,沉重迟缓,她这才缓慢僵硬地重新躺下。

      床头柜上的闹钟滴答走着,四点零二分,怕是还得生挨几个小时才能等到天亮。

      她右手枕在耳下侧身躺着,看橙色街灯映在窗帘上,形成一束束光晕。

      不知他现在身在何处,吃没吃上一碗热饭,天下雪了,不知衣服够不够保暖。

      忽然间,她无声且迅速地半撑起身体,瞪大眼睛,目光锁住走廊的方向。

      咔嚓。

      细微的声响即便在深夜也微不可闻。

      可她知道自己没有听错,确实有人在拨弄门锁。

      备用钥匙就压在地垫下面,小军出事以后还没来得及收回来。

      想到这里,吴细妹不顾自己只穿着内衣,两三步就奔下了床,冲过去反锁屋门,瘦削的肩膀抵住门板。她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失去控制,牙齿打颤,膝盖哆嗦个不停。

      咔嚓咔嚓,扭钥匙的声响还在继续。

      几下试探之后,门外终于陷入静寂。

      声控灯没有亮,从猫眼望去,逼仄的走廊一片漆黑。

      几秒钟后,黑暗中响起了敲门声。

      “谁?”

      “开门,我。”

      是那个令她牵肠挂肚的声音。

      她手忙脚乱地打开门锁,将男人一把拽进屋里。两条细胳膊四处摸索,确认眼前人平安无事后才紧紧箍住,在黑暗中啜泣起来。

      男人弓着瘦削的脊背,轻轻拂着她睡得有些毛糙的额发。

      两人的身体都在不住地颤抖。

      这个熟悉的男人如今沾染了陌生气息,那是血液,泥土和松枝的味道。他身上裹挟的冰冷空气让她清醒了过来,她将他拉进厕所隔间,擦洗起他脸上沾染的血迹。

      “不要命了,现在警察到处找你,怎么还敢来?”

      “出了点意外,”毛巾扯痛了男人左脸的伤口,“别担心,我能应付过去,就是最近没法见面了。”

      “衣服脱了,”吴细妹熟练地扒下男人身上的脏衣服,“这几天变天了,你穿厚点,这不比家乡,冬天冷得很呢。”

      男人点点头,点上烟深吸一口,半晌才讷讷开口。

      “没多说吧?”

      “没,都是按你嘱咐我的。”

      “警察信了?”

      吴细妹搓毛巾的动作慢了下来。

      “我也不知道,我不敢看他们。”

      狭小的卫生间陷入死寂,热气蒙住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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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8-8 1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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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5-9-5 08:29:46 | 显示全部楼层
      吴细妹抬起头,却发现再也看不清男人的脸,她重新低下头去,看水龙头上的锈,看手里渐渐消失的肥皂沫,看水珠一滴一滴地缓慢下坠,最终碎在红色塑料盆里。

      “警察太快了,比我预料得要快,”他在洗手盆上摁熄烟头,将烟蒂小心装进口袋,“我今晚差一点就跑不脱了。”

      “因为楼下的水管子堵了,我怕瞒不过去,也就顺势提前说了。”

      又是沉默。

      吴细妹突然低声哭起来,“我很害怕,警察那么聪明,咱的计划不一定能行——”

      “嘘,别吵醒天保。”

      “非得这样么?”她挣开他的手,“我们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我们本来就是一对,咱可以去其他地方堂堂正正地活。”

      “非这样不可,你知道的,我们逃不掉的,不是他,就是你我,事到如今,必须得死一个。”

      “我一直做噩梦,怕警察抓你,怕他们看透我撒谎,我还经常梦见他又回来了——”

      “他不会再回来了,我亲手了结的他,我保证,他不会回来的,就是索命,也是来找我。”

      他把她拥在怀里,摩挲她的背,直到抽噎一点点停止。

      “还记得咱俩是怎么一步步过来的么?那么难咱都撑过来了,会好的,我保证都会好的。等这案子风头过了,咱就离开这,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堂堂正正地活。”

      她脑袋抵在他前胸,手指死死抠住他背上的皮肉。

      “听我说,”他捧着她的脸,“要是警察真抓住我了,就都推到我身上。”

      “我不!”

      “就当是为了天保,”他的泪滴在她脸上,“孩子不能没有妈。”

      “我——”

      厕所门外兀自响起敲门声。

      她瞪大眼睛望向男人,男人紧贴在门后,比了个嘘。

      敲门声越来越响。

      “阿妈,我要撒尿。”

      儿子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你等会,”吴细妹强压下哽咽,“我在用。”

      “我憋不住了,快点你快点。”

      “你去困,困着就不憋了。”

      “阿妈,你哭了吗?”曹天保在外面晃着门,“你是躲在里面哭吗?”

      “困你觉,”她吸了吸鼻子,“别管别的。”

      停了一会,又响起敲门声,只是这次更加轻柔。

      “阿妈,阿爸没了,你还有我。”

      他的声音尚未脱离稚气。

      “我以后好好治病,再也不偷偷藏药了,我保证,不像阿爸一样消失。”

      她不敢抬眼看身边的男人,只觉得眼前的世界跟着眼泪一起摇摇欲坠,砸到地上碎成了粉末。

      曹天保重新睡沉后,他蹑手蹑脚地离开。

      东方呈现灰白色,再过半小时,天就亮了。

      他带着吴细妹准备的钱和食物,快步溜下楼梯,眼看着就能拐出大院,一声自行车的急刹后,跟对面的人撞了个满怀。

      李清福夜班输了一宿的牌,原本就憋着一肚子邪火,他从地上爬起来一把薅住对面人的衣领,却隔着风雪看清了那人脸上的疤。

      “欸?你?”

      来不及说完,黑影一闪,李清福失去重心,后脑勺重重撞在地面。

      男人翻身骑上去,攥住他的头发,一下一下撞击凝着薄冰的石头路。直到身下的人不再挣扎,直到李清福再也没机会说出后半句话。

      死人是不会告密的。

      他喘着粗气爬起来,掸掸膝上的冰末,头也不回地消失在破晓时分。

      雪仍在下。

      一片一片,层层叠叠,落在院子中间李清福逐渐僵硬的躯干上,落在他脑后泛着热气的赤血上,落在他不再眨动的睫毛与瞳仁。

      血与雪的边缘,渐渐结成一层冰。

      在同一个雪夜,浮峰山那只饿疯了的野猫终于在柿子树下发现了奇迹。

      那是一个在雪夜赤裸着身子的男人,扭曲的四肢蜷缩在狭小的木箱之中。

      雪花填平了他凹陷的脑袋,失神的眼睛蒙着一层灰,冲向光秃秃的柿子树。

      三花猫转了两个圈后,试探性地扑咬,男人没有任何反抗,坦然接受即将到来的命运。

      它终于按捺不住,舔舐着干涸的血迹,细小尖牙插进他的眼眶,贪婪地撕咬,吞咽,发出呜噜呜噜餍足的声音。

      山风呼啸,它已不再害怕,它知道自己又能活过这个冬天。

      是的,一个死了,另一个就能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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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8-8 1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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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9-5 08:30:0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谎言
      “这怎么回事?”

      孟朝接过童浩递来的油条,茫然望着眼前层层叠叠的人。

      新年第一天,安合里老街所有的闲人全体出动,将吴细妹居住的老楼围个水泄不通。

      他们裹着睡衣,手抄在袖筒里,嘁嘁喳喳地咬耳朵,脸上变颜变色。间或有人踮起脚尖,抻长脖子好奇地去打量停在院子中间的救护车。

      “死人了。”

      童浩一昂下巴,担架上手捂心口的老太太正被医护人员抬上救护车。

      “这老太太早上看见的,当场心脏病就犯了,直接躺倒在尸体旁边。然后——”

      他又一甩头,人群中间一个七十多岁的大爷正手舞足蹈地跟旁边人说着什么。

      “这个大爷出来晨练,看见躺在地上的俩人就直接打 120 了。不过那个男的已经不行了。”

      “可不是不行了嘛,车来的时候人都硬了。”站在他俩前面的大姨忽然回过头来,“说是冻死的,昨晚喝大了晕乎乎地睡在路边,然后再没醒过来。”

      “我听着是犯病了,”旁边拎菜的老太太胳膊肘撞撞她,“心脑血管有毛病。”

      “我听说是被人报复,”穿深蓝色面包服的男人摇摇头,“得罪人了,一板砖给拍死了。”

      孟朝嚼着油条,听着路人的猜测半晌没有吭声。

      救护车嘶鸣着远去,意犹未尽的人群很快也层层散开。孟朝大步走向李清福倒下的地方,伏低身子观察着结冰的路面,在干涸的血迹旁转着圈踱步。

      “不对劲,”他冲童浩压低声音,避开因好奇而驻足的居民,“如果是普通滑倒不会出这么多血,而且这摔倒的位置也不对。”

      “我也觉得哪里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童浩挠挠头,“咱要追查这事吗?”

      “唔,尸检之后听法医怎么说,再个——”

      孟朝不经意抬头,正撞见一个脑袋从六楼的某扇窗子里探出来,朝下张望。

      那人显然也看见了他,四目相交的一瞬,迅速收回身去,下一秒将窗帘拉了个严严实实。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快到他甚至开始怀疑是否是自己的幻觉。

      “头儿?”童浩用笔记本戳戳他,“再个怎么着?”

      孟朝思索了片刻,将喝干的豆浆袋子攥成团,塞进童浩口袋。

      “先上楼。”

      “听说楼下的事了吗?”

      孟朝接过吴细妹递来的水杯,瞥了眼在客厅门口探头探脑的曹天保,问得云淡风轻。

      “嗯,一大早就闹哄哄的,想不知道也难。”

      “最近这块不太平啊,接二连三的出事。”

      “是不太平。”吴细妹心不在焉地敷衍,回身将曹天保赶回了卧室。母子二人在隔间压低了声音用方言快速交流,听语气似乎在争吵。

      “头儿,他们说什么呢,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儿子要问爸爸的下落,他妈不让,让他坐屋里安心写作业。他们说的是南洋省方言——”孟朝摇头示意童浩不要声张,“我在那里读过书,但也只能听出个大概。”

      说话间吴细妹已经关上了卧室屋门,重新坐回两人对面。

      她垂着头,用抹布搓着玻璃茶几上的一块污渍,半天没有开口。童浩欲言又止,只能尴尬地偷瞧孟朝。

      “用搓澡巾好使。”

      吴细妹嘴巴微张,错愕地望着孟朝。黑漆的眼睛下面有些浮肿,看样子这几天都没有睡好。

      “这种油渍你这么干搓没有用,听我的,试试搓澡巾,用粗糙的那面,一蹭就掉。”孟朝顺势接过吴细妹手里的抹布,十分自然地放到一旁,“新的搓澡巾还能用来洗瓜果,好使,特别是苹果,一搓果腊就掉了。”

      “没想到你一个大男人还懂这些。”

      “个人兴趣,我没事就喜欢研究这些省事的懒办法,”孟朝笑笑,“等这案子破了,咱都有心情了,交流交流经验。”

      吴细妹应和着笑了笑,手里没了活计,整个人也跟着没了生机,垮着肩膀坐在那里,像是一件旧家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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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8-8 1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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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5-9-5 08:30:35 | 显示全部楼层
      曹小军出事之后,原本就瘦小的她眼瞅着又风干了一圈,两颊越发凹陷,衬得眼睛里的惊恐更加突出。

      “底下出事的人你认识吗?”

      “算不上认识,是住在二楼的人,平时能碰个面,眼熟而已。”

      “他跟曹小军熟吗?”

      “有时候打酒能碰上,小军爱喝两口,俩人可能在啤酒屋见过吧,听他提过几次,说那人酒品不行。”

      “他跟倪向东熟吗?”

      吴细妹眼神躲了一瞬,下一秒又重新定定地望向孟朝。

      “倪向东跟他熟不熟我不知道。”

      “倪向东不是也经常到这儿来吗?跟那人会不会也碰过面?”

      “我不知道。”

      “倪向东能喝酒吗?”

      “不——”她打了个磕巴,“不知道。”

      “你知道倪向东现在在哪吗?”

      “不知道。”

      “你知道楼下那人是怎么死的吗?”

      吴细妹露出一个困惑的表情,“你们今天来到底想问什么?”

      童浩清了清嗓子,将几张照片在茶几上横向排开。

      “这是你家丢的那个箱子吗?”

      她快速瞥了眼照片,点点头。

      “眼神不错啊,这照片是监控里截出来的,没想到你扫一眼也能认出来。”

      “这箱子是我陪嫁,所以印象比较深,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你为什么不问我们曹小军的下落呢?”

      孟朝盯着吴细妹的眼睛。

      “我们都以为曹小军是被人塞进箱子带走的,现在箱子找到了,你怎么都不问曹小军的下落呢?”

      吴细妹脸上仍是那副可怜巴巴的表情,可孟朝却在她眼底捕捉到一丝狡黠。

      “我不敢问,怕他出事。有好消息最好,没有我也认了,事到如今我们不敢抱什么希望,只要没见到尸体,我们娘俩就能假装他还在,日子也能继续凑活——”

      “你似乎认定他死了。”

      吴细妹忽然停止了哭泣,诧异地望向孟朝。

      “他没死?”

      孟朝没有回答,似笑非笑。

      他在吴细妹的凝视中前倾身子,拿起茶几上的水杯,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缓缓吐出口气,“冬天就得喝热水。”

      坐在旁边的童浩不安地扭了扭身子,不知队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话说清楚,小军没死吗?你们有他下落了?”

      “你先说说,你为什么这么笃定他死了?”孟朝又呷了口水,抹了把嘴巴,这才又重新望向她,“吴细妹,你好好想想,是不是忘了告诉我们什么?”

      他看着吴细妹胸口微弱的起伏,知道她的心理防线正在崩塌。

      只需要再推一把。

      “据我所知——”

      咣当,卧室传来板凳倒地的声音。

      吴细妹条件反射般弹起来,疾步奔过去,顺手关上了房门。

      孟朝叹口气,知道错失了机会。

      短暂的停顿后,卧室传来吴细妹又细又密的话语,听语气像是在呵斥儿子。很快里间响起母子二人压低嗓音的争吵。童浩挑眉询问,而这次孟朝也只得摇摇头。

      南洋省村村方言都不同,他这个半吊子只能听懂又慢又稳的标准南洋话,像这种刀枪相对的争论,他实在无能为力。

      果然,等吴细妹再回来时,脸上又挂上了波澜不惊的淡漠。她一边给孟朝和童浩添水,一边冷着脸回答,“该说的我都说了。”

      “儿子情况好点了么?”

      孟朝看见她的紧绷一点点松弛下来,眼神中的戒备与仇视也渐渐软化,身上盔甲片片剥落,露出里面那个脆弱无助的母亲。

      “没有特效药,勉强维持吧。”

      “得不少钱吧?”

      “是,”她用手揩揩眼睛,“偏偏这种时候小军又不在。”

      “如果你配合我们调查,说不定很快就能找到他。天保也很想爸爸不是吗?”

      “三钱鸡仔看透筋,”吴细妹苦笑着舒了口气,“你们想知道什么,直接说吧。”

      “第一次笔录的时候,你说去年 10 月 2 号曹小军曾在酒后跟人起过冲突,并扬言要杀了那人。”童浩翻看着笔记本,“你当时说对方是工地上的工头。”

      “对,怎么了?”

      “可是据我们调查,当天晚上在你家喝酒的不是什么工头,而是倪向东。”童浩打断吴细妹的辩驳,“我们有很多证人,有很多可靠的证词,所以在这点上继续撒谎是不明智的。”

      吴细妹忽然想了起来,那天好像跟隔壁李老太太打过照面。

      没有错,那天是她孙子生日,小男孩嚷嚷着要吃糖醋里脊。傍晚时分李老太太来她家借了点醋,她提着醋瓶子出门的时候,正撞见倪向东笑呵呵地走进来。

      她心往下一沉,却仍面不改色地说道:“那可能是我记错了吧,他们工友之间经常一起喝酒,今天这家,明天那家的,很容易记混。”

      “曹小军从不带人回家喝酒,工地上的人说他也没有什么交情深的朋友,实际上,只有倪向东会经常出入你家。”

      吴细妹脸色灰白,不再言语。

      “他俩是在工地认识的,后来还合伙开过搬家公司,可 10 月份时候关系突然变僵,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不知道,他们男人间的事情我不大参与。”吴细妹抿了抿头发,“而且我跟倪向东不熟。”

      “可是,有人目睹倪向东开着面包车送你上下班,特别是在 10 月份他跟曹小军决裂之后。”孟朝前倾着身子,步步紧逼,“跟你丈夫闹掰之后,他跟你之间的走动反倒多起来,这怎么回事?我想听听你的说法。”

      见吴细妹不接话,孟朝重新靠向沙发。

      “听说你们三个是老乡?”

      “是。”

      “很巧啊,都来自南洋省,又刚好在琴岛遇见。”

      “是挺巧。”

      “到底是巧合,还是他追着你来的?”

      吴细妹攥着茶杯的手不住敲打着杯壁。

      “在认识曹小军之前,你先认识的倪向东吧?”

      孟朝余光瞥见那只手在微微颤抖。

      “曹小军知道么?”

      他瞥了眼卧室虚掩的门,压低声音。

      “他知道你跟倪向东以前是一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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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8-8 1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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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5-9-6 10:04:3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旧日(一)
      吴细妹很小的时候就明白,这世上的神恨她。

      六岁那年,她学着阿婆的样子,在村头土庙里跪了整整一宿,可第二天,阿妈还是走了。

      阿妈的婚礼很简单,没有花轿,也没有喧天锣鼓,她所有的聘礼只是一件崭新的花衣裳。

      阿妈的嫁妆也很简单,阿爸去世后,这个贫苦的家已经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阿妈唯一的陪嫁就是刚满三岁的弟弟。

      她也想去,即便以物品的名义,可那户人家是不要赔钱的女娃的。

      临近傍晚的时候,阿妈牵着弟弟,跟着那个瘸腿男人走了。

      她哭着跟出了二里地,那个陌生男人不耐烦地推搡,她一次次爬起来再跟上去。

      阿妈也哭了,蹲在地上搂着她,久久不肯撒手。流着鼻涕的弟弟什么也不懂,看着阿妈哭也跟着哭。男人被他们哭得烦躁,骂了句难听的脏话,飞起给了阿妈一脚。

      阿妈收起哭声,无声地掉着泪,手却忙不迭地去擦她的脸。

      “听话,回去吧,”阿妈声音囔囔的,“再晚路就不好走了。”

      男人愤而拖起阿妈,阿妈护着弟弟,三个人拉拉扯扯地向前走去。她独自跟在后面,赤脚跑过山路,一声声地喊着阿妈。

      阿妈被男人扯着头发,回不了头。

      最终她累了,倒在地上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

      她趴在泥地上无声嚎哭,看着西边的日头一点点消失,连同阿妈小小的影子。吴细妹伸出胳膊,徒劳地张大手掌,却抓不住太阳,也留不下阿妈。

      星光落在枝头的时候,她回到了失去所有至亲的家。

      风雨飘摇的老屋里,如今只剩下瞎眼的阿婆。在她所剩无几的童年里,也只剩下这一个残缺的亲人。

      “你不要怪她,”阿婆没有牙的嘴皱成一团,“她也是要活的,女人家没办法的。”

      那她该怪谁呢?

      像是听见了她心中的抱怨,阿婆浑浊的眼珠转向她,“要怪就怪你命不好吧。”

      阿婆生养了九个儿女,只活下来五个。两个女儿嫁去了很远的村子,而娶她阿妈的那个男人不许她再跟这个家来往,所以能指望的也只有二儿子和小儿子。

      小儿子早年去了县城打工,慢慢断了联系,而二儿子的家庭同样的贫苦,上有瘫痪三年的岳父,下面也是一群仰着脏脸,嗷嗷待哺的崽子,能给予自己母亲的也只不过是一日三餐的温饱。

      她是个累赘,即便大人们不明说,吴细妹也能感受到这一点。

      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察言观色,如果吃饭时二舅妈脸色难看,她就乖巧地放下饭碗,手脚麻利地背起门后的竹篓子,不声不响地跑去后山割猪草。

      阿婆不敢说什么,阿婆也是看儿子脸色吃饭的。

      夜深人静时,祖孙二人窝在茅屋里,听着彼此肚子此起彼伏的咕噜。

      阿婆轻轻拍着她,替她扇走嗡鸣的蚊虫,哄她说这云层顶上有天宫,里面住着救苦救难的神,专门庇佑他们这些苦命人,只要虔诚地祷告,终有一天神会带着她脱离苦海。

      可是神明厌恶她,慈悲的神迹从未在她的命运中显现,就像她跟着阿婆念叨了一宿,第二天醒来时,肚子依旧很饿。

      她时常盼望自己快些长大,可又时常觉得长大没什么好,不过是将从阿妈到阿婆的老路再走一遍。

      可无论她愿不愿意,朝夕更替,她还是饿着肚子长大了。

      吴细妹出落得像母亲一般标致,田间的毒日拿她生来白皙的皮肤没有办法,一张小尖脸总是粉扑扑的,像是沾着露水的鹅蛋在粉盒里滚了一圈般细腻软糯。

      寄人篱下的日子教会了她谨言慎行,讲起话来柔声细气,做起事来慢条斯理,更显得整个人小巧娇憨。

      村里的青年不安分起来,就连二舅家的男孩子也总有意无意地在她眼前晃悠。二舅妈将一切看在眼里,时常一脚蹬在儿子的屁股蛋上,再怨毒地剜她一眼,大声呵斥她丑带骚。

      可临近仲夏的时候,二舅妈却忽地变了脸。

      那日晚饭吃得早,吴细妹收拾桌上的碎骨头时,月亮还没有爬上椰树。

      二舅妈坐在竹凳上打着扇子,视线顺着她的腰身上下游走,喃喃低语。

      “转眼细妹长成大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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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8-8 1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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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9-6 10:04:50 | 显示全部楼层
      她向二舅递个眼色,二舅假装没看见,别过身去,装模作样地捂着嘴剔牙。

      “嗳。”

      舅妈不甘心,又朝他努嘴,用胳膊肘去顶他的肋骨。

      “我不管,你自己去说。”二舅推开她,烦躁地起身走回里屋。

      吴细妹快速收拾好碗筷,扭头往厨房走,只当没看见二人间的哑谜。舅妈脸上堆着笑,身子一拧,起身堵住她的路。

      “你眼看也快十六岁了,这以后怎么打算的?”

      她只有十四岁,思忖着舅妈对自己的事情一贯不热心,记错年龄也是意料之中,因此懒得多嘴去论证,只是垂着颈子摇头,黑眸子盯着木盆里的脏碗筷出神。

      “给你说个亲吧?”

      她诧异地抬头,眼中满是困惑。

      对于男人,那时候的她并没有什么想象。

      提起这个称呼,脑中能联想到的也只有村子里的几个中年懒汉。他们每天晌午过后就背着手四处闲逛,喝茶发呆,留老婆在田里干活。

      再要不就是那几个年龄相当的毛头小子,在路上遇见了,他们几个总是傻笑着相互推搡,呆头呆脑的。

      她的心房还没有一丝春风拂过。

      整个少女时期只有昏暗的老屋与瞎眼的阿婆作伴,阿婆嘴里的那些“爱情”故事,说来说去也无非是劝诫女人要从一而终,在家安心相夫教子的。

      她听完只感到一股气闷,感觉这些故事正一点点给她施法,将她变成阿妈。

      她又想起出嫁那天阿妈脸上的泪。

      “不要。”

      “哪有不嫁人的,德财也要娶了,你不嫁,他怎么娶的进来?”

      德财是二舅的三儿子,今年二十岁。在八十年代的南洋省,这年纪已经算得上晚婚,毕竟村里的那些男孩二十出头就做了爸爸。

      “福昌。”

      她扭捏了一会,轻声吐出这个名字。

      福昌是邻居家的小儿子,生得纤细白净,看上去文气得很。但也只有吴细妹这么认为,村庄里其他人都觉得他憨傻,不会有什么出息。

      每次见到细妹,福昌总是躲得远远的,冲她腼腆地笑,不像别的男人老是趁机凑到她身边,寻机会摸一把,抓一下的。

      他会帮她割草,打水,也时常将采来的野花悄悄别到她的竹筐上,一切都是悄无声息的,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安静的,妥帖的,没有任何威胁。

      唯一不好的,他是个小哑巴,家里条件也不好。

      吴细妹不在乎这点。如果非要她在男人里选一个的话,她想跟他凑一对。

      尽管她还不知道夫妻到底是什么含义,大抵不过一张床上睡,一张桌上吃,为他洗衣生娃,她想了想,福昌无疑是最好的人选,今后求神时她也愿意帮他祈福求寿的。

      “福昌有什么好,不精不神的,”二舅妈一脚踏碎她的梦,“依我看,岭西的吴阿弟不错,人又神气,你嫁给他好福气,睡在珍鼓里脚都直方言,形容人逢喜事精神爽,万事顺心。”

      虽然叫阿弟,足有三十七岁。

      “不去,他打老婆的。”

      这是实话,吴阿弟媳妇挨揍时的哭喊全村都能听见。

      “男人都有点脾气嘛,”舅妈撇嘴,“你哄着点他。”

      “他有老婆的。”

      “以前有,现在不是跑了嘛。”

      半年以前,吴阿弟的老婆忽然不见踪影,他家对外说是跑了,可村里女人们私底下传言,说八成是给打死,拖到哪里去埋了。

      “不,要嫁就嫁福昌,别个都不要。”

      “还自己挑上了,多心女子穿破裙方言,水性杨花的女子没有好下场。”

      二舅妈狠狠地丢下这句话,扭头走了。

      阿婆去世后的第二个月,吴细妹出嫁了。

      聘礼是 800 块钱,村里人都说她好福气,毕竟只有在县城打工的吴阿弟才能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掏出这笔钱。

      后来德财用这笔钱盖了新房,娶了媳妇,这些都是后话。

      娶亲那天,吴细妹板着脸,神情木然,看着吴阿弟裹在一群烂哄哄的闲人里面,沿路派烟扔糖,跟村里懒汉们咬耳朵,讲些下三滥的笑话。

      她在送亲的人里看见了福昌,还是那身旧衣裳,远远地躲着,只是这次是躲着哭。

      呀呀的哭,原来哑巴哭起来也会有声音的。

      福昌你不要怪我,要怪就怪我命不好吧。

      她命不好,生来是受苦的。

      阿婆总是这么告诉她,要她忍着,忍过了这一生,来世就好了。

      那一夜,她独自驶入未知的命运,耳畔是男人野兽般地喘息。

      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不懂吴阿弟为何要这样对她,只是身体的疼痛让她隐约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

      她开始怀疑,定是自己的言行招惹了一切苦难,就像村人背后说母亲的那样。

      她哭了,为自己羞愧,咬牙切齿地告诉自己,怪不得别人,要怪就怪自己命不好吧。

      那一夜,她只有十四岁。

      来不及长大,已然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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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9-6 10:05: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旧日(二)
      嫁过去的第二个月,吴阿弟开始动手打她。

      有时是饭菜不合口味,有时是打牌输了,有时是跟他讲话回话慢了,更多的时候,是他在别处受了气,无处撒邪火。

      一年多了,吴细妹的肚皮一直没有动静,这也让吴阿弟一家看她更加不顺眼。

      吴细妹忽然想到他第一个老婆也是没孩子的,但是这话并不敢说出口,经验告诉她,这番话只会招致更加恶毒的惩罚。

      夜夜,她在床上辗转,祈祷上苍赐予她一个孩子,这样她就可以减免繁重的家务,换取九个多月不受打骂的日子。

      可上苍并未理会,到十六岁的时候,她仍然没怀上孩子。

      时间一长,村里的人像是也想到了什么,他们三五扎堆,鬼鬼祟祟,每当吴阿弟走过,就欠身向前嘁嘁促促地咬耳朵。

      吴阿弟不是男人,这话不知是谁第一个放出来,渐渐流传开来。

      “有那么些钱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绝后。”

      说这话时,村里的癞子正倚着树,搓着膀子上的泥,心中一阵舒坦。

      大人们嘁嘁喳喳,小孩则更加口无遮拦,一日日地耳濡目染着闲话,慢慢也学会了拿阿弟开玩笑。

      每当他从村口路过,光屁股光脚的脏孩子们一哄而上围着他跑,挂着鼻涕的小嘴唠叨着,学大人的样子,问小媳妇几时大肚子。

      吴阿弟心中忧闷,性情也越发暴躁乖戾。成日间脸色阴沉,喜怒无常。

      有时吃着饭会猛地停住,夺过细妹手中的碗,朝地上狠命一掼。

      有时一根接一根地吸烟,屋里烟雾缭绕,呛得人睁不开眼。

      有时成宿成宿地不睡觉,手枕着胳膊别过脸去,不搭理人,问话也不答,当细妹迷糊过去时候,则飞起一脚突然将她从床上踹到地上。

      还有几次在酒后红了眼,抓着菜刀贴在她脖颈上,强迫她发誓会在一个月内怀上孩子。

      吴细妹以为只要不断忍耐,总有一天会过去。

      然而,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只挑苦命人。

      某天午后,正在田间干活的她看见吴阿弟站在田埂上,跳着脚冲她招手。细妹茫然走过去,被吴阿弟抓住手腕,急匆匆拖回了家。

      刚进门就看见一个半大小子坐在竹凳上,眼瞅着地,不敢瞧她。

      吴细妹认出这是阿弟大爷家的小儿子,今年刚满十八。

      非年非节的突然上门干什么?

      虽然心里犯嘀咕,面上却未表现出什么,洗手烧饭,她很快就张罗了一大桌子菜。

      只见过几回的堂弟缩在桌角,全程只顾低着头,大口大口扒拉着饭,跟堂哥一口口地灌酒。

      这是她第一次见他喝酒,还喝得这样凶。

      陪着吃完了饭,闲话也说的差不多了,堂弟依然没有走的意思。

      三个人就那么干坐着,谁也不看谁,任由窗棂射在地上的影子一点点倾斜。

      吴细妹先沉不住气了,说得回田里干活,吴阿弟突然拦住了她,扭头给小伙子递了个眼色。

      危险像是藏在花布门帘后的庞然大物,虽看不清面貌,但已将帘子顶得高高的,阵阵阴风扑面而来。

      吴细妹身上汗毛倒立,转身想跑,一回头才发现吴阿弟早在她身后上了门栓。

      “我得有个儿子,有个儿子。”他嘴里念叨,反剪住她的胳膊。

      “哥,我不行——”

      “赶紧的!”

      他将她拖到地上,膝盖压住她的胳膊。

      她扑腾,尖叫,脚四处乱踢,眼前一道黑影,有谁攥紧了她的腿,紧接着山就压了下来。

      她放弃了挣扎,嗓子喊哑了,没有用,她知道就算喊破天去也没有用。

      挨揍的时候从来没有人来救她,她的世界没有神明,没有奇迹,没有一丁点的慈悲,只有恨和忍,她所受的所有教育只告诉她打掉牙齿和血吞。

      很快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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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9-6 10:06:07 | 显示全部楼层
      堂弟讪讪地望着她,一双手慌乱地提着裤子。

      她没有言语,眼泪干在脸颊,几丝头发贴在上面,他想要帮她擦拭,手伸出去又缩了回来,似羞似怕,站起身来跟堂哥点点头,嘴里咕哝了一声什么,逃也是的奔出门去。

      吴阿弟松开她的胳膊,点了支烟。

      “他下礼拜还来,你肚皮最好争气,”他弹弹烟灰,“我也不想的。”

      吴细妹没有说话,缓慢地穿着衣裤。

      窗外日头西斜,不知不觉间已时至傍晚。

      “做饭去吧,”他把钱扔在她腿上,想了想,又多扔了五块钱,“你喜欢吃什么,自己买去,最近补好身子。”

      吴细妹在杂货铺徘徊了很久,眼睛直愣愣地望着货架。最终她买了一只土鸡,剩下的钱全打了酒。

      晚饭时,吴阿弟脸上看不出表情,闷着头喝酒,一杯接一杯。吴细妹在旁伺候,帮他倒酒时,吴阿弟忽然叼住手腕,抬眼端详她。

      “后悔嫁给我吗?”

      她一愣,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第一次知道原来女人也是有资格不满意的。

      见她长时间不言语,他喃喃道:“你是个好女人,是个好女人,”打了个酒嗝,“我也不是坏人,要怪就怪你命不好吧。”

      又是命。

      他很快醉倒,在竹榻上鼾声如雷,吴细妹在一旁安静地收拾着碗筷。

      吴阿弟不知梦见了什么,在睡梦中高声咒骂起来,不停蹬腿。

      细妹停下手,惊奇地望向他,像是第一次见到这人般仔细打量。

      矮小黑瘦,头发并不多,细软的贴着头皮,有些皮屑。脸上已有了皱纹和晒斑,只是肤色黝黑,看得并不清楚。眼皮朝下耷拉着,酒精作用下永远红肿,像是大哭了一场。此刻的吴阿弟张大嘴巴打着鼾,不时吧唧两下嘴。

      她再回来时,手里提着杀鸡的刀。

      没什么两样,她告诉自己,鸡和人没什么不同。

      刀扬起,落下,血溅到她脸上。没有眨眼,一下又一下,直剁到脑袋整个滚落。

      原来杀鸡和杀人没什么不同,鸡是畜生,有的人也是。

      她刨开卧室的泥地,挖了一个深坑。锄头挥了没两下就触到了什么,扫去浮土,看见一具烂透的尸骨,没由来的,她觉得是吴阿弟那个脸色枯黄的老婆。

      吴细妹感到彻骨恶寒,接着是一阵恶心,自己竟在这枯骨之上完成了新婚。

      不知听谁说的,人走时要留个全尸,残缺不全的尸骨过不了奈何桥,来生不能投胎做人。想到这里,她重又捡起刀,在吴阿弟的四肢上狠狠剁了几下,七零八碎的躯块儿,全都用鞋底踢进了坑。

      “来世别再祸害别人了。”

      一锨掀的土倒进去,将坑重新填平,她在上面来回踏着,一点点地踩实。末了已经看不出什么,只是泥土松软些,新土的腥气。

      “要怪就怪你命不好吧。”

      这话说得像是冲他,又像是冲自己。

      她去打水,碰上洗衣的邻居。

      “细妹,这么晚还打水啊。”

      “嗯。”她点头,没想到自己能这么冷静,“天热,洗澡。”

      “咿呀——”邻人忽然凑上来,揉搓她右侧脸颊,“这沾的什么啊?像是血——”

      “哦,晚饭杀了鸡,不小心碰到了。”

      她想,确实买了土鸡,杂货店老板为证,不怕人查。

      “阿弟好福气哒,媳妇乖巧又能干,顿顿吃烧鸡。”

      她笑着敷衍,提水离开,只一转身,眼里就没了笑意。

      将屋子擦拭干净后,她安静地关上灯,锁上房门。

      夜已极深,四下响起此起彼伏的鼾声与低语,辛苦了一天的劳作人早已陷入睡梦,不怕遇上什么人。

      她提着旅行包,打着手电,深一脚浅一脚地翻过山头,将婆家的村落甩在背后。

      高大的棕榈与椰林遮挡着新月,林间人迹罕至,只有她独自一人,越走越快,最终飞奔起来。

      耳边响起凄厉的嚎叫,像某种绝望的动物,过了好久她才意识到,原是自己在哭。

      她一路跑,一路哭,想为自己的逃亡寻一个终点。

      她想到了福昌,跑回来,轻轻叩他院里的竹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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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9-6 10:06:26 | 显示全部楼层
      “谁?”

      陌生妇人的声音,她这才忽然想起来,早听说福昌娶了妻,去年抱上了大胖儿子。借着月光张望,果然看见一个妇人的身影,摸索着过来开门。

      她在院门打开前逃跑了,实在不忍心将厄运传给别人。

      吴细妹成了这个世界的孤儿,漫无目的,异乡人般游荡在自己长大的村庄。

      兜兜转转,回到了从前的家。

      阿婆死去后,这块地基顺理成章的归了二舅,曾经的老屋已经扒倒,新盖的草屋蛰伏在夜色之中,居高临下地蔑视着她。

      这座新房,是用她的血肉砌起来的。

      蓬松的茅草是她用脸上巴掌换的,刷着新漆的木门是她被撕扯掉的头发,四面新墙是踹在腰上的那一脚,她依稀记得痛得三天没法下地走路,竹梯是谩骂,院子是羞辱,新房里的一桌一椅都浸着她夜深人静时的哭泣。

      羞愤烧灼着吴细妹的灵魂,她点燃火种,连同多年来的积怨一齐丢向屋顶。

      缕缕白烟后火势渐渐大了起来,转瞬间洪炉燎发,火舌冲天,空气猎猎作响,烈焰映红了夜空。

      她躲在暗处,看着屋里的人从睡梦中惊醒,尖叫着逃出屋来,心底无怨无恨,反倒是一片宁静。

      “我只取走你们欠我的,自此两清。”

      她离开村子的时候,初升红日从山间升起。

      吴细妹眼中含泪,看着朝霞满天,赤红遍野,目光所及皆是红辣辣的一片,像是吴阿弟的血一路蔓延到了这里。

      如果天塌下来正义才能得到实现,那就塌吧。

      她昂头沐浴着血色前进,身后是燃烧的烈火,眼前是升起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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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9-6 10:06:3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旧日(三)
      吴细妹抱着膀子立在街边。

      脸上是劣质的粉,灰漆漆的,像是寿材店的纸人。吊带短裙紧箍在身上,愈发显得腰肢细软,两片嘴唇涂得血红,某种招牌。

      她来定安县城已经一年多了。

      那夜之后,吴细妹早已做好被抓的准备,可是却再也没有来自家乡的消息,仿佛那一夜只是寒冬最后一场霜降,随着春日的太阳消失殆尽。

      惴惴不安的,她混一天是一天,直到日渐麻木。瞎话编多了,渐渐连自己也忘了自己的来处,只是偶尔在噩梦中,依稀能看见那场冲天大火。

      没有身份证,没有学历,好在漂亮,干了没多久的前台小妹就被“好心”的大姐看上,介绍去道哥手下做起了槟榔妹。

      这工作不难,只消站在公路旁,向来往疲乏困倦的货车司机招手堆笑,或者当街拦住闲散的汉子,把槟榔半推半就塞进他们嘴里,等吞下去了再讨价还价。

      虽然道哥和介绍人会抽走大部分提成,但余下的碎钱也足够她温饱。

      起码不必像从前那般辛苦,白天站着收钱,晚上洗脏盘子。

      只是后来她才明白这份工作的代价,人家想买的并不只是槟榔而已。

      白花花的日头刺地睁不开眼。

      隐约听见招徕声,她眯起眼睛打量,看着别家店的槟榔小妹正在不远处招揽生意。翘着一只脚,手搭在车窗,歪着脑袋调笑。

      笑声裹着热浪袭来,她一阵头晕恶心。

      “喂,小妹,”汗津津的男人在她面前停住脚,不在意地抓挠肚皮,“买你的槟榔有什么优惠吗?”

      “买五粒送一粒。”谄媚的甜笑。

      “哦?可是人家都是买一粒送两粒呢,”他一努嘴,货车旁的小妹交挽着司机的手臂,二人情侣般亲昵。

      “怎样?你要是送,我就买你的。”

      说罢冲她痴痴地笑。

      她没懂他的意思,但从这笑容中体味到一种污秽。

      男人见她不言语,便当做了默认,上来伸手去揽她的肩。

      吴细妹慌乱后退,打翻了试吃的盘子,一屁股跌翻在地上,引得路人朝这边张望。

      “青瓜蛋子没有劲。”男人攒眉咕哝了一句。甩着膀子,晃晃悠悠踱到下个摊位。

      两人老熟人样的耳语,不知说了什么,小妹满面春风,扭着肩膀,颠颠笑着锤他两下。

      吴细妹蹲下身子,默默捡起打翻在地的槟榔。

      一股挫败感油然而生,像丝袜上勾起的丝,从小腿肚子凉冰冰地向上蔓延。

      她瞧不起自己这样子,既不干净,又无法堕落到底,就这么杵在黑白之间,过着灰漆漆的阴冷日子。

      这段日子她学会了堆笑,也学会了讨好,却始终不会打情骂俏。过往的一切让她害怕男人,她知道看起来再文弱的男人,心底也卧着匹随时会暴起的兽。平时敬而远之,不得不遇见时,也总免不了仇敌般紧绷僵硬。

      其他槟榔小妹都打趣说她白瞎了这张娇脸。

      她也觉出这样拧巴的生活像一出苦戏,可就是不肯闭着眼错到底。

      每天傍晚,道哥都会来店里一趟,听她们各自汇报当天的销售额。

      业绩不好是要挨骂的。

      虽然道哥还未冲她发过火,但她也知道这并非是他性情温良——她是见过他怎样殴打另一个不听话女人的。

      道哥话少却也慷慨,不动气的时候,算得上是个好老板。

      店里别的小妹闲暇时候常拿他打趣,说谁要是攀附上了他,下半辈子便是衣食无忧。吴细妹从来没动过这心思,待他礼貌且淡漠,温顺里透着股不可冒犯。在别人开玩笑闹着要他请夜宵时,她也离得远远的,从不去招惹。

      轮到她汇报时,吴细妹垂着眸子,缓慢摇了摇头。

      今天还没有开张。

      她立在那里等待着惩罚,睫毛因恐惧而翕动不止。

      冗长的沉默后,道哥吸口气,捻灭了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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