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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云雾飞舞

《古董局中局3:掠宝清单》[完结]-关于古董鉴定收藏、造假设局的百科-作者:马伯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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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7 14:38:07 | 显示全部楼层
刘一鸣瞪大了眼睛,没听明白。许一城笑道:“此事古已有之,我不过是照猫画虎罢了。唐代有个叫曹绍夔的人,他有个和尚朋友,因为屋子里的磬总跟外面钟声一起响,以为有古怪,吓得病了。曹绍夔拿锉刀锉了几下,磬就不响了。他解释说因为钟和磬恰好音律相合,击彼应此,所以有了共鸣。只要稍微改变它的形状,音调一变,声音就消失了。用现代的科学道理来说,就是物体频率恰好一致,产生了共振。”
刘一鸣奇道:“可这附近并没有寺庙,也没听到钟声啊。”
许一城竖起一根指头:“没钟声,可有别的,你仔细想想。”刘一鸣想了一圈,突然“啊”的一声:“火车?”许一城赞道:“一鸣你脑子果然好使。正是火车。这里位于崇文门内,距离京津铁路不远。我刚才在学校查过时刻表,每晚十点半,有一趟火车从天津开到正阳门火车站,恰好路过这附近。火车轮子在铁轨上滚动,声音低沉,恰好跟这个铜磬的音律对上了。”
“敢情这铜磬不是闹女鬼,而是闹火车啊。”刘一鸣笑道。
黄克武急问:“那许太太看见的那个女鬼呢?”
“那个铜磬下窄上宽,两边略凸,烛影一照,可不就有点像旗头女子?其实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多少烦恼,无非就三个字:想多了。”许一城别有深意地瞥了一眼药慎行。后者此时站在廊下,负手望着漆黑的夜色,一言不发。药慎行也不信怪力乱神,但他琢磨不明白许一城是怎么解决的,又不愿露怯,只好远远站开,故作深沉。
此间事情已了,许一城捧起茶碗又啜了一口,掏出素白手帕擦擦嘴角,准备起身走了。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众人一抬头,看到王家管事搀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头子,直入前堂。
北京这都已经快入伏了,老头子还披着一件掐边银鼠皮袄,似乎耐不住半点风吹。他脸上老皮沟壑纵横,后脑勺还梳着一根长长的银白色辫子,整个人佝偻着背,像是一只快被晒干的虾,唯独那两只眼睛亮得很,像是海东青的鹰眼。
管事的对他十分恭敬,口称富老公。老头子进了屋,开口便道:“听说你家里有个刻着莲花的铜磬,拿给我看看。”富老公的声音有些细柔,口气却强硬得很。管事的有些为难,老头子拐杖一顿,管事的一哆嗦,赶紧说我去问主人说一声。过不多时,王老板匆匆转出来,一躬到底:“富老公,什么风把您这么晚给吹来了?”
“那个铜磬,我要看看。”富老公说。王老板担心这磬才被封印不宜轻动,可又忌惮这位老人家,就把征询的眼光投向许一城。许一城点点头,表示不妨事。王老板这才吩咐仆人去佛堂取来,自己陪着富老公说话。
许一城在一旁冷眼旁观。这个富老公从称呼到做派,都像是在宫里做过太监,职位恐怕不低。清帝逊位以后,太监们也都被赶出宫去。其中一些大太监有手段,有身家,也有人脉,转投了其他行业,照样做得风生水起。他们互通声气,彼此帮衬,在京城地面隐然也成一股势力。这些人为了表示仍旧效忠清室,都不剪辫子。这位富老公大概就是其中一位。
很快那铜磬被人取了过来。富老公还没等王老板转交,上前一步拿在手里,搭眼一看,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他这一声哭,可把前堂所有人都惊呆了。大家只猜这老头子是来夺宝,没料到居然是这么个反应。富老公怀抱铜磬,弓背不住颤抖,似乎十分伤心。王老板劝了好一阵,富老公才住了眼泪,红着眼睛怀抱铜磬问:“这,这是从哪里来的?”
王老板心想坏了,不知道这铜磬又出了什么幺蛾子,他心里这个恨呐,为了这个铜磬,自己先是关在宅院里被人胁迫讹诈了一千五百大洋,然后又闹鬼搞得家宅不安,现在又惹出富老公来,没一件好事儿!
王老板把来龙去脉简单说了一遍,富老公听说里面封印着女鬼,瞪了许一城一眼,面带怒色:“简直是胡说八道!”他对王老板道:“这个作价多少,我两倍给你。”
王老板赶紧摆手说这件宝器在下无福消受,送您得了。富老公一挥手,说我不占你便宜,明天你派人去我账房里支钱。
他不容王老板再说什么,抱着铜磬径直朝门外走去。从头到尾,富老公都没往五脉这边看一眼。众人万万没想到,最后居然是这么个莫名其妙的结局,不由得面面相觑。
铜磬既然已经不在,继续留在这里也没意义。眼看已经十一点多,许一城和药慎行起身告辞,带着刘一鸣和黄克武两个小家伙一起离开。
此时天色已近子时,阴云遮住星月,正是一天之中阴气最重的时候。一出王宅,胡同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有王宅门口挂起一个纸灯笼,幽幽的小光只能照亮一米之内,这段时间北京城兵荒马乱,供电时有时无,夜里出行得有副好眼力才行。
从王宅到大街上就这么一条路,药慎行纵然满心不情愿,也得跟许一城一起走。刘一鸣跟在他们俩身后,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人背影,不知又在琢磨什么。黄克武瞪圆了眼睛,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脚下。四人一路无话,沉默地朝前走去。很快王宅的灯笼在身后吹灭了,整条胡同如同被迎头泼下一碗黏稠的松墨,霎时彻底陷入黑暗,两侧高高低低的墙屋夹出一条状若墓道的胡同小路。偶尔有野猫飞奔而过,双目幽亮如坟冢磷火。
四人默不作声地挪动着脚步,前行了大约一百多米。黄克武突然“咦”了一声,上前一步,厉声喝道:“谁?!”
四个人里就他是个练家子,耳目都比别人灵敏。听黄克武这么一喊,其他三个人也停下脚步,警惕地四下望去。在药慎行的左侧,突然传来一阵咯吱咯吱的低沉杂音,这声音连续不断,像是什么东西滚过砖石路在逐渐逼近。药慎行脸色大变,下意识地朝右边躲去,恰好撞到许一城身上。许一城身形一晃,伸手扶住他肩膀,沉声道:“别怕,那是车轱辘。”
就在这时,数盏大灯笼突兀地亮了起来。药慎行这才看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胡同岔口前,前方一条出路,左边还有一条斜进去的路。在那条路的正中是一辆胶轮灰蓬大马车,那咯吱声正是胶皮轮胎压在路面的声音。
车前两匹高头枣红辕马,车厢用蓝布帘围得密不透风。马车两侧是两个膀大腰圆的保镖,手里各自提着一盏刚刚点亮的防风竹骨大黄灯笼,面无表情地看着这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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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9 13:02: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东陵盗案

黄克武一步当前,横掌于胸。这时一只枯槁的手掀开蓝帘,从车厢里探出头来,居然是富老公。他扫视一眼,缓缓开口道:“五脉的朋友,请留步。”那张苍老的脸在烛光照映下,显得颇有些诡异。
四个人都没做声。富老公道:“刚才在别人家里不便相谈,所以老夫特地在这里等候,希望能与两位一叙。”
他说的两位,自然是指药慎行和许一城。这个邀请来得突兀,许一城和药慎行都有些愕然。药慎行心念一转,这铜磬是吴阎王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贼赃,说不定这位是正主儿。现在都快半夜了,这么诡异的邀请说什么也不能去。
许一城也没有答应,他盯着马车顶部,注意到正前方的车檐下左右雕着两条龙,正中是一枚日珠。
富老公见他们不言语,又道:“请两位放心,老夫绝无恶意。只因这铜磬干系重大,牵扯到一件极为骇人听闻的大事,不得不请两位帮忙参详参详。”说到“干系重大”四字时,富老公整个人变得特别狞厉,四字咬得极重。
药慎行问:“什么大事?”富老公摇摇头:“这里不是叙话之地。两位不妨移步寒舍,听老夫详细道来。对两位没有害处,反而还有些好处。”药慎行深吸一口气,说按礼数请人叙话得挑个白日下帖,哪有深更半夜截人的。富老公呵呵一笑,笑意有些冷:“老夫说的这件事,见不得光,非得这时辰说不可。”
话说到这份儿上,药慎行心里不由得“咯噔”一声。既然都明告诉你这是见不得光的大事,那你就没法走了。两位保镖提着灯笼向前三步,朝车厢各自伸出一只胳膊,齐声道了一声“请”。黄克武瞳孔猛缩,他注意到这两位的手掌都带着厚厚的老茧,想来是积年的老手,要收拾五脉这四个人可谓轻而易举。
这时突然在远方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随即又归于寂然,仿佛在提醒他们,北京此时已成了无法之地。
药慎行一看,知道今天是推托不了了,只得说好,我们俩去,但你得告诉我们去哪儿。富老公知道药慎行的用意,便把视线转向刘一鸣和黄克武:“我带你家大人去城东郊永定河畔的高碑店,明天就回城。”
那地方在城东二十里外,再往东走就是通州,是南方走货进京的必经之地,人烟繁盛,不是偏僻荒野。药慎行听了,稍微放下心来。许一城转过头去,对刘一鸣道:“一鸣,麻烦你跑一趟豫王府,跟我媳妇说一声吧。”刘一鸣“嗯”了一声,许一城趁机压低声音,又交代了几句,这才放开他肩。
药慎行也吩咐黄克武回五脉交代一声,然后他和许一城一前一后,上了马车。
马车的车厢里头十分轩敞,包铜的门边,苏绣的罩垫,座位下还有个雕花方格,夏天搁茶具,冬天放炭炉。布置不见如何奢华,但透着股精致的贵气。富老公端坐在正中,两道银眉耷拉下来,闭目养神。那个铜磬被他捧在手里,似乎十分珍视。药慎行和许一城分坐左右,也没法说话沟通,只得各自想着心事。
药慎行心想富老公是宫里头出来的,这个铜磬怕不是和宫里的哪位贵人相关。他侧头一瞥,看到许一城身子向后靠着,双手搭在小腹上,居然睡着了。仔细一听,还带着轻轻的呼噜声。他哭笑不得,不知是该说这家伙有大将风度,还是没心没肺。
等会儿还是跟富老公说清楚的好,五脉是五脉,他是他。多事之秋,可别惹出什么乱子来。药慎行心想。
深夜的京城路上空无一人,又不像前清那会儿有宵禁,连城门都无人值守。马车在道上疾行,一会儿工夫就出了城,一路沿着官道向东。胶轮车比木轮车稳当,丝毫不觉颠簸。过不多时,马车就到了高碑店,来到永定河畔旁的一处独院前。光是朱门前那缠花的门楣和两尊虎纹石墩,就能看出这宅院不大,气度却不小,主人非富即贵。
保镖过去轻轻拍门,很快有一个年轻丫鬟把门打开,让他们进来。富老公向二人拱手道:“老夫去请主人出来,两位暂在客厅少候。”许一城和药慎行心中一惊,原来这富老公居然不是正主儿,只是个老奴,这排场可不小。
院子不大,中间最醒目的是一棵笔直粗大的老槐树。两人看见这树,心中都是一震。北京种树有规矩,所谓“前不栽桑,后不栽柳,中间不种鬼拍手;桑枣杜梨槐,不进阴阳宅”,槐树字旁有鬼,讲究人家都只在门前栽槐,图个进宝招财,院子里是绝计不种的,不吉利。不过北京槐树奇多,打从明代起就有,所以还有句讲,叫“院有古槐,必是老宅”。这宅院中间既然堂而皇之有棵槐树,想必年头一定久远,能在这里住的人,身份恐怕非同一般。
丫鬟引着他们穿过庭院,进到客厅。一进去,两人霎时以为回到宣统年间了。除了两个落地电灯罩,屋里布置与前清贝勒府完全一样。他们各自坐定,丫鬟奉了两杯清茶和两碟小点心。药慎行拿起茶碗,习惯性地看了一眼,禁不住“啧”了一声。这是珐琅游鱼瓷,瓷面浮着一层光釉,倒进茶去,茶水一晃,可以隐约看到鱼在茶中游。这瓷具年代不远,但却是宫里的御制精品,搁到市面上,一套这样的茶具能换回两间瓦房。
许一城对瓷器没什么反应,随便啜了一口,拿起千层糕来吃,神态自若。
这时一个声音传来:“这糕点师傅当年在宫里奉职,外头可是吃不到的哟。”
两人放下手中物什,看到一个富态白净的中年胖子迈着四方步从屏风后转出来,戴着一副玳瑁腿的圆眼镜,手里敲着把折扇,腰上扎着条明黄布带,皮肤保养得好似婴儿,一点褶皱都没有,跟紧随其后的富老公形成鲜明对比。
“民国不兴打千,咱们还是改拱手吧。”胖子笑眯眯地说。他双耳厚长,笑起来像是佛陀,声音醇厚,吐字不疾不徐,有几分谭派的韵味,看来是个积年的票友。他左拳抱右拳拱了拱手道:“在下毓方,一介京城闲散人。”
口中说是闲散人,可他下巴微微抬起,带着淡淡的矜持劲儿。一听他这名字,两人都是一惊。在北京,这个毓字可大有讲究。当年康熙定下规矩,爱新觉罗家的近支宗室按字排辈,定了胤、弘、永三个字,到乾隆又添了绵、奕、载三个字,道光再添溥、毓、恒三字。满人习惯有姓不用,再加上民国初年怕人报复,所以宗室子弟都不提爱新觉罗,而以本辈的字名自称。
换句话说,眼前这胖子是满清宗室中人,毓字辈,比溥仪小一辈。要是没有袁世凯,这又是一位贝勒爷。难怪富老公在他面前以老奴自称。民国优待清宗室,那些昔日的龙子龙孙虽没了特权,可日子过得不算坏。
这都民国了,他还是一副王公贵族的派头,张口闭口都是我大清,腰上还扎着黄带子。这黄带子是前清皇族嫡系的标志,他到了民国都不肯摘下来,辫子也不剪。
毓方一抬袍襟,稳稳坐定在圈椅上,抚着折扇道:“刚才富老公都跟我说了。让两位深夜到此,未免失了礼数,只是事出有因,还望恕罪。赶明儿我亲自登门给两位陪不是。”
药慎行开口道:“时候也不早了。您直说吧,到底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富老公把怀里的铜磬搁到毓方身前,毓方抬手摸了摸磬沿,玉扳指轻轻叩了一下铜磬边,发出悠扬的响动。他长长叹了口气道:“你们可知道这铜磬的来历?”
“若我猜得不错,这该是宫中之物?”药慎行不动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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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9 13:02:39 | 显示全部楼层
毓方点头道:“药先生说得不错。我大清同治帝在位时,有一位妃子是镶黄旗人富察氏,员外郎凤秀的女儿。老佛爷亲自点她入宫,本来要封皇后,后来慈安反对,只封为皇贵妃。富察氏笃信佛法,每日礼佛。有一位活佛曾说她是莲花托世,所以她特意请人打造了一只铜磬,铸造的时候放进她的三根头发,上刻莲花梵文,当作自己的替身——就是这个了。”
药慎行当时曾判定此物制成于乾嘉,现在证明猜对了,不由得面带得色。
这时富老公微一躬身,接口道:“光绪三十年,富察氏病逝,谥号淑慎皇贵妃,葬在东陵,陵寝就在惠陵西侧的妃园。这件铜磬作为陪葬,也一并下葬。还是老奴亲自搁进她棺椁之中的。”说到这里,他眼泛泪光,又要痛哭。
药慎行和许一城两人都是古董行当里的高手。原本在棺椁里的陪葬品,如今却出现在市面上,淑慎皇贵妃身后到底遭遇了什么事,不言而喻。这富老公当年应该是皇贵妃的身边人,难怪一见铜磬要失声痛哭。
药慎行试探着问道:“您是想查查,这个墓有没有被盗?”
毓方折扇“啪”地砸在手掌上,恨恨地“咳”了一声:“这个不用查。就在两个月前,三月二十九日,一伙强人带着火器进了惠陵妃园,盗掘淑慎皇贵妃的陵寝,把里面的陪葬劫掠一空,遗骨扔在墓道中途。我大清逊位不过十几年光景,居然出了这样的事!真是岂有此理!”
两人听到这个消息,大为骇然。东陵在直隶遵化州马兰峪,里面葬有顺治、康熙、乾隆、咸丰、同治五个皇帝,包括慈禧、慈安在内的十四个皇后和一百多个嫔妃,是清宗室第一大陵。清帝逊位十七年,余威犹在,所以民间虽然盗墓成风,但皇室陵墓一直还保存完好。想不到今日终于出现了第一个吃螃蟹的贼,居然动起了东陵的主意。
中国历代对陵寝极为重视,自先秦至清代,挖坟掘墓都是有悖人伦的一等大罪。现在居然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要对帝王陵寝下手,可真是骇人听闻。
“宗室不是有专门护陵的人么?”药慎行问。
毓方摇摇头:“唉。说来惭愧。负责守陵的是我弟弟毓彭,之前他接待过一个日本来的考察团,人家送了几瓶洋酒,结果这个蠢蛋那天喝得酩酊大醉,被人堵在屋里不敢出来。一直到贼人都跑光了,早上他才去联系马兰镇总兵署,发兵搜剿。可二位也知道,这时节兵不如匪,总兵署敷衍了一阵,这事从此就没有下文了。”
药慎行暗暗松了一口气,富老公又是“干系重大”,又是“骇人听闻”,还以为是什么惊天动地的阴谋,原来不过是个妃子墓被盗而已,便转头去看许一城,却发现他神色目光严峻,忍不住心里发笑:到底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对古玩行当的人来说,这种事司空见惯,真算不得什么大事,若没了土夫子,还怕古玩没了货源呢。
他不知道,让许一城心中掀起惊涛的,其实是毓方的一句话。
在东陵被盗之前,宗室接待过一个日本考察团?
仔细一想,那个时间,恰好支那风土考察团抵达了北京。许一城忙问那个日本考察团的名字,毓方说叫支那风土考察团,团长姓挺怪的,叫作堺。
考察团前脚刚走,后脚东陵即告失窃。这未免也太巧合了。
木户教授也提到过,他们这次来中国,主要目的是为了考察墓葬,甚至有计划打算开掘几座。许一城蓦然想起那半张信笺上,那一个潦草的“陵”字和那五个血色的手指头印。一个荒谬的想法浮上他的心头,说不定这代表的正是安葬着五位帝王的东陵。
难道说陈维礼拼死传递的信息是,这些日本人觊觎的目标不是普通墓穴,而是东陵?
这未免太荒谬了。东陵是帝王陵寝,且不说这种行为会造成多大的外交纷争,单是陵墓规模来看,也不是这十几位教授的考察团能吃下的。除非……日本人暗地里出钱出技术,买通国内的盗墓贼代劳,他们则在幕后吃货。这不算新鲜事,国内许多古董商人,就暗中豢养着许多土夫子专门挖货,谓之“养蝼蛄”,是时下最流行的一种“合作”。
念及于此,许一城搁下茶碗,身子略微前探,盯着毓方问道:“若只是这一座墓穴,想必您也不至于深夜把我们两个叫过来,这后头还有事儿吧?”
毓方叹息道:“许先生所言不差——墓被盗了以后,毓彭见总兵署对此事不上心,只得报告给了东陵承办事务衙门,然后又上报给了在天津寓居的皇上。皇上一听,当时就伏地大哭,然后召集一干元老议事,下了两道旨意:一是让宗室筹款,重新安葬淑慎皇贵妃,还要对整个事件严加保密;二是调查清楚盗墓真凶。第一件事有几位王爷负责,已经重新措置安葬;第二件事就着落在我头上。我到了现场一看,发现那伙盗墓贼是一次挖开墓道,正面炸开石门,直入地宫,四周没有别的挖掘痕迹——这意味着什么,两位都该清楚吧?”
两人都点点头。盗墓者盗墓的手段,一是打盗洞到墓室上方,然后砸开墓壁,这叫“放大炮”;二是直接打通墓道,这叫“穿针眼”。前者麻烦,但只要蒙中墓穴大概位置就好;后者省事,不过需要精准地知道墓门所在。如毓方所言,这伙盗墓贼没有半分犹豫,一次就准确地挖到墓门,打开地宫,没有半点偏斜,绝对是熟知东陵内情的人干的。
毓方继续道:“盗墓贼得手以后,彻底销声匿迹,丢失的陪葬不知所踪。直到昨天我听说王老板家闹鬼,一打听那铜磬的样子,才知道丢失的陪葬终于开始流到市面上了,这才派富老公去看看——想不到赶得早不如赶得巧,遇到两位五脉高人,可见这是天意。”
说到这里,他起身郑重其事地深鞠一躬,诚恳道:“我早有耳闻,五脉是京城古董圈的定盘星。希望两位能不吝援手,查出那伙盗墓贼的来历,免教我等成为不孝子孙。”
药慎行一听,心想这清朝遗老果然是来求五脉做这件事,心中有些为难。
以五脉在京城的人脉耳目,想要查清楚淑慎皇贵妃陪葬明器的去向,不算什么难事,只是有一桩难办之处:历代以来,古董商人和盗墓贼之间的关系千丝万缕,暗里牵扯极多。是以对盗墓之事,古董行的人不会公开支持,但也不会公开反对,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五脉若是下手去查,只怕会坏了规矩。
药慎行脑子一转,笑道:“富老公果然是忠心耿耿,这对他来说,确实是一件骇人听闻的大事。”毓方听出他的意思,五脉不是富老公,跟清室没什么恩义,犯不上为这么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妃子得罪同行,脸色顿时有些阴下来。
这时许一城在一旁开口道:“人心不足,欲壑难填。毓方先生担心的,只怕是这个吧?”
毓方目光一凛:“正是!若单单只是这一个皇贵妃的墓,倒也算了。可凡事有一即有二,有二必有三。这伙盗墓贼胆大包天,又对清陵布局十分熟稔,今日挖了皇贵妃的墓,不可能止步于此,只会把胃口养得更大,明天说不定就会去打皇陵的主意。若不及时逮住他们,只怕整个东陵都危如累卵!危如累卵啊,整个东陵啊!”
说到这里,他双目泛起血丝,重重一拍桌子,铜磬差点摔在地上,幸亏被富老公伸手接住。这老头老态龙钟,接东西的动作却迅捷如电。
药慎行这才意识此事有多严重。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一伙人一日不落网,东陵一日不安。倘若满清皇陵真被盗掘,那可真的是有民国以来古董界第一件惊天动地的重案,只怕举国都要为之震惊。
药慎行不由问道:“这种行径,是重大犯罪,怎么不报请政府解决呢?”才说出口,他自己先笑了,如今政府自顾不暇,哪还有余力管这些前朝死人骨头的事?于是又改口说道:“即使政府不管,也可以在报纸上刊载新闻,让民间团体一起呼吁保护东陵,也是一种做法——可宗室为何对此秘而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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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9 13:02:49 | 显示全部楼层
毓方苦笑道:“我们哪敢声张啊?此事一经宣扬,等于是昭告天下东陵已经无人保护,满地金银任人取走。到时候盗墓贼蜂拥而至,东陵就彻底完蛋了。所以皇上特意叮嘱,此事调查务必低调保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这回他算是把事情说清楚了。宗室想抓贼,又怕招惹更多的贼来,只能暗中请行家来调查。
药慎行问:“以你们宗室在京城的底蕴,为何不自己去查,反而找外人呢?”
毓方摸了摸指头上的扳指,一脸恨铁不成钢:“大清没了,宗室的脊梁骨也断了。不肖子孙太多,为了抽大烟就敢把祖宗卖了。我如果动用宗室的力量去查,让那群小兔崽子知道东陵也能盗掘,准没好事儿!”
发完一通牢骚,毓方再度看向药慎行和许一城:“所以深夜请两位过来,也是保密起见,这事涉及列祖列宗的身后安宁,毓方不敢马虎——不知两位,意下如何呐?”
两个人都没立刻回答,陷入沉默。
毓方见两人没吭声,拍了拍巴掌,丫鬟端进来两尊玉貔貅,放在两人跟前。这两只貔貅通体绿莹莹的,质地通透,一望便知是精品。毓方道:“这两件玩意儿不算报酬,只是给两位深夜造访的赔礼。如果两位愿意接手,我们宗室绝不亏待。”
药慎行犹豫片刻:“兹事体大,不是在下所能做主。等我回禀族长,再给您答复。不过……”他拖长声调,去看许一城:“至于许兄弟什么意思,我就不敢做主了。”他这是暗示,许一城跟五脉不是一回事,得分开算。
毓方眉头一挑,没想到这两个五脉人之间还有隔阂,又看向许一城。许一城从容掸了掸衣领:“这事可不小,我也得琢磨琢磨。”
毓方本来也没指望他们马上答复,呵呵一笑,把扇子“啪”地打开扇了几扇:“自然,自然,两位仔细考虑便是——只是得尽快。我等得,那伙盗墓贼可等不得。”说完他对富老公丢了个眼色,富老公躬身道:“两位贵客,天色太晚,回城也不安全。两位不妨就在这宅院里休息一宿,明早再走。”
许一城临走前,忽然问富老公道:“丢失的陪葬品中,有宝剑之类的东西吗?”富老公不悦道:“淑慎皇贵妃笃信佛法,茹素吃斋,怎么可能会放刀兵之类的凶物在里面——不要胡说!”许一城又追问:“那么其他陵寝里,是否会有刀剑兵刃?”富老公道:“我大清以武开国,陪葬刀剑不说一千也得有几百把——嗯?你问这个做什么?”
许一城“哦”了一声,随口敷衍过去。支那风土考察团对中国剑有着奇妙的兴趣,东陵里这么多刀剑,两者之间说不定有什么关系。他在堺大辅眼前已经露了形迹,无法深入调查,如果能从东陵这起盗掘案顺藤摸瓜,说不定能独辟蹊径,窥见真相。
他揣着这些心思,和药慎行各自被带到一间客房,彼此安歇,两人一句话也没说。
一夜无话,到了次日清晨,两人起床,用过早餐之后与毓方和富老公拜别。他们出了门口还没上马车,就听远处传来一阵发动机轰鸣声,一辆涂成黑白颜色的伦士大卡车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正好停在马车旁边。两匹辕马吓得不轻,连连尥蹶子,才被车夫安抚住。
从卡车后头噌噌跳下来五六个警察,把宅院大门给围住了。为首的警察身材不高,下巴微微突起巴尖削,眼神里却带着狠戾,如同一只悍狼。他走到毓方跟前,毫不客气地说:“你就是毓方?”毓方一拱手:“高碑店的警官我都认识,这位脸有点生?”那警察嘿嘿冷笑,根本不接他的话:“有人举报,说你这里有绑匪行凶。”
毓方一听,知道是冲他们两个来的,连忙解释道:“这是误会,两位都是我朋友,我是招待他们来谈事。”那警察哼了一声,把目光投向许一城。许一城道:“确实不是绑票。”
他这话说得不清不楚,只否认绑票,可也没承认是被招待来的。警察背着手来回扫视了一圈,忽然“嗯”了一声,猛然抬头,一指那马车车厢上雕的花纹:“二龙?你是宗社党的?”
这一句话问出来,毓方、富老公和药慎行面色都是一变。
宗社党又叫君主立宪维持会,乃是清末一个团体,由不甘心失败的满清贵族子弟组成,以双龙为标志,一心恢复帝制。核心骨干良弼被同盟会炸死以后,曾经一哄而散。后来善耆在日本重新建立宗社党,想在东北起事,结果事涉暗杀张作霖,被强制解散。奉军入关以后,张作霖惦记着这个仇,把宗社党定为反动团体,把京津两地的宗室狠狠收拾过一顿。
一听那警察这么说,毓方连忙抬手指道:“长官,您看清楚,这中间还有枚珠子呢,这叫二龙戏珠,和宗社党没关系。”警察眯着眼睛又看了一遍:“我看这珠子有点新,不是后加上去的吧?”
“不会,不会。”毓方偷偷递过去一串珍珠手链,警察也不客气,抓了搁在怀里,又看向富老公。富老公怒目以对,手下两个护院做势要拔枪,不料那警察拔得更快,“唰”地抬枪对准毓方脑门,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要造反?你们真当这北京城里没王法了么?”
毓方苦笑着摇摇头:“有点心思的宗室,张勋复辟时已经被冯玉祥洗过一遍,剩下的只想安安生生过日子。我们只要能守着祖宗陵寝就好,别的一无所求。”警察冷笑:“是就最好。”然后把枪收了,一招手,说走吧。
许一城、药慎行跟着那一队警察一起上了卡车,扬尘而去。富老公趁着卡车掉头之际,看见副驾位子上坐着一个少年人,相貌像是刘一鸣,立刻明白过来,这是许一城搬来的救兵啊!
“这个许一城,真是不识抬举。咱们以礼相待,他却找警察来堵门勒索!”富老公怒道。
毓方非但不怒,反而微微点头:“幸亏咱们以礼相待,不然这就是他的后手。你注意到没有?昨儿晚上谈话的时候,许一城一共就说了几句,可全问在了点儿上。这等眼光,这等手段,这个人不简单,真的不简单。”
他望着远去的卡车,又把两根指头搭在扳指上,细细摩挲,不知在想些什么。
卡车开出去几里,许一城对为首那冷脸的警察一拱手:“付贵探长,辛苦你了。”付贵眼都没抬,冷着脸,靠在车厢边上带搭不理:“你一句话,害得我们一帮兄弟忙了半宿,一直到早上才查到这里。”
许一城笑道:“赶明儿我在鸿宾楼请客,好好犒劳一下诸位。”付贵一摆手:“免了,这席我可不去吃。我告诉你,没下次了。”许一城拿出那玉貔貅,递给付贵:“这是好东西,给哥儿几个拿去喝茶吧。”付贵眼皮一翻:“你要是给我,我下次就按这个价码收费。”许一城把玉貔貅硬往他怀里一揣,笑眯眯地说:“你不说没下次了么?”
付贵无奈,把貔貅扔给手底下人,说找个铺子卖了,大家分,警察们一阵欢呼。
卡车开得快,一阵劲风吹过,付贵一拳把警帽砸住,对许一城道:“如今兵荒马乱,警察厅也维持不住局面。这种来路不明的地方,以后少来。嫂子就快生了,你得经点心。”许一城呵呵一笑,笑声里有收不住的得意。
刘一鸣坐在副驾,耳朵听着两人谈话从后窗传过来,心想这个付贵,就是许一城说的在警察厅的朋友吧。
昨晚他得了许一城面授机宜,先去了豫王府。这个豫王府不是前清的王爷府,而是东单的协和医院。那医院是石油大王洛克菲勒捐助的,用的地原来是豫亲王的府邸,于是老百姓都这么叫起来了。许一城的太太,在协和医院里做护士。刘一鸣见到她时,她大腹便便已有七八个月身孕,还在值着夜班。这让刘一鸣很惊讶,这年头肯让妻子出来做事的人很少,来做护士的更是凤毛麟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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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9 13:02:59 | 显示全部楼层
许太太一边听刘一鸣讲述,一边写着病历。听完以后,她给付贵打了一个电话,简单交代了两句就挂掉了,继续伏案工作,不见半点心情波动。刘一鸣很好奇,问她不担心自己丈夫吗,许太太摸了摸肚子,淡淡道:“他不会有事的,他是许一城。”那份信赖和镇定,让刘一鸣佩服不已。
许一城的生活,跟五脉的生活似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了解越多,就觉得两者距离越远。刘一鸣甚至发觉,他非但没把许一城扯近五脉,反而让自己都被带远了。想到这里,刘一鸣闭上眼睛,把头靠在车窗上,随着汽车晃动而微微磕动。
眼看着卡车马上就进朝阳门了,付贵问许一城去哪儿。许一城看了一眼药慎行:“我还有点事儿。你把我们俩送到五脉那儿去吧——药大哥,沈老这几天在哪?”
药慎行一直在车厢一角待着没吭声,听到许一城发问,才开口道:“他这几天在素鼎阁守关。”
五脉虽然以鉴宝为主,也有自己的产业,京津豫陕直隶等地都有铺子,一般都有高手坐镇,谓之守关。这个素鼎阁算是五脉在京城比较大的一家,就在琉璃厂。沈默虽然快八十了,偶尔也会在几个重要的铺子轮流守一守,以示看护之意。
付贵说好,看也不看药慎行,吩咐司机直接开去那边。琉璃厂街比较狭窄,汽车不易通过,就停在了街口。许一城、药慎行、刘一鸣三人徒步走进去,付贵带着人自回警察厅。
这琉璃厂本是京城一等一的古董集散地,平日里雅客极多。如今战乱一起,琉璃厂的热闹大不如前。各个铺子前头人还是不少,可大多是面色惶然急着卖东西变洋钱的,富贵闲人没几个。这是捡漏的好时节,可如果光收不出,古董商们也要发愁。电线杆上的乌鸦嘎嘎一叫,透出热闹中的丝丝萧索。
三人来到素鼎阁前,跟伙计问了一声,刘一鸣留下来,其他两个人直奔后堂。沈默此时正坐在桌子前,拿着一柄放大镜仔细观察一块蟠龙玉佩,他见到药慎行和许一城联袂而至,愣了一下,这两个人什么时候走到一块来了?
沈默招呼两人坐定,放下玉佩感慨道:“这放大镜还真是个好东西,玉上的磨沟纤毫毕现,比眼珠子好使多了。不过……”药慎行立刻接口笑道:“不过,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器物只是术,归根到底还得磨砺自个儿的道,才能有出息。”沈默笑道:“你倒记得牢。”药慎行道:“您的教诲,时刻不敢忘。”
寒暄几句,沈默问他们什么事。药慎行把东陵盗掘和宗室委托的事讲了一遍,把毓方送的玉貔貅拿出来搁桌子上,说这事得请您定夺。沈默双手拄起拐杖,沉默不语。
挖坟掘墓是大罪,但对古董商来说,不算大事。熟坑货就那么多,没有坟里挖出来的生坑货,古董生意根本做不大——但到了东陵这个级别,就不能小觑了。一旦声张出去,一定舆论哗然,无论哪个政府,都得严查。五脉这次出手,会牵扯到方方面面的利益,不可不慎。
沈默思忖片刻,眼皮一抬,说你们两个人意见如何?
药慎行在回来的路上已经想清楚了:“咱们五脉鉴宝,向来不问来历,只辨真假。不管是家传的、土藏的还是偷的抢的,跟咱们都没关系。清宗室的这桩委托,咱们办成了,也获利不多;不成,那就要被牵扯进惊天大案,一个不慎就成了替罪羊。”他说到这里,上前一步,忧心忡忡,“再说了,敢盗掘东陵的,肯定都是不怕死的匪人。咱们五脉是正经做生意的,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呐。”
沈默听完以后,没有表示,又问许一城意见。许一城微微抬眼,似笑非笑:“东陵这件案子,可未必那么简单,这背后说不定还有日本人的事儿呢。”
沈默和药慎行同时一愣,怎么这件事又扯上日本人了?
许一城缓缓将陈维礼的离奇死亡说出来,然后拿出那半张信笺:“我怀疑这五个血指印和这个‘陵’字,指的就是安葬了五位满清皇帝的东陵。如果咱们从东陵失窃这条线顺藤摸瓜,说不定便能找出盗墓贼和日本人的关系,搞清楚维礼之死的真相——我需要五脉的力量来支持。”
药慎行不悦道:“就为了给你朋友报仇,要让家里担这么大的风险?”
许一城声调陡然升高:“你还不明白吗?维礼拼死送信,说明此事已不是什么私人仇怨,说不定关系到整个东陵的安危!”
药慎行哈哈笑道:“许兄弟你又异想天开了,我也接触过一些日本人,他们最重礼节懂礼貌,怎么会打东陵的主意?”
许一城冷笑道:“这些年来,他们打咱们的主意打得还少吗?滨田耕作在旅顺,松本信广、西冈秀雄在江浙,大谷的中亚考察队在新疆,鸟居龙藏在辽东,关野贞在龙门石窟,常盘大定在响堂寺……你知道日本人每年派多少人打着考古旗号来中国偷东西?”
他所列举的那些,都是近十几年来日本学者在中国比较有名的案子,每一件都震惊中国学界,令人扼腕叹息。许一城师从李济,而李济对中国这种考古乱象最为痛心疾首,这些事他无时无刻不铭记于心。
药慎行不以为然:“日本人愿意来拿就拿,愿意买就买,于咱们又没什么损失,做买卖嘛。”
许一城转过脸来,前所未有地严肃:“你错了。这不是买卖,这是在挖咱们中国人的根!”
沈默见他说得严重,皱起眉头:“那你的意思是……”许一城正色道:“沈老,此事必须得查下去。于公于私,咱们都不能置之不理。”
药慎行呵呵一笑:“贤弟,你这么上心,看来毓方把你侍候得不错嘛,心向清室啊?”许一城缓缓站起,双目紧盯着药慎行一拍桌子,厉声道:“东陵虽然是满人皇帝的陵寝之地,但如今已是民国,它归属全民所有。看见贼子入室行窃,岂有袖手旁观之理!”
他声音不大,却震得房梁嗡嗡直响,言语诛心,药慎行面上挂不住,沉着脸道:“说得冠冕堂皇,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清华学的那个什么劳什子考古,还不就是把挖坟换个好词儿么?你那个老师李济,不也是到处乱挖么?”
“无知。”许一城轻蔑地吐出两个字来。
沈默抬手让两人不必吵了,他沉思片刻,缓缓开口道:“你们两个说的都有道理。这样吧,一城,东陵之事你来主持。需要族里什么支持,直接让慎行帮着协调。”
他说得暧昧,可两个人都听明白了。这一决定,明显就是偏帮。八月就是沈默寿宴,在宴会上要移交权力,这个节骨眼上,药慎行但求无功,不可有过。许一城与五脉若即若离,败,可由他一人承担后果;胜,宗室承的仍是五脉的人情。至于五脉支持许一城的力度有多大,可就要看药慎行的心情了。
许一城早料到这个结局,他也不再劝说,朗声道:“一城不敢代表五脉,但我已答应维礼,此事一定会一查到底,除死方休。”然后他推门而出,头也不回地离去。
望着兀自摆动的门扇,药慎行和沈默对视一眼,表情都有些复杂。两人都没想到,他一听五脉不肯插手,立刻就走,毫无恋栈。
“他从小就是这个性子,喜欢什么就豁出命去喜欢;没兴趣的,看都不看一眼。太过极端,不合中庸之道哇……”沈默叹道,口气说不上是伤怀还是感慨。
后堂安静了许久。沈默拿起放大镜,犹豫了一下,重新搁回到盒子里,叹了口气:“这件洋物虽然好用,终究是以术害道,还是不用了。”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把那蟠龙玉佩拿起来,交给药慎行:“慎行,东陵这件案子,你到底是怎么看的?说实话。”
药慎行吐出两个字:“凶险。”
沈默把眼睛重新闭上,嘴唇嚅动:“你都能看出来,一城他……会看不出来?”药慎行没来由地涌起一阵嫉妒,族长以五脉为重,要扶自己上位,可听得出来,他在内心最赏识的始终是许一城。
就在这时,屋子里突然传来一声细微脆响。两人悚然一惊,发现声音是发自那一尊搁在屋角的貔貅。药慎行拿起来查验,只看了一眼,脸色便“唰”地煞白一片。
这只玉雕的辟邪瑞兽,脑门竟无端裂开了一条缝,如邪似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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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9 13:03:0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追凶

清东陵位于直隶遵化州的一处山沟里。据说当年顺治皇帝前往遵化打猎,最喜欢的一条猎犬突然发了狂一样地向前狂奔,他与一干侍卫策马紧追不舍。那条猎犬翻过一道山梁,就地一滚,累死在山顶下,死时头向南方,昂首不垂。顺治皇帝追到猎犬尸体旁,顺着犬首方向登高一望,惊讶地看到一股龙气蒸腾而上,在半空盘成一圈,方圆几十里的山水全都笼罩其下。
顺治皇帝下令安葬猎犬,并宣布“此山王气葱郁,可为朕寿宫”。说完把手中佩鞢掷出,佩鞢飘飘悠悠飞到山下。侍卫们下山去找,很快找到落地之处,即插杆标旗,定为吉穴。
这山,就是东陵风水的核心——景瑞山,而佩鞢落地之处,即是景瑞山下的顺治皇帝的孝陵,东陵最核心的区域。此后安葬于此的皇帝、皇后、妃子的陵寝皆以孝陵为中心,分布左右,错落有致,形成一个气势宏大的陵墓群落。
乾隆时有一位风水大师卢麒祥,曾主持皇家园林有功,被皇帝御赐建八字门楼风水堂。他前往东陵堪舆,进去以后手一抖,罗盘“啪”地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弟子问他为何手抖,卢麒祥说此地风水佳至极致,四面环山而格局开阔,二河中流而不雍滞,砂水齐谐,朝案并臻,千岩万壑,朝宗回拱,实在是一处天造地设的帝王陵寝。这么好的风水,一望便知,根本不须罗盘勘测。
这些传说真伪不知,但以风水而论,东陵确实是一块极品宝地。可惜风水再好,也保不住满清的气运。清帝逊位以来,原本守陵的八旗兵、绿营、礼工部、内府等部因为无人发饷,跑了大半,只剩下一个东陵承办事务衙门驻在马兰峪的镇子上,靠着民国政府的菲薄拨款和宗室捐助勉强度日。
这一日正是正午时分,大晴天儿,五月的日头已显出几分毒辣,整个东陵地势开阔,被这无遮无阻的阳光泼洒下来,好似是滚油入锅,地面隐有蒸蒸的热气升腾。这么热的天,偏偏有一个人站在最南端的石牌坊前,饶有兴致地端详着这清室先人的归宿。
许一城身着淡黄色的咔叽布短裤和短袖马甲,头戴遮阳扁帽,俨然一个考古学者的模样。他时而眯起眼睛,举起一个三角板对准北方,时而在一块随身图板上勾画着什么。烈日当空,他的额头上很快沁出了汗水,然而他并没有去擦拭,只是嘴唇紧抿,全神贯注地涂画,就像是一个专注沉浸在有趣游戏中的孩子。
从他的视线向北望去,一条笔直的宽阔神道,一直延伸至昌瑞山南麓,与孝陵相连。神道两侧诸陵、碑、殿排列严整,宽阔坦荡,弥漫着一股庄严的气势。可惜神道上的青石被人撬走不少,坑坑洼洼,像是康熙脸上的麻子。地面满是枯叶灰土,四周残墙破殿,护陵树木所剩无几。偌大的一个东陵,看似宏大,细处却透着无比的萧索。
极宏伟的死宫阙前,站着这么一个极渺小的活人。一大一小,一静一动,构成了难以言喻的奇妙意象。
过不多时,一队骑士也来到陵区。骑士们一到石牌坊前,纷纷下马,先在牌坊前跪地叩拜一番。为首之人双耳厚长如弥陀,正是毓方,紧跟其后的是富老公,还有一个浑身贵气的胖子,走起路来战战兢兢,好像地上撒满了钉子似的。在胖子身后是一名年轻漂亮的大姑娘,齐耳短发,穿着白衫黑裙的文明新装,队伍吊尾是一个精瘦老头,胡子花白,动作却精悍得很。
这一行人走过石牌坊,聚到许一城身后。毓方好奇地探身过去看了一下,忍不住问道:“许先生,你这是在画什么?工笔不似工笔,白描不像白描。”许一城转过头一推扁帽,咧嘴笑道:“难得来一趟东陵,我顺便做一下考古素描。”
“哦……”毓方听不懂这词儿,又不愿意露怯,便一摇扇子笑道:“也就是在民国,这要搁到大清那会儿,窥探圣陵可是砍头的罪过儿。”富老公冷哼一声,显然对许一城这种僭越十分不满。许一城径自收起画板往身后一背,把三角板与铅笔插回口袋:“放心好了,这跟堪舆没半点关系,乱不了你们的龙脉风水。”
满清灭亡十多年了,现在还谈什么龙脉风水,自然是在打脸。富老公双目一瞪,就要发作,却被毓方拦住,轻轻摇了摇头。富老公气哼哼地一甩手,站到了一旁。毓方扫视一圈:“药先生果然没来,这么说五脉是不打算插手此事了?”
许一城淡淡答道:“东陵盗墓之事,一城一力承担。”毓方盯着他看了一阵,呵呵一笑,不再追问,侧身让过身后几人,一一介绍。
那个战战兢兢的男子,叫作毓彭。许一城一听才知道,原来他就是东陵守陵大臣。一看他那两个黑眼圈,就知道这小子这些天来没少挨骂,寝食难安。毓彭一躬到底:“毓彭戴罪之身,见过许先生。”他穿的还是前清官服,就是旧了点。一打千,许一城闻到一股香甜味,再一看,两个马蹄袖边都有火燎的焦黄痕迹。
毓方又指着队尾那头发花白的老者道:“这位是东陵左翼长阿和轩,镶白旗的,姓瓜尔佳氏。”说到这里,又叹息着摇了摇头,“当年驻守此处的有两千兵马,如今护陵衙门里能使得动的,只有他麾下的几十名忠勇兵丁了。”
阿和轩虽然年纪不小,头发花白,整个人却极有精气神儿,往那儿一立,如同淬火的精钢铁条一般。许一城注意到,他穿的仍是八旗的军服,腰间悬一把短刀,那只骨节粗大的右手始终握在刀柄上。至于那个穿文明新装的姑娘,毓方说是阿和轩最小的女儿,叫海兰珠,刚从英国留学回来。这一对父女都不怎么说话,只向许一城微微致意。
许一城看了看天色:“时辰不早了,咱们快点动身吧。”这一次他来东陵目的很简单,就是做一次现场勘察。许一城的老师李济曾经说过,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凡事不可只依赖文献,一定要亲自调查一下源发现场,综合考量,才有意义。虽然他说的是田野考古,但天下万事道理皆通,若要查清东陵盗墓一案,实地调查是必不可少的。
毓方对此不太理解,觉得你只要查文物来源就足够了。不过许一城再三坚持,他只好答应,但终究有些不放心,于是也从京城赶来,说是陪同,也有点监视的意思。
这一行六人穿过石牌坊,顺着神道朝里走。满清规定陵区严禁驰马,恐惊扰地下安宁。这些满人不敢坏了规矩,于是大家都步行。
毓彭知道许一城是来调查盗墓的,一直在刻意讨好。他操着一口流利的京片子,边走边给许一城讲解陵区布局,那声音嘎嘣立脆儿,煞是好听:“从这儿往北,大红门、大碑楼、石像生、龙凤门、七孔桥、小碑楼、隆恩门、隆恩殿、方城明楼,这还只是孝陵。西边儿是裕陵、新太后和旧太后陵、定陵,东边儿是孝东陵,景陵、惠陵,诸陵分别还有八圈九营,听我数给您听啊……”
“好家伙,您这是报菜名呢。”许一城啧啧赞叹。毓彭赔笑道:“嗨,总在这鬼地方待着,除了数坟头还能干啥?”毓方眉头一皱,低声喝道:“别胡说!讲正事!”毓彭一哆嗦,似乎很怕他这位大哥,连忙正正官帽,把那天盗墓的情况讲给许一城听。
在事发前一日,也就是三月二十八日,日本支那风土考察团来拜访东陵。这些学者彬彬有礼,礼数周全,还捐了一大笔钱用于维护。毓彭带着这个团在东陵溜溜儿地转了一整天,然后日本人就回北京了,团长堺大辅还送了毓彭几瓶洋酒以示感谢。
当天晚上,阿和轩带队,去了陵区最东边的定陵。只剩下毓彭和其他几个人在最西边的惠陵圈营房里待着。圈是指各陵内府人员居住的营房,九陵共有八圈,虽已废弃,但营房设施比较好,住得舒坦。
毓彭嗜酒如命,阿和轩一走,他就迫不及待地开了酒瓶畅饮,喝得五迷三道,很快就沉沉睡去。到了夜里二更时分,毓彭突然没来由地惊醒,听到外头有怪声。他准备下地去看看,刚一趿拉上鞋,低头一瞅,顿时吓得一身冷汗。他看到地板上竟冒出半截被拉长的人形黑影,头正对着床边。
毓彭惶然抬头,才发现营房外头正站着一个人,背对月光立在窗玻璃前,影子正是他映进来的。毓彭忙问是谁,然后就听“哗啦”一声,门玻璃给捣碎了一块,伸进一只黑漆漆的辽十三式长枪。外头人自称是义和团的后人,当初爷爷帮着老佛爷打洋人,现在讨点饷银,并不想伤及人命,只要他不出屋,彼此相安无事,不然休怪枪下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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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9 13:03:18 | 显示全部楼层
毓彭吓得筛糠一样,哪还敢出去,就待在屋里。外头那人影举着枪,始终对着窗户里。过了好一阵,听到外面一声爆炸,毓彭才意识到,他们不是来抢地上建筑,而是要深入陵寝地宫。可那枪始终架在那儿,他一动都不敢动。外面那人没再说话,始终保持着一个举枪的姿势,双肩僵硬,脖子反而有点歪。
一直到了阿和轩巡视回来,这才发现,外面站着的竟是一具不知哪个坟里刨出来的干尸,全身斜靠在窗前,那长枪是挂在窗玻璃上,连扳机都没有,不知是贼人从哪里捡来的。阿和轩把毓彭从地上拽起来,急忙出去查看,找了一圈才发现被盗的墓是淑慎皇贵妃的。
“当时可把我给吓坏了,幸亏盗的不是惠陵。这要是同治爷的墓被开,我爹还不剥了我的皮!”毓彭口无遮拦地拍着胸膛。
“那人什么口音?”许一城问。
“像是关外的,跟奉军口音差不多。”
“还有什么特征?”
“隔着玻璃呢,又是背光,哪看得清楚。再说了,就算看清楚,那也是副死人骨头,活人我一个都没瞅见。”
许一城问:“你就没想过冲出去?”
毓彭支支吾吾说喝醉了腿软站不起来。毓方恨铁不成钢,说堂堂护陵大臣,居然让一把死人骨头吓得缩在屋子一宿不敢动,实在太丢人了,又把他训斥了一番。
许一城“哦”了一声,没再询问,继续赶路,一路上都在沉思。整个东陵陵区广大,又是步行。一行人足足走了半个多小时,才走到位于双山峪的惠陵。天气太热,大家累得满头大汗。只有阿和轩大概是走惯了,丝毫不喘。
惠陵在整个东陵的最东边,同治皇帝生前未选择陵址,驾崩以后两宫皇太后才选定在了双山峪,不过那时候清廷已经财政恶化,无法大兴土木,连神道和石像生都没有,仓促建成,比其他诸陵都寒碜。
被盗墓的淑慎皇贵妃是同治的妃子,自然陪葬惠陵附近。妃园在东,惠陵在西,隔一条马槽沟相望。相比起其他陵寝来,惠陵群孤悬整个陵区的东边,盗墓贼选择这一座,也是花过一番心思的。
毓彭先引着众人去了惠陵圈营房,亲自打了桶井水给大家解渴。海兰珠不知从哪儿弄来几个小白瓷杯子,大家各自舀了一杯。这里山清水秀,这井水品质极佳,清冽冰凉极解暑气,不比玉泉山的差。许一城喝完水,在营房左右转了几圈,毓彭还把那扇被砸碎的窗玻璃指给他看。许一城问那具干尸去哪了,毓彭说反正是无主的饿殍,扔山沟里去了。
“够意思了,能扔到皇陵附近,算他修来的福气。”毓彭嘟囔道。
许一城站在营房门口,抱臂观瞧。这个位置可以俯瞰整个惠陵,方城明楼清晰可见。他突然眉头微皱,回头问道:“这营房瞧着,可有点特别,可又说不上哪里特别。”毓彭笑道:“您看出来啦?这营房是护陵用的,所以和一般南北朝向的房子不一样,门是开在西边的,正对惠陵,我们都叫望陵房。”
许一城大为感叹:“这些细节,不亲自来看一眼,是根本不知道的啊。”他照例拿出图板,勾画了一阵。富老公斜眼看去,低声哼道:“谁知道他不是为了日后盗墓方便。”海兰珠搀起他的胳膊,笑着劝解道:“您想多了,素描是洋人学画画儿练手用的,指着靠这个盗墓,还不如拿相机拍呢。”姑娘声音清脆,煞是好听,富老公不再言语。
大家歇了一气,然后离开营房,前往惠陵妃园。
妃园本来也有值守,如今也荒废了,燎炉和铜鹤早已被盗,享殿香火已绝,连仪树都被附近百姓盗伐一空,飞鸟无处可落,整个陵园静悄悄一片死寂,只余一片惨绿色的琉璃瓦顶。进了寝门,正对着的,就是淑慎皇贵妃的宝顶,四周用朱红色的墙垣围住——所谓的宝顶,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一个大坟包,上植树木,周围以砖墙围住,放置棺椁的地宫墓室就在宝顶下方。
这座陵寝最醒目的部分,是宝顶下方那一条巨大漆黑的豁口。豁口边缘发黑,一看便知是被蛮力炸开。盗掘案发后,宗室派人收拾过这里,遗体也重新入殓,可修补这个豁口需要的工程量太大,如今还未完工,只搭了几个竹制脚手架在上面。从寝门向里头望去,宝顶状如人头,豁口为嘴,两侧封树长枝如爪,真有点像是一个旗头女子在幽冥中张口惨叫,伸出骨手要爬出地面,格外扭曲诡异。
尽管烈日当头,众人看到这个豁口,周身都是一寒。看来王老板太太所见的鬼影,倒也未必是虚妄之言。
富老公一踏进妃园就神情激动,此时看到这等惨状,忍不住又放声大哭。海兰珠过去,轻轻扶住富老公。阿和轩的刀柄握得更紧了,面露自责之色。
不过这些宗室的心思,许一城一点也不关心。他背着手,围着这座陵寝来回转了几圈,或俯身去捏弄碎石,或登高眺望。许一城观察了一阵,突然“咦”了一声,停住了脚步。毓方问他怎么了,许一城说这里的布局,有点古怪。
毓方咳了一声,让毓彭给解释。毓彭一遇到自己拿手的话题,精神百倍,问您觉得哪里古怪?许一城抬手一指:“咱们一进来,迎面正对着是一座宝顶,后面还有三座排成一条线。这前一后三的布局是怎么回事?这里葬的都是妃子,又不是皇后,难道不该左右相称么?”
毓彭笑了:“这您就有所不知了,同治爷一共有一位皇后和四位皇贵妃,这园子就是为他们四位修的。大清那会儿只葬进了一位淑慎皇贵妃富察氏,七年前恭肃皇贵妃才入葬此处,其他两位至今都还健在呢。老佛爷一直最怜爱富察氏,看她与别人格外不同。她去世以后,老佛爷下了道懿旨,把格局改了一下,富察氏在最前,其他三位在后头,以凸显宠爱。”他顿了一顿,指着那个豁口道,“您进去看就知道了,只有淑慎皇贵妃用的是石券拱门,其他几位都用的是砖券——总之处处都格外关照。”
“支那风土考察团来过这里没有?”许一城忽然问。毓彭回答说没有,这里太偏,他们参观的是西边的裕陵和定陵,而且没靠近陵园,只远远望了几眼,拍了几张照。
听完毓彭的介绍,许一城走到那大豁口里,信步迈进,顿时凉气扑面。他往里走了几步,就走不动了。里面其实很狭窄,重新入殓后这里已经被打扫干净了,地宫通道用砖重新砌妥,进不去。整个空间除了阴森一点以外,并无异状。
许一城看了一阵,从那个豁口重新往外钻,身子刚出来一半,突然耳边听到一声轻微的“喀拉”声,心中立刻涌起一阵警惕。他还未顾上左右观察,海兰珠在外头突然惊呼:“小心!”许一城一抬头,眼见头顶的竹制脚手架不知为何猛地坍塌下来,几十根尖锐毛竹朝他身上扎来。
阿和轩眼中精光暴射,“唰”地拔出佩刀掷出去,霎时钉在许一城头顶的土壁之上。刀身挡住了冲在最前面的几根尖竹,许一城得了一点点缓冲时间,身子往回急忙一缩。随即那些竹枪噼里啪啦地掉落下来,有十几根直直扎在了许一城刚才站立之处。倘若晚上半秒,只怕许一城已经被万箭穿心了。
这一通砸搞得整个宝顶前尘土弥漫,毓方和毓彭赶紧冲过去,拔开尖竹,把灰头土脸的许一城拽了出来。毓方问他有没有受伤,许一城掏出大白手帕擦了擦脸,说还好,只是手背蹭破了一点皮。毓彭在旁边愤愤地看着宝顶尖念叨:“您老人家有气朝贼人撒啊,冲自己人来算什么?”毓方瞪他一眼,训斥道:“你督工不力,还想找借口?”
海兰珠身上带着擦伤药,她走过来大大方方拿起许一城的手掌,涂上药膏。许一城冲她多谢救命之恩。海兰珠道:“先生言重了,这点药膏算什么救命之恩。”许一城道:“刚才若没姑娘那一声喊,恐怕我已经死了。”海兰珠抿嘴一笑,涂妥了药,把他的手背拿到唇边,轻轻吹了几口气,这才淡然笑道:“您是帮我们宗室做事的,我不去救您,难道还要害您不成?”她笑得明艳,许一城却听得眉头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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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9 13:03:27 | 显示全部楼层
毓方问他有什么收获没有。许一城望着金顶,叹息说事隔太久,已没什么线索可寻,看来还是得从铜磬来源入手去查才行。此地事情已了,还是早日返京吧。
“好,回城以后我做东置一桌酒席,为许先生压惊。”毓方抚掌笑道。宗室的人对望一眼,看来许一城被这一场意外折了锐气,没心思再多待了,不知为何都松了一口气。这个家伙自从进了皇陵以来,既不敬畏也不刻意蔑视,而是带着一种好奇的闪亮眼光,仿佛整个东陵只是一个有趣的研究对象。这对他们来说,这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心态,令他们心中莫名不安。
众人转身离开妃园,许一城走在了队伍的最后头。他迈出园门的一刹那,突然转回头去,多看了一眼那状如鬼妃嘶吼的豁口,露出一丝奇妙的笑意。
位于户部街的京师警察厅最近比较清闲,虽然各个单位还在照常运转,但所有人都有一搭无一搭,倘若有人来报案,往往连笔录都不做,随口就打发走了。大家跟抽走了主心骨一样,魂不守舍,三五成群低声谈论着时事。
吴郁文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拿着新出的《世界日报》,一杯清茶热气散尽,他也没喝上一口。报纸上在副版有一条新闻,说京师警察厅侦缉处吴处长会同京商义卖古玩,所得善款用于各处济良所、养济院、留养局和务本社善堂等处,呼吁各界体恤战乱孤苦,足彰慈善仁德云云。可吴郁文更关心的,是下面一条不起眼的小豆腐块:“京奉铁路局三名比利时籍工程师前往山海关检修线路,日方以管辖权不同提出抗议,国府未发表评论。”
他心里明白,这是要给张作霖离京打前站了。这几天时局更加飘摇,本来警察厅每日都要呈报《治安咨文》给上级,这是顶顶要紧的事,如今也没人催了。总统府那边什么都不管,估计都在忙着打包装行李呢。现在的警察厅,全依靠惯性在运作,不知何时就会突然“啪”地停掉,散成一地的沙子。到了那时候,京城会乱成什么样,就没人能预料了。
这时有手下来报,说一位许先生求见。吴郁文一听,赶紧吩咐请进来,然后叠起报纸,正襟危坐。许一城西装革履迈步进来,一脸淡笑。
吴郁文当日放过五脉,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许一城在南边有人,可以做北伐军的介绍人。所以两边一落座,他就急不可待地问南边的事如何了。许一城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轻轻搁在办公桌上,吴郁文拿起来一看,眉头一皱,这名片上的名字陌生得很,姓戴名笠字雨农,头衔也不是很大,不过是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上尉联络参谋。
“一城老弟,这是怎么回事?”吴郁文阴森森地问道。他好歹是处长,跟一个上尉联系也太跌身价了。
许一城跷着二郎腿,悠然用指头晃了晃:“您再仔细看看。”
吴郁文也是老于宦海,他再去看,果然看出端倪。这个上尉联络参谋虽小,可却是总司令部出来的。经常随侍蒋中正身边的,必是亲信。近水楼台先得月,这可比认识什么师长旅长更方便。
许一城道:“年初蒋公下令,成立了一个联络组,专事对北方诸省联络,就是我这位朋友管着。你与他联系,恰到好处。”吴郁文听了心中有些惊讶,原来这机构才新立不久。许一城看穿了他的顾虑,又说道:“正是新机构,才好办大事。他急于立功,您急于投效,这价钱就好谈了。”他用指头点了点片子,“不是我夸口,这位戴雨农将来可会成大气候,不趁他未起之时熟络,等到成龙成虎之时,再攀附就晚了。”
吴郁文立刻把阴脸给散了,眉开眼笑,把片子收好。两人又客套了几句,许一城不经意地一抬眼:“一城此来,其实还有另外一件事求吴处长帮忙。”吴郁文知道这是要提条件了,一拍胸脯:“只要兄弟我能做到,一定义不容辞。”许一城说那天拍卖物中有一件铜磬,不知吴处长可还有印象从何处得来?
吴郁文一愣,随即笑道:“王老板家又闹鬼了?”他身为侦缉处长,京城耳目众多,这点事情瞒不过他。
许一城不能说出东陵的事,这些人都是贪狼星转世,如果知道那一条生财之道,断然不会放过。他索性将错就错,回答说:“我是帮人帮到底,查问下这东西的源头,也好对症下药帮他驱邪。”
吴郁文双手抱臂,陷入沉思。他不懂古玩,所有收藏都是从犯人家里抄走的,能抄多少抄多少,经手数量一大,他自己也记不清楚了。
许一城盯着他的脸,手指轻轻敲着桌子,脑子里也在飞速转动。淑慎皇贵妃的墓是三月二十九日被盗,到了五月份铜磬就落到了吴郁文手里,这期间周折肯定不长。如果要追查来源,从吴郁文这里最快不过。
吴郁文实在想不出来,一拍桌子喝道:“长发,进来!”一个马脸愣小子跑进办公室,说叔叔你找我?吴郁文说:“咱们原来弄过一个铜磬,你还记得是从哪得来的么?”长发挠挠脑袋,想了一圈,一拍巴掌:“我想起来了,这不是裴翰林拿来赎儿子的么?”
许一城这才知道,原来在上个月中,六马路的日本商人报案说丢了一批烟土,警察厅一查,是一个姓裴的小子干的,人赃并获,当时就拘了回来。他爹是个前清的翰林,除了如数上缴罚款,还送了吴郁文几件古玩,这才把人给赎出去,其中就有这件铜磬。
“那位翰林是不是叫裴涛?”许一城问。长发找出当时的保书来,一看底下签名,龙飞凤舞的两个字果然是裴涛。许一城眉头一展,笑了:“哦,原来是他。”
这位裴涛裴翰林,在京城古董圈里可算是一位名人。不是因为他文采风流,而是因为这个老头子对古物十分痴迷,到处搜罗。可惜他眼力欠佳,收的东西几乎都是假货,好多骗子时常上门卖些假东西。裴翰林家里藏着伏羲氏的九棘金币、大禹的青铜鼎、颜鲁公祭侄文的拓石、唐太宗的二十尺葵口大盘,经常孤芳独赏,感叹世人都是不识货的蠢材——这已经成了古董界茶余饭后的笑谈。
东陵的盗墓者居然把铜磬卖到裴翰林家里去,这可真是个好算计。铜磬是东陵的陪葬物件,流到市面上难保不会被人发现。而裴翰林名声太差,铜磬收在他的手里,根本不会有人当真。
“他送这件铜磬来时,有没有说是哪个朝代的?”许一城问。
这可把长发给难住了,他不识字,抓耳挠腮了半天,才说好像提了一句是啥周代的货。许一城听了有点蒙,佛教在汉代才传入中国,周代那会儿佛祖还没出来呢。这裴翰林再糊涂,也不至于买一个周代的佛家法器吧?
“哪个周?”许一城追问了一句。
“您可把我给问住了,五……五,反正有五个周还是六个周来着。”长发翻转着手掌,反复念叨。
听他这么一说,许一城才明白。武周,那就是武则天称帝那会儿了,她没用大唐国号,改为大周。武则天笃信佛法是出了名的,估计卖家说那铜磬是她亲自敲过的法器,那位裴翰林真信了。
麻烦在于,裴翰林这人虽然鉴古水平不济,脾气却偏执得很。他自信绝无走眼,是捡漏圣手,谁敢说他的藏品是假的,那一定是出于嫉妒。包括五脉在内,京城正经玩古董的人都被他骂过一圈。他最常说的一句话是:“你们这么能耐,怎么你们不是翰林呐?”
这么一个固执老头儿,想从他嘴里挖出来源,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许一城心中一转,大概有了主意。他不动声色地跟吴郁文又闲扯了两句,起身告辞。一走下警察厅的窄台阶,他正左右张望找黄包车,忽然听见对面茶馆里有人喊他名字。许一城一抬头,看见刘一鸣和黄克武正趴在临街的茶座边冲他挥手。许一城没想到这两个小家伙居然守在这里,略微一怔,然后走了过去。
这茶馆叫天汇轩,当年是提督衙门的差役们常聚的地方。后来提督衙门改组成了警察厅,这里就更热闹了,只要是打官司的、跑人情的、刺探消息的,都会来这儿喝口茶,顺便盯着对面的动静。老北京说去天汇轩喝茶,意思就是惹上官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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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9 13:03:41 | 显示全部楼层
最近战事纷乱,茶馆里头的人不多。许一城进了天汇轩,一屁股坐到刘、黄二人对面。黄克武叫伙计加个茶碗,给他倒了一杯。许一城也不客气,一仰脖喝了个精光。两人的茶壶不知是续了第几次水了,茶水淡而无味,看来是等了好一阵了。
许一城把杯子搁下,十指交叠,似笑非笑:“你们两个都听说啦?”两人点点头,都露出愤愤的神色。
沈默和许、药二人在素鼎阁的谈话并未公布,但刘一鸣从药慎行的一系列动作里,轻而易举就推断出谈话结果。
“既然知道五脉不会插手此事,你们又何必来找我?”
“他们又想做缩头乌龟,把责任推给您一个人扛。我们实在是看不下去。”黄克武愤愤不平地说。刘一鸣也严肃地点点头。
许一城竖起一根指头,正色道:“这你可说错了。调查东陵盗掘案这件事,不是沈老或药大哥推给我,是我自愿的。有些事情,旁人看着再蠢,也得有人去做才行——还记得谭嗣同当年说过的话么,‘自古未闻变法不流血而成功者,有之,则从嗣同始。’”
一提谭嗣同,黄克武血气“呼”地上涌。谭嗣同最好的朋友是大刀王五,那是京城武术界所有年轻人的偶像。他一拍胸脯,脱口而出:“习武之人讲究侠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许叔你要当谭嗣同,我俩就当您的大刀王五。”
刘一鸣推了黄克武一把:“别胡说,多不吉利。”黄克武吐吐舌头。刘一鸣转头对许一城道:“许叔,双拳难敌四手,这趟差事您一个人办太困难,得有几个帮手——甭担心五脉,我们俩用个人名义参加,他们管不着。”
许一城却摇摇头:“这次东陵的事情,太过凶险,说不定会有性命之忧。你们是五脉的种子,可不能出事。”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两人当即就炸了,纷纷表示这是看不起人,黄克武梗着脖子,甚至说要不签个生死契,性命我们自己担着!
来回争了几回合,饶是许一城也被这两个热血少年吵得头昏脑胀,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道:“你们两个真想帮忙?”两人异口同声地说是。许一城道:“这样好了,咱们按五脉的老规矩来。我给你们出一道宝题,做出来,我就答应你们;做不出来,乖乖给我回家去。”
刘一鸣和黄克武面面相觑。宝题是五脉针对小字辈的入门培训,长辈会给出一件物品——可能是古玩,也可能是今物——不给任何提示,要求说出这件物品特色何在,值钱在哪里,或者蕴藏着什么门道儿,一物一题。宝题的目的不是辨认真假,主要是培养小孩子对各种物件儿的观察和熟悉程度,这是鉴古的基本功。
他们两个都是各门的精英子弟,从小到大宝题做过不知多少。现在听到许一城要出一道宝题,都大感兴奋。黄克武一拍桌子:“许叔你可不能食言!”
许一城笑道:“你看我这身材就知道了,从来不食言而肥。”他想了想,又道,“我今天出来,身上也没带什么,就拿茶馆里的东西来出题吧……”他扫视一圈,最终把视线停留在曲尺柜台后头,伸直胳膊说,“就它吧。”
刘一鸣和黄克武同时抬头,看到许一城指尖的延伸线上,是茶馆二柜后的一座神龛,龛里供着一块包着红纸的木牌,正面贴着绉金纸剪的五个字:天地君亲师。
“这、这有什么可说的?”黄克武一愣。
天、地、君、亲、师五个字,是儒学认为需要拜祭的五位对象,象征了伦理纲常。这五个字古已有之,到了雍正年间定下次序,供奉这个五字牌位的地方多了起来。无论是私宅中堂、私塾、祠堂、书房、商铺、衙门还是茶馆,都得给它准备个位置。任何一位老夫子,都可以就这五个字的意义喋喋不休地说上一天。
这道题,未免太简单了吧?
许一城指头在半空一划:“我给你们出的题,不是那个牌位,而是牌位上的字儿。”他们俩一听,又把视线挪过去,想看出有什么端倪。许一城站起身来,掏出一把铜元付了茶钱,“我正好还有点东西要准备,你们俩慢慢琢磨。半天以后,咱们还在这儿见。”然后就走了。
刘、黄二人顾不上跟他道别,全聚精会神研究那五个字。这字是馆阁体,但写得有点丑,“天”“地”二字扁扁的,跟后面三个字大小不搭。那个“君”字底下的口封得拘谨,“亲”和“师”甚至缺了几笔,整个看起来潦草得很。可这是宝题,跟真假没关系,不是找破绽,而是寻道理。
两个人从小长在大家族里,这五个字不知看过多少遍,真不知道这里头又能有什么奥妙。
“你看出来没有?”黄克武问。刘一鸣摇摇头,仍旧盯着那字看。黄克武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淡而无味的茶水,却捏在手里不喝。过了好一阵,刘一鸣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问黄克武:“你记不记得,五脉的祠堂里贴的那张是怎么写的?”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黄克武把杯子重重搁下。
两个人连忙离开茶馆,跑去五脉的祠堂。让他们惊讶的是,家里祠堂前供的五字红纸木牌,虽然书法比天汇轩强得多,写法却极其类似。“天”“地”二字浑扁,“君”字拘谨,“亲”和“师”少了一笔,而且连缺少的位置都一样,就跟商量好了似的。两人大为吃惊,又去别处转了几圈,甚至还去了国子监,发现京城里的五字牌位,大部分都是这样的写法,也有不是这么写的,但多是新立的牌位。
有些东西太过习以为常,反而会视而不见。他们从小看得太多了,所以对这五个字从来没仔细留意过,一经提醒,才发现居然这里头还隐藏着从未发现的细节。他们蹲在国子监的集贤门前,神情沮丧。若是因为一道简单的宝题而不能参与许叔的大事,那可是要抱憾终生的。
黄克武犹豫道:“要不咱们去问问别人?”然后赶紧又摆了摆头,“不成不成,这不就是作弊了嘛。”听到这句,刘一鸣镜片后的眼神一闪,他拍了一下身旁的石碑,开口道:“你说许叔为什么给我们出宝题?”
黄克武愕然,他不知道刘一鸣为何问这个问题。刘一鸣也没打算等他回答,自顾喃喃道:“如果许叔不想我们插手,直接出一道真伪鉴别的难题,咱俩就没戏了,可他却出了一道宝题。宝题是作什么用的?不是辨认真假,而是教你道理的……”他说到这里,猛然跳了起来,“我明白了!许叔不是要拒绝咱们,而是想借着出题,让咱们明白这五个字里隐藏的道理!”
“这不是回到老问题了嘛,咱们不知道是啥道理啊?”黄克武丝毫也不兴奋。
“你第一次被大人问宝题,是怎么解决的?”
黄克武回忆了一下说:“我爹拿了一把诫子椅让我坐,我说不出道道儿,又怕挨打,只能到处去问,最后问到沈家二哥。他家是青字门,精通木器。我帮了他做了三天木工活儿,他才告诉我,说这椅子是训诫小辈坐姿,象征君子正襟危坐。”
刘一鸣一拍脑袋:“对呀!就是这样!宝题的用意不是为难你,而是逼着你主动去找、去问!这样学来的东西,比老师教记得更牢。许叔出宝题,就是让我们去寻找其中道理——不正是要请教别人吗?”他想通了此节,撒腿就跑,黄克武也赶紧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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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1-19 13:03:54 | 显示全部楼层
半日之后,许一城重新回到天汇轩,刘一鸣和黄克武已经坐在对面,满面笑容。许一城一坐下就问:“那五个字儿你们弄清楚了?”
刘一鸣朗声道:“‘天’‘地’二字宽写,取天宽地阔之意;‘君’字下方口字封严,寓意君王口不乱开;‘亲(親)’字目无底,寓意亲不闭目;‘师(師)’无左撇,意为老师不当撇开。”
许一城轻轻鼓了一下掌:“完全正确。谁告诉你们的?”两人面色都是一红,刘一鸣道:“我们问了好几个人,最后是国子监边上一个遛弯儿的老学究告诉我们的。”
许一城喟叹道:“这五个字的本意是要讲清一番道理。可惜现在世风日下,很多人光知道这五个字,天天顶礼膜拜,却不知其中深意,可谓是买椟还珠。”他看了两个小家伙一眼,竖起指头,“其实每样东西里头,都藏着一个道理。看透它的道理,可比计算其价钱更有意义。”
刘一鸣反应快:“考古与鉴宝的差别,即在于此。所以您想告诉我们的是,调查东陵之事,出于公心,与其中古玩值多少钱没有关系。”许一城的方正面孔上浮现出笑容,对他的回答很满意。
黄克武不管这么多弯弯绕绕,瓮声瓮气道:“这么说,我们可以帮您喽?”许一城故作无奈:“我现在就算不答应,你们也不干呐。”两人一阵欢呼,引得周围茶客纷纷看过来。
“那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刘一鸣眼神闪亮,摩拳擦掌。
许一城把目前的调查进度略作解说,然后开始分配任务:“克武,你一会儿跟我去趟裴翰林家。”黄克武一听,一下挺直腰杆,满眼喜色。许一城又看了一眼刘一鸣:“至于一鸣你,回五脉去吧。”
刘一鸣先是微怔,旋即嘴角微翘,面露兴奋,仿佛觉察到了对方意图。许一城大笑:“真的是什么都瞒不过你。”他从怀里掏出一叠信纸,云边红格,上头密密麻麻许多墨字,“我叫你回五脉,不是信不着你,而是请你帮我暗中调查一件事。”
“这是?”
“这是淑慎皇贵妃墓里的陪葬品名录与特征,富老公亲自写的。你回到五脉,设法搞清楚市面上最近是否有名单上的东西出现过。”
沈默已经表态,五脉不参与此事。许一城让刘一鸣回去,自然是想要偷偷利用五脉人脉,里应外合。刘一鸣想到自己成了许一城安插在五脉里的间谍,心中一阵窃喜。跟随许一城去调查不算什么,凭自己本事作出巨大帮助,这才是刘一鸣想要的。
“可是,咱们不是有铜磬的下落了吗?为何还要去追查其他物件?”刘一鸣问。
“你再仔细看看。”许一城道。
他打开信纸,忽然发现一共有两张,明显是两份名单,不由得一惊。许一城低声解释了几句,刘一鸣“哦”了一声,把信纸郑重其事地叠了两叠,揣到怀里,恢复到滴水不漏的沉静神态。
“事不宜迟,尽快开始,预祝咱们马到成功。”
刘一鸣和黄克武一听,连忙要拱手,却看到许一城笑眯眯地伸出右手过来。两人对视一眼,也各自伸出手臂,三只手紧紧地握了握。他们俩觉得这礼节颇新鲜,比拱手更显得亲近。
握罢了手,刘一鸣带着名单高高兴兴离去,留下黄克武一个站在原地,腰杆挺得笔直,就是眼神总往左右扫视,颇有些局促。以往都有刘一鸣出主意,他照办就是。现在两人分开行动,黄克武单独面对偶像,多少有点紧张。
许一城端详他片刻,后退一步,突然伸出右掌朝他轻轻一推。黄克武平时拆招拆习惯了,下意识地左臂一弯,身子轻转,连消带打。两人过了三四招,许一城收住招数:“架势不错。你们黄家,历来是文武兼修。你的形意拳,练了多少年了?”
“十一年了!”黄克武回答。
“哦?童子功?不得了啊。师父是谁?”
“大兴宋世容。不过五脉有规矩,习武不是正业,所以我们师徒相称,却不列入山墙。”黄克武说到这些武学话题,神情就轻松多了,“怎么您也会这个?”
“我这就是花拳绣腿,健身而已。”许一城摆了摆手,双眼朝远处望去,“接下来不知会碰到什么样的敌人呢,我不能分心,就靠你保护了。”黄克武一挺胸膛大声道:“您放心!有我在,绝不会让别人碰掉您一根毫毛。”说完以后,警惕地左右看去,许一城笑着说你也不必这么紧张,咱们这还没开始调查呢。黄克武挠挠头,不太好意思地笑起来。
两人离开茶馆,许一城问黄克武听没听说过裴翰林,黄克武老老实实答道:“听我爹提过,说那个老头子又蠢又顽固,脑袋比卢沟桥的狮子都硬——咱们怎么对付他?”许一城一拍衣衫:“我已经有了几个法子,不过既然有你在,咱们先这么试一下。”黄克武看到那衣衫高高隆起,似乎里面藏着什么东西,大概就是许一城这半天准备出来的。
许一城忽然问:“哎,你演过话剧没有?”
“那是啥啊?没参加过。”黄克武呆愣愣的。
许一城嘿嘿一笑,猛拍了下他的肩膀:“这次你可以试试。”说完他迈步开走,不明就里的黄克武赶紧跟上。
裴涛裴翰林家在东直门,临街不远,虽不是豪门宅邸,但门面相当敞亮,两边还贴着一副馆阁体的对子:“海东日南就瞻王会,佛书道藏依据圣言。”横批:“玉堂清秘。”玉堂是翰林院的雅称,清秘是翰林的别号,可见这位老先生对自己前清翰林的身份十分自得,唯恐旁人不知。
门口的大杨树下常年都蹲着几辆黄包车,车夫们都知道,时常有人去裴翰林家卖古董,出来都带着真金白银,心情好,坐车愿意多打赏几个钱。
这不,一个车夫正斜靠在车座上,布毛巾盖脸正犯着瞌睡,忽然被同伴捅醒。他揉揉眼睛起来,同伴说快看快看,裴翰林又有买卖上门了……哟!这回新鲜嘿,是个小孩儿。那一群车夫定睛一看,看到一个穿着绸子衫的少年怀揣着布包,探头探脑地到了裴府门口。
这个少年虎头虎脑,在门口转了几圈,几次想走,走了几步又转回来,一直犹豫不决,脑袋一直低着,生怕让人瞧见。车夫们在旁边看得不耐烦了,开始吹口哨起哄,少年吓了一跳,脸色一红,这才下定决心去扣门环。
过不多时,裴家的一个胖丫鬟打开门,一看是个抱着布包的年轻后生,就知道大概又是给老爷献宝的,见怪不怪。丫鬟问他名字,少年涨红了脸不肯说,翻过来掉过去就一句话,说要见裴翰林卖东西。丫鬟没办法,回去禀报老爷,裴翰林听着一乐,说叫他进来吧。结果少年又不肯,说深宅大院进去就出不来了。裴翰林哭笑不得,不过献宝之事不拘身份,脾气越怪,东西说不定越好,于是他亲自来到门口。
少年见了裴翰林,也不作揖,直通通地说我这里有件东西你买不买。古董行的一般不说买卖,说收让,这家伙上来就来了一句“卖东西”,一听就是外行人。裴翰林捋了捋花白胡子,笑着说你要卖什么,让我先看看。
少年把布包一打开,里头搁着一个木鱼。这木鱼脊圆中空,两侧弯成双龙衔首,腹部卧虎,雕工相当精美。裴翰林见这个木鱼雕工不凡,先有了几分喜欢,他从少年手里接过去,伸手摩挲了一番。这木鱼质地是紫檀木,不过表皮灰白暗哑,像是日积月累磨蚀而成,只隐隐透着几分檀木光泽,看上去颇有些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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