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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化不肥

《四漆屏》--高罗佩--狄公案(狄仁杰)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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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奋斗
    2024-10-11 15: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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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5]常住居民I

     楼主| 发表于 2007-4-4 09:48:4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

      艳香正等着狄公。她已换上了一条海蓝皱锦摺裙和一件玄色轻绍夹衫,头上松松地挽了一个堕马髻,插了几枝亮闪闪的簪子。铅粉胭脂虽是次等的,但一经涂抹竟很增得几分光鲜。
      店堂里没有别人,午饭刚过,大家都上楼睡觉去了。乔泰下午的事不紧,多喝了几杯很有些乏意,就把沉重的身驱躺倒在那张旧藤椅上了。狄公和艳香则出了凤凰酒店一路去西门南街那家行院。
      艳香在狄公前面几步远的地方走着,象通常一个妓女带着一个客人一样。假如一个男子和他的妻子出去,那个女的就会与此相反,只是在男子后面几步远的地方跟着。
      艳香认识许多近路,很快他们就走到了西门,又穿过两条安静的小街,来到一扇漆黑整齐的大门前。这房子很不注目,谁都不会想到这是一个秘密的地方。
      艳香在门环上敲了几下。半晌一个肥胖的中年妇人来开了门。艳香上前跟那肥胖大人答了话。狄公见那女人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堆起一脸欢喜把他们引进一间小客厅。那女人显然是老鸨,这幢房子的房东。
      老鸨说他们现在可以包下那间最好的房间,租金是三贯铜钱。狄公说太贵了,讨价还价了一阵,最后达成协议:两贯铜钱。狄公付了钱,老鸨领他们上楼看了房间,给了钥匙便离开了。
      艳香说:“这确是此处最好一套房间了。我可以断定,县老爷的那个妇人就是在这个房间与她的情人幽会的。”
      “我要好好检查一下这个房间。”狄公道。
      “你须等一等再说,不久就会有人来送茶,别忘了给她几个铜钱,这是规矩。”
      她见狄公准备在茶几旁边坐下来,便又说道:“我不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不管怎样,我们最好还是换上睡衣,这里的人眼睛很尖。我们的行动与其他的客人不同,他们就会怀疑我们的。”
      艳香半裸着身子在梳妆台前慢慢打扮。狄公早换上了干净的白纱睡衣坐在床沿。他忽见艳香的背上纵横交错着许多条瘢痕。不禁问道:“是谁虐待了你啦?背上都是伤痕,是排军吗?”
      “哦,不,不。”她淡淡地说道,“说来也是一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已经十六岁,我的主人一意要将我卖到行院去,我死活不肯,他便天天用鞭子抽打我,逼我应允。一天,不知怎么正摸上排军,他看中了我。他告诉我的主人说,他要将我买去,我的主人就给他看了我父亲卖我时画的文契,说是要四十两银子……”
      她转过身来,慢慢地穿上了睡衣,微笑着继续往下说:“我的主人又加了什么我的衣食钱,改口又要六十两。排军劈手将那文契夺了去,说道:‘好了,就这样成交吧!’我的主人伸手向他要银子,排军两眼一脸说:‘刚才不是给了你吗?怎么,还想要双份的,莫非要讹骗我不成!’你可以想象我那主人心中是多么的愤怒,然而他却装出一副笑脸,结结巴巴地说:‘是,先生,是,谢谢你。’就这样,排军把我带走了,你想我是多么的幸运。我的主人知道,如果他上衙门去告排军,排军就会带着他的人马将他的家俱统统砸个稀烂。排军虽是脾气很暴躁,但他的心地很好。我身上这些瘢痕倒正是我这段经历的印记。”
      狄公听罢,微微点了点头,站了起来,走到那梳妆台前,拉开了抽屉,见里面是空的。
      “你要找什么?”艳香坐在床沿上问道,“到这儿来的人都很注意,不留下任何显示他们身份的痕迹。他们知道,那怕最不令人注意的痕迹都会使他们遭到讹诈。我看你最好还是在这张床里边贴着的字画上去碰碰运气。这些字画听说都用的是隐名,你识字,或许能从中发现点什么。”
      老鸨亲自捧着一个大托盘走了进来,托盘里放着茶壶、茶盅、鸭梨和糖果。狄公给了她一把铜钱,她有礼貌地道了声谢便退了出去。
      艳香把床帘拉开,爬上了床。狄公摘下帽子,把它放在茶几上,然后也上了床盘腿坐在干净透凉的蔑席上。那张床本身就是一个玲珑精致的小房间,床顶很高,三面床壁都用紫檀木的雕花板一扇一扇嵌合着。艳香跪在床的后壁前,小心地把一根发针塞进木板的一道裂缝里。
      “这是干什么?”狄公不解地问。”
      “我堵死这道裂缝。你知道客人里许多惯手都爱从这种裂缝偷看床里。今天时间这么早,不致于会有人来偷看。但这也难说定,不管怎么,还是细心点好,不要被他们看出我们在干什么。”
      狄公感到新奇。但他意识到这无疑是很有用的经验,他知道自己对这里的了解是很浅薄的。
      狄公抬起头来开始一扇一扇地察看那雕花板。他发现每扇雕花板上都有或方或圆的框格,框格里有诗有画,很是雅致。民间夫妇的床壁上一般也都贴有题词和绘画,但都是些婚姻美满、白头偕老的颂词或是古时烈女节妇、贤德孝行的画图,再有就是吉祥如意,花鸟虫鱼之类的装饰。可是这儿贴着的这些东西就难免显得轻浮和猥昵了。来这里的文人墨客常常会见景生情,写下些诗文和图画,一是消遣,二是留念,一般都不敢留下真名实姓。图画诗文做得好的,老鸨就用来装饰床的内壁,贴得久了,再换上新的。狄公见一联对子字迹很是灵动洒脱,不禁低声念道:
      “柳梅才欲渡春色,楸梧半已坠秋声”
      他点了点头,说道:“写得很凄切,人生往往正是如此啊。”他突然直起腰来,眼光落在一首七言绝句上。绝句前两句笔迹正和冷虔房里看到的那幅夏日莲花图上的题诗几乎一样,后两句却是一丝不苟的工楷,极是娟秀,一眼就可看出是受过教育的名媛淑女们的惯常笔迹。诗道:
      百年纷纷走大川,逝水落红两渺渺
      莫向三春田华章,一夜风雨记多少?
      诗没有留款。
      这也是当时流行的雅事。男的先写下前两句,女的再续上后两句,分珠便是联句,合壁则成一绝。上面这首诗正是这样。它用逝水落花来比况人生短暂、欢乐难久,很可能就是暗喻这种私会的关系,且写得不落陈套,甚有意境。
      那个红眼睛描述滕夫人的情人两颊喷红,这种喷红并不一定是由饮酒引起的,倒很可能是使冷德丧命的那种可怕的肺痨所表现出来的症象。那个年轻画家对生命的感叹、对莲花的偏爱似乎更进一步说明问题。
      狄公对艳香说:“这首诗有可能就是滕夫人和她的情人合写的。”
      “我不懂诗的意思,”艳香道,“不过,我听起来倒象一首悲哀的诗。你认得出她情人的字迹吗?”
      “认得出。不过,即使认出了又有什么用呢?他死了半个月了,怎会是杀了滕夫人的凶手呢?”
      他想了一会,又对艳香说:“你现在下楼去,同那老鸨闲聊聊,请她仔细说说那对情人的事。”
      艳香不快地噘起一张小嘴。说道:“你急于想赶走我吗?你……你耐着性子再陪我一会儿吧,假戏不真做也还得做做样子。”
      狄公带着歉意陪了一笑,说道:“我心里虽捆着点事,但我还是非常喜欢你陪着我的。你去把那个大盘拿来,我们吃一点、喝一点,多聊上几句。”
      艳香一声不响地从床上爬了下来,取来那托盘放在两人之间,一屁股坐在篾席上,倒了两杯茶,自顾吃了一块糖。
      突然,她开口道:“这不同你在自己家里一样么?傻瓜!”
      “你说什么?”狄公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在自己家里?你不知道干我们这一行的是不会有家的。”
      “别讲你的鬼话了!”艳香生气地说。“你的戏演得很象,但你瞒得过排军他们一帮粗心人,你却瞒不过我。”
      “你这是什么意思?”狄公不由问道。
      她凑近狄公,很快用手摸了摸他的肩膀,然后带着轻蔑的口气说道:“瞧这细腻平滑的皮肤,每天香汤沐浴,再涂上什么油脂粉膏的,才有这等光泽。浑身又没一处伤疤。你身子强壮是与公子哥儿们比剑要拳练出来的。瞧你那目中无人的模样,一个拦路打劫的强盗会象你这样安稳地和我一起坐在席子上津津有味地品呷着茶?那号人遇上这样的好机会,即使他们正忙着一头买卖,也要与我纠缠够了才去为他的买卖操心。他们哪里象你这样有福分,家里一定藏着三妻四妾的,娇滴滴甜言蜜语,白天黑夜哄抬着你。我不知道你是何等人,干什么样的营生,我也不须管问这些,我却是忍耐不了你这股子怠慢人的劲。”
      这突如其来的一顿数落,着实叫狄公吃了一惊。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艳香以一种抱怨的声调继续说道:“既然你不是我们一类的人,为什么又混来我们这里监视我们、监视排军——一个完全信赖你的好人,你是不是想拿着我们的短当笑话讲去?”
      愤怒和激动使她流出了眼泪。
      “你说得对。”狄公平静地说。“我确是在扮演着角色,但绝不是随便取笑你。我是衙门里的官员,正在查访一桩杀人案子。排军和你虽不知我的底细但却给了我种种方便和协助。你说我不是你们一类的人,那完全错了。我曾立誓为国家效忠,为百姓办事。我们黄帝子孙,大唐臣民都是一家人,刺史夫人也好,你艳香也好;宰相尚书也好,你的排军也好,都是一类的人——我讲的这话你听得明白吗?”
      艳香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怒气消了不少。她抽出绢帕擦了擦脸。
      “还有一句话,”狄公笑了笑说:“让我向你照实说,我觉得你是一个非常动人的女子,不仅体态窈窕,容貌可爱,而且还有一颗善良的心。”
      “这虽不是实话,”艳香淡淡一笑说,“不过听起来还挺入耳的。看样子你很累了,你躺下吧,我给你打扇。”
      狄公在蔑席上躺下。艳香轻轻将挂在床角的那把芭蕉扇摘下给他打扇。不知不觉他就进入了梦乡。
      狄公醒过来时。见艳香正站在床前。
      “你这一觉睡得很香吧?”她说,“我在楼下与那老鸨母闲扯了半日。”
      “我睡了多长时间?”狄公迫不及待地问。
      “都有半日了。老鸨母说你准是个用情很深的人。呵,她告诉了我那个贵妇同她的情人到这里来过两回,这和红眼睛说的正是一样。她是一个柔弱的女子,但却是十足的派头。那男的看上去也是出身于豪富之家,然而好象身体不太好,咳嗽得厉害。他付给老鸨母一大笔钱。老鸨母还说,他们来这里时,两次都有人跟踪。”
      “跟踪?”狄公一惊。“却是如何个跟法?”
      “跟到这所房子,跟到这个房间。两次都是一样。那一对刚上楼,这一个就跟着来了,他就从刚才我堵塞的那道裂缝往里偷看——当然这很隐蔽,还得付给那老鸨母一笔钱。”
      “那人是谁?”狄公紧问道。
      “他可没留下名刺。老鸨母说,那跟踪的人是个瘦高个,方巾裹着脸面,只露了一对眼睛在外面,所以没看清他的相貌。他讲话时又把个声音压抑住,看他那行动气质倒象个官府里做公的,很是有些气度。他走路时一条腿有点瘸。”
      狄公听罢,一声不响地沉思着。此人不可能是别人,正是滕侃的师爷潘有德!
      艳香帮着他换上了那件鸦青葛袍,系上了腰带。他戴上了帽子,用手摸摸衣袖,有点踌躇地说道:“艳香,你对我的帮助太大了,我很是感激……”
      说着从衣袖里摸出几贯铜钱:“这点……你权且收了,作个茶钱……”
      “不,”艳香不等狄公说完就打断了他,“我一个铜钱都不要。”
      他们走下楼来。老鸨正在楼下等候着,堆起了一脸笑,送他们出了大门。
      上到大街,狄公对艳香说:“我现在得到北门去一趟。吃夜饭时我们在酒店里再见。”
      艳香点点头,给狄公指了去北门的路,然后他们就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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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1 15: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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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4-4 09:49: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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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狄公将他的大红名帖递到牟平县正衙大门。不一会街里走出一个参军,说道:“潘总管请沈先生内厅叙坐。”
      潘师爷将一大堆公文函卷推到了一边,请狄公就在书案对面坐下。他拿起一把茶壶给狄公倒了一盅茶,然后哭丧着脸说道:“沈先生,你一定听到那个可怕的消息了,滕老爷悲痛得差不多要发疯了。今天早上他又突然把冷掌柜给抓起来了,你知道这冷掌柜是本县有名的乡绅。一时满城风雨,到处议论纷纷,我真为滕老爷捏着把汗。现在一切都乱了套,尸也验不成了,那个一向谨慎的忤作竟擅自离开县城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看了看狄公,改了个话题:“沈先生,我想你今天游览得很愉快吧,我不想说些不愉快的事来败你的雅兴。你到了城隍庙了吗?我担心下午天气太热,你不会感到什么……”
      “我今天确是游览了一个令人愉快的地方,”狄公打断了他的话,“在西门南街。”他紧盯着潘有德的脸,潘有德的脸上没有反应。
      “南街?”潘师爷皱了皱眉头重复道,“噢,我知道了,你说错了一点,你说的实际上是南二街,一点没错,南二街上有个小小的禅寺很古老,是三百年前一个从西域来的大和尚创建的,那个和尚……”
      狄公听任他把和尚和禅寺的故事讲完,没有打断他。他想,假如监视那对情人的正是这潘有德的话,毫无疑问,他准有一套出色的表演功夫。等潘有德一讲完,狄公说道:“我不想多打扰你了,我知道滕夫人的案子忙得你不可开交,不知衙里缉查出了什么线索没有?”
      “尚无线索。”潘师爷口答。“滕老爷知道的情况可能多一点,他亲自在进行缉查。这你完全可以理解,被害的正是他的太太。罪孽,沈先生,这真是可怕的罪孽啊!”
      狄公说道:“作为滕老爷的客人,我也感到很难受,他们夫妇的同僚朋友想来更当如此了。听人说,滕夫人是一位很有名望的女诗人,我想她大概加入过什么诗社吧?”
      潘师爷微微一笑,说道:“看来沈先生对老爷夫妇是很不了解的。你知道,他们一向深居简出.当然滕老爷有县衙的公干,但除此之外,他几乎谢绝交游。他在牟平县的望族乡宦中没有什么知己,也不同什么名流清客来往。他不想同任何人有所牵连纠葛,这样他在问案理事时便可秉公执法,不阿私情。滕夫人则几乎从来不出门,除了逢年遇节的到她守寡的姐姐家中去住上几天。她姐丈原也是一个有钱的富绅,三十五岁头上得急病死了,那时她姐姐刚过三十。到现在一直寡居在北门外一个很华丽的庄子里。那儿空气清爽,景色宜人。丫环们老说太太每回从乡下姐姐的庄子里回来都显得精神焕发。但近一个月来,她身体一直不好,脸色苍白,样子很是忧伤,这次一去,竟被人杀了!”
      停了一会,狄公决定发动一次直接的进攻。他装得漫不经心地说:“今天我偶尔在一家铺子里看见一轴画,是这里一个名叫冷德的年轻人画的,画得很好。听人说,他对滕夫人很是了解。”
      潘师爷惊奇得一时愣住了,慢慢才说道,“这,我倒不知道,可是非常有可能。让我想想,这冷德是已故富绅的一房远亲,故也常到滕夫人姐姐的庄子里去。对了,在那儿当然会碰到滕夫人。可惜他死得太早了,他是一个很有才华的人,会作诗,又画得一手很好的花鸟。他特别擅长画莲花,千姿百态,却都有一种特别的格调。”
      狄公觉得潘有德这些话根本不能解决他的问题,现在他已经知道了那对情人幽会的地方,但最要害的问题,即卷入其中的神秘第三者是谁,他却没有取得进展。听那老鸨的描述,很象是指潘有德:个儿高而瘦、身上有官气、瘸腿……
      他决定最后再试一下。他身体向潘师爷靠了靠,低声说道:“潘先生,昨天你给我介绍了许多本城的名胜古迹,这些地方白天当然是使人很感兴趣的。可是,天黑之后,可以这么说,一个孤独的旅行者的思想很自然地就会转向另一个方面……这儿你可知道哪些地方会有叫人满意的女人……”
      潘师爷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我对寻花问柳的勾当一向不感兴趣,也绝少关心,故无法作出令你满意的回答。”
      僵了一会,潘有德的情绪稍稍平静了下来,心想,不管怎么说,这个下流的家伙毕竟还是刺史大人介绍来的。于是,他强笑着缓和地说道:“你知道我也没有空闲,我结婚很早,一妻一妾,八男四女,故我……”
      狄公听后,十分沮丧。潘有德的诚实规矩给他印象很深,看来他不会是跟踪去妓馆窥伺的人。那么,这个神秘的人又是谁呢?看来情况更复杂。他忽然想到,也许从滕夫人的诗作中能够找出一点什么线索。他将茶一饮而尽,缓和了脸上的僵色,说道:“我是一个世俗的商贾,不敢说懂得什么文学,但我一直十分欣赏滕县令的诗,只可惜我从未见过滕夫人的诗集,你能告诉我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一本?”
      潘师爷答道:“这个可有点难办。滕夫人是一个性情孤寂、谨慎虚心的人。滕老爷告诉我说,他常劝夫人将她的诗也刻印集子,但夫人总是坚决地拒绝,这样,老爷也不好意思再去勉强了。”
      “这却是可惜了!”狄公说。“我真想读读她的大作,这样,当我去向滕县令表示我对他夫人的哀悼时,也好就她的诗文讲几句赞赏的话。”
      潘师爷忽然想到说:“这我倒也许能帮你一点忙。几天前滕夫人曾交给我一部她的诗作的抄本,是她本人誊写的。她请我帮她查核一下她的诗里有关牟平名胜古迹的描绘有没有什么错误的地方。我正要将这部手稿交还给老爷收起保存。如果你很想看看,现在不妨就拿去翻翻。”
      “好极了!”狄公叫道。“我就坐在那边窗户旁翻阅翻阅,你在这里继续忙你的公务吧!”
      潘师爷打开抽屉,拿出一本用蓝绢封面装订整齐的册子,狄公接过便向那窗前椅子上坐下。
      他首先将诗册很快地翻了一遍,发现上面那娟秀工整的笔迹和他在那幽会的床壁上所看见的那首诗的后两句的笔迹几乎一样,只有细微的一点差别。这点细微的差别当然可以理解的,抄本是在安静的书房中仔细誊写的,而那两句诗则是在秘密幽会的过程中随手写下的。
      接着他开始从头一首一首读起来,很快他就被吸引住了。他从狭隘的儒家观点出发非常欣赏这本诗集,其伦理纲常关乎世道人心,讽谕比兴切合诗旨三昧,温柔敦厚,怨而不怒,且锻字炼句、音韵声律上也有很高的造诣。狄公早年也曾写过一首劝农的长诗,他一向对那种摛红拈翠,专门描写男女间恩恩怨怨个人的喜怒哀乐诗不感兴趣,对那种叹老嗟卑,无病呻吟的诗更是头痛。然而他不得不承认滕夫人的抒情诗写得好,她的诗孕蕴着炽热的感情,闪发着新颖奇妙的想象力,有气象,有意境,自然而然攫住了读者的心,激发起人一种略微感伤的爱慕之情。狄公记起有好些名句、警策在滕侃的诗集中也出现过,这清楚地表明他们夫妇在文学创作上的合作是非常密切的。
      狄公把诗册放在腿上,慢慢捋着胡子,坐在那里呆呆出神。潘师爷惊奇地看了他一眼,他也不曾察觉。
      他想。一个温雅润淑、感情敏觉而又才华出众的女子幸福地嫁给了一个和她志同道合的丈夫,怎么会对丈夫不忠呢?她将自己深厚、炽热的感情如此真实坦白地记录在她的诗歌中,她竟会堕落到去妓馆干那种幽会的下贱勾当。突然狄公想起了那笔迹上的细微差别来,会不会那个去幽会冷德的女人不是滕夫人而是她寡居的姐姐。那个年轻的寡妇也可能戴上滕夫人的耳环及手镯,因为姐妹间互借首饰的事是经常有的。冷德又是她的远房亲戚,她比滕夫人有更多的机会与冷德接触。再者,滕夫人不是还有两个妹妹吗?于是他问潘有德:“你知道滕夫人有两个妹妹也住在北门外的庄子里吗?”
      潘有德答道:“就我所知,那里只住着她的一个姐姐,就是那个富绅的遗孀。”
      狄公将诗册还给了他,口中连声称赞:“好诗,好诗,闺阁风雅,令人肃然起敬。”现在他确信那个年轻的寡妇就是冷德的情妇,她笔迹当然会和滕夫人的十分相似。因为她们在家做姑娘时就跟随一个坐馆先生读书习字的。很可能她打算孝期一过就和冷德结婚。他们的幽会现在已不是他要关心的事情,而那个低级趣味地监视这一对情人的神秘人物,看来也没有必要再去找寻了。事实证明,他弄错了。他叹了口气站了起来,要潘师爷转告滕侃:他要求见他。
      狄公在滕县令的书斋里一坐下就说:“滕相公,我打算明天就离开这儿回登州。我尽了最大努力进行了调查,始终无法证实有第三者卷入尊夫人死亡一事。你的分析是对的,实际上它不可能是一次巧合。滕相公,我很抱歉,我今天晚上准备为沼泽地里发现尊夫人的尸体琢磨一个言之成理的解释。当然,我还要对拖延此案上报的事向刺史大人承揽全部责任。”
      滕县令严肃地点了点头,说道:“狄年兄,我对你为我尽的一切努力深表谢忱,对你这种乐于助人的品格十分赞赏。事实是我应抱歉,我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坏了你许多游兴。你能到我这里来看我本身就是对我的一个莫大安慰,你对我的同情和帮助,我将铭记在心。”
      狄公听了深为感动。滕侃完全可以把他痛责一顿,因为他毁坏了证据,延误了申报,再者,他还曾给了滕侃一种不切实际的希望。唯一使狄公感到安慰的是他曾设法将忤作支开,这样炎热的天气,尸体肯定已经腐烂,详细的验尸已经不可能了。这样,滕侃就幸运地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在杀害他的夫人之前自己究竟干了些什么。狄公虽还感到这件事不无蹊跷,但是一个处于神经失常状态的人的古怪行为,别人又能想象得出什么呢?
      “滕相公,我希望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在另一方面,也就是说在柯兴元死亡的案子上出点气力,庶几减去一些我的内疚和惭愧。也许你对我的查缉方法已经感到厌烦了,然而这大概乃是个巧合,我与那案子的一些非常重要的人和事偏偏碰上了。冷虔与此事有牵连,他向我供认他曾骗取了柯兴元一大笔钱,这就是我通知你拘捕他的原因。我听说你已立即依我的请示办了,我很高兴。滕相公,我狄某智短力薄,而你对我却如此看重,这越发使我愧疚在心。不过,我相信在柯兴元的案子上我不会令你失望。”
      滕侃用手抹了抹脸,又打了个哈欠,显出一副十分疲倦的样子,说道:“噢,我几乎已将这起案子忘了!”
      “我想,今天你不必再去考虑这件事了,如果你能允许我和潘总管一起对此案进行一番调查,就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了。”
      “当然可以。”滕侃答道。“你想得不惜,由于心情关系,我不可能对这个案子付予更大的注意了,我一心只想着明天如何去见刺史大人的事,狄年兄确实是个考虑周到的人!”
      狄公只感到一阵羞赧。心想,从外表看来滕侃似乎是一个很冷淡的人,可是他的自我克制却是那么的有力。而我竟假设他的夫人对他不贞,一直在欺骗他——我是多么荒唐啊!
      他说:“滕相公,你现在可以将我的真实身份告诉潘总管,这样我就可以和他一起将此案的状卷、供录,从头至尾地细看一遍。”
      滕侃拍手称好,唤老管家马上去请来潘师爷。
      潘师爷获悉狄公的真正身份时吃一大惊,忙不迭对狄公表示歉意,他为上次的谈话中对狄公的怠慢和冲撞深感不安。
      潘师爷欲待领狄公去他的衙舍,狄公摇手道:“天已经黑下来了,我们不如到衙门外面去透透空气,在街上走走。如果你愿意和我一同到一家饭馆去吃顿夜饭。为我点几味地方风味的莱,我就十分高兴了。”
      潘有德忙辞不敢,狄公却一味坚持,说外面只知道我是福源商号的沈先生,没有什么不便。潘有德只好从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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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4-4 09:50: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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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有德选择了一家座落在城中央山岗子上的小饭馆。在这饭馆的楼上可俯瞰整个县城,此刻暑气初消,月华当空,正是观赏夜景的最好时候。
      潘有德点了好几味菜:姜汁鲜鱿、烤雏鹬、烧鱼翅、熏火腿、葱爆羊肉、鹌鹑蛋汤,加上酒饭摆了满满一桌。这几味菜肴做得甚是鲜美可口,狄公十分欣赏。吃着,吃着,他却想到了此时还在凤凰酒店喝豆粥、吞黄齑淡饭的乔泰,不由心里有点儿感到惭愧。
      酒饭桌上潘师爷将柯兴元案子的情况作了一个清晰的大概说明。接着,狄公将冷虔做赃舞弊、坤山偷去帐本讹诈冷虔以及何兴元藏在他银柜中的二百两金子等事告诉了潘师爷。并暗示说,那个讹诈冷虔的坤山是个很可疑的人物。狄公又告诉了潘师爷他已设法使坤山将从冷虔那儿讹诈来的两张批子交出来——每张批子是三百五十两金子。他接着问潘师爷:“县行里有没有坤山的犯案记录?”
      “没有。狄老爷,我还从来未听说过这个名字。你这两天里对本城的了解比我在这儿几十年的还多,这可真令人惊叹!”
      “多半是运气不错,都给撞上了。我问你,那柯夫人年纪比柯兴元小得多,他们是什么时候结的婚,老柯还聘过偏房没有?”
      潘师爷答道:“老柯原有三房妻妾,但娶后不多年就死了两房,最后那一房夫人一年之前也死了。老柯已经六十出头,他的儿女都已长大成人,成家的成家,出嫁的出嫁,家里没个人照应他。大家都以为他会很快再续弦,但也只是猜测,没见老柯行动。有一日,老柯到一家同行会的丝绸铺去,那铺子与老柯自己的铺子买卖上有来往。掌柜的姓谢,早已死了,他老婆不通业务,搞得债台高筑,没法收拾。谁知老柯一见到她竟是一眼看中了,他们很快便结了婚。起初,人们只是当作笑话谈谈,但柯夫人却真是一个贤慧的妻子,她把一切家务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有一阵子,老柯老闹胃痛,她就没离开他的床头一步,天天亲奉汤药。后来人们都说老柯最后一个老婆可娶着了。”
      “你曾听到过有关于柯夫人不贞的风言风语吗?”狄公问道。
      从来没有听说过!”潘师爷立即回答。“她的名声非常好,我所以没有敢叫她上公堂作证,原因就在于此。老柯的事发生后,我亲自到她家在客厅里讯问了她一些当时的情况。当然,根据习惯做法,她坐在一张帘子的后面答话,由她的一个丫头陪着。”
      狄公想自己去见见这位柯夫人,因为潘有德对她的评价与乔泰的那次奇遇严重不符。他说:“我想去看看出事的现场,我们不如现在就去拜访一下柯夫人。你就说我是州里的官员,临时委派来牟平办理案于的。”
      潘师爷点点头说:“我也想到那里再看看。我们现在去并没有什么不便,柯夫人已经将那房间封上了,她自己已搬到左首外屋里去住了。”
      狄公惠了饭钱,又提议在两顶轿子,潘有德坚决不用。他说,他虽腿脚不便,但完全可以凑合着走下山去,山下离柯夫人的宅邸并不很远。他们慢慢溜达着不一会便到了。
      柯兴元的宅邸正面是一幢水青雕砖的高大门楼,飞檐重额,煞是壮观。朱漆大门装饰有双狮铜环,门外砖石慢地,平坦整齐。
      他们拍了拍门上铜环,一会儿走出来一位管家。潘有德递上名刺,管家认识是衙里的潘总管,心知官府来人,忙将他们引到了一间装饰得古色古香的厅堂。他给客人端上了茶壶和水果,便忙去通报女主人。
      不一会,管家回到厅堂,手中拿着一串钥匙,说是柯夫人欢迎他们的拜访。她正在更衣,请两位客人先去那柯兴元房间等候。
      管家手提一盏油灯,领着他们穿过恍若迷宫一般的走廊、庭院、楼台、亭阁、池塘、假山,来到一个四面粉墙抱定的小竹园。小竹园后有一座幽静的房子,房子的阳台正俯临大花园和河流,这里是柯兴元生前日常起居的地方。
      管家掏出钥匙将那扇关得很是严实的大门打开,进去又用钥匙将一扇雕花小房门打开——里面就是柯兴元的房间了。
      管家点着了房间里桌上的蜡烛,说道:“如果不够亮,我就来点大油灯。”狄公环视了一下这间空荡荡的房间。房间的门窗两天来一直关闭着,因此很是闷热。房间那头还有一扇小门,出那扇小门,下几步台阶,便来到了一条不长的过道。过道尽头又有一扇门,打开那扇门,便看见了一个青花细石的宽阔平台,平台外使是沿着河岸修葺的一个大花园。老柯死的那天举行宴会的亭子就在花园的左侧,碧绿的琉璃瓦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狄公在平台上站了一会,欣赏了一下花园的夜景,然后走回到屋子里去。他注意到过道那儿的门虽然较低,但也只有身子很高的人才可能把头碰着上面的门框。
      狄公再回到房间里来时,柯夫人已站在房里等候了。狄公见她婷婷修长的身子,穿一身缟白衣裙,容止端丽,气度矜持——心里不免三分信了潘师爷的评价,也三分服了乔泰的眼力。
      狄公欠身向她致意,柯夫人微微一笑,以示答礼。潘师爷恭敬地向她介绍了狄公,说是州里委派来办理案子的沈长官。柯夫人抬起一双闪闪发亮的大眼睛打量了一下狄公,转身叫管家退出,示意客人坐下。她自己却端正立在一边,一个年轻的侍婢跟在她的身后。
      柯夫人拨弄着手中的那柄檀香团扇,不自然地说道:你们不辞辛劳来这里查访,处于我的地步不知该为你们做点什么?”
      潘有德刚想做什么解释,狄公却打断了他:“柯夫人,我们对你的合作表示感谢。我清楚地知道你不想回忆起那件令你十分痛苦的事,但人命关天,王法昭昭,我们也不敢半点疏忽怠慢,还请柯夫人鉴谅。”
      柯夫人没有反应,只是把头低垂着,显得满面愁容。
      狄公开始检查这房间。空荡荡的房间里最引人注目的是靠墙角安放着的一张大床,大床外整个遮了一幅蓝纱床帘。房间另一头堆叠着几只红漆衣箱。此外就是粉刷不久的白墙头和打扫得很干净的石板地。
      狄公说:“柯夫人,这房间为何没有什么家具。我想柯先生在世时总不止这几件东西吧,至少亦应有一张梳妆台,台上放着什么花瓶古玩的,也许墙上还挂着几幅画。”
      柯夫人冷冷地回答:“柯先生是一个十分俭朴的人,虽然他有万贯家财,但却过着清苦的日子,一个钱都不舍得花。”
      狄公点了点头。说:“这是柯先生品性高洁的缘故。”
      狄公的眼光第二回落到了那几只衣箱上,不由好奇地问道:“柯夫人,那里只有标着秋、冬、春字样的三只大衣箱,那只夏字的箱子放到哪儿去了呢?”
      柯夫人微微一怔,不耐烦地答道:“送去作坊修理了!”
      狄么忙说:“明白,明白,只是平日看惯了衣箱、屏风之类的都是四只一套,眼前少了一只,随使问问。柯夫人,最后我想请你将出事的那天晚上在这儿发生的事情详细地讲一讲。当然,公堂上的有关记录我都看过了,不过……”
      突然,柯夫人用团扇去扑打什么东西,听她厉声对那侍婢说:“这间房屋里我不想看到这些讨厌的苍蝇,我跟你讲过几遍了!快……快打!它飞到哪儿去了?”
      狄公对她的突然举动感到十分惊奇,不明白她见了苍蝇为什么如此激动。
      潘有德安慰她说:“夫人,也就是一两只,我可以……”
      柯夫人根本没理会他说的话,只催着侍婢扑打那只还正在飞的苍蝇。
      “为什么不打啦!”柯夫人又大声嚷道。“在那儿……快去打!”
      狄公怀着极大的兴趣注视着她。突然,他想到了什么,立起身来,拿起蜡烛想点燃旁边放着的大油灯。
      “不要点那油灯!”柯夫人急促地命令道。
      “为什么?”狄公语气温和地问,“我是想帮你看看是否还有苍蝇.”他举起蜡烛,抬头看看天花板。
      “在死人的房间里点太亮的灯对死者是不敬的!”柯夫人说出了道理。
      狄公没吭声,他的两眼死死盯在天花板上看着。忽然说道:“你瞧:柯夫人,这房间里有这么多的苍蝇,你不觉得奇怪吗?这两天里房间可没有打开过啊!瞧,那些苍蝇都在那儿打磕睡呢,灯光也许会使它们活跃起来。”
      他不顾柯夫人的反对,迅速就将油灯的四个灯蕊全点亮。他将油灯高高举起,仔细观察着天花板。柯夫人赶紧走过来,眼睛跟着他的视线转来转去。这时,她的脸色变白了,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太太,你不舒服吗?”侍婢着急地问道。
      柯夫人根本没有理会侍婢的问话,一大群苍蝇从天花板上飞下来,围着油灯嗡嗡乱转,她不由得向后退缩了几步。
      狄公叫道:“你们瞧,苍蝇继续往下飞了,灯光对它们已经失去了吸引力!”
      潘师爷望着狄公,惊讶得都发了呆,看这光景,狄老爷莫非傻了?
      狄公向那张大床走去,弯下腰来检查地面。突然他又叫道:“奇怪!奇怪!它们都集中在床帘上了:”他急将床帘掀起,注视床底下。“啊!我明白了!原来它们对地下石板发生了兴趣,呵,不,它们对这底下的什么东西发生了兴趣……”
      身后传来一声恐怖的尖叫,柯夫人一头栽倒在地上,昏了过去。侍婢立即上前,跪在她身旁,低头看着她那苍白的脸上大汗淋漓。
      潘有德慌张地说道:“她猝发了心病,我们得赶紧去请……”
      “废话!”狄公厉声叫道。他回头对那侍婢说:“不要管她!你到这儿来,帮着我把这床移到那一边去。潘总管,你是否也来帮一把;这床太沉,两个人恐怕挪不动。”
      幸而地面平滑,三个人没费多大劲就将那张大床挪移到了靠窗的那一边。狄公跪下仔细检查地面上的石板。他从方巾上取出一根银牙签,用它在石板缝隙里剔来剔去。然后,他站起身来,对潘有德说:“有几块石板最近取出来过!”又吩咐侍婢:“你快去厨房与我拿一把刀和一柄铲子来,不许与其他仆人说这里的事,拿了就立即回来,听见没有?”
      那侍婢早吓破了胆,领了命匆匆走了。
      狄公表情严肃地看了看潘有德,说:“一个恶毒的阴谋!”
      潘有德茫然站在半边,似乎还未明白狄公的意思。狄公也不理会他,只把眼睛盯着地板看,慢悠悠地捋着他的大胡子。
      侍婢拿来了刀和铲子。狄公跪在地上用刀撬起了两块石板。石板下的土又松软、又潮湿。他又用铲子移开了其他几块石板,将它们一起堆迭在一边,一数共有六块,六块石板刚好是一个五尺长,三尺宽的长方形。狄公卷起衣袖,开始用铲子将松土往外挖。
      “狄老爷,你不能干这个!”潘有德吓得叫了起来。
      “我去唤几个人来!”
      “且慢!”狄公叫道。他的铲子触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他再往下挖时,只觉一股令人作呕的浓烈气味从泥土缝隙里钻出来。泥土里露出一块暗红色的东西。
      “潘总管,那只不见了的衣箱就在这儿!”狄公于是命令侍婢。“你赶快到大门口去,告诉管家就说潘总管命令他火速到衙门去报事,要衙门立即派四名番役赶来这里。你回来时,从佛堂的香炉里给我拔一把点着的香来,快去!”
      狄公拭了拭额上的汗。潘有德忧心忡仲地看着昏卧在地上的柯夫人,踌躇地问道;“狄老爷,是不是去请个大夫来给她息个脉,她一直昏迷不醒……”
      “不!”狄公简捷地答道。“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她很快就会醒讨来,你勿需担心。她丈夫的尸体就埋在地板下。她是杀人凶手的同谋!”
      “柯先生不是跳进河里死的吗?这是我亲眼目睹的啊!”潘有德仍感到迷惑。
      “可他的尸体却未找到。我可以断定当柯兴元回到这个房间里服药时遭到了凶手的杀害。”
      “那么,谁从房间里奔跑出去的呢?”
      “正是杀人凶手!”狄公回答。他把胳膊支在铲柄上继续说道:“这是一个相当狡猾的计谋。凶手将柯兴元装进那在箱,埋在地板下之后,又穿上了柯兴元的长袍,戴上了他的帽子,在脸上涂抹了血,出了房门,真奔花园。你们所有的人都等着何兴元从房间里出来,你们看见的又是同样的长袍和帽子,而且被他的叫声和脸上的血吓呆了,怪不得你们谁也没有看清那人的真面目。他开始时奔向亭子,但十分注意不能跑得太近了,所以在半途上他突然改变了方向,奔向河岸,跳进了水里。我估计,他潜在水里顺流而下,直到发现岸上确实没有人时才爬了上来。他将帽子扔在河中,目的是迷惑你们这些粗心的人。”
      潘有德恍然大悟,不住地点头,说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那么,这凶手又会是谁呢!莫不就是那个坤山?”
      “坤山确实是最大的嫌疑,”狄公道,“看来多半是他杀了柯兴元之后,顺手将冷虔错交给柯兴元的那本帐本也偷走了。坤山身体虽然瘦小,但他水性也许不错。”
      “他脸上的血也许是自己弄破了头,流出来的。”潘有德猜测道。
      “或者他就用柯兴元的血涂抹在脸上。呵,侍婢来了。现在我们就来确认一下柯兴元是怎样被害的,你把那香拿着,靠近我的脸。”
      潘有德按照吩咐从侍婢手中接过那把香,靠近在狄公面前擎着。狄公将一块方巾掩盖了鼻子,然后把那暗红箱盖上的浮上铲去,又把衣箱周围的上挖出一部分。他跪下来撕去贴在箱盖四周的油膏布,开始用铲尖掀开箱盖。
      一股恶臭味冲了上来,潘有德立即用袖子捂住了鼻子,同时使劲舞动手中的香,好让这香烟冲和一些恶臭。一个瘦瘪的男子尸体蜷缩着塞在箱子里。身上只穿着内衣,灰白的头壳光秃秃的,左肩胛下露出一把刀柄。狄公用铲尖将死者的头拨转了一下。死者那张满是皱纹的脸正面对着他们。
      “啊!柯兴元!”潘有德失声大叫。恐惧和激动使潘有德脸色大变,粗气直喘。
      狄公盖上了衣箱,他将铲子扔在地上,走去将那窗户打开,戴正了帽子,拉下罩在鼻尖上的方巾,慢慢擦拭着脸上的汗。然后,他对潘有德说:“衙里番役来后,让他们将衣箱拉出来,连同尸体一齐抬到衙门里去。另外,叫一顶轿子来将柯夫人押解回衙门监禁起来。请你将这里发生的这一切向滕县令详细禀报。告诉他我正在设法捉拿坤山,即使他不是凶手,至少也能向我们提供这案子的重要线索。滕县令一心想着明天一早去州里见刺史大人。现在这个案子有了新的突破,我想他最好还是明天早上升堂先审柯夫人。如果我提到了坤山,明天早上在公堂上我们就能具结此案,然后一起同去登州也不迟。我这就走了。你回衙后,就我们发现柯兴元尸体一事草撰一个呈报的手本,你我画了押明天在公堂上就是正式的证词。”
      狄公告辞潘有德,回到大街上。街上依然很闷热,可是他只觉得通身凉爽。一直走到凤凰酒店门口时才感到微微有点燥热和疲乏。
      笑声,闹声,骂人的粗话从凤凰酒店的窗户里传了出来。那帮闲汉,乞儿,赌的赌,闹的闹,灌黄汤的灌黄汤,一个都没有睡。狄公心里很高兴,下一步的计划是打听到坤山的消息,逮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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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4-4 10:15: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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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店堂里六支大蜡烛照得通亮,一片热闹的景象。赌博正在紧张地进行着,吆喝声此起彼落,乔泰和秀才却坐一旁观局。排军坐在藤椅上,正在为艳香唱的小调打着拍子。他一见狄公回来,便大声叫道:“嗨!抓贼的,你那个贼抓住了没有?”
      狄公答道:“贼究竟是哪一个都未查出,叫我到哪里去抓?”
      狄公在靠窗的那张桌旁一屁股坐下,乔泰忙站起来从柜台里取出两只酒杯。狄公迫不及待地问道:“坤山来过吗?”
      “连个影儿都未见他晃过!”
      狄公把酒杯往桌上使劲一搁,懊恨地说:“我后悔没听你的忠告,将他放走了。但我不懂他为什么就不来了。他相当狡猾,他一定知道衙门既然逮捕了冷虔,马上便会发布告。停止他柜坊的业务,清查他财务的帐目。这样一来,天雨金市的两张批子就要作废了,那坤山还要赶来做什么只得自认晦气了。”
      狄公向那赌徒们大声问道:“你们有谁知道到哪里可以找到坤山?”
      秃子和几个赌徒互相瞧瞧,都摇了摇头。
      “胡子大哥,那厮从无一个常呆的窝。我想此刻他恐怕正搂抱着什么虫豸在石头缝里睡觉呢!”不知是哪一个耍了嘴皮子,引起赌徒们一阵哄笑。
      乔泰问狄公:“这个狗杂种还干过什么别的害人勾当?”
      狄公回答:“可能还杀过人。”
      他低声将刚才柯兴元家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乔泰。
      乔泰听罢,摇头说道:“老爷,我可认为坤山他绝不会是杀害柯兴元的凶手。他不可能跳进那条河里去。我仔细观察过那条河,水流很急,河中到处是狗牙齿一般的大石块,还有许多处危险的旋涡。跳水的那个人能顺着水流向下游,而后又在无人看见的地方爬上岸来,他必须对这条河了如指掌,单有高超的泅水本领还不够,必须具备非常耐久的能力。而坤山根本不可能有这点本事,他决不可能干这件事。”
      “如果这样,”狄公说,“坤山也必定是那凶手的同谋。这个假自杀的阴谋本身就具有坤山特有的那种狠毒且又狡猾的行动特点。此外,既然他偷了冷虔的帐本,那么在谋杀进行时,他也一定在场。明天,我准备让潘有德派人去搜捕他,估计他此刻还不可能逃离牟平县,他没有得到钱走不了,也不会甘心撤手。”
      “说到同谋,”乔泰蹙了蹙眉头说道,“我倒想起一件事来。那天我在柯夫人那儿,她告诉我她当时正等着另一个人。然而那人却没有来,当时我把柯夫人当作名妓,我把她的话理解为她正等着她意中的客官了。那人也许就是她的情人,很可能就是谋杀柯兴元的直接凶手,而坤山只是个帮手。夭哪,这倒提醒了我,她还说她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
      狄公冷冷地说:“我已把她关进了监牢。事情很清楚,她是同谋犯,明天我将助审这个案子。审理完毕,退了堂,我就陪滕县令一起上登州。”
      接着狄公又将关于冷德和他的情妇两次去秘密妓馆,关于那个监视她们的神秘人物以及他认为那个情妇根本不可能是滕夫人等等想法告诉了乔泰。然后说:“我对自己在柯兴元案子上取得的顺利进展感到高兴,因为我觉得这是我欠滕县令的一笔帐,现在借此正可偿还。乔泰,你今天下午有什么进展?”
      “我的进展也很顺利。我在这儿打了一会儿盹,就出发了。那个讨厌的秀才又缠着我吹了一通,说是他正在独自计划着一个惊人之举。成功了,可净得二百两金子的横财……”
      “这小子尽是吹牛皮,”狄公道,“那天我们去沼泽地他也同样吹过。噢,关于刘排军的事,军政司说了些什么?”
      “起先,我把老爷的信交给了军政司,谁知他们看了说,这—类材料在县尉司,我又跑县尉司。县尉司又推军政司,互相踢来踢去。我正设主张处,恰好碰到一个老相识茅兵曹,就是我们登州平海军蓬莱炮台茅都尉的内侄。这茅兵曹说他也曾在左骁卫大将军麾下的豹骑三营服过役,当年正与这刘排军属一个营盘。刘排军当的队正,他当的副队正,所以极是稔熟。他说这刘排军好几次都因英勇善战受到嘉奖,同时也得到伙伴们的尊敬,后来只因冲撞了一个姓武的长史,这才犯了事。那武长史是个克扣军饷的坏蛋,一个士兵背后怨他,他就命令刘排军用鞭子抽那士兵一百下,刘排军不肯执行,或长史抓起鞭子便抽打他,排军一时怒起,便将那武长史按翻在地。狠狠地揍了一顿,自知肇下大祸,当夜便选之夭夭。后来那武长史接受蕃邦使臣贿赂的事被上司察觉,抓起来送军法司被砍了头。当然,这刘排军犯上的罪也就勾销了,可从此就再也不见他的踪影。听说如果哪位老爷现在出来保荐他归伍,还可提升呢!”
      狄公道:“这真使我高兴,排军虽粗鲁横蛮。但还是一个正直的汉子,心地不坏,我们得尽力帮他一把。那么,那占卜先生的情况又怎样呢?”
      “那占卜先生也是一个无可非议的人。”乔泰说道。“他的名望很高,算命占课非常严肃,也甚是灵验,人们管他称卞半仙。他早就认识柯兴元,两人很有些来往。他说老柯性一情上虽古怪些,但却是一个善心的人,也经常周济别人。我又把坤山向他描述一番,可是他说从未见过这个人。最后。一我还请他替我看看相,算个命。他瞧瞧我的手,说我必将死于刀剑之下。我对他说,这对我来说是最理想不过的了。可他很看不惯我这种满不在乎的样子。我刚才说过,他对他自己那一行是非常严肃的。”
      狄公满意地说:“好,这事就这样了。我曾推测过这种可能,就是说,企图杀害柯兴元的人曾收买了这位占个先生,让他点出十五日那天是个危险的日子。这样,他就可以事前拟订他的计划,又可惑人耳目。现在好了,我们还是上楼睡觉去吧,明天一早还得上公堂。乔泰,这是我们在凤凰酒店的最后一夜。明天我就得公开我的身份。。住进县衙里了,我们这就好好享受几天”
      乔泰拿起了蜡烛,两人皱着眉头走上了楼。
      他们觉得所住的房间比昨夜更加闷热。狄公想去打开窗户,然而从窗外传来无数只飞虫撞击着窗上粘糊着的肮脏油纸的声音。他叹了口气,躺倒在木板床上,将身上那件葛袍裹紧,又把方巾拉到鼻子尖上。乔泰还是躺在地板上,把头靠着大门。
      狄公在木板床上翻来复去睡不着。过了一会,他发现房中实在闷热难受。大概是吹熄了蜡烛的缘故,飞虫撞击窗上油纸的声有好象没有了。于是他决定将窗户打开。但是他推拉了半天,窗户却是纹丝不动,好象是被人反闩上了。他从方巾上取下那根银牙签,用它划破了一块窗格的油纸。顿时吹进了一些清风,银亮的月光同时也漏了进来。他觉得多少舒服了一些,重新又躺倒在木板床上,把方巾拉到了额上。以防蚊子叮咬。实在是太困乏了。不一会儿,他就好呼地睡着了。
      这时除了有节奏的鼾声之外,凤凰酒店里一片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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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4-4 10:16:0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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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泰惊醒了,他闻到一股奇怪的刺鼻的气味。他当了狄公的亲随干办在城里虽生活了多时,但他在绿林生涯中培养起的感官的警觉却丝毫不曾减弱。他不停地打着喷嚏,同时立即想到了失火。他又想到这整个酒店都是木头盖的,心里一惊,忙跳了起来,一把抓住狄公一只脚,用自己的身体猛地向房门撞去。门撞开了,他拖着狄公跌跌撞撞来到门外一条狭窄的过道。黑暗中他感到似乎和一个滑溜溜的东西猛撞了一下,他忙伸手去抓,却未抓着,接着便听到有一人摔下楼梯的声音。半晌,楼下传来一声声强被压抑住的轻轻呻吟。
      乔泰一面咳嗽,一面大叫:“快起来,失火了!失火啦!”楼上顿时一片喧闹,光着膀子的客人们都拥到了过道上,嘴里不停地骂。乔泰拽着狄公冲到了楼下。乔泰又被什么绊了一跤,他赶忙爬起来,一脚将大门踢开。冲了出去。
      两个人又是咳嗽,又是喷嚏,只感到头晕恶心。大街上静悄无声,空气凉爽,很快他们便感到舒服点了。狄公抬头一看,酒店楼上只是漆黑一片,并不见起火。他马上明白这准是发生了别的意外。乔泰到店堂的柜台里摸着一个火绒盒,点起了一支蜡烛,楼上的人都涌下楼来,挤到店堂里,一时店堂里的几支大蜡烛也全点亮了。
      在烛光的照耀下,一个离奇的景象出现了:排军一丝未挂,象一头浑身是毛的巨猿正同秃子一起压在一个人的身上。那人赤裸的身上涂抹着闪闪发光的油,嘴里不停地呻吟着。周围的人都吃了一惊,咳嗽、喷嚏、叫骂的声音响成一片。
      狄公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根竹管。那竹管约两尺长,顶端雕镂着一个小葫芦。他马上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你在我们房间里喷吹了什么毒药?”狄公大声问道。
      “不是毒药,只是一点蒙汗药粉。”坤山哀泣道。“不会有事的,我不敢伤害任何人!哎哟,我的脚踝摔断了……”
      排军在他肋骨上狠狠踢了一脚。“我要折断你身上每一根骨头!”他咆哮道,“你这条毒蛇爬到我们这里来显你的活尸!”
      狄公道:“他是来偷弟兄们财物的。你们看这无赖,脱光了衣服,将身上涂抹了油,滑溜溜谁也逮不住他。财物偷到手,他就逃去去。”
      排军高声说道:“事情已很清楚了。我是一向不赞成开杀戒的。不过,‘偷盗朋友者死’这一条规矩恐怕还是立得不错,今天得把这个王八崽子结果了。胡子哥,你可先将他审明白,使弟兄们亦右个后戒。”
      排军使了个眼色,周围跑上四条大汉,抓住了坤山便将他按牢在地板上。当秃子一只脚踩到坤山脚踝时,他痛得失声惨叫。排军骂了一声又狠狠地踢了他几脚。
      狄公摇了摇手止住了排军,他仔细端详着坤山。见他那瘪瘪得可伯的身子上布满了一条条长长的瘢痕,看样子是被人上过火刑。
      乔泰走来把从楼下搜到坤山用衣服裹着的两个包袱交给狄公。一狄公将那个重的包袱还给乔泰,叫他放好,将那轻的包袱打开,取出一本有浸水痕迹的帐本。
      “这是你从哪儿偷来的?”他厉声问道。
      “我拣到的。”
      “说实话!”狄公叫道。
      “我说的俱是实话。”坤山几乎是哀求了。
      “去厨房里取一铲烧红的煤块和一把火钳来!”排军对酒保大声叫道。
      “不!不,不要烙我!”坤山发狂般嘶叫。“我确是拣来的!我发誓!”
      “哪儿拣的?”狄公问。”
      “就在这儿!那天晚上当你们熟睡的时候,我来到这儿一个个搜索你们的房间,在那个女人的床头后面我拣到了它。”
      狄公立即看那艳香,她手捂着胸脯,压着嗓子苦叫了一声。狄公见她那强烈恳求的眼神,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回头对排军说:“这样吧!他在这儿吵吵闹闹,街坊邻居见了不便。我和我的伙伴带他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和他慢慢聊聊。对,我们把他带到沼泽地去。”
      “不!不!我不去那儿!”坤山哀求道。
      排军又给了他狠狠一脚,骂道。“你这条癞皮狗,竟咬到我们的女子头上!”
      “我句句是实!”坤山竭力分辩,“那天我只从这帐本上撕下了几页,便放回到原处,今夜我来这儿才真想拿走……”
      狄公迅速用方巾硬塞进坤山张开的嘴里,说道:“现在让你再胡说八道去!”狄公于是拿出那竹管给排军看。“药粉就藏在葫芦里,”他说,“若是这无赖运气好,我们这酒店楼上的人都会被散开的药粉熏得昏死过去。我的伙伴正是头靠着大门睡的,因此全部药粉都喷到了他的脸上,药粉没来得及散开,他就打起了喷嚏,呛得跳了起来,撞开了门,冲到外面来了。我曾在睡觉之前又将窗上的油纸捅破了一块,冷风也吹去了部分药粉。否则,你们且不说,我和我的伙伴已被这无赖抹了脖子了。”他转身问坤山:“是不是你把我们房间的窗户给反闩了?”
      坤山连连点头。他感到气憋得慌,动了动那鼓鼓的腮帮,企图吐出那块方巾。
      “将他的嘴用油膏布贴起来!”狄公对排军说。“然后用两根竹杆做成个担架,再把一条毯子将他身子卷起,抬到沼泽地去。若是撞着巡丁,就说是得了急病,正抬着去寻大夫去。”
      “秃子,放开他那只坏脚!”排军叫道:“去拿张油膏布来!”他又转脸问狄公:“要不要随身带上些家什?”
      排军的“家什”指的是刑具。
      “我在衙门里混过饭吃,我知道该怎么收拾他。”狄公道。“不过,你不妨借给我一把刀子。”
      “好!”排军说。“这倒提醒了我,请你把他的耳朵和手指割了带回来。我要让城里一些不太安分的家伙照照眼,收他们一点轻妄的心。你准备将尸体藏在什么地方?”
      “埋在那沼泽地的下面。永远也不会被人发现。”狄公答道。
      排军满意地说:“好!就这样。我虽最忌杀人,但必须杀的,象坤山这王八崽子这样,我喜欢杀得巧妙一些,不要惊动官府。”
      疼痛的恐惧使坤山的眼睛凸了出来。他象一条黄鳝一样在人们脚下扭动着身子。秃子和另一赌徒把方巾从他嘴里拉出来又马上用油膏布严实地将他的嘴封住,排军亲自将他的手脚用一条些麻绳捆束了,艳香抱来了一条旧毯子帮助乔泰将他那干瘪的身子从头到脚裹在里面。另两个人扛来了一副担架,把坤山接在担架上。又用绳子将他拴缚牢固。
      狄公和乔泰抬起担架正待要出门。秀才进来了。他看到这个场面惊讶地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关你的事!”排军高声喝道。又转脸对狄公说:“夜里那沼泽地里没有人,你们可以慢慢对付他。我可从来没有相信过这个王八崽子!”
      狄公和乔泰抬着担架出了酒店,转了几个弯,刚上了大街便碰到了一队巡丁。狄公简要地对他们的领头说:“请帮我将这个人送到衙门去,他是个非常危险的强盗。”两个身强力壮的巡丁从他们手上接过担架,他们边跟随着走在一旁。
      到了衙门,狄公要衙卒去报禀潘总管。巡顶把担架抬进了大门栅栏里放下就走了。不一会儿潘师爷跟在衙卒的后面走了出来,他一见是狄公连忙稽首致意,又迫不及待地问这问那,狄公打断了他的罗嗦:“我把坤山抓来了,吩咐将担架抬到老爷的内厅书斋,再去请滕县令来相见。”
      几名衙卒将担架抬到了内厅书斋,狄公又叫他们去取一壶热酒来。接着他同乔泰把坤山从毯子里放出来,又用排军的刀子将捆着他的绳子割断,然后把他放在一张椅子上。狄公将椅子转了个方向,命令坤山面对着墙不许回头。坤山想抬手去撕粘在嘴上的油膏布,由于那根些麻绳勒得太紧,他的手一时还没法抬起。他痛苦地呻吟着。蜡烛光下那副变了形的丑脸和瘦瘪的、满是瘢痕的身体更加令人厌恶。乔泰注意到他的左脚踝已肿得很大,不由说:“他这伤了的脚踝使我产生了一个想法。若是那个跟踪到秘密妓院去的人是伪装的跛脚,那不是一个绝妙的办法么?你看这家伙正符合那老鸨说的:个儿很高,又相当瘦,就是少一点官气。”
      狄公突然转过身来,两眼盯着乔泰,激动地叫道:“乔泰!你提醒了我!我太傻了,竟被一个假象蒙住了眼睛……”
      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他赶快止住了言语,迎到书斋门外。滕侃穿着睡衣摇摇晃晃地正走来,睡眼朦胧,打着哈欠。他一见狄公,刚想要问什么,狄公低声对他说:“请潘师爷暂时回避。”滕侃低声又对潘有德耳语几句。潘师爷唯唯退步,回到自己的衙舍去了。
      滕侃搀着狄公步入书斋。狄公开口道:“滕柑公,明天你在公堂上审讯,此刻我在这里先盘问几句,这不违背衙门的条规,你悄悄站定在那椅子后面,耐着性情先听一阵。”
      衙役捧着酒盘在门口等候,狄公接过盘子,拉了把椅子在坤山旁边坐下,滕侃和乔泰则在书桌边屏气站着。狄公使个眼色叫乔泰关上房门,随后他亲自撕下坤山嘴上的油膏布。
      坤山那张畸形的嘴痉挛了一阵,结结巴巴开了口:“不!不要……杀我。”
      “坤山,我们不折磨你。”狄公和颜悦色地说。“我是衙里的缉捕,专一捉拿犯案的凶手。我从酒店里那一帮人的手中将你救了出来。来,先喝一杯缓缓身子。”
      狄公一手执壶,一手捧杯,把热酒送到了坤山的嘴边,坤山呷了一口。狄公继续说道:“我已吩咐人给你取衣服去了,马上再请大夫来看看你的脚踝。你一定很累了,脚踝疼得厉害吧?好了。等一会,你就好好地去睡上一觉……”
      酒店里的场面和狄公此刻的态度使坤山完全失去了自制和勇气,他也开始轻声哭了起来,泪水从他那凹陷下去的面颊滚落下来。狄公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将它打开,拿出那柄古玩匕首给坤山看,轻声问道:“坤山,这柄匕首是挂在梳妆台上面的吗?”
      “不!挂在床头,就在那架古筝的旁边。”坤山答道。
      狄公又让他喝了一口酒。
      坤山呻吟道:“我的脚踝……疼得厉害,哎哟哟……”
      “不要紧,坤山。我已去请大夫来给你来治,很快就会好的。我答应过你,你不会受到折磨,他们以前总是用烧红的铁烙你,对吗?”
      “嗯,嗯,”坤山哭着说道,“我是冤枉的,是那个贼女人叫他们来烙我的……”
      “坤山,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不久刚杀死过一个女人,当然这是要偿命的,但是我将尽一切力量不让你受罪。我吩咐了,谁也不许碰你。”
      “坤山的神智还未清醒过来,喃喃说道:“那个淫妇,确实是那个淫妇勾引我的,落后又来害我,烙得我这身子象个……”
      “坤山,他们为什么要烙你?”
      “那时我还很年轻,还是一个孩子。我从一处人家的门口走过,那个女人在窗里向我微笑,这光景就是请我进去。可是当我进去以后,她却说她只是看着我的模样长得稀奇发笑,跟着她就失声怪叫,我上去掐住她的脖子,我……我……她却拿起一只酒瓶打在我的脸上,酒瓶砸破了,尖利的瓶底刺进了我的一只眼睛。我满脸是血,疼得直叫,你看这伤疤,只剩了一只眼睛。这时闯进来好几个男人,她大哭大叫,说我要强奸她,他们一齐上来把我放倒在地上,用烧红的烙铁烫我……后来,好不容易才给我逃脱。”
      他抽泣着,一仰脖喝光了杯里的酒,牙齿打着颤继续说道;“从此我再不敢碰一碰女人,我恨透了她们。可是。就是前几天又有一个贼淫妇来勾引我了。我本想要的只是钱。我可以发誓,你总相信我的话吧……”
      “坤山,我问你,你溜进过县令滕老爷的房间里去过没有?”狄公平静地问道。
      “只去过两次,都是在县衙里午休时间去的,那是最理想的时刻。早晚都有警卫。我从后院的角门进去,穿过花园溜到了房间里。房间里面却空无一人,我刚发现房门后面有个银柜,正好有人来了,我赶紧窜到花园里,爬上屋顶,翻过粉墙,跳下去就到后街,那里平日是很少有人的。”
      “你第二次又是怎样进去的?”
      “我爬上粉墙,从屋顶上下去,穿过那个花园。我将那药粉从房门底下吹进去,等了一会,才推开了门,见一个丫头已经昏迷,躺在一张竹榻上。我走进房间去开那银柜,这时我看见那个妇人赤条条躺在那儿也昏迷了。我确实不想干那种事,可是……是她引诱了我至后来她翻了个身,正张着眼睛望着我,我防她喊出声来,赶紧从床头拔出匕首,插进了她的胸膛,她哼了一声闭上了眼睛——这种淫妇留在世上有何用?不如杀了倒是干净。”
      他突然停了下来。汗水从他那干瘪的脸上滚落着,再沿着他那涂着油的身子很快往下流。他那只独眼里闪烁着一种狂乱亢奋的目光。
      “我忽然听到房间外有了声音,便迅速藏身到梳妆台的后面。那丫头还没醒来,走廊上的脚步声越来越响了。我将竹管里的药粉全喷在那儿,推开那小门溜到了花园里,又回头把门关紧,才爬上屋顶跳到后街。我恍恍惚惚在大街上溜了几转,看见一家茶馆,便走了进去,拉了一把椅子,就躺了下来。
      “我慢慢喝了几杯茶,神智多少恢复了一点。这时我才感到害怕,知道坏了他家人命,那县令老爷怎肯甘休,我得赶紧从冷虔那儿把钱弄到手,然后逃走。就在这时我看见了你们两个,你们喝茶时我细心观察了你们,等我断定你们这两个外乡人能够把冷虔那儿的钱弄到手,我就下了决心,请你们帮忙,我跟在你们后面来到飞鹤旅店……”
      “以后的事全知道了!”狄公打断了他的话,“我也知道你是怎样弄到那个帐本的,你在艳香的床头后面发现了它,起先只撕下几页,今天晚上你想将它偷到手。所有这些现在都无关紧要。可以告诉你,我们准备把你的罪名定为偷窃杀人。若是你招认了强奸了滕夫人,那么,你可要大大吃苦了,他们会残酷折磨你,让你慢慢死去,他们把你身上、腿上的肉一片一片割下来,这叫做凌迟,你们唤作千刀万剐。你犯了强奸罪,就这样对付你。”
      “不!我怕!”坤山尖声急叫,“求老爷方便我。不要把我剐了!”
      “不要怕!坤山,我正是要帮助你。但最要紧的是你决不许说你强奸了膝夫人的事。你就说,你知道滕夫人常到北门外她姐姐的庄子里去。你是从花园溜进屋的,当你看见那个侍婢不在时,你就去敲门。你告诉滕夫人说她姐姐有紧要的事要她立即就去,她姐姐处在某种麻烦中,要她带十两金子去,但不要告诉任何人,就是老爷也不要告诉。她信了你的话。带上钱跟你出去了,走的是后院那扇角门,那外面很僻静。你将她带到了那块沼泽地。在沼泽地里你要她把金子和首饰交给你,她要呼救,你害怕起来,就拔出匕首叫她住口。她试图从你手中夺下匕首,然后你在不知不觉当中,将她刺倒了。你持了她的首饰,一对耳环和一副手镯,抢走那十两金子。你把金子花了,这些首饰还没有变卖。这些首饰在这儿,可以作为物证。”
      狄公从衣袖里取出首饰给坤山看了看,然后继续说道:“坤山,你就一字不差地照上面这话说。我保证他们不会打你,也不会上刑。当然杀了人是要抵命的,但那将是一个很痛快的死。那时你所有的苦恼就结束了,你也不需要再害怕被人抓住用烧红的铁来烙。他们会给你一张舒服的床睡觉,给你好的东西吃,还要派一名大夫来给你治脚踝。这样的日子有好几个月,你会养得胖一点的——明天一早上公堂,就把刚才这一套话讲给他们听。”
      坤山没有反应。他的头慢慢垂在了胸前,他疲倦得几乎要打瞌睡了。
      狄公站起来低声吩咐乔泰:“叫狱卒把他先押下去关着,别忘了请大夫,给他敷药。”
      狄公示意滕侃跟他到书斋外面。滕侃大梦初醒,面如死灰。
      狄公道:“请允许我今夜就歇在衙里。”
      “当然可以,狄年兄。你要求什么都可照办公至于那件事……那件事千万不要张扬出去。”
      狄公冷冷地说:“你现在把潘总管叫来,让他拨出十二名番役跟着我的亲随乔泰火速去那座凤凰酒店把一个叫‘排军’的和另一个叫‘秀才’的人给我抓来!”
      滕县令满口应允,忙发令签,叫管家去传话潘师爷。一面回头又对狄公说:“明天一早升堂,我在公堂上另设一张案桌,准备下令签传禀、朱砂笔.惊堂木,请年兄坐一旁相机助审。”
      狄公笑领道:“若这样,就十分好了。”
      狄公告辞了滕县令,当夜便歇宿在衙里。滕老爷视作贵宾,一声吩咐,衙役奔走奉承,自不必说。
      夜阑人静,狄公背靠在坐椅上,独自慢慢地品着茶。他从衣袖中拿出坤山吹药粉的竹管,轻轻叹了一口气,放在桌上。他应该早想到这种可能了,那侍婢在整个混乱过程中一直在睡,甚至滕侃把大花瓶碰倒,打碎在地上她都没有醒过来,还有滕夫人那平静安详的脸——这些事实早提醒了我,她们已经昏迷了而不可能是某种巧合。滕侃也没有精神狂乱的症候,他是被坤山吹在梳妆室里的蒙汗药粉尊倒的。滕侃第一次从那半开着的房门看见滕夫人时,她已经死了。
      狄公模模糊糊听到街上传来敲四更的梆子声。天就要亮了,他想反正是睡不着,便站了起来在那雅致的书架上抽出一函用砑红销装帧的书册,打开一看见是滕侃的诗集的增订本,里面每一页都用五色光滑的斑石纹纸精印。他喟叹了一声把它放回原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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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5]常住居民I

     楼主| 发表于 2007-4-4 10:16: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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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刚亮乔泰就来报告,狄公正在梳洗。他一面梳理他的胡于,一面听乔泰说。“排军和秀才都已捉到。抓人的时候,气氛甚是紧张。一时间看去象有一场恶斗。秃子和一帮赌徒都已操刀在手,准备保卫排军。但排军向他们吼道:‘我告诉过你们几回了!谁叫你们动刀子的!我走了,秃子接替我。’然后,他让番役用铁链套了脖子。”
      狄公点了点头,说道:“你现在去衙厅后院率一匹马到北门外滕夫人姐姐的庄子里走一趟。问一声腾夫人的两个妹妹住在什么地方。你回来的路上到一家丝绸铺去买两匹上等丝绸,明说是做衣料用的,你拿着十两银子去。如果你回来时我还没有退堂,你就到公堂上来找我,顺便也看看审讯的情况。”
      乔泰急忙辞了狄公去后院牵马,他非常希望早点赶回来看看审讯柯夫人。
      狄公匆匆喝了一杯热茶,便去找潘师爷。潘师爷告诉狄公滕县令已决定将今天审讯的一应事务都委托他料理,县令自己则几乎是出来应应景了。
      狄公问他:“关于我们发现柯兴元的尸体的证词你写完了么?”
      潘有德从衣袖中拿出一卷纸交给狄公,狄公展开仔细地从头至尾看了一遍,修改了一些句子,把发现柯兴元尸体的主要功劳归于潘有德,然后在证词上签字,盖了私章。说道:“今天审判分两堂进行,滕县令将审坤山,我本人审柯夫人,最后滕县令同我一起审冷虔。这儿是两张批子,均为三百五十两金子,约是冷虔偷挪柯兴元赃钱总数的七成,你将领取人的名字填上柯家的继承人,因为这笔钱依律应归他的子女所有。”
      他又取出乔泰从坤山那里查缴来的那个沉甸甸的包袱,将它打开,说道:“这里是四条金锭,正好二百两金子。是坤山从柯兴元的银柜里偷走的,把这笔钱也转到柯家。还有三百两在天雨金市里存着,也是冷虔的赃钱,先将它没收了,在适当的时候也转到柯家去。”
      潘师爷收下了批子和金锭,写了字据。一面带着感激的微笑说:“你抓住了罪犯,又追回了所有赃财。你怎么可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做成这些事呢?狄老爷真是可敬可佩。”
      狄公不无得意地微笑了一下。衙役捧来了乌纱官帽和一身浅绿色公服。
      狄公穿戴毕,进了早膳,便到衙厅后堂拜会滕县令。滕县令也身穿一件浅绿色官袍,头上一顶乌纱帽,与狄公一般打扮。
      衙堂上一阵击鼓,接着三声锣响,锣毕,八名街卒吆喝着列立两厢。滕县令手挽着狄公走出那幅绣着獬豸的帷幕,一升上高台。狄公与滕县令长揖稽首,逊让就座,狄公的案桌放在滕县令的右首。
      县令滕老爷的太太被杀、柯兴元家里搜出柯兴元的尸体。柯夫人被拘捕等等消息早已传遍了全城。公堂下的廊庑上密密麻麻地挤满了看审的人。滕县令宣明公堂守规之后,便喝命带偷盗杀人犯坤山上堂。
      坤山被带上堂来,去了枷锁,跪倒在地上、左脚踝处已经缚了绑带,夹了板。看见坤山这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狄公记起了他们第一次见到他时,乔泰对他的描绘:一条刚从毛壳里爬出来的令人作呕的小虫。
      姓氏、身份验报完毕,坤山就照着狄公昨夜教他的供词背了一道,稍有点接不上茬时,滕县令便凑着关节处动问几句。坤山供毕,书记录了口词,宣读一遍,坤山确认不讳,画了押。
      滕县令当堂宣判坤山盗骗杀人,依律拟斩,呈本申报刑都大堂候复。坤山于是被重新枷上带回大牢监禁起来。
      堂下看审的人好一阵喧哗,有的痛骂罪犯胆大妄为,有的对滕县令的不幸表示同情,对他的情绪表示赞赏,有的嫌审得太快,没听到惊人的情节。
      滕老爷拍了拍惊堂木,喝命肃静,又高声宣道:“传柯谢氏上堂!”
      令签一下,柯夫人被带到堂前跪定。见她浑身缟素,不施粉黛,一头鬓发拢在脑后松松地挽了一个髻,髻上插着一柄玉梳,算是装饰。一副雍容华贵、高傲矜持的样子。狄公暗暗吃惊,担心自己会不会是冤枉了好人。
      狄公扫了一眼堂下,慢慢开口道:“昨天夜里,你丈夫的尸体在他卧房的地板下找出来了,你当时在场。关于这一点你还有什么需要辩解的么?”
      柯夫人摇了摇头。
      “本堂现在问你,十五日那天晚上你丈夫离开宴席回到房中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须将那详情从实招来!”
      柯夫人抬起头来,形容凄楚,声音幽咽地回道:“望老爷明鉴,我只是一个不见世面,柔弱无知的女子。那夜又是出了这般的大事,想来悲痛尚犹不及,哪里还敢抛头露面,往来衙门报事,吃人耻笑。小妇人实是知罪了。那夜之事,容我这里慢慢想来,细禀老爷。”
      她稍停了停,抬头望了望堂上的狄公,身子却不由哆嗦起来。又开始说道:“我真不敢回忆那夜的情景,正如个恶梦一般。记得我当时去我丈夫的房间是想看看仆人们是否将新洗的床单铺好。我刚走到桌旁,突然发现房中有人。我回头一看,床帘拉开了,一个人跳了出来,我刚想呼救,那人则对我举起一把长长的尖刀,我吓得不敢出声。他向我走近几步……”
      “那人什么个模样,如何打扮?”狄公打断了她。
      “回老爷,他脸上这着一条薄薄的蓝纱面巾,个儿很高,身子很瘦……呵,对了,他穿着一身蓝色衣裤.当时我害怕极了,没能看得很清楚。”
      狄公点点头。
      她又说下去:“他就立在我面前,嘶哑着声音说。‘你敢叫出声,我就……’他刀尖对着我的胸脯压低了声音说:‘马上你的丈夫就要来了,你就和他说话,他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正在这时,我听见了过道上传来了脚步声。那人迅速将个身子靠在门边的墙上。我的丈夫走进来,见了我,刚想张口说什么,那人突然从他后面将他捅倒了……”
      她双手捂着脸,开始抽泣起来。狄公做个手势,一旁的衙卒递过一杯浓茶,柯夫人接了一口喝光,又说下去:“我一定是吓得昏了过去,当我醒来的时候,我丈夫却不见了,我只看见我丈夫的长袍和帽子搁在椅上,那人正忙着穿起那件长袍,又戴上了我丈夫的帽子。我见他满面是血,浸透了那块面巾。那人低声说:‘你丈夫自杀了,你明白吗?如果你张口乱说,我就一刀割下你的脑袋:’他粗暴地将我推出了房门,我跌跌撞撞回到了我自己的房间,刚刚一头栽倒在床上,就听到外面花园里一声大叫,仆人们跑来告诉我说,柯老爷跳河自杀了……我一直想把真情讲出来,老爷,我发誓,我确是想全讲出来,可是当我下决心去衙门的时候,我又看见了那张可怕的脸,上面满是鲜血,我又不敢了。”
      柯夫人低声呜咽起来。堂下黑压压一片观审的人群中传出一阵啧啧的同情声。
      狄公说:“你暂且跪在一旁。”随后高声喝道:“带肖亮上堂!”
      衙卒押着秀才走上堂来。秀才抬头见那堂上的老爷却是酒店里的胡子哥,不由一楞。他很快恢复平静,冷眼儿盯着一旁跪着的柯夫人,一面慢慢跪了下来。
      狄公厉声道:“你就是肖亮吗?竟然还有个秀才的功名!你这个黉门的败类,犯下了弥天大罪,还不快招,免得皮肉受苦!那个女人已全部供了。”
      (黉门:学校校门,古时对学校的称谓。黉:读‘红’——华生工作室注)
      秀才平静地说:“老爷敢情看差了,学生委实不知犯了什么弥天大罪,也从未见过这个女人。”
      狄公十分恼火。他本来指望秀才一看见他坐在正堂上问审,又出乎意料地与柯夫人见面,会立即垮下来,全部招认。看来他低估了这个秀才。
      狄公喝道:“抬起头来看着这个女人!”又转脸问柯夫人:“你认得出这个人就是杀害你丈夫的凶手吗?”
      柯夫人从容地看了看秀才,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一下。她慢慢地但清楚地说道。“我怎么认得出他来呢?那凶手当时睑上遮着一块面巾。”
      狄公怒道:“本堂出于对你过世的丈夫的尊重,一再为你提供解释清楚那桩血案的机会,并且给你带来了重要的嫌疑犯让你辨认。现在你企图推翻你刚才的供词,你等于在说这个被告无罪,他不是凶手——我们把嫌疑犯弄差了。来人,将肖亮开枷释放。柯谢氏。本堂断你与一个尚不知名的奸夫一起谋杀了亲夫柯兴元!”
      “等一等!不,容我再细想想。”柯夫人慌忙叫道。
      她咬着嘴唇重新对着秀才看后,犹豫了半晌,才说道:“对:他的身子看来差不多高……不过,我仍说不准他的脸……”
      狄公拖着声调长长地“嗯”了一声。
      柯夫人声音颤抖了。“他……他既然当时满脸是血,如果他是凶手,他的头上就有块伤疤。”
      狄公忙喝令衙卒验看。两个衙卒按着秀才的肩膀,另一个一把揪起他的头发朝后猛地一扯,前额露出一块尚未痊愈的伤疤。
      “就是他!”柯夫人有气无力地叫道,一面用双手捂住了脸。
      秀才死命挣脱了衙卒的手。他的脸涨得通红,破口骂道:“你这个背信弃义的淫妇!”
      “他疯了!”柯夫人叫道,“老爷,不许那个卑贱的乞丐信口骂人。”
      “乞丐?”秀才叫道,“你才是乞丐!你乞求我,乞求我爱你,我太蠢了,我竟没有看穿你这个无耻女人的伎俩!你利用我杀了你的丈夫,你把他的钱全弄到手,然后又想把我甩掉,拿走那二百两金子的正是你……”
      柯夫人正想争辩,无奈那秀才的话就象流水一样冲出来:“我太蠢了!我可以同我喜欢的任何女子结婚,她们又年轻又漂亮,可我却强迫自己爱你,爱你这个比我年纪大许多的女人!天哪!我太蠢了,我……”
      “亮,别那么说了,我受不住了……”柯夫人忍不住地哭了起来,凄切地说道:“亮,你不应该说这样的话,我是深爱你的。”她的声音低了下去,轻轻地哭泣着。缓过长长一口气后,她擦去眼泪,抬起头来从容地看着狄公,神情开朗地说:“他就是我的情人,他杀死了我的丈夫,我是他的同谋!”她又回过头来看着正发了呆的秀才,低声说道:“亮,现在我们可以一起去了,最终……还是在一起了……”她闭起了眼睛,喘着粗气。
      “肖亮!”狄公说道,“原原本本从实招来。”
      秀才痛苦地摇了摇头,怨声切切:“这个女人……她毁了我,毁了我这个鬼迷心窍的蠢人。不错,是我杀了柯兴元,但却是她教我的!我原只是想在那里偷点东西,酒店里的人总是嘲笑我无能,瞧不起我。一夭我注意到柯家的园宅墙外有一棵大树,我断定从那儿可以爬进他的家。我想叫酒店里的那帮人瞧瞧我的本领,让他们看看真正的金子。两个月之前,我听他家仆人说老柯要外出几天,于是我决定动手。我从那棵大树上爬进了柯家的院子,我摸进了房,在黑暗中我突然撞在一个女人的身上。天哪!我吓呆了,第一次出来干买卖就交了晦气。那仆人明明告诉我他主人不在家时,这里是没有人住的。要是她叫了起来怎么办呢?于是我一把抓住她,用手捂住了她的嘴。月亮出来了,我们互相看了看,我感觉到她的嘴唇在我手心里动了,我忙松开手,她却一点也不害怕,当然也一点不感害臊。她非但没有怪我,反而冲我嫣然一笑。就这样,她直到天亮才让我走,临走时她又给了些钱。”
      狄公打断秀才的话,转脸对柯夫人说:“柯谢氏听着,若是你沉默不语,本堂就认为你已默认肖亮的供述。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柯夫人痴痴地望着肖亮,摇了摇头。
      “继续说下去!”狄公命令肖亮。
      “从此之后,我经常上她那儿去。她告诉我柯先生非常有钱,但却非常小气,从来不肯让她称心如意地花过钱。她说柯先生自己拿着所有的钥匙,因此她无法多给我钱。我说我不在乎这么一点零头鸡食。她又说柯先生的银柜中放着有二百两金子,假如能把他这块大石头搬了,我们就能拿到这笔钱,然后一起逃到遥远的地方去。二百两金子固然是一笔巨款,但杀人却不是儿戏。我说要么不干,要干就干得漂亮,不露痕迹,此事还须从长计议。可是她老催我,她说她一天也忍受不了她过的那种日子。于是我就交给她一包砒霜,叫她每隔一天在何先生喝的早茶里放上一点儿,只要够使他肚子痛就行了。同时我又给了她一些解除肚子痛的药粉。于是她周到地照顾她的丈夫,那个老乌龟还十分感激她呢,逢人就说她的好处,外人哪里知道是她弄的毒计呢?”
      柯夫人伤心地苦叫了一声,可是他全不理会,又继续说下去:“有一天她告诉我,有个占卜先生告诫柯先生要当心十五日那天,说那天是个凶险的日子。她说她才不相信这瞎话,但是不管怎样,我们正可利用这个预言来设计我们的圈套,有占卜先生的告诫在先,就是当真出了事,谁也不会疑心。她于是甜言蜜语哄得柯先生那天晚上在亭子里摆酒请客。在柯先生去亭子之前。她给他喝进了大量的砒霜。我翻墙进来时她早已将所有的仆人都打发到房子那头的厨房里帮忙去了。我们将床移开,在地上挖了一个坑,以后又将床推回原处,挖出的土和撬起的石板都堆在床下。然后我们就等着。天哪!我害怕极了。可是她却丝毫不怕,自由自在走动。终于我们听到了脚步声,我靠墙站着,那柯先生走进房来,她的嘴还象糖一样甜,问这问那,又说去替他拿药粉。她的眼光向我一扫,一面点了点头。我想机不可失,人无横财哪能富,猛跳上去将尖刀从他背后插了进去。幸好血不多,我们脱下他的长袍和帽子,这时她发现长袍的袖子里有一个封口的信封。她将信封塞在我手里,说:‘拿着,也许是钱!’我将它放进衣袋里,然后我们将尸体装进早先预备下的衣箱用油膏布封了箱盖,再推开床将箱子放进坑里。我用铲于将松土覆盖上,又将石板铺好把床移回原处。于是我就将那长袍往身上一套,帽子往头上一戴。这时她说:
      ‘月亮出来了,他们会认出你来的!’她拿来把剪刀,把我的头割破了一大块,血象杀猪一样往外流,我将血涂在脸上,就冲出房门,进那花园,直向亭子奔去。亭子里的人惊作一团,我乘机折向河边翻过那道矮墙,跳进了河里。我的家就在那条河的岸边,我从小就在这条河里游泳,哪里水急,哪里有旋涡都很清楚。但那日这河水确是很凉。我顺着水流游了好些路才从岸边一丛灌木的底下爬上了岸,将帽子扔在河里,拧干了衣服偷偷溜回了家。”
      肖亮这个误入歧途的青年人现在已经实现了他的可悲理想,被人看作是危险的罪犯。狄公现在已经完全弄清了他所想了解的一切,但他决定还是让秀才讲完。一个青年人卑劣胆怯地杀死一个毫无防卫的老头,狄公断定是那个女人唆使他干的,这是严重的罪行,比她自己亲手杀人还要严重得多。狄公要使这些卑鄙的阴谋、狠毒的诡计多让人知道,多让人警戒。
      肖亮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又继续说:
      “回到酒店,我将信封打开,只见一个帐本,里面并没有钱,我没有财气。我想还是给她看看,也许她可以从中看出这老家伙是否在屋里别的地方还藏着钱。我第二天就去看她,我们打开银柜,可是那二百两金子早已不翼而飞!这时我完全应该明白她的诡计了,可是我真责,我还帮着她认真寻找。这金子当然完了,我把帐本给她看,她一点也摸不着头脑,我们只好作罢。她说她将再好好找一找那金子,反正跑不了。若是最终还是没找到,她就将她的首饰卖掉,一旦我们手中有了够花的钱,我们就逃走。我想,也罢,不管怎么说,我已腻烦了这个地方,我在路上可以把她卖给一家妓院,也许可以卖得十两金子。我回到酒店,想将那帐本扔掉,然而不知为什么,我只觉得它或许还会有些用处,于是就把它交给那儿的一个女人,请她管我保管。其实那天夜里我回来就偷偷地塞在她的床头后面,只是没有告诉她。艳香对我可好着呢!我不敢放在我的身边,因为那里的人总是在我房间里转来转去,窥探我的行迹。唉,我想说的就这么多了。”
      狄公向书记做了个手势,书记站起来高声读了一遍肖亮的供词,肖亮在供词上画了押,衙卒又将供词转给柯夫人,她也在上面画了押。
      狄公对滕侃说了几句什么,滕县令清了清嗓子,判道:“柯谢氏与肖亮犯有通奸杀人之罪。情节恶劣,手段残忍,两犯供认不讳。本堂宣判两犯死刑,呈报刑部大堂候复。其执刑手段,道俟刑部定夺。”
      他拍了一下惊堂木,宣布押下。四个衙卒上前将柯夫人和肖亮戴了枷锁,带下了公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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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4-4 10:16: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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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观审的人群又发出一阵阵喧哗。滕老爷不得不将惊堂木敲了好几下。狄公回转头来正见乔泰站在他的椅子后呆呆出神——他早已站在那里看了多时,脸色灰白,神情木然。
      滕老爷高声叫道:“肃静,肃静,本堂还有第三个案子要审,现在传令带冷虔上堂!”
      衙卒接过令签去提冷虔的当儿,狄公从衣袖里掏出那帐本交给滕侃,说:“这就是肖亮谈到的那个帐本,也就是坤山想偷的那个帐本,上面有冷虔欺骗柯兴元钱财的秘密帐目,都是他本人亲笔记下的。”
      冷虔姓名、身份验报后,狄公开口说道:“冷虔,你用不法手段欺骗了你的财务合伙人柯兴元的一千两金子,你本人也将这一切都记在你的这本帐上了。本堂将仔细查验与此有关的单据书契,确定你犯法的轻重,追回赃财。现在你就你的犯罪事实作个简略的交待。”
      冷虔答道:“我承认我欺骗了我的朋友、财务合伙人柯兴元许多钱财。我对不起他。”
      他的话里有一种厌倦、麻木的声调。
      “我是一个破了产的人,不可救药了。但我知道不是我把我的朋友逼上了死路,正是这一点使我心里感到安宁。我认罪服法,恭候判决。”
      狄公低声对滕侃说:“不如先将被告拘押起来,等到所有的有关材料查验完毕,再升堂细审。”
      这滕侃巴不得早点退堂,听了狄公此言,正中下怀,便草草宣布冷虔拘留候审,喝令将冷虔带下堂去。于是敲了三下惊堂木,宣布退堂。
      两位县令走过绣着獬豸图象的帷幕,向内衙书斋走去。乔泰与潘有德跟随在后。
      滕侃干笑了一声,说道:“狄年兄,你帮我解决了这许多难题,我真不知如何感谢你才好。好,我现去内厅换下公服,望稍息片刻就请到我书斋来喝杯茶叙叙。既然拙荆的事就这样具结,自然也不必去登州麻烦刺史大人了。明日我就陪年兄在敝邑开怀畅游,发些诗兴。这年平县方圆数百里很有些好玩的地方。”
      滕侃说罢忙拱手告退,先一步走了。潘有德也乘机要求原谅他失陪,因为他不得不要同几位衙吏一同整理出关于这三起案子的一应呈报文本。
      狄公刚在外厅椅上坐定,乔泰便将一包东西放到桌上,说道:“老爷,这是你要的丝绸。照你的吩咐买了一式上等的料子,质地极好。我到滕夫人姐姐的庄子去过了,那真是一个漂亮的所在,叫什么菰浦山庄,十分的富裕。我打听了滕夫人只有一位姐姐,从未听说有过妹妹。噢,那里的人还说冷德经常去这庄子,他以那儿的风景为素材画了好些画,有几幅现在还挂在客厅里。那里的人都对冷德的死感到沮丧和惋惜。”
      狄公点点头,捋着胡子,陷入了沉思。
      乔泰耐不住性,便问狄公:“老爷怎么知道是秀才杀了老柯的呢?”
      狄公从沉思中惊醒过来,笑了一笑,答道:“你是说秀才?嗯,有四个方面的事实表明是他干的。第一,你的奇遇表明柯夫人根本没把她丈夫的死当一回事,我就自然而然地想到她已有了一个情夫,老柯的死很可能与这个情夫有关。她不是说她在等一个人吗?实际上那天晚上秀才约定了到柯夫人那去,只是因为被我拉着一同去了那沼泽地,所以未能赴约。第二,去沼泽地的路上,秀才向我吹牛说。他独自一个人要搞什么惊人之事,后来他又告诉你他将弄到二百两金子,而冷虔和坤山都提到老柯的银柜中有二百两金子。第三,我们第一天晚上在凤凰酒店时,秃子打了秀才一个巴掌,秀才立即鲜血直流,同时秃子还说到他额上原有了一块刀伤。第四,也是最后一个事实才使我突然看出了上述事实之间的全部联系。坤山那段供述,即他发现了冷虔的帐本藏在艳香的床头后面。我注意到那艳香对秀才是爱护喜欢的,当坤山说他在她房间里发现了那个帐本时,她那求饶的眼神告诉了我秀才把那帐本存放在她那里了,而她又不想让排军知道这件事。噢,天哪,这倒提醒了我一件事,那个朋友还在监牢里呆着呢!你快去叫狱卒把他带到我这儿来。”
      狱卒把排军带到了狄公面前,跪倒在地上,狄公示意卒狱退下。他对排军说:“请站起来,我们又可好好地聊聊了。”狄公拉了把椅子让他坐下。
      排军神情懊丧地望着狄公,两道浓眉紧锁着,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恨恨地哼了一声说:“这么说,你真是个地地道道的抓贼的,把我也当贼抓了起来。老天,一个人还能信任人吗?没想到我竟落到今天这个结局。”
      狄公和颜悦色地说:“刘排军,原谅我。我是为了破案子才不得不求助于你的,你也确实帮了我的忙。我欣赏你的豪爽好客,我注意到你在你的人当中严定了许多条规,只让他们去乞讨或干一些小偷小摸的事,而决不许犯真正的大罪,更不许动刀杀人,此外我还专门查询了你过去当队正时的材料……”
      “这不更糟了!”排军大为惊异,“看来我的脑壳也保不定几时搬家了。罢,罢!人生一世,有什么追悔的!胡子哥,痛快地说,你要把我怎样吧!”
      狄公急忙说:“你胡扯些什么!我已决定让你重返军队,你曾是一个出色的军士,营幕、沙场才是你该去的地方。秃子将会替你管那一帮人,你对他也是这么说的。这儿是给军政司的正式公函。上面已写明你为维护地方安靖出了气力,所以县令出面引荐你重新归伍,你可能会被提升为校尉——现在你带上这公函可以去了!”
      “你去找那位姓茅的兵曹参军,他最了解你。”乔泰说道。
      “那么就交给茅兵曹。”狄公微笑着说。“当你领到头盔、铠甲和宝剑的时候,最好就把它们全部穿装佩戴起来,然后再去看你的艳香,刘排军你应该娶她了,正式娶她为妻。她是一个好女子,别人不应分享她。同时。她也爱你,也需要你。”
      他从桌上拿起乔泰替他买来的那包上等料子的丝绸交给排军,说道:“请把我这点薄礼送给她,让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真象个校尉的夫人。并告诉她,我十分抱歉不能陪她再到什么地方去查访案情了。”
      排军将公函塞进腰带,把那包丝绸挟在粗壮的胳膊下面,惘然地望着狄公傻笑,黑堂堂的脸上闪出了喜悦和羞赧的光亮。半晌,才激动地叫道:“天哪!校尉,校尉!”他转个身,兴奋地冲了出去。
      “那么说,老爷,这就是你拘捕他的原因?”乔泰咧嘴笑道。“那天可差点儿动起刀兵!”
      “不这样请,他会自己跑到这衙门里来?当然,我也没有时间去拜访他了。我们也要离开这儿回蓬莱了。你此刻带一名番役去飞鹤旅店将我们在那儿的衣服包裹取来、一并告诉这里的马夫,备好我们的马。”
      狄公站了起来,脱下官袍,摘下乌纱帽,仍将自己的条鸦青旧葛饱穿上,戴上黑弁帽,径直来内衙书斋拜辞滕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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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4-4 10:17:2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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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老管家引狄公进了滕侃的书斋。滕侃已换上了公余穿的青衿旧袍,头上一顶软翅纱巾。他见狄公进房,赶忙稽首让座,老管家送上茶盘便唯唯退出。这个场面使狄公回想起他们第一次在这儿见面时的情景。
      滕侃给狄公倒茶,狄公忽然发现那四扇漆屏不见了。滕侃苦笑一声,说道:“我不想再看见它了。狄年兄,我已把漆屏搬到楼上锁起来了。你知道,它会引起我许多痛苦的回忆。”
      狄公突然把茶杯放下,语气严厉地说:“滕相公,请你不要再跟我重复这套漆屏的谎话了!一次已经够了!”
      滕侃吃了一惊,呆呆地看着狄公毫无表情的脸,问道:“狄年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刚才讲的意思!”狄公冷冷地说。“这是一个编造得非常高明的感伤故事,你又讲得十分生动。前天晚上,我听后深受感动,然而这个故事从头到尾都是无稽之谈。你的夫人只有一个姐姐,并没有两个妹妹——这仅仅是一点小破绽。”
      滕侃的脸转青了,他动了动嘴唇,但没有发出声来。狄公站了起来,走到开着的窗户跟前。他的手反剪在身后,看着窗外花园中袅袅摆动的竹子。背朝着滕侃说道:“你的四漆屏的故事和你爱你夫人银莲的故事一样荒诞不经。你只爱一个人,滕侃,这就是你自己。当然你也爱你的诗,爱诗人的名望。然而你是一个狂大自负又极端自私的小人,你从来没有什么精神失常、狂乱的遗传。你无儿无女而又不想纳妾,你正是利用这一点来赢得所谓‘终身伴侣’的虚伪声誉。我是痛恨淫乱的,但我要为你夫人说句公道话,她与你在一起生活肯定是不幸福的。”
      狄公停了一下,他听见身后滕侃粗急的呼吸声。
      一天。你开始怀疑你的夫人和那个年轻画家冷德有私通关系,他们一定是在她姐姐的庄子里认识的。我想他们之所以互相接近、爱慕是因为他们两人都生活在郁愁的阴影里。冷德知道他活不长了,他患了不治的肺痨;你夫人则是嫁给了一个冷酷无情的丈夫。你需要证实他们的关系,所以你就秘密地尾随他们到西门南街那个秘密妓馆去监视他们。你用方巾遮上了你的脸,但那个老鸨却把住了你的跛腿,你那个时候正好在花园中扭伤了脚踝。这个临时的跛腿实在是一个很好的伪装,它分散了人们对你其他特征的注意,而且扭伤的脚踝一旦痊愈,那个跛腿也就消失了。我本来早把这个情况忘了,昨天晚上我的亲随乔泰对坤山那只摔伤的脚踝发表了一通议论,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你的脚踝,这样我就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女子的贞操是我们神圣的人伦纲常的基石,它关系到世风淳朴、人心敦厚。朝廷律令也明确规定奸夫淫妇双双都要处以死刑。你完全可以当场就捉拿住他们,你也可以将他们告到登州刺史那里。他们就会被连枷枷在一起,各搽半边黑脸满城游街,然后再去杀头。你为了顾全自己的面子不想这么干,你不愿看到你精心建立起来的‘终身伴侣’的形象一旦毁坏,你更不能忍受你夫人欺骗了你的丑闻公之于众,让人家笑话。于是你决定不露声色,暗中酝酿杀害你夫人的阴谋,却又小心不让人看出你这样做是为了对她的不贞行为进行报复。而丝毫无损‘终身伴侣’的声誉。当然这一切又都不能冒着被人指控为谋杀的风险。你祖父的精神失常和那套四漆屏使你想出了那个绝妙的花招。滕相公,你一定独自一人坐在你这个书斋里盘算过多少个夜晚了。还有一点,我也不得不说几句。你夫人确是一位才华出众的女诗人,你诗集中许多名句、警策都是从她作品里偷来的。你妒嫉她的才华,你不让她的诗集刻印,生怕露出马脚。然而我却读过了她自己亲手誊抄的一本诗集,可以肯定你的诗永远也达不到她的高度。”
      “你的四漆屏的故事真是一部迷人的传奇,海内的诗人学者、风流才子甚而闺阁淑媛都会交口传说,流为佳话,难怪我一开始就相信了其中的每一个字,而且为之深受感动。假如一切都按你的如意计划进行,你就会在一次精心筹划的精神失常时将你夫人杀死,然后你再跑到刺史大人面前去自首,复述一遍这个精心编造的故事。刺史大人当然会判你无罪,这样你就可以体面地辞去官职,作为一个传奇色彩的诗人了此终生。你对女人毫无兴趣,所以你不会再婚,你会装出悲痛的样子为你夫人悼哀奠扫,直到你载着你的声誉溘然死去。
      “我并不怀疑你早已有了一个报复冷德的同样巧妙的计划!但你没来得及将这计划施行,他就死了。你对你夫人的绝望当然幸灾乐祸。我听说上半个月你显得异常的高兴,而你的夫人却缠绵悱恻,哀痛地病卧在床。
      “坤山杀害了你的夫人,她对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一点也未知道,所以她平静地死去了。你是在坤山刚把蒙汗药粉喷完后走进房间的,你吸进了药粉昏迷了过去。你苏醒过来后却认为是你目已把夫人杀了,这开不怎么使怀感到恐惧和激动。后来你有点显得狂乱和紧张,仅仅是因为你觉得这事不无离奇,担心是自己日夜思虑真的弄坏了头脑。这个想法使你的头脑有点糊涂,你不能沉住气冷静地将你的计划付诸实施。当时又正赶上我这个不速之客的拜访,你在头脑混乱中对管家撤了一个笨拙的谎言。说你夫人去她姐姐庄子里了,同时又想尽快地将我摆脱。然而当你冷静下来的时候,你想到了我的到来真是一个天赐良机,这样你就有了第一个确认你的四漆屏故事的证人,你将邀我一道去面见刺史大人,通过我的陈述,这个不幸的故事又会增添一层神奇的光辉。所以你赶紧派人来找我,可是我却不见了,你当时肯定感到很是失望,为之大伤脑筋。你开始怀疑起你的判断和你这个计划的可靠性!仆人们开始对卧房上锁起了疑心,那具死尸留在那儿也很使你心神不安。就这样你迈出了愚蠢的一步,将你夫人的尸体在没有检查一下的情况下就搬移到沼泽地去了。
      “那天深夜,我终于来了。你津津有味地讲过你这四漆屏的故事,你的信心又升起来了。可是使你失望的是我发现了一些缺点,并暗示你存在着第三者杀人的可能。我的意见对你来说是最不受欢迎的了,后来你意识到移动尸体的不智而我也许可能想出一个办法来帮你掩饰。因此你同意推迟去见刺史,同时放手让我去寻找真正的凶手。你认为我肯定是徒劳无功的,以为绝不可能会有第三者闯入这样的巧合。
      “现在对你来说一切结果都是很好的。你没有亲手杀死你夫人,这对你可能还不满足。可是另一方面,你现在却是一个更受人同情和尊敬的诗人了。你的夫人,也可以称为诗友,被人残酷地杀害了,而你作为一个诗人,一个不幸的受害者,名声将会越来越大。四漆屏的传奇没人讲了,但你们这对终身伴侣的故事却人人称道,代代流传。你的诗不可能再有任何长进了,人们会说这完全是破坏你幸福的这一残酷打击所造成的。悲痛欲绝当然会挫折了诗思和灵感。人人都会同情你的遭遇,高度赞扬你的诗歌,你的诗名即使与那王、杨、卢、骆齐称也不为过的。”
      狄公回过头来,看了看他的这位陷入了惘惑窘迫之中的同行,用一种近乎鄙夷的语气结束了他的话:“滕相公,我要与你说的就是这些。当然我会对这一切守口如瓶,这一点,你毋需担心。我只指望以后再也别读到你的诗了。”
      窗外花园中的翠竹在薰风里发出淅淅瑟瑟的声音。
      书斋内好一阵子沉默。
      最后,滕侃终于开了口:“你太冤枉了我!狄年兄。你说我不爱我的夫人,这究竟不是事实,我是深深地爱着她的。只因为我们没有子嗣,我心中一直闷闷不乐。她的不贞对我是一个残酷的打击,使我的心都碎了。我有好几次怀疑自己真的精神失了常,就在我的痛苦和绝望中我编出了这个四漆屏的故事。就象你刚才所说的那样,尽管我完全可以把我的妻子杀了,但我却没有这样做。既然我没有杀她,而且坤山的招供已经具结了此事,你就完全没有必要对我说刚才这一番话。即使你知道了四漆屏的故事不是真的,你也应该可怜可怜我这个希望破灭的人,而不应该把我的弱点和错处象作刚才那样全数抖露出来并加以残忍的冷嘲热讽。狄年兄,我对你很失望,因为你在我的心目中一直是一个宽仁公正的君子。但为了显示你自己的聪明才干而来羞辱、贬低一个濒于绝望的人,这不是宽仁厚德的君子行止。再者,你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凭着自己的想入非非硬说我仇恨自己的妻子,并为你这种无端的污蔑强行辩护,这是不公正的,也是不道德的。”
      狄公转过身来,面对着滕侃。滕侃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只把头低垂着,不敢正觑狄公一眼。狄公锐利的目光盯着他,冷冷地说:“在没有确凿的证据的情况下我从不指责任何人。你第一次到西门南街那个秘密妓馆去是完全正当的,因为你必须对他们的关系加以证实。若是你那时冲进房去将他们两人当场拿获,或者羞愧地跑回家来俏悄自尽,或者采取其他天晓得的不顾一切的激烈行动,我就会相信你是真爱你的夫人的。然而,你第二次又到那儿去偷看他们,这就暴露了你变态的心灵和堕落的本性。同时也给我提供了我所需要的确凿证据——滕相公,就此告辞了。”
      狄公稽首施礼,拂袖而去。
      乔泰牵着两匹马正在衙门的庭院里等他。
      “老爷,我们真的就回蓬莱去了吗?”他问。“你在这儿可呆了只有两天哪!”
      “够长的啦!”狄公答道。
      他们出衙门上了大街,跨上马鞍,加了一鞭,从西门驰出了牟平县城,沿着城外绿杨荫里一条沙堤放辔驰驱着。
      狄公忽然感到衣袖里还留着什么东西,他勒定缰绳,止住了马,伸手一摸,原来是印着“沈墨、福源商号牙侩”的最后一张大红名贴。他笑了笑,将它撕得粉碎。又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手心中的那些红色碎片,然后甩手扔去。
      碎片在狄公的马后飞舞了一阵,慢慢和扬起的尘土一同落到了地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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