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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朦胧的晨光

[转帖] 《铁鹤书》唐朝背景下的克苏鲁小说【完结】,作者:永恒的夏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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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无聊
    2024-10-27 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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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0-12-30 07:30: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二节【垂直的过去】

        周问鹤头顶的天空泛着一层死人皮肤一样的青灰色,就连铺展在他脚下的树海,也仿佛退去了苍翠,变成了一片随风摇曳的死灰。刚才还挂在天中的日头不见了,如今放眼望去,周围的一切都被压在阴沉的天幕之下,连个影子都映不出来。

        道人已经在架子顶上坐了小半个时辰,除了他脚下海浪般无声翻滚着的树冠外,这里什么动静都没有。

        之前周问鹤并没有想到,铁架的尽头竟然会这么高,眼下,他如同坐在云端般孑然世外,天与地仿佛距离他一样遥远。铁鹤道人放眼向四周眺望,他的视线最终在天际涣散开来,在这个高度,目力所及之处空无一物。他又竖起耳朵倾听,半空之中只有一片死寂。他试着敲打身下的铁梁,但是什么声响都听不见,要不是指节处传来切实的敲击感,他甚至要怀疑四周的一切都是幻象。有一阵子,周问鹤以为自己听到了有人在窃窃私语,但是,很快他就发现,那只不过是极度寂静中产生的错觉。而窃窃私语声并没有停止,相反,他却在道人的脑海里变本加厉。人的听觉,其实是一种需要对照才能够明确的感觉,在绝对的静谧环境中待得时间越长,道人就越无法断定,他的四周究竟是寂静无声,还是在持续不断地尖啸。老子说,大音希声,那么大寂,是不是如雷呢?

        一个人如果身处在与世隔绝的状态,他常常会有意无意地自言自语,或者主动造出一些声响。这不仅是为了保持理智,也是为了提醒自己声音为何物。然而,周问鹤之前尝试了好多次,无论讲话还是弄出动静都是徒劳无功的,他可以感觉到喉咙里声带的振动,却依旧听不到一丝一毫的声音。这种状态,让周问鹤想到了佛家所说的寂灭,然而,这与寂灭又天差地别。寂灭是圆满的结束,而当下的这片死寂,却充满了扭曲与压抑,身在其中就像是鱼儿离开了水,就像是人失去了空气,它能够让人联想到的,只有残缺与痛苦。寂静是可以要人命的,铁鹤道人心里明白这一点,他现在已经开始觉得胸闷气短,仿佛被塞进了一团隔音的凝胶中,四面八方都有静默的压力朝他推挤过来,声音的火种尚未燃起,就已经被彻底扑灭了。

        时不时,周问鹤会觉得耳畔传来擂鼓之声,他不确定这声音是真的存在,还是静默中他大脑开的又一个玩笑。擂鼓的声音很沉闷,就像是从一口深不见底的水潭中传出,听见这种声音,道人脑海中勾勒出了一个画面:整片晦暗不明的天空下都变成了大湖,少得可怜的阳光穿透湖面,把湖中一切都映照出惨碧色来。而道人自己则像是一只微不足道的浮虫,身不由己地在湖面与湖底之间悬着。

        周问鹤甩了甩头,他依然不清楚这种沉闷的声响是来自天空,还是来自于他的心里。不过不管是来自哪,那些声响显然没有打算放过他。之后铁鹤道人听到的东西,都可以归类为幻听,且不说那些杂乱无章的声音片段无论如何不应该出现在杳无人烟的半空中,道人自己都对是否真的听到了什么抱持不确定的态度。

        他听到了一首没头没尾童谣,唱的是一个八臂人赤脚入大唐;他听到了似有若无的啜泣声,还有一个男人反复询问为什么他会在这里;他听到了轱辘滚动的声音,其中夹杂着男人们整齐的号子,用的是一种陌生的曲调;他听到了许多人低声念诵着,赞美着,语气无比地虔诚。他还听到了皮肤崩裂的呲啦声;模糊不清的吞咽声;不明生物破土而出的悉悉索索声,最后,他甚至认为自己听见了金铁交鸣,杀声震天。所有这些声音交叠在一起,周问鹤不知道它们是萦绕在自己耳畔,还是萦绕在自己脑中,他能从万马齐喑中听出惊雷,也能从震耳欲聋中听出死寂。

        周问鹤抬起头望向晦暗的天空,他感觉就像是在看着一片灰蒙蒙的大海,一望无垠,而又波澜不惊。道人抓紧了身下的横梁,因为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随时会向上跌落进那片深不见底的灰白汪洋中。

        向下爬的路远比向上艰难许多。当手脚在铁梁上磕碰之声传入他的耳朵,周问鹤觉得自己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里回来。一束金色的阳光打在了他的侧脸,让他忍不住眯起眼睛。

        道人心中纳闷,刚才在架子顶上怎么没觉得夕阳刺眼?他不由得停下了手脚,攀住铁梁,朝夕阳的方向望过去,那火球的余晖在天边染出一片血泊一样的殷红。霞光打在周问鹤的面庞上,铺出好几道阴影,就像是戴上了一张僵硬的赤红面具。这一刻如果道人能看见自己的脸,他一定会觉得这张脸出奇地陌生。“方向……”他喃喃道。

        周问鹤继续向下攀爬,脸上的表情越来越疑惑。不仅仅是因为太阳的方位,还因为这座铁架的高度。他上来的时候用了将近半个时辰,下去估计也差不多要用这些时间,只是,架子从地面上看,并没有高到这种程度,似乎越往上爬,就越进入一个失真的世界,在那里一切常识都严重地扭曲变形。

        又过了一炷香时间,周问鹤终于踏上了坚实的地面,不知是不是在半空中停留太久了,刚一着地的道人竟然有一些晕眩。他四处寻找高云止,最后发现少年在远处一片树林里打盹。

        “现在都已经黄昏了,难道我在架子顶上呆了一个多时辰?”道人望着已经傍在山侧的夕阳喃喃自问,他已经意识到,从铁架上下来后,自己的时间概念已经不那么可靠了。

        “你再看清楚,”少年惺忪着睡眼,没好气地回答,“这不是夕阳,是朝阳,你在上面呆了整整一晚上!”周问鹤闻言顿时瞠目结舌,要不是高云止认真的表情,他真以为少年是在恶作剧。其实,在刚才往下爬的时候,道人就隐隐然有了预感,残存的方向感告诉他,太阳正处在他的东面。只是,在顶端的时候,天怎么没有黑过呢?

        “你上面也去过了,现在你弄清楚了没有,这是个什么?”高云止拍了拍铁梁,他还在为道人把自己跟那几个死人留在一起一晚上感到愤愤不平。

        周问鹤轻抚铁架,目光扫过那一行行杂乱无章的梵文,顶端的情形又一次浮现在他脑海里,他忽然有了一个古怪的念头:“这是……一口井。”

        “什么?”高云止问,他未必是没听清,也有可能他就是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是……这是一口井,一口前隋打下的古井,只不过,它是上下颠倒的。”

        高云止冷笑一声:“这可真是奇闻,竟然有人往天上打井。那他们有没有从天上汲水呢?”

        道人像是没听见,他抬头直愣愣向上看去,想象着铁架在自己头顶上方的某一处探入了另一个世界。好半晌,他才收回目光,少年发现他的表情变得异常严肃:“很有可能。”他说。

        “还记得那些在铁架脚下发现的陶罐吗?或许里面的清水就是这口井从上方某一处虚无里汲出的,也或许,那些不含杂质的清水只是用来储存某样东西的介质,考虑到陶罐被打破后没多久,雁门县就出现了种殃这种事,也许存放在清水中的,就是这次种殃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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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27 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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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0-12-30 07:30: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节【乐康活狂热(上)】

        只是一个晃神功夫,外面的广播又恢复成了再寻常不过的防火条例,还是那样职业性地平稳与从容,仿佛刚才的异变只出现在了他们四个的想象当中。

        “刚才,她说什么?”小叶怯生生地问。与其说她是想要答案,不如说是希望别人能够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但是女孩盼来的,只有沉默。这一次,四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毫无质疑的余地,已经没人能用牵强附会的解释去搪塞了。

        “她说不能让缆车停下来。”闫康说,语气里带着些许飘忽,这一点都不像他。

        “那是什么意思?”杨榆问。

        没有人回答,大家只是围坐在一起面面相觑。车窗外此起彼伏的声音现在听上去就像是带着不露痕迹的诅咒与嘲笑,你无法与它沟通,却能毫无偏差地接受到它传达过来的刻薄恶意。

        忽然之间,闫康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眼神中顿时冒出光来:“你们听,声音变轻了!”

        他说得没错,车厢外,播报声所组成的不和谐的交响曲正在渐渐地隐没进浓雾中,似乎缆车已经开始缓慢离开高音喇叭的播送范围。

        当声音最终在雾气中消散殆尽时,车厢里的氛围立刻轻松了下来,冯胖子如逢大赦般瘫在了座位上,其他三个人则心有余悸地望着窗外浓雾,就像是透过氤氲的白障能看到缆车正离某个东西远去。现在,这逼仄的钢铁牢笼中又只剩下了众人头顶上那“咯吱”作响的机械声。

        惊魂甫定,四个人脸上都有了疲惫的神色,自从他们踏上缆车已经过去了五个小时,外面天色早就应该暗下来了,然而他们所处的环境跟五小时前没有任何区别,依然有呆滞的白光从迷雾深处照射过来,只是,没人知道这光是不是来自于太阳。

        倦意在渐渐侵袭年轻人的神经,车厢有规律的小幅摇晃也让人加倍地昏昏欲睡,小叶忍不住阖上双眼轻轻打了个呵欠,强烈的刺激过去后,困乏的感觉越来越难以抵挡,她告诉自己她只是稍微打个盹,哪怕只用五分钟……

        猛然间,一声干涩的尖啸刺破了女孩徐徐编织起来的睡意,叶芸芸浑身打了一个激灵,睁开眼看到对面的哑巴正一边翻着他的皮包,一边艰难地喘着气,看表情好像非常痛苦。

        “他怎么了?”冯凯安问,语气里并没有多少关切。杨榆冷眼打量了一下哑巴的情形,然后撇撇嘴:“像是哮喘犯了。”

        哑巴的脸色已经有点发青,他慌里慌张地翻找了半天,但是什么都没有找到。气急败坏之下他抓起皮包猛力一掀,把里面的破烂东西一股脑儿倒在了地上。小叶原本拿出了一个塑料袋想要递给哑巴,看见他暴躁的举动急忙往后缩了缩身子。而哑巴也顾不上其他人的眼光,径自趴在成堆的泛黄报纸,陈年作业本,旧香烟壳,没有标签的药瓶以及劣质印刷品中间,活像是一只正在埋头刨地的大老鼠。

        一顿忙乱后,哑巴终于发现他要找的气雾喷剂原来被盖在了一个旧信封之下。他一把抓过喷剂,迫不及待地塞进了嘴里,差不多一分钟后,他的人总算舒缓了下来。哑巴半闭着眼睛,靠着椅子软绵绵地坐在地上,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无声地咕哝什么,刚才狂躁的举动让他一只衣袖被捋到了肘部,露出了前臂上一片病态的青紫色和密密麻麻几十个针孔。一旁的叶芸芸见状倒吸了一口凉气。“别怕”闫康柔声说,“那是色素沉淀,是频繁的大剂量点滴造成的。”

        那边厢,杨榆被脚旁一张粉红色的纸吸引了注意,他俯身把纸捡起来,发现那是一张褪色严重的传单广告,被整整齐齐地折叠着。纸张本身已经很旧了,但是保存得很好,像这样单色印刷的劣质广告纸,他只在很小的时候看到过。

        广告纸上面的油墨虽然很淡了,不过要阅读内容也不算有多困难,最上面,是三个粗糙的艺术字:乐康活,标准的九十年代审美风格。下面则是一些空洞而夸张的疗效描述,根据描述所说,乐康活是一种电动的健身拍打器,根据有节奏的拍打腰部,不但可以改善腰椎颈椎状态,还可以利用有节奏的拍打燃烧腰腹部脂肪,改善新陈代谢,增强免疫力,更神奇的是,拍打器内独有的磁化芯片能够促进细胞再生,有明显的防癌抗癌疗效。接下来,广告用加粗字体强调说,乐康活使用了最尖端的“太空技术”,是“全人类通向康庄大道的桥梁”。

        这种直白而缺乏常识的虚假宣传让杨榆有些忍俊不禁,一旁的叶芸芸显然对大个子在当下的情形还能笑出来非常不理解:“什么东西这么好笑?”

        杨榆笑着把广告纸递给小叶:“来看看这神奇的乐康活拍打器,你也有日子没见过这么复古风格的山寨货广告了吧。”

        大个子这样做,有他的苦心,他希望能用笑话缓解一下女孩紧张的神经,但是女孩听到这个名字,脸色却变了:“乐康活?香港的乐康活?”

        一边的闫康听到这个词,忽然也抬眼望向两人。

        “怎么,你也听说过?”杨榆问,语气原本还很轻松,但是看到女孩的表情,不由得也随之严肃了起来。

        “你们知不知道香口镇?就在这座山脚下,沿着下山的公路到第一个岔道口拐弯就能看到。”叶芸芸问。杨榆和冯凯安对望一眼,都摇了摇头。闫康则不置可否地看着女孩,镜片后的眼睛里没有流露出任何感情。

        “小叶你在说什么呀?”胖子疑惑地问,“地图我们看过好多次啦,山下哪有什么镇子啊?”

        “原本有的……那个镇子……原本热闹得很……”叶芸芸喃喃说完这一句,就低下头开始思索,似乎在考虑接下来的话该从哪里讲起,她不是个理想的叙述者,从来没法做到像闫康那样把事情讲得有条有理。就这样停顿了十几秒后,她重新抬起头,平静地开了口:“当初,我小叔叔就是做乐康活拍打器生意的。小叔叔他在我爷爷奶奶的娇惯下长大,因为怕吃苦不肯上班,终日游手好闲,却总想着一夜暴富。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开始销售一种来历不明的健身器,不但自己家里堆满了存货,还反复游说我爸做他的下线。那个时候,传销还是个合法的新鲜行当,而香港乐康活就是其中规模最大的一家,我现在还记得乐康活当时的盛况,民众简直像发了疯的教徒一样,你们真应该看看当时我的小叔叔,乐康活就是他的神,这不是比喻,他真的是从心里在信仰这个产品。而且像他这样的人不在少数,每天我都能听到身边的大人在用亢奋的声音谈论着乐康活的神话,治疗的神话,财富的神话,信仰的神话,一直……”女孩忽然停了下来,她说得太快,必须让自己喘口气,“一直到……香口镇里……发生了那件事……”

        九十年代初,传销刚进入中国,那时候人们的理念还很老派,想要做一个传销案例,必须真的有一个实实在在的产品。一个在香港注册的沈姓侨商就是在这个时候带着他的拍打器登陆到内地市场。

        不到一年时间,人们就开始为这种时髦的产品与销售模式陷入狂热。进价只需500元的拍打器,在传销渠道内价格飙升到4000元,到后来,这成了一个纯粹的数字游戏,拍打器本身却越来越少在这场金钱盛宴中现身了,它的功效被越传越神,只是,从没人亲眼看到过。沈姓商人用他的资金盘活了一个偏远的小镇,把它变成乐康活传销活动的大本营——一直到那时为止,传销任然是合法的。

        几乎一夜之间,成千上万的人涌进香口镇,他们租用当地人的房子,或是自己搭建起临时帐篷,白天跑着纸面上的“业务”,晚上通宵熬夜“上课”。人们依据地域开始拉帮结派,划定货源与地盘,那时候镇子百废待兴,尚没有发生什么冲突,但是对立已经产生了。

        紧随其后到达小镇的是开发商,他们建起一座座偷工减料的毛胚楼房,租给所有付得起钱的人。那里面水电煤什么都没有,夏天蚊蝇成群,冬天寒风刺骨。在之后的短短几个月时间里,饮食,运输,文化,各种基础设施都像雨后春笋一样在这个原本平静而脆弱的小镇野蛮生长起来。所有的一切,都在为传销人员服务,他们成了这个香口小镇食物链的顶端,成了所有狂热的中心,那时,距离发生那次转折性的灾难,已经只剩下不到半年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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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30 07:30: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四节【有罪(三月二十二日)】

        从三月二十一日子时到次日午时这段时间里,雁门都督府正堂难得地冷清了下来。得知了歹人逃脱的消息之后,苍云主帅燕忘情和都督府长史田承业都同意,在连续的变故与失败打击下,他们最需要的是一次充分休息,从柏杞公公被劫持算起,这群人已经有四个晚上没有好好合过眼了。于是在之后三个时辰里,女帅回了康宅废屋,长史也回到了他雁门县的家中,偌大的正堂只剩下了苍云破阵营统领王不空与都府司马许忠杰留守。王和尚本来就是个沉默寡言的汉子,整个上午与许司马相对而坐,也只是闭目念经,超度军中手足。至于司马大人,他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继续打他的瞌睡。

        阮糜回到了下榻的客栈,却发现那里全是苍云军,她不想在一群全副武装的军士眼皮底下休息,于是接受了吕籍父子的邀请,前往他们宅中小坐。吕无念原本还有军职在身,是不能回家的,但这次大和尚也做了个人情,准他回家探望半日。

        吕苍头的家不算小,但是朴素到了极点,这个人除了生活必备品,没有在屋里添置任何东西。而仅有的几件家具,也都像他的人一样,充满了老兵的简洁与洗练。少女没能在屋子里看到女眷,而她也没有多问,对于一个在行伍中度过一生的人,有太多孤独生活的可能原因,而每一种都会牵起老人的伤心往事。

        吕籍把阮糜请到上座,自己则动手收拾起屋子来。女校望着空荡荡房间里老头的背影,心中不免有些伤感。当她第一次见到吕籍时,她总觉得眼前这个健硕爽朗的老者身上一定有着许多精彩的故事,然而现在,看到老头立在乏善可陈的屋子中,略显笨拙地洒扫,她心里不由生出了英雄迟暮的感慨,也许对于军人来说,最自在的地方永远都是军营吧。

        待到茶水烹毕,几个人围桌而坐,开始天南海北地扯起了闲话,他们三个都是军人,所以谈话的内容总会有意无意地绕回到行伍之事,当阮糜谈到天策统领李承恩时,吕老爷的眼中全是不加掩饰的敬佩与向往,活脱脱就是个皓首赤子。

        几个人越说越投机,冷不防门外响起一个斯斯文文的声音将谈话打断:“西杭回来了呀?”

        吕籍急忙站起身应了一句:“侯先生。”,接着他就快步走到院中打开了房门。阮糜看到外面站着一个约莫五十上下的读书人,他身着寒酸却干净的墨绿色缺胯袍衫,脚蹬一双陈年鞊镆靴,两鬓都已经白了,单薄的躯干也向前佝偻着,显然是被读书毁掉了身子。

        “这位是侯秀才,我们家的老邻居。”吕无念小声对阮糜说,“我当初就是他开的蒙,那时候,可没少挨他的骂。”

        “这两天我不在,房子多亏先生照应了。”院子里,吕籍拱了拱手说,面对这个读书人,老苍头的态度明显恭敬了。

        侯秀才连忙说了几句客气话,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酸味,阮糜很不喜欢这个读书人,因为她感觉得出这个人从心底里并不看得起吕籍。只是这世故的老秀才把轻视全都掩藏进了客套里,不是阮姑娘这种常年跟书生打交道的人,绝不会注意到。

        “对了,我想起正事来了,我刚看到河沟那里乌泱乌泱聚了百来号人,里面还有两个玄甲兵说要去报告燕帅,我想,还是过来告诉你一声。”

        吕籍听闻此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有劳先生专程跑这一趟。”两人又寒暄了两句,侯秀才就离开了。待他走远,阮糜问吕无念,“小吕哥,这位先生学问如何?”后者做了个狡黠的表情:“他若有能耐,我还能去当兵吗?”说完,两人都会心一笑。

        这时吕籍走回了屋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侯先生其实是个聪明人,只是他心思太杂,没法全放在学问上。”

        阮籍打趣地笑道:“真没想到,吕壮士竟然会有西杭这么一个文雅的字。”

        “女娃儿你尽管取笑好了,老夫本是江南东道余杭县人,机缘巧合才跑来北方喝风吃军粮,要不然,老夫也能做个渔歌泛舟的风雅人。”说罢,他朝阮糜招一招手:“我们去河沟那边瞧瞧吧,别等着燕帅来请了。”

        随后,三个人草草收了桌上茶具,便出门朝河沟方向走去。河沟在本地人口中叫做镇泰沟,如果它能够再宽一点,长一点,说不定还能有一个官方名字。三人还没走到目的地,就已经远远看到了一大群人围在那里。吕无念在里面在认出了一个破阵营同僚的身影。“白罗汉!”他高喊了一声,人群中立刻有一个玄甲儿郎挤了出来。

        “发生什么事了?”吕无念问。

        “你们三位还是快回都督府吧,燕帅已经先过去了。”白罗汉说到这儿,压了压声音,“勒索信又出现。”

        “那几位仁兄还真是一天也不愿消停啊。”吕无念苦笑道。

        “还有更严重的呐。”白罗汉道,回头看了一眼聚在身后交头接耳的当地人,“勒索信的事情,他们都知道了。”

        半个时辰之前,本地人鲁仲同往常一样来到河沟钓鱼,未及下饵,他忽然发现河中漂着一个七成新的木桶,鲁仲其人平日里就喜欢占些小便宜,如今眼前出现了无主之物,他自然是要下河捞取。等到鲁仲趟着及腰的河水把木桶带上岸后,他发现桶中有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油纸包,打开纸包,里面是一个没有封口的信封,上面手书“雁门都督府长史田承业启”。当时,岸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鲁仲粗通文墨,人却鲁莽,又好是非,有人问他信的内容,他也不多想,便把信拿出来高声通读了一遍。

        不久后,阮糜他们在都督府内都看到了这第三封勒索信,在那个时候,信的内容已经传遍全城。

        “何故欺我?尔苍云乃无信鼠辈!今日事如是,施鲁公亦如事。明晚子时须备齐五十万钱开元通宝来买丁松统领性命,莫要儿戏,尔等只有这一次机会!”

        三月二十二日晚上,发生了两件事。第一件,是驿馆发生了一次火灾,幸而发现得及时没有造成严重后果。根据现场留下的痕迹判断,毫无疑问是有人纵火。火灾扑灭之后,柏杞公公开始闭门不出,当夜许忠杰司马亲自拜访,也被拒之门外。一直到事件尾声之前,柏公公都没有解除这种自我隔绝的状态。

        另一件事几乎是与火灾同一时间发生的,苍云军士白罗汉报告说,他奉燕忘情之命,将雁门县城里里外外翻了三遍,也没有找到破阵营副统领丁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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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30 07:31:0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五节【道人归来(三月二十二日)】

        “以上推测,又是来自你那毫无理由的直觉对吗?”高云止双手抱胸,对周问鹤露出长辈一样惋惜表情,“你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呀。”

        “多说你也不懂,不过眼下,我们还有另一件事要担心。”道人说着抬了抬下巴,少年顺着他的视线转过头,只见天边有一团黑云正裹挟着呼啸的雨势,万马奔腾一样朝他们涌过来。

        大雨如天河汹涌而下,让一大一小两个人吃尽了苦头,密集的雨点打遍两人的全身,触感就像是在身上披了一件沉重的粗麻大氅。高云止原打算钻到铁架下面去避雨,却被周问鹤生生拖了出来。暴雨当头,少年对道长“铁架可能招来闪电”的解释完全不能接受,但是这个说法出自周问鹤的师父,天下三智之一的于真人,道人没有给少年留下任何质疑的余地。之后的一段时间里,高云止被强迫着学周问鹤的样子,像个傻瓜一样双手抱膝蹲在空地上,后者坚持说这是他师父总结出来的防雷姿势。小半盏茶时间后,少年的自尊心终于忍无可忍,他咆哮着宁可被雷打成筛子也不要保持这种身段了。于是,两个人开始趟着水,顶风冒雨寻找避难之处。事后证明,这是个很正确的决定,因为这场大雨,足足下了一天。

        当周问鹤与高云止从山檐下走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了,整个山区都被彻彻底底地浸透,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眼见天色越来越暗,两人即刻做了返程的决定。下山的路上到处都是被水冲出的土壑,看得两人胆战心惊,现在回想起来,他们刚才的藏身处没有被大雨冲垮实在是万幸。等到两人加紧脚程走出句注山,天已经黑透了,抬头只有银屑似的星光洒在荒郊小路上,四下里鬼哭一样的风声席卷原野,听了让人汗毛倒竖。这一大一小倒也坦荡,黑灯瞎火地走在苍莽旷野中,全然是一派闲庭信步的气度。

        此时此刻,入城肯定是无望了,道人只好改变主意,又去投宿之前的客栈。客栈老板一见是这两个瘟神去而复返,五官好一阵挪位,他一边给两人入账开房,一边嘴里面不干不净嘀咕个没完。周高二人还是只当没听见,笑嘻嘻地跟着跑堂小哥走近后院。后院的死尸已经抬走了,却没有衙役留在现场,从客栈依旧在营业这点来看,当地县衙对于这帮死了的歹人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一晚,当雁门县城内的不良人,无意间撞破黑衣人行藏的时候,周问鹤与高云止正在客房内美美地睡大觉,那边县城里已经搅得天翻地覆,这边客栈里的二位却一点也没受影响,第二天早上他们俩都表示,好久没有睡得这么踏实过了。朝食过后,两人开始计划之后的行动,一旁的跑堂小哥听说他们要入城,连连摆手要他们打消这个主意:

        “前天下午,大队苍云军开进了雁门县城,现在那里已经成了是非之地,进去出来都要遭到盘查。”

        周高二人对望了一眼,脸上都有些悻悻然。虽然道爷只跟苍云燕帅打过一个照面,但是他深深地感觉到,这位女帅是个彻头彻尾的狠角色,她如果在打雁门县城的主意,那后者的太平日子就算是过到头了。

        等跑堂小哥走后,高云止出了个主意:“要不你脱了道袍,我们去城门口碰碰运气?”周问鹤心中大是不以为然,暗想苍云的哨卡哪有那么好蒙混,但事到如今,也没有其它办法,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一回了。

        道人换了一身当地人打扮,将本来的道家穿戴全部收进行囊,结过房钱就匆匆朝雁门县城的方向前进。等到了城门口时,差不多已经是正午了,也就是第三封勒索信的内容开始在城里不胫而走的时候。县城门口果然聚集了一队兵甲鲜明的苍云军士,每一个想进城的人都要被他们从里到外篦上一遍。

        几十步开外的树荫下摆着一张案机,一对胡床,两个换岗的士兵正喝着糙茶,一边休息一边大声闲扯。根据他们的谈话内容两人了解到,不久前本地一个客栈老板急匆匆跑来举报说,有一个形迹可疑道士在密谋乔装混进城去,正是两天前在县城里挥拳打人的纯阳恶道周问鹤。现在,城门哨卡的苍云军士已经提高了对陌生年轻男人的警觉。

        “这位老板对贫道如此执着,我倒颇有点感动,也许他对我的仇恨已经可以直追李无面相公了。”道人苦笑一声,“城门看来是进不去啦,走吧,我们试试看别的法子。”

        高云止跟在他身后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常言说多个仇人多堵墙,从道爷仇人的数量和仇恨程度来看,你已经跟活埋在皇陵里差不多了。”

        这时远处又跑来一个兵丁,撞开周高二人,大咧咧坐到苍云军士旁边,单手拿起茶壶灌了自己好几口。

        “好消息,”等几口凉茶下肚,他才算是把气喘匀,“周问鹤抓住了!”

        道人跟少年对望了一眼,少年脸上又是惊讶又是好奇,几乎要忍不住叫出来了,周问鹤见状连忙使了个眼色要他沉住气。

        “他刚才嚷嚷着要硬闯城门,还说是我们燕帅的朋友,你们真该看看他刚才不可一世的样子,被按在地上还反复提自己的名字,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周问鹤。”

        说话间,道人背后忽然炸了锅,有人高喊:“犯人逃跑啦。”道人与少年转过身,只见人群中扬起一阵烟尘,一个肥头大耳的胖子飞也似地冲出人群,身后还跟着五六个玄甲军士。

        那胖子身穿一件极不合身的道袍,几乎包在他肥硕的腔子上,寒酸的衣服下摆只到膝盖上方,袖子也紧紧绷在了手肘处,怎么看都像是花小钱买来的便宜打扮。

        胖道士奔跑起来就像是一只展开来的肉球,浑身的肥肉都在随着步伐晃动。但他的身手却绝不笨拙,浑圆的身躯闪转腾挪,五六个训练有素的苍云士兵竟然拦不住他。

        转眼间胖子已经跑到了周问鹤身边。“老钱?”道人低呼一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钱德利抬头也看见道人,脸上浮现出一个复杂至极的表情,委屈,愤怒,焦急,惊讶都融汇到了一起。然而,此时此刻也容不得他再张口说什么,两人就这样一错身,钱老板带着十二万分的不甘从道人眼前绝尘而去。

        高云止用手肘轻轻敲了敲周问鹤:“藤原老板说,他会让老钱帮我们进城,原来是这个意思。”道人虽然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看情形,老钱显然是又上了藤原的恶当。他目送着胖子远去,仿佛从他的背影里看到了千言万语。

        随着大部分的苍云都跑去围追堵截“纯阳周问鹤”,哨卡里仅剩下的几个人手显得捉襟见肘,城门前很快就乱成一团,道人与高云止便趁乱混进了雁门县城。

        “这回,我们跑不了啦,道爷有什么打算?”高云止擦了擦鼻子,像个小大人一样饶有兴趣地看着周问鹤。他天真烂漫的样子和知了倒颇有几分相似,要是他长得不是那么丑就好了。

        周问鹤举目四望,他没想到短短两天时间内,雁门县城会变成这样,到处都是全副武装的玄甲士兵,街道被岗哨截成几段,本地居民站在自家门口窃窃私语,一副噤若寒蝉的样子。

        “还能去哪?”道人耸耸肩,“除了雁门都督府,我在这儿还有其他熟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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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27 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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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2 08:12: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六节【乐康活狂热(下)】

        九十年代初的香口镇,一切都在无序中疯狂生长。走在当时每一条坑坑洼洼的马路上,都可以看到成群结队的年轻人,正亢奋地喊着各种意义不明的口号。其中一些人憔悴的面容透露出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正常的饮食与睡眠过了,而另一些人歇斯底里的表现,包括哭泣,紧张,精神恍惚,情绪混乱,漫无目的的游荡,毫无预兆地忽然提高或降低谈话音量,则证明了他们其实都处在崩溃边缘。

        随着传销人群大量涌入的还有各种服务提供者,他们原以为激增的常驻人口会带来可观的消费,但结果却让他们大失所望。饮食业主发现人们在镇子里居住得越久,对饮食的需求就越低。到了后期,大部分的传销人员每天也不一定会吃上一顿饭,一个开饭店的个体户形容那些食客蓬头垢面的样子“就像穿着西装刚从墓中爬出来”。

        吃饭对那群人而言也许是种折磨,他们会在饭桌前频繁东张西望,或者陷入沉思,事实上,除了与传销相关的内容之外,他们已经无法对其它任何东西集中起注意力了。

        同样的困境也发生在书报业主身上,之前,他们天真地认为,那些每天都在“上课”的年轻人们会比镇子外面的人更关注时局的变化,然而一段日子后他们发现,小镇中人对于书报摊上的各类正规报纸完全提不起兴趣,反而热衷于传阅一种来路不明的私印小报,一个看过小报的当地业主事后回忆说,小报上面除了罗列出不同地域乐康活的销售数据外,还刊载了许多狗皮不通的打油诗,以及某些无法证明真伪的,该行业佼佼者的光辉事迹,这些小报告诉读者们,在某个遥远的地方,有一两个人,他们不但从乐康活收获到了金钱,爱情,成功的人生,还收获到了健康,智慧,甚至某些无法用科学解释的能力。那些远方的成功者们在财富积累的过程中把自己的境界提高到了一个常人无法理解的层次,他们坐拥巨富,离群索居,在人类的巅峰参悟着真理。如果他们偶尔现身与普通人交谈,他们的谈话对象会发现,那些人的谈吐就如同有一种魔力,让人无可反驳,无可抗拒,还会给人一种浑身战栗的激越。大平宾馆事件之后,当地机关曾经专门查找过这份小报的来源,他们在附近乡办厂的旧厂房里找到了两台状况恶劣的印刷机,四下还散落着许多刊印错误的残次品。根据目击者的报告说,那些印坏了的纸上除了常规的小报内容外,报纸边缘处还发现了许多含义不明的胡言乱语,当时读了一些上面内容的侦查人员事后承认,字里行间藏着一些东西,给他带来了原因不明的恐慌情绪。

        现在回头看,当时弥漫在香口镇内的,毫无疑问是一种宗教狂热。虽然没有仪式,没有祷课,没有成文字的经书,也没有偶像,但是宗教般的虔诚已经浸透了这里的每一个人。他们像中世纪的僧侣一样过着苦修的生活,杜绝了所有俗世的享受,对于乐康活产品的信仰给他们带来了远胜于一切的满足。这其中还发生了一些特别极端的个例:有人拒绝出售货物,整日把自己关在毛坯房中,和十几台拍打器相伴,有人走上天台,开始修炼跟上下线的心灵感应,还有人站在大街上或者楼道口,连续几个小时高声宣读乐康活的疗效。这些人的行为,甚至吓到了其他的传销人员,不过,他们毕竟是少数,更多的人,依旧在空来空往的纸上买卖中透支着精神,体力与希望。

        在这场以乐康活为绝对中心的狂热后期,有一本非常冷门的书忽然开始在镇上热销,甚至,它的拥趸数量足可匹敌那份来路不明的小报。这本书本身与传销或者拍打器都没有关系,后来的调查者发现,它与这场狂热存在着一些让人极度不安的微妙关联。

        94年末,在那一间间水泥丛林一样的毛坯单元里,住着两个年轻人。他们没有什么出众之处,只是全国千万乐康活狂热者中的两个微不足道的信徒,这些信徒们怀揣着梦想,从天南地北而来,而不久之后,他们也要带着疲惫的身体各奔东西。在这两个人的一生中,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彼此,甚至从来没有打过照面,那几年,他们在行色匆匆中或许会有过一些交集,但却从未能被羁绊在一起过。这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叶芸芸的小叔叔,另一个,后来成了哑巴。

        杨榆把广告放到呼吸已经渐渐平缓的哑巴眼前:“当年你也在香口镇?”

        哑巴当然没法说话,他只是用一种恶毒的眼神看向杨榆。

        “一个哑巴,去香口镇干什么?”冯凯安嘟囔了一句,但是他不敢同所议论之人视线相交,只是慌张地看着地板。

        “你逼他也没用。”闫康拉了拉杨榆的袖子,却被后者不耐烦地挣脱开:“你怎么知道他是真哑巴?”不知是不是被激怒了,杨榆的语气非常之冲。

        眼看着大个子表现得越来越急躁,后面忽然响起叶芸芸的声音:“别吵了!”或许在这个年龄,没有人会对女孩带着哭腔的请求充耳不闻,两个人都停下了手,朝小叶看去。

        女孩望着哑巴,后者颓然地坐在一堆废纸上,明显患有静脉曲张的右臂还紧紧攥着喷剂。

        “这张广告……”小叶迟疑地说,“我见过,这不是普通的乐康活产品广告,这是……黑珍珠会员资格的发售宣传页。后来的所有事情,都是由这个会员资格而起的,他一定也经历了……”

        “经历了什么?”大个子问。

        “那场暴乱。”女孩回答。

        95年4月,乐康活的香港总部开始定额派发黑珍珠会员资格。并且公开声明,以后只会通过会员渠道售卖拍打器。

        到了那一年的下半年,香口镇里对于会员资格的争夺到达了刺刀见红的地步。仅在当年7月的第一个星期里,就发生了好几起暴力冲突,人们对于品牌的崇拜很快就演化为偏执,最后,大平宾馆事件点燃了整件事的导火索。

        95年8月的一天,香口镇的某省老乡们在当地大平宾馆中筹备了一场同乡会。根据现在能找到的资料看来,这原本是一次普通的同乡串联,却被外界解读为一场会员资格的地下派发活动。愤怒的人群高喊着宾馆中的人垄断了会员渠道,开始不由分说地涌入宾馆,原本只能容纳二百来人的小宾馆当时挤进了至少七百人,随之而来的,毫无疑问又会是一场械斗,而这场起于意外的斗殴,后来演变成一场血淋淋的惨剧,也成了压垮香口镇的最后一根稻草。

        县公安派遣大量警力进入镇中,取缔了里面所有的传销团伙,第二年,传销作为一种销售模式,正式在大陆被禁止。

        根据现在能找到的官方资料,当地警方在捣毁香口镇一系列的传销窝点后,对于滞留此地的人员发起了一次长达两个月的遣返过程,期间又发生了几次零星的冲突,有的是针对执法人员,有的则发生在传销人员内部。另外还有些人失踪了,他们偷走了上下线联络的关系图,以及一大摞学习用的资料逃入深山,从此开始了流窜各地编织传销网络的人生。不过,大部分的传销人员都精神萎靡,甚至失去了最基本的思考能力,有些文件报告说,他们对一百以内的加法都无能为力,就像是被夺走了魂魄。

        “我的小叔叔回来后像是变了一个人,他开始疯狂地惧怕拍打器,甚至是拍打动作都不能看到,他把自己关在小房间中,还皈依了佛教。后来,他花了十年时间才走出阴影,重新接受社会培训,上岗就业。虽然他现在总是一副好说话的憨厚样子,但是,他直到今天都不愿意提起大平宾馆里那天发生了什么,这一定给他留下了严重的心里创伤。”小叶说完,她看向哑巴的视线里多了一份怜悯。

        “或许创伤比你想象中还要严重。”闫康忽然说道,“你们不是喜欢听都市传说吗?关于大平宾馆,我知道另外一个版本的故事。”秀才讲到这里,目光扫了一下车内的所有人,当他再开口的时候,语气里多了一种不予争辩的冷酷:“据说当年大平宾馆的械斗进入白热化的时候,从我们身处的这座山里忽然传出了歌声。许多宾馆中的人立即停止了打斗,木然地排成长队,循着歌声朝山里面走去。后来调查人员组织人手进山搜寻,他们在路上找到了许多落在半道上的人,那些人都说不清为什么身在此处,不过都表现出了不同程度的沮丧。但是还有些人没有找到,哪怕是一个月后,对山里进行地毯式搜查,还是一无所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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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27 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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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1-1-2 08:12:4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七节【铜板的一面(三月二十二日)】

        在天宝十载前后,潜伏在雁门县城暗潮中的,大约有以下几股势力:

        雁门都督府:他们名义上是对雁门郡有直接统辖权力的军事机构,但是这些年来,随着四面强敌的轮番倾轧,尤其是近几年苍云军的崛起,都督府的实力已经日渐衰微。如今,在府内执掌大权的是文官出身的长史田承业,他通过自己田家子弟的身份,以及与苍云诸位将领的私交,一直苦苦周旋于各个势力之间,为县城谋求着越来越虚无缥缈的太平。

        苍云军:它的前身,是作为边军组建的玄甲破阵营。天宝初年,玄甲军在与奚人作战中,因为遭到了安禄山的倒戈暗算而元气大伤,破阵营统领薛直也在此役中阵亡。活下来的玄甲士兵推举薛直的助手燕忘情为新的统领,后者将幸存者整编为新的苍云军,虽然名义上,苍云依旧向朝廷效忠,但事实上,他们已经成了一股谁也无法调动的独立力武装。这些年来燕忘情在向安禄山复仇这件事上从来没有懈怠过,在她的努力之下,如今的苍云无论规模与实力都远超过去的玄甲军。而作为苍云大本营的苍云堡,就矗立在距离县城不到两里的地方,在这场角力中,燕忘情毫无疑问有着压倒性的优势。

        安禄山:在这一年,安禄山已经兼领了范阳平卢两军的节度使,正是权势如日中天的时候。他已经四十八岁了,但野心却愈加旺盛,这些年里,他除去了周围所有可能的威胁,并且开始尝试着把势力扩张到雁门郡内。老实讲,单凭实力而言,无论是都督府,苍云还是田家都无法直面其锋芒,在西北,他对任何人都有着绝对压倒性的优势。然而对于雁门县城,安禄山实在是鞭长莫及,这是他致命的劣势,在把范阳平卢的雄兵强将推到台面上之前,他只能依靠细作与江湖人远远地撩拨着县城里那些敏感的肢末,希望在青萍尖梢,清波皱里,掀起一阵可以趁虚而入的乱风。

        雁门县衙:毫无疑问,这是最容易被人遗忘的一股势力,虽然他们同其它县衙有着一样健全的编制,但是雁门县的盗贼拿捕,很久以前就已经被都督府垄断了,而都督府本身,因为有自己的法曹系统,也几乎用不上县衙的人手,于是在雁门经年累月的权力较量中,县衙成了一个被层层压制的空壳机构,或者,成了各方派系用来平衡彼此力量的砝码。

        田家:从前隋开始,田家就在世代经营这片土地,他们的人脉盘踞在西北的各个领域,可谓根深蒂固。但是百年来,田家都未曾真正掌握过雁门县城,无论是之前的都督府,还是后来的苍云,他们与田家的明争暗斗一直在暗流下永无止尽地进行着,这场面就像是一个缝隙中同时长出了两根野草,同样坚韧,同样顽强,同样不动声色。现在的田家核心,是河东节度使田仁琬。为了让田家势力能够赢下这场势力拉锯,他费尽心机把一个田家人安排到了都督府长史的位子上,同时,为了不引起其它势力的过度反弹,他把这个位子给了田承业这个在族内势单力孤的族兄。他知道这个任务对于他文弱的族兄来说是个灾难性的重担,但是他没有施舍下怜悯,为了家族的发展壮大,任何一个田家人都是可以榨取的棋子,他的这个族兄当然也不可以例外。最近几年里,他亲眼见到在自己族兄的一步步退让下,都督府的处境越来越被动。但是他始终不动声色,没有人知道这位田家家长的真实想法,也许不管是苍云威胁到都督府还是反过来,对于田家都是通往最终目的的一小截跳板。

        这就是雁门县城的时局,对于它的争夺从来不在刀光剑影,血火狼烟中,所有的入局者,都在围绕着瑟瑟发抖的县城优雅地翩翩起舞,在相互试探中攫取着一点点的先机。

        “今日事如是,施鲁公亦如是。”县城街头巷尾关于第三封勒索信的讨论,几乎都围绕着这句话,更谨慎一点的人,在提到“施鲁”这两个字后就陷入沉默,脸上浮现出“本该如此”的表情。

        “所以这件事跟施鲁有关?”都督府正堂,许忠杰有气无力地嘲讽了一句,没有人回答他。中午之后,所有人又在此处集合,看过了勒索信的内容,燕忘情与田承业的面孔都覆上了一层寒霜,阮糜扫视在座诸将,仿佛感觉到苍云这头钢铁猛兽的肺腑深处,有个地方正隐隐作痛。

        “我再去写一份诫文,勒令县城不许提施鲁这个名字。”田承业说着,就要在书案上摊纸研磨,但是墨汁还未调匀,他的手就停了下来。

        “事已至此,这有何用呢?”他沮丧地笑了笑,将上好的徽墨随手扔开,“我能封住全城之口,难道我还能封住全城之心吗?”

        吕籍站起身:“我是不是不合适在这儿。”其他人闻言脸上都有些为难,却没人出声挽留他。老苍头并没有流露出失望,他拍拍阮糜的肩头:“咱们回去。”女校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品出滋味,自己在此不受欢迎。只是苦了站在一旁的吕无念,没有军命,他不知道自己应当识趣地退场还是留下。当阮糜走出正堂的时候,她还能感觉到背后年轻人羡慕的眼光。

        离开都督府之后,阮糜忍不住问:“吕公你干嘛急着走要走?”

        吕籍叹了口气:“老夫跟施鲁的关系非同一般,又已不在苍云麾下。下面的事,牵涉到苍云的秘密,于公于私,我都不应该在场。”

        开元十九年七月二日,原玄甲军表奏郝延恩被招入大营,回来的路上忽然中风暴毙。同月十一日,句覆官曹师远偶感风寒,前往玄甲军检校病儿所之后,再也没有回来。八月五日,三名执戟郎忽然闯入玄甲军校尉李清霄家中,不管他们想要做什么,李校尉似乎都早有防备,这几个人全部作为叛逆被当场乱棍打死。同月二十日,曹师远的马夫常尚惠,被发现身中数刀死在一家娼馆后巷,凶手至今没有抓到。

        在这一系列的蹊跷不幸中,最让人震动的,当属军中判官施鲁,在接任判官之前,他在沙场上英勇拼杀了十来年,当上判官之后,他没有为自己积累下任何余财,他赢得了所有人的尊敬,从玄甲军到雁门县城,没人会怀疑他的勇猛与正直。开元十九年八月的某一天,施鲁在自己家里失踪了,在之前一天,有人看见几个行伍打扮的人曾经造访过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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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27 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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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2 08:13: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八节【两座(三月二十二日)】

        ……前略。

        离骚入茶:在河边发现的勒索信印证了我之前的猜测,苍云进驻县城的原因绝不会像他们说的那么简单,我现在已经可以断言,这几天里苍云的行为跟十几年前施鲁的失踪一定有关。

        北来茶客:我同意离骚兄关于苍云军入城的猜测。大家还记不记得二十一日晚上整个县城如临大敌的样子?那个架势很难不让人怀疑他们是在捉拿某个施鲁的同党。

        大碗凉心:北来朋友你倒说清楚,施鲁的同党是什么意思?据我所知,当年施鲁并没有因为任何事情获罪,他当年其实是失踪了。二十年前那个八月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恐怕在座诸位谁都说不清。二十一日晚苍云的所作所为,解释为苍云追捕害死施鲁的真凶,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垄上人:这一点上我认为没有争论的必要,我想诸位应该都同意施鲁是死在自己同袍的手里;另外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二十日早上有人看到长安来的柏公公像一只没头苍蝇一样在阡陌间徘徊。他不但没带跟班,身上更是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举止形状狼狈至极。诸位觉得这件事跟施鲁遇害有关吗?毕竟施鲁也是来自长安,而我一直都怀疑,最早的“殃”其实是外地人从京畿附近带过来的。

        临山茗者: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自从苍云进城之后,苍云燕帅就一直没有出过都督府,如果不是在密谋着什么,就是被什么事情牵制住了。而作为燕帅心腹的先锋营统领,宋森雪从二十一日中午开始就下落不明。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正如离骚兄所言,苍云入城之后的种种反常举动,一定跟施鲁的失踪有关,要弄清苍云的真正目的,恐怕确实要先查出那起悬案的真相。

        大碗凉心:仁兄说得容易,我刚才就说了,谁都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施鲁到现在都死不见尸,这件事说难听点恐怕早就石沉大海了。我看,要找出施鲁失踪的真相,或许只能寄希望于河边那封信的作者。

        廖廖白发翁:我跟你们讲一件我亲眼见到的事:我家的邻居是个从苍云退下来的老兵,十八日早上他收到一封匿名信后就急急忙忙去了都督府,在离开之前,他托我照应一下房子,谁知道他一直到二十二日上午才回来,还带回了他在军中服役的儿子和一个朋友,三人在房子里不知谈了些什么。关于苍云这次入驻县城,我相信我的邻居一定知道些东西,但人家自然不会告诉我一个外人。我猜都督府一定是在跟苍云斗着心眼,二十日那天放任苍云肆意抓人,也只是存心示弱,甚至施鲁,也许就是死在田大人手里,他可能发现了田大人勾结田家的证据所以被人灭口。

        垄上人:临山兄有一个地方说错了,宋森雪并没有下落不明。我一个朋友看到他自从二十一日白天进入康家荒宅后就再也没有出来,早些时候曾经有人看见几个苍云军士把一个盖得严严实实的人用抬床抬进荒宅。如果有人告诉我说那个地方是苍云的暗哨,我一点都不会惊讶,不过,我更好奇苍云在自己暗哨里遮遮掩掩地藏一个病人,意欲何为。

        廖廖白发翁:垄上兄似乎知道很多内木啊,还有什么消息跟大家分享一下吗?

        垄上人:不敢当不敢当,我也是道听途说,不过,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大家,种殃确实是存在的,而且就在我们身边已经发生好几起了,都督府和苍云在掩盖种殃这件事上,都脱不了干系。

        大隐于茶:上面几位朋友分析得都很有道理。但是,你们怎么都忘了安禄山了呢,田大人如果能勾结田家,勾结安禄山又有何不可,毕竟苍云跟安禄山势成水火,要对抗苍云,还有哪个靠山比安禄山更合适呢?

        临山茗者:小弟再给大家奉上一些消息吧,开元十九年,遭遇不幸的远不止施鲁一个人。我一个师兄曾经在苍云做过抄写书吏。有一次他在苍云堡的书库里无意中发现了一份当时苍云的军队调动记录——按照道理这类记录都应该被销毁的,不知怎么的却有了这一份漏网之鱼。我师兄发现在开元六月到九月这段时间里,雁门这里的军队换防状况极不合理,短短两个月中,有好几批士兵在四五个地方之间频繁更换驻扎,如同在盲眼打着双陆。更奇怪的是,在一连串让人眼花缭的调度操作之后,有差不多两百名苍云士兵失踪了。翻开书面文件,你会发现这些人的换防记录忽然就中断了,纸片上只留下了意味深长的空白。他们的人像是淹没进了毫无感情的数字中,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垄上人:临山兄所说的那些人,我相信跟施鲁都有着某种关联,而且如今县城里一派云波诡谲,很有可能就是当时的幸存者在暗中掀起风浪。我还记得开元十九年前后朝廷里曾经发生过一件大事,我猜无论施鲁的死还是今天县城里的殃祸泛滥,都是那件事未了的余波。

        廖廖白发翁:是什么事?垄上兄可否提点一二?

        大碗凉心:唉,说到底我们几个人在这里发的议论也是毫无根据的信口胡说,真希望我能看到事情真相大白的一天。

        后略……

        宋森雪抬头看了看天,现在已经将近黄昏了,他匆匆放下茶钱,将斗笠上的帘子整理好,便快步穿过小巷回到了康宅旁的临时住所。宋统领自小有一种天分,他如果不想被人注意到,那别人就绝对注意不到他。他就像是一个永远漂浮在其他人目光边缘的鬼魅,别人的视线扫过他,脑海里不会留下任何记忆,从凌雪阁到玄甲军再到苍云军,他自己也数不清楚这种天赋救了自己多少次。

        在推门之前,宋森雪又回头谨慎地四下望了望,确信没有人跟踪自己。小巷里一片寂静,只有破旧的篾篓和碎砖无声地回应着他的多疑。宋森雪轻笑一声,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战战兢兢过了,这次出门,军中的弟兄他谁都没有通知。

        房间里有两个人,其中一个年纪已经很大了,手脚看上去也不太灵便,他站在床头的样子就像是个遭受严重虫蛀的老旧木人。这个人是宋森雪心腹的管事,已经跟随主人多年,最是可靠。至于床上躺着的那一个,是四十出头的中年汉子,身材矮胖,五官看上去,总有一种说不清楚的邪气。这人现在面如死灰,口眼紧闭,七窍边缘还残留着未擦拭干净的血痕,浑身的筋肉都像是被皮绳箍牢了一样收紧,整个人僵硬得如同门板。

        “风先生刚去休息了。”老家人告诉宋森雪,“王队正……还是没有起色。”后者沉默地点点头。事实上,王洵能够活到现在,已经是一个奇迹了。昨天夜里歹人逃脱的时候,所有人都认为王队正绝大部分身子已经跨进了鬼门关,但是不知为什么,从那晚开始,他的病情忽然停止继续恶化,转而进入了一种悬丝般的平衡状态。即使是博学如风夜北,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与宋森雪只能提心吊胆地随侍在一旁,听任王队正继续吉凶难卜地昏睡下去。

        宋森雪低头望着王洵,表情凝重得像是在审视一个战场:“你会好起来的。”宋森雪喃喃说,脸上忽然变得阴晴不定,“一定会……”

        就在这时,仿佛是为了回应宋统领的断言,王洵猛地睁开了眼睛。宋森雪见此情景先是一阵大喜,紧接着他立刻察觉到了事情的反常,王队正的双眼一瞬间就张到了瑕疵欲裂的程度,两片厚嘴唇像两条蠕虫一样扭曲起来。

        “宋统领!宋统领!”他用沙哑的嗓音艰难地喊出这几个字,因为嘴部的痉挛,王洵的吐字含糊得几乎无法辨别。

        “王队正,我在这里。”宋森雪急忙附耳上前,“别着急,慢慢说,我在听!”

        王洵的声音忽然停止了,宋统领耳畔传来了沉重的呼吸声,过了好半晌,那含混不清的声音才又一次响起:“快告诉渠帅!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看到什么了?”

        “原来就这么简单……原来……原来这是真的!我看到了,我看到它们了,就是这么简单!它们有两座!它们一直都有两座!阴间一座……阳间一座……阴间一座……阳间一座……阴间一座……阳间一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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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27 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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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2 08:13: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九节【天上的问候与地上的大师们】

        “失踪的那些人再也没有出现,几年后浮出水面的各种地下传销网络也跟他们没有关系。

        遣散结束后,那些基础服务提供者也纷纷离开。香口镇留下的,只有一栋栋空关的烂尾楼,无人经营的铺位,满地的宣传材料,还有不到一百个迟钝老迈的本地居民……”

        毫无疑问,这些根本不足以支撑起一个曾经过度生长的城镇,于是在一片钢筋混凝土的环绕中,这个镇子飞快地衰落下去。平时即使是白天,你在镇子里也几乎看不到任何一个人,只有风卷着落叶和纸屑滚过街道。杂草淹没了原本的路面,无人店面的招牌随风摇曳,发出干涩的哗啦声,老鼠和野猫肆无忌惮地在光天化日下当街穿过。骤起骤落之后,香口镇什么都没留下,只有一滩繁华的灰烬。

        但是在这片末世般的荒芜中,却有人建起了一栋考究的两层小洋楼。小楼建在镇子中心,一个十字路口上,过去那里曾有过一个从来没工作过的交通灯。一栋小洋楼建在马路中心这本身已经够古怪的了,更奇的是,小楼里的住户,几乎从来不出门。

        那扇大门只有在每月一次卡车送来食物补给的时候才会打开,而即使是那个时候,能够看到也仅仅是两个工作人员打扮的人从小楼里出来卸货。而小楼的主人,那神秘的四男二女,几乎只存在于当地人的谣啄中。

        小洋楼本身很有情调,颇带着些30年代老上海的韵味,但是如今它紧闭的门窗在晨雾缭绕下时隐时现,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恶鬼。当地人自然是不会喜欢这栋小楼的,从来没有人愿意靠近它所在的十字路口,有人传言那里曾发生过惨烈的车祸,也有人说小楼的最上一层关了一个颇有来头的精神病人。

        “但那栋小洋楼里既没有恶鬼,也没有精神病人,那里,其实是一个科学观测站。”闫康说完,把广告单递回给哑巴,后者已经开始收拾散落一地的杂物,正一脸凶相地朝秀才索要广告。

        “为什么要在那里建观测站?”小叶问。

        “不知道,甚至,连这个站隶属于何处也没人知道,他们在观测什么,为什么常年在小楼里闭门不出,这些都是谜团。它已经在空荡荡的小镇上独自运行了二十多年,除了定时获取补给,从未与外界接触,不过……对于他们的观测对象,外界的猜测一天也没有停止过,你们应该还记得我之前跟你们说,在香口镇里热火朝天的时候,有一本与传销无关的书籍忽然开始在当地热销起来。”闫康的视线又转向窗外的迷雾,像是从雾气蒸腾中看到了那段已经远去的岁月……

        那本书的名字叫《华夏信息功》,作者是我国中部地区某个小城市里的科员。那是一段让现在的人瞠目结舌的岁月,将近十年的时间里,气功热在中华大地甚嚣尘上,每个人都相信有人能用水治病,能发功招来暴雨浇灭山火,最白热化的时期,几乎每隔几个月就会冒出一个新的大师,从南到北,各种不同名目的气功研习班像雨后春笋一样在楼道或厂房中诞生出来。相比于他们七十年代的前辈,新一代的大师们更热衷于著书立说,从养生,治病到特异功能,当时的书店里充斥着各类打着不同旗号的气功学习材料。

        《华夏信息功》就是这么一本淹没在同类书籍中的平庸之作。它诞生于八十年代末,挂名于J市一家默默无闻的出版社,仅凭它的名字,就可以断定这不过是对于同时期张某堡中华养生功的一次拙略模仿。

        这本书的历史我们大约可以追朔到1986年前后,那一年,40岁的J市科员阎某忽然开始了他的行医生涯,他通过自幼修习的内功给患病的邻里亲友灌输“信息”,并且传授他们强身怯病的诀窍,一个月后,在两个当地记者的反复怂恿下,他决定写一本书系统地阐述他的气功养生理念,这就是后来的《华夏信息功》。

        平心而论,阎某并不是一名成功的大师,他在91年因为车祸肇事锒铛入狱,而他的行医事业,很可能早在那之前就已经结束了。在当时激烈的竞争中他没能为“华功”打开市场,也没有为自己争取来足够数量的信徒,《华夏信息功》这本书在各地都遭遇了昙花一现的尴尬,很快就因为无人问津纷纷被从书架上撤了下来。谁也没有想到,就是这么一本书,竟然会在五年之后的传销小镇中掀起了一场风暴。

        在香口镇,修习“华功”的人员跟从事传销的人员高度重合,这听起来似乎很荒诞,但是在他们看来,“华功”和乐康活其实是一件事情的两面。人们在上课和跑业务之余,纷纷结成练功小组,放下记录营业状况的纸笔计算器,拿起书本开始吐故纳新,在最疯狂的那两年里,这两种文化在香口镇里以一种不自然的形式被拧在一起,人们追求财富,也在追求养生,人们上一刻还在为金钱疯狂,下一刻却开始参悟恬淡的真滋味,天平的指针在物质和心性之间剧烈摇摆。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香口镇光辉岁月的终结。

        随着香口镇传销团伙被取缔,“华功”的历史就此结束,最后一批加印的《华夏信息功》被遗弃在了镇上书店里,仿佛一块块蒙尘的墓碑。现在回过头看,在“华功”荒唐的一生中,真的没有多少值得注意的地方,除了一起可悲的事故:1989年,南方的一处气功研修班在晚间修炼“华功”的过程中,集体发疯了。

        这个研修班的所有成员都来自当地一处五金加工厂,组织者胡某是一个“华功”的狂热信徒,在当时中功香功大行其道的局面下,她凭借着热情和不懈的劝说终于聚集起了一批对于“华功”感兴趣的人。同一年,北京妙峰山举行的高级气功强化班[1]上,学员们被要求在头上盖一口的铁锅以方便“接收宇宙磁场”。但是胡某则在妙峰山的基础上更进一步,他根据《华夏信息功》中所谓的信息导引原理,用厂里的工具自制了一种头戴式接收天线。在学习班开展的两次活动中,戴着天线的学员们不停地向宇宙“呼喊”,事后他们纷纷表示,精神愉悦了,思维清晰了,仿佛与宇宙里某个高级的文明达成了通信。有人报告说,听到了外星文明美妙的音乐,还有人声称,有外星人隔空与自己心灵交流。然而学员们的亲友却对这种说法极其不以为然,一个学员的丈夫在随后的调查中作证,进入学习班之后,该学员的记忆力严重衰退,精神恍惚,时常用一种类似闽南话的方言窃窃私语,对身边人说的话漠不关心,却总是喜欢在别人背后用阴沉的眼神盯着对方。

        活动场所周围的住户报告了好几起反常事件,包括学员在发功时期大声的嚎哭,原地打滚,没有意识地频繁撞击身体,像机械人一般僵硬地行动。但是这些怪事在当时的气功热大背景下并不足为奇,无论是香功还是中功都有过更耸人听闻的受功表现,所以当时这些报告没有引起足够的注意。

        89年6月底的一天,好几名“华功”学员的家属因为亲人的夜不归宿找到了学习班的练功场所:当地公园中里的一间棋牌活动室。在开门进入之后的将近半分钟时间里,他们都认为各自的亲人只是因为疲劳而倒地昏睡,但是紧接着,他们发现地上的学员们对他们的呼唤毫无反应。学员们全都睁着眼睛,五官因为恐惧而极度扭曲,有几个人的脸颊上清晰可见挫伤,这应该是把接收天线强行扯下来时造成的。所有倒地的学员都在做着平和而缓慢的深呼吸,后来医生在检查中发现,这群人的耗氧量远远超过了普通的成年人。

        虽然医院方面从来没有给出确切的解释,但是当时大部分的人都相信,这些学员是在练功途中走火入魔——这个如今听来荒唐透顶的说法,在当时却是顺理成章的。经过了长时间的治疗后,那批学员中只有一个人的病情有了起色,他可以在有人帮助的情况下简单进食,并且对别人的呼唤做出有限回应,病人的家属曾经考虑向阎大师提出赔偿要求,但是他们没法拿出发疯与“华功”之间存在关联的证据,事实上,那个棋牌活动室在事发之后没多久就被拆除,原址上竖起了一座异常古怪的后现代雕塑,有人说那雕像是漩涡,有人说那是星空,不过都没法得到验证,甚至连雕塑的作者是谁都众说纷纭,因为雕塑下部的铜牌上只写着捐赠人的化名:Dr.T。

        注[1]:作者为了情节安排而改变了强化班举办的时间,真实的强化班其实是在1993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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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1-1-2 08:13: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节【安德列斯将军问那里发生了什么(三月二十二日)】

        黄昏时分,阮糜离开了吕苍头家,一个人信步走在县城的大街上。距离与歹人约定的下一次交款时间,还有十多个时辰,女校尚有闲暇四处走一走。

        苍云县城不算大,居民也不算富裕,举目四顾,街道两边尽是些寒酸的陋舍。远处的民宅里升起几道炊烟,偶尔有黄狗从女校脚边跑过。阮糜心中略感宽慰,纵然苍云肃杀的铁幕已经覆住了全城,街头巷尾却依然能忽隐忽现地窜出一些人间烟火气。

        顺着夕阳的金光,阮姑娘朝大街尽头抬眼望去,刚好看到一个健硕的身影行色匆匆地向她走来。“小吕哥。”她笑着跟对方打了个招呼,举手投足间既没有女儿家的娇羞,也没有普通儿郎的粗俗,通身都透着浑然而成的英气。待到青年男子走到近前,她忍不住又多揶揄了一句,“燕帅肯放你回来了?”

        “见笑。”吕无念疲惫地吐了口气,“我正要赶着回去给家父做饭。”说到此处,这个素来坦荡的年轻人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不瞒姑娘,家父打了一辈子光棍,到现在都不擅庖厨,我今天要是不在家,他又吃不上热的了。”说罢他拱拱手,便快步朝吕宅的方向走去。

        阮糜驻足良久,目送着年轻人离开视线,想到这对父子团聚的情形,她心中洋溢起一丝暖意。同时,女校也忍不住反复咀嚼起年轻人刚才那最后一句话:“老苍头打了一辈子光棍?那这么说……吕无念其实不是他所生?”

        “这不是阮校尉吗?”女校的背后忽然响起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阮糜转过头,夕阳下,一个水蛇般的身姿立在金色的余辉中,他尖酸的笑脸与四周倦怠的氛围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戚先生?”阮糜心中升起一股厌恶,语调也冷了许多,“你还留在城里做什么?”

        “无事可做。”戚不生阴惨惨地讪笑着,轻抚自己修长白皙的手指,像是在擦拭一件狠毒的兵器,“终日喝茶。”

        “那先生叫住在下有何高见啊?”阮糜感到自己的耐心正在迅速流逝,她开始考虑是不是应该扭头就走。

        “我听说阮姑娘对二十年前施鲁的失踪心存好奇,”戚不生这话说得四平八稳,不紧不慢,阮糜却被他语气里某种说不清楚的东西勾起了强烈的兴趣,“在下也许,可以为姑娘略尽绵薄之力。”

        “愿闻其详。”阮糜谨慎地回答,虽然还是谈不上客气,但她口气中的鄙夷已经收敛了许多。

        “阮姑娘若有兴趣,不妨赏脸走一趟这个地方。”说罢,书生恭恭敬敬递上了一张二指宽的字条,浮肿的面皮下,似乎带着一丝窃笑。

        阮糜不知姓戚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只是对这人的厌恶,本能地又加深了一层。她警惕地接下字条,不知该不该当着对方的面展开。

        戚不生眼中闪过一丝大功告成的满足,他微微欠了欠身,便一言不发地转头离开。金色的落日在他背后打出一条细长的影子,就好像那人在地上拖行出的毒迹。

        直到水蛇般的背影混入人群再也寻不见,女校才展开手中的字条。她原以为上面会写着一个偏僻的所在,谁料写在上面的地址却是万家楼。万家楼就在康宅的对面,一楼卖茶,二楼卖酒饭,地方称不上高档,但是在县城中,也算是个去处。阮糜尚未用过哺食,腹中早已空空如也,心想反正自己也要找个地方祭五脏庙,不如顺势看看姓戚的在搞什么名堂。

        每一个酒楼都有它的特色,万花楼的特别之处,就是它的不特别。它的酒菜不是特别可口,价格不是特别昂贵,生意不是特别兴隆,掌柜也不是特别热情。许多特别的酒店都倒了,万家楼却依然不温不火地维持着,阮糜大啖着羊肉心想,也许不特别就是它的生存之道。

        半碟羊脍合着蒜泥下肚后,女校就察觉到有个人正迟疑地向自己这边走来。她放下筷子打量来者,发现那是个约莫50岁的男子,站立的样子像是随时都会栽倒在地。他的左侧额头塌陷了一大块,左眼也无法张开,半张脸处于一种病态的僵硬中,小半边身子也在不规律地微微抽搐,这样一个人就算之前学过武功,现在肯定也早已荒废了。

        “姑娘是天策府的阮糜校尉吧。”那人声音很轻,仿佛怕冒犯了眼前的女校,他神态里有一种显而易见的惶恐,似乎常年生活在风声鹤唳之中,“戚先生让我过来与姑娘说话。”

        阮糜愣了一下,她不明白戚不生为什么给自己派来这么一个废人。女校指了指面前的凳子,残疾老人却慌张地连连摆手:“我站着回话就行了……戚先生,要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阮糜点点头,放下了筷子,她预感到会有一场长篇大论。

        “郝延恩,曹师远,常尚惠,施鲁……他们都不是意外死亡。”

        女校略微颔首,这早已在她的预料之中。

        “他们……都是一次党争的牺牲品?”

        “党争?”

        “郝延恩,曹师远,常尚惠,施鲁,还有在下,我们都有另一个身份,我们是霍国公安插在玄甲破阵营中的亲信。”

        “霍国公……王毛仲?”

        老人点点头,还能动的半边脸上并没有显露出羞愧的神情:

        “我家主公出身行伍,特别看中对军队的控制。他蒙宠时,曾在全国边军中四处安插自己的人马,玄甲破阵营,自然也不例外。太平公主伏诛后,我家主公官拜辅国大将军,势头一时无二,各路边军对于他强塞进来的亲支近派,都是敢怒不敢言。这样的局面一直维持到开元十八年,朝堂上风云突变,后来我们才知道,是高公公要置我家主公于死地。次年正月,我家主公被赐死于永州道上,消息传到雁门时,我们这些人都意识到好日子结束了,只是,想不到灾祸会来得这么快。”

        阮糜心中一动,她已经猜到了后面的事,但是,她却不愿意接受。

        “二十年前在雁门发生的一系列命案,其实是苍云内部对于王毛仲势力的一次清洗。上到军官,下到伍长,只要是王毛仲安插的人,谁都没有躲过灭顶之灾。”

        阮糜默不作声,她仿佛闻到了那时空气中的血腥味。女校没有去费力否认老人所说的话,只是抑制住自己的好恶,静静等着对方说下去。

        老人接着告诉阮糜,有差不多两百名士兵,在派往句注山深处的时候失踪了。然而,关于他们的调遣记录,其实早在一个月之前就已经停止书写了,当他们被一道道自相矛盾的军令呼来喝去时,他们其实是一支在文书里根本不存在的幽灵部队。而当军队被除掉之后,剩下的,就是处理军官了,郝延恩曹师远是主要的目标,而作为曹师远心腹单位常尚惠也不能留。

        “事后我才知道,唯一一个让他们感到棘手的人是施鲁,虽然他也是王毛仲安排进来的人,但他的声望实在太好了,你很难找到一个像他那么完美的军人。苍云高层在杀不杀他的问题上,一度犹豫不决。”

        “那最后,为什么又下决心杀了他呢?”阮糜问。

        老人叹了口气,还能动的半边脸上露出惋惜的神情:“这也是没有办法的,谁叫施鲁一直替王毛仲的人说话。”

        阮糜点点头,她不得不承认,这个解释合情合理。也许施鲁幻想他的名声可以救他一命,也许他真的就是个一根筋,认为自己必须站出来保护同袍,甚至不惜公然对抗苍云高层。然而对于一支军队,最可怕情况的莫过于内部出现两种声音,一定程度上,他是被自己的名声害死的。

        “忌惮于施鲁的人望,苍云把他的尸体秘密掩埋。据说,他临死前曾经通过亲信秘密向外送出过一封军函,但是谁都不知道军函的内容。”

        “当初是谁下命令杀死施鲁的?是燕帅,还是薛帅?”

        “那时燕帅刚进入玄甲军不久,下命令的自然是薛帅,但是据闻燕帅甫一进入玄甲军就颇受器重,如果她当时也是知情者之一,我一点也不奇怪。”

        阮糜点点头,脑海中又浮现出燕忘情发现勒索信是一封军函后那种凝重的表情,也许,她当时回想起了什么。

        “那你在这件事中,又是个什么角色?”

        “郝延恩和曹师远死后,我和另外两名同袍不愿坐以待毙,所以我们闯入玄甲军校尉李青霄家,想要劫持他……”

        阮糜恍然大悟:“你是当时三个执戟郎之一。”

        “然而李青霄早有防备,我们三个人完全是自投罗网。我们没能为同袍报仇,也没能坦然一死追随主公,我们……失败得太难看了。”说到这里,老人神色黯淡了许多。

        “你又是怎么跟安禄山的人扯上关系的?”

        “我被打豁了头颅,却侥幸未死。后来的日子,我远走他乡,隐姓埋名。我也不知道,安大人是怎么找到我的,这些年来,我也一直感叹于他的神通广大,刚才我所说的内容里,关于那两百名士兵和施鲁的部分,也是事后安大人告诉我的。他要我留在他身边,必要时站出来与燕帅对质。说实话,我并不想找苍云报仇,我是个苟延残喘的多余之人,我跟我这条命都轻如草芥。现在安大人要与苍云争夺雁门,这是大人物之间的事。我只是在其中随波逐流,毕竟,我没有什么选择,也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阮糜有些语塞,她忽然意识到,她没法怪罪眼前的废人。当他们被摆上棋局,一切就早已由不得自己了。

        “对了,戚先生要我给你带个话。他说,正是因为清洗了那些暗藏二心的曹国公人马,玄甲军的士气和作战效率才能大大提高,这才有了开元二十一年对于奚人的那场大捷,直接将奚人赶出四百里之外,从此十年不敢犯边。”

        女校心中窜起一缕怒火,她知道,这些话原本戚不生是不用告诉自己的,他这样做,也许只是想从女校的迷惘与沮丧里获得乐趣。而且,他也成功了。

        “最后一个问题。”阮糜问心中涌起报复的冲动,“一个安禄山的探子,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老人半张脸上还是一副患得患失的神情,然而在他的身后,阮糜仿佛看到了戚不生那残忍,恶毒的嘴脸:

        “戚先生特别嘱咐我,如果姑娘问我刚才那个问题,就这样回答你:理由真的这重要吗?也许,我只是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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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2 08:14:0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一节【长城万里(三月二十二日)】

        依旧是黄昏时分。当宋森雪离开他的临时住处,阮糜于万家楼上盘问执戟郎的时候,周问鹤与高云止终于获准进入都督府,而在那之前,他们已经在门子那里等候了足足一个下午。

        同红鼻子少年事先猜测的一样,燕忘情并没有在正堂接见他们,事实上,在捅出一连串的娄子之后,他们两只受到了比闭门羹稍微好一点的待遇。而面对冷遇,周高二人自然是没有往心里去,待到在偏堂坐定,高云止就抢先说话了:“燕帅不用麻烦,诸事从简,上什么茶都可以。”

        燕帅也不理会,开口说了一句“看茶”,早有童子托着茶杯进来。不知是因为这几日辛劳过度,还是道人的先入为主,周问鹤总感觉眼前这位女帅的嗓音似乎比之前愈加沙哑了几分,覆在面上的肃杀气也更重了。高云止本来就是伶俐惯了的,眼见燕忘情面色不善,也不敢胡闹得过分,自顾自玩起了茶盖。剩下周问鹤一个人笑嘻嘻地面对女帅,仿佛一张口就打算说几个笑话把眼前这面色铁青的女子逗乐。

        然而最先开口的,却是板着脸的燕帅:“道长何故去而复返啊?”

        周问鹤咧嘴一笑:“看见贫道,渠帅是不是特别心烦?”

        “倒也不是,只是近日县城里诸事不顺,实在是不需要再接纳一个麻烦。”燕忘情的语气好似是三九天灌下一碗凉粥,冷淡至极,道人讪笑着搓了搓手:

        “不瞒渠帅,贫道这次回来是为了个七秀的朋友,一个月前,她因为种殃一事造访贵地。”

        “道长肯定弄错了,种殃云云都是本地愚民的讹传,我们这里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种殃。”燕忘情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完全不容周问鹤辩驳,道人仿佛在她的语气中听到了金铁铿锵之声。

        “也罢,也罢。”周问鹤悻悻然地沉默良久,忽然转移了话题,“那不谈这个了……其实呢,贫道此次在句注山深处看到了一些了不得的东西,所以着急赶着回来同渠帅分享。”

        “哦?那么说道长找到铁架了?”

        “不止,贫道还找到了别的东西。”说到这儿,周问鹤笑容陡然收敛,“‘瓦前鹧鸪’申屠法的尸体。”

        堂上忽然陷入了死寂,燕忘情紧抿双唇,一语不发,即使这女子真的因为道人的话深受打击,她也完全没有表现出来。苍云女帅坐在位子上,沉默得像是一尊雕像,一双透着彻骨寒意的眸子直直地逼视道人。

        刹那间周问鹤只觉得全身汗毛倒竖,仿佛他面前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支全副武装的军团。这股压力如此之大,道人甚至回忆起了当初面对白牡丹时的绝望。铁鹤道人暗暗咬紧牙关,用尽全力让自己的目光不在对视中落荒而逃。偏堂之上落针可闻,就连一旁的高云止也停下摆弄茶盖的手,翻着一双死鱼眼不停偷瞄女帅。

        “道长,你这是在要挟我吗?”女帅厉声喝问道。若是言语有重量,周问鹤估计自己已经被压垮了,他勉强摇了摇头,故作轻松:

        “渠帅误会了,这不是要挟你……”说时迟那时快,道人未等话音落尽,猛地从身侧罐子里掏出了一件白花花的东西,重重摔在地上,“这才是。”

        那东西在地上拍起了一阵白尘,裹在表面的石灰飞扬四散,露出了内部黑色的肉块。一股无法言喻的恶臭霎时间在偏堂四处弥漫开来,高云止忙不迭以手掩鼻,就连燕忘情那未覆面甲的半边脸上也全是嫌恶之色。

        再看地上,蜷在石灰中的赫然是一个严重腐败的肉囊,尺寸约莫相当于一个小儿头颅,通身遍布密密麻麻的触须,有些须子长短只到成人一个指节,有些却可长达尺余,这些肉腕张牙舞爪地向外翻卷着,却都已经毫无生气。肉囊顶端有一个小口,可以看出里面是中空的,不时有腥臭的黑水渗到口外,在周边的石灰上染出片片黑斑。肉囊外侧的纹路拼凑出一张五官扭曲的人脸,瘪眼瘪口,软塌塌地瘫在地上,看不出长相。

        “这东西,是从申屠校尉身体里挖出来的。”周问鹤还是面带微笑,但是笑容里却透出刀锋,“渠帅,你还坚持说,雁门郡内没有种殃吗?”

        偏堂里随即迎来了更长时间的死寂,黯淡的夕阳中,燕忘情的面色犹如恶鬼。良久之后,苍云女帅才重重长叹一声:“已经……蔓延到军中了么……”有那么一刹那,道人在女帅紧锁的眉头间,竟然看到了一丝束手无策的茫然,“道爷,我下面这个问题,是专门针对于真人弟子提出的:如果我现在,把关于种殃的事情和盘托出,你能不能在出门之后,当做我们什么话都没有聊过。”

        周问鹤正色道:“这要视渠帅所说的内容而定,不过,贫道可以保证,我只想找回自己的朋友,对雁门的事没有兴趣。”

        燕忘情点点头,她思索片刻,当她再次开口时,嗓音仿佛愈加低沉了:“首先,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只有苍云高层才知道的秘密:当初平阳公,左骁骑大将军薛礼[1],其实建造了两座雁门关,阴间一座,阳间一座。”

        “什么?”周问鹤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听错了,“燕帅,你是说……阴间?”

        “道爷,你要知道,你在其它地方所熟悉的事物法则,在长城这里,有许多是行不通的。这里,同普天下所有的地方都不一样……”

        武德二年,四个刘武周手下的兵丁从宁武关出发沿着长城前往下一个烽火哨站,可是等他们到达时,看见的却是在当地驻守多年的唐军。那一年是则天顺圣皇后载初元年,短短五里路,他们却在长城上走了整整七十年。

        “然而,这些人依旧是幸运的,从本朝开始往前算,至少到魏晋为止,每年都会有士兵在夜里驻守的时候忽然从长城上跳下去。开元十五年,十名玄甲军士奉命在雁门关附近的长城上巡守,当他们回来的时候只剩下了九人,其中有三个士兵变成了战友们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当别人向他们指出这一点时候,九个人无一例外地显露出困惑的神情。他们坚称出发的时候就是九个人,而其中没有任何人被调换。我们对那三个人进行了彻底的调查,却根本查不出他们的来历。仅仅从我加入玄甲军开始算,这样的失踪就已经不下二十起了……”

        天宝四载五月,一个巡夜未归的苍云军士被发现有一半身体融进了城墙里,同年九月,人们在长城偏关北段活捉了一个身着苍云军服的怪物。因为那只怪物无法沟通,兼又有极强的暴力倾向,苍云方面后来不得不将其格杀,至于这身军服的主人,则至今没有找到线索。从雁门关往西的长城上,时常会找到一些人类的残骸,死者全都是苍云打扮,但是没人认识他们。

        不过,在雁门流传最多的,还是长城上骤来骤去的阴兵,他们从来不说话,只是子时匆匆在长城上跑过,有时只有一个人,有时多达数百个。驻守长城的士兵们早已学会了见怪不怪,他们实践出一系列怪异的方法,可以区分长城上哪些是人,哪些不是人,对于后者,他们坚决地视若无睹。让人头疼的,还有一些突发情况,有时候士兵们在站了一会儿岗后会发现身边的同袍一个都不认识,有时候他们从长城上往下看,能看到一个深不见底的黑色世界,仿佛长城建立在一片虚空之中。

        “关于长城上那些怪事,军中对此的解释每天都在翻新,不过,我的士兵们都弄错了。赵武灵王在建造赵长城的时候,并没有在里面埋入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长城的建造本身,也跟所有的古怪力量无关,长城只是太长了,长到了扭曲了真幻,撕裂了时间,长到从来没有人能够从一头走到过另一头。道长,当你爬上长城,你就会明白那种感觉了,你根本没法确定它通向哪里。”

        注[1]:薛仁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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