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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黑牢城》(全书完)日本战国历史推理小说--作者:米泽穗信--翻译:Black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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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2-23 10:43: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落日孤影(8)

    村重回到宅邸,进入佛堂。他让近侍在房外等候,随后独自一人佩戴好笼手和护腿,默然走进点亮烛火的佛堂盘腿坐下。

    他眼前就是释迦牟尼像。村重对佛道并无轻蔑,但对释迦牟尼他却没有多少敬畏。释迦如来宣扬不杀,不杀于战争无益。因此村重更愿意朝拜诹访大明神或八幡大菩萨这些军神。然而,这一夜,村重不露声色地朝释迦牟尼像拜了一拜。

    罚。

    官兵卫是这么说的。难道真有佛罚?

    村重想知道的只是谋叛之人为谁。他认为只要找出是谁向瓦林能登放炮,就可以连带揪出反贼。可这一炮的疑点实在太多……官兵卫曾说村重命人调查的时候已经晚了,但根据郡十右卫门的报告,至少村重可以明确疑点所在。

    首先,向能登放炮之人的身份不明。说不定那人不是受人指使,而是自作主张朝能登射击也说不定。

    其次,那人把铁炮带进本曲轮的途径不明。按照十右卫门的话,落雷那天没有一架铁炮从外头被带进本曲轮,而且,铁炮库里所有借出铁炮的去向都记录在册,经过再三检查,不存在遗留。那么朝能登射出弹丸的那一挺铁炮究竟来自哪里呢?

    还有一点就是放炮位置不明。能够让人偷偷向能登射击的位置仅三处,本曲轮北端的天守二楼、通往武士住宅的渡桥旁松树以及村重宅邸的屋顶。村重认同十右卫门的这番推断。到底是哪一处?

    找出疑点就是解决一切问题的第一步。官兵卫所说佛罚一定和弄清疑点有关。

    “铁炮……”

    佛堂里,油灯火光飘动,村重自言自语道:

    “向能登放炮……那人想达到什么目的?”

    假如没有那道落雷,铁炮弹丸命中能登,村重和御前侍卫肯定会四处寻找放炮之人,找到后就会把那人围住。村重多半会想活捉他,但要是那人负隅顽抗的话,大概会被当场诛杀正法。换句话说,那人怀着必死觉悟向能登放炮,丝毫没有考虑退路。宁愿丢掉性命,也要杀死敌人,对于村重这样死中求活的武士来说,倒也不算不可理解。

    但村重转念一想便觉不对。

    “放炮之人被杀的话,佛罚就不能成立了。”

    如果放炮者的动机是打造佛罚的话,自己就绝对不能被抓住。要是自己被抓了,人们只会认为这不过是一次偷袭行为,只有让人们弄不清真相,佛罚才会成立。因此放炮者绝没有冒着丢掉性命的威胁,同时,他不能被人发现,更不能去死。

    也就是说,那人在向能登放炮后必须立刻躲藏起来。那么,那人能躲在哪里呢?

    那一天,诸将听到召开军议的大太鼓,缓缓通过渡桥进入本曲轮。桥边那棵松树附近人多嘴杂,在那里放炮的话马上就会被人看破。那人不是藏在松树上。

    诸将进入本曲轮后就朝天守走去。要是那人在天守二楼朝能登射击的话。楼下已有将领等候,诸将皆是武士,听到铁炮声后肯定会四下搜寻敌人。诸将四处走动时,那人绝对下不了楼。天守二楼没有第二条退路,看来那人也没有躲在天守。

    参加军议的诸将或守城兵士都不会经过宅邸。在屋顶朝能登放炮的话很有可能逃过诸将、御前侍卫和村重的视线。那人有可能就躲在那里。

    “这就是真相吗?”

    村重仿佛在问释迦牟尼。但木雕如来浮现出似有若无的微笑,没有回答。

    在宅邸屋顶放炮,确实可以避免被将士们目击。但那也只能是放炮后的片刻罢了。宅邸里有许多伺候村重起居的近侍和小厮,还有侍奉千代保的侍女。甚至说村重宅邸是整座有冈城里人口最为稠密的地方也不为过。万一有人向村重报告宅邸里有歹人,那人就没法离开屋顶了。小厮和侍女不会武艺,但他们互相都认识,因此那人亦不能混入其中。

    朝能登放炮后能够造成佛罚效果的位置,既不是松树,也不是天守二楼。这两处可以排除了。但是宅邸屋顶同样不具备条件。

    烛光照在释迦牟尼像上,佛像表情仿佛变了。拉门外的两个近侍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连咳嗽都没有一次。

    宅邸里的人要是值得怀疑的话,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在宅邸里做事的人都是世代生长于北摄的本地人。他们不会让陌生面孔的人进入宅邸。但人心善变。要是宅邸里有人怀有二心,受反贼指示射击瓦林能登,这也是有可能的事。

    要登上屋顶,就得有梯子之类的工具。这或许是个突破口……可是能登之死已经过去了快两个月。即便那人用过梯子,恐怕也早就被他藏起来甚至毁掉,恐怕是找不到了。假设那人原本就是宅邸侍从,放炮后就可以堂而皇之回到宅邸,再煞有介事地贼喊捉贼。那么,这就是那一日的真相吗?

    “不对。”

    村重微微叹了口气。

    “那人要从何处取得铁炮吗?说不通。”

    宅邸的侍从的确能够轻易攀上屋顶。但他没有铁炮。如果他从以前就藏有铁炮的话,必然早就说了,因为这是大功一件。像铁炮这样稀有的珍贵武器,很难想象有人会藏着掖着。

    罚。

    这个字在村重心里来回激荡。假若要给这座城里的人下达神佛之罚的话,恐怕没有比杀害无边的瓦林能登更合适的对象了。念及于此,村重忽而发笑。不,不对。最该受罚的人应该是我荒木摄津守村重才对。是我把士卒和百姓带进这场生灵涂炭的浩劫,是我误判情势枯等毛利大军,是我令这场战争迟迟不能结束。我为了逃脱织田的魔爪,不惜牺牲北摄百姓的性命……

    村重盘腿坐着,凝视释迦牟尼像,合掌祈祷。

    释迦如来、文殊菩萨、虚空藏菩萨,谁都行,不是佛的话,鬼也行。求您把智慧分一点给我吧!教我看清这座我亲手筑就的城池里所发生一切!

    村重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如此纠结能登之死。他明明是为了揪出谋叛者,但刚才拜佛祈祷时他心中所想远远不尽于此。他的思路拓宽了,覆盖了整座城,那一发弹丸必定和整座城有关。

    官兵卫是怎么说的来着?

    对,那家伙是这么说的。

    “摄州大人您早就知道佛罚的真相。”

    正是。官兵卫所言非虚。

    此刻村重方才发觉他确实早就知道了。

    这不是有冈城里第一次出现与佛罚有关的事件。

    当然了,有些人会把下雨刮风之类的现象也看作是冥罚、神的旨意、天道报应。有些人哪怕踩到马粪都会像露出受到天谴似的表情。但村重所想的不是这种鸡毛蒜皮之事,而是在关键时刻能够左右城池命运的事件。

    那还是春天。

    拜高山大虑率领的高槻众和铃木孙六率领的杂贺众那场争功所赐,城内掀起了无聊的争斗。立功心切的大津传十郎正巧撞了上来,村重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他带着高槻众和杂贺众发动夜袭,一举斩杀大津。然而,荒木家中无人识得大津长相,是以无从确认大功究竟归属高槻众还是杂贺众。高槻众信奉南蛮宗,杂贺众信封一向宗,城中立时分为实力差距悬殊的两派人,引起各种各样的事端。当时就发生了一件怪事。高山大虑所取得的首级在检查时尚无异象,忽然不知何时就成了单眼紧闭、紧咬嘴唇的大凶相。

    那个时候,城内就有了佛罚的传闻。南蛮宗不崇佛法,不敬古神,所以高山大虑的那颗头颅就显出了凶相。这无疑是神佛下达的惩罚,以警示世人引以为戒……就因为这番谣言,南蛮宗做弥撒的小屋遭人纵火,闹出了人命。

    村重重罚纵火者,可他却没有进一步深究首级变化之谜。武将争功有可能很精彩,也可能变得很丑陋。自夸自耀、贬损他人之类的行为屡见不鲜。想来是什么人为了偏袒杂贺众,故意替换了头颅。

    但是,武家争功虽然常见,极少有人会去替换已经检查完毕的首级。因为这等于是对大将不敬。明知如此,村重却仍然没有深究这件事。

    村重或许是在害怕吧。是谁替换了头颅?他敏锐的直觉仿佛在说,细究此事的话,必会查到一些他极其不愿看到的结果。

    武士取得首级,把首级带回本阵。首级需要经过化妆后再交由大将检查。

    负责给头颅化妆的人是谁?换句话说,从武士取得首级到大将进行检查之间,这些首级在谁的手里?

    对了。再往前回溯记忆,佛罚谣言甚至不是在首级争功事件初次产生。

    第一次莫不是在冬天?去年十二月,大和田城的安部二右卫门开城投降织田,阻断了本愿寺和有冈城之间的往来道路。首当其冲直面织田大军的两扇门户,高山右近的高槻城与中川濑兵卫的茨木城开诚投敌固然令人扼腕,但大和田城投降更令村重始料未及。应当立刻斩杀安部的人质安部自念。家臣们的控诉不绝于耳,就连安部自念自己都想要自裁以求往生极乐。可是村重拒绝了,他将自念投入牢中。村重此举的理由已经被官兵卫所看穿。

    村重本想将自念和官兵卫一起关在地牢,但总觉得似有不妥,在官兵卫身边放任何人都是种危险。于是他决定重新打造一座牢笼。在牢笼未成时,村重决定先把自念关在宅邸仓库。牢笼仅需一日便可建好。但就在那日,看守极其严密的情况下,自念惨死于仓库中。自念被杀了。

    自念死法诡异,明明白白是中箭而亡,现场却不见箭矢。仓库里只有自念一人。通往仓库的走廊上有御前侍卫守备,此外更无任何人经过。仓库外的庭院覆盖着薄薄的积雪,雪上没有足迹。

    随着自念的离奇死法流传出去,城内便生出各种各样的风闻言事。安部二右卫门背叛了大坂本愿寺,因果报应便报在了年岁尚幼的自念身上,肉眼不可见的箭矢射入自念胸膛。村重认为什么肉眼不可见、什么神佛之罚都是无稽之谈,但也不得不承认自念之死令他毛骨悚然。

    为了弄清自念之死的真相,村重初次造访地牢里的官兵卫。当村重细说事件本末后,官兵卫提出质疑、发出嘲讽、吟唱狂歌。而那首狂歌便蕴藏着揭示凶手身份的线索,村重籍此推理出了真相。杀害自念的人是森可兵卫,村重饶了他一命,随后他死在了战场上。

    此时此刻,村重猛然察觉真相还没有大白。

    可兵卫想要杀死自念,其背后还有自念自身的因素,那就是自念手持烛台作为黑暗中的目标。假若长枪稍许偏左或偏右,就造成不了佛罚的效果,自念必须牢牢站在计算好的方位不动才行。这会是偶然吗?自念极欲自绝以求极乐往生,莫非是什么人告诉了他这个方法,叫他手持烛台站在某个地方?也就是说,自念之死是由他人从旁协助的自杀!

    要真是那样的话,有谁能够和被囚于仓库的自念详谈呢?是谁给仓库带去火盆?换句话说,是谁在照顾自念?

    冬天的人质之死,春天的武士争功,以及夏天的铁炮,这三件事都形成了佛罚流言的根据,将三者收束起来看待的话。

    三件事的共通点是什么?

    释迦牟尼像微微一笑,高举右手做出施无畏印*,那是不必敬畏真理的手势。佛像左手低垂做出与愿印,村重曾听僧侣说过,那是普度众生、满足众生所愿的手势。佛是拯救苍生的存在,因此不会惩罚世人。不过岁月起伏,人们仍会心怀畏惧地嘀咕那该不会是佛罚吧?在这片乱世秽土之上,如不幸生而为民的话,就只能在修罗场一般的陋巷里苟且偷生。百姓不曾犯罪作恶,却承受着罪责惩罚的日子。正因如此,不论多么高德的僧人,不论他们多么热忱地宣扬佛祖慈悲为怀、广大无边,人们真正恐惧着还是命运无形的惩罚。村重陡然感到眼前这尊拯救苍生的释迦牟尼像正对他发出嘲笑。

    (施无畏印:释迦五印之一,佛教各派都认可的五种手印,分别为禅定印、说法印、触地印、施无畏印、与愿印。上文施无畏印的含义和我查到的不一样,不知道是什么流派)

    冬天,照顾安部自念的人是侍女。

    春天,为首级化妆的人亦是侍女。

    接下来是夏天……

    一阵微弱声音传来,有人打开了拉门。明知村重就在佛堂,胆敢不支吾一声就开门的只能是那个人。村重身后响起了个柔和的声音。

    “主公。夜深了,不妨歇息如何?”

    摇曳火光下,村重注视释迦牟尼像,说:

    “千代保。指使放炮之人的就是你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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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2-23 10:44:00 | 显示全部楼层
    (9)

    向瓦林能登放炮的人只能潜入宅邸、藏身屋顶,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但那人即便顺利射杀能登,仍然没有退路。就算他能暂时避开村重和御前侍卫的视线,却怎么也不可能避得开宅邸里的众多近侍和侍女们。可假如逆转思路的话,难不成是宅邸里有人打从一开始就同放炮者沆瀣一气?

    宅邸是村重日常起居之处,衣食住行一切事由皆在此筹备,更是村重休憩睡眠和接见客人的场所。负责安排宅邸中人做事的正是千代保。放炮者和宅邸中人串通,早早就潜入了宅邸等待向能登放炮的时机。若是如此,这件事绝无可能瞒得过千代保。

    既然宅邸里有放炮者的同伙,那么铁炮来源就不言自明了。郡十右卫门说在能登死去的那一天,没有一挺铁炮进入本曲轮,铁炮库借出铁炮去全部记录在案。也就是说铁炮早在那一天之前就被带入本曲轮了。

    守卫本曲轮的铁炮足轻每天都要先去仓库借出铁炮,任务结束后再还入仓库。铁炮库不会存在遗留在外的铁炮。因此哪怕得到铁炮足轻帮助,宅邸中人也没法携带铁炮潜入宅邸。如此想来,放炮者的身份便只剩下一个了。

    村重缓缓转头。肤白胜雪的千代保亭亭玉立在阴影之中。村重说:

    “放炮者是杂贺众吗?”

    “是。”

    说完,千代保静静走到村重身边坐下。村重盘腿,千代保半跪,二人一同朝释迦牟尼像合掌。

    马上拔刀砍了她吧!冲动如潮水般袭来,又如潮水般退去了。村重道:

    “竟不否认吗?”

    千代保用清澈的声音回答道:

    “既然摄津国主大人这么问了,妾身又怎能说谎呢。没错,确确实实是妾身委托杂贺众的人朝瓦林能登大人放炮的。”

    本曲轮的守卫除了村重的兵就是杂贺众,杂贺众会携带自己的铁炮。尽管十右卫门在能登死的那一天解除了杂贺众的守备任务,可在那一天之前,杂贺众是能够带铁炮进入本曲轮的。想必有名杂贺之人在前一天守备任务结束后假装出城,但其实是潜入宅邸藏了一晚。

    这番推理所得出的结论令村重感到困惑。

    向瓦林能登放炮之人背后定有反贼指使,只要抓住放炮者就能揪出那个把村重赶出有冈城的反贼,为此村重命令十右卫门彻查,还下地牢拜访官兵卫,甚至不惜向神佛乞求智慧,终于让他想通了放炮者及其指使者。可是千代保真的是谋叛者吗?千代保会像村重当年放逐池田胜正那样将他从有冈城里赶出去吗?

    困惑、怀疑。少顷,村重不禁对自己的推理产生了一丝动摇,但他想不到第二种可能,于是说道:

    “是谁收买你了吗?是谁教唆你向能登放炮的吗?”

    就像村重预料的那样,千代保摇了摇头,说:

    “无人唆使。一切皆是妾身单独所为。”

    “春天那场夜袭时,替换检首头颅的人也是你吗?”

    “主公英明,慧眼如炬。对,是我吩咐侍女捡回那颗丢弃的凶相头颅,再替换掉桌上的首级。”

    “你助长了城内一向门徒的气焰,一名南蛮宗信徒被活活烧死了。”

    村重说完,千代保的表情顿时蒙上一层阴影。

    “确实,这令妾身心痛万分。这可能听起来像是托辞,但妾身没有一天不在祈祷那人能抵达南蛮宗的极乐彼岸。”

    值此乱世,要说为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之死而心痛,怎么看都像是谎言。可在信奉“兵者诡道”的武家村重眼里,千代保所言却透着真诚,绝非虚言。

    “那么,冬天那件事呢?安部自念被刺杀的那天,是谁教自念站在那里的?”

    千代保微笑着说:

    “那也是妾身。”

    “自念知道自己会死吗?”

    千代保似乎没有意料到村重会这么问,略微一怔,说:

    “当然。为洗刷家族的耻辱,自念大人本就怀着颗前往西方极乐的心,他很痛快地应承了妾身的要求。真不愧是武家之子,品行高洁,令妾身钦佩至极。”

    村重毫无愤怒之意。比起怒火来,他的胸中倒充满了疑窦。村重如坠五里雾中。

    冬、春、夏,三处事关有冈城存亡的紧要关头。村重想尽了千方百计,如何与人谈话、如何分配长枪和铁炮,他绞尽脑汁才勉强保住城池不失。然而千代保却于村重肘腋之下处处生变。究竟为何?

    “罚……”

    村重呢喃道。难道被牢里的官兵卫说中了?

    “千代保。莫非,你想下达佛罚?”

    “主公,妾身岂敢。”

    千代保稍稍将身子向后倾,说:

    “妾身仅是一具愚钝的凡体肉胎,怎敢妄自代替神佛惩罚!妾身只不过是……”

    千代保双手合十,像是在请求某人的同意,接着徐徐俯首道:

    “只不过是想令他们相信佛罚的确存在罢了。”

    “他们是谁?”

    “自然是……”

    灯火摇曳,千代保的面容宛如观音。

    “百姓。”

    “百姓?”

    村重哑然。

    百姓。那些植稻种菜、织布锻铁、造房打井,不论酷暑或严寒都能活下来的人。哪怕被有冈城的木栅栏包围,哪怕被织田大军团团围住,在这一无所有的笼城里仍有成千上万的百姓。

    “你是为了让百姓相信佛罚存在,所以引导自念自杀,替换武士首级,射击瓦林能登?”

    “正是。”

    千代保维持合掌姿势,款款说道。

    村重突然想起来千代保是本愿寺坊官的女儿。加贺、南摄、伊势、三河、能登……各国都有一向一揆的火苗,千代保也有份吗?村重顺口问道:

    “你是想靠佛罚煽动百姓,在北摄掀起反叛吗?是受你父亲的指使吗?”

    “主公。”

    千代保放下双手,用深沉又平静的语调说:

    “妾身早已回答过,没有任何人教唆,一切皆是妾身单独所为。主公说我煽动百姓,可真是太抬举我了。”

    “我不明白,不明白啊,千代保。”

    村重语带愠怒,不觉焦躁起来。面对自己这位年轻的侧室,村重还是头一回表露出愤怒。此时此刻,千代保在村重眼中已不再是美丽的侧室,而是正体不明的存在。

    “巧言令色的家伙,竟敢愚弄我村重。别再装神弄鬼了,你杀害自念、调换首级,绝不仅仅是为了让人相信佛罚。你到底想干什么?”

    “主公。”

    千代保眼带忧愁,答道:

    “妾身所答句句属实,绝无半点诓骗之处。主公您之所以不明白,大抵是您出生于武家,是个刚猛武士的缘故。”

    “千代保,不要东拉西扯了。你难道以为自己能逃得了罪责吗?你在有冈城里闹出这么大骚动,我身为大将,想不斩你都不行了。”

    “主公,求您在处决妾身时一刀了之,不留痛苦。妾身早知必死,但,多少还是怕疼。”

    接着,千代保端正坐姿说:

    “主公。请恕妾身问您一个愚蠢的问题。您认为百姓最害怕什么?”

    “当然是死。”

    村重不假思索地当即回答道。

    “人最怕的就是死。”

    “那么主公您最害怕的也是死吗?”

    “我?”

    村重身形微微晃动,笼手的甲片发出一声“咔嚓”。这笼手不知挡住了多少次敌人的刀刃,将村重从断手致死的命运里解救出来。

    “我是武士,当然不会说怕死,但不怕死的武士只会枉自送命。可是若要说一个人最害怕死,那他就成不了武士。”

    “您所言极是。武家之人披坚执锐,手持长枪或铁炮,总有办法对抗死亡。有些百姓同样会购买武具,哪怕是破甲钝刀,多多少少也能抵抗。”

    千代保说道:

    “至于那些什么都没有的贱民,如鸡犬虫豸一般,只能等死了吗?”

    释迦牟尼静静看着面对彼此的千代保和村重。

    “不,鸡犬虫豸尚且能躲进山里、藏在草中,不至于被人随手杀掉。可百姓假若妨碍了什么人物,即便藏进草丛仍然会被抓出来杀死。人命比鸡犬虫豸更为卑贱。”

    “这亦是世间定数。人间万苦,人最苦。”

    “是,诚然。”

    烛光逐渐变得黯淡,只剩下不到小拇指长度的蜡烛在苦苦支撑,阻挡着从四面逼近的黑夜。

    “主公,恕妾身直言。主公您说百姓最害怕死亡,但妾身不敢苟同。百姓最恐惧的东西不是死亡。妾身曾经亲眼见过。”

    “亲眼见过?”

    “在伊势、长岛见过。”

    佛堂的黑暗吞噬了千代保的话语。

    伊势长岛。

    那是距离织田大本营尾张国仅仅咫尺之遥的地方。那里曾经发生过如火如荼的一向一揆。八年前,揭竿而起的一向门徒在木曾川河口无数滩涂上构筑城砦,遂既扼守住了要害地段。当时织田信长正率兵征讨伊势国,忽然腹地冒出了敌人。

    战斗非常激烈。初战就逼得织田信长的弟弟彦七郎信兴不得不切腹自尽。攻打美浓的大功臣氏家卜全与织田家老林新次郎也在此战中被杀。陆陆续续,更多织田武将在修罗场般的战斗中死去。再没有像攻打长岛这样令织田损兵折将的战役了。简直像是用鲜血洗刷鲜血。

    “本愿寺派家父赶赴长岛,无可奈何之下,家父带着妾身一起上路了。”

    千代保说道。

    “当时战斗刚告一段落。人们传言说织田绝不会放过长岛,一定会集结兵力再次卷土重来。但在这之前织田不会发动进攻了。家父相信了这番传言,便乘此时机前往长岛。长岛城弥漫教人难以置信的凛凛威风。矗立在河州上的长岛城恰如被河水托起一般。任何试图靠近长岛的船只都会遭到毫不留情的弹丸箭雨。那里的围墙很高,望楼很多,像妾身这样不了解战争的人真是想象不出这座城池到底怎样才会陷落呢?

    妾身不清楚城内究竟人数几何。五万?十万?也有人说不过是一万出头的样子。拿着薙刀、铁炮的僧侣武士,还有那些拿着各自趁手兵器的门徒,聚在一起豪言壮志说绝不会让魔王攻破长岛城。前进才是极乐,后退就是地狱。他们的斗志冲天,响彻云霄。”

    千代保再度合掌。

    “然后,织田就来了。连天魔都无法逾越的天堑木曾川上填满了安宅船*,织田军焚烧的篝火炙烤着整片天空,每晚都能听到织田军队的吼声,长岛城的围墙很轻易就被无数铁炮大筒给射穿了。城里原本昂扬的威势如同海市蜃楼般消散了,渐渐开始有人提出质疑说战死沙场真的就能往生极乐吗?”

    (安宅船:日本战国时代的一种大型近海战船)

    千代保的澄澈嗓音一瞬间颤抖了。

    “妾身与父亲在战乱中失散,我脚软无力又没有能证明身份的贴身信物,这样下去的话,只有死路一条。长岛城角落有一所残垣断壁的房屋,妾身就和数千名同样无力的弱者栖身在那里。城中兵粮短缺,每日只有稀粥果腹。铁炮声昼夜不停地响。小屋里有饥饿瘦到脱相的人,有失去手足的人,有老人,有小孩,有疯癫的人。宛若堕入饿鬼道一般。当时所有人,包括妾身在内,都觉得活不过去了。”

    村重察觉到千代保的指尖在微微颤动。

    “于是,我们开始念佛。我们合起那双皮包骨的手掌,从早到晚地念佛。救苦救难的阿弥陀佛,求您救救我们,请带我们极乐往生。主公,在那一刻大家都接受了死亡这件事,您知道我们最害怕的是什么吗?”

    村重理解了。死亡并不是最可怕的事。可他仍然答不上来。

    千代保用曼妙动人的声音说道:

    “我们害怕的是连死亡都无法终结苦难。”

    “……”

    “主公。所谓极乐,有人认为那就是个丰饶的世界,但这和妾身听到的不一样。极乐净土或者说无量光明土就是光明,只有光明……那是除了光明,什么都没有的世界。正因如此我们才感到心安,才希冀着哪怕早一日都好,只求早一日抵达极乐彼岸。百姓不光饥贫难言,万一被杀气腾腾的军队视作了阻碍,要么被杀,要么被粗蛮对待,苦难至斯。生老病死就是痛苦的轮回,我们已经不敢去想了,片刻都不愿。这世上再没有一群人会像那一天那一间朽烂小屋里的人们那样信念如一地念佛了。

    ……尽管如此,大家仍然不确定自己的祈祷究竟能不能传到佛祖耳中。就像主公您曾经也说过的,那一天长岛城内刀出都萦绕着想不听都不成的一句话。前进才是极乐。可对于手无寸铁的我们来说,还能往前进吗?前进又能进到何处去呢?在僧俗双方浴血奋战的关头,我们只躲在角落苟且偷生,这能算是弘扬佛法、为护法而战吗?我们这些连前进都做不到的人,极乐世界会接受我们吗?像这样自我怀疑的心绪给虔诚念佛的每个人蒙上了阴影。就这样,战争已近尾声。”

    长岛一揆的结局,村重早已知晓。他甚至在梦里见过。

    “那些号称要为佛法而死、挥舞薙刀的人和织田缔结了和约。我们准备船只打算出城,这主公您也知道。那时城中之人死绝大半,不是战死,而是饿死。身后就是尸山血海,我们这些弱小妇孺坐在离开长岛城的小船里面面相觑。直到今天,妾身仍不敢相信当时自己是多么的幸运。为何老天要救我呢?我们的身体还远未从那度日如年的苦难中苏醒,以致忘记了喜悦。大家心中都纳闷这一定是什么陷阱吧?在横渡河流的那一叶扁舟上,鸦雀无声,弥漫着不安情绪。突然有人开口说,我们后退了。”

    屋外吹进一阵风,烛火随风摇动。

    “恐惧迅速铺开了整条船。”

    前进才是极乐。

    “后退就是地狱,我们这不是在后退吗?我们这样逃走真的好吗?信奉一莲托生的我们难道不应该共同念佛赴死吗?这样偷偷活下去……难道不是后退了?等待我们的是地狱啊!就在这一刹那,织田军放炮了。”

    千代保的声音隐隐约约变得仿佛像从地底传来似的。

    “饿鬼道之后是无间地狱。我们一度自认为必死,随后侥幸逃命,现在再度面临死亡。然而这一次我们没法极乐往生了,我们要堕入地狱了!烈焰长河之上,只听得人们的尖叫声……阿弥陀佛,我们没有逃避,没有后退!没有后退啊!求求您,求求您送我们去极乐吧!但这或许是妾身的幻听也说不定,因为我已无法辨明周围的声音了。也可能大家只是在心下默念。我的身边再一次尸横遍野。”

    “……”

    “主公您出身武门,害怕的是枉死,即没有价值的死,因而您理解不了百姓。妾身认为,明知苦难仍将持续却不得不死才最是残酷。”

    织田在炮击长岛城的出城船只之后,包围了剩余城砦,放火烧城。

    据说有两万人死于这场大火。

    “回过神来,小船已经靠岸。岸边既没有织田军队,也没有一揆众。妾身眼前只有间空无一人的渔夫小屋。父亲说这是因为我有佛祖加持,才逢凶化吉、化险为夷。妾身当时逃进了山里,在山上目睹了织田军把长岛城的活口抓到本阵尽数斩杀的情形。我只觉得见到了恶鬼罗刹现世。”

    千代保继续说道:

    “妾身死里逃生,逃回大坂后见到一位高僧,河内国门真庄愿得寺的住持。我向他讨教佛学,问他那时后退的人是否会堕入地狱?我自己又是否会堕入地狱?听说那位高僧曾经犯了什么罪而遭到本愿寺放逐。总之,他回答了妾身的问题。高僧说末法之世,凡愚之人不可自救,因为弥陀本愿便是普度众生。前进才是极乐这句话就是教人自救,这就和宗门教义相悖了。至于后退就是地狱这句,阿弥陀怎会教出这种胡话来!多么愚蠢的便宜话啊!那位住持如此怒斥道。

    为佛法参战,不从者即破门,破门即堕入地狱。一向一揆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如果说这些话都有悖于宗门教义的话,那大家岂不是自讨苦吃?

    每当贫僧听到众生被那些只言片语的经纶所迷惑,顿感耳边有无常狂风呼啸。妾身永远忘不了那位高僧的这句叹息。此后妾身嫁给主公,过了一段梦幻般的日子,可天不遂人意。在织田形成包围圈的那一刻,妾身便暗自发誓。胜败无凭,万一主公您败了,决不能让伊丹百姓沦落至长岛那样的死法。神佛必定是为了伊丹百姓,才把我从长岛的无间地狱里拯救出来,妾身深信这一点。

    然后,笼城就开始了。

    只要是妾身能搭上话的人,妾身都会劝他们说不论前进与否,皆可往生极乐。大多数人听了妾身的话就会帮助妾身。至于那些妾身搭不上话的人,妾身就要让他们相信神佛就在他们身边。”

    村重想到了,千代保不光受到宅邸里的侍女、小厮爱戴,城里许许多多的士兵、百姓都仰慕、崇敬她。只要千代保在场,许多人都会恭敬地低下头来。原来那不仅因为千代保是村重侧室,而是因为他们都接受过千代保的教诲,愿为千代保效劳。

    所以千代保才能创造出神佛之罚。

    “背弃大坂的安部之人质离奇死亡,不敬佛法的南蛮宗所取首级露出凶相,刺杀无边的大恶人被不知所踪的弹丸击中。百姓必会将这些事看作冥罚,进而言之,他们就会认为神佛一直在看着他们。这样一来,妾身就能让这些迈向死亡的百姓安心。”

    村重从未相信过那些事是神佛之罚,一瞬都没有。但,城内的确流传着神佛之罚的流言。

    “主公您自然不会相信妾身这些小动作是冥罚。您是披坚执锐、刚猛足以自救的武士,当然用不着伪造冥罚这种手段。您一定觉得妾身所为滑稽可笑。

    然而,恐怕这座城里大多是不可自救的弱者。末法乱世,只言片语便可迷惑世人,或许伪造祥瑞拯救人心才是世所常见吧?“

    村重竟找不出半个字来反驳千代保。

    此时此刻,城中百姓依旧安稳。平民屏声静气地捱过了夏天,光是这一点就透着说不出的诡异。村重居然完全没察觉到古怪。事到如今,村重方才陡然觉察到了不对劲。当时,知晓无边之死的百姓,他们那股怒火、那份悲伤,究竟消失到何处去了呢?

    没错。落雷劈死了杀害无边的凶手能登,百姓就是因为知道了这件事,所以才能安静下来——大罪人已受天谴。天道有常,报应不爽。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佛祖在天上看着呢——百姓怨气得到了纾解。

    假如能登被铁炮击杀,说不定就没有这样好的效果了。但不可否认的是,对百姓而言那仍会是一根救命稻草。

    “妾身一心想着将死之人,若是妨碍到了主公施展武略,就请您责罚吧。妾身本该在那一天的长岛就往生极乐了。”

    说完,千代保闭上双目,虔诚念佛。

    灯火下的释迦牟尼佛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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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2-23 10:44:3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落日孤影(10)

    村重来到地牢。

    隔着粗粗的木栅栏,他与黑田官兵卫二人面对面席地而坐。黑暗中,两个人弓着背,坐在湿润的土地上。官兵卫伸直左足以减轻疼痛,村重则盘腿坐着。村重穿着符合摄津国主身份的小袖肩衣和羽织,还佩戴了笼手和护腿。官兵卫还穿着去年十一月被投入地牢时那身衣裳,现下已是黝黑褴褛,满是污垢。一霎间,村重恍惚了,竟不知到底谁在牢里头,谁在牢外头。

    夜已深,但究竟是几更天了呢?村重完全不清楚。他甚至不记得千代保是何时离开那间佛堂的。村重回过神来时就已经在地牢了。

    村重把千代保所说的话一股脑儿告诉官兵卫。村重没有任何想找官兵卫解惑的意思,只不过他已经没有其他可以说话的人了。官兵卫沉默着,好像什么也没听到似的。直到村重将一切说完,官兵卫才转动浑浊的眼球盯着村重,喃喃道:

    “转眼间……您竟这般憔悴了。”

    此地没有镜子,村重无从分辨官兵卫所言是否准确。可是他的的确确感觉到了自己身体里某种东西大约消逝了,那是对大将来说不可或缺的一个东西。

    官兵卫说道:

    “大致情况小人知道了。总而言之,按照阿出夫人的话,压根不存在谋叛者,对吧?”

    村重强健的体魄不由得陡然一颤。

    只要彻查射击瓦林能登的人,就一定可以揪出想要赶村重下台的反贼。村重曾经打的这个如意算盘现今全盘落空了。全都是泡影。千代保是做了不少违反村重命令的行为,但她不会暗通织田、流放村重。即便杀掉千代保也无济于事。村重还不至于糊涂到那个地步。

    不存在谋叛者……

    官兵卫的话渗入村重肺腑。如果没有反贼,为何城内守备懈怠至斯?军议上的乱象、诸将那冰冷的眼神又是为何?不,一定有反贼。只要砍掉谋叛魁首,一切就能恢复原状了。

    但是,不存在谋叛者!

    可这样一来,城内懈怠要怎么解释啊?难道根本没有人在背后策划谋反,家臣们只是单纯远离了我?村重不得人心了?

    “不对,一定有谋叛者。”

    村重自语道。

    “朝瓦林能登放炮这件事背后必定有谋叛者存在。我的想法没有偏差,我要向诸将要求人质,让他们把妻小送到本曲轮来。叫他们就不敢轻易动作了。官兵卫,你觉得怎么样?”

    “您也许是对的吧。”

    “将士们还听命于我。只不过有两、三个不听话的鼠辈,不,或许是五、六个吧。我乃堂堂摄津守村重,一辈子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大将。怎么可能不得人心……”

    官兵卫深深俯首,声音嘶哑,道。

    “您所言极是。摄州大人您统领家臣的凭仗就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只有不败,所有人才愿为您赴汤蹈火。”

    “我不会失败!”

    官兵卫冷眼注视着声嘶力竭的村重。

    不会失败——但更不会赢。而且没有任何胜利的希望。这一点,村重比谁都明白。

    “假使我赢不了,就非得失去家臣不可吗?信长在志贺、金崎败过,织田家臣离开他了吗?羽柴筑前亦曾有过溃不成军的惨败,可他依旧承担着攻略中国的重任,不是吗?为何我只失败一次就要失去一切?”

    在村重尚且是池田筑后守胜正手下一名家臣之时,荒木久左卫门、池田和泉、野村丹后等人都是与他并肩作战的同辈。从出生牛犊到久经沙场,十数年来他们与村重同甘共苦。对北河原与作和中西新八郎等年轻人来说,村重也应是优秀的大将。村重在这几年作主君的岁月里,何曾背信弃义,何曾辜负家臣?家臣们难道不该打从心底里认可村重吗?

    黑暗中,官兵卫朗声道:

    “皆因摄州大人一直在赢,您只有一直赢方能聚拢家臣。笼络人心原是极难之事。”

    村重默然。

    二人不再说话,地牢陷入恐怖的寂静。村重感到自己宛如被锁进了狭小的牢狱。自己统领北摄却依次失去了高槻、茨木、池田,最终被逼入这座地牢。

    “若想取胜……”

    官兵卫出人意料地说道:

    “尚有一计。”

    村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织田形成包围圈已有九个月,任何有可能获胜的法子他早都试遍了。

    “别开玩笑了,官兵卫。”

    “事关战事,小人岂敢玩笑。”

    木栅栏内的官兵卫顿时充满了威仪,扭曲的腿虽无法盘起,但他的上半身立得笔直,双手按在腿上,朝村重深深低头。官兵卫此时明明衣着褴褛、满脸污垢,可在村重看来竟像往日那样仪表堂堂。

    “时机已到。小人惜命至今正是为了这一天。摄州大人,小人官兵卫愿献上一策。”

    这一下大大出乎村重意料,他犹豫了。

    “恳请您准许小人献策。”

    官兵卫再次请允。

    “准了。”

    村重应道。官兵卫缓缓挺胸,如同古之张子房、诸葛孔明一般,神采奕奕地献策道:

    “不必小人多说,此役要害系于一点,那就是毛利的动向。然而宇喜多倒向了织田方,假使您避过织田耳目送信给毛利,毛利怕也不会动兵了。”

    村重点点头。官兵卫口齿流利地继续说道:

    “那么摄州大人您亲自去安艺国见毛利如何?请您搬出鞆城足利将军名号与毛利家家督右马头辉元大人谈判,情势就大不相同了。毛利也得顾虑脸面,摄津守大人亲自前来,毛利必须要有适当的回礼,否则族内就会产生动摇。只有这样毛利才会出兵。”

    “什么?”

    家族之间不派使者,家督亲自谈判,村重闻所未闻。真是单纯至极却又出人意表的计策,说不定真的行得通。的确是奇计。把足利将军家扯进来,确是妙着。

    搬救兵这件事不完全取决于双方地位。但家督亲自屈膝求救,这等于是摆明了说荒木家将来要追随毛利家。不过在这紧要关头,家格地位在村重心里连根毛都比不上。他没有理由不听从这条计策。

    “请先召北河原与作大人,他曾经出使过尼崎,代表他曾成功突破织田包围圈。请您向与作大人打听一下突围去往尼崎的道路。”

    “噢。”

    “进入尼崎后,请您去找浦兵部丞大人。小人曾与那位大人发生过干戈,是位气度不凡的武者。他一定正为自家主君的背盟行为而感到耻辱。只要摄州大人您拜托他,他必会排除万难为您准备船只前往安艺。陆路吉凶难测,海路的话,宇喜多就难以出手了。”

    “我知道浦兵部丞这个人,然后呢?”

    “抵达安艺后,请您先去造访安国寺。住持惠琼大人深得右马头信赖,而且是出了名地憎恶织田。他定会倾力相助,为摄州大人在右马头大人处斡旋。”

    村中再次重重点头。官兵卫愈说愈烈。

    “据小人浅见,右马头大人对名器兴趣颇丰。请摄州大人万不可吝啬宝物,拿上上品出来。切记给小早川左卫门佐隆景大人也准备一份礼物。毛利家的权柄掌握在左卫门佐大人手中,即便家督右马头称是,得不到左卫门佐大人首肯,事情依旧办不成。”

    “这样啊。我会记住的。官兵卫,你困于囹圄,居然能盘算出这么一条妙计吗?”

    官兵卫拜了一拜,脸色稍显柔和。

    “目前为止还仅是准备阶段。您带毛利援兵回来后,胜算至多不过五成。摄州大人,您骁勇善战,应该清楚小人所指的是什么吧?”

    “噢!”

    官兵卫之计犹如天助。村重不自觉地笑了起来,脑海里顿生出梦境般的场景。

    濑户内海尽是毛利援军的战船,在他的带领下进入尼崎城。守在尼崎城的儿子村次想必会惊讶到说不出话吧。织田军肯定狼狈不堪。然后信长多半会亲自出战。那个男人的作战方式总会有异想天开之处,但只要尼崎城发动进攻,就能和有冈城形成夹击态势。优势在我。村重一切准备都是为了那一天。地利在我。事前他也与二、三名敌将暗通有无。无边之死令人扼腕,但也不是找不到其他适合的僧侣。只要有合适的使者,就可以劝那些倾向毛利的武将倒戈。

    现在才是八月,决战大约会是冬天吧。在枯萎的摄津荒野上尽情驰骋,尽情施展武略,与织田前右府信长一决雌雄。腰佩名刀乡义弘,身穿岩井流具足,骑上木曾宝驹,将长年征战磨炼出的计略用到淋漓尽致。捱过笼城的煎熬岁月,最后来一场响晴白日般的决战,真教人神清气爽。

    村重臆想着自己带着胜利回到有冈城,诸将并排迎接的场面,不由得虎躯一震。就算输了,也会是后人代代口耳相传的本朝最大战役。在这样一场大合战里雄壮地、华丽地死去,对武士而言可谓是求之不得的死法。

    不行,不能再在地牢浪费时间,得赶快动身了。就在村重正欲站起身来之际,他忽然看到自己手甲上有只蜘蛛。

    那是只极小的蜘蛛。这蜘蛛生于黑暗,是以通体无色,在村重手甲之上大摇大摆地爬行。

    村重刚想伸手捏碎它,心中猛然响起千代保的话。人命比鸡犬虫豸更为卑贱。村重回忆着千代保的话。千代保还说了什么?什么是世所常见来着?

    祥瑞。

    祥瑞拯救人心。千代保是这么说的。

    不,不对。在那之前她还说了什么?说了什么?

    村重不解自己为何执念于千代保的话。先捏碎这虫豸蝼蚁,再离开黑暗的地牢,抓紧时间准备作战才是正经事。要想早一步做准备的话,就得杀掉这只虫子,不杀不行。

    对了。村重终于想起来了。千代保说的是伪造祥瑞拯救人心才是世所常见。

    为什么?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句话?为什么会在官兵卫献出奇策的这一刻想到这句话?弱者才会紧紧抓住伪造的祥瑞以求拯救,我可是摄津守村重,我绝非弱者。不对。

    这不是真相。

    官兵卫凝视着村重,蓬头乱发下他的那双眼睛里毫无生色。仿佛他已然忘却自己适才所提计策,眼神里空无一物。

    黑暗中,村重抖抖手腕将蜘蛛弹开,说:

    “我懂了。这就是你的计谋吗?”

    官兵卫的脸色蒙上一层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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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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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2-23 10:45: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落日孤影(11)

    毛利不会来。村重早该明白,不管怎么想,毛利都不会来。

    可是他心中仍然保持着那么一丝念想。人,越是临近灭亡就越是不愿承认,不论多细微的祥瑞都会视作救命稻草。官兵卫瞄准的就是这一点。说起来,官兵卫那时候说过的。就在他凭三寸不烂之舌教唆狱卒,逼村重斩杀了狱卒的那个时候。

    ——身陷囹圄的人想要杀人其实算不上难事哟。

    “官兵卫,你……是想在牢里杀了我吗?”

    察觉到后,一切都一清二楚了。

    古今东西,想逃跑的人绝不会说自己要跑,定会反其道行之而吹嘘勇猛。当然,兵法上确有佯退之说,不懂撤退的人根本算不得会打仗。但如果有个人逃跑前号称自己是去搬救兵,人们真的可能相信他是去搬救兵吗?更何况这个人就是大将村重。在战况严峻的时候,大将带领家臣一同撤退还算是寻常之事。然而在城池陷落之前大将就独自逃跑?简直是天方夜谭。

    村重说道:

    “若依你的计谋行事,我必将留下千古的骂名。你想斩的不是我这颗项上人头,而是我的名声。”

    官兵卫神色大变,眼神像涂了油一般放光。村重曾经见过这种眼神。去年官兵卫被投入地牢没多久的时候,从村重这里听说了自念之死后,他也露出过这种眼神。

    官兵卫莞尔一笑,道:

    “竟不上当,这可真出乎小人意料。”

    “官兵卫!”

    “小人本以为摄州大人定会二话不说立即动身。您是想到什么了吗?”

    官兵卫之计让村重感到犹如天助。若是千代保之前没有说过只言片语迷惑人心那番话,村重肯定上当了,因为官兵卫的计策甘如美酒,甜如美梦。

    官兵卫慢慢地晃悠身子。明明自己计谋被破,却一脸愉悦,毫无不快之色。村重一面为避开必死陷阱长舒一口气,一面也诧异于官兵卫的深谋远虑。

    “官兵卫,你在这十月里盘算的就是这件事吧?”

    官兵卫不答,只是一个劲地窃笑。

    每当有冈城危在旦夕,村重就会走下地牢找官兵卫解惑。官兵卫便乘机探寻村重内心,盗取村重言语隐藏的深义,再给予村重排忧解难的线索。没错,官兵卫没有任何理由替村重解答谜团。可官兵卫仍然解答了,但绝不是出于他压抑不住自己施展才智的欲望。村重打从一开始就误判了官兵卫。从始至终,官兵卫的理由只有一个——在今时今日一举埋葬村重的名誉。

    “即便让我名誉坠地,你也拿不到半分功劳。为什么要这么恨我?你能活到今天全是因为我啊,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村重问道。官兵卫放声大笑道:

    “是摄州大人您强行不让我死罢了,还说什么救命恩人,真叫人笑掉大牙!我那时但求一死的事,您难道忘了吗?”

    “你是在恨我不杀你吗?还是恨我将你囚入地牢,让你失了颜面?”

    “颜面?”

    官兵卫朝村重瞪着浑浊眼球,叱道:

    “都到这份上了,您还在问我为什么恨?装糊涂也要有个限度!”

    要说官兵卫憎恨村重的缘由,那可真是数也数不清。一辈子都在战场度过,长于算计的村重乍然心生闪念,说:

    “莫非是松寿丸?”

    官兵卫无言。

    村重猜中了。

    比起惊讶,村重感到更多的是畏缩。人质被杀虽为武门之耻,不过乱世之中早已屡见不鲜。只要为了活命,送儿子作人质就舍弃儿子,送父母作人质就抛弃父母,这就是武士浅薄又坚强的一面。难以相信官兵卫为此事忌恨能如此之深。

    “你太幼稚了。官兵卫,我能理解你的丧子之痛。可这就是武门宿命。想不到你连这点小事都不懂。”

    “您说武门?”

    官兵卫冷笑道。

    “松寿丸要是死在战场上,方可说是武门之死。或者小人背叛了织田导致松寿丸受刑,那亦可称得上武门之死。哪怕是因为小人夹在主家和织田之间顾此失彼,令幼小的松寿丸惨遭不幸,身为武门也只能自认无奈。然而松寿丸却是因何而死?”

    官兵卫激动地说:

    “不论您是把我的首级送回去,还是放我回去,松寿丸都会安然无恙。可您既不放我又不杀我。大大违反世间伦理。我早就说过,您会遭因果报应的。因果循环令松寿丸无辜丧命。村重,杀死我儿的正是你那自以为慈悲的虚荣心!”

    官兵卫硬撑瘦削衰弱的身体,高高扬起震动的双臂,仿佛想用这双手扭断村重的脖子。

    “犬子聪颖、坚强,实是黑田家,不,是我的希望之光。村重,把你挫骨扬灰都难解我心头之恨。你为了自己的虚荣和武略,剥夺了本属于我儿的武士之死,我发誓要剥夺你的武士之死。我要把你的名字永世刻在耻辱之柱上!”

    村重忽感官兵卫离他越来越近,近乎贴身站立,木栅栏像不存在了似的。村重不由身体向后仰去……但事实上官兵卫依旧困于牢内,他根本碰不到村重。

    “这就是你的真心话吗?”

    村重装作有些害怕地问道:

    “我已识破你的诡计。你已无招可出。你该死了,或许没多久就能跟儿子见面了。”

    “见面吗?既是我官兵卫的儿子,最后一定死得很体面,否则见了面我可要责骂他了。但是,摄州大人。”

    官兵卫脸上再度浮现出那副轻蔑的笑容。

    “摄州大人您说错了。小人头先说过时机已到。吾计成矣。”

    “什么?”

    官兵卫张开双手,说:

    “那条计策什么时候献都行,何须等上十月?摄州大人您觉得我为什么要听您说那些故事,为什么要用我三寸不烂之舌解决有冈城的危机?城池过早陷落于我究竟有何不益之处?

    “你难道不是为了搏取我的信任吗?”

    村重说完,官兵卫边笑边用手拍打膝盖。

    “信任?言之差矣。摄州大人。”

    官兵卫伸手抚摸头顶的伤疤,说:

    “请想一想,摄州大人要是太快战败开城,就像松永弹正那样。首先,织田肯定会允许您归降。其次,摄州大人那样就只落下个谋叛者的罪名,还能有机会待在织田麾下作战雪耻。那可不行啊。因此小人才会多那几句嘴,帮助摄州大人安定城池。小人一定要把这场战争拖久一些。如今开战已有十月,信长大人是绝对不会赦免你了!”

    村重想到若是没有官兵卫,有冈城说不定早就开城了。信长这人虽喜怒无常,但是如果仅仅是一两个月,仅仅撑在到春天就开城的话,即便是他理应也能接受归降。可村重向官兵卫求助了,他解决了城中难题。事到如今,信长不可能接受投降了。

    官兵卫收敛起笑容,说:

    “还有个更有趣的理由。小人等上十个月,非是在等别人,正是为了等待摄州大人您的家臣背弃您的这一天。等到流言蜚语、飞短流长的这一天,等到您开始疑神疑鬼、搜寻反贼的这一天。只要毛利不来,荒木家必定会走向分崩离析,这一点在小人看来,洞如烛火。本以为您还能支撑半年,不料竟这般脆弱。真是多亏了阿出夫人呢。”

    接着,官兵卫正色注视村重。蓬头垢面下,官兵卫的眼睛湿润了,他既温柔又平和地说:

    “摄州大人。这是座没有援军的城池,您下一步作何打算?”

    “……”

    “打算继续日复一日地举行不会有任何结果的军议,直到兵粮耗尽吗?”

    “……”

    “小人所献计策,十有八九不过画饼充饥,只能玷污摄州大人的名声。但总有一二分可行性。摄州大人若能舍弃大将声望,听从我这乾坤一掷之计,或许好过坐以待毙。您能舍得率大军驰骋于摄津荒野的美梦吗?不管怎样,小人确信您不日就将离开这座城……否则,小人就不可能说时机已到,吾计成矣了。”

    村重心知官兵卫所谓美梦实乃毒药。既知毒药,就不能入口。

    然而,村重之心早飞到了疆场之上,

    “小人这条命已经没用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语罢,官兵卫低垂头颅。一根紧绷的弦终于断开,官兵卫宛若要与这座黑牢融为一体。顷刻间便要覆灭的有冈城,在城下有座不见任何光明的地牢,两名弓着背的武士对面而坐。

    未几,村重伸手拿起烛台,缓缓起身。村重不想杀官兵卫,因官兵卫大抵已如一具行尸走肉。即便不是,村重也不愿再无端制造罪孽。就在村重走上台阶一步时,官兵卫宛如询问天气似的,轻描淡写地问道:

    “摄州大人。不论今后命运如何转动,你我大将、囚徒都是最后一次面对面了。是以小人想问一句话。”

    村重驻足回首。烛火微弱,难以照亮淹没在黑暗中的官兵卫。

    “问吧。”

    村重说道。

    “好。”

    于是,官兵卫发问。

    “摄州大人,您究竟为何反叛?”

    “唉……”

    村重不禁笑了。在最后的最后,官兵卫问的这个问题大出村重意料。

    “你之前不是已经说出答案了吗?”

    “小人说过……吗?”

    “行,我告诉你吧。”

    村重对着黑暗说道:

    “我没有治理摄津的名分。摄津并非我从祖辈父辈接过的土地,也不是我受封的土地。我更没有你所言聚拢万人之心的力量。没有一条名正言顺的理由。好了,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背叛织田了吗?”

    官兵卫不答。

    “信长那家伙和我不是一样吗?他只是尾张国代守,还是个庶出。我还听说他祖上是越前来的。他没有统治天下的家格,更不可能受封统治天下。那个人甚至拒绝了右大臣的任命。尽管天下万民现在都认可织田的强大,可织田究竟凭什么统治我们?我找不到理由。仅凭武力夺取国家的人必将走向悲凉末路……这不是你说的吗?”

    村重想起了他造访安土城那一天的情景。那是座无比宏伟壮丽的城。身旁的家臣同辈都在交口称赞城池之威仪,但村重所想却不同——这不就是阿房宫吗?

    “话虽如此,信长确有聚拢人心之力。他是如此耀眼,不论是谁都会被那个人给吸引。我无法压抑住把身家性命赌在织田身上的想法。可是……那个男人自己丢弃了这股力量。我也算杀过不少人,可他实在杀太多了。”

    战国乱世,任谁都会杀人,任谁都会被杀。赶尽杀绝之举在当世绝非罕有,饶是如此,信长嗜杀未免过头。

    “伊势长岛,还有越前。一向一揆当然是个大麻烦,可是残杀一万人、两万人,这太不正常了。前年播磨上月城的情形……你也见过吧?”

    村重和羽柴筑前守秀吉的攻势,据守上月城的赤松藏人根本抵挡不住。羽柴军队攻入上月城,将赤松残党尽数斩杀。到这一步为止还处于村重所能接受的战争范畴。可是之后就出事了。

    “信长抓住女人小孩,把他们并排在刺在国境的木桩上,施以磔刑。”

    两百人,成排结队地磔刑示众。

    “信长说这是为了恐吓宇喜多,威慑摇摆不定的播磨国人众。这就偏离了正道的战争。而且宇喜多并没有胆怯,播磨国人众在那以后仍然反复无常。完全没有达到威慑的目的,只是无端端害了妇孺性命!”

    官兵卫真的在那团黑暗里吗?为什么什么话都不说?

    “织田战法举世震惊。信长命令手下把小孩子丢进油锅,这还算人吗?我想再过不久,百姓也好,织田家臣也好,都会背离织田了。不,说不定已经背离了。官兵卫,主君的惩罚,我可以谢罪。神佛之罚,我还能祈祷恳求宽恕。但是来自百姓或家臣的惩罚,我要怎样抵抗呢?无从抗拒。我害怕的正是这件事。因此我反叛了。我只是想让荒木家活下去,作为武士活下去罢了。织田即将灭亡,我不想跟着他灭亡,仅此而已。”

    但也许,稍微早一点,稍微早一点点就好了。村重陡然察觉到了某件事,心中顿感些许苦涩。

    “但我陶醉在了战争之中,不觉竟忘了自己掀起叛旗的理由。要说我有什么疏忽,恐怕就是这个吧……好了,官兵卫,我要走了。松寿丸之事,我深表遗憾。你一定恨我入骨吧?凋敝乱世,唯有无可奈何。”

    村重言毕,转身朝地面等待他的修罗巷走去,此地唯余黑暗。

    天正七年九月二日,荒木村重逃离有冈城。

    有冈城的命运走到了尽头。

    (第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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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2-23 10:45:35 | 显示全部楼层
    《黑牢城》终章:果

    1

    夕阳残照,苇原升起血烟。

    敌方六人。荒木摄津守村重有同伴三人,郡十右卫门、乾助三郎、杂贺众下针。但乾助三郎背着行李,行李中有名贵茶器,令他投鼠忌器,无法自如作战。敌方六人皆头戴斗笠,身穿盔甲,一看他们手中长枪就会明白这些人都是巡逻足轻。敌人误以为村重一行人是落难武士,大加猖狂地出言羞辱。一名足轻大大咧咧地走近,“唰”,村重手中奈良刀光一闪,敌方立刻只剩五人。

    “可恶!”

    足轻一边嚷着,一边举起长枪。眼见他们打算替战友报仇,村重反而安下心来。要是这五人作鸟兽散各自求救的话,那就万事休矣。

    “大家留神。”

    低头看了一眼飞溅到自己盔甲上的鲜血,村重高声喊道。郡十右卫门架起持枪,突然瞄准足轻掷了出去。突如其来的一掷令那个足轻闪躲不及,持枪一下就刺穿了他的喉咙,顿时倒毙。十右卫门接着刷的一下拔出刀来。

    形势瞬间逆转,足轻们脸上露出恐惧神情。好机会,村重挺刀朝其中一人冲去。十右卫门也举刀砍向另一个人。剩下两名足轻被村重的进攻速度所震慑,但到底是乱世之兵,不至于吓到动弹不得。一人举起长枪朝村重刺去。但这一招村重早有预料,他闪身躲过长枪,一刀砍中足轻肩膀。足轻吃痛不起,长枪掉落在地,然后村重对准他的脑袋就是一刀。

    “把枪丢掉,拔刀!”

    剩下三名足轻里最年长的一个人嚷道。面对骑马的武士,长枪极其有利,可要是近身搏斗,长枪着实施展不开。足轻们便将长枪仍在脚边,齐齐拔出刀来,但十右卫门等的就是这一刻。他从尸体上拔出先前所投掷持枪,连续使出二段、三段突刺。一名足轻招架不住,胸口立时多了个窟窿。

    另有两名左右夹击的足轻同时举刀砍向村重。村重举刀架住右侧,将左侧交给诹访大明神

    的加持。果然左侧一刀未中要害,只割伤了他的盔甲半袖处。村重超右侧敌人连出数刀,对手勉力挡住村重连击,而后反手进行还击。经过好几次对刀,村重手中这把奈良刀立刻弯曲了。但村重却用这把钝刀再次使出连绵不断的攻势,终于贯穿了足轻身上的薄甲。

    剩下那名足轻把刀一丢,什么话也不说地掉头就跑。要是让他逃了可就麻烦了,就在村重懊恼的一刹那,下针说:

    “我来。”

    下针早已摆好了架势,举起火绳枪瞄准逃跑的足轻。

    “好。”

    村重话音未落,铁炮口就冒出火舌,弹丸不偏不倚正中足轻的后脑勺。

    黄昏时分,天空宛如炎热地狱般赤红。村重发现弯曲的奈良刀已塞不回刀鞘,试了几次后干脆丢弃。十右卫门似乎负伤了,按着自己的右臂。下针四处张望着,好像在寻常是否还有敌人藏在苇草从中。他为了能尽快放炮,手里头一直抓着早合*。没机会出手的乾助三郎一脸遗憾。

    (早合:将铁炮一次射击所需的弹丸和火药合成封装,一般用竹筒或纸包)

    “敌人可能会听到铁炮声,得赶紧走。”

    村重说完。十右卫门走上前单膝跪地,道:

    “主公。属下想在此辞别。”

    “什么?”

    “刚才那一枪已贯注了属下最后的舍己奉公心愿。那一枪既已命中,请恕属下不能陪您前往尼崎了。”

    笼城九个月来,十右卫门想必有许多苦衷和难言之隐。村重扬起眉毛道:

    “你这是要和我断绝君臣关系吗?要弃我而去?”

    十右卫门深深低头,气沉丹田,重重地说:

    “属下没有抛弃您!”

    接着,十右卫门压低声音,呕血似的说:

    “属下虽身无大才,既忝任御前侍卫组头,率领御前侍卫,自当忠心无二守护主公左右。但属下与御前侍卫同甘共苦,共赴沙场。怎可丢弃部下,独自出城?”

    “我没有放弃有冈城,十右卫门。我一定会回去,一定会带着毛利地援军回去!”

    “属下当然也期盼着那么一天。可我不能随主公同往,有冈城里的御前侍卫们还在等着我。主公,请您下令让我率领御前侍卫留守有冈城。属下……属下不能抛下他们!”

    顺着十右卫门的右臂,鲜血流淌在地上。

    十右卫门这番话可谓是赌上了性命。村重并非不能理解他的想法。村重无力地耷拉着肩膀,干巴巴地说道:

    “好吧。十右卫门,你回有冈城去吧,在我回来以前,你要守住城池。”

    “属下誓不辱命。”

    “要是万一……不,是万万一……”

    村重说道:

    “我没有回来,十右卫门,你可别死啊。你身怀将才,在这个时候为我而死就太可惜了。至少……”

    村重的声音里满是自嘲。

    “至少,要为一个值得死的主君而死。”

    “主公!”

    “去吧。不准抗命!”

    “是!”

    临行前,十右卫门最后看了一眼乾助三郎。乾助三郎的双眼湿润了。

    “助三郎,主公就拜托你了。”

    “首领大人,请您放心吧。请您一定照顾好我们的同伴。”

    听了助三郎的话,十右卫门微笑着说:

    “我答应你。那么,属下告辞了!”

    十右卫门深深低头行了一礼,拎起持枪转身离去。

    下针一面目送十右卫门,一面背起火绳枪,说:

    “那么,小人也告辞了。”

    “……你也要走吗?”

    下针略一点头,说:

    “小人原非摄津守大人的家臣,而是铃木孙六大人的人。很荣幸能帮上摄津守大人的忙,但要是小人就这样离开孙六大人的话,难免日后要被杂贺庄的人指指点点。”

    下针所言合情合理。村重颔首道:

    “明白了。你干得很好。”

    “像小人这样的卑贱之人竟然让摄津守大人如此赏识,惶恐之余,不胜殊荣。好吧……”

    下针表情稍许为难,接着鼓起勇气说:

    “其实朝能登入道大人放炮的便是小人。”

    “原来是你吗?”

    铁炮这东西,想要精确命中简直难于登天。饶是如此,那人还是能向能登放炮,只可能是专精铁炮的杂贺众所为。村重原本就是这么想的。下针的话,那一切都符合情理了。

    下针挠挠头,说:

    “阿出大人出言相求,小人难以推脱。那一夜,小人满心以为必中,却被那道忽如其来的落雷给吓了一跳……小人琢磨这应该是与您的最后一面了,因此想说出来。不过我说要回去找孙六大人这决不是谎话,但终归只是个借口罢了。在您面前这么说或许有些不敬,阿出大人告诉小人‘前进才是极乐,后退就是地狱’是句彻头彻尾的假话,无须前进照样可得极乐。会这样说的人只有她。小人我一辈子都在战斗,即前进的日子里度过,是她让我人生头一回体会到了喘息和安心。”

    下针这番话的确有无视身份地位的逾矩之嫌,可村重丝毫没有不快。亲眼看到被千代保所拯救的人现身说法,村重不可思议地感到很是欣慰。

    “失去了城主,有冈城接下去发生什么事都不奇怪。反正终归一死,小人拼死也要保住阿出大人。”

    “知道了。你就放手去做吧。”

    村重说完,下针再度低头。

    “摄津守大人,请一路小心。告辞。”

    语罢,下针便消失在了苇从中。

    就要入夜了,村重和乾助三郎二人佇立在苇原之上。助三郎背着村重交待的行李,摆出一副舍命护卫的架势。行李里头放着名物茶壶“寅申”。那是用来乞求毛利伸出援手的礼物。

    “走吧,助三郎。”

    “是。”

    助三郎毕恭毕敬地从命。

    君臣二人在天色渐暗的北摄旷野中前行,他们身后就是血淋淋的足轻尸体。村重蓦然回首,只见有冈城恍如漂浮在绯色与群青色交织的空中,摄津大地上横卧着它那庞大的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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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2-23 10:45:44 | 显示全部楼层
    2

    因果循环。

    有冈城。

    十月十五日,中西新八郎和泷川左近内通,开门引织田军入城。有冈城北、西、南三座城砦悉数陷落。织田占领了伊丹村,焚烧武士住宅。最后只剩下本曲轮负隅顽抗。剩下的家臣在本曲轮里又撑了一月有余,但毛利仍然没有来,本曲轮终究还是沦陷了。

    野村丹后在鵯塚砦遭到攻打之时,几乎损失了包括杂贺众在内的绝大多数兵力。他提出投降但遭到织田拒绝,随后被织田所杀。

    荒木久左卫门把诸将的妻子儿女扣押为人质,和其他老臣一同前往尼崎城劝降村重。但村重拒绝投降,且不愿回到有冈城。于是,久左卫门逃亡去了淡路。

    池田和泉留守有冈城,在听说荒木久左卫门逃之夭夭的消息后,自知无法保住子女妻小,最后用铁炮爆头自杀了。留有辞世诗二句:

    形散如朝露,徒留子孙憾*。

    (原文为露の身の消えも心残り行、何とかならんみどり子の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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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2-23 10:46:01 | 显示全部楼层
    3

    中西新八郎引织田军入有冈城后,就成了北摄新主池田胜三郎恒兴的家臣,之后再无建树。

    高山大虑在城破后保住了性命,后来成了北陆的柴田修理亮胜家手下。他的儿子高山右近

    早早归降,是以后续得到了织田家的重用。

    铃木孙六在此战后生死不明。有人说他在鹎塚砦里被敌所杀,也有人说他没有死。日后,他的儿子在纪伊德川家底下做事。

    北河原与作侥幸未死,一直在北摄一处叫小野原的土地上生活。传说他后来抚养了变成孤儿的村重之孙。

    下针同样生死不明。不过据史书记载,有冈城里杂贺众无一生还。

    无边虽在北摄身亡,在安土却出现了冒用无边名号的人。此人受到民众爱戴,不久骗局被人揭穿,遭到处斩。

    乾助三郎成功护送村重和名器抵达尼崎城。之后下落不明,不知是否继续与村重转战南北。

    郡十右卫门没有死于有冈城之战。三十六年后,丰臣秀赖命他在大坂之阵出战。大坂精锐七人组中就有他,人称郡主马。七十高龄的他被任命为旗奉行,战至最后一刻,最终切腹自尽。

    4

    诸将的家眷妻小大多遭到了处刑。

    在尼崎城,约一百二十二人被施以磔刑。

    在有冈城,里有女子三百八十八,男子一百二四人被活活烧死。

    在京城,有名有姓的将领妻小三十余人被斩首。

    千代保亦被押解进京。赴刑场时,她在寿衣外披了一件华美的小袖。到达六条河原刑场后,千代保走下囚车,理理高发髻,整整小袖衣领,心无旁骛地、安静地、从容地引颈就戮。千代保留有不少辞世诗,其中一首为:

    心月无乌云,与光同西行*。

    (原文为みがくべき心の月のくもらねば、ひかりとともににしへこそ行)

    西是极乐净土的方位。据说和千代保一起被斩首的还有许多侍女,她们都和千代保一样从容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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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2-23 10:46:23 | 显示全部楼层
    5

    荒木村重仍在战斗。逃离有冈城后,他在尼崎城和花隈城持续坚守到了翌年七月。想必还是在枯等毛利吧。花隈城破,村重便逃到毛利领内。

    后来他以茶人的身份回到摄津,在有冈城陷落后的第七年,寿尽离世。村重理应作过辞世诗,可无人知晓。没有任何人为村重书写过一笔一墨。

    6

    织田信长在有冈城破三年后,于京都本能寺迎来终结。

    据说尸首不见踪影。

    7

    至于黑田官兵卫。

    有冈城陷落之际,家臣栗山善助在狱卒加藤又左卫门的引导下救出了官兵卫。官兵卫衰弱不堪,他的双颊凹陷,腹部膨胀,好似饿鬼。四肢像枯萎的树枝,头顶还留有结痂伤疤,腿部弯曲过久积重难返。官兵卫生还令羽柴筑前守秀吉大喜过望,他让官兵卫先把政事放下,去静养一段时候。官兵卫从命,便到有马温泉疗养身心。

    时过境迁,待到十冬腊月,官兵卫终于可以自行起身,能进食稀粥之外的东西,依靠拐杖也能自力行走。他的声音不再沙哑,眼睛再次习惯了阳光。

    静养处有栗山善助等数人服侍官兵卫。但当官兵卫听闻千代保被处斩的消息后,他没有带任何侍从,独自走出旅店。深冬,有马山间白雪皑皑。官兵卫被囚入有冈城就在去年冬天。自那以来,整整过了一年。可是官兵卫却仿佛只觉得过了一夜。

    官兵卫在雪地里踯躅而行,身后留下一路脚印和杖迹。

    那间地牢中所发生的事,思来像是做梦一般。可真是个噩梦啊。官兵卫穷极己身才智,只为了永久地贬损另一个人的名誉。但是最终结果怎么样呢?战争时间被拖长了,无数军民为此而死,几百人被烧死、受磔刑、遭处斩。

    竹枝承受不住积雪重量,产生极大弯曲,随后发出咔嚓一声。官兵卫似乎没有注意到这声音。

    在那间地牢里,自己是被邪魔上身了吧?官兵卫暗自想道。否则,以他的智慧绝对不可能忽视这些后果。没错,由于儿子那毫无荣耀可言的枉死,我一心只想着折杀村重的名誉。因此除此之外,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不过,官兵卫不认为这件事的责任不完全在于他施展了智谋。官兵卫确实预料到了荒木久左卫门等家臣会跑到尼崎城说降村重,但即便是官兵我也不可能料到久左卫门他们说降失败后会直接逃之夭夭。听说比起村重逃离有冈城这件事来,更加触动信长逆鳞的反倒是这帮半路逃亡的家臣。或许没有这件事的话,千代保就不需要死了,其余数百人或许也不会遭到屠杀。

    如此想来,官兵卫将战事拖长之举倒未必是件坏事。信长知晓村重谋反后,立刻就派兵搜寻北摄、播磨山野,把躲进山里的百姓尽数诛杀。要是有冈城过早开城,那时信长怒气未消,说不定反而会演变成第二个伊势长岛。官兵卫把战事拉长说不定倒正好让信长平息怒火,他说不定还算拯救了苍生黎民。

    “不对……”

    官兵卫摇头自语道。不用自欺欺人了,地牢中的他根本没想到这么远。当时,官兵卫满脑子只是对村重的怒火,对村重违背世间习俗导致松寿丸惨死的怒火。为了复仇,他什么都不顾上了。也许当时他有想过后果,但为了血仇,在当时的官兵卫心里,即便牺牲千万人亦在所不惜。官兵卫心道:果然,在地牢的自己是邪魔附体了。而且那心魔仍未消退,还藏在我心中。

    风吹竹叶摇。沙,沙,沙。

    村重的虚荣心杀死了松寿丸,松寿丸之死激发了官兵卫的仇恨心,这番因果循环最终导致有冈城男女老少被烧死、磔刑、处斩。然而再往前回溯的话,村重辩驳说他之所以反叛,是因为信长嗜杀,终将为世所不容。那么,嗜杀的信长就是一切的恶因吗?可是织田领国能够在这乱世之中消弭战事,很难说不是信长斩尽杀绝作风的功劳。也就是说,这乱世才是滋生恶因的土壤,凋敝世道,处处恶果。在这样一个世道,违反世理的说不定是只在乎儿子的官兵卫,是扭曲了的自己种下了恶因。官兵卫心道:这样想来,果然罪过还是在我。而且恐怕所有武士、所有百姓、所有僧侣、所有人都是同罪,都有同样的业障。无法承受业障的人要么念佛,要么捐赠香火,要么改信南蛮宗。更多武士则把过错推给了弱者,是弱者自己不前进,他们只有这样告诉自己方可求得心安。这不都是无可奈何的借口吗?种恶因结恶果,得恶果再生恶因,这世间常理,莫非真是人力不可违?难道我今后要继续出谋划策,为杀戮间催生杀戮吗?

    不知不觉,官兵卫已在竹林里转了一圈。他拖着寒冷的身体回到住所。善助正在四下寻找官兵卫,一看到官兵卫便喊道:

    “在这里!”

    然后迅速冲上前来。

    “主公,天寒地冻,您上哪儿去了?请务必保重身体啊!”

    “我没事。”

    官兵卫烦闷地摆摆手让善助退下。但善助没有退开,郑重地说:

    “有客求见主公。”

    官兵卫皱起眉头,起初他以为是羽柴秀吉的使者,可善助为什么会说是客人?

    这间旅店没有接待客人的房间,官兵卫稍加思索,命道:

    “我马上在佛堂接见客人。”

    随后,家臣服侍官兵卫换上见客的衣服。官兵卫喝下善助事先备好的药汤。待身体暖和之后,官兵卫一边想着到底是什么人,一边朝佛堂走去。旅店主人很识相地在房间准备好了座垫和扶手。

    客人一见到官兵卫就拜倒深深行了一礼。不必看此人腰间佩刀,光看架势官兵卫就知道他是个武士。客人行礼后抬起头来,官兵卫觉得此人面貌似和某人有些许相像,但说不上来。官兵卫心想自己应没有见过此人。

    官兵卫在座垫坐下,开口道:

    “无奈身患腿疾,恕我无礼了。”

    接着他就伸直左脚。客人的声音意外地很是轻快:

    “打扰您静养,万分抱歉。”

    官兵卫一面上下打量客人,一面自报家门道:

    “我便是小寺官兵卫。”

    只要小寺家还在,官兵卫就不得不使用小寺的名号。但官兵卫心知他很快就可以用回黑田这个名字了。客人点了点头,说:

    “小人名叫竹中源助。初次拜见官兵卫大人。”

    听到竹中二字,官兵卫恍然大悟地点头。羽柴筑前守家臣里有位和官兵卫话语投机的家臣叫竹中半兵卫重治。此人相貌的确与他有几分相似。今年夏天,在官兵卫身陷地牢时,半兵卫已然病故。

    “竹中,你是半兵卫大人的……”

    “半兵卫正是小人堂兄。”

    “原来如此。”

    官兵卫轻阖双目,感慨道:

    “我与你堂兄交情不浅,未能见上最后一面实乃遗憾。”

    “官兵卫大人您经历了千辛万苦,堂兄泉下有知,自然欢喜。”

    既是故友亲人,官兵卫稍许宽心。

    “那么,你来此所为何事?”

    “其实……”

    源助正座道:

    “不知官兵卫大人是否知道,负责令公子松寿丸之事的正是我堂兄。”

    “什么?”

    官兵卫不禁哑然失声。信长应该知道官兵卫和半兵卫互为知音。明知如此,他还是命令半兵卫负责处决松寿丸,真是太残忍了。

    “堂兄不顾陪臣身份,公然进谏不该处斩黑田人质。多半因此惹怒了信长大人,以此为惩罚吧。”

    “是这样啊。半兵卫大人替犬子求情了吗,那半兵卫大人他……”

    官兵卫顿了顿,痛苦地挤出声音:

    “没让犬子受苦吧?”

    源助听了这个问题,神情困惑。官兵卫立时察觉到了,便追问道:

    “怎么?有何不妥?”

    “这……当然没有受苦。”

    “那,你今天是专程来告诉我犬子临死的情形吗?还是说,带来了什么遗物?”

    源助低下头来,自言自语般说道

    “小人惭愧。小人远不及堂兄那般睿智,思来想去也不知该以何种方式告诉您这件事。索性请您先亲眼看看为妙。”

    官兵卫心下讶异,源助大声说了一句“进来吧”。门外传来清脆的一声,“是”,拉门打开了,佛堂流入冬季寒气。

    有个小小武士平伏在走廊上。

    源助道:

    “堂兄说处斩黑田人质,不该有三。损伤中国的攻略大计,此为一不该;不见容于天道,此为二不该;无颜面对官兵卫大人,此为三不该。堂兄陈述完理由就说‘羽柴大人,恕属下难以从命。假以时日,主公他或许会回心转意,请暂且饶此子一命吧’。”

    小武士抬起头来,官兵卫一看,惊呼道:

    “松寿丸!”

    松寿丸一直在走廊等候吗?脸颊冻得通红。

    “父亲大人!”

    官兵卫的双手压抑不住地震动,他瞪着眼睛,用颤抖的双唇说道:

    “半兵卫大人种下了善因。半兵卫大人他以命相搏,种下了善因哪!你是想告诉我人力足以抵抗乱世吗?半兵卫大人?”

    源助的表情越发一头雾水。松寿丸笑容满面地喊道:

    “父亲大人,许久不见,您的话还是那么深奥,孩儿听不懂啊!”

    黑田官兵卫有遗训传世:

    神罚可畏,主君之罚甚于神。主君之罚可畏,臣下百姓之罚甚于主君。其罚难凭祈祷、道歉抵御,是以怠慢臣下百姓之国必亡。因而相较于神佛之罚与主君之罚,臣下万民之罚尤为可畏。

    松寿丸长大后便是黑田筑前守长政,博多一带更名为福冈。

    官兵卫遗训广为流传,人称治世之基础,福冈亦颇为光耀。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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