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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麒麟》(上下集全文完):慢热的历史悬疑小说,从反清复明的瑞兽讲起,作者:周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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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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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8 09:25: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50章 爱吃河鲜,爱穿绸子
    忙完英娥的葬礼,阿难瘦得脱了相,两只眼睛浸了红漆似的,血红如鬼。七七这天,他带着小米糕来到祗园寺,请这里的和尚作法超度亡妻,少不了又哭一场。正要离开,一个老和尚过来说:“乔先生留步,缘应和尚有请。”
    缘应,是乔陈如出家后的法号。阿难一听父亲要见,很是惊讶,忙带小米糕随那和尚来到僧寮尽头的一间幽室。乔陈如正坐在禅床上写字,看到阿难父子,难得地开口笑了:“来了。”阿难让小米糕跪下行礼:“叫爷爷。”小米糕不情不愿地磕头叫了。乔陈如上下打量孙子,眼中满是爱意:“好个小小子儿,虎头虎脑的。”伸手从盘子里拿了一只橙子,递给小米糕:“去外面玩吧,好多小和尚捉迷藏呢。我和你爹说说话。”小米糕拿了橙子跑出去了。
    乔陈如指了指对面的蒲团,阿难坐了上去:“爹身体都好?”
    “还好,戒了荤酒,果然百病不侵。我现在过午不食,早睡早起,没事到山上散散步,练一练八段锦,强身健体,感觉比年轻时还要精神。你也要学我,尽早改吃全素,这不媳妇死了么?你不要续弦,反正有儿子能传香火,要女人做什么?你老大不小了,时刻记着,女色最伤精气。”乔陈如唠叨了一堆,阿难随口应和,心里嘀咕:父亲今天怎么如此反常?对小米糕,对自己,都拿出慈祥长辈的架势——他以前反复说,心如死灰,世间没有乔陈如这个人了,和自己也断了父子之情。
    父子俩默默喝了会儿茶,乔陈如冷不丁地问:“上次皇上到苏州,纪晓岚私下找过你?”阿难点头:“他本想见您老的,您不是拒了他么。”乔陈如在齿间缓缓咀嚼一片茶叶,眯缝着眼睛,腮帮子上的肉一抖一抖的,仿佛在想什么事。打从阿难记事起,乔陈如就经常这样若有所思,后来知道了他的差事,才明白每逢这样,就有虫草要遭殃了。眼下又如此,阿难不禁有些担忧。
    乔陈如微笑着点了下头,转问起别的:“之前给你的日记,你都读了?”阿难点头。乔陈如问:“恨爹吗?”阿难连说不敢。乔陈如叹道:“我要是你陶先生,会来寺里杀死我报仇。”阿难想起什么,问道:“爹日记里那个周氏,到底是谁?村子里没有姓周的妇人家。”乔陈如笑道:“你留意到这个人了?她,不是谁。”
    阿难正想追问,乔陈如陡然高声道:“你去罢!记着我的话,保养好身子。”又从身后摸出一包银子,抛给阿难,“人瑞这孩子,你好好教养,别跟村里的孩子混,惹一身穷酸气。吃的,穿的,都要好的。他要什么,你就给他什么。钱花完了,再来找我要。每个月的十五,带他来看我一次。”

    阿难捧着那袋沉甸甸的银子,惊讶得说不出话,想问也不好问,只得收下。从院中叫来小米糕,一齐给乔陈如磕了头,满腹狐疑地走了。出了寺,小米糕问:“爹,那个老和尚是我爷爷?我怎么没见过。”阿难道:“他出家时你还吃奶呢。”
    快到村口了,远远看到三棵柳树下聚着一堆人,群情激愤,大声嚷叫着,好像在围殴什么人。阿难走上前,圈子里一个中年汉子,被打得面目全非,鼻梁歪了,眼睛紫青着,脸上全是血,衣裳也全撕烂了,赤着脚,躺在地上呻吟。旁边一个婆子胳肢窝里夹着靴子、脖子上挂着袜子,正朝他吐唾沫:“婊子养的贼!敢拐孩子!打死!”
    几个年轻人拿着棍棒还要打,阿难拦住:“别闹出人命!你们说他拐孩子,拐谁家的孩子了?”这时,何姑从后面钻过来,拉着莲香,脸上满是泪水,指着地上那人道:“这个贼要拐莲香!给她银子,被我当场抓住了!”莲香半张脸红通通的,定是挨了打,撇着嘴闷声哭。阿难挠挠头:“这么着,送去官府吧,动私刑可是犯法的!”
    这会儿,地上那人喊了起来:“乔兄弟……救命……”阿难听他声音熟悉,细细辨认,竟是小周巡检,不由大惊:“周兄!怎么是你!”小周巡检抓住他的胳膊,艰难地坐起来:“误会,他们误会我了,我不是拐孩子的!”
    众人又骂,还数落阿难:“你怎么认识这种贼人!”阿难解释道:“诸位乡亲,这人是城里的周巡检,衙门里当差捉贼的,他怎么可能在咱们村拐孩子?这里头一定有误会。”这话说完,众人没了声音,那几个最凶的年轻人立刻跑了,余人识趣地散开,小声议论:“原来这人一开始嚷他是公差,没撒谎啊!这下可惹了祸了!幸好我没打他……”
    阿难扶起他:“老兄,你怎么不穿公服呢?”小周巡检只是叹气,捂着伤处哎哟哎哟哼唧,也不回答。何姑没有离开,护着莲香,怒道:“阿难!不管你和他什么交情,他就是想拐莲香,要害莲香!你不能放了他!”阿难道:“那把他送去衙门罢!有什么误会,在县老爷跟前说清楚。”小周巡检连连摆手:“不要!不要去衙门!”
    何姑也不同意:“干吗去衙门?他就是衙门的!上下都一伙儿的!衙门里才没有天理!”阿难摊手道:“师娘,您来说,到底要怎么处理呢?”何姑用袖子擦擦眼泪,脸色煞白:“打死他!阿难,你不知道,上次莲香被人下毒,就是他害的!莲香认出他来了,要跑,被他抓住,还给她银子——天知道他要干吗!”小周巡检丧着一张脸:“我不知道……你不要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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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8 09:25:48 | 显示全部楼层
    阿难劝解道:“师娘,这样,我先带他回家处理下伤,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我来给他担保,不管是送官还是怎样,回头一定给您个交代。”何姑恨恨地从鼻子里喷气,僵了一会儿才道:“不要送官!不用你给我交代,随你们便罢!”拉上莲香快步走了,刚走一截,又转身回来,指着小周巡检道:“你这个狗贼,敢乱说一句!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阿难和小米糕扶着小周巡检回到家,让卢智深烧了热水,给他擦洗了伤口,家里有治外伤的药粉,敷上去,用布条包裹了。小周巡检连连道谢:“乔兄弟,今天多亏了你,要不是你仗义执言,我真就给他们打死了,冤枉死了!”
    “你为什么给莲香银子?搁谁不起疑心呢?”
    小周巡检重重叹了一声:“我对不起那孩子,想补偿她而已。”
    “果然是你给她下的毒?”阿难站了起来,等他承认,就要赶他出去。
    “我没有!”小周巡检使劲摇头,弄痛了伤口,捂着脖子道,“我根本不知道那月饼有毒呀!那天,我在衙门里当值,罗光棍的一个家人来找,给了我一块月饼,要我来村里送给陶家的人,不要被发现。兄弟,你不知道,罗光棍没死前,气焰冲天,江南的官谁敢得罪他?我小小一个巡检,平时就听他差遣——他派给我的事都很奇怪,给这家送个东西,给那家打一顿,我也不知道缘由,问他也不说,就听令办事。我常出公差,江南一带到处跑,他死后我才消停了。对了,你爹以前风光的时候,还不是让我那死鬼老爹干各种差事?奇奇怪怪的,什么事都有。我们爷儿俩,用苏州话说,是从地上爬到席上——差不多!反正呢,那天就派我送月饼,我来到村里,在陶家门口看到他女儿,就顺手给了她,匆匆去了。后来才听说,这孩子中了毒。我事先根本不知道呀!我再不是东西,怎么忍心毒一个孩子呢?”
    阿难已经明白过来,自言自语:“原来罗光棍施展邪术,就是靠你这样的人……”小周巡检问道:“什么邪术?”阿难摆摆手:“没什么,周兄,别怪我无礼,你老兄是什么样的人,我大概也了解。你因为愧疚所以要补偿她?我不相信。”小周巡检道:“有什么不信的?西门庆也有为李瓶儿哭的时候哩,我也有好的一面。”
    阿难搓着嘴唇上的小胡子:“不对,你不对劲,何姑也不对劲。老周,你和何姑是不是认识?”小周巡检问:“谁是何姑?”阿难喝道:“你别装糊涂!”小周巡检歪在椅子里,揉着肿胀的额头:“我可不认识她!”阿难冷笑道:“你要不说,行,选书的事,你别掺和了,私留下来的书,你也老老实实交出来。此外,你的巡检也别想干了。你肯定要问,我哪有本事要挟你?你怕是不知道,你的顶头老爷于梦麟,是我师父的亲儿子,我要他整治你,应该不费什么劲。”
    小周巡检坐正了,指着阿难咬牙切齿:“好哇!我看差你了,你毒辣得很哪!”阿难大笑:“老周,还不老实交代?”小周巡检彻底无法了:“这让我从何说起呢……”
    直直说到天黑,喝了三壶茶,小周巡检才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说完了。他看了看天:“快关城门了,我得回去了。”他起身抱拳,“阿难,这件事于我无所谓,我一个爷们儿,还怕人戳脊梁骨吗?但对那个人,这可是天大的丑事。这乡下,人们的嘴都是他妈的洋火枪,能喷死人的。你要慎重,嘴巴把住门儿,不然上吊跳井有的闹呢!”
    阿难厌恶地瞥了他一眼,也没相送,在屋里徘徊许久,迈出门槛,又退回来,终于又迈出去。刚走出家门,黑暗里一个妇人道:“阿难,你要去哪儿?”等她走到近前,看清了,正是何姑,昏暗的光线中显得她脸色灰冷冷的:“刚才看见那狗贼走了,在你家待了这么久,定是说了不少话吧?”
    阿难背着手不看她:“说什么话,与你无关,我去找陶先生说。”何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眼泪掉了下来,身子发软,贴着阿难仿佛要跪下去:“师娘求你,不要告诉你先生,你要说了,我只能死……”阿难顿时心软了,双手扶起她,长叹无言。
    十八年前,张卯去世。家里顶梁柱一垮,张何氏衣食不周,哥哥虽然常接济她,但仨瓜俩枣的到底紧巴,张何氏横下心,厚着脸皮出去做工。她嫂子给荐了城里的一户财主家,张何氏做针线、浆洗衣裳。她干活舍得卖力,手上活儿也精细,财主喜欢,又将她荐到别人家趁短工,如此一来,张何氏穿梭于许多富人家,日夜操劳,也积攒了一些银子。
    那会儿,村里捕风捉影,说她和好几户财主不干不净,背后叫她“半掩门”,张何氏敢怒却不敢辩。相熟的妇人还劝她,苍蝇不叮无缝蛋,你天天往城里跑,免不了大家说闲话。张何氏忌惮人言,就停了工。过了两年,何万林杳无音信,亲娘在兄长家,两个侄儿还小,嫂子是没本事的,家里很快揭不开锅了。张何氏三天两头周济,很快花光了积蓄,无奈之下,也不管别人怎么说了,去城里找旧主顾,继续在各家做起了短工。其中一家,就是周家。
    那时候老周巡检还在,他为人狡诈狠毒,敛财无数,攒起老大的家业。区区一个巡检,日用豪奢,家仆二十来个,依旧忙不过来,管家便请张何氏来家做针线,每个月来十次,按天算钱。小周那会儿十七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在家中碰到过张何氏几次,见她长得不俗,深为喜爱,私下打听,得知她二十出头,新死了丈夫,不禁大喜。
    逮着机会,小周没事就找张何氏攀话儿,张何氏看他是年轻少爷,也没多想,后来小周就开始私送礼物,张何氏觉察到不对劲,为了避嫌,就不来了。谁知小周去别家闹事,说张何氏是他家的人,要绝她的生意。无奈,张何氏只能答应回来做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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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8 09:26:12 | 显示全部楼层
    过了数月,张何氏看小周言行虽轻佻,但性格温柔,尤其体谅下人,没有公子架子,毕竟是新寡的少妇,心性未定,耐不住寂寞,渐渐对他也有了好感。一来二去,两人就做成了事,每次张何氏来家,应付些活计,便偷偷去小周的房中和他私会。
    小周巡检说:“我觉得她是爱我的,不管是爱我家的钱,还是爱我的相貌——我长得还算俊。当然,这是我以为的,你要问她,她肯定不承认,会说中了我的计,被我强迫云云。阿难呀,女人的话,十有八九是假的,美人的话,全是假的。什么?我对她?说实话,我是爱她的,我当时许下的诺言也是认真的,但事情不是我能控制的。”
    小周和张何氏海誓山盟,决意要娶她为妻,打算鼓起勇气跟父亲坦白。但还没来得及说,已经有嫉妒的家人跟老周巡检告状了,这天,老周巡检佯装去衙门应卯,偷偷折回来,带着家人将这对儿鸳鸯堵在了屋里。
    小周巡检说:“为了她的名节,我死死撑着门,等我爹打进来,我拿匕首抵着脖子,跟他说:你敢羞辱她,我让你周家绝了后!就这么着,我爹才退出去了。但这么一闹,我娶她也成了白日梦,我爹决不答应的。他将我软禁了起来,我再以死相逼,我爹就笑:你扎啊,往脖子里扎,我看你有没有胆子。唉……我不敢啊,太疼了。”
    就这样,两人断了来往,老周巡检很快定了一门亲,给小周娶了妻。小周只得顺水推舟,娇妻在怀,心里愧疚,派人给张何氏送银子送礼物,都被退了回来。这件事,渐渐成了少年风流的回忆,多年过去,小周也淡忘了。后来听说张何氏再嫁了陶铭心,恢复了娘家姓,他还很欣慰,私下为她祝祷了一番。
    直到那次给莲香下毒,事后打听,那女孩是张何氏的养女,竟是从那个臭气熏天的黄金坑里救上来的。小周巡检猛然想起来,当年他二人被父亲拆散前,张何氏已经有两个月没来月事,之后派人送礼时也悄悄问过是否怀了孕,张何氏将周家人打了出来,自然也不会回答这种问题。小周巡检想着莲香的面容,夜夜难眠,越琢磨,这孩子越和自己像,都说女儿随父,这个莲香,莫非是自己的亲女儿?他想找何姑当面问,但料到她必有激烈的反应,也胆怯了。后来乾隆南巡到苏州,祗园寺里拿到两个刺客,有人供出了他们的母亲。小周巡检打听得知,这妇人就是何姑的亲嫂子,立刻去狱中见她,问她关于何姑和莲香的事,还许诺放她出去。那妇人为活命,就将何姑的丑事说了出来。
    原来和小周分开后,何姑发现自己怀了孕,又伤心又害怕,想过买堕胎药偷偷拿掉,但不忍心,她信佛,害怕报应。拖了几个月,肚子眼看藏不住了,只好回了娘家,跟家人坦白了,自然挨了一顿痛骂,但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了。何万林气坏了,不管这件事。三个女人商量计策,还是何姑自己想出了法子:在娘家秘密养胎,足月后生下一个女儿,喂养满月,由何姑嫂子扔进黄金坑——那阵子,保禄和青凤天天晚上忙着填那黄金坑,何姑都知道的,她熟悉保禄,清楚他的为人,生性纯良,见到弃婴一定会救,所以大胆冒了一次险。
    她没看错人,嫂子将女儿扔下黄金坑后,青凤和雨禾犹豫不决,保禄却不顾污秽,奋勇而出,把孩子救了上来。之后收养莲香,顺理成章——她在祗园寺对陶铭心和七娘说“想收养一个孩子就伴儿”,这些话都是埋下的伏笔。如此一周转,女儿回到了自己手中,而丑闻也遮掩下了,简直天衣无缝。
    得知莲香果然是自己的骨肉,小周巡检极是开心——妻子为他生了三个儿子,但他最想要个女儿,也有两房妾,但都未结果。何姑嫂子没福,小周巡检本想救她,谁知她当晚就病死在了狱中。之后,小周巡检在阿难家中见到了莲香,大为欢欣,撺掇让小米糕娶了莲香——这是他的真心话,嫁给阿难做儿媳,以后更方便来往,甚至可以父女相认。
    那之后,小周巡检常来村子里转悠,想多看看莲香,今天终于撞到莲香在外面玩耍。小周巡检上去抓着她看,越看越像,心里狂喜,就塞给她银子,让她叫爹,兴奋激动的样子,竟将莲香吓哭了,很快引来了何姑。何姑看到他和莲香在一块儿,登时暴怒起来,一把揪住他,大喊有贼人拐孩子,引来村民。乡下百姓最恨拐孩子的贼人,不问青红皂白,将小周巡检打了个半死。
    阿难嘀咕:“怪不得……何姑不想惊动官府,是怕官府一审问,周老兄说出实情,那就羞死人了。”小周巡检又说:“你家没败落时,我爹不是经常帮你爹做些蹊跷事吗?有次我爹很晚回到家,喝了几杯猫尿就笑我:你这傻小子,现在回想,那个张寡妇有什么好?当时为了她要死要活的,丢不丢人?从小我就跟你说,女人心,海底针,千万别被她们哄过了!我听他说话莫名其妙,很不忿,问他从何说起,我爹说,原来张何氏私下给乔大人做密探,监视什么人,当然,不白忙活,有银子拿。你爹没出家前,不是经常在祗园寺静修么?我爹有事去找他,正巧碰见张何氏跟他汇报。张何氏走后,你爹还开玩笑,说这妇人差点成了你周家媳妇。吓得我老爹汗如雨下——你爹怎么跟城隍神一样,什么都知道!”
    阿难“啊呀”一声,全身都麻了,他豁然明白,父亲日记里的那个“周氏”,不是别人,正是张何氏,至于为何称她为“周氏”,明显是父亲的笔墨游戏。日记里说了,周氏每个月初一、十五分两次跟父亲汇报陶铭心的言行,比其他眼线勤快得多。当年自己和保禄与何姑走得近,何姑常问他们陶铭心的事,原来都是为父亲打探消息,好施展八字驭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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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8 09:26:33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一切太不可思议,阿难突然对这世上的角角落落都害怕起来,有光的地方太刺眼,无光的地方太黑暗,张目所及的所有人,甚至活物,都变得不可相信起来,凶险起来。何姑这样贤淑温柔的妇人,竟有这样惊人的秘密——私生莲香不算什么,可监视陶先生?有那么一会儿,阿难甚至觉得已经入土的英娥也不那么亲切了,她是不是也有什么秘密?她是不是私底下也盘算自己?他吓坏了。小周巡检看出他的反常,忙问:“她为你爹监视谁呢?做什么呢?”阿难没回答,让他去了。
    此时,何姑哭得喘不过气,眼泪将胸前打湿了一片。阿难还没见过一个女人这样痛哭过,但又不好劝,茫然坐在椅子里,瞅着地上的砖缝儿一动不动。何姑哭不动了,用嘶哑的嗓音道:“我后悔死了……”
    何姑说,她嫂子将莲香扔进黄金坑的那晚,她也在,和嫂子躲在一棵树后面,亲眼看到保禄把女儿救了上来,感动得无以复加,朝着保禄的方向磕了一个头。但她后来才知道,那晚上扈老三从朋友家醉酒而归,看到她和一个妇人抱着孩子鬼鬼祟祟地疾行,心中起疑,就悄悄跟在后面。何姑和嫂子躲在树后看保禄,扈老三躲在更远的地方看她俩,演了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夜戏。
    扈老三也是乔陈如的眼线,隔天就将这件怪事通报了。乔陈如之前对何姑和周公子的风流事略有耳闻,立刻召来老周巡检,核实确有此事,又找了个借口将何姑叫来家里,拿私溺婴儿的罪过吓唬她。何姑开始还不承认,乔陈如把扈老三和老周巡检的话抖搂出来,何姑顿时傻了眼。
    何姑抽泣道:“要不是为了莲香,我当时就想一头撞死。”被拿住了把柄,何姑开始还以为乔陈如要做什么下作事,谁知他只要求何姑监视陶铭心,用各种法子探查陶铭心的一举一动,定期向他报告:“你的这些风流事,我不关心。你放心,照我说的做,这个秘密我不会说出去,扈老三和老周也绝不敢。”
    何姑完全不知乔陈如的目的,并不愿意,乔陈如许诺说不是要杀陶铭心,“只是怀疑他和反贼来往,朝廷命我调查。”无奈之下,何姑只好答应了。如此,她也成了乔陈如在村中的眼线。等七娘死后,又是乔陈如,私下命何姑嫁给陶铭心,还撒谎说:“你这些年为我做了不少事,查也查够了,陶铭心果然是个良民,和反贼没有瓜葛,为了奖赏你,送你一个好归宿——你就嫁给他好了。”
    何姑开始并不乐意:“虽然村子里有些流言蜚语,但我对陶先生只有尊敬,并没有爱慕之心。我守着女儿过已经心满意足了,不想再嫁。”乔陈如讽刺道:“你要为张家守节么?怕是已经晚了。我让你嫁给陶铭心,是命令,不是和你商量。”

    何姑不服道:“刚才还说是奖赏呢,现在又成命令了!嫁不嫁,是我自己的主意!你又不是我爹,轮不到你做主!”她突然明白过来,“我知道了,你是想让我继续监视他,有什么探子比做他老婆更方便?你查了这么多年,也没抓住他是反贼的把柄!”乔陈如只淡淡地笑道:“扈老三的傻儿子最近在寻亲事,不过莲香还小,我可以让扈老三等两年。”
    一句话,唬得何姑立刻安静下来,莲香是她的亲女儿,心肝儿肉,扈老三的儿子从小就是憨傻的,天天露着屁股、流着哈喇子在家门口发痴,乔陈如如果施展手段——他有这个本事,强迫莲香嫁给这么个货色,那女儿一辈子生不如死。
    “我最终同意嫁给你先生,不仅是你父亲逼迫,我心里其实也没那么抗拒,这算不上是什么屈辱。当时素云、七娘接连死了,保禄、珠儿、青凤三个孩子没人照顾,你先生又是个正人君子,若有人提亲,我未尝不会考虑。我这样一个人,还求什么爱慕不爱慕呢?何况还是我尊敬的人。我只是不喜欢被你父亲像一双筷子一样用来用去,他没把我当人。”阿难满面通红,对着何姑深深一躬:“师娘,我代我爹给您赔罪。”
    “嫁到陶家,引起多大的风波,你也知道。”何姑长叹一声,“不过,我是开心的。”她信佛多年,每个月都去祗园寺烧香,顺便在那里向乔陈如汇报陶铭心的近况。何姑越来越不明白,乔陈如为什么对陶铭心如此上心,非要知道他说什么、做什么甚至想什么,渐渐也怀疑,乔陈如根本不是在调查什么勾结反贼的事,但到底在筹划什么,她也猜不到。
    何姑心中矛盾,日夜痛苦,她和陶铭心虽然年龄相差很大,但相敬如宾,极是亲爱。陶铭心经常问她怎么愁眉苦脸的,何姑都搪塞过去,心里很不是滋味。那几年,家中没有进项,日子捉襟见肘,陶铭心又是讲“君子固穷”的,对此毫不上心,柴米用度都得何姑操持,若不是乔陈如给的好处,一家大小只能喝西北风了。慢慢地,何姑也不大自责了,甚至觉得这是占便宜的买卖。陶铭心有时候问哪来的银子家用,她只含糊说:“带来的嫁妆。”
    乾隆六十大寿那年,陶铭心受邀去京城参加寿宴,何姑当时怀有身孕,她强烈预感这会是一个儿子,可以给陶家延续香火,自己也有了个终身依靠。而在陶铭心北上的第三天,她去十字街口的井边打水,那个木辘轳架突然垮掉了,水桶掉了下去,拽得辘轳的摇把飞速转,狠狠打在她肚子上,当下就疼晕了过去。醒来时,在自己家,一群邻家妇人围着她,有的还抹眼泪。何姑挣扎着起来一看,地上的木盆里,躺着一个小小的、紫红色的婴儿,一动不动,像根茄子,两条细腿间,挂着不起眼儿的小鸡儿和卵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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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8 09:26:47 | 显示全部楼层
    直到陶铭心回来,何姑日夜啼哭,没有哭瞎眼睛,也可谓奇迹了。陶铭心在伤心之余,无比愤恨,坚称儿子是被八字驭人术害的。何姑懵然,陶铭心解释了这种邪法的门道儿,何姑这才明白过来,之前乔陈如那般好奇陶铭心的生活,原来是为了设计意外来控制他,为皇帝做虫草,供给福运。而多年来,自己则是帮凶,也许还是最大的帮凶。
    夫妻俩认定儿子的流产是乔陈如的阴谋,恨不能活活吃了他的肉。陶铭心发誓,等乔陈如回到苏州,扯着半边身子,拼了老命也要杀他。但真相似乎不是这般,村民凑钱造了一个新水井辘轳架,拆掉旧的时,发现底下全是蚂蚁,旧架子脚早就被咬得朽烂了。而何姑去打水时,排了好几个人才轮到她,有个婆子还提醒她小心些,架子有些摇晃。这并不像是乔陈如暗中安排的,也无法安排,蚂蚁咬蚀,众人打水,到何姑这里发生了意外——这应该是一次实实在在的意外,没有阴谋,没有猫腻。
    陶铭心开始并不愿意相信:“用八字驭人术的,心思都极细!有可能就是乔陈如安排的!”但冷静下来,他也知道这次事故真是偶然,天命罢了。为夭折的儿子痛哭一场,夫妇俩除了互相安慰,也无其他能做的了。后来,乔陈如被革为庶民,返回苏州,陶铭心最终也没找他报仇。
    本来,乔陈如出家后,罗光棍派人招揽过何姑,想让她继续做探子——由任弗届一一指认,乔陈如的眼线,多被罗光棍收为己用——何姑断然拒绝了。但她到底没有跟陶铭心坦白这一切,她无法开口,她已经深深地爱上了陶铭心,也爱上了这个家。
    听完这一切,阿难痛苦地抱住脑袋。何姑平静了下来,苦笑着说:“这一切,都因为我是个坏女人。从一开始,我就走错了路。别人家的寡妇,给夫家争气,足不出户,吃糠咽菜也能过下去,可我非要出去做工,可能我心里最旮旯的地方,是脏的,不想守寡。我年纪还轻,我想再嫁人,我爱吃河鲜,我爱穿绸子,这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我不能怪姓周的,甚至不能怪你爹,我不能怪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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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8 09:27: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51章 于梦麟的困境
    保禄从福建回来了,带了许多当地的土产,其中有一大包硬邦邦紫坨坨的东西:“这叫番薯,那边山里种了好多,蒸着吃、煮着吃、生吃,都好吃的。”阿难笑道:“我认得的。小时候吃过一次,我娘说这是穷人吃的,上不了台面。”吩咐家人煮了两只,果然香甜软糯,小米糕狼吞虎咽得直吸溜嘴巴:“烫!烫!”
    阿难问:“你去福建传教?怎么说走就走。”保禄剥开番薯皮,咬了一口,云淡风轻地说:“找我妈去了。”阿难惊道:“你妈?”保禄道:“有个教民打听到消息,说她在福建、广东交界的一个村子。”阿难忙问:“见着了?”
    保禄摇头:“没,说是死了。几年前那里刮台风,海水倒灌,那个村子的人一夜之间全淹死了,连坟墓也没有,我对着大海磕了几个头,就回来了。英娥的丧事,我也错过了,回头领我去坟上祭奠祭奠罢。”又问:“陶先生家里都好?”
    “挺好,先生忙着给朝廷选书,也有钱拿,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他老人家胖了,病也见好些,说话没那么磕巴了。只是,”阿难边摇头边叹气,“师娘有些事。”他将何姑、周巡检、父亲等人的往事跟保禄述说了一遍。谁知保禄并不震惊,只笑说:“我就说莲香越长越像何姑,原来是她亲闺女。”
    阿难问:“你不生气吗?她扔了孩子,指望你跳下去救——这心机,啧啧!”保禄摆手:“这有什么生气的,难得她信任我,她是个可怜的女人,为了和自己孩子在一起,不得已想出那样危险的法子,我没让她失望,我挺得意的。”他起身踱步,“至于她帮你爹监视陶先生,唉,她当初根本不晓得里头的事,不知者不罪罢。一年年长大,我觉得我的心越来越软了,谁没些见不得人的秘密呢……”
    吃过午饭,阿难陪保禄去探望陶铭心。正遇着陶家待客,原来刘瞎子来走亲戚,阿难和保禄都见过的,互相问候了,落座同席。何姑上茶时,对阿难尴尬地笑了笑,阿难对她轻轻一点头。
    保禄没告诉陶铭心自己去福建寻母,只说去处理教务。陶铭心问他:“葛理天还在宫里任职么?”保禄道:“是,在钦天监观测天象,好几次来信要我去,我不乐意。”刘瞎子在旁笑道:“你要给朝廷效力,你先生会生气的。”保禄道:“我不去,是我不想去,不是为了别的。我先生不是也给朝廷选书么——咱们活在大清国,哪能跟朝廷一点关系没有呢。”
    阿难看他们说得不愉快,忙转移话头:“刘老爹,珠儿妹子还好吗?”陶铭心笑道:“你们来时,我们正说着呢,珠儿上个月刚生了一对儿双胞胎儿子,真是天大的喜事!”刘瞎子也乐道:“都是老天爷保佑,陶先生积德,刘家祖宗庇护,才能一下子得俩胖孙子!我们那村子,几百年里,还没出过双胞胎的儿子呢。媳妇真了不起,让我们老刘家光宗耀祖!”
    刘瞎子说,珠儿本来不知自己怀孕,和往常一样下田干活。她食量依旧很大,身子也胖,性子又憨,那天在地头儿吃午饭,忽然说肚子疼。小蚂蚱还以为她吃差了东西,摘了点草药给她嚼,但越来越疼,小蚂蚱也背不动她,还是邻田里忙活的老太婆过来看了,说是要生产了。夫妻俩吓呆了,一句话也说不出。老太婆纳闷,一问,才知道俩人根本不晓得怀了孕。
    亏得这婆子做过稳婆,就在地头儿给珠儿接了生,一开始接了个儿子,大家欢喜。刘瞎子也接到消息,兴冲冲地借来一辆牛车,接媳妇和孙子回去。半路上,珠儿还喊肚子痛,没一会儿,又生出来老二。高兴得刘瞎子对着老天磕了几十个头。小蚂蚱还说:“等等,看有没有老三?”被珠儿一巴掌打在脸上:“三你娘!”
    何姑摆下肴馔,在围裙上擦擦手:“这俩孩子,憨憨痴痴,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还就是这样的人,最有福气。”
    刘瞎子又道:“今年下半年真是时来运转。夏天时,连着七八天暴雨,我们那的河道崩了,官府征募民工去修堤,小蚂蚱也去了。那水多凶险呀!老大的石头,扔下去就没了影儿,多少民工都死了,小蚂蚱有次脚滑,掉了下去,正好被一根树枝挂住了,捡了条命。不光这,河台大人微服来视察,看小蚂蚱做工卖死力,很是喜欢,提拔他做了工头,工钱加倍,又让他在县衙里做个差役,河道没工时,也算是个铁饭碗。不过我跟小蚂蚱说,衙门里当差少不得昧良心,就把这个缺租给人了,每年也有一项进益,咱们还是老老实实种地。”
    陶铭心沉吟道:“亲家,这些事,你不觉得诡异?我今年过得也顺心如意。”刘瞎子笑道:“陶爷是说八字驭人术?我觉得不像,人不都这样吗?否极泰来,泰极否来,谁都有翻身的时候。陶爷你想,八字驭人术怎么可能让咱们接连遇到好事儿?照以前来说,撑破天,也就遇到一件好事,接着就是不断倒霉,现在不断来好事儿,怎么可能是这邪法呢?”
    阿难在旁道:“因为现在的八字官是纪昀,他之前答应过不再害你们。”刘瞎子挠挠头:“纪昀是谁?”“朝里一个大官儿,很受皇上信赖。扳倒罗光棍,他有大功劳。”阿难说完,和保禄相视一笑。刘瞎子咂巴着嘴:“有意思了,他这是图什么呢?哦,补偿我们过去受的苦呗?敢情这不是八字驭人术,而是八字助人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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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8 09:27:33 | 显示全部楼层
    陶铭心笑道:“说不定就是的。纪大人乃天下名儒,我汉人同胞。上次来家,我们谈过,他最信圣人之学的。圣人讲仁民爱物,他做八字官,自然会同情咱们这样的。”他拍拍刘瞎子的手,“若都是给咱们安排好事,你乐意吗?”刘瞎子仅剩的那颗眼珠转了转,大笑道:“傻子才不乐意!安排吧!接着安排!”
    阿难看着这对饱经风霜的老人,心里极不是滋味,心想:安排坏事,安排好事,都是安排,还是活在别人的戏里,就好比我小说里的人物,遇到什么事,作何反应,命运如何,都是我一人决定的。当然,有时候写着写着,人物也会暗暗使劲儿,和拿笔的角力,仿佛从纸上活了一样。陶铭心和刘从周也是这样,八字官写他们的生活,他们不如意了,也会较劲,像骡马一样,急了也尥蹶子,可怎么现在都是好事了,就安之若素起来?豺狼虎豹是假的,香草美人也是假的,这有什么分别呢?这些想法,他只存在心里,不好说出来,也无必要,一个饱受猛兽侵害的人,遁入镜花水月中安乐,这也无可厚非。
    眼看天黑,保禄告辞回苏州城。陶刘二人喝得醉醺醺的,阿难陪了会儿,也起身告别。何姑将他送到门外,低声道:“你看出你先生有什么不对劲吗?”阿难纳闷道:“看着挺正常,怎么了?”何姑双手绞着衣襟:“我……我告诉他了。”阿难很不解:“为什么要告诉他?”
    何姑道:“瞒着他,我心里过意不去,能跟你说,也能跟他说。”阿难忙问:“他说什么?”何姑摇头:“只是发呆,接着刘亲家就来了,你先生跟没事人一样,让我去整治酒菜,还安慰我说:都过去了,别挂在心上。但他这么平静,我心里更不是滋味了,而且还有点害怕。他刚才看莲香的眼神,你注意到没?冷冰冰的。”阿难一时不知说什么,宽慰了她几句,独自去了。
    何姑伴着莲香睡了一觉,醒来时,陶铭心和刘瞎子还在喝酒,两个空坛子歪在桌下。老来发狂,俩人又是背书又是联诗,陶铭心还缠着刘瞎子教自己划拳。看何姑醒了,陶铭心让她去买酒,何姑道:“都半夜了,哪里还有酒卖?别喝了,快睡觉吧。”陶铭心哐当一拍桌子,舌头都打卷儿了:“去借!偷!拿酒来!”刘瞎子颤颤巍巍站起来,脸上红得火炭似的,连连摆手:“哎哟,亲家,你的酒量见涨得厉害!我喝不得喽,喝不得喽……”一手扶着墙,进了书房,闷闷一声响,栽倒在床上,很快响起雷鸣般的鼾声。
    陶铭心用两个指头捏着空空的酒碗打转儿,也不说话,睃一眼何姑,便垂下头,重重冷笑一声,如此七八回,羞得何姑快哭出来了。一咬牙,她跪在了地上:“老爷,我对不住你。你想怎么罚我都可以,想休了我,便休,不要我们娘儿俩,我们就走。只是别这么阴阳怪气儿的,我受不了。”陶铭心大笑了两声:“你起来。”何姑道:“老爷要不说清楚,我不起来。”陶铭心撑着桌子费力地站起来:“我说不清楚。”他拿过拐杖,一下一下地点着地,挪去里屋睡了。
    何姑被冷清清地撇在原处,又羞又愧,兀自起身,收拾一桌一地的狼藉。这时,大门咚咚乱响,吓得何姑一阵哆嗦。来到院中,听到大门外有牲口的动静,紧张地问:“是谁?”外面一个汉子道:“伯母,我是你侄儿!快开门。”何姑听出声音,忙开了门,于梦麟气喘吁吁地走进来,后面跟着阿难,还有两个公差,牵着一匹马。于梦麟大步往里头走:“伯父呢?睡下没?”
    何姑道:“家里来了客人,喝了一天的酒,醉得什么似的,刚躺下。”转身问阿难,“怎么了?大半夜的?”阿难摇头叹了一声,也进了屋。于梦麟在床边呼唤陶铭心,果然睡得死沉。何姑递过茶来,他一饮而尽,唉声叹气地,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使劲抹着汗涔涔的大脑门子:“唉!有急事和伯父商量,谁知他醉成这样了。”何姑忙问:“出什么事了?”阿难抱着胳膊站在墙角:“梦麟兄,你自己说。”
    “我活不成了……”于梦麟用拳头使劲钻自己的太阳穴。
    “梦麟,你不要慌,到底怎么了?”
    “过了年,皇上要南巡——”
    “这才隔了几年,怎么又要来了?”
    “哎呀,伯母,你听我说完,皇上下了圣旨,等来苏州时,要我献上一头麒麟。”
    “什么?麒麟?”
    “对,麒麟。”
    “皇上怎么会有这种要求?”
    于梦麟一连串叹气,脸上的汗更密了,一口接一口地喝茶,扭扭捏捏说出了原委。
    原来,两个月前,他得知皇上要南巡的消息,一时鬼迷心窍,想借这个机会飞黄腾达,用了一个俗套的法子:写了一份奏表,称有樵夫在苏州附近的山中砍柴,看到了一头焕彩麒麟——这是罕见的祥瑞,正应了皇上要南巡的消息。
    这种阿谀奉承的奏表本不稀罕,各地官员经常用“报祥瑞”的法子讨皇上的欢心,不乏由此官运亨通的。特别是偏远地方,尤其爱报祥瑞——天上出现龙凤,河里捞起巨龟,树上生了甘露,田里长了多穗佳禾等等,无不昭示着皇帝有德、国运昌隆。往常,皇帝看了这类奏表,没有不高兴的,报祥瑞的官员即便不升迁,也会受到皇帝嘉奖。至于祥瑞之真假,报祥瑞的官员和皇帝之间,是心照不宣的事,没必要点破。即便真核查起来,地方官也会贿赂几个百姓,让他们做个见证。俗话说,“嗔拳不打笑面”,本来是报喜的事,皇帝也不会在这上头过分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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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8 09:27:55 | 显示全部楼层
    但也许是乾隆皇帝接到太多这样的奏表,心生厌倦了,也许是皇帝年岁已高,看透了这个在君臣之间存在上千年的不成文之传统,又或许是皇帝那天那时心情很不好,反正,乾隆看了于梦麟报祥瑞的奏表,竟然一反常规地批了几句圣谕,将奏折发了回来。回批说:既然说苏州有麒麟,朕来春南巡,尔就献出麒麟给朕瞧瞧,也开开朕的眼界。若不能,以欺君大罪论处。
    接到圣谕,于梦麟彻底慌乱了,连夜和僚属商议:“皇上要看麒麟,这可如何是好?”众人如霜打的茄子,一个个垂头无语。于梦麟发怒:“报祥瑞,是你们怂恿的,说这样讨圣心欢喜,大家都有好处。现在皇上认真了,咱们做奴才的,抱怨没用,事儿是自己找的,也得自己圆。别他妈的给我装哑巴,这事儿弄不成,皇上自然饶不了我,但用你们的榆木脑袋想想,能饶得了你们么!”
    一个书办说:“春秋时是有麒麟的,孔圣人闻获麟而绝笔,史书上明确写了的。之后的朝代,也常说出现麒麟,也不乏有人说见过,但麒麟和龙、凤一样,都是在口传笔记里头才有,真有人见过吗?大人没见过,我也没见过,在座诸位,整个苏州,整个江南,整个大清,真的有人见过吗?”另一个人道:“明朝的时候,把外国进贡的长脖子大鹿也叫麒麟,不行,我们找一只那种鹿来应付?事有典故,也不算欺君。”
    于梦麟啐道:“屁话!长脖子鹿叫麒麟,那是没见识的人瞎叫的,怎么可能拿来应付皇上?我报的麒麟,是文庙门口儿的那种麒麟!不管天底下有没有这东西,不管谁真见过还是假见过,现在皇上要看,咱们就得弄出一头来——别说什么造一个,石雕的木雕的麒麟哪儿都有,我要一个活的!能动的!”
    有人说找匠人造个内有机关的麒麟,也能活动,再按照书上记载的麒麟样子,外面加以装饰,大概也能蒙混过关:“别心疼银子,请最好的匠人造。只要皇上不亲手摸,大概也瞧不出来。”于梦麟气得乱跳:“又是混账话!皇上要我献麒麟,是铁了心要我出丑,有心如此,怎么可能看不出真假?木头就是木头,铁就是铁,随你怎么造,怎么伪装,怎么可能和真的麒麟一样呢?”那僚属也不服,讥讽道:“如此,只能抓个真麒麟了,明天就贴出告示,悬赏个千八百两的,鼓动樵夫、猎户、全苏州的百姓去山里找罢!”
    发愁了一整夜。一大早,于梦麟正想合会儿眼,江苏巡抚、江苏按察使、苏州知府、苏州织造等众多官员一齐来到长洲县县衙,吓得于梦麟迎接不迭。原来,皇上要看麒麟的圣谕整个江苏官场都知道了,巡抚气得青了脸,先打了于梦麟几个嘴巴,其他长官也喷着唾沫星子乱骂,于梦麟跪在地上只是哭,求众官解救。
    巡抚痛骂道:“猪脑子猪心的狗王八!瞒着我们上本子呵脬捧卵,捧着老虎的卵了吧?呵着狮子的脬了吧?就你这脑子,还指望升官?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呢!被你这一弄,整个江南的官都别想好过!麒麟,麒你妈的麟,谁他妈的见过麒麟?皇上要看,你拿不出来,你一个臭蚂蚁死不足惜,老子们呢?都被你害了!”
    于梦麟咚咚地磕头:“卑职知错了,卑职该死!”
    和于梦麟交好的元和知县看不过,站出来道:“各位大人息怒,于大人也是一时糊涂,闯下这样的大祸。但大人们岂不知一句话: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于大人唇亡,咱们也齿寒。当下应该赶紧商量出一个法子,看怎么给皇上交代——献麒麟别想了,那是痴人说梦,不可能的事,不如赶紧派人去朝廷里打点,让皇上放弃这个念头。”
    江苏按察使道:“这也是糊涂话!皇上已经下了圣谕要看,天子的话,怎么可能收回去?再说,京城官场人情复杂,咱们这些人,谁在朝廷里没几个对头?一旦派人去活动,仇家中间使点绊子,在皇上跟前一参,还没南巡呢,咱们就死了。”
    江苏巡抚已经镇定了下来,捻着胡子道:“这话不错,不能妄想要皇上收回成命。来之前,我想了一路,既然献麒麟是不可能的,那咱们就想想实在的法子。于梦麟!”于梦麟忙道:“下官听着!”巡抚道:“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是你惹下的,也只能你解。”于梦麟忙道:“请大人吩咐,下官无不从命!”
    “你死了罢!”
    “大人?”
    “你死了,大家都有余地。就说你寻麒麟不着,献麒麟不成,畏罪自杀,我们再帮你分辩分辩,想必皇上也不会追究。你的家小,我们会另加照顾。这么着,总好过皇上来了,你拿不出麒麟,定了欺君大罪,你死,我们也受牵连,还不如你现在就死。你要是不肯,我跟你直说罢,也是一个下场!而且你的家小也别想好过,让他们准备几个破碗,去街上要饭吧!”
    于梦麟吓得魂飞魄散,愣了好久才道:“大人,不是下官贪生怕死,下官虽然不成器,但也是条汉子,晓得一人做事一人当,怎敢连累大人。只是,家有老母在堂,下官死了,老母无人奉养,而且,拙荆眼下有孕在身,还不知道是男是女,我家只有我一个儿子,死了,香火就断了。下官已经不忠,怎敢又不孝!”
    巡抚拍案而起:“狗奴才!你死了,你媳妇不会奉养你母亲么?有我们做主,她敢不奉养么!说一堆放屁的话,其实就是胆小怕死!你掂量掂量我刚才说的,你不自杀,我就饶得了你么!”于梦麟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咬紧牙关不说话。这时,又是元和知县出来打圆场:“于大人,敢问尊夫人几时生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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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8 09:28:08 | 显示全部楼层
    于梦麟道:“还有两个月。”元和知县点点头,对巡抚道:“大人,下官有个法子:皇上还有三个月南巡,于夫人也还有两个月生产。何不先寄下于大人的性命,等他夫人生了,若是儿子,他家香火续上了,他也安心上路;若是女儿,那是他倒霉,老天要断他家血脉,到时候再让他自决,想必也没有借口可寻了。”他又对于梦麟道,“于大人,多有冒犯,请您担待,这件事必须解决。”
    巡抚大人想了想,点头道:“也行。等你老婆生了,我看你还说什么。那会儿再死也来得及。这两个月你什么都别干,要么真给我弄出一头麒麟来,要么,就烧香拜佛,求你老婆生个儿子,乖乖赴死。还有,别想逃——你逃得了么!”于梦麟看事情到这个份上,再不答应无法收场,只好服从:“下官,遵命!”
    听完于梦麟的讲述,何姑焦急道:“我和你伯父还纳闷呢,说你这段时间怎么不来走走,原来遇到这样的大事!你怎么不早来和我们商量呢?”于梦麟苦笑道:“何必给你们添乱呢?您二老也不能帮我弄一头麒麟来呀!”
    何姑发愁道:“我也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老人家都说龙啊凤啊麒麟的,我没见过,但以为一定是有的。那是神兽,哪能随便见得着呢?”忽然想起什么,忙问,“那你媳妇生了吗?”于梦麟擦擦眼角:“今天凌晨生了,是个闺女,果然是老天要断我家香火了。这消息还没敢跟上面说,我愁闷了一整天,去祗园寺拜佛……伯母,我不想死啊……”他像个妇人般抽抽搭搭的,“巡抚天天派人来问,明天铁定瞒不住了,我的死期也到了……”
    “你没错!”陶铭心突然在床上发话了,强撑着坐起来,瞪着于梦麟:“出息!多大的人了,哭什么!”于梦麟听了这话,哭得更厉害了:“赵家、于家的血脉,都要断在我身上了,教我怎么能不伤心?”陶铭心吐出一口酒气:“上次你带来为我治病的那位付太医——薛师陀的徒弟,还在苏州吗?”
    于梦麟急道:“伯父问他做什么?侄子眼看就死了,您老的病先放一放罢!”陶铭心啐了一口:“问你话,你就答!”于梦麟道:“他满了孝,过了年就要回北京的。”陶铭心问:“这人牢靠吗?”于梦麟道:“他是我的好友,牢靠的。”
    陶铭心吩咐道:“你回去就立刻装作生了重病,命不长久的样子,让他作证——巡抚总不会逼你在病床上自杀,如此先拖延阵子,我帮你想办法。”于梦麟眼神一亮,又一暗:“可是,只能苟延残喘……”陶铭心道:“能多活一天是一天。阿难,你赶紧的,把保禄叫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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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9 09:38: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52章 麒麟记(上)
    草茫茫秦汉陵阙。世代兴亡,却便似月影圆缺。山人家堆案图书,当窗松桂,满地薇蕨。
    侯门深何须刺谒,白云自可怡悦。到如今世事难说。天地间不见一个英雄,不见一个豪杰。
    “这首词,乃是元末大名士倪瓒倪云林所作,这词意思不难,大家一听就能明白。倪云林是什么来头?想必不用我多介绍,咱们苏州有古玩铺子卖他的画儿,少的也要一千两,这还是明人临摹的,要是真品,那是价值连城。五百年中,论丹青之艺,倪先生当得起头名状元!”
    阿难看着底下的人群,如看一丛枯草,看不清一张面孔。如今是乾隆五十二年三月初九,三年前的今天,苏州死了好多人,其中就包括陶铭心。陶铭心死前一晚,他的父亲乔陈如也死了。今天,刚刚三年孝满,一大早,他脱了孝服,在家中祭拜了父亲和老师,重新回到城中的龙泉茶馆说书。
    三年中,他流了许多泪,眼睛老花得厉害,四十出头的年纪,辫子里已经有了白发,脸上的皱纹也密密的,简直像个老头子。底下的听众里,于梦麟也在,穿着寻常衣裳,一脸沧桑。上次乾隆南巡后,他被革为庶民,永远也做不成官了。于梦麟旁边,坐着何姑,全然是个老太婆,不过她脸上有一丝喜气,因为下个月,莲香就要和小米糕成婚了,她从阿难的师娘,变成了阿难的亲家。
    今天这场书,阿难准备了好久,前后写了十来稿,都不满意,他想将三年前的事说出来,太直白,则犯禁,太隐晦,相当于没说。今天这段书,是前天刚写出来的,大体还算满意。他心里感叹:我到底比不上师父,按师父雄烈的作风,这故事必会说得伶俐辛辣,直抵人心,而我只能绕来绕去,底下人明不明白,看机缘吧。再说,明白了又能怎样呢?
    “关于倪云林,有许多逸闻趣事,比如他的洁癖。有一天,他做官的亲外甥来探亲,半夜里咳嗽了一声,倪云林担心他吐了痰,第二天要全家人在地上找,家人们找不到污秽,只好拿一片脏树叶交差,倪云林让家人把这树叶扔到离家三里以外的地方,心里才好受些。洁癖到这个地步,可谓走火入魔了。
    “不过咱们今天要讲的,是关于倪先生另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他生长在元末,本是富家子弟,却无心仕途,一味沉浸在诗书琴画上,尤其是绘画,日复一日废寝忘食地钻研。他天分奇高,功夫也深,渐渐闻名遐迩,元顺帝也听说了他的大名,派使者带着重礼来到无锡,要请他去大都,给皇帝、皇后画像。

    “倪先生作画,主要是写山描水,给人画像,那是街上庸俗匠人的活计,他这样一个清风朗月般的高人,自然很不屑,便回绝说:‘我倪某人有个规矩,画山画水画云画木,就是不画活物儿,人虫鸟兽,不入我的笔端,这规矩天下人皆知的,别说是皇上皇后,就是玉皇佛祖,我也不画的!’
    “使者无奈,只得回去如实禀报。元顺帝大怒:‘一个臭画工,敬酒不吃吃罚酒!’便欲派人将倪云林抓来大都。皇后劝阻道:‘皇上,如今江南乱贼四起,正是动荡的时候,折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岂不是给了那些反贼口实,说皇上是不仁之君?千万三思呀!’
    “元顺帝一想,皇后说的有理,但死活咽不下这口恶气。皇后笑道:‘臣妾有个法子,既能为皇上出气,又能不给人口实。’元顺帝一听,忙问如何。皇后说:‘前天,江浙省的一个官上奏当地出现了麒麟,皇上很高兴,还考虑升他的官。但皇上心里也知道,祥瑞这种事,虚幻缥缈,世上有没有龙凤麒麟这种东西,谁也说不定。臣妾认为,这是他们汉人欺上瞒下的把戏,这把戏玩了两千年,已经成了心照不宣的游戏:底下报祥瑞,说好听话,帝王就高兴,就赏赐。’
    “元顺帝拍手道:‘皇后的想法,何尝不是朕的想法!朕也不信什么狗屁祥瑞,只是千百年传下来,这已然成了传统,朕的先祖虽不是汉人,但也信了汉人的这套说辞。之前上报祥瑞,祖宗也都赏赐的,朕不好打破成规而已。可是,麒麟这件事,和倪瓒有什么关系?’
    “皇后笑道:‘皇上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倪瓒不给咱们画像,难道是他真的有什么规矩么?呵,就算有这规矩,他们汉人,谁不爱钱?谁不爱和皇室攀上关系?他不肯画,实际上是心里看不起咱们是蒙古人!’元顺帝气得豹眼圆睁:‘狗东西!朕就说呢!那皇后想怎么惩治他?’
    “皇后道:‘自然不能动粗,汉人正造反呢,他是大名士,杀他就是火上浇油。咱们只要侮辱他出出气就好,没必要杀一个只会舞文弄墨的废材。皇上派使者去请他时,臣妾私下查了他的底细,江浙省报祥瑞的那个官,叫赵梦熊,是他的亲外甥。倪瓒幼时丧母,跟姐姐感情深厚。他少年时染了瘟疫,奄奄一息,人不敢接近,他姐姐听说了,从夫家回来,不离不弃地照顾他,最后倪瓒好了,他姐姐却染病死了,留下赵梦熊一个儿子。所以倪瓒对这外甥极是疼爱,当作亲儿子一般。’
    “‘哦?然后呢?’元顺帝迫不及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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