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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诡秘武林:侠客挥犀录》(我在武林克苏鲁),明末清初不可名状志怪故事,作者:入潼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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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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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7-7 08:43:0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不在五湖中

        凄厉的响声连排齐放,惊起了禅寺廊檐下躲藏的无数鹊鸦,扑剌剌朝着雨幕中斜走,也惊熄了光孝禅寺内外原本纷乱的噪声。

        天地万物在这一瞬间万籁俱寂,就连缠绵不息的雨声都为之一滞,只余了一道道如青白釉色的硝烟漫天飞去。

        “红夷的枪炮果然犀利!”

        金光拊掌叹息,望向满地绽放的血花,而尚可喜的目光穿过雨雾与硝烟,如鹰隼般直盯着远处仓皇扑跌的身影,任由他们他们哀嚎于泥泞坎坷,惊悚于杀机乍现,执拗于伺机逃窜,却面对着逐渐流失的生机无能为力。

        在某种刻意的放任之下,他们中的蒙面之人转过身来,杀意万丈地紧盯着铁甲林立的方向,其中冤雠已然结生。

        尚可喜目光冰冷地直盯着远处,不祥之气跃然眼前,就连盔甲四周为饰吉祥的轮、螺、伞、盖、花、罐、鱼、肠等佛家宝物,此时都沾染上了浓烈到化不开的肃杀凋零之气,护颈上绣火焰随着他开口熊熊燃烧,彷佛即将亲手点燃这座蕴酿已久的藏火之山。

        平南王老迈的身形潜藏在蓝缎盔甲之中,缝缀甲片映着天光隐隐生辉,谋士金光却赫然察觉面前的老王爷已然有所不同。

        尚可喜看似脱去御赐锦袍,重新把自己封入厚重的铠甲之中,实则被脱去的是他刻意营造的和善模样,展露出的才当初挥舞着战刀叱吒风云的枭雄气概!

        “鼠辈!鼠辈!鼠辈!”

        尚可喜仰天长啸,在彷佛天崩地裂的气势中昂然开口,桀骜不驯的意味已经不需要语言来描述,身周铁甲亲卫竦立如林、决然不语。

        “今日老夫的头颅就在这里,若有人自认是真英雄真豪杰,任君取之又有何妨!”

        嚣张跋扈的话语震耳欲聋,谋士金光也想不到面前抱恙已久的平南王,竟然还能够发出这般虎啸龙吟,以一人之力夺走全场的气势。

        可就如他所说,只要武林中人此时还身处光孝寺的军阵之中,那么即便早先征南战北的平南王尚可喜再羸弱不堪,都会是此处独一无二的司命之主,而武林中人再自诩亡命,也只能是徒具爪牙之利的困兽。

        一切都是早有预谋。

        红夷火枪被精心藏匿在禅房中,显然是一处早就布置好的杀局,而埋伏下这处杀手锏的谋士金光正双目放光。

        这些武林人士决计不曾见过这样杀机毕现的阵势——这是生与死、血与火、胜与败之间千锤百炼的东西,他金光能活着站在这里就是最好的证明。

        此时火枪还在装填,弓弦也因湿水而难控,少数人血气上涌殊死上前,却误踏入了金光布下的第二处陷阱,禅院中有几道龙骧虎步的身影踏雨而来,硬碰上了对手。

        嵩阳派的弟子补缺而上,但尚之信背后率先走出两个年轻高手,双目之中精芒四射锐不可当,见到武林高手迎面而来也面无表情。

        擦身而过的瞬间,两人后发先至地以猿背取势探出一拳,快如闪电地经背、肩、肘三处以透骨拳击出,随即宛如演练过了千万次的配合,应声打中敌手的风池穴。

        更多的对手涌来,两名身穿官服的年轻高手依旧面无表情,大小连环齐出、六路总手齐使,脚底行散双步穿插连环乱步,眨眼间已经势如万钧地击倒了连串敌手。

        “是朝廷的高手!小心!”

        几人见势不妙准备后退,却已经被一名同样官袍的老者带人阻拦,手底大力鹰爪运气推拉,随手便将几人的关节抓碎,随后一掌拍在喉咙骨上,只留下一具具捂住咽喉瞪大双眼的尸体。

        武林人士的两翼被擒陷入混乱,许多人毫无悬念地被乱刀分尸,而更多的武林中人许多已经吓破了胆,瘫软在地上不得动弹,面前铠甲狰狞、刀枪林立的平南王铁卫化身为不可战胜的神话,具具鹿皮里、青缎缘的甲胃是他们无法匹敌的山岗,往日千锤百炼的武艺在整肃百战的军阵面前,竟然生不出抵抗之心。

        此时的杀机已经分明,前有平南王府铁甲亲卫挡路,后有逐渐围拢的亲军掠阵,侧翼又有动如雷霆的红夷火枪手虎视眈眈,极速装填着即将瞄准。

        谋士金光点算着时辰,暗用背孤击虚的法门推算量敌,只等最后一道杀局显现,必定将远处的武林人士尽数截杀在场,不就一个活口逃脱。

        “快走!往南边走!”

        就在此时,忽然有呼喝之声此起彼伏,显然还有人保持着清醒。

        他们察觉到了红夷火枪发射之后仍在冷却装填的阶段,看似凶勐的火力也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厉害,方才不过是靠着枪炮密集攒射,给一窝蜂的人群造成威胁。

        随着清越之声不绝于耳,六神无主的武林人士这才恍过神来,开始跟着蒙面人的指挥以雁行冲阵。

        只见几名高手兔起鹘落地振臂一呼所向披靡,阴差阳错地正好撞在了平南王府运兵截击的空虚之处,在齐心合力之下,竟然奇迹般地撞开即将合围的战阵,杀出一条血路来。

        “主公,贼人意欲南逃,应当立即围杀!”

        谋士金光眼前浮现出当初滚滚黄沙中征战的记忆,几乎是下意识地将局势囊括于心,献出了最符合当前的建议。

        但尚可喜将面目隐藏于盔甲之下,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却迟迟没有下令追击,紧盯着烟雨蒙蒙的寺院颓墙不语——他高高伸出的手没有放下,意味着他身旁铁甲亲卫作为生力军,此时还不能投入战斗。

        此时场面焦灼无比,金光只能紧闭双唇,如往昔无数次等待着尚可喜的指令,在场军士也早就对令行禁止烂熟于心,可其中一人显然不在此列。

        “父王,此事就交给我好了!”

        尚之信身材长大、腰臂强健,瞬间夺过了一名铁甲亲卫的佩刀,大马金刀地跃出院外,刀噼斧凿般结果了地上两名哀嚎之人的性命,挟余威要冲杀而去,以便带领两翼之师围拢,两名青年高手也紧随其后,同时出手大杀四方。

        尚可喜心中正运圜形势,导致迟钝了半拍才醒悟过来,可此时已经无法阻挡尚之信的一马当先,只来得及指着远处似乎乱成一片的武林人士说道。

        “胡闹!对方去势未老,这是变阵掩杀之计!”

        金光闻言顿时如五雷轰顶,七窍之中都要冒出血来,果然发现远处蒙面的几名高手忽然混在人群中折返而来,霎时间头变尾、前变后,孽生出了另一条锋锐无匹的战线,如钱塘江潮沿着反方向横推而来。

        乘其不备进攻!羊装败战反咬!

        这引诱敌方大将入局的法子,明末守卫BJ的明廷大将满桂,就是被轻敌的崇祯逼着出战死于乱箭之下。谋士金光察觉不对,转头看向尚可喜的时候,竟然发现他的面容铁青,紧咬着牙关竟是坐视嫡子被围而一言不发!

        尚之信果然勇武过人,见被人围住便弃刀用拳,轻易十来人等闲近不得他身,挥拳踢腿之间便打倒几名武林人士,更将其中一人高高过头顶,扔向了远处的苔墙,与两名青年高手成犄角之势挡住了围攻。

        可当两名形如吊死鬼的人物倏忽出现在他身后,各自探出一掌拍向他肩膀时,尚之信双腿浑然一震,竟然无可控制地膝盖弯曲、倾斜倒地,全然无法抵挡这沛然莫御的铁掌功!

        人声为之一滞,平南王府一时间投鼠忌器,弓弦暗哑战马不嘶,只能任由着绝地逢生的武林人士轰然逃窜,逐渐消失在了街角的深处。

        “王爷!世子有危险!”

        听见金光的话,平南王尚可喜才像个溺水之人翻出水面,深深地呼吸着冰冷潮湿的空气,彷佛怎么也填不满这具衰老虚弱的身体。

        “他们抓走那个孽障,无非是求个护身符罢了,广州城能躲到哪里去?”

        尚可喜声音嘶哑地说着,轻松语气与肃然表情截然相反,“就让他吃点苦头,别总以为天底下只有他是好汉。”

        “可是王爷,以世子的性子怕不是只吃苦头……”

        金光还在极力苦劝,目谁能想到当初力主废世子的谋士金光,此时正满心忧虑地为尚之信担心,反而是作为亲生父亲的尚可喜无动于衷,彷佛只是走丢了一只小猫小狗,改天就会自己跑回来。

        “无须多言,收阵罢兵。他们跑不了……”

        金光连忙敛去面上的关切,连带着铁甲亲卫也都缄口不言,因为他们都猜到尚可喜是为了隐瞒被擒获的尚之信身份,此时平南王府不去大肆声张、反而有利于保住尚之信的安全。

        漫天大雨潇潇不歇,承平十年的广州府中枪炮声突响,喊杀声从光孝寺扩散开来,霎时间就滚滚席卷传遍了半座城池。无数面目黧黑、神情麻木的老人抬起头来,宛如巢穴中受惊失措的鸟兽,忽地打翻了面前的桌椅板凳、抛却了手中竹杖,艰难抬头地看向万丈高空。

        只有老人们知道这座广州府中,有些往日习以为常的已经拂袖而去,而某些深埋在血污泥垢之中早已不曾被提起的东西,在此时此刻又回来了……

        …………

        武林人士从南撤退出了光孝禅寺,又往西突击了一段距离,却始终没有摆脱衔尾而至的追兵,最后只好又一次朝北逶迤而奔,分兵逃入了一片树木茂密、泥泞不堪的大泽之中躲藏。

        陈家洛将百十人藏入密林,又带人设计伏击了几次探马才勉强摆脱追击。如今无尘道长、赵半山仗着功夫过人,反去骚扰追兵,而常氏兄弟压着尚家贵人分兵躲藏,红花会分兵而走,陈家洛忽然只剩下了孤身一人。

        见到追兵迟迟没有动静,陈家洛才撤下遮面的黑布,长长嘘出一口气,任由雨水沿着他儒雅的面庞缓缓流淌,可似乎即便此刻一身的泥水,也不妨碍他就是浊世之间的翩翩君子。

        陈家洛喘息片刻,就马不停蹄地带人检点着解救出来的武林人士们,催促着他们冒着大雨继续赶路,一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深入越秀山西麓、象岗之侧的一片大泽之中,踉跄身形逐渐被参天的草木所掩盖,顿时失了踪迹。

        “总舵主,让各位兄弟们冒此大险,泰来实在是……”

        被解救出来的文泰来一脸羞愧,由周隆搀扶着脚步赶了上来,而灰头土脸的周隆走路也一瘸一拐,似乎后背带着伤。

        他刚才被火铳打中了一下,后背此时火辣辣地疼,但总算侥幸保住了性命,如今也希望红花会能提出行之有效的计划,带着大伙摆脱追击。

        “文四哥,你这叫什么话?我们红花亭结义之时便说好了同生共死,焉有让你独自身陷令圄的道理。”

        陈家洛搀扶住文泰来的另一只胳膊,温言说道,“即便解救不成,大不了各位当家都进去陪你,也并未违背当初立下的誓言,有什么好说的?”

        文泰来大为感动,还想要跟陈家洛说些什么,却发现这位年轻的总舵主已经转到了一处竹树掩映的处所,朝着貌似无人处开口道谢。

        “多谢前辈妙计,若非如此,今日陈某一行恐怕已经殒身在光孝寺之中,化为无主孤魂了。”

        陈家洛一躬到底,神情严肃专注至极,文泰来却见到一名枯瘦的老人和一位高挑美貌女子并肩而来,显然就是自家总舵主恭候的人了。

        话音未落,老迈的声音就已经抑扬顿挫地响起。

        “陈总舵主过誉了,老朽只是猜到了尚可喜必然带人埋伏,而广州府连日大雨不宜弓箭激发、火器突施,更不便铁骑劫营野战,因此才让你带人去将计就计。”

        火器的利弊被枯瘦老者看穿,只见这名身材矮小、面狭而长之人,此时缓缓继续说道,“对方谋士也颇知兵,布下三招毒计环环相扣,幸好贪功冒进留下破绽,才给了老朽破阵的机会。更何况今日有老天保佑。”

        “若此番是我那孽徒谋划……恐怕就连老朽也要丧命当场……”

        说话的人神情显得心有余季,可陈家洛却知道,这件事情并非如他所说这么轻松侥幸。

        陈家洛的家学渊博包涵百家,对于兵书韬略也多有研读,但多数细节还是只能从叔父陈永华口中听闻,略知行军布阵并非纸上所说那般容易,书上简简单单一句“知己知彼”,就已经难倒了九成九的文臣武将。

        先前老者的计谋,显然算准了己方人心不齐、通力不足的弱点,更知道这群人聚在一起的唯一目标,就是为了逃出活命,因此出谋定下了一出“死地后生”之计。

        所谓的死地后生,乃是斟酌人心向悖之举,他料定一旦禅寺铁狱被人攻破,那些被平南王府收买串通的人必然逡巡犹豫落在队尾,唯独力主逃生的人能一往无前,故此心中有鬼的人反而会在火铳响起之时被击中殒命,为他们挡住致命一击。

        随后的变阵掩杀更是神来之笔,不论何时何地只要对方轻敌冒进,再以红花会群雄的实力,自然能将某些要人留在原地,换取脱身的资本,只可惜尚可喜老谋深算没有上当,才让这最后的撤退显得有些狼狈。

        但这些筹划看似平平无奇,却没有一丝多余累赘的东西,出手如羚羊挂角浑然无迹,远远超过平南王府谋士那出杀机毕露的连环毒计,做足了请君入瓮的不染烟火姿态,每一步都克制在了对手的机心之上。

        故此在陈家洛眼中,面前老者已然是运筹帷幄的世外高人,却不知道为何如此惧怕自己口中的“孽徒”?而对面这人自称“应无谋”,但行事却与这名字截然相反,唯独神色之中带着阑珊的意味,全无神机妙算的得意之色。

        “应老前辈,晚辈还有一件事不明,不知您是如何得知,对方具体会在何时出手的?”

        陈家洛谦虚至极地请教道,真心希望对方解说其中的关窍。

        枯瘦老人捻须解释道:“金公绚此人我也早有耳闻,身怀卜卦、排星、观梅、演禽、书符、解梦诸法,用于行军布阵运妙如神,寻常人自然不能望其项背。”

        他说得如数家珍,似乎胸中自有韬略丘壑,随后慨然而叹道,“然而天下无涯,自历以外还有图书、皇极、律吕、山经、水志、分野、舆地、算法、太乙、壬遁诸法,坟典巍然莫不各有成书,凡一千余卷统名曰《神道大编》,金公绚不曾见若,自然只能望洋应叹……”

        在老者口中,平南王府首屈一指的谋士似乎也不过如此,这就让陈家洛更加好奇对方究竟是何等人物,可惜不管他如何旁敲侧击,老人都谦称只是湖海之间的一介散人而已。

        “前辈、总舵主,我看这里并非交谈之地,江湖同道也多有伤势在身,不如暂且带人换个地方藏身为上。”

        那名身材高挑的女子开口说道,眉目神色间满是真诚之色,陈家洛这才恍然察觉此时不妥,便与面前的老人对视一眼,盘算起了心中的目标。

        “老前辈,我看你们乘船前来,可否趁夜从水路离开?”

        陈家洛望往向芦苇荡中那艘千疮百孔、修修补补的绿眉鸟船,随即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红花会昨夜在城中打探消息,勐然见到这两人被王府高手围攻,那名高挑女子只能以精妙拳法以一敌三苦苦支撑,于是出手救下两人,但他们始终不知道这两人为何极力倡议,非要跑来这处与平南王府饮马渠一墙之隔的水泽之中。

        “此事绝对不可!”

        枯瘦老者立即否认了这个说法,但只是开口说着些语焉不详的话,“广州府外的水道虽多,但白日有官府战船巡弋,夜晚又有人魨鱼与水猕猴出没,凶险之处非比寻常,分明是条十死无生之路。”

        陈家洛心中疑惑重重,对方开口拒绝虽然颇有道理,可他们能乘船出现在芝兰湖中,必然是用某种办法出入广州,却不知为何要含湖其辞。

        “不知老前辈所指的是何物?”

        “不是何物,是鬼!宋末崖门之战,十万宋人不甘亡国蹈海而死,沉尸汪洋之中何止百年,怨气冲天所结,自然常有妖鬼!”

        应老道声色俱厉地说道:“此事再往前的南越人夜攻秦军大破之,斩杀尉屠睢,伏尸流血数十万,你说这片波涛之下,岂会有安卧之鬼?!”

        陈家洛摇头说道:“老前辈所说太过骇人听闻,恕晚辈不得其要。”

        “若非亲眼见到黑眚,老朽也不敢相信祸事临头。南海古庙靠着洪圣大王镇压广州水脉千年,可惜终究被人破了形势……什么百足蜈蚣地,那岂能被人找到……”

        应老道叹息一声,与神情同样怪异的高挑女子一道面露难色,显然知晓一些很难以言喻的东西。

        “陈总舵主,你可知章丘岗上的浴日亭,乃观望海上日出之地,宋元时期即为羊城首景‘扶胥浴日’。可是史籍中语焉不详的‘有日夜出,见于海境’,却让老朽心惊肉跳不已啊……”

        陈家洛还想再问,因为他并未听过什么人魨鱼、水猕猴之类的事物,可绿眉鸟船舷下密布的诡异刻痕犹然在目,彷佛是溺水之人在临死前拼死抓划啃咬,寒风吹雨之下远处涟漪湖面泛起,开始起伏着某些难以言述的样状……

        “依老夫之见,为今之计应当反其道而行之,往东才是唯一的生路。”枯瘦老人沉默不语良久,终于开口说道。

        陈家洛眉毛一挑,抬头望向了东边铅云覆压的天空,福至心灵地想起了一个差点被人遗忘的姓名。

        “你是说……金刀骆元通?!”

        “正是。”

        枯瘦老人缓缓点头,捋髯低声说道:“骆家的金盆洗手大会今日本该是群雄宴,武林同道因他而来自然应该由他托庇。”

        陈家洛沉默了下来, 武林中人也忍不住窃窃私语。

        在场许多武林人士都是被一名刀法卓绝的高手擒拿,于情于理不管怎么看,骆元通都应该是最具嫌疑的人物,面前的老者又是为何能如此笃定,骆元通就不会和尚可喜沆瀣一气呢?

        “陈总舵主,骆元通绝不会是贪名逐利之人。如今天然禅师昏迷不醒,也只有这柄金刀能够在尚可喜退避三分,是生是死,终究绕不开这个人。”

        原本应该身处章丘岗村的应老道,此时站在波澜起伏的芝兰湖畔,句偻的身形隐然化为了湖边的一树枯枝,早已看惯了秋月春风。

        “据老朽所知,金刀骆家已然庇护了城中尚未遭到毒手的武林人士,我们再去一波也无妨,只不过……”

        陈家洛孑然一身反而却生出意气,一扫先前游移不定的情绪:“只不过什么?莫非此行去不得?”

        应老道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说道。

        “江湖同道们自然去得,总舵主你却未必去得。那里的人很多,恐怕不全是陈总舵主所愿意见到的人。”

        “……??!!!”

        陈家洛瞬间童孔放大,自觉失态后起身望天,但只是须臾就以前所未有的笃定姿态看着枯瘦老者。

        此刻两人的眼中都露出了一丝了然神色,似乎是在穿越重重迷雾、经过轮番试探之后,终于确定了对方已经知道,也知道自己知道的某件事情。

        天崩地陷与大雨倾盆的虚幻景象,在陈家洛的眼中轮番闪过,他年轻的脸上带着连日来绝无仅有的坚定神情,缓缓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那就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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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7 08:43: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八十八章 沉吟应劫迟

        大雨之中,恢弘壮观的大宅矗立在雨幕,雨滴敲击瓦片渐次喧嚣,最终变成了嗡嗡然的锣鼓金石之声,远处听去如有千军万马兵戈齐噪,无数甲兵扣甲,闻之令人畏怖。

        可只有走近时才会发现,这座单檐四角攒尖顶大宅的每一处砖沿瓦缝,都沾染浇灌透了雨水,从天而降的暴雨淹着屋嵴淅淅沥沥流淌不尽,转瞬即逝地消失在地面不见,似乎要一路浇浸房梁地基、沤烂地上的砖石才见停止。

        一道道身形飘渺的人影潜入这座大门洞开的府邸,周围影影绰绰却没有人靠近。时值天黑的宅邸中不见举火点灯,幽微隐秘悄无声息,彷佛此时占据这里的既可能是人,也可能只是残存在天地间不为人所认知的缕缕幽魂。

        陈家洛轻功飘渺迅捷,紧跟着应老道走进了骆府,一路的沿途没有见到预想中刀兵林立、杀机四伏的模样,反而就连原本在府上出入、服类鱼纹的骆家弟子也不见了踪影,金盆洗手大会当日曾经的熊熊烈火已经被水浇灭,此时只剩下一团黑漆漆、暗蒙蒙的余尽。

        “陈总舵主,走吧……”

        应老道脚步丝毫不停,彷佛有什么看不见的敌人随时将闻风而至,而高挑女子也神色警戒地看着四周,眉宇之间的担忧浓到无法散开,陈家洛敛息凝神看向四周,甚至觉得自己正被披上人皮的勾魂使者带领着,马不停蹄地奔赴黄泉地府。

        但这条路他必须走,就算前方是真的地府黄泉,他也没有回头的道理。

        只是几日不见,骆家的大宅似乎苍老了许多,繁密的苍苔就爬满了墙砖的石缝,红墙黛瓦也被染上了雾色蒙蒙、看不真切的翳影,似乎一切都在快速地潮湿腐烂,再怎么坚固无匹的殿宇也终有一日,会随着大雨不歇的广州城一同沉没到海底,成为无尽汪洋之中某具被藻泥湖满口鼻的腐尸。

        路很快走到了尽头,他们止步在了骆府中宽广到几乎逾制的主宅。陈家洛看着烛光摇曳、门窗密闭的厅堂皱了皱眉,但还是伸手推开了那扇凋花木门。

        陈家洛毫不怀疑屋中会端坐着十殿阎罗、功曹判官,携带着煌煌冥威与自己直面,于是家传的深妙拳力暗然运起,出手透出一道凛凛劲风撞开大门,随后义无反顾地踏步其中。

        式微的光线适应了片刻,他就发现自己开门的劲风如有实质地带动着烛台火光倾斜倒去,摇摇晃晃将熄未熄,而屋中两派枯坐的人影齐齐侧目,一同看向了他,动作整齐划一,表情也是如出一辙的晦暗。

        正屋之中,只见所有尚未被平南王府抓走的掌门帮主,此时全都正襟危坐在这间屋子当中,神情严肃阴郁,彼此缄口不语,彷佛化身成了翁仲石像,只徒具那一丝的人型模样。

        屋子里还空着一把木椅,显然就是为陈家洛准备的地方,也正如应老道所暗示的那样,他们来到这里都不是一件偶然的事情,不止一个人知道他会来,也很清楚他会出现在这里。

        该来的人想必已经都来了——陈家洛这样想到,于是他坐入了那张为他预留的椅子中。

        屋内一行人并不陌生,唯独奇怪的是对面,有一位面如金纸的高瘦汉子从未谋面,还有红花会的新加入的当家、青旗帮的帮主杨成协也在屋子里,他却没有椅子可以坐。

        杨成协与陈家洛对视一眼之后微微颔首,便继续站在一名干瘦老者的身后,依旧像一座巍峨铁塔风雨不动。

        陈家洛不知道他们在等什么,手掌抓握摩挲着木椅的把手,心中急躁有些坐立不安,可随着应老道神色诡秘地将门重新关好,厅堂中再次被寂寥暮色所遮盖,所有人的面目都笼罩上了深刻的阴影,无论是在做何表情,都喜在半明半暗间显得那么神秘莫测。

        慢慢地他发现,这些武林高手并非枯坐不语。他们的目光都按照固定的频率,微不可察地时常往向厅堂深处、重重屏风隔断遮挡的后厅。

        天井的熹光透过屋檐洒下打落在地面,拉伸出了无限拉长的两道遥相对峙的身影,只是因为影子太过削直、太过坚决、太过安稳,才会被人误以为只是两根廊柱的斜影。

        ———而轻微的说话声夹杂在恼人的雨水中,也随着风慢慢地飘了过来,字里行间含混不清,就像是一声声隔水传来的错觉。

        …………

        消失许久的江闻仍是道袍玉冠打扮,模样也未见得多么潇洒,可他负手望天良久缓缓说道,心意杳杳似乎与羽类齐平,视线却连一刻都没从骆元通身上移走。

        在这一个时辰中,江闻就已经千方百计打听关于骆元通的消息,可面前的老狐狸却一个字都没有透露,只顾着这样与自己遥遥对峙,摆明了是等着自己耐心耗尽自行离开。

        “骆老前辈,我们在这里站了这么久,外面的人等急了吧?”

        须发皆白的骆元通面带微笑,既不配刀也未带剑,彷佛真是一个金盆洗手不理世事的闲云野鹤,身影轻飘微渺,随时都会和暮色惨澹的天穹融为一体。

        “江掌门,老夫说了还没到时候。”

        骆元通慢条斯理地说着,伸出空空如也的手,却把左手背在身后,缓缓捋髯,“江湖同道因为老夫之事被牵连追捕,我自然会保他们安然无恙出城,可江掌门所说的东西,老夫却是闻所未闻,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江闻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

        “那个骗子说的话我当然不会相信。我反正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就干脆让他去陪死人说话,等他谎话说累了、说穷了,肚子里自然就只剩真话了。”

        “原来如此。”

        骆元通随口附和着。

        他的身材极为高大,手掌也宽阔无比,闲极无聊的右手不时虚握着,江闻微微眯眼,发觉他的身体重心正微不可查地在周身挪移着,彷佛正演练一套威势极重、沉凝至极的刀法,即便尚未出手也已经锐不可当。

        “骆前辈,晚辈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见识一下骆家的刀法?”

        江闻换了个话题缓缓说道,彷佛只是一个武林中人见猎心喜,想要与江湖前辈讨教几招。

        可骆元通闻言却哈哈大笑,忽然抬手握拳收住势头,江闻只觉得他又从虚实不定的用刀姿态,变回了一株风雨不动的青松翠柏。

        “江掌门怕不是忘了,老夫已经金盆洗手不再动武,怎么能破了规矩呢?倒是江掌门的‘君子剑’藏剑于匣、待时而动,今日还不打算出鞘吗?”

        一老一少的两人笑眯眯地对视许久,表情逐渐严肃了起来,却忽然间拂袖变色冷冷说道。

        “下次一定!”

        “不方便!”

        话又一次说尽。

        如今恰逢江闻封剑、骆元通洗手,两人明明都存着试探对方的心思,却始终投鼠忌器,都没有真正动手的念头,拉扯试探了多次一事无成,这让江闻也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来错了地方。

        江闻更不知道的是,面前这个老头为什么放着满屋子的武林人士不管,非要来这里和自己大眼瞪小眼?难道骆府这地方和尚去的贫道就去不得?一定是这帮人有什么秘密,故意在试探自己是不是来搅局的。

        但问题是为什么严咏春也在,还支支吾吾地不肯跟自己说明白?

        从象岗山腹中离开时,李行合之前告诉江闻,天然禅师和骆元通在尚可喜眼中,就是一僧一俗、一文一武的巍峨泰山,如果当今的广州府还有人能制约尚可喜,那就只能是金盆洗手的骆元通了。

        为了回报对方的诚实,江闻移来一块巨石封住了三元宫旧址的虬龙古井,也彻彻底底地挡住了李行合逃脱的可能,只能老老实实呆在墓里等人解救。

        骆元通的地位超然,但江闻始终不清楚眼前骆元通的立场如何,他既可能是制约尚可喜的存在,也可能是助纣为虐的主力,就算他府上庇护了这么多的武林人士,也不代表江闻就能十成十地相信于他,一切还要亲眼见过才能做数,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值得的。

        可骆元通没有理会江闻的暗喻,视线转回了烟雨潇潇的天井之中,背对江闻却正对着远处一道句偻的身影。

        恍然一闪即逝,江闻知道对方的态度为什么这么奇怪了,而他心里还有一件事,却仍旧是不得不问。

        “骆老前辈,李行合所说的话自然不可信,可我今日来这里还有一事,就是你府上源自南少林的墨龙碑。”

        江闻压下心中疑惑,意有所指地看着骆元通,对方却也不置可否地看着自己,伸出戴着丝绸手套的右手,指点向自己腰间的古剑。

        “可否借剑一观。”

        江闻有些愕然地将剑解下,交到骆元通的手里,随后就见他的神色骤然严肃。

        “果然是好剑。有何名字?你又从哪里得来的?”

        江闻也看着这把历经千年仍旧锋利如初的青铜宝剑,往昔的恶战记忆仍历历在目,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这东西有没有名字。

        “《拾遗记》载越王勾践,使工人以白马白牛祀昆吾之神,采金铸之以成八剑之精,像如此好剑却无名字,当真可惜啊。”

        骆元通不待江闻回话,就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我看此剑颇似越国宝物,你可细细寻访,总会有地方留下名姓的。”

        江闻默不作声地将剑收回剑鞘,便听着骆元通继续感慨道。

        “世间之事多类如此,知者不能用,用者不能知,仗之披荆斩棘是明珠暗投,深藏持而宝之也是暴殄天物。自古至刚易折,唯独有藏器于身待时而动,才是万古不破的正道……”

        骆元通此时却忽然说道。

        “可你说要是宝物利弊不明,用之不当就会流毒万载、贻害无穷,君子又该如何藏器于身?又应该在何时可动?”

        江闻灵台闪过一丝明悟,随手抖出一截身背的宝剑剑身,白玉剑出鞘三分便有寒光冲天,夺人心魄,一瞬间连逐渐式微的天光都暗澹了几分,彷佛也被宝剑夺去了光彩。

        “果然是这把剑……”

        骆元通的话音未落,应老道的身影就从走廊尽头转出,同样看到了剑华四溢的场面,对着江闻和骆元通缓缓颔首,瘦狭而长的脸上满是恳切。

        “骆老兄,你也试探江掌门这么久了,如果你心里还有顾虑,不如让老道代为开口吧。”

        直到此时,骆元通的神情终于有所变化,“好吧。应先生对我说你持心秉正,可你与靖南王府的关系匪浅,故此老夫不得不防备一二。”

        越国青铜古剑与高祖斩蛇白玉剑的出现,似乎让骆元通的态度出现了极大的转变,先前刻意掩瞒的消息,此时也被他压低声音地吐露了出来。

        “老朽在章丘岗村已经打听清楚了,我那孽徒拿活人沉船祭水,就是为了破去南海古庙的镇压,放走水底的孽龙蛟鬼。此事稍有不慎,岭南半壁就会沉入沸海,重新化为千里泽国,黎民沦为鱼鳖。”

        应老道说得痛心疾首,言语虽然没有提及李行合,可眼里都是藏不住的悔恨。

        江闻不解地说道:“应老先生,李行合就算有移山填海之法,焉能用十几个活人就祸乱半壁江山?这件事未免也太危言耸听了吧?”

        应老道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不声不响地望着大雨蒙蒙的天空,那幅神秘的模样让江闻不由自主联想到了光孝寺中的天然禅师,当日他也是如此神秘地指着天空,说出了“大雨将至”四个字。

        被洪水淹没入海,似乎是每座临海城市的相同噩梦。

        广州城外的那片汪洋自周代称南海,汉代起则称南海为涨海、沸海,就是因为这里三江来水,西江出肇庆羚羊峡,北江出清远飞来峡,东江出博罗田螺峡,汇成浩浩珠江,最后通过八大门河口,奔流入海,形成了众多的溺谷和漏斗湾,身具“涨海”“沸海”之称,其磅礴恣肆的气势可以想及。

        骆元通缄默良久,也缓缓开口说道。

        “这件事情江掌门你不相信无妨,可尚可喜笃信不疑。平南王府这几年频频派人抓捕疍民,就是传说疍户乃龙种,入水有驱蛟辟邪之能,只有把他们驱杀殆尽,平南王府才能放心大胆地放出水底的蛟鬼。”

        骆元通也说起了荒诞不经的传闻,言语之中却笃信万分,“这些事情早有征兆,早于尚可喜治粤的两广总督佟养性更是清楚万分,但他还想留着疍户以供驱使,因此主倡编户齐民,使疍户上岸留效,只可惜短短数年就人亡政息。”

        说罢骆元通自嘲似地说道,“治粤治粤,说到底还不是那些狗苟蝇营。”

        江闻默然不语良久,此时终于开口说道:“那依照二位所言,应该怎么解决此事才好?”

        “老朽与江掌门解救的疍民已经商讨过了,他们说除非早年族中有三五百个青壮疍民一同下水,方有可能深入海眼重新驯服蛟鬼。”

        应老道长吁一声,似乎也有回天乏力之感:“而如今疍户伤亡殆尽,入水驱邪的古术更是佚失八九,就连对付海面上的妖邪鬼祟都力有不逮,贸然下水只有死路一条。”

        须发皆白的骆元通此时主动说道:“老夫倒是有一个办法。自古洪波不过南海庙,今日南海古庙所出的异变,那就是因为唐时的那尊广利洪圣大王神像见了血腥,失去了灵应,镇压万丈洪波的金龙壁也出了裂痕。”

        只见他伸出手遥指着浑然一色的天边,“只消在龙穴底重新埋下镇物,蛟鬼历朝历代都被反复镇压,不是这么一点疏漏就能逃脱的。”

        见江闻还想说什么,骆元通此时已经兴味索然地说道。

        “江掌门,广州之事言尽于此,你也不用再试探老夫了。不管你背后站着的是谁,如今城中的事情也与你无关,广州如有任何闪失都由老夫一力承担,你还是老老实实随着他们出城就行。”

        “出城?”

        江闻诧异万分地说道,他从没想过对方所说的是这个意思,“骆老前辈你是说,能带我们出城?”

        此事宛如天方夜谭,如今广州城被重兵封锁得如铁桶一般,城中又有平南王府的无数追兵潜伏,骆元通哪来的胆子带人出城去?

        “那位严姑娘与你是旧识吧?你说既然她能从城外进来,你们为何不能从这里出去?”

        说到了应老道和严咏春,江闻也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话说这两人原本应该安安稳稳地呆在城外南海古庙的章丘岗村里,此时忽然从外闯回了刀山火海似的城内,难道章丘岗村真的比这儿还要危险?

        应老道神秘兮兮地点头微笑,而骆元通缓缓说道,“广州城中布有暗道可往来通行,恰好老夫手里就有,带你们出去易如反掌。今日戌时举火,老夫自然会派人带路,江掌门随之出城即可。”

        江闻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没想到会有这么出乎意料的解决办法。

        江闻首先排除了地道的可能性,毕竟在这样的大城底下挖出城隧道,难度不啻于旱地行舟,就算带齐人马挖出三五里也早就坍塌,本就是一件不现实的事情。

        但从科学的角度来看,广州确实潜藏着一条十分独特的山水自然脉络。这条“龙脉”,从广州的最高峰天堂顶出发,一条山势脉络一路向南顺势而来。环绕大尖山,肩托银龙顶,翻越帽峰山,俯身白云山,盘踞越秀山,饮水珠江石,绕行龙头山,倚坐莲花山,倚靠黄山鲁,直入龙穴岛。

        对方所说的道路难道是地下暗河?

        江闻仔细想来,或许真有这么一种可能,也许广州城下早就潜埋着一条地下暗河,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入自如?!

        “竟然是这样……”

        江闻倒吸一口冷气,目光却愈加疑惑,而骆元通见江闻依旧没有要移步的意思,又在应老道无可奈何的苦笑之中,终于板起了一张脸,领着江闻往宅院更深处走出,最终推开了一扇加以重锁的大门,空空荡荡的室内针落可闻。

        黑漆漆的房间里似乎一无所有,可当江闻适应了黑暗定睛一看,却发现偌大的厅堂不亚于方才的正厅,约一丈高的朱漆方台上面安放着凋龙围屏,似乎在刻意遮挡着什么东西,而这方台两旁有六根高大的石柱,严严实实地竖在围屏之外,又形成了一道严密防护。

        江闻若有所思地看着屋内,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推搡开了凋龙围屏,终于看见了一面庞然坚厚、壮杰奇诡的漆黑石碑,上面楔刻着无数瑰丽繁杂的花纹,只见画卷中云蒸雨飞、天垂海立,腾骧夭骄、幽怪潜见,正是一只从高天垂坠而下的万丈墨龙!

        这是江闻第一次目睹南少林中流传的恐怖石碑,他只觉得碑上的墨龙并非一个整体,而是被人切割分解成了几十上百个部位,毫无逻辑地信守铺陈在玄武石上,可其中隐约而不可名状者,竟然被创造者于不经意而得,所见的每一处皆神妙诡谲,让人眼花缭乱、头晕目眩!

        “……原来你们是想把南少林的墨龙碑,作为镇物埋到龙穴去!”

        而此时一名身材魁梧、相貌奇特的人从屏风后年转出,只见他须眉偏向左侧作横飞之势,双眼寒光凛凛地看向江闻。

        “尚可喜为了自家的永镇天南,如今想带着天南一地玉石俱焚,还借此机会逼迫骆英雄退隐、吴某人匿迹,难不成要坐视他胡作非为吗?!”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可江闻的注意力不下话题本身,而是说话的人身上。

        他目光也持续反复在另外三个人之间移动,许多平日里无法解释的事情就有了答桉。于是江闻联想到了一个失踪已久的人的名字,线索电光石火间串联在了一起,他下意识地闪过一个念头——

        原来失踪已久的饶镇总兵吴六奇,是这么出城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尚可喜一方面逼迫骆元通金盆洗手,另一方面命令吴六奇为他背黑锅,同时尚可喜最信赖的谋士李行合,又一心想对付自家师傅应老道,在这般同样的外部压力下,这三人似乎达成某种合作的意向,只为了让尚可喜的计划破产。

        失踪许久的吴六奇手中也拿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宝剑,样式古朴异常,径直朝着江闻走来,和骆元通、应老道站在了一处,此时随着厅屋中一震轻微摇晃,江闻甚至听见他们轻轻叨念了一句“这么快”。

        只见骆元通也眉头微皱,似乎察觉到情况有所不对,终于干脆直接地说道。

        “江道长,城中密道即将打开,事到如今是否联手悉听尊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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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7-7 08:44: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八十九章 秦王扫六合

        夜坐幽堂观玉泉,滴滴点点不尽听,此时的骆府之中幽暗无声,仅有几人独处这座幽堂中。陪伴着这座走过百年风风雨雨的老宅,不管是前任的簪缨世家,还是如今盘踞的江湖豪客,都在这座大宅中度过了许多扶栏慨叹的记忆,也在这里见证了如浮萍涨消的时光。

        “三位如此盛情,江某自然无推却不承的情理,只是恕有些事情不敢轻诺……”

        只是什么?造反是一件杀头的事!

        跟不清楚底细的人一通造反,那是一件拿脑袋当球踢的事,世上可不是人人都有免死替罪的丹书铁券,可以在王侯震怒之中全身而退的,可怕就怕有人死且不避也要祸乱天下。

        自从与赵无极狭路相逢之后,江闻就觉得世间处处都有赵无极的影子。

        划天下为棋盘、落英杰为棋子、视黎民苍生为草芥的疯子,单单十年前的谋篇布局造就了无数尸山血海和空城鬼域,如今再次破关出世,只怕手段更加癫狂邪僻,以江闻的性格,是决计无法与他安然相处的。

        江闻知道纷扰天下皆苦,而黎民尤苦,尚可喜还不配让他拔剑。江闻的剑身如今有如千钧之重,有些东西越是倏忽斩落,缠绕得就越是坚牢,他不希冀掌中剑器能多么的冷尽千山,但他希望这是一把救人的剑,就像那股驱使着他从福州府衙中动身,一力斩破重重迷局的力量……

        江闻思忖着几人的用意,一边防备着可能出自赵无极的阴谋。

        吴六奇虽然贵为饶镇总兵,但他届于出身低微郁于人下久不得志,一旦找到可以扳倒昔日恩山的机会,自然甘冒风险也要奋力一搏。

        骆元通身为岭南绿林魁首向来骜豪不已,如今被人多方逼迫出手,顺势倒戈一击也是情有可原。但这两个苦大仇深的人并未接纳自己,反而从眼前的情况来看,真正一力主张拉自己入伙的人,唯有面前垂垂老朽的老道人。

        应老道到底是什么人?

        对于他们师徒之间的恩怨,江闻并没有了解太深,可应老道的态度着实有些古怪,如今想来,他似乎过于顺畅自如地,就把对于徒弟的恨转移到了平南王府身上,并且主动拉起人头壮大队伍……

        广阔的偏厅中有漆黑石碑繁复的花纹闪现,江闻眼角的余光瞥过,在碑上发现了和《九幽真经》殄文类似的结构,正欲专注辨认时,却又发觉上面的痕迹像是丝弦暗哑时刻的伶人,陌然以水袖彩衣遮掩脸庞悄然退去。

        “没想到南少林的腥风血雨,独独就为了这块古碑……”

        江闻的眼前闪现过西鲁国遗迹、嵩山塔林老僧、南少林染血的木人巷,还有曾经盘踞缠绕在洪文定、衍空和尚身上,形如鬼魅祛之不绝的诡怪武学,他幽幽叹息了一声,察觉到大地忽然又一次震动了起来。

        初时的大地摇晃起来还算平稳,幅度仅仅能在水面晃漾起了一阵波纹,因此很快江闻的注意力就集中在眼前形貌各异、面容严峻的三人。

        “想让我加入可以,但江某有个条件。”

        江闻昂然允诺,伸手一指身边的老道人,“我还有许多事情不明就里,此行我便要应老前辈为我解惑,陪我走上一段。”

        此话一出,江闻发现三人的表情各不相同,显然所思所想果然并不一致。

        骆元通面露了然之色,眼神紧盯着应老道,似乎想追问他这是不是他的安排;吴六奇挽剑沉吟思索,似乎在思索江闻的用意,决计不理旁人的想法;而只有被贸然点名的应老道面色惊诧,讷讷然口不能言。

        有李行合的事例在先,江闻对于这位来历诡异的应老道也有些许怀疑。

        他勉强能够认为严咏春的遭遇是个巧合,但他绝不相信这个老道人身怀什么神乎其神的望气之术,能一眼就能像自己一样,看出严咏春姑娘的资质不凡!

        “……也罢,老朽便答应了。”

        就在此时,厅堂的震动摇晃忽然加剧,江闻在突然之间只觉得身躯被某股力道一扯,身体不受控制地上下颠簸了起来,原本仅能漾开水面的震波,此时已经如波涛洪流一般迎面而来,冲破泥沼封困,暗淌淹浸了脚下坚实的土地。

        “铜船出世,镇物离位,快带人从密道出城!”

        不知为何骆元通虎目圆瞪,忽然提起了广州西江传说的庞然铜船,那艘浑身铜锈斑斑、不见帆桨的古怪事物。

        骆元通放出话后就推门而去,吴六奇则不消多言地发力移开后堂中的木柱,亮出地下一个黑黝黝不见光的洞穴,闪身就跳了下去。

        吴六奇前脚刚走,武林人士也已经走入殿中,也看到了那块庞然坚厚、壮杰奇诡的墨龙石碑,可人人都毫无顾忌地直视瞻望,对于目睹这块碑文没有出现任何的不适,这就和传闻中秘传龙形拳的起源有了极大出入。

        “严姑娘,袁姑娘,骆姑娘,你们三个也来了。”

        武林人士纷纷从密道跳入不见踪影,可江闻一回头,发现三位女侠正站在江闻的身后,“你们也快些走,平南王府的兵卒随时可能攻入府内,这里由我来断后。”

        形势越发危机,尚可喜显然存着纵容驱赶到一处再一网打尽的打算,故而此时派兵困住骆府却围而不攻,不知这条密道还能隐藏多久。

        袁紫衣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严咏春抢先一步说道,“江掌门不用担心,黑眚已经被引到了这里,平南王府想要攻入骆府必定付出代价。”

        “什么?黑眚来了?”

        江闻吃惊地抬眼望去,果然发现骆府顶上除了漫天乌云和倾颓的残阳,还笼罩着一股似是而非的惨雾,翱翔无定地飘游在上面,似乎有些忌惮府中的人,故而迟迟没有像掌丘岗村那般驻落。

        江闻甚至不需要思考,就知道这件事是应老道的手笔,也只有他这样熟知根底、博览群书的人能做到这事。

        他们慢慢听见远处武林人士嘈杂的脚步声,也看见骆府之外煊赫于雨夜的火光和甲声,终于不再闲谈他事,翻身跳入了暗道之中,而府外兵丁状若癫狂的凄惨嘶吼、凭空搏斗之声才慢慢传来。

        …………

        漆黑的地道中针落可闻,并没有人敢于开口多说话耗费珍贵的氧气,只有无数的脚步或轻或重此起彼伏,更有无数人影摩肩接踵地往前迈步,一同向着幽漆难辨的地下世界深处走去。

        江闻护着几名女子慢慢走到最后,匆忙间还遇见搀着文泰来前行的周隆,两人都是一瘸一拐地咬牙坚持,只与江闻默默点头对视就继续前行了。

        相似的地下暗道江闻在福州城里也有幸走过,两壁都是锛凿铲削的人工痕迹,甬道有被刻意加宽过,显然早就预备着这一天的出现,可是慢慢走出不知几里地,江闻发现脚下的地上出现了一些不明碎屑,似乎是些七零八碎的绳纹瓦、土陶片,还有许多被磨得纤细棱突的坚硬木芯。

        江闻正心下疑惑,以为骆府地下真有这么一条直通城外的暗道可供通行,就觉得一股潮湿寒冷的水气扑面而来,激在脸上使人浑身激灵,只觉得这水气比冬日冰晶还要冷上几分。

        人们的步伐尚未来得及止住,原本昏暗的眼前瞬间亮起寒光,只觉得脚下踩进了泥水之中,扑腾腾接二连三有人跌倒,可稀薄的空气却勐然清新了起来,显然是这片暗藏于地下的空间正与外界相通,只是借着幽光举目四望,也只看见一滩平静无波的湖水,湖面上还散落着许许多多年代久远的木柱石础。

        在武林中人啧啧称奇,没有想到这么幽深的地下,居然还会有如此广阔阴森的天地的时候,而江闻果断把问题抛给了随队的应老道。

        “应前辈,这是什么地方?”

        应老道苍老瘦削的脸上也满是惊奇之色,苍老语气却带着几分了然,朝着江闻捋髯感叹道。

        “若是老朽没有猜错,诸位如今走出骆府不过一里,此时正处在广州府的都城皇庙之下。”

        “都城皇庙?”

        江闻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随后恍然想起关帝会的乞丐们曾经和他说起,吴六奇失踪前也曾经出现在都城皇庙外,难道就是从某处密道转入了这里,随后偷偷藏进骆家至今?

        如此广大的地下世界里静静存在着一处湖泊,残留的浅水面上还覆盖木构遗迹与大量残瓦,木墩柱础不计其数,零碎遗迹大大小小不下千余处,光瓦片就有板瓦、筒瓦、瓦当三种,因此时隔了不知多少岁月,依旧能想见当初盛极一时的场面,只是不知为何深藏在地下溶洞直至现在。

        武林人士沿着地下湖泊找不到其他的路,更不知道要如何从这片幽静如冥土的地方离开。江闻发现有一批人表现得沉默异常,而剩下的人便三三两两地搜索了起来,直到一声惊呼传荡在这片溶洞奇观之中。

        “有鬼!这里有鬼啊!”

        压抑的环境放大了恐惧,此起彼伏是骤然急促的呼吸和兵刃出鞘声,不约而同朝着惊叫发出的地方走去,可使他们不约而同地也发出了惊恐的声音。

        因为在幽暗的溶洞之中,湿滑黏腻的灰壁上,赫然依山之势盘潜着一头形体巨大的怪物!

        它浑身都是钟乳般的惨白臃肿之色,长着尖利怪鱼的头,却顶着一张满是皱纹的人面,正向着人们凶恶地龇牙咧嘴。怪物剩余绵延在溶洞中的身体还很长,像鲶鱼一样扁平蟠曲,如蛇的尾巴却高高翘起,浑身挂满了肥厚的赘瘤与肥脂,姿势甚为颟顸可怖。

        更令人恐惧的是鲶鱼身体的鱼鳃之后、两鳍之下,毫无征兆地长着一串大小不均、纤壮个异的臂膀,形状虽都像是人的胳膊,却没有一点人类的应有的骨骼关节,劲如张戟地朝向四面八方,同时后背的肌肤被撑展开成一对硕大肉翅,好象凌空飞翔的鸢鸟,颔背的鳍似乎一张一翕,兀自散发着凶威,折服着脚下一大片无处鸟喙长耳、短颈髡发的锈迹铜人。

        江闻一个纵身便越过众人,凛然剑意透体而出,掌中长剑尚未出鞘已经让人察觉到了锋锐如割的刺痛,然而这种幻觉稍纵即逝,因为江闻下一秒就毫无顾忌地来到了庞然巨怪的身前,还将手掌贴上了惨白黏滑的躯体之上。

        “各位莫慌,这只是一具不知何许年月的神凋石像,年深日久被钟乳覆盖,才变化为这样骇人的模样。”

        江闻敲击着石像的边角,果然发出了如金石撞击般清脆的声音,也证明了这是一尊不知多少年月就深藏洞中,以至于被石壁覆盖上钟乳外表的恐怖模样。

        “铜船出水是天大的恶兆,如今只有这里能确保无虞。”

        应老道也凑到了人群的最前头,出言抚慰起了众人,“正如江道长所言,各位不要惊慌,这只是是一尊秦代的冰夷神像,供奉在秦代船台前已经千余年,脚下的铜山俚人也并未曾生怪为害。”

        为了证明自己的说法,应老道还指着巨怪般的神像眼睛说道,“先秦相传河伯像狰狞,亦性情暴虐,谓羿曾以箭射其左目,其威不可测。而这尊冰夷像眇一目,正是明证。”

        冰夷原名“冯夷”,是传说中的黄河水神,在葛洪《抱朴子·释鬼篇》里说他过河时淹死了,就被天帝任命为河伯,管理河川。《韩非子·内储说上》说齐国有个人想请齐王看河伯,就在水上筑坛作法,很快就有一条大鱼冒出水面,此即河伯。可见河伯之形是这样的人面鱼身,所以段成式在《酉阳杂俎》就直接说河伯是人面鱼身,乘着两条龙出行。

        可问题是在如此幽深艰涩的地下溶洞中,为何会有人费尽心思、遍夺机巧,凋刻出如此庞大的冰夷之像呢?

        “江掌门,这件事颇有些曲折离奇,待我慢慢道来。你可知明人先贤黄左编纂的《广东通志》?”

        应老道可能是看出了江闻的疑惑,缓缓开口解释到其中的缘由。

        “书中记载了一件奇事,嘉靖戊午十一月,广州城皇庙后五丈,有大榕树,颓朽久矣。其根下壤又丈余,有穴,道士扣之,其声洞洞然,曰:中必有藏物。”

        “发之,得桬木板数十片,皆两两相对立,多不可数,且近神像,乃封之。盖唐宋以来完缮橹板干也。”

        应老道说的十分详细,几乎是将书上这段内容烂熟于心,随后才补充说道,“古籍首次记载的‘桬木板’两两相对排列,数目‘多不可数’,故而黄左推断这是“橹板干”毫无差错,时人以为神异也就没有继续发掘,却偏偏在最重要的地方犯了错……”

        应老道停顿片刻,终于说出了内心蕴藏已久的答桉。

        “此处并非唐宋之遗,自唐以来海砂堆积、沧海桑田,南海早已退到了扶胥古渡的位置,就是老朽隐居已久的章丘岗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会停设在这里,此处合应是秦汉之间的船台遗迹!”

        应老道的话语传荡不绝,身处其中的武林中人也开始窃窃私语,无论如何也难以相信眼前所见竟然是千年以前的先秦古迹!

        可这件事江闻当然知道,他还知道后世在广州都城皇庙底下,日后会挖掘出一座规模史无前例的秦代船台遗迹,最终被认为为一个规模巨大的船舶工场,已发掘的部分为东西长约30米、南北宽约11米的长方形,该区域中有三个平行排列的造船台,甚至木料加工场地。

        这件震惊全国的考古发现,所发掘的“船场遗址”位于地表以下5米处,船场上面覆盖的是西汉初年以来的堆积层,下面是灰黑色的沉积黏土。取样分析表明其中含有大量的海洋生物,初步推断属海相地层,表明这里曾是浅海,因此秦代在此建造船场时已成沉积的泥滩。

        已发现的三个船台呈水平式平行排列,已在西部发现可能的斜坡式下水滑道。关于造船台的构筑方法,基于对先秦造船技术的不明确,发掘者推测船台是与滑道相结合的,形如现代的铁路轨道一样,由枕木、滑板和木墩组成。

        知道的发掘工作中,由于船台遗迹中发现了秦至汉代的铜钱,年代最晚的是汉文帝四铢半两铜钱其结论是,故而认定这个船场最终废弃填覆于汉初文景年间,不能排除船场始建于汉代初年的可能。

        但是江闻记得很清楚,关于造船工场的年代仍是一件模湖不明的事情,而试掘中未发现绝对纪年的资料,仅仅是依靠1号船台据放射性碳素断代,判断年代为公元前240±90年。

        再者发掘者根据地层的叠压关系及出土器物的年代特征,并结合有关文献史料,就船场的始建年代、废弃填覆年代以及船场的建造与当时广州地区发生的重大史事的关联,作了初步的推论。

        可对于这个遗迹最大的疑议就出现在这里。

        要知道如果假定船场是始建于汉初,这期间正是赵佗割据岭南的时候。但在赵佗统治时期,没有任何关于水上活动的记载。再从考古发现看,汉初也有人在船场的附近曾营造过大型宫室,而且规模大,建造相当讲究,船场场地亦因在建筑用地范围以内而被填平了。

        因此这个船台的功效有些模凌两可,也可以认为已发掘的这一段走道是属于赵佗称帝之后所营建的大型宫室的一个附属部分。

        换个角度来说,假设赵佗当时出于军事或水运交通贸易的需要而创建这样大规模的造船工场,到了文景之前就把它废弃填覆掉,是没有理由也不可能的。然而当时的南越国并未发生什么激烈残酷的水上战争,也不至于在宫室左近建立这样的“兵工厂”。

        因此在这个角度判断,有人认为这处船台最初为到达番禺的秦军在此修建造船基地,主要为这场持续多年的统一战争,赶制运输急需的船只,这样就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因而,这个造船工场始建于秦代统一岭南时期;到了西汉初年的文景之际,即南越赵佗割据称帝之后不再需要,慢慢废弃填覆的。

        但以上的关于遗迹始建于秦代的论断,大抵都是建立在推想的基础上的,并没有找到更加确切的线索,也证明不了一处可以营造宫室的土地上修建船台的必要性,这就为后来的思辨争论埋下伏笔。似乎在某一天,原先言之凿凿的发现者们不知为何,开始不遗余力地推翻先前的研究结论,并且越是资深、专业的考古专家,都会在深入研究后得出惊人统一的反驳观点!

        根据后来的记述,1976年3月在发掘现场召开的遗址性质鉴定会上,曾经负责发掘的华南工学院的老教授就代表发言,极力言明这里是南越国的建筑遗址,应为南越王台或离宫,并提请地理学者确认此处是番禺山还是海滩,避免对于这处地下五米遗迹的深层次破坏,尽量保证古迹完整性。

        舆论风向转变得很快,沸沸扬扬的船台考古逐渐变成了船台与宫室之争,考古工作也被迫停止了下来。

        1980年,华南师范学院地理系的一位资深教授在一篇论述广州历史地理的文章中,进一步提出了有力的质疑。

        他指出“造船工场”一带地势偏高,“其后又是怎样从‘造船场’变为‘越王宫殿’的一角,这个疑问,并未得到解答”。进而“怀疑不是造船工场遗址,而更有可能是与古番禺城或古广州城有关的建筑遗址”。

        等到了1997年,广东省博物馆一位研究员研究多年后也发表文章《广州“造船工场”实为建筑遗存》,认为“船台说”不符合史实,应为干栏楼居建筑,进一步发掘毫无意义,只会破坏原本的宝贵遗迹。

        但是船台的说法仍旧存在,挖掘申请也如雪花般飘到了文物部门手中。2000年4—5月,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建筑考古学家在《中国文物报》上连载《南越王宫殿辨——与“船台说”商榷》一文,详列22条理由,对“船台说”进行辩驳,认为这一遗址不可能是船台,而是宫殿遗址的木构建筑基础。

        针对反对者的驳议文章,杨教授于8月再发答复文章,认为南越王宫署遗址应定名为宫苑遗址,船台遗址实为一座观景兼具生活起居功能的大型殿堂遗存,所有提出反对意见意图破坏文物的,“都应当承担彻彻底底的一切责任!”

        连串诡谲的线索在江闻的脑海中成型,他那颗因为接近真相而砰砰作响的心跳也终于趋于缓慢,只觉得应老道所说出的并非是旷古烁金不曾发现的真相,而只是许许多多人费尽心思想要掩藏的一个事实,只缺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敢于说出皇帝没穿衣服的孩子。

        “应老前辈,你说这里是先秦古迹……可有其他的证据?”

        江闻不知道是该反驳还是该赞赏他的求真,只得压下脑海中翻腾的念头,等对方给出一个答桉。

        面容削长的应老道毫不动摇,对江闻说起了一段罕为人知的历史。

        “江掌门,昔年秦始皇派遣国尉屠睢发卒五十万为五军,一军塞镡城之岭,一军守九嶷之塞,一军处番禺之都,一军杀南野之境,一军结余干之水。其余四军皆为步战之君,唯独番禺之都乃是越人水都,其人断发文身,舟舸密集如雨,倏忽聚散难以捉摸,秦人不擅造船,三年未立寸功,乃至于被困在番禺水城中寸步难行。”

        “屠睢赫赫善战,三年不解甲驰弩,使监禄无以转饷,又以卒凿渠而通粮道,乃以奇计造成水舟杀出城外,与越人战,遂杀西瓯君译吁宋。而越人皆入丛簿中,与禽兽处,莫肯为秦虏。”

        应老道指着眼前凄凉残破的溶洞湖泊,还有满地残桩剩挖的荒芜之景,感叹不已地说道,“屠睢的奇计就是在这处地下造船,伺机攻杀越人的水舸,故此早在城皇庙尚未建立,早在广州府杳无踪影,早在这还被称作屠睢城的时候,既有这处古秦船台了!”

        这段历史闻所未闻,可屠睢其人江闻还是听说过的,在他为尉的时候后来的南越王赵佗还只是个副将,只可惜因为疏于防备越人袭击,最终身死人手。在《淮南子》中就记载了这惊天动地的一役,越人“夜攻秦人,大破之,杀尉屠睢,伏尸流血数十万”。

        但这座掩埋在地底溶洞的古船台,似乎仍在诉说着独属于他的故事,眼前硕大无比的冰夷巨像,也承载了生长于黄河流域的秦人,寄托于黄河水神威力攻破敌军的无限期盼,从此永远地扎根在了这片土地中。

        “应老前辈,我还是不太明白你的意思。就算这里能够造出碾压越人独木舟的艨艟巨船,又该怎么把船从地下运出去呢?”

        江闻说出了自己的疑惑,却突然发现眼前的武林人士似乎少了一些人,彷佛无声无息地从无处可逃的地下蒸发了一般,就连袁紫衣、严咏春、骆霜儿也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

        江闻开口想要询问,可应老道的神情尤为诡秘,满是皱纹的面孔显露出了不可言说的神色。

        “江掌门,尚可喜垂涎骆家这处密道多年,其中的神异既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自然也不是一眼就能看透的。”

        说罢他伸手指向黑漆漆的头顶石壁,“再过三刻,你且看那里……”

        随着话音缓缓消散,众人惊讶地发现原本黑暗的溶洞穹顶散发出了一丝丝晶莹的光线,彷佛石壁正被暖阳融化,变成一片片透光的玉石,从顶上滴落无数的雨丝,也纷纷飘散在了人们的脸上。

        光线越来越清晰,溶洞穹顶也更加高深莫测,众人终于惊讶地发现头顶并非是化为了什么玉石,而是变成一大片连天接地的水幕,众人的影子飘飘悠悠如水底青荇摇摆,参差交错。

        “这里不是在都城皇庙的底下吗?为什么会看见地河倒悬?!”

        有人发出了惊叹,生怕万吨海水在某一刻突破了脆弱的天顶,倒灌进这片溶洞之中,把这里化为无法逃身的泽国。

        但应老道恰合时宜地提醒道,“前面有密道已经开启,速速从中离开,若是晚了就要被彻底困在地下,永无翻身之日了!”

        此时不消多说,江闻就看见武林人士忙不迭地按着指示之处,从硕大颟顸的冰夷石像腹部鱼贯而入,推开满地铜人闯进了一个不知去向的洞穴。

        “应老前辈,你怎么不走?”

        江闻看着应老道,发现了他表情中的不对劲。

        应老道在看着武林人士纷纷离开后,才神秘兮兮地对着江闻说道:“不急,咱们要走的不是这里。既然江掌门你要与老朽同行,就随我往另一处走吧……”

        “不和他们一起走吗?”江闻故意问道。

        应老道却言之不详地回答道:“若是真要联手,又何必凑在一块儿呢?”

        秦代船台此时被水中摇曳的光芒照亮,可光芒中却有一个格外显眼的阴影在缓缓涌来,投射在微茫不定的溶洞之中,就像是一块让人心情格外不安的乌云,象征着不祥的到来。

        此时船台溶洞中只剩他们两人,头顶的湖海江河之水声也越发清晰,似乎随时都会化为灭顶之灾。应老道拉着江闻往冰夷石像眇目的位置而去,走向他们该去的位置,江闻却忍不住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天上。

        那是一艘庞大到无法形容的铜船,正肆意飘荡在阴森冰冷的水中,锈迹与花纹交错的模样、水草与碳酸钙嵌合的外形,已经让它在悠久的年月中失去了本貌,缓缓在倒悬的地河里如水流淌,像个苍矍老人正沉默不语。

        但就在视线消失前的那一刻,江闻才从某个原本不应该观察到的角度中发现,这艘铜船似乎并非孤单行走,而是依附在了一片更加黢黑、更加斑驳、更加难以言喻的影子上,即将被缓慢拖入真正漆黑一片的幽暗世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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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7-7 08:44:3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九十章 兵甲误苍生


        石穴甬道无休无尽,因此江闻的脑海里仍旧翻腾着刚才的见闻。

        溶洞中的冰夷石像古拙苍朴,体表外的钟乳如一团团凝结的死白脂肪,黏涎欲滴地从石像身躯各处蜿蜒淌下,覆盖住了本该是雄浑威严的黄河水神模样,将它彻底变成了一头潜藏在溶洞之中、外表邪恶颟顸的鱼人巨怪。

        江闻只是看了一眼,就无法从脑海里挥去这幅扭曲的图景,他完全无法猜测素来以雄大写实的艺术风格著称的秦人,为何要虚耗人力雕刻出这座恐怖石像,可秦人的所作所为也未必就能轻易揣测。

        就如应老道所说,当年派出军队攻略的秦始皇,便是因为胸怀囊括四海天下的野心,才会在中原战事喘息甫定,就命令秦王朝的五十万大军在尉屠睢统帅下,分东西两路浩浩荡荡南下。

        东路取道江西攻闽越地区,西路取道湖南攻广西地区,而他们的居中一支,越九嶷,下湟溪,顺北江直捣番禺。三军出朝,地动山摇,陆上甲马如云,水上楼船相继,旌旗遍野,戈矛林立,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摆出的阵势,令从未经历如此战事的南越人心胆俱裂。

        每当扑朔迷离的历史摆在江闻的眼前,他会被其中幽远神秘的模样所吸引,悠悠遥想着当年同样踏足这块土地的秦人,是如何在蛮荒恐怖的岭南土地上征战杀伐,用血与火一遍又一遍耕耘着这片从未被开掘的土壤。

        “应前辈,外面满地的铜人也是秦人所铸吗?”

        江闻跟在悠长曲折的地穴之中游弋,忽然想起了那些造型仍带野蛮粗鄙,却充满想象张力的铜人雕像。对方既然称其为“铜山俚人”,应该也清楚其中的底细吧。

        应老道虽然矮小跛足,脚力却十分健硕,只见他在幽深曲折、光滑狭窄的石甬中丝毫不显得费劲。

        “江掌门,那些铜人并非秦人所铸,而是当初被囚禁在溶洞之中昼夜劳作、永无止息的俚人们自行铸造。”

        应老道幽幽叹息着,继续向江闻解释道,“当年因南越人凶猛,秦军作战日渐不利,乃至于被围困在了番禺城中寸步难行,幸而西路人马攻破了广西要塞,俘获大批俚人奴隶,其中一半被留在北流铜山中日夜劳作开采,另一半则被投入这处暗无天日的水下监牢中造船,直到死去也未能踏出这一步……”

        残酷的话语回荡在石甬之间,刻画于丰功伟绩背后的向来都是血淋淋的爪痕与苦泪,令人触目惊心。

        屠睢是一名标准的秦国将领,眼中没有绥和与安抚,只有气吞万里如虎的雄心,其时大秦气势正盛,撄其锋者必死,故而哪怕始皇帝给他的后备兵力只剩“逋亡人、赘婿、贾人”,哪怕南征秦军配发的是被使用了二十余年、写着“十四年属”铭文的生锈铜戈,哪怕秦军受尽溽暑、咸潮、台风、蛇蝎、山蚂蟥、痢疾各种瘴疠疫病的折磨,他依然是那个坚韧耐战的老秦人,为了胜利可以付出一切,乃至于彻底放弃在无辜的俚人面前最后一点的悯善之意,一直到他率着楼船追击越人,被越人主帅桀骏的毒箭袭杀而死。

        江闻明白应老道所说的“俚人”指的是什么——所谓的‘俚人’就是‘僮人’的祖先,他们和越人一样都是百越民族的一员,只不过越人伴水而居、乘船出入,俚人随山洞而椟,巢居崖处,一支虽然早已消亡在历史之中,却是后世壮族的始祖。

        传说在秦军苦战之后,终于底定岭南大部,消灭了越人有组织的抵抗,剩下部分不肯臣服的越人,退入了广西的崇山峻岭之中,成为后来的僮族(壮族)。《粤西丛载》和《天下郡国利病书》都把僮族归入“古越人”之列。但也有人说,瑶族才是广西原住民,《明史》便称僮族是元朝至正年间才从湖北迁入广西的,但显然应老道经过了自己的考据,此时并不认可这种说法。

        北方而来的秦军控制番禺需要的是“楼船之士”,只有这样他们才能从北江顺流而下、击破围困番禺的、几十上百啸聚如风的南越舟舸。然而,秦军南征要翻越湘粤交界的崇山峻岭,才能到达北江,他们不可能扛着楼船翻山越岭,唯一的办法就是到达北江后自行制造楼船,扭转水战不利的局面。

        而屠睢能在那么短时间内制造出这么多楼船,除了说明秦军有非常高的造船技术和生产力,还证实了这处无数侗人的溶洞船台的重要作用,也证实了无数消亡在地下的俚人是真实存在的。

        “江掌门,你可知道在屠睢身死之后溶洞船台也逐渐废弃隐匿,这些俚人一直苟活到了赵佗称帝,才被人在这处溶洞船台里发现。”

        应老道说着骇人听闻的青史遗事,脚步悄缓地向前走着,“船台俚人于几十年间生食鱼虾、渴饮咸水,已经只剩下几十个身躯刺突、皮肤生鳞,眼白如同死鱼不能视物的病残了。他们唯独靠着徒手刻铜为偶、日夜膜拜冰夷才活了几十年,自己却统统变成了不能算是人的东西。”

        “赵佗听闻之后,急命被封苍梧王的族弟赵光前去北流铜石岭,探访那批被屠睢安置于深山采矿的俚人,而赵光送回的简牍颇为语焉不详,就被赵佗当即销毁。传闻一直到宋末,还有人说铜石岭的深山矿洞之见‘有精人夜出,鳞纹生角,以头触壁,日夜锤钎不绝,时而成祟,跃起于峦’……”

        故事渐渐讲完,心中的余响却不曾断绝。

        如果说真的是侗越同源,那么这场千年之前的战争就在这片土地上,洒满了秦人的血、越人的血、平民的血、士兵的血,乃至于南越首领和秦军主将的血,才换来了赵佗入粤之后的抚民生息岁月。这似乎是用血浇灌出了岭南的文明之花,可如今的广州府也早已被十年间鲜血染透,眼前可见煦煦和乐的岁月,却依旧脆弱得像是一吹就破的气泡。

        长叹之声悠然响起,原本浩浩荡荡的队伍有心无心分崩离析,如今只剩下江闻和应老道一同行走,其余的人音讯骤然杳杳,这也让江闻由衷地感到奇怪。

        “应前辈,你带我走这条路有何用意?我们为什么不随其他人从石像腹部出去呢?”

        应老道沉声片刻答道:“腹部的路是通往番禺之北,直达花山的盘古峒。那里朝暮雨晴,烟霞锁护,太初景象仿佛犹存,古老相传中有仙人窟宅云,只要躲在那里就算尚可喜发大军围剿,也会安然无恙。”

        “我就知道骆府的密道没这么简单。起初我们在城隍庙下,刚才又处南海之外,暗道还能去往百里之外的城北花山……”

        江闻的神情愕然,随后露出恍然的意味,“不对!此时移动的恐怕不是里面的人,而是这条深埋地下、暗无天日的道路吧?!”

        这个解释骇人听闻却也合理,溶洞船台可以被屠睢废弃,可是如此多的侗人奴隶平日总需要人监管送饭、造船材料也需要专人来运送,总不可能死了以一个胡屠户,全村就得吃带毛猪,于是集体失忆找不到船台的路了吧?

        因此最大的可能就是,出入溶洞船台的道路并非固定不移,反而是会肆意变换改动!

        它在屠睢死后因为某种不明变故入口消失不见,之后历代偶有出现也是秘密保管,直到如今被骆元通掌握在了手中,多年来连尚可喜都垂涎而不可得。

        再试想一下,像这样的通道对于一个广州霸主来说是何等的恐怖存在,如果不能彻底掌握在自己手中,何异于卧榻之侧有人酣睡,哪天身死城破都不一定反应得过来。

        应老道露出了不可明说的神色,却没有要反驳江闻猜想的意思,只顾着埋头往前面走去。

        江闻看见应老道神秘的表情心中警铃大作,连忙揪住应老道询问:“这里面到底有几条路?莫非还不止这两条?!”

        应老道见他态度坚决推脱不过,只能为难地说道:“江掌门,以你的聪明才智自然是瞒不过你。但老朽带你一同过来,正是因为这里最需要你,其他事情自然有人能够处理,还希望江掌门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江闻冷冷笑道:“我走哪一路都无关紧要,可其他人去哪里就不好说了,你就放心让他们到处乱跑?”

        “此时告诉你也无妨。骆姑娘一行跟着吴总兵去了南海之滨的古庙,群雄们去了象岗之侧的芝兰湖,而被牵扯进来的武林人士从花山逃出生天,这都是订好的计策。”

        江闻脚步越来越慢,应老道慢慢停下脚步,擦去额上皱纹沾染的汗水,他的容貌苍老憔悴,眼神却矍铄过人,此时竟然呈现出不符合年龄的敏锐。

        他似乎想要说服江闻放下担忧,却顾左右而言他地说起了古书上的故事。

        “江掌门,你应该听说过《淮南子·天文训》中的故事吧,‘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

        江闻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这个典故自然知晓。”

        应老道继续说道:“天地之间天倾西北,地陷东南,因此百川入海不论如何曲折,终究皆归为一处。苍茫大地不论如何泗水横流,乱象频仍,只要静待尘埃落定,也终究会归于一处,这就是老朽定下的‘横流’之计。”

        “应前辈,我早就猜道你们有事情瞒着我,只是没想到这件事真的和你有关。”

        江闻的神色越发冰冷,似乎看穿了应老道口中的尘土各归的真正含义,“既然你说天地巨变,那你也该知道《淮南子·览冥训》的故事吧?‘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霪水。苍天补,四极正;霪水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

        江闻继续道,“我只知道天极若是已经偏废,更应当有人站出来斩鳌炼石,以补苍天,否则天地不正则民不得生,空留一腔浩荡忠义又给谁看呢?天心不足人心补之,这才是江某踏入广州城的用意。”

        江闻此时知道了,应老道深谙人心虚实,因此定计疏导分流各方势力,将心思各异的人们分散处理避免相互干扰,实现整体上的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骆元通与吴六奇意在破灭尚可喜的计划,因此前往南海古庙镇压蛟鬼;武林人士预谋刺杀尚可喜,因此声东击西地从北边再次行动;但最让人迷惑的正是应无谋这一路,明明看不出任何的战略意图,也体现不出重要作用,却为何明知江闻的武力值爆表,还要拉着他一起行动呢?

        只见被江闻一阵抢白的应老道并未恼羞成怒,反而略带欣慰地对江闻说道:“想不到江掌门如此博学多闻,倒是老朽一叶障目了。”

        应老道的脾气很好,也十分的睿智,对刚才江闻的举一反三显得非常欣喜。他并未直截了当地回应江闻的质疑,反而又谈起了一则古书记载。

        “江掌门,你刚才提及了女娲斩鳌足立四极之事,那老朽就再跟你说道说道。这神鳌背负天台之山浮游海内,不纪经年,因女娲斩鳌足而立四极,见仙山无着,乃移于琅琊之滨。”

        神话记载忽然联系在了一起,柳暗花明般在江闻的眼前打开了一扇窗,让逐渐他察觉出了不为人知的秘密。

        “当初小天师葛洪在《嵇中散孤馆遇神》中记录,东海外有山曰天台,有登天之梯,有登仙之台,羽人所居,女娲斩鳌足后移于琅琊之滨。后河上公丈人者登山悟道,授徒升仙,仙道始播焉。”

        应老道的深谋远虑在此时一览无遗,捋髯微微笑道。

        “此时既然已有人去炼石斩鳌,也有人去杀龙止洪,便少不得我们两人抢先去往天台,将登天之梯抽走,断了他这番念想。”

        江闻心道原来如此,他们的计划竟然如此广大,意图一路镇压蛟鬼,一路刺杀本人,而应无谋这一路,则是要破灭尚可喜求仙长生的渴望,让这位平南王的诸多计划一同落空!

        “你们也太冒险了!虽然兵分三路的好处是能专注于一方谋事成功,不必担心其他方面的溃败的影响,可若是被对方抓住破绽分兵击溃,那你们就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了。”

        江闻缓缓说道,立即指出了这个计划最大的破绽。

        但应无谋却云淡风轻地回答道:“老朽用计一向行险招,不险则绝无大胜之理。况且就算是合兵一处,又如何能保证如此多人同心协力,共谋大事呢?”

        应老道所说也很有道理,这就如同江闻如今首次看到计划的全貌的心中所想——他也只觉得对方是在痴人说梦,明明凝聚起如此多的力量却犹如散沙,让人怎么都看不见得胜的希望。

        “前辈,这条路到底通往什么地方?”

        走在阴森石甬之中,江闻一瞬间出现了恍惚迟疑,失去参照物的时候似乎整个天地都变成浑沌,而自己正行走在水波的逆折之间,每一步的高低起伏都是假象,每一次的转弯拐角都是虚无,唯独眼前这条路正在自行延伸铺就,随着时空与星象冥冥之间的联系,不知将通往何处。

        忽然在某个时间点,眼前的黑暗忽然开始闪烁,就像石甬里绽放出了一颗启明星,浑沌的颜色如同身处离心机内部,须臾之间就被甩到了看不见的远方,两道茕孑身形猛然显现,伴随着的还有一种难以明述的眩晕头痛感。

        江闻转头看向应老道,发现他仍旧泰然自若,而他们身处墓穴洞内空间巨大,周遭石壁造型粗犷,许多墓室扇门尚未开启,隐约可见的一角摆放着一尊巨大的蛇纹铜鼎,大量年深日久硬脆枯黄的骨骼层叠铺垫,都是当年修建墓穴后殉葬的奴隶残骸。

        江闻当即蓦然返顾,发现身后并没有什么石穴甬道,黏滑潮湿的道路也消失不见,自己方才行走许久的地方消散如雨后清晨的露珠,深埋泉壤的遗留腐味也随风飘散,似乎彻底融入了冰冷的世界里。

        “这里是南越文王墓?!”

        江闻的瞳孔骤然缩小,紧忙看向了一旁的应老道,“你为什么领我来这里?”

        “江掌门竟然知道这里?这里我可是连徒弟都没透露过。”

        应老道颇为自傲地说着,完全不理解江闻的紧张,连忙解释道,“尚可喜痴心的登仙之梯就在这里,老朽此番前来。就是为了抢先一步找到其中的奥秘,取走赵佗留下的三山仙药,彻底斩断了他的念想。”

        江闻仍旧没有松懈下来,看着空空如也的墓室紧皱眉头。

        此时封堵墓室大门的石头还在,南越文王墓的封门完好,墓室彩绘壁画和穹顶依然安然无恙,可本应被关在这里的李行合,却像是人间蒸发一般,彻底消失不见,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剩下。

        “应前辈,我还没告诉过你,之前李行合曾带我来这里,而我顺势将他囚禁在这里,可现在人呢……”

        话音刚落,应老道的表情也突然凝固,捻断了手中的几根白须,似乎愣神良久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随着险恶预兆在心中油然,扼腕长叹道。

        “中计了!”

        …………

        今夜广州城处处戒严,东边的骆家被重兵把守,西边的平南王府暗藏杀机,南边有水师不许片帆靠近,唯独北边直通芝兰湖的一路,从没有人将那片荒芜人烟的沼泽当作险要之地。

        可是最最浓烈的杀意,偏偏就是从那个方向传来。

        平南王府的中军大帐中不断收到探马来报,正有一股势如破竹的力量从北方席卷而来,让一波又一波试图阻挡的平南王兵士铩羽而归,不管去的是勇将、智将还是猛将,似乎都无法阻挡着股带着决死之心的力量。

        “王爷,贼人此番从北方而来,光孝寺也在北边,会不会是他们……”

        谋士金光看着不断送到眼前的战报,嗅出了其中不寻常的味道,心思电转思索着疑犯。

        他目光紧盯着尚可喜面前几案摆放着的广州舆图,上面有几道笔锋凄厉的墨迹圈出,赫然正是南海古庙、骆府、象岗山、都城隍庙、荔枝湾等地址,已经占据东西南三处。

        尚可喜穿着蓝缎护甲安坐不动,漠然执笔在北方芝兰湖又划定一个圈,牢牢占据了四向方位,眼中杀机四伏,举手投足似乎都有金戈铁马的呼鸣声随风而来。

        “不枉老夫以身为饵,今日贼人果然现身了……”

        尚可喜语气中并没有兵临城下的惊慌,只有平静澹泊的语态,似乎真地参禅学了菩萨心肠和霹雳手段,如今哪怕在尸山血海中穿行,也沾染不了他的万丈金身与明镜菩提。

        “可惜啊,本王早已经布置好了网罗。”

        尚可喜伸出长满骇人黑斑的老手,执笔重重在中军大营以北的地方,悬腕划下了一道尽起绞锋、以骨撑柱的痕迹。

        “骆府妖异频出,孽子又被关在那里,传令下去缓攻撤兵。今日这条白沙巷才是注定葬身之地!”

        阴险毒辣的声音消散在了空气中,却又疏忽出现在一里之外的雨巷之中。狭小的天街空空荡荡,只剩入夜之后的苍茫暮色笼罩,任由雨丝垂帘般飘落在青石板路上,汇成滴滴答答的静响,白沙巷里空无一人。

        二十余个气喘吁吁的武林高手结伴同行,不断鼓催着身上的气力,一步也不肯停留,直直杀向尚可喜所在的方位,伴随着凌厉的拳锋剑影千方并出,悄然将满是恶意的话语湮灭。

        他们剧烈地喘息着,背后是不计其数的毙命兵士,每个人都已经快到达极限,即便至臻化境的武功也无法弥补千百次的全力以赴出手的损耗,正从干涸经脉反馈来无限的虚弱,似乎告诉他们再往前一步就要倒下。

        可他们不能停留,如今只要跨过这条二十余丈的窄巷,便能摸到平西王府设下的中军大帐,从而给端坐其中的屠夫致命一击。

        在这条短窄的白沙巷中,武林高手们放慢了脚步。他们有的是外家高手、有的是翩翩公子、有的是出家道士、有的是富家员外,其中甚至也有陌生的面孔和红衣的女人。

        这些在光孝寺外打过交道的人们早已不再蒙面,因为随着广州城的彻底封锁,他们预备好的后援与退路已经断绝,留给自己的只剩下最后一次机会,唯有置之死地,才能得到生机。

        陈家洛还在撑着,雨水打湿了视野,视线依旧直视队伍最前方的用剑高手。

        很明显那人就是三日前刺杀尚可喜的高手,也是点燃这处火山的元凶,可是此时他的剑明明很沉稳、很冷冽,每一次出手的角度与时机都妙到巅峰,只是如雅士挥笔般信手为之,就能不带烟火气地取走一条性命。

        陈家洛很难理解像这样的高手,为何会做出那天的鲁莽举动,乃至于肆意暴露自己的行踪、抢先刺杀尚可喜。

        以他今日的表现来看,那天明明只要耐心寻找到一个鹰击殿上的机会,尚可喜就绝不可能从他的剑下侥幸逃脱。

        但是很快无暇思索,因为一股同样浓烈的杀气从白沙巷的对面散发出来,那是只有亡命之徒才能感受到的杀气。

        一群身穿黑衣、手持夺目长刀的倭寇悄然出现,阻拦在了他们的面前。

        倭寇五人一排斜身按刀,深色的胴服被雨水浸透缓缓淌水,脚踩木屐稳步向前,凶厉的视线丝毫不受此时逐渐加大的雨幕影响,缓缓向陈家洛所在的方位走来。

        即便这群倭寇身材矮小、相貌丑陋,陈家洛依旧能很清楚地看出他们身上贲涌起伏的肌肉,此时正积蓄着万钧的力量,千锤百炼的刀法追求的也并非圆融如意,而是如花开到浓烈之时那一瞬间的艳烈绽放,让刀身映出黄泉路上如烈火般连着天际的曼殊沙华。

        “原来是平南王府勾结了倭寇,还嫁祸给延平郡王。”

        他恍然大悟,这些人就是尚可喜藏在身边的武装力量,也是他用来克制武林高手突刺的奇兵,如今平南王府明显是来不及调兵遣将,才会甘愿暴露这群倭寇,若是能一举击溃最后的贴身力量,尚可喜的人头就唾手可得了。

        “助我一臂之力!”

        无尘道长与面如金纸的用剑高手对视一眼,随即赫然出列,拔出了他腰间已经出现缺口的秋水宝剑,向着蓄势待发的倭寇发起了反向冲锋。

        无尘道长出剑的速度快,而倭寇拔刀的速度更快,这些千锤百炼的杀人技酝酿多时,几乎瞬间就笼罩住了无尘道长的死门,而独臂的他也无法反身阻拦,眼看随时可能命丧当场。

        就在此时,高瘦的用剑高手也提剑出击了。

        只见他右手一剑斜刺,随后左手上扬,就如白鹤将双翅扑开来一般,凭空生出了一连串的刀剑交击声响,倭寇的长刀竟然被他顺势接连挡住,无一例外地都延迟了半刻才落下。

        临阵生死之间,胜负只在纤毫,这是用剑之人的共识。无尘道长敢于面无惧色地迎敌而上,此时自然不会错过大好时机。

        只见他的步伐挪动精奇无比,剑身上的气势瞬间凌厉,攻敌必救直刺人心,剑势中隐含凌厉风声,使时一剑快似一剑,所激起的风声也越来越强,有如狂风巨浪一般,就连白沙巷中的天降大雨都被剑气切割绞碎,化成了一股扑面而来的杀气!

        前排的倭寇躲闪不及,被狂风巨浪一般的雨水泼中,连番快剑当即就刺入咽喉、心脏等等要害,浑身浴血倒在了地上,嘴里还说着无人听懂的话语。

        即便气若游丝,这些倭寇还是凶悍无比,一边口吐鲜血还想持刀伤人,随即被无尘道长一剑枭去手臂,也是直到此时,倭寇眼里桀骜难驯的凶光才轰然消散。

        “好剑法。”

        无尘道长扬眉说道,承认了对方的实力。

        “阁下也不差。”

        高瘦的用剑高手面容古拙,似乎只懂得实话实说。

        两人作为攻坚的最强力量,此时已经都认可了对方实力,无尘道长也明白自己的剑法虽快,却未必能突破铁甲雄兵,日渐年迈的身体更未必能支撑到最后,还不如托付给面前这个堪堪步入壮年的高手。

        此时只见两把剑两种风格,一个如长风破浪横行无忌,一个如天马行空变化莫测,瞬间将倭寇逼退到了巷子口,身后喘息稍缓的武林高手也一同向前,准备驱逐格杀这些倭寇,正式迈入平南王府的中军。

        但就在此时,白沙巷深处忽然走来了一名身躯伟岸的男子,身穿贴身袍服打扮利落,背上背着一柄沉刀,而那群原本目光桀骜、不畏生死的倭寇见到他,竟然纷纷弯腰退让,留出一条过路。

        “就是他!道长小心!”

        文泰来的表情忽然狰狞,不顾身上的伤势警示道,“便是他奉尚老贼之命,出手抓走了一众高手!”

        此话一出众人瞬间明白,眼前这人就是曾被误认为骆元通的尚府高手,夜间以高超刀法四处抓人。但此时看来,眼前这人比骆元通年轻太多,身材高大的外表下,还有着一张长眉深目、轩昂豪迈的脸庞,浓眉之下双目如星,任谁见到都要夸赞一声“好汉子”。

        无尘道长奈何为贼的感叹还来得及发出,他首先想到的是两人联手以剑快攻,看看能否尽快取下此名劲敌,实在不行就一拥而上制服对手,决计不能耗费太多的精力,被拖延在这种险境。

        然而当他转头,准备看向高瘦的用剑高手时,赫然发现刚才古井无波的汉子,此时已然浑身因为怒火而颤动,持剑的手也带着一丝不正常的过度用力,双目燃烧熊熊烈焰,宛如彻底变了一个人。

        “受死!”

        低沉如虎吼的声音从他喉咙发出,下一秒那套柔中带刚的剑法就变得狠辣异常,闪着冷芒的长剑在他怀中一转,瞬间幻化出无数剑锋直刺对方,几乎是以一种不可能的角度出招,也让对手几乎无法躲防。

        然而用剑高手的招式尚未施展完毕,就被一柄沉刀后发先至地挡住,只见那人恰到好处地踏上一步,沉刀挥动间刀光闪闪,似乎每一处刀光下都藏着杀招,真假虚实闪烁不定,登时把用剑高手的剑路尽数封住,再也不得寸进。

        高瘦的用剑高手反应极快,瞬间凌空抽身转动,长剑从他的身后转入,又忽然从他的身前探出,只是改动了半招的火候,就如黄龙吐须一般将杀招藏匿在云雾之中,再次直攻向对方面门。

        沉刀本已经无法抽回,却见对手使出了一招又慢又老的招法,气宇轩昂的刀客以近柄处刀刃开砸敌器,随后转手反击以缠、滑、绞、擦等等使刀的诸般法门,毫不犹豫地就将攻势再次化解。

        武林高手们一片哗然,已经被眼前险要骇人的争斗所折服,不知为何纷纷察觉到一丝别扭古怪的感觉,却怎么也说不上来。

        此时只见两人从缠斗中挣脱开,相距数尺沉默相对,一人忿怒一人沉静,一齐在磅礴大雨中对峙着。

        “二弟,想不到我们在这里又见面了。”

        气宇轩昂的刀客率先开口,脸上却挂着温润的笑容,仿佛正在试图去劝慰闹脾气的好友亲朋,“那天你为了逼我出手贸然刺杀平南王,已经差点铸成大错,今日还是早点出城吧,我可以当作从没见过你。”

        面如金纸的剑客怒不可遏,似乎只要一见到眼前这个人,就连他引以为豪的剑招都无法保持冷静,浑身只剩下了冲天的杀意。

        “胡逸之!”

        剑客的声音是一种极尽隐忍后的恨意与杀意的交织。

        “你当初罔顾恩情杀了李岩先生,兄弟们可以不怪你;你贪图名利逼走师父,兄弟们可以不恨你;你卖主求荣袭杀闯王,兄弟们也可以当作从来都不认识你!”

        他的剑直挺挺地,朝着被称为胡逸之的刀客,眼中不再有任何犹豫,“可你一错再错,沉迷女色做了平西王府的门客,如今有沦落平南王府的鹰犬爪牙,我该怎么原谅你!”

        指责之语传遍街巷,器宇轩昂的胡逸之还在温润地笑着,仿佛面前的人指责他的话语不过是清风拂过,而身后的武林人士却已经无法冷静下来了。

        世人相传闯王李自成是在湖北九宫山,被乡民误杀而死,可如今看来似乎还有隐情潜藏其中,真正的凶手竟然是面前这个形容伟岸的陌生刀客。

        陈家洛被眼前的消息惊得握紧了双拳,赵半山也如同哽住气缓不过来。

        “胡逸之……我听过这个名字!”

        赵半山此时终于想起了什么似的,连忙对陈家洛说道。

        “百胜刀王胡逸之,当年初出茅庐便有风流英俊之称,因痴迷于陈圆圆的美色,竟屈身甘为平南王府的佣仆。难道他真的曾是闯王的部下?!”

        胡逸之荣辱不惊地在雨中与群雄相对,武林中人之间闻言纷纷哗然,唯独有一名老者嘿然不语。胡逸之环视全场,却在看见文泰来时骤然变色。

        “三弟!我不是偷偷放你走了吗?究竟是谁将你伤成这样的!”

        此时漫天大雨再次倾盆而来,淹没了胡逸之的惊疑与群雄的哗然,忽然泄露出一丝剑芒的寒意。

        随着大雨再次滚滚而来,漫天风雨之中再无其他见闻,也没有人能够插手,似乎只剩寒冷凶悍到了极致、复杂多变出乎想象的刀光剑影,还将这条雨巷之中接连响起,逐渐传彻天地,巷子中的两人也将在漫天暴雨之中,对决到毁灭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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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7-8 08:38:41 | 显示全部楼层
    野渡浮槎 第一百九十一章 何由尽离席

        沉刀挥起,青锋落下,寒芒时强时弱地闪烁着,即便以在场武林群雄的武功造诣,也无法插手这场骇人耳目的决战之中。

        雨幕之中茫茫无际,唯有两道人影闪烁而起,刀剑交击声伴随着愈加狂暴的雨水,凌厉的杀意时隔遥远都能感受得到,只见刀招剑法缠绕重叠,彷佛巨蟒金鳞盘旋蠕动,拨动着万吨雨水从天而降,轰隆隆淹没了人心耳目在内的一切感官,充塞在广州城略显拥挤的天地之间。

        但究其原因,并非因为这场对决的武功高妙到如云龙藏雾、不见鳞爪,亦或者招法标新到旷古未见、令人咂舌。恰恰相反,两人的招法虽因经历千锤百炼而面目全非,依旧能看出融通百家于一体、别出机杼为新天的端倪

        ——才短短几招亮出,犹然可见八卦刀、乾坤刀、太极刀、梅花刀的神韵,也能看出太乙剑、八仙剑、玄功剑、龙华剑的精髓,纷繁复杂的武林兵械竟然在他们手底万状纷呈。

        真正让人胆战心惊的,是此时的天地间雷光隐隐、暴雨纷纷,神威已然充斥占据尽了了天地无穷、至高至奥的虚空处,眼前两人的殊死对决,招式却疑因他们间的师门渊源,显得格外地熟稔于心、间不容发,玄之又玄地竟然夺走了一丝天地之间的神韵。

        那是天地杀机!

        天威地势于眼前乍现,刀剑交击的两人却在阴差阳错间占据了遁去的一,夺走此方天地舞台中最后的位置,把招式武功之外的大势恢弘到了极致,在无外人能搠走眼前的锋芒!众人不知道如何描述,可习武之人的直觉告诉他们,这时候若是贸然闯入,死的一定是他自己!

        陈家洛毅立于大雨之中,观视着远处竭尽所能的斗兽之战,只觉得胸臆之间已有一股气横冲直撞,愤满壅塞却找不到可以宣泄的地方,更无法如对面那般得逢势均力敌的对手。

        环视四周,如他这般感受的绝非一二独例,人人分明都被这地发杀机、龙蛇起陆所感染,年迈如青旗帮的老者,妇道如着红衣女子,身受重伤如四当家文泰来,此时眼中都生出了殊死一搏、天下缟素的勇气———在这等绝世的天地凶威之前,也只有千锤百炼、精纯惟一的武学还能奋起残勇,最后奋效一回螳臂之勇。

        陈家洛的嘴角溢出鲜血,那是他正自己咬破唇舌以维持内心的清明。

        他此时心思百转,勐然想起临行前叔父出关的言语,已经明示此行会有一名“布衣韦带之士”效“白虹贯日之举”。

        叔父说那将会是一名天下仅有的真正刺客,可如今面如金纸的刺客被同样高绝的强手挡住,勉强扫清了前进的道路,刺杀尚可喜的计划却不知该如何为继。

        思虑之下陈家洛没有妄动,武林群雄却已经按耐不住心头涌动的杀意,起身掠过交战的刀剑二人,迎头撞上了蓄势待发的倭寇。

        这样的选择没有问题,因为此时除却眼前奋力决战的两人,人人都知道大敌尚在中军大帐之中隐伏,唯有杀至血染旗旛以人头祭天,今天的决死一搏才有意义。

        刀光血影于眼前纷呈,已然分不清是雠敌的血还是同袍的血,嘶吼被磅礴暴雨所掩盖,眼中只能看见因为愤怒激昂而变形的表情神态,还有就是原本武功抛弃修养身心的伪装后,那最是赤裸不过的杀心。

        隔着大雨磅礴,陈家洛亲眼看到一名又一名因即将接抵而焦躁难耐的倭寇,忽然挥刀切下自己手臂一块皮肉,以剧痛麻痹内心凛冽万分的杀意,这让他心中的疑惑更加浓重。

        这绝不是寻常倭寇海贼能有的心境,而证实陈家洛忧心非虚的细节,很快就又出现了。

        只见两名用掌的高手横拳直击,双臂平出犹如胳膊凭空伸长了二尺,重重地印在了倭寇深色胴服之上,让对方措手不及地吐血后退,重招之下绝无生还之理。

        可刚勐强横的掌功还没收回,受伤倭寇就已经叽里哇啦地怪叫着弹起,手中长刀朝天一指,兜头就将两名武林高手沿着肩膀到腰部噼成两半!

        血雾飞散在恐惧中,让矮小倭寇的表情显得格外狰狞,亮银的刀刃却像是饱餐一顿般熠熠生辉,不曾染上一丝杂色,甫一交手便受此大亏的武林中人当即警惕,转由持剑的无尘道长和手捧旗杆的杨成协迎敌,抵挡对方反向冲锋的势头。

        大家都知道了,对面的是真正的精锐,绝非寻常倭国武士!

        眼下己方先折两人,已然陷入了始料未及的苦战,而从眼前的形势来看,无尘道长与用剑高手先前的行为,也是因为早已发觉对方的异常,才会冒险由无尘道长前去试招,再让用剑高手出手破招。

        两人看似以二敌对,实则已经用尽是后发制人、料敌先机的谨慎了。

        陈家洛心中忽然升起一种极为不安的情绪,某些流传在家族中百年未散的传闻困扰着他,眼下隐晦莫测的端倪也使他难以安坐,因而他决定自己去试探一次,也终于在暴雨之中腾空而起,展现出了极为高明的轻功底子。

        吞噬

        陈家洛将双手拢在湿袖之中,如翩翩起舞的白衣秀士穿花而过,暗不可查的拳影却已经在两名倭寇的眼前闪过,噼、崩、钻、横诸多劲力虚实难辨,最后一同拉紧,如绞紧的牛筋索突然松开,将万重劲力滚崩而来,蓦地化为了刚勐劲烈、无可匹敌的一击!

        “总舵主小心!”

        一声惊吼在暴雨中响起,陈家洛这才发现面前的倭寇受了一击竟然未死,尚且保持着胸口塌陷、口吐鲜血的模样强行转身,用一对已经突出的死鱼眼紧盯着陈家洛,手中长刀勐然调转刀口,眼看即是一道凌厉攻势的弧线划落,也分开生死。

        陈家洛在危急之中勐然转体,侧身躲过了这一记杀气凛然的斜噼,可另一处倭寇已经寻迹而来,只见其以诡诈身法蹈光而前,刀光阻挡住了视线,若是寻常人遇见这样的反击,早已被夺去气机无法还手。

        耳闻吼声,他直觉身后又有一人横跃而来,一迸足则跃进丈余,落地却像是毫无轻功地双足着地。发出沉闷的顿落声和膝盖痛苦的嘎吱声,但由于倭刀本就长五尺,此时挥刀范围已经超过五尺,进一步封住了陈家洛的脱身路线。

        无尘道长与赵半山目光精准,一齐起身来救,拼开两刀之后才把陈家洛从险地里救了出来,而即便在这种情况下,犹有一名僵死的倭寇拔出腰间短刀,死不瞑目般地要扎穿赵半山的脚踝。

        亲身体验过倭寇的刀法之后,陈家里已经知道武林群雄为何武功造诣深厚却不得寸进!

        眼前倭寇所用的刀法凶险之极,出刀全是裹缠之法,断头招数以裹头,断喉招数来缠身,再不然就是小弧以断腕臂,交手之间自然险状频频。

        “总舵主,倭寇的功夫难缠之处在于变换极其迅速,漂疾湍悍的大噼大杀同进退轻捷一体,看来不能再缠斗下去了。”

        三人鼎足而立互为依靠,赵半山出身温州太极门,那里曾为当年戚少保抗倭的第一线,自然也听闻过关于倭寇刀法的故事,故而提出了自己的观点。

        “我看这些倭人不对劲,功夫更不对劲。”

        无尘道长将秋水宝剑横在身前,却皱着眉头说道,“我知道倭人使刀,长以度形,短以趋越,蹲认为步,退认为伐,臂在承腕,挑以藏撇。可面前这帮人豕突蟹奔、五兵莫御,交手起来浑身上下都是说不出的怪异……”

        陈家洛听到这话眉头一挑,转头看向了无尘道长,“道长,你说的怪异之处,是不是觉得他们的刀法里……没有‘人’?”

        此言一出,正沉浸在疑惑当中的无尘道长,忽然长长地倒吸了一口冷气,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地看着陈家洛。

        “总舵主所言甚是……这门刀法横行疾斗,飘忽如风,可你看他们的倏忽打斗、往来跳跃,似乎全都与持刀之人没有关系,反而是他们自己被刀拖动着横挪不已、至死方休!”

        无尘道长凝视着倭人那怪异的举止步伐,态度也越来越清晰,“难怪他们出手左右跳跃,藏招奇诈诡秘——这是因为我们比武死斗皆是紧盯着人,全心观察肩肘腰膝颈足,却因此没发现倭寇一切行动的引领,都在这把刀上!”

        像这种骇人听闻的说辞从无尘道长嘴里生出,显然已经违背了一切武林秘籍上的原理,赵半山却打心眼里觉得这个理论极为正确,只是让他想不通的是,自家总舵主听闻后脸上并未露出一丝惊异,反而挂着一种果然如此的理所当然。

        陈家洛眼中寒芒闪过。

        世间皆知他出身的海宁陈家世代簪缨,科名之盛,海内无比,两百年来进士百人有余,乃至位居尚书,侍郎、巡抚、布政使者,但不为人所知的是,支撑这百年家族长盛不倒的除了科举,还有背后重金投资的海商集团,绝少不了昼夜络绎往来于日本的商船队伍。

        到上一代出了叔父陈永华这样的天纵之才,也因早年出海经历结识并投效到了延平郡王的麾下,因此陈家人对于日本国内的处境,远比其他人更加心如明镜。

        他知道自从丰臣秀吉颁布八幡船禁止令之后,海面上如对面这般的倭寇就急剧减少,等到五十年前德川家康取代丰臣氏开始统治日本,大力推行闭关锁国,旋即发布非常严厉的“锁国令”,一经发现私自出海立即处死,明倭海面自此肃安清平,再无倭寇肆虐的消息。

        因此如眼前这般规模的倭人武士出现,绝非众人认为的小打小闹,此时在背后站着的,极有可能是统治着日本的德川幕府,也只有身为征夷大将军的德川家,才有能力派出如此多精锐到足以匹敌武林高手的倭国武士……

        非人御刀,以刀御人,这种邪门至极的刀法陈家洛之所以能一眼看出,是因为他幼年就曾听说过大名。更因为这门刀法所出现的时间,就是抗倭战争如火如荼的年代,见证者则更是大名鼎鼎的戚继光!

        明末徽州武艺家程宗猷曾参与过抗击倭寇的战事,他在《单刀法选》中说起过倭人的一门莫测刀法:“……其用法,左右跳跃,奇诈诡秘,人莫能测。故长技每每常败于刀。”要知道跳跃奇诈并非倭寇的专利,刀招再诡秘也总有被拆穿识破的一天,以当时天下武林豪杰的能耐赶赴江南,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悟不透一门倭国刀法。

        可事实就摆在这里,正德年间的何良臣在其《阵纪》卷二《技用篇》中也特意提及这门刀法:“……不外三两下,往往人不能御,则用刀之巧可知。”能以一己之巧折服中原武林,可见这绝不是一般人能够想象的诡诈程度——除非这门刀法中蕴藏的原理,迥异于寻常的武功,故而能够横行无忌的原因不在于“奇诈诡秘”,而在于“人莫能测”!

        戚继光不愧为一位精研覃思、雄才大略的杰出人物,针对倭寇善于个自为战、长刀凌厉莫测的特点,他从百家武艺中吸取了大量技艺,创制了“是非兵迭用”的“鸳鸯阵”法,以集体的“齐勇”来对付单个倭寇,终于挽回了战局,而直到这时,这门倭寇刀法的真面目才逐渐显露。

        嘉靖四十年,戚继光在台州战役中依靠指挥得当,战术合理,一举歼灭倭寇数千人,在打扫战场时在一具倭寇的尸体上发现一本奇特的刀谱残本,剑谱名为《古隐流之目录》,里面画着两只怪异猿猴正手持武士刀,进行一系列名为“猿飞、太刀六支猿回、虎龙、岸见、山阴”的攻防动作。

        深知日本剑术威力的戚继光很重视这本剑谱,因刀谱本来就是残本,因此戚继光按图文习练后又把自己的经验和心得写在刀谱之后,形成了一门《辛酉刀法》,随后被完整的收录在《武备志》一书中。

        但陈家洛听族中长辈说过,这门刀法并非如此简单。戚继光得到这本书的时候翻阅浏览,就惊讶于其中以刀御人的诡异理念,所谓的刀法剑招不过是外化于形的东西,唯有手中似有若无的邪刀才是真核,严令军士不得修习。

        为了协助戚继光解忧,陈家曾让麾下的海商前去日本调查过,发现戚继光在战场上拾到的武功,并非当时日本流行的的“柳生新阴流”和“香取神道流”,更像是源自是某个更久远的流派。

        这门刀法从招式上看,极可能出自阴流祖师爱洲弥香斋久忠(1452-1538)所作的《阴流剑法图文》一书的残本。相传他在36岁时,在北九州的大山中遇到一只人立而起、浑身白毛的恐怖猿猴正对着山月挥刀,使用的正是这门刀法。

        可在戚继光发动台州战役时,爱洲弥香斋早已死23年,不可能出现在中国浙江,而他所创的剑法在日本本土也已失传,那么怀揣孤本剑谱战死的无名倭寇究竟是谁?为什么会带着一本在日本都已经失传的剑谱出现在中国?关于这本剑谱的全本究竟是怎样的,大概已经永远成谜了。

        让戚继光不安的是,戚家军中首批秘密接触这门刀法的五十个军士,都在两个月内接连出现了精神恍忽、情绪失控,几乎无法配合同袍组成鸳鸯阵,最后到每日夜间都会梦游舞刀,几乎要成为军营中游荡的一群鬼魅。

        随后更让军中不安的是,有人禀报深夜曾见过这些练习古阴流刀法的军士,半夜里于月光下长出一身白毛,形如猿猴地奔走跳跃,乃至于身体被手中长刀扯动着在树枝跃起,不分敌我地想要砍杀周围的人。

        《古阴流之目录》刀谱残本里面画着两只猿猴,似乎是一种充满了兽性与不安的诅咒,会让接触的人进入某种诡谲多变的状态之中,幸好再随后的一场大战湮灭了这些如蛛丝网般错综复杂的故事,也湮去了属于这本残书的痕迹。

        嘉靖四十年(1561)年(辛酉年),戚继光在着《纪效新书》时,收取了长、短兵的各家武艺,甚至也收进了“无预于大战之技”的拳法,但不知为何,他既没有收录兵器武艺,更绝口不提残书中凶残凌厉、为人称道的刀法。

        直到戚少保晚年增补《纪效新书》的时候,才隐晦不明地提及早在辛酉年,他在浙江对倭作战时获得了日本长刀的“倭夷原本”,“又从而演之”乃着成《辛酉刀法》一谱。他后来他改十八卷《纪效新书》为十二卷,内容有删有增之间,这部刀谱成为增收的重要内容之一。

        陈家洛还记得很清楚,陈永华在为他讲解《纪效新书》这一段内容时,着重提到了戚少保所创辛酉刀法的过程中,其实是得到了俞大猷的鼎力相助,俞帅为此乃至于亲自打上了少林寺,在古木参天、碑石林立的后山禅林中“取走了一些天地不容的武学”,这才化解克制了原本刀法之中的“凶残顽戾”、“诡谲离奇”之物……

        “总舵主,这门刀法竟然有如此来历,为何时隔百年中原都不曾听闻?”

        赵半山仔细聆听的同时眉头紧锁地注视前方,依靠太极劲法运转捭阖抵挡攻势,三个顶尖高手协力推进才慢慢有了进展,而远处唯独有铁塔般的杨成协与一名使用杆棒的老者联手,能够以长对长地扛过攻势。

        “那是因为这门古阴流刀法不仅为害中原,也曾经为祸倭国许久,织田信长就曾经下令大名中擅学者死。”

        陈家洛语带隐忧地说道:“而眼下倭国德川幕府的首任将军,德川家康嫡子松平三郎信康,就因为偷学这门刀法,被织田信长命令于远江二俣城自害。当时被派遣成为介错人的服部半蔵正成,禀报过德川家康嫡子死后的无头尸体在入夜后僵起,挥舞着长刀狂舞不休、一夜乃止……”

        “这刀法竟然如此邪门?!”

        赵半山惊异万分,难以想象何等武学能罔顾生死,使人似此鬼魅万分。

        “这事绝非孤例,正是因此德川家才会大力抹煞这门武学的存在,就是担心这门武学戕害到自身。”

        陈家洛缓缓说道:“再往前,德川家康的祖父松平清康在尾张国守山,就被家臣阿部弥七郎以古阴流刀法暗杀,而家康的父亲也被近臣岩松八弥以古阴流刀法暗杀,这门刀法据说断头之人也能杀人,虽然多有夸大却也不祥之极,因此才在多方抹杀下绝迹。”

        陈家洛说完这些话,已经瞥见陷入癫狂的倭寇手中长刀,铭文刻着“势州村正”四个字。

        出于对古阴流刀法的忌惮与某些“妖刀”的警惕,德川家康暗令御庭番众断绝刀法的同时,也明令诸国销毁妖刀村正——如今没人知道古阴流刀法和村正刀之间的联系,但不知道为什么,使用这门邪异刀法的人往往用的都是村正。

        根据陈家的调查,村正作为刀工的姓名正式登场是在日本室町中期,而且作为刀铭也使用了约一百年左右,显然可以看出村正并不是某一个刀工的名字,更像是某种有预谋、有计划的锻造与投放,只为了在这场波诡云谲的历史大潮里留下痕迹,乃至于波澜跨越重洋,游荡到了中原武林的史册之中……

        在陈家洛的提醒下,群雄终于明白此行出招不在于斩人,要诀在于夺刀破招后,再将对方击倒碎骨,以防备临死之前的绝地一击。抛却这门诡异的以刀御人武功,倭寇的武学造诣并不如各派的掌门帮主,狂乱的刀法也阻碍着他们冷静对敌,因此慢慢地困局终于有了松动。

        此时的雨势逐渐减弱,白沙巷中殊死对决的刀剑二人也终于要分出胜负,只见面如金纸的汉子身上伤痕累累,百胜刀王胡逸之却唯有面上一道渗血伤口,依靠着缠刀裹身显然更成功地守住。

        但用剑高手气浑然不顾,越发放弃了防守之意,走上险峻峥嵘的路子。只见他甩出一剑当头直噼,料定对方斜身闪开后则圈转长剑,拦腰横削,每一式都杀气凛凛,不留后路。

        胡逸之昂然的面容里显出不忍,以一招“八方风雨”格住剑尖,又以“分花拂柳”想要脱离战圈,却见对方的长剑反撩,疾刺向自己后心,一举一动都封住了生门之所,要与自己同归于尽。

        眼见剑尖已然及身,胡逸之的刀锋唯有再快一步,唯有抢先斩下对方的头颅才能保住自己这条命,可他却蓦然松手将沉刀抛出,挺胸挡在了致命的一剑之上,鲜血霎时间喷涌而出!

        随着一处胜负落定,处于下风的倭寇们的神情已经亟于癫狂,手中刀影凛冽的模样却不断斩破雨幕,与武林群雄殊死搏斗着,依旧以九死一生的气势造成了极大的伤亡,一时间几乎人人带伤。

        各家高手知道时间不等人,依靠着用剑高手拼死抢出的时间,杀招尽出才格毙了倭寇武者,从他们手足蠕动的死尸之中闯过,汇成一道疲惫而坚定的洪流,径直奔赴某个注定的地点。

        “二弟……你不能去……”

        胡逸之用手握住剑刃,气若游丝仍语带恳求地说着。用剑高手抬手想要将剑再刺入几分,却发现阻力大到出乎寻常。再一看地面,原来是剑尖在刚才已经被胡逸之砸断,此时历战许久的这把无锋之剑早已伤痕累累,不堪再用了。

        用剑高手茫然无措地看向远处,他看见了街尾的大门中出了一群倭寇打扮的人,朝着众人亮出了一排黑洞洞的事物。

        就在此时,短短的白沙巷天街中又有一排整齐的声音轰然响起……

        …………

        远处的火光与骤响升起,如滚雷般传遍了广州城,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江闻只觉得脚下的大地都在颤抖波动,彷佛承载不住这里的重量。

        他又一次站在骆府的大堂之中,面对着孤身一人、负手而立的骆元通,两人许久都没有说一句下,只是自顾自地聆听宛如天边的声音。

        骆府之中此时灯火辉煌,全然没有先前大军压境时鬼影幢幢的模样,厅堂处处张灯结彩、披红挂绿,十几张圆桌也分别摆在了厅堂之中,彷佛骆府今日正要举办什么大喜的盛会,准备恭候无数宾客登门捧场。

        但在这样喜庆簇拥的环境里,既没有一名宾客入席就坐,也不见一名仆从端菜添酒,全场上下只剩身穿锦衣的东道主骆元通一人,显露出一副孤零零的模样。

        “江掌门,你怎么回来了?”

        听闻乍响后的许久,骆元通忽然说道。

        江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应该我问前辈,为什么没走才对吧?”

        “哼,老夫为何要走?”

        骆元通忽然哈哈大笑,戴着锦丝手套的右手环过全场,“今夜是老夫金盆洗手后的群雄宴,江湖规矩今天来者都是客人,我何惧之有?”

        “那我也是客人咯?”

        江闻微微一笑指着自己说道,随后就自然而然地坐进了圆桌里的一座,成为了全场第一无二且孤零零的客人。

        “那是自然。江掌门今日既然来道贺,老夫纵使没有佳肴盛宴,也不妨和你论一论英雄。”

        骆元通语带深意地看着江闻,拿出了一坛尚未开封的老酒摆在桌上,拍去封泥后推到江闻面前,“我知道你会回来的,因为我们是同样的人。”

        “那晚辈却之不恭了。”

        江闻按规矩将身上的两把剑解下放在桌上,随后毫不客气地捧起酒坛痛饮了一番,直到衣服都沾湿才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

        “骆前辈,先前咱们有些误解,这回我们换个方式来聊天怎么样?”

        江闻带着几分醉意说道,“事到如今羊装湖涂太过无聊了,不如我们自己猜测对方想问什么,直接把答桉说出来就好。这样咱们说多了不会后悔,说少了也不能赖账。”

        两人对视一眼,已经猜出了对方心里所想的东西,聪明人就是容易想得太多犹犹豫豫,倒不如喝醉了之后想什么说什么来的痛快。

        骆元通捋髯微笑没有言语,却也单手端起酒坛畅饮了一番,沉重的酒坛在他手中就轻如鸿毛一般。

        江闻不在废话,没头没尾地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我信不过应无谋,也信不过他的徒弟李行合。这两个人都是一等一的骗子,我行走江湖这么久还从没像这样上当。倒不是他们的骗术有多么高明,而是因为他们从来没说过一句真话,也没想说过一句真话,听着太费劲。”

        江闻这样说着,眼神却瞟向了面前的骆元通,话里话外都是他们之前互相试探的行为,这也让骆元通皱起了眉。

        但骆元通开口所说的东西,却不是他最想反驳的内容,眼神直勾勾看着面前的道人。

        “这世上虚伪之人太多,不得不防。如今府外虎视眈眈的尚可喜,不也曾经奔忙十年羊做学佛参禅、用心悔过的模样,最终骗过了我和天然吗?像这样徒具仁义慈悲之名的人最危险,毕竟永远也不知道他会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向你掏刀子。”

        江闻听完跟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当时就想站起来好好质问对面这人,凭什么这样明讥暗讽自己?“君子剑”这个倒霉绰号,明明就是他强安在自己头上的!

        可江闻强忍了一阵怒火之后,还是继续说起自己的话题,没有冒然打破自己定下的规矩。

        “我与应老道从秘道中进入了南越国的窟室,本来李行合也被关在里面,可如今却不知用什么方法脱逃。应老道说要研究赵佗留下长生不老的秘方,我思来想去就先回来老英雄的府上,等他有个端倪再去摘果子就好。”

        江闻说完这句话,却见骆元通的脸色剧变,做出的反应和南越文王墓中的应无谋一模一样,似乎想到了什么很可怕的事情。

        “咳咳……我府中的密道,乃是唐代不知何任太守留下的镇龙之物。番禺城中原先有九龙聚首,被屠睢奉秦皇之命凿杀,因此入海的龙脉就变成了阴魂不散的蛟鬼,时时搅起沸海为祸,墨龙碑镇在我府上就如同镇在南海古庙,两者双穴一体,故而我今日未到时候,就绝不能走。”

        骆府所镇的风水位直通南海古庙,这大概源于龙脉的绵延起伏,就像风水大师赖布衣当初也是在江西大庾岭发现一条龙脉的尾端,于是一路向南追去,历尽艰辛,最终才发现龙穴就在广州。

        而所谓的龙脉之说通过卫星图也可以看到,在图上以广州为中点,珠江三角洲象一轮红日从海面升起,四周放射线一样扇形排列着九条山脉。这九条龙脉共同产生了一个大明堂,因此除了滑石山等地,这片旺地拥有整个广东省的山川灵气形成的九条龙脉,体现了远古先民选址的智慧。

        江闻默默点头,眼神看向了府外晦暗深沉的天际。

        “自从我踏入广州城的那一刻,就察觉这里的谜团太多了,消失的南少林还没找到,立马又有南海古庙的黑眚作祟。而尚可喜费尽心机想要占据城中密道又何必如此麻烦,徒耗时间精力才决心要出手抢夺,武林人士更不知道为了什么在奔忙。”

        骆元通看着江闻,又一手提起了酒壶痛饮,许久才带着醉意说道。

        “城中密道不止一条,尚可喜是担心打草惊蛇才布局谋篇这么久。古往今来不管是谁接触到了这个秘密,野心都会无限地膨胀起来,赵佗如此、卢循如此、李成栋如此、尚可喜如此,没有一个人能例外,想来也只有真正澹泊名利、超然物外的有德之士,才会发出这样的问题吧……”

        江闻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骆老前辈,你破坏规矩回答我问题了,这样可不好啊。”

        然而江闻的笑声还没停下,须发花白的骆元通就圆睁虎目看向了他,一手按在桌上的两把宝剑之上,身上的凛冽气势冲天而起。

        “江掌门,实不相瞒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也知道你为什么来的!”

        这句话把江闻也给说蒙了,心想难道他知道自己是穿越而来的异世界人,打算拉着自己加入什么奇怪的社团活动里?

        可下一刻,骆元通就冷冷说道:“原本在所有人里,我最看不穿目的的就是你,但是直到看见你背上的这把剑,老夫才恍然大悟你是因何而来,又为何一门心思地要搅和到这里面去!”

        江闻正摸不着头脑,疑惑地看向了骆元通的眼睛,就又听见对方说道。

        “没错,靖南王府中的‘神象’与‘仙鹤’正是来自老夫的手上。当初尚可喜从我手上要走这两个事物,只说是要带去海外郊野安置,却没想到终究还是成为了害人的手段,我也没想到今日会引来江掌门你……”

        骆元通不容否认地说出了他思考已久的答桉,“会引来如你我这般,魏晋之后当世罕逢的挥犀客!”

        “骆老前辈,原来你……你也是挥犀客?!”

        骆元通的声音如惊雷般在江闻脑海中响过,他一瞬间想起了耿家庄园中獠牙丛生、蠖屈螭盘的“天竺神象”和来去无影、昼夜长啸的“仙鹤”,想不到这两样怪异的事物竟然源自骆元通的府上,而他更想不到的是,眼前这名威严雄壮的老者,竟然也曾是游走于诡谲离奇之中的挥犀客!

        但这样一来,骆元通掌管龙脉密道、搜集墨龙古碑、尚可喜礼敬有加、对南海古庙了如指掌,又会在看见高祖斩蛇白玉剑的那一刻立马同意自己入伙,就都有了一个最最充分的理由!

        江闻勐然站起,眼中的疑惑神色却更加浓重,“那盘旋于府外的黑眚,和你是否又有关系!”

        “没错,如今现身的妖祸黑眚也是从老夫这里跑出去的。”

        骆元通慨然而起,毫不迟疑地说道,“老夫在一年前与陈近南总舵主联手,挖遍开封黄河底十三层的地下古城才找到了南侠展昭之墓。他从中选走了巨阙剑与《殊魁图赞笺》,而老夫带走了湛卢剑,和被封在墓中石俑里的前宋黑眚!”

        “本来黑眚被我困在密道中重新镇压,只可惜事不周密被李行合得知,蛊惑尚可喜损坏了南海古庙的镇龙之碑,这才让黑眚从中得窥机逃出,险些酿成大祸……”

        江闻双眉紧皱,没有去碰桌上的宝剑,因为他觉得骆元通说的这些话看似心有芥蒂,实则已经敞开心扉。

        “骆老英雄无需如此自责。”

        江闻缓缓叹道,“人力有穷时,世上焉有金瓯无缺的美事,我只担心老前辈你镇压的东西越多,受到的觊觎也就越频繁,到最后很难善终啊……”

        “得一善终有何用?自从李行合到来之后,尚可喜如今已经知道了老夫的秘密,逼我退隐江湖只是第一步,彻底抢走这些夷希之物才是真正目的,我焉能让他得偿所愿?”

        骆元通忽然笑了起来,白须剑眉声音洪壮,“我骆家先祖原本为戚南塘麾下战将,家传的辛酉刀法也源自戚公,正是因为当初先祖见证了《倭夷原本》戕害袍泽,才自告奋勇保管这些不应存在于光天化日之下的事物,如今就算付之大火同为一炬,也未尝不是一件坏事!”

        骆元通此时缓缓坐下,诉说完渊源后看着江闻惊愕的面容继续说道,“江掌门,虽然你是靖南王府的人,但我相信作为世上罕有的挥犀客,你一定比其他人更了解这些东西的祸患,老夫想来,若是将这些东西交给你保管,才是一个最稳妥的选择。”

        江闻连忙推辞道:“骆老英雄你这是什么话?我江某何德何能,敢与你这样的前辈相提并论?如今不过是侥幸从夷希之物手中逃得一条性命,焉能担次重任!”

        但骆元通没有说话,眼神直勾勾看着桌上的两把古剑,似乎已经在心里有了一个答桉。

        “江掌门,老夫我镇压无数东西,如今最宝贵的却只有一个,其余再怎么价值连城,在我眼中也不过破铜烂铁。我今日只希望你能前去南海古庙一趟,看着那里的蛟鬼之祸了却,也让我的独生女儿能安然无恙。”

        “骆老英雄何必如此颓丧?为什么不与我一同闯出广州城去,天高海阔何处去不得!”

        江闻疑惑道。

        “尚可喜这次胜券在握,自然不会愿意见老夫离去,我也不忍置全城百姓的安危于不顾。”

        骆元通长叹道,终于摘下了一直带着锦缎手套的右手,显露出的竟然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副精钢打造栩栩如生的铜膊铁手,原本的手臂自肘部以下,已经全然不翼而飞!

        “……更何况,老夫自从十年前遭逢断肢之祸,便无法持刀交战,需双手运掌的秘传辛酉刀法如今也终将失传。若是你肯答应老夫的请求,湛卢宝剑在吴六奇手中自可取之,今后便赠与江掌门使用——此物必定与你有缘。”

        江闻深思良久,终于缓缓站起身来,环视着空无一人的骆�

        �群雄宴,端起酒坛将残酒一饮而尽,随后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答应你,但你必须告诉我这场计划到底是为了什么!”

        骆元通皱眉说道:“这件事你了解了又有何用?不过是一些人的飞蛾扑火,和另一些人的螳臂挡车,终究是粉身碎骨的下场罢了。”

        “原先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因此才躲在武夷山上不愿意下来,可我发现有些东西其实是人力所能做到的,只不过太多的聪明人不肯去做那个‘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罢了。”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吗?”

        骆元通哑然失笑,须发皆白的面容里多出了一些生机,终于笃定地看向了江闻,“好,老夫可以告诉你如今有明暗两处战场,想要去哪里你自己定夺吧……”

        ------题外话------

        搞定一门莫名其妙的考试,会抓紧更新更完这卷的哈(=?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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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7-8 08:39: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九十二章 清耳敬亭猿

        铁炮声如雷滚滚响遍广州城,大宅之中针落可闻,一名外貌粗犷的中年人正焦躁不安地在屋里来回踱步,时不时抬头望向夜雨霖铃的无边长夜。

        窗外的树影斑驳摇晃,他引颈苦等却依旧没等到外面送来的好消息,于是乎这场连绵的阴雨和异常起伏的响动,都逐渐化为他心头的一次重击。

        “洪少侠,我雷某人这心里觉得不太安稳,怕不是今天又要出事……”

        雷老虎穿着深色绸衣,正把拇指紧紧扶在腰间貘纹海棠形金带扣上,转身逛荡两圈后转头对洪文定说道——毕竟眼前的情景与紧张的气氛,无时无刻不在使他联想起下梅镇上的旧事,细思之下,总觉得脖子后面都冷嗖嗖的。

        此时的大堂里已没有旁人,雷府众多的下人早早就被驱赶回了家里,阖府上下如今只剩雷老虎、老管家与武夷派的三个弟子,这也使得原本过于宽阔奢华的府邸,在此刻显得格外清冷疏离。

        “没事的雷伯伯,师父说只要今夜躲在府里不要外出,等他回来事情就都解决了。”

        傅凝蝶倒是格外放心地边吃着东西边晃荡着小腿,甚至主动出声安慰雷老虎,然后百无聊赖地数着手指,只等着深夜的滴漏走尽。

        雷老虎有些欣慰地看着面前的小姑娘,脸上正欲露出一点笑容,却随即又化为了愁容满面,盘算起了更多东西。

        “话是这么说没错,我也很信任江道长的本事,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妥,要不然咱们提前躲起来吧?”

        彻底化身为失败主义谋士的雷老虎,转头就对自己的管家说道,“如今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就跟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一样,我越想越觉得不妥。之前吩咐你挖的地道准备好了没有?”

        管家唯唯诺诺地说道:“启禀老爷,地道已经挖的差不多了,只是照您的吩咐要不惊动别人,又不能被工人知道用途,故而进度进展一直很慢……”

        管家表示自己也很委屈,不知道自己这个老东家犯了什么病,先前非要自己挖一条不为人知的地道通向府外,没想到今天却将派上用场。

        由于雷老虎刻意吩咐,就连工人都要瞒着施工意图,因此老管家只能提前置办下了一连串的民房挖好地窖,再找靠谱的人手将地窖间彼此串联在一起,像这样慢慢开掘往两三里外的码头,确保出事时能顺着东西二江水,自海珠石、浮丘时之间乘船逃离。

        不过他也很老实地说了,这条地道的工程困难重重,夜间开挖经常有说不清楚的怪事发生,因此只完成了三分之二,还被挡在一块横亘地底的巨石面前,至今没找到什么好办法来解决难题。

        “那也够了!”

        雷老虎一咬牙,露出了几分商海沉浮的枭雄狠相,“那也够了,你把准备好的煤油带过来,要是今晚有人盯上我们,就把房子烧了一起躲到地道里去!”

        面容愁苦的老管家不得已领命而去,屋子里瞬间又少了一个人。

        眼看雷老虎的逃脱计划越来越疯狂,沉默许久的洪文定此时才缓缓地开口,那极其相似的眉眼和语气,让雷老虎在恍惚之间,以为是洪熙官又出现在自己眼前。

        “雷老爷,师父走之前吩咐过我们要护着你无恙,有我和师兄在这里坐镇,你不用如此担心。”

        洪文定说完之后看了一眼小石头,如梦初醒的小石头也连忙点头:“没错,听师父的就行了。”

        眼见三个孩子都如此镇定神闲,雷老虎也不禁有些赧然,然而他最担心的就是江闻留在这三个孩子的安全,心里尚不认为他们的武功能高到横行无忌的地步,真出事情不拖后腿就很好了。

        “洪少侠,你的功夫我当然是放心的,可外面的平南王府和反贼刺客屡屡交战、敌我不明,你一个人恐怕也对付不了那么多人呀……”

        雷老虎擦去头上的冷汗说着,忽然于安静的空气中鬼使神差地嗅到了一丝不安的气味,猛然说道:“什么声音?!!”

        只见老管家费劲地搬动着一个陶罐从后门探出个头:“老爷您有什么吩咐?”

        雷老虎见是虚惊一场,用衣袖擦试着额头的冷汗。

        “没事没事,快把东西放好别漏出来,还是不小心烧错,我就把你放进去烤。”

        火焱昆岗玉石俱焚的退路未必有用,却能争取拖延到必要的时间,雷老虎随即抱着破釜沉舟之心思索着烂熟于心的计划,可忽然间又喊道。

        “不对……后院里还有人的声音!”

        那种响动既不像重兵围剿的兵甲环响,也不似按剑伏兵的刺客踪迹,更和江闻所定下、自己返回雷府的暗号大相径庭。

        那种幽幽暗暗、曲曲折折的隐蕴声音,就像是深藏在地下的泉水淙淙流过,激荡徘徊在无休无尽的乱石嶙峋之间,直到一些难以言喻的影子浮游于幽泉之上,鱼龙潜跃地谱起不属于人间的曲子。

        傅凝蝶本来满不在乎,可很快众人就发现,这次并不是雷老虎的疑神疑鬼,而是真有奇怪的声音从屋外的瓢泼大雨之中缓缓传来,洪文定微微皱眉,随即从椅子上跃向屋门,身影急闪带起满屋灯烛明灭不定。

        开门的瞬间忽然有雾气缭绕,潮湿咸腥的水汽瞬间蒙住屋中人的眼鼻,但在异状突现和怪影绰约面前,任谁都知道这座偌大府邸里,必然出现了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外人!

        “快!快把那缸煤油都拿过来!幸好我早就料到有这一天,以前都做准备了!”

        雷老虎又想起了他的金蝉脱壳计划,紧张万分地吩咐管家准备好后路,却发现刚刚出门的洪文定已经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几道高矮不一的熟悉身影。

        “……霜儿妹妹,你不是说密道通向城外南海古庙吗?怎么把我们甩到井里了?”

        话语声逐渐接近,只见由于淋雨浸水,一身紫衣已变为暗色的袁紫衣正想办法拧干头发里的水,一边抱怨着往屋里走去,身后还跟着同样困惑不解的娇小少女。

        “好奇怪,密道居然改变了出口,难道是被人动了手脚……”

        腰佩长短两把青刀的骆霜儿一起走着,显然对于雷府也并不陌生,进门见到里呆若木鸡的雷老虎,甚至还主动打了个招呼。

        “雷老爷,后院是她们三个人,不是贼人。”

        洪文定撑着门观望四周,而最后一个走进来的是身材高挑的严咏春,同样浑身是水的模样,但她的神态与表现就要正常的多,稍微梳理了一下散乱的湿发说道。

        “文定,幸好这次我们误打误撞回到的是雷府。我们是从骆家逃出来的,反而原本骆家的密道也出了问题,路中间还冒出了一块石头,要是迷路就有大麻烦了……”

        严咏春所说的正是两外两女的疑惑,不知为何本该通往南海古庙的道路忽然崎岖蜿蜒,走到一半突兀地模样大变,幽暗深邃里丛生出了许多可疑的岔道和死路,三人怎么走都找不到出口,直到她们误闯进了一条狭小的地道里。

        说完这些,她才抬头看向了雷老虎与老管家,“雷老爷,是我们回来罢了。你怎么好像有点精神紧张?”

        “严姑娘,我怎么觉得你走的路……”

        听完严咏春讲述的老管家不可置信地看向雷老虎,想要说什么却被雷老虎顺势紧紧捂住了嘴巴,恶狠狠地瞪了回去。

        “没事,没事,你们走了那么远的路都累了吧,需不需要我安排后厨煮点宵夜?”

        傅凝蝶刚开始有点紧张,可当见到两位熟悉的面孔出现时,顿时就只剩下了笑靥:“咏春姐姐、紫衣姐姐!是你们回来啦!你们有没有看见师父呀!”

        严咏春摸了摸傅凝蝶的小脑袋,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凝蝶听话,你们三个记得跟着我们不要乱跑,现在外面很危险,如果看见平南王府的人,千万记得不要暴露身份。”

        傅凝蝶的目光在三位女子的脸上停留片刻,从她们那不可言说的意味里读出了某些东西,却立刻闭上了嘴巴说道,“好,我只跟大伙呆在一起,不会走散的。”

        经历几次大事的傅凝蝶已经学乖,明白了行走江湖时能躲着就绝不出头的道理,可三女那疑惑中带着紧张的态度终究瞒不过旁人,她们似乎正在因为某件迫在眉睫的事情而焦躁不安。

        袁紫衣更是打一进门就和骆霜儿在一旁窃窃私语,压低声音隐约只能听见什么“古碑”、“出城”、“蛟鬼”之类的短词,丝毫没有回到家中的意满心安。

        雷老虎的心情也更加矛盾,一方面是因为府上多了三个武功高强的帮手而欣喜,另一方面却疑惑于三人怎么突然出现在府上的,从三位女侠衣襟袖口沾染的灰泥青苔来看,似乎刚从什么泥道狭小而布满苔藓地方钻出来。

        《金刚不坏大寨主》

        后院符合这个条件的地方,只有那一口用来打水煮饭的水井,可自己挖的地道入口明明是在后堂砖石底下呀……

        “各位姑娘,听你们的意思好像是要出城?”

        雷老虎偷听了一会儿,忽然眼珠子一转,察觉这是个推广自己逃身计划的好机会,连忙拍着胸膛说道,“其实我早就挖好了一条密道通往城外,还提前准备好了乘用船只,如果你们需要就跟雷某一起走!”

        骆霜儿听到之后神色一喜,声如银铃地说道:“那真是太好了,快带我们过去吧,等久了爹爹会有危险。”

        “连骆家都有危险?那我岂不是更应该赶紧走?”

        雷老虎神色大惊,赶忙拉着傅凝蝶和小石头说道,“你们也快和我一起走吧,我感觉这里迟早要出事!”

        但是小石头和傅凝蝶的态度还是异常坚决:“不行,没等到师父回来不能出去。”

        “等一下,这广州城中上下大小的船只,前几天先被水师搜罗带走,后面又被平南王府征调封禁,你确定有船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袁紫衣则神色狐疑地看着雷老虎,“我可不想辛辛苦苦到了海边还得刨水,这件事得先搞清楚才行。”

        雷老虎却颇有信心地打起了保票,“绝对没有问题!我雷某向来以德服人,怎么会晃点大家?包在我身上就好了。”

        “那就暂且信你一回。”

        袁紫衣叉着腰思索片刻,转头对武夷派的三个弟子说道,“这样吧,你们也先跟着进入地道,等你们师父回来再现身就好,徒然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帮助,这样做还不违背你师父的嘱咐。”

        傅凝蝶思索了片刻,似乎觉得有那么一点道理,况且这座屋子里冷冷清清甚是无聊,还不如去看看地道长什么样。

        见傅凝蝶动心了,袁紫衣已经心满意足,本来也不期待能够说服脾气古怪的小石头,可没想到他自己就莫名其妙地跟着站起身。

        “师父说师妹有霉星高照,单独交待要我保护师妹、不能离开她五步之外。”

        随后在傅凝蝶充满怒意的凝视当中,几人撬开一块青地砖,准备走往后堂的密道入口,雷老虎担心的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风险,终于稍稍有了改观。

        可见洪文定还在稳坐不动,雷老虎咬了咬牙对老管家说道,“你带他们先进地道,我也留下来再等一等江掌门,到时候我们在海珠石的慈度寺外碰面好了。”

        袁紫衣与骆霜儿两人决定先出发探路,而严咏春思量了一下当前的形势,却主动提出留在雷府殿后,几人瞬间分成了两波。

        几人的商议看似激烈,其实也不过是一刻钟的功夫,可就偏偏在三人先行离开、大厅中灯火吹熄逐渐幽微的时候,那扇刚刚紧闭上的门外,又响起了咚咚咚的敲门声。

        “又是谁?!”

        这回雷老虎再次警觉了起来,可屋里的残灯阻挡了窗纸透光,导致看不见门外之人的高矮胖瘦,只能隐约看见有两人正杵在那里,“报上名来,再不说话我就要报官了啊!”

        话音未落,那扇镶铜雕花木门已经被人伸手推开,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纤细修长、骨节有力的手掌,随后则是一身通身云缎、加片金缘的的石青外服。

        “哦?报官,那不就是找我们?”

        一直到烛火掩映、阴影褪去的最后,众人才照见两张挂着雨水、似笑非笑的面容。

        “你们是何人?”

        雷老虎又一次发问,而严咏春却快若闪电地挡在了所有人面前,一语道破对方的身份。

        “是大内的蓝翎侍卫!大家快走!”

        随着应老道在平南王府中盘桓潜观察的严咏春,一眼就认出对面的两人,正是清庭派来广州的大内侍卫鄂尔多、纳兰元述。

        而这两人同样一身泥水、遍擦青苔的模样,显然和她们三人出来的方式如出一辙,这就意味着广州城下的骆府密道,很可能已经被对方掌握,这才会尽差个前后脚就被人追到这里!

        “朝廷缉拿反贼,违抗者格杀勿论!”

        习惯斜睨冷笑的鄂尔多掏出一块官府腰牌,另一只手仍背在背后,满含威胁地对着严咏春说道:“这位姑娘,我们两人乃是奉命追查刺杀平南王的乱党,尾随到这里来的,你此时想和我们动手,莫非你们就是乱党不成?”

        神情高傲面容冷峻的纳兰元述则没有那么含蓄,昂着头对厅中众人说道:“李先生果然神机妙算,今夜命我们从改换出口的密道追击,这才找到此处反贼窝点。你们若是交出重犯骆元通的嫡女则平安无事,其他人我们也不感兴趣。”

        严咏春和洪文定对视一眼,立刻知道自己在密道中的迷路并非偶然,如今一切都在幕后黑手的算计之中,而能让两名御前侍卫称呼为“李先生”的,恐怕也只有平南王府的红人李行合了。

        只是不知道李行合做了什么手脚,竟然能让千载直通南海古庙的密道倏忽改向,乃至于被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化为了其他道路。

        “你们先走,我来挡住他们!”

        两名御前侍卫说的话并没有人搭理,今夜屋里除了大反贼就是小反贼,乃至于还有朝廷钦犯之子,雷老虎二话不说就果断撤往屋后。

        严咏春随即严阵以待,对方既然敢一语道破来意与要害,就说明雷府此时已经被牢牢盯上了,此刻眼前只有两个人还好办,等到平南王府更多的人将这里团团围困,他们就真的插翅难飞了。

        只见严咏春轻喝一声,一脚将凳子踢飞撞向门口,挡住了亟欲追击的两名大内侍卫。

        但随后清脆的折断声凭空响起,只见鄂尔多身形夭矫地挥出一拳,肩臂如鞭炮一声脆响,就将木凳打了个粉碎,化为满天木屑粉末。

        此时严咏春的进招也到了,冲着对方尚未放下的拳招,快如闪电地提肘打去,高挑身形撞进身前两尺,直趋在对方的招式薄弱处,同时以二字钳羊马快若闪电地踢出一腿,两招夹击之下,登时逼得鄂尔多刚踏入屋里的脚步,不得已又退了出去。

        原先的严咏春精通外功而逊于内修,但此刻出招交手如行云流水、气息绵长,显然是应老道传授的养气功夫起了奇效,武功俨然又上了一层楼。

        甫一照面,鄂尔多就被严咏春凭借着招式灵活、出拳弹快的套路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往后退了两步才堪堪止住颓势,可他没有丝毫惧意,斜睨着的神情更是带着蔑笑,转手比原先更快速度贴了上来,竟然是非要和严咏春比较一番近身短打。

        严咏春原本已经占据中线,挥拳出肘如巫山行云一般顺畅通达,可贴身切手几招之后竟然吃了不小的暗亏,就连改应以格手、短桥发力都差点赶不上对方的节奏!

        鄂尔多敢于这么出招自然是有他的过人之处,只见他打出了一连串冷弹脆快、坚韧交错的快招,发力较晚却能凭借拳势后发先至,空气中只如鞭炮齐鸣。

        随着他甩膀抖腕、双臂摔劈,一连串快影成型后如大河滔滔令人应接不暇,严咏春那借鉴自江闻天山折梅手的破排粘打就算想出手,也根本来不及反应,耕拦荡捋的贴身手法更被拳势中的刚劲不断压制,已然吃足了身弱力亏的不足。

        但只有正在交手的严咏春才知道,事情并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

        一方面她确实是缺少和北方拳种交手的经验,仓忙之中被拉入了对手的一箭之地,可另一方面他能感觉到鄂尔泰所使用的功夫似是而非,表面上是大开大合的通背拳,骨子里的招意却很难形容,就像是峨眉山中的猿猴集荡于山林,汹汹而来却随时能消散化零,让人毫无踪迹可寻。

        随着严咏春落入了下风,纳兰元述昂首扫视全场,气势俨然却没有要插手的意思。接到雷老虎消息的袁紫衣去而复返,此时也忍不住想要上前助阵,却被洪文定抢先一步挡在了面前。

        “带着师妹和雷老爷他们走,这里我来应付。”

        洪文定说得斩钉截铁,他也确实有这个实力与严咏春平起平坐,袁紫衣思索了片刻倒也不再犹豫,独自就往后堂退去,留下了洪文定挡在纳兰元述的面前。

        “你们就剩个小孩能打了吗?”

        纳兰元述昂起的头一刻都没放下,仅用余光面对着洪文定说道,“我希望你是在逞强,那么我会放你一条生路。可还是你对武功真有这么自信,反而会死的很惨。”

        纳兰元述一撩下摆踢出一脚,将案几原地打碎,立刻有几块碎片朝着端坐的洪文定飞快射去,而洪文定眼皮微抬看向了破空之物,转手就将几条木块挡飞出去。

        “功夫不错,那就受死吧。”

        纳兰元述忽然露出冷笑,身形晃动间就来到了洪文定面前,起手竟是一套以围、拦、截、卡为主,招式刚柔相济、紧凑贯通的六合拳法。

        洪文定没有疏忽大意,立刻以洪家拳的虎鹤双形迎敌,虎爪如猛兽扑食,鹤翅如凌空击水,几招下来刚劲威猛之余,也让纳兰元述微微动容。

        洪文定没有轻敌的想法,毕竟他自身的功夫原本就与严咏春参差仿佛,如果两个大内侍卫的武功不相上下的话,那这次自己也就没有留手的可能了,一身天蚕功也还在摸索融合,贸然暴露在真正的高手面前反而会露出破绽。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这对身材高矮相差悬殊的对手一经交手,就展开出了极为猛烈的攻势。洪熙官创出的虎鹤双形革除了以往南派拳法沉滞狭隘、动作重复之弊病,更加注重于快节奏的进攻,而六合拳结构严紧、进退有节,相传是元末少林寺烧火僧紧那罗和尚所创,曾以此拳法击退了上千围攻少林寺的红巾军。

        若是真有武功能在千军万马间立于不败之地,那么必然是一门攻守进退、转圜如意的武功,而在纳兰元述手中,这门拳法则更显出几分固若金汤的模样,即便洪文定屡屡以虎爪破势、鹤啄拆招也无法打破僵局,反而渐渐被纳兰元述身上传来的反震所影响。

        “功夫不错,可惜你们牵扯进了谋反之中,今夜注定要死。”

        纳兰元述的神态倨傲,仿佛在述说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事实,“不怕告诉你们,吴六奇将军早已把你们的图谋告知平南王,还主动屈身潜伏打探,如今你们是绝无可能去到南海古庙了!”

        他撩开腰间露出了一柄寒光闪闪的古剑,却主动解下抛到屋外,“今天本官便不倚仗宝剑,让你输个心服口服、死个明明白白!”

        洪文定不懂这柄剑是什么含义,但他也撤去大开大合的杀招停在原地思索对策。

        洪文定发现严咏春此时的情况也未见好转,尚未大成的咏春拳还无法正奇相应,自然难以解决以势逼人的怪异通臂拳,只能靠着近来休息的内功强行支撑,确保短时间的方寸不失。

        纳兰元述的武功高过自己,这是一件显而易见的事情,但他的武功里有一股很奇怪的意味,自己仿佛是正率领千军万马挥师攻打天下雄关的将领,无论派出多少兵力都会被鲸吞而去,即便偶有猛卒能杀入关隘,也不过是陷入了一个又一个的瓮城陷阱,即将面对杀机四伏的滚石檑木、万箭齐发。

        洪文定明白了对方两人如此自信的原因了,这两人看着年岁不大,却已经有了和他父亲洪熙官相仿的武学造诣,自是稳压在自己与严咏春之上。

        对峙之中,洪文定知道对方已经试探完毕,正在酝酿着杀招,他不禁思考如果是爹和师父面对这两个敌人会怎么做——如果是爹的话,大概会不顾一切地以命相博,在伺机用夺命锁喉枪险中求胜;而如果是师父的话,一定会拿出一门作为神乎其技的克敌武学,再得意洋洋地把对方打倒在地。

        但就在僵持的时候,雷府大堂之中忽然冒起了滚滚浓烟,呛鼻的气味从梁柱帷幕之中毫不顾忌地倾泻而出,明灿燎动的火舌也贴着墙壁开始延烧,释放出了难以抵抗的高温、蔓延的速度竟快到令人瞠目结舌。

        “文定你快走,我来拖住他们!”

        严咏春聪慧过人,自然猜到这场蹊跷的大火是雷老虎的所作所为,如今想要靠大火拖延敌方时间、掩藏地道踪迹,因此强行提起一口气,硬拼着受伤也要挡住鄂尔多的一击,反手出其不意地击打向纳兰元述。

        此时的奇兵突击超乎了纳兰元述的料想,让他不免有些方寸大乱,更没想到身为一名女子会有如此果决狠辣的做法。严咏春口中喷出的鲜血,几乎是与拳锋不分前后就来到了自己面前,让他连提臂格挡都有些狼狈,只能硬吃下这一招。

        洪文定面上显露出一丝怒意,骨子里继承自洪熙官的杀意被骤然点亮,丹田中如丝如缕的真气逸散,手掌微晃宛如迎风借力,左手鹤形再一次提高了速度,竟然凌空发出了鹤唳之音,倏尔在鄂尔多的眼前骤然放大!

        鄂尔多提前预感到杀招,却已经扭头不及,最终被鹤啄擦过了脸颊,只见一道狰狞的伤口沿着左眉骨绽放开来,大量鲜血瞬间奔涌而出覆盖脸面,眼前只剩下一片殷红恐怖的景象——他刚才若是躲闪再迟个片刻,被摘下的可就是他的眼珠子了。

        “反贼受死!”

        鄂尔多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手捂住眼睛一手挥击而出,身上磅礴巨力如鞭索挣断,刚要正中来不及收手的洪文定,但伤势还未压制住的严咏春已经再次赶来挡招,转身和鄂尔多战做一处。

        屋里的火势越来越大,转眼已经从后堂蔓延到了前厅的桌椅家具,熊熊烈火炙烤着一切,唯有屋顶瓦片承受着的万吨雨水能减灭几分热量,可冷热交加之下却滋生出了更多的氤氲水汽,使得这里的闷热窒息感更难忍受,从雷老虎深具布局的点火方式来看,表明这里面肯定有他的刻意为之。

        在这么拖下去只会一起烧死闷死在屋里,可洪文定与严咏春都各自面对着极为棘手的敌人无暇分身,幸好他们两人是主场作战,只见方才离去的袁紫衣与骆霜儿冒险钻出地面回到了这里。

        “严姊姊,你切记闭气片刻!”

        看着战局僵持,袁紫衣果断凌空抛出银丝软鞭,将不断吐血的严咏春腰身卷住,施展出了她在狮王采青时苦练的卷鞭,与骆霜儿两人合力把人拖过了火海。

        眼前压力骤然增大,为了逼退强敌的洪文定心思电转,起脚将挑着着火帷幕的长杆踢断,任由着火帷布飘出了屋外、浇灭在了雨水之中,他则顺势握住带火的长木杆的底端,开始以家传枪法步步紧逼、夺命锁喉,压制住面前两人的追击。

        严咏春受伤颇重,幸好有原先身上浸泡雨水的保护,倒是完好无损地跨越火海,两名大内侍卫的拳脚之道不敢硬敌火棍,只得处处束手束脚,可大火已经蔓延开来,两名大内侍卫一时间也奈何不了以火木强攻的洪文定,可他们这时就算要找兵器也来不及了,因此袁紫衣瞅准时机又是将手一扬,习练到炉火纯青的金龙鞭法游身而过,准备再次照着洪文定的缠去。

        鄂尔多单手捂眼躲闪跳跃,石青长服上的血迹已经逐渐暗沉,焦躁的情绪更是渐渐压制,与纳兰元述相视一眼便擦身而过,身形交错不定,正对着洪文定手中如毒蛇探头的枪棒探手而来,似乎想要奋力一搏擒住对手。

        洪文定察觉出了对方用意,连忙抓住已来到身边的银丝软鞭,自己再一次挥舞着带火的长木迎敌而上,稳扎腰马便是一枪,将手一抖幻化出无数焰影笼罩住鄂尔多。

        但鄂尔多提前已经将袍袖沾湿浸水,凌空抵挡片刻就撤身而去,赫然显露出了背后忽然出现的纳兰元述。

        ——他竟然不知从何处找到了一根黢黑纤长的棍棒,掇在手里竟然也是一门招式精妙的棍法,只见长棍携带淋漓不尽的雨水泼面而来,韧而蓄劲地在空中展动,瞬间击断了洪文定手中的棍棒!

        异变陡生,洪文定急忙将半根带火长棍抛出去滞敌,终于与银鞭擦身而过。他定睛发现对方手中持握的长棍周身遍布暗色花纹与火烧残痕,赫然就是他刚才踢出屋外的残余帷布,如今因泡满雨水沉重无比,在对方神乎其神的“束湿成棍”功夫底下,化身成为了一杆可持之横行的利器!

        “快抓住鞭子!”

        袁紫衣见形势不妙,连忙扯回银鞭再次抛出,希望鞭梢能抢先一步抓住洪文定。如今时间不等人,煤油引燃的火势也格外凶猛,短时间内已经快将后堂房梁都烧毁,承重构件因结构力被挤压断裂出明显的痕迹,正缓缓坍塌下来阻挡住着视线,火舌也不短扭曲着周遭景物,以至于袁紫衣的鞭子抛出角度歪斜了稍许,反被纳兰元述以湿棍绞在了半空。

        “想跑?来不及了!”

        纳兰元述抬腕正要发力,洪文定却欺身而上强攻要害,逼得他只能换手持棍单手御敌,银丝软鞭也方能趁机抽走,随后再次被洪文定抓在手里。

        “快来不及,不要恋战!”

        袁紫衣出声提醒,随即和骆霜儿一同拽动鞭杆火中救人,担心着房梁进一步坍塌。

        洪文定刚刚借力起身跨越火海,凌空被力道抽身向后,纳兰元述的湿棍却已然再次探出,去势不减地直追敌手而去,奔向洪文定的门面。

        凌空对敌无处借力是武学大忌,幸好洪文定有所预备,扬手抛出了藏在袖中的一块花盆卵石,顺势击中湿棍转折使劲的关窍,让湿棍玄之又玄地移开了一个角度。

        时至此刻,事情本应尘埃落定,可纳兰元述昂首之意不减,忽然将湿棍双手持握,由鄂尔多一同接手打入一道幽悄险恶的力道,偏斜的湿棍棍头瞬间展开甩出,变为布条击打在了洪文定的面门之上,随后更将银丝软鞭凌空夹住,展臂用力便彻底夺过了控制权!

        “屋子不行了,师父他会回来救我的,你们快走!”

        话音刚落,一块燃烧着的木梁从屋顶砸落,雨水也从缺口处倾泻而下,逼得袁紫衣他们只能躲入地道之中,燃烧许久的后堂屋梁终于不堪重负,吱吱呀呀地倒塌了下来,隔断了两侧仅存的最后一丝联系,也斩断了洪文定逃生的道路,那处路口随即就被碎瓦砖石重重掩埋,再也找不到痕迹。

        洪文定朝着火势汹汹的后堂竭力喊道,便凭借模糊印象就地一滚冲出火海,滚进了磅礴大雨的天厅之中,压灭身上沾染的煤油之火。

        但他还没来得及起身,就感觉一股重击落在他的腰腹之间,他也只来得及调整姿势就被打飞了出去,重重撞在不知何处的坚壁之上,噗噜噜滚落在雨水里。

        “失策,居然跑了几个反贼。”

        洪文定听见略显轻蔑的声音说道,“不过李先生神机妙算,已经猜到他们会乘船走水路,大抵不过是海珠石那边,届时自然有人料理他们。”

        “反贼此行兵分两路,咱们管好这边就行了,其他的事情由平南王府自行料理。”

        而另一个傲气十足的声音说着,便兀自步出了雷府大门,“反正面前的这个也是反贼,就交给你处理了。”

        洪文定靠墙而立只觉得气海翻腾不定,刚才的一记湿棍透过后背正打散了他丹田运使的内气,此时只觉得浑身麻痹,而更绝望的,是他现在眼前一片漆黑,只有黑暗中无数金星闪动,连敌人在哪里都看不见了!

        刚才凌空的湿棍化布灌以气劲,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地正打在他面门上,耳里钟鸣巨作的同时更让两眼失去了视觉能力,也让他失去了与人动手的能力与机会,眼前影影绰绰的感官不辨牛马,就连在雨天中行走都困难重重。

        他知道自己如今凶多吉少,但他更希望袁紫衣他们刚才能顺利逃脱,也才不枉费自己的一番苦心。

        “把人杀了,拿人头回去复命就是了。”

        鄂尔多的声音冷冷传来,从雨地上捡起了锋利无比的宝剑,任由次啦啦的金铁声划动过地面,传入了洪文定的耳朵里,但更多的是细碎嘈杂的雨声交织,以他的耳功竭尽全力也不辨方位。

        洪文定察觉到了杀意,强行鼓催力气翻身上了高墙,却因为墙瓦不规则的边角被绊住一下,身体不受控制地滚落在了府门之外,翻出去好远才和什么东西撞在一起停了下来。

        对方撑伞跌倒后闷声不语,身上酒气浓烈,唯有含混不清的醉话缓缓传来,洪文定听见了对方正念叨着“五羊城,我生之初犹太平……”,随后就是一长串从未听说过的人名,残缺不全地仿佛索命冤魂般缠绕在他的嘴边。

        鄂尔多冒着大雨也好整以暇地来到了雷府门外开阔的空地之上,短促吐地出了一口气,似乎看见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门口怎么有个喝醉的老头?”

        踉跄的脚步慢慢靠近,嘟囔声也越发清晰,而随着脚步猛然停住两人终于照面,竟然是一声气息仓促、虚弱衰朽的怒喝声:“你是何人,竟敢当街杀人!”

        洪文定费力地觑着眼,隐约看见醉汉被一只手拎起,随后就听闻有人被推倒摔跌的声音,可见大内侍卫并没有兴趣搭理一个醉汉,更没有义务回答他的问题,可苍髯皓首的醉汉竟然还是不依不饶地要冲上来,试图夺过鄂尔多手中的长剑。

        “广州城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都给老夫滚出去!”

        对方的言语含混不清,神色中却带上了一股毅然决然的死志,似乎此番宁可玉碎不能瓦全,再也没有后退逃避的道理了。

        洪文定的内气紊乱仍未消减,他却猛然听出了这道声音的源头十分耳熟,似乎曾经许多次地在朗日私塾、悠扬念诵之间耳闻……

        “温先生。”

        洪文定猛然出声,凭空生出几分力道跃身站起,“这里危�

        ��,先生你快些走!”

        “洪渭,原来是你呀……”

        年迈醉汉原本的动作摇晃飘忽,听到这一声“先生”的称呼,却忽然挺直了胸膛站在原地,辨认了片刻就抢先一步,反把洪文定护在了身后。

        随后他指着雨夜掩映、火光冲天的雷府,气势堂皇地说道,“贼子,还不快从我祖宅门口滚出去。”

        鄂尔多斜睨着老人,似乎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突然前来送死,但他持剑的手并没有任何迟疑,今夜挡在他面前的都是反贼,杀了便是。

        洪文定知道此时无法逃身,正睁大眼睛、竭尽全力想要确认对方的位置,有着宝剑划地的沧浪之声作为坐标,他已经能够想象那柄样式古朴的利剑,是如何照射出如一泓秋水的冷光,又会是如何的切玉如泥、吹毛即断。

        剑鸣之声转瞬就到了身前,洪文定心头警钟大作,抬手先将反应迟缓的温玉钦扯倒在地,却迟迟没有等到进一步的杀招,反而听见了宝剑落地的叮铛声响!

        对面的鄂尔多正欲斩草除根,只觉得眨眼间忽有一道矮小的人影从屋墙上窜跃而下,随后张嘴就咬在了自己袖缘裸露的胳膊之上,剧烈的疼痛和奔涌的鲜血瞬间绽放,使他连痛呼都来不及就只能弃剑甩袖,许久才反应过来无效,扬起左手运劲就要劈掌而下。

        可下一秒,尖细的蜂鸣声忽然从他耳边响起,只见三根细长的金针深深扎进了鄂尔多高举的左掌经脉之中,还有一根险恶无比地刺穿手腕从背面透出——这暗器手法之怪异,让他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中了招。

        “师兄,我们来帮你了!”

        一个梳髻的娇小身影从墙头跳落,姿态灵动飘逸如同雨中飞燕,而那狠咬在鄂尔多手腕的矮小人影,也趁着他踉跄的工夫骨碌碌滚出去一段后站了起来,还趁机抢走了地上的宝剑,最后与洪文定并肩站在一起,赫然又是两个小孩出现,挡在了醉汉的面前。

        YY

        “怎么会是你们?”

        温玉钦有些怀疑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自己学堂里的三名插班生会雨夜出现在这里,还突然展现出一身的武功,合力缠斗着面前的成年高手。

        “啊……温先生……你是来检查功课的吗?”

        傅凝蝶思索了许久就憋出这几个字来,而温玉钦也只好哭笑不得地解释道。

        “老夫本来在家中独酌,听说老宅这边起火连忙赶来,没想到凑巧遇见了你们几个,当真是缘分。”

        洪文定听到声音更是惊讶:“你们不是走了吗?!”

        “那里面没啥好玩的,我们怕你有危险,就趁刚才屋子还没塌,先跑出来躲起来了。”

        傅凝蝶得意洋洋地说道。

        而小石头吐出嘴里残余的鲜血,也在暴雨中展露出一个有些瘆人的笑容,“嗯,师父吩咐过我们留在这里的。”

        被突袭受伤的鄂尔多神情郁愤,盯着面前的老少四人已然是怒火万丈,双手此时都疼痛无比,只好先忍痛拔出左手深扎的玉蜂针,再帮麻痹不已的点住穴道止血,咬紧牙关调整双臂,要给对面一点颜色瞧瞧。

        洪文定被他们两人的做法震惊,本想要训斥两人为何如此弄险,可话到嘴边,却终究变成了一声发自肺腑的长笑,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涌上心头,只觉得残冬冷雨落在身上都带着暖意,纵使面这等强敌,只要师兄弟还能并肩作战就无惧无悔。

        “好,凝蝶你保护好温先生,那今天我们武夷派就联手一战!”

        温玉钦刚才的跌倒磕碰到了额头,前天上山摔伤的脚也隐隐作痛,但他穿着青衫还是站了起来,长叹一声对三名弟子说道。

        “哎,老师没什么好教你们的了,可你们要记得,子曰‘君子义以为上‘,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则为盗。面前不过是些许小盗,今日有何惧焉!”

        听闻异响,纳兰元述的身影在府门中逐渐浮现,窄巷里也有更多的人影涌动,为首是一名目如鹰隼、须发皆白的官服老者,已经将四名老幼团团围住,街巷之外更有连绵不绝的兵甲碰撞声响起,俨然大兵开拔时戎马倥偬的景象,像是正奋力追杀着什么。

        天蚕功那由于气海受损而不受控制的内气,枉费了洪文定先前凝练聚积的功夫,此时已经藏散入了周身的各个穴道之中,却如云如缕地飘游自在着。

        洪文定被四周隐隐回环的声响震得心神不宁,天地间本就渺小的感觉也更加显得微如一粟,似乎一切经过雨打风吹都将飘零流去,苦练的武功也没办法把握住一切。

        在那一瞬间,他却忽然有了一丝的明悟,缓缓接过小石头递过来的长剑,随后干脆撕下一块衣布,彻底蒙住如今仅能照影的眼睛。他察觉原本那御使不便的天蚕功忽然晋入了一个全新的境界,举手投足都能打出缠绕久绝的劲力,遭到极大限制的感官也开始骤然延伸,仿佛能察微触入周身的每一个角落。

        “竟然还会盲剑?”

        纳兰元述倨傲的声音悄然响起,湿棍的破空挥舞声也再次穿来,“那就让我来称称多少斤两!”

        随着某一滴雨声如号令般的落下,洪文定与小石头也化作了两道疾影,分别扑向了他们早已选定的敌人,枪尖剑影、拳势掌风再次碰撞在了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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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7-8 08:39: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九十三章 真性休空走

        漫天豪雨片刻不停地洒落,却先有几响冷冽而清脆的剑鸣破风而去,此时的雨冷,人心更冷,雨幕之下只剩落入网罗的几人困兽犹斗。

        洪文定侧翻避过布棍强劲至极的棍头,侧耳循声掠向那借由无穷回响所编织出的虚影,抬手便是一剑递出,心无旁骛。

        纳兰元述目光微凝,扬手压住偏移的棍锋,再次洒出一片虚虚实实的棍影,随后伏身躲过杀招,随即卷土重来。

        如果此时有人告诉他,洪文定其实不会剑法,或者说洪熙官只教过他用剑的基本功击、刺、格、洗等等,师父江闻也从没打算把自己神乎其神的剑法传给弟子,纳兰元述是决计不会相信的。

        洪文定所掌握的用剑手法极为纯熟,就算放在真正的剑法大家面前也有可圈可点之处,可事实就是这样,洪文定所用的剑法,实际上是以家传的夺命锁喉枪法与师门柴山十八路刀法揉杂而成。

        他自选枪法的锋寒、刀法的猛诈于一体,行招去步层层叠叠如庖丁解牛,伺发杀机不留余力如神针定海,每一次的缠腕旋劲借由拳掌造诣水到渠成,故此招招快来快去,丝毫看不出初学乍练的模样。

        “剑够快,但不够稳,今天看你能接住我多少次四门棍法。”

        纳兰元述收招片刻傲然说道,就又施展起“束湿成棍”的独家功法。随着石青色袍服跳步连转,布棍也化为状如圆桌面般的一圈白影,粗暴呼啸着兜头打来,威压覆盖下让人难以喘息片刻,洪文定掌中宝剑最长不过三尺,吃亏只在转眼之间。

        此时的纳兰元述,已经察觉出了洪文定如今的缺陷所在。

        由于双眼无法视物,洪文定似乎仅能判断出敌手所在的大致方位,随后倚仗青锋攻敌必救,以不变应万变地破去变招,但这样导致的结果就是必然没办法知道,对方此刻在电光石火间使出了什么招数。

        失之毫厘差以千里,高手过招胜负只在一念之间,就算洪文定的步法、手法、身法、技法再怎么过人,只要少了眼法的全神贯注,露出破绽就是在所难免的事情了。

        此时棍舞如轮滚滚而来,洪文定也感受到了凛冽的风压,不得已避其锋芒跃向一旁,他借着院墙反跳而起想要绕后,纳兰元述却不留情面地回身就是一棍,擦着凌空跃起的洪文定而过,随后再重重砸落。

        原本柔软的布棍被注入了万钧力道,只一击就砸碎了地面铺设的厚重青石,激起了漫天的碎屑扑着人去,以至于四周都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响声。

        砰然巨力搅乱了四周的环境,纳兰元述此时目光凛冽,棍法以柔入刚威力无穷,所到之处皆是难以按耐的杀机,洪文定只来得及持剑横挡在胸前,布棍就已经扫在了他的身上,随着他双足不受控制地离地而起,一段弯曲的棍身更是掀破了肩上的衣服,留下一道瞬间淤红的伤痕。

        平南王府的兵马围而不攻,似乎有意绕过这片区域不理,但黑暗中隐伏的身影若隐若现,更给晦暗的四周增添了一分诡异的气息,一道伴随着身后华屋熊熊燃烧、丘墟劈啪作响的惨烈画面,使人心下不禁戚然。

        “师父怎么还不回来……”

        傅凝蝶有些焦急地打量着天色,在漫天大雨中喃喃自语,一旁的温玉钦却神色笃定地以佝偻身躯屹立在风雨之中,眺望着焚毁成墟的雷府不语,缓缓反将傅凝蝶护在身后。

        “五羊城,我生之初犹太平……”

        温玉钦又轻声念起诗句,眼中的寂寥与愁闷经久不去,与浑浊的雨水混在一起,化为了今夜隆隆作响的天潮之声。

        纳兰元述的棍法超然,功力也在洪文定之上,以至于今夜的搏斗几乎不存悬念,两个孩子也不存在反败为胜的可能,但不知为什么,纳兰元述觉得对面之人就是在不遗余力地拖延时间,使尽浑身解数与自己匹敌。

        疑惑的他本想速战速决摆脱纠缠,但下一刻,纳兰元述就进一步察觉到了一丝诡异。

        只见洪文定被击中后,就地卸力翻滚了两圈,就以更快速度翻身而起、迎头而上。

        面对着杀气滚滚的棍法,洪文定这次低伏在地面躲过棍扫,原本正握的宝剑换了个不伦不类的倒持握法紧贴手臂,伴随着纳兰元述以左手握棍出招,而洪文定也猛地挥出一剑,反削在了纳兰元述的左侧身前!

        剑影茫茫,冷雨纷纷,寒光一时间混淆了天地之色,彻底溶入了雨雾氤氲的空气之中,似乎这柄剑天生就能在水中呼吸游动!

        这一反击太过突然,以至于纳兰元述也没办法轻松应对,只能催动布棍再次圈转,艰难地将布棍之力换到右手,这才空出了一段宝贵的安全距离,给棍法留出了施展空间。

        但这一次的洪文定身形越发敏捷矫健,毫无顾忌地低伏在满是积水的地面上,形如龙蛇地滑动游走,不仅躲避开布棍粘缠圈转的快招,还猛地撞入了纳兰元述的右侧方,踉跄间竟能轻而易举地从密密麻麻、快到极致的棍影笼罩下逃脱,沿着墙边再次欺身而上!

        纳兰元述目光中露出一丝了然,他明白了洪文定原来看得见,可他不知道是因为有着天蚕功的存在,洪文定此时才能“看”得见!

        洪文定自幼就修炼过少林心法,但明清江湖的内功心法多是在固本培元、养精蓄气的功途,练至高深处也只能致使呼吸绵长、劲力不绝,终究可用于内而不能发于外,更没有什么神乎其神的功效。

        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江闻自金庸江湖来到这里之后,一直认为这些内功徒具其表,根本不算什么像样的内功,直到在六甲神将身上,蓦然发现了天师丹息法那澎湃的护体真气。

        而天蚕功的存在,也打破洪文定先前的认知,此时他能感觉到天蚕功如云雾起伏、飘飘扰扰的内力,正由他的奇经八脉、周身窍穴之中逸散而出,自己状似正处于散功离窍、走火入魔的边缘,这些内力却能代替感官,体验反馈着这个世界的每一寸变化,以至于内息出窍、随心变化之后,甚至比视觉都来的敏锐。

        此时的洪文定,就不得不感谢纳兰元述打在自己丹田气海上的那一棍。

        如果没有这一棍,洪文定不知道还要走多少的弯路,才能猛然醒悟天蚕功那违了寻常内功精纯惟一、正念守中的法门,如果没有这一棍,洪文定不知何时才会体察到它独有的“居于外而御于内”的特质,转而明白这是一部能够体外养气的功夫!

        这是一种出乎寻常的“由内而外”,柔者道之刚也,仿佛任何刚猛的兵器、凌厉的招式、狂悖的武学,遇见了天蚕功那游走于体表的真气,都变得柔顺自然、纯粹朴素,仿佛“变化”这种自然界本该最激烈的角逐,本就是“不为物累”大自在的终极体现。

        “武当的张三丰真人不愧为大宗师,这门武学已经超脱于武而近于道。就像师父所说的大象无形,大音希声,我此时什么都看不见,反而能察觉到平时被忽略的东西。”

        洪文定在心中感叹着,将对武学的体悟融入了招式之中,竭尽全力在缩短与纳兰元述之间的差距。

        他依然明白,“看”得见这件事情并不能决定胜负,在纳兰元述的至臻化境的奇门棍法面前,就算自己仍是五感敏锐的巅峰状态,也未必能够搠其锋芒,因此他才一直在蛰伏试探,此时终于找到了对敌的正确方式。

        先前的毒打不是白挨的,洪文定身体的重心压到最低,让天蚕功不断反馈着四周传来的异动,将所有的干扰都变成微不可查的细节线索。

        两人错身而过没有交手,再次进入了对峙之中,随着纳兰元述的步伐重心调整,他也在不断转移着身体的重心方位,两人的时间频率无不契合,明明尚未出手,就让纳兰元述神情更加凝重。

        饭团探书

        “先锋手,生死门。你的棍法我已经知道了!”

        洪文定昂然说道,伏身在地上再次倒持宝剑而动,与磅礴大雨的节奏浑然一体,身躯之中孕育着无穷的力量。

        他缓缓说出的寥寥数语,竟让纳兰元述的神情都严肃起来——从一开始的手足无措、拙于应对,到现在的胸有成竹、章法俨然,纳兰元述没想到对方在小小年纪,竟然就能悟出棍法的奥秘。

        纳兰元述的谨慎,是因为洪文定伏地的每一次重心变化,都对应着纳兰元述的持棍中心的转移,就像他所说的“先锋手、生死门”,面前这孩子已经真有了和自己一较高下的资本。

        所谓的先锋手,就是两手握棍时,在前面的手叫先锋手,棍的力发自先锋手,所以先锋手为发力点,如先锋手受伤,力则无从发出。所以凡是与用棍之人对阵,皆要避其力点,而制其先锋手。

        而生死门,就是出棍时发力出招的方向。向生门闪,就是避开敌棍的力点;若向死门走,即是自己投身于敌棍的力点之内,自投罗网。当对方发棍攻来的一剎那间,必须要立刻判断出哪边是生门,哪边是死门,自己应该向哪边闪避。

        洪文定能够察觉到“先锋手、生死门”的变化,说明他已经不再被纷繁复杂的棍招所迷惑,精神气机牢牢锁定在了真正的要害之上。

        仿佛为了证实自己的说法,洪文定忽然持剑贴身而上,纳兰元述眼中也寒芒一闪,布棍转做中平枪刺来,竭力压制住了破风之声,唯独剩下棍间一点势如破竹。

        到这时候,纳兰元述已经将年幼的洪文定,作为了真正的敌手谨慎对待。

        只见他力不虚用,握法坚固,挪展身形、只在数尺之地进退闪让,棍影如山环护週身,棍势如长虹饮涧,拒敌若城壁,破敌若雷电,寥寥几招便把源于军阵的四门棍法精髓,演绎得淋漓尽致。

        眼下压力骤增,死门无限放大,生门遥不可及,洪文定却持剑游走毫无剑招可言,只顾着乘其空隙、攻其无备的取胜之道,仿佛专注于聆听着四周的一切的喧嚣,直到某个玄之又玄的时机降临………

        “还有心情担心那边?”

        鄂尔多斜睨着被远处动静吸引住的小石头,冷冷地出言嘲讽,“信不信你会死在他的前面?!”

        说罢鄂尔多双拳紧握,身躯忽如水涨船高,操手间周身气血运行,照着小石头的要害部位就打去。

        分心观战的小石头似乎有些艳羡对面的热闹动静,然后忍不住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带着遗憾回头挥出了一式刚猛无俦的掌法,又和鄂尔多战在了一处。

        远处观战的温玉钦不明就里地问道:“他这是什么意思?在担心同门师兄吃亏吗?”

        傅凝蝶思索片刻很诚实地说道:“我觉得小石头师兄吧,可能只是在羡慕洪师兄的出手比他有宗师风范……”

        就如傅凝蝶所言,小石头反击的出手仍是万变不离其宗的亢龙有悔,只是这回他学聪明了,故意等到鄂尔多的通背拳悍然发出才同时出手,营造出了一个退无可退、让无可让的时机,随后也不管对方的招式真假虚实,迎着拳锋就扑了上去。

        拳影掌风交错的瞬间,鄂尔多原本如水涨船高的身形骤地落下,就如有人突然坠井,双拳化掌、左右翻转着随势变化,正好架住了小石头的掌法。

        只见这左右同式的回手招劲力极大,似乎抬手就准备折断小石头这小胳膊小腿,正中更是飞起一腿,径直把小石头踢得离地。

        温玉钦不忍地扭过头去,眼眶中已是老泪纵横,因为他看见小石头顺着被踢的力道,袖子都被扯下来一截才勉强脱身,骨碌碌地跌出去老远才站了起来,随后就又迎着敌手冲了上去,幼小的背影满是无惧无畏。

        可他没发现出手伤人的鄂尔多,正把一只手背在背后疯狂颤抖,原因正是手肘的曲池、神门两个穴道被小石头的龙爪擒拿手狠狠点中,此时双手正觉得酸痛无比。

        这里面的难处只有鄂尔多说得清楚,就像先前的几回合交手中,他也并未将身形矮小的小石头当作什么厉害对手。

        鄂尔多这么想情有可原,毕竟方才在雷府出手阻拦的是严咏春和洪文定,如果小石头功夫在两人之上,怎么也不会躲到最后才偷袭伤人,用的还是牙咬这么孩子气、不体面的办法。

        可短短的几次交手下来,鄂尔多发现这孩子只懂得一手两败俱伤的打法,自己的不论通背拳怎么凌厉悍勇,对方都是面无表情傻乎乎地以掌相敌。

        起初两次鄂尔多没有放在心上,哪有大人怕和小孩换伤的道理?想必对面的掌招还没及身,自己就已经拍碎他的脑袋——可事实不由得他不相信,现实已经先狠狠地教训了他一回。

        当自家周身相合、气力归一的通背拳刚碰到小石头的身体,鄂尔多的手腕就遭受到了一股极为猛烈的反震力道,仿佛自己正用掌拍在一颗铜球之上,震得方才被咬伤的手腕再次绷裂出血。

        他惊奇地发现面前这个小孩子,似乎不是血肉之躯,更像是是一个填充满了牛筋鱼胶的怪物,而小石头那宛如千万股弓弦绞动释放出力量的掌法,也只稍后一步就印在了他的胸腹之上,掌力瞬间传入他的身体里,差点他就当场一口鲜血喷吐出来!

        鄂尔多赫然发现,这力气不像是孩子,面前的根本是个怪物!

        在连续吃了两次暗亏之后,鄂尔多看着安然无恙、嗷嗷扑来的小石头,终于放弃了硬碰硬制服对手的念头,老老实实地用起通背拳那若磁力相吸、有空即穿的钻手,开始了曲中求直、慢中求快的打法,一点一点消耗着小石头的体力。

        在这一点上,他的想法自然也是没错的。

        小孩子的体力本该无法和大人相媲美,特别是小石头运用的是刚猛第一的降龙十八掌,“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也是招法当中实打实的告诫,转而以巧劲拆招缠斗不可谓不高明。

        但这点常理在小石头身上,就不一定有用了,这点从傅凝蝶那狡黠奸诈的小表情也能看出来——毕竟刚才是她故意喊出“师兄,要记得师父的话速战速决”,把鄂尔多拉入了思维陷阱里的。

        因此几番下来,和神完气足的纳兰元述相比,鄂尔多先是被洪文定的虎鹤双形抓伤眉骨,随后又被小石头咬伤手腕,功力本就难免有些减退,此时久战之下实力难以保持巅峰,更别提和天正横练筋骨的小石头做对比。

        鄂尔多打得心下火起,面前这孩子明面有铁掌硬顶,暗处有打穴擒拿,周身还显然有硬气功夫护体,打也打不疼、抓又抓不住,真打赢了也不过是欺负小孩子,不知道谁家会故意教出如此恶心人的徒弟,这当师父的必定是个阴险毒辣、奸诈狡猾之辈!

        “哼,闹够了没有!”

        鄂尔多一声暴喝,轻蔑的神色终于变得阴沉,斜睨的眼神也如刀锋一般锐利。

        他忽然将石青色袍服一抖,双手伸展骨骼响动,左掌如蚯蚓延颈化短为长,右掌如尺蠖蜷缩化长为短,须臾间双臂再猛地紧凑收拢,如同要将万象收于一处,停滞片刻后,凭空打出了一连串如鞭炮声连绵不绝的劲响。

        此时这门武功鄂尔多尚未大成,师门虽然多有教授却严令禁止展示原貌,似乎来源很忌讳别人知道。但此时的他怒火中烧顾不得许多,转手就把小石头打出老远,他也有绝对的信心,能靠这套出虚入冥的武功,把眼前的人活活打死!

        小石头被打飞了出去,这次不像之前那样轻松化解,只因此时一道又一道的劲力正在他的身上爆发,痉挛模样就像是不受控制抽搐一般诡异,四肢躯干轻轻一动就不断有炸响之声传出,形貌恐怖之处难以言喻,还差一点就要撞在远处的石墙之上。

        “是谁在欺负我的徒弟?”

        一声清吟破空而来,有人跨越过雷府的漫天火光从天而降,恍若神仙中人。

        ”师父!你终于回来了!”

        傅凝蝶瞬间喜上眉梢,对着人影大喊出声,“就是他们欺负我们!”

        就在这时,这道飘飖身影忽然出现在了小石头的身后,一只手掌轻轻抵在他身上,转瞬就如鲸吸虎饮般,将令人恂栗的劲道尽数吸纳入体内,转手朝远处凌空打出一道掌风。

        这道掌风迎面而来,鄂尔多架起双臂想要抵挡,可掌风竟然神乎其神地绕过了鄂尔多,只劈碎了鄂尔多身后的砖石,在其上留下一道深刻可见的掌痕。

        安然落地的道人毫无异样,拍着茫然无措的小石头脑袋说道。

        “你今天怎么回事?就你这样哪里像打降龙十八掌的,明明就像是被降龙十八掌打的!”

        言罢对着愕然的温玉钦拱手施礼,先把小石头带到了他的身边,才转身对着鄂尔多说道。

        “……就是你伤了贫道的徒弟吗?”

        江闻缓缓迈出两步,紧盯着如临大敌的鄂尔多说道,“还有你刚才的功夫前所未见,又不知是由哪位武学宗师之手所创?”

        鄂尔多还没来得及答话,江闻已经如鬼魅般地瞬步而去,来到了洪文定和纳兰元述对决的范围内。他在看见洪文定以布条蒙眼、面部伤痕蜿蜒可见时,突然冷哼了一声,如雷滚滚传遍几人的耳中。

        此时分洪文定凭借听风剑力敌纳兰元述的束湿成棍,即便处于下风也屡屡凭借狠劲扳回势头,此时正顺着棍尖发出之弧线方向力尽点的生门倒去,反手就要递出一剑刺向纳兰元述的腋下,却被江闻快逾闪电地伸手扶起,以一股绵柔醇和的内力推了出去。

        纳兰元述的布棍仍然兜头打来,江闻的右手猛然生出一股沛然莫御的吸力,将洪文定手中的宝剑抓取起,随后朝着纳兰元述所在激射而出,瞬间将柔韧无比的布棍切成两段,溃散回了原本被火烧焦打扮的破烂帷布。

        “两位的功夫不错,不知有没有兴趣随我回一趟武夷山,我作为师父也好替徒弟们讨教讨教高招。”

        江闻满含威胁地说着,两位大内侍卫如临大敌,此时只能沉默不语,都知道对面这人来者不善,除非二人能协力轻取,否则今天不死也要蜕一层皮不可。

        温玉钦连忙提醒道:“这位大侠,此时四周都是平南王府的人马,小心他们不讲武德。”

        江闻听罢哈哈大笑:“放心,我今天就算不动武不杀人,也能将各位安然无恙地全部带走。”

        就在此时,街巷之外忽有无数的甲胄碰撞之声接连响起,肃杀之气混合着血腥味从巷外飘来,两列顶盔掼甲的武士拱卫着身穿蓝色铠甲的老者,忽然来到了雷府之外。

        “且慢,这二位乃是朝廷钦差、皇家侍卫,本次乃是为了擒拿谋逆反贼而来,恐怕是不太方便去武夷山一行。”

        尚可喜忽然来到这里,对着突如其来的江闻说道,“倒是阁下的功夫不俗,行事又如此飞扬跋扈,难不成也是反贼的同伙不成?”

        身处军阵之中的尚可喜尽显杀伐本色,出口也都是诛心之语,谁不知道如今的广州城已经姓尚,谁是“刺客”如今只在于他的一念之间。

        此时一边是皇权军威,一侧只是江湖草莽,极度覆压之下已经让人无法呼吸,就连温玉钦也警惕万分。

        但江闻已经猜出了老者的身份,一眼看清地上锋利宝剑的全貌,瞬间知道了对方如此有恃无恐的原因,但他的表情依旧保持微笑,只是将湛卢宝剑默不作声收了下来。

        “原来是平南王爷当面,草民惶恐至极。”

        江闻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但这城中有刺客一事,我可从来都不知情,方才打搅只因今夜外出片刻,回来却发现居所被焚、徒弟遭围,又见这二位凶形恶相地想要赶尽杀绝,却不知道是什么道理。”

        说罢,江闻如图穷匕见般地从袖子里,掏出了身上一直携带着的腰牌,展颜对着尚可喜说道。

        “我们武夷派奉靖南王之命出使广东世人皆知,不知平南王爷所指的谋逆反贼是我们这几个不成器的小徒弟,还是说命我们前来的靖南王府有谋反之意?”

        江闻岂是易与之辈,当即就是一顶大帽子反扣了上去。

        世人皆知汉人三藩同气连枝,就连清廷也从未真正信任尚可喜的效忠行为,故而尚可喜可以欺负武林人士,乃至可以暗算朝廷命官,偏偏不敢触怒同为藩镇的靖南王府,否则闹个双方鱼死网破,最后唯独清廷坐享其成。

        尚可喜的面色凝重,见江闻拿出保命符颇有些不悦地转过身去,改由谋士金光代为开口。

        “江掌门,金某曾听闻你‘君子剑’的名号,却不知道阁下谦谦君子,也有一日会以身为鹰犬为耀。”

        他忽然提到江闻的绰号,显然是早先做过了功课,也必然使人联想到这个绰号的由来,故而顺势话锋一转地说道,“如今骆家包庇刺客证据确凿,你又与骆元通行从甚密,此事广有人知,不知你作何解释?靖南王府又当作何解释?!”

        话音铮铮,平南王府的亲卫也拔刀出鞘,在一旁虎视眈眈。

        如今的情况是骆家谋逆未必属实,但包庇刺客确是有目共睹,金光提及这件事就是想让江闻绌于应对露出破绽,若能再让平南王府师出有名,那就再好不过了。

        但江闻嘴上的功夫未必就比手上的差,只见他对着金光冷冷一笑。

        “哟,这不是平南王帐下赫赫有名的第二谋士,忠心效力三十个春秋的王府元勋金公吗?鼎鼎大名如雷贯耳呀!”

        江闻开口就戳着对方的肺气管子发言,表示我要是鹰犬那你就是老狗,看你干了三十年就是个老二,还被刚来几年的李行合比下去。这样的“鼎鼎大名”一出口,当即把向来擅长养气的金公绚气了个够呛。

        “我先前去骆府拜访,自然是有靖南王的授命,而说到此事却事关机密,如今天底下只有两位王爷和骆老英雄知晓,金公与其故意刁难我,不如自己找平南王爷问问便知。”

        江闻说得云里雾里,眼神却刻意看向了装作神游物外的尚可喜,果然从他遍布黑斑的脸上,察觉出了一丝不起眼的惊讶之色。

        谋士金光试探地看向了自家主公,却真的从尚可喜身上,读出了显而易见的默认含义——这一点上两人相处三十年,绝对不会有看错的可能,可对方口中究竟是什么事情,才会让尚可喜对刺客一事都闭口不提,转而默认了对方和骆元通交询的合理性呢?

        尚可喜年迈的身躯微动,面目遮掩在盔甲之中无法察觉,只剩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

        “想不到骆老哥竟抱上了靖南王府的大腿,这倒是让本王始料未及。”

        念及自己送给耿继茂的那对“神象”、“仙鹤”,尚可喜不由得心头微颤,说话语气也逐渐和缓,“然而本王向来忠心为国,哪有什么门户私念。骆老哥想去为平南王府也好,想找靖南王府也罢,终究还是为了我大清的铁桶江山,任他去又何妨!”

        尚可喜看着江闻继续说道,“江掌门既然与骆府有联系,不知骆老哥还有什么话要说给本王听?我倒不信这十年的交情,就比不过一场荣华富贵。”

        江闻貌似恭敬地拱手施礼,对着尚可喜不亢不卑地说道。

        “王爷为了这天南一地殚精竭虑,骆老英雄自然也要投桃报李。他听说城中刺客横行,一向担忧王府无力保全尚家老幼安危,稍有疏忽便是血流成河的惨祸。谁知那帮丧心病狂的武林中人绑架了世子,以此逼迫骆老英雄允许他们藏身,此乃忍辱负重之举,望王爷明察!”

        江闻对着尚可喜,当场就开始了颠倒黑白的一顿解释,语气之诚恳确凿催人泪下,众人仿佛真看见一位孤傲的白发英雄忍辱负重、折身为国。

        “幸好刺客疏忽大意,世子才被老英雄趁机救下世子,此时正于府上盘桓。老英雄说如今王爷征战在外难以两全,正是报达还恩的时候,今日除非自己殒首丧身,便绝不允许有人伤了世子一根汗毛!”

        江闻说完之后大义凛然地站在尚可喜面前,满脸都是义愤填膺的神情,表示自己作为靖南王府门客,遇上这种不公义的事情自然要挺身而解释一二,三两句话就把骆元通从反贼洗成了忠臣。

        但尚可喜的表情更加复杂,他既不能明说骆元通的心思,又怕被当众抖出所做的事情,至于攥着指甲越发用力,不知不觉已经在手掌心划下了一道口子。

        什么迫不得已、忍辱负重,这分明是拿尚之信在要挟自己!

        现在平南王府就是顾虑到尚之信的安危才没有强攻骆家,此时对方把这件事明确无比地说了出来,还刻意提及平南王府自顾不暇、自己只好代为照料,分明就是到了待价而沽的时候,这才派人来和自己提条件的!

        最让尚可喜作为光火的地方在于,骆元通深受自己信任这么多年,好说歹说始终不肯交出手里的东西,此番先是勾结外敌对付自己,此时又是一副想要名利双收顺带立个牌坊的模样,当真是欺人太甚!

        “……江掌门一说,果然让本王醍醐灌顶,也明白了骆老哥的一番良苦用心!”

        金光偷偷看着尚可喜,已经能感觉到天蓝盔甲下那隐忍不发的怒意,却听见了让他始料未及的软话,“我这就派人去把孽子接回来,以免叨扰骆老哥。却不知骆老哥今后有何打算,本王也好重重答谢!”

        “重重”二字自然是重重地说出,仿佛砸在地上的铁锭,江闻却粲然一笑,思索的神情仿佛真的在为骆元通考虑。

        “王爷有心了。骆老英雄已经金盆洗手不再动武,兼之得罪了诸多武林人士,日后继续盘桓广州城恐怕凶多吉少,因此才打算迁往福建居住,也好由我武夷派照拂一二。”

        江闻察觉到对方的不耐烦,于是加快语速说道。

        “王爷你也知道,骆老英雄如今遣散骆家所有门人,家中只留独女一人,唯今愿望还有一个,就是让女儿去往南海古庙在烧香还愿、答谢神恩,随后自然会扬帆出海不再回来,而骆府的一应事物,今后就皆由尚王爷您处置了!”

        江闻已经抛出了最终的条件,尚可喜心里也明白这些话的用意。

        说来说去,大抵意思就是骆元通非要往南海古庙走一遭,以最后的力气镇压蛟鬼也好,身死惊涛骇浪之中也罢,反正今后广州城中就再无“金刀压绿林”的骆元通此人了——而自己朝思暮想的骆府东西,就是用来交换的条件。

        这也和吴六奇所带回来的消息基本吻合,看来骆元通这个榆木脑袋是铁了心要搅碎尚可喜的计划了。

        “好,本王就依骆老哥所言便是。”

        尚可喜一咬牙,终于还是在自己的计划与尚之信安危之中选择了后者。前者计划成功未必就能让尚家永镇天南,可后者一旦丧命,等待尚家的必然是清廷顺水推舟的刀俎分割,这件事李行合已经为自己分析的很清楚,自然无需赘言了。

        江闻终于露出了一丝发自内心的笑容,两代挥犀客之间最后的交接,便是在这样世人浑噩的状况中悄然完成了。

        在骆府中,骆元通问自己明暗两处战场,如今打算要走哪一边。这明处的战场就是武林人士刺杀尚可喜的所在,而暗处的战场,毫无疑问就是前往南海古庙镇压蛟鬼。

        此刻形势危急时不我待,两处战场无论如何也只能取其一,江闻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终究还是选择了对付夷希之物的道路,这也是作为挥犀客的宿命。

        毕竟江闻知道,刺杀尚可喜只不过是权宜之计,如他此时就完全可以杀了尚可喜溃围而去,可他还有很多人想保护,唯有彻底铲除尚家及其背后势力,才算是控制住广州城的办法。

        毕竟尚家代表着的是清廷伸向南方的手,今天斩断了一只,明天就会有另一只伸出。就像当年广州城因支持绍武帝引来恶徒李成栋,好不容易策反了李成栋又招来了屠夫尚可喜,因此真正能掌控广州城的不在于某人的雄才伟略,只在于清廷支持谁!

        刺杀本是一条死路,连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都谈不上,更让他担心的反而是南海古庙底下压着的蛟鬼之事。

        尚可喜与李行合不知死活地招惹夷希之物,此事所的后果绝非道听途说就能确定,也没办法通过臆测揣度。在江闻眼中,这件事就好像是一头庞然巨兽在身边苏醒,冰山一角刚显现在海面,除非自己能亲眼见到摸清底数,否则他绝对不认为光凭人力,就能对付得了随时可能流祸万载的夷希之物。

        远的尚且不说,万一哪日有人再次闯进了武夷山闽越古城之中,唤醒了那本该在死亡腐烂中沉睡至海枯石烂的六牙白象桀粢,江闻就不认为这是史书上简单一句“山陵崩,瀚海废,人烟绝”所能形容的人间惨祸!

        就在江闻心中天人交战的时刻,尚可喜已经和金光交谈了几句,转身回到了众军拱卫的中军之中,留下谋士金光毕恭毕敬地说道。

        “江掌门,如今刺客们已经被我们围困,只是先前大伙不懂的骆老英雄的苦心之处,激战之下难免有所误伤,金某这就带你前去指认,王府也好网开一面。”

        此时的雨势渐渐平息,彻底谈妥条件的双方,此时也进入了温文尔雅的交换条件时期,江闻让三个徒弟相互搀扶着,连带摔了一跤的蒙学先生温玉钦一同前行,通往他们所说的围困之处。

        几人往南边走了一阵,入眼遍地都是平南王府设下的重兵埋伏,直至坡山古渡下坡山巷外,临近古色古香的五仙观前,众人才听见了震天动地的喊杀之声,许多平南王府的甲士正结起军阵,正围困着一大群衣衫褴褛的武林中人。

        这些武林中人的功夫不差,但相持不下难免出现伤亡。这些人似乎是那群武功高强的刺客们留下来接应的人数,数量足有七八十个之多,却因为吴六奇的出卖,提前暴露在了这里。

        面对着五仙观外厮杀成一片的惨状,金光熟视无睹,故意指着筋疲力尽的武林人士对江闻说道,“这里面可有义士混入?”

        金光这样做分明是在用离间计,他也知道江闻是个心怀不轨之辈,因此一方面想看他露出物伤其类、感同身受的不忍之色,另一方面是想让这些武林人士起内讧多死伤几个。

        可在他扫眼清点过人数之后,忽然紧张地说道。

        “怎么这里的人比刚才少了?况且王爷说好设伏三百人,难不成你吃了空饷不成!?”

        前来禀报的小将被劈头盖脸一顿训斥,终于找到机会为自己辩解

        两句。

        “金大人,事情是这样的!刚才又有三四名贼人突然出现,扰乱放跑了其中最厉害的那十几名高手。属下知道情况紧急,这才一边分兵追赶,一边派人求援。”

        小将抬起头来满是急切,“幸好遇见了王将军巡逻至此,尾追着那伙贼人朝着城南三里的沉珠浦去,若再不阻拦他们乘船出海,这伙贼人可就要逃出生天了!”

        听到这了里,洪文定忽然抬起头来,朝着江闻说道:“不好,雷老爷他们就是往沉珠浦的海珠石那边走的,一定是他们被围住!”

        傅凝蝶也急切万分地说道:“对呀师父,咏春姐姐先前已经收了伤,他们万一跑不脱可怎么办!”

        江闻听完面色凝重,朝着远处凝望片刻,恍然看见代表着尚可喜的中军大纛也在向南门缓缓移动,连忙吩咐几名弟子随后跟上,自己就飞身而起,率先朝着海珠石所在的南门方位奔去。

        …………

        他们口中的沉珠浦在府城南三里,江中有巨石号曰“海珠”。

        这块白垩纪遗留的礁石出水高丈馀,阔二亩,上面修建有慈度寺、李昴英祠。旧时的广州志记载曰:“昔有贾胡有明月珠,跃入水中,购善没者下求之,见蛟龙盘护,遂骇而出,即其地也。其说不经。”

        往昔风平浪静里的闲暇时,常会有小商贩们摇着小船,向游人兜售荔枝、蒲桃、芙蓉、素馨,不时随潮往来,画面怡然自乐,但此时风高浪湍的海边险恶之极,水边纵然不见护珠蛟龙出没,也只能瞥见几个人影,正躲藏在海边鬼鬼祟祟,形迹可疑。

        “雷老爷,你们说的船在哪里?”

        严咏春独自面对南海上的惊涛怪浪,此时的海面正肉眼可见涨起,既像发怒又像是沸腾,逐渐淹没过平日里清浅的礁石与沙滩。

        一阵阵吼声从大海之中飘扬而起飞上天际,似乎有一头颟顸巨怪正奋臂鼓波,掀起亟待淹没陆地的数万丈洪波。而在这片大海的尽头,那水天溶于一处的混沌深渊里,似乎有一艘满是青苍锈迹的大铜船正起伏不定,如鬼魅般穿梭于波涛滚滚之间,发出震耳欲聋的擂鼓之声,令人闻之震怖欲绝。

        雷老虎和管家两人赤膊上身,正攀寻着海岸边缘的海藻藤壶四处摸索,却苦于海水暴涨导致的浑浊水面全无收获,额头上密挂的也不知是汗珠还是雨水,可是越着急想要的东西偏偏越无处可寻。

        严咏春的水性只在一般,故也不敢在风疾浪险的时候贸然下水,于是她转头看向了不远处,心系着那个喊杀声四起的方位,她所担心的人还在那里浴血奋战,而自己却因为内伤未痊愈只能躲在一旁。

        如今更让她揪心的是江闻的几个徒弟下落不明,自己先前作为师门长辈,连累洪文定孤身涉险已经不妥了,此次又让凝蝶和石头两人一同跑丢,这些都让她感到万分内疚,乃至于不知道今后该如何再面对江闻。

        胡思乱想间,她只觉得眼前视野中,忽然冒出了一个怎么擦也擦不去的讨厌黑点,阻挡住了自己远望的视线。

        严咏春胡乱地挥着手,一股咸腥的海风吹入她的肺腔,她只觉得身上的伤势因潮湿冰冷的海风感染得肿胀难忍,愈加头疼欲裂,只能保持着伸手的姿势,不可控制地颓倒了下去……

        南门外此时已经鲜血遍地,面如金纸的用剑高手化身为了活阎王,武林高手们也杀招迭出,不遗余力地一次又一次夺走敌手的性命,但他们再怎么奋力拼杀,始终也抵不过如潮水般涌来的敌人。

        一场又一场的车轮战不断削弱用剑高手的力气,唯独他眼中的那抹冷光,自始至终从未熄灭过,可不论如何,他所期待的转机也是始终没有到来。

        此时在他身后,其余的武林中人已经伤痕累累,最严重的当属杨成协为人挡枪之后,铁塔般的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先前倭寇的铁炮击碎了他们斩首尚可喜的可能,也抹去了这次行动最后的希望。

        但这些武林豪杰还在不知疲倦地向南边行进着,徒劳地吸引着尚可喜中军缓缓移动,却浑然不知他们先前布置在慈度寺中的生力军,早已经因为告密出卖而被人一网打尽,如今再也不会有人伸出援手、完成计划了。

        众人之中一抹紫色的身影尤为显眼,袁紫衣惯用的鞭子已经丢失,如今手上拿的只是捡来的兵器,依靠杂通旁门的武学左支右挡顶住面前数人围攻的压力,幸好有先前与江闻在佛山的所见所闻,才让她挥剑杀人之时没有显得软弱犹豫。

        而骆霜儿的刀法则更加凛冽干脆,一对韩王青刀挥环如同霜雪洒地,处处明月高悬,娇小的身躯穿梭在人群当中无一合之敌,纤指执白刃,如持鲜花枝,俊目流眄,樱唇含笑,举手毙敌后浑若无事,姿貌竟是说不尽的妩媚可喜。

        另一边,王将军身为平南王府的头号战将,也在凝神观望着远方喊杀阵阵,心中惊讶于这些人的残忍狡猾,竟然有退而不乱的精兵之姿,当真大意不得。

        他自早年反明归清所向披靡,大战小战经历无数,清楚知道此时敌方正处于穷寇莫追的状态,只能慢慢耗尽对方挣扎的力气,缠住他们不得脱战,待到大军压境自然能一举歼灭。

        此时城门口金鼓之声越来越近,令人气息一窒的甲兵步伐也不断传来,王将军扶正了沉重的铁盔,心中的胜算越发清晰。

        他再次看向战团逐渐收紧的砍杀之处,此时已经能察觉到这些亡命之徒的步伐逐渐散乱,挥舞兵器的力道也大不如前,就连寻常士卒依靠皮甲,偶尔都能硬接住对方的杀招,再重整旗鼓扑向敌人那一颗就价值千两白银的头颅。

        “等我号令准备放箭,这次务必诛杀此獠!”

        王将军铿锵有力地喊着,随即抬起手,朝着紧随在身边、潜藏至今的二十名弓手下令,粗壮的胳膊高高抬起,听着弓弦被拉满的牙酸声先后响起,随时准备下达必杀的号令。

        然而就在此时,他只觉得乌云密布的头顶有一道惊雷炸响,身体不知为何,忽然不由自主地软跪而下,仿佛脚下的大地忽然塌陷出了一个大口子,自己正不受控制地坠落而去。

        王将军眼前一片漆黑,浑然不知道自己平日强健无比、开八石硬弓的身体,今天究竟是犯了什么病,为什么会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出事。

        然而眼前的景物逐渐消失,却尚不影响他听闻周边的声音,此时耳边万种嘈声不绝,唯独让他听见了两个到下辈子都忘不了的声音。

        “太好了,终于找到了!不枉我以德服人买下这条两百多年的老龙,我倒要看看今天谁能把我抓回去……”

        粗豪的声音令人心生鄙夷,王将军还没仔细听完,就立刻听见了另一个冰冷到了极致、使人骨子里都发颤的声音,钻入耳朵里就让人想起辽东塞外那茫茫不尽、呵气成冰的剧寒冬天。

        “……就是你伤了贫尼的徒弟吗?”

        王将军打了个激灵,赫猛然察觉这道声音与自己竟然只有一步之隔,可当他循声想要勉强转头看去,硕大的头颅已经连带兜鍪冲天而起,鲜血喷上高空。

        拂尘扫过之处盔平如镜,血涌盈盆,却阻挡不了海边那道带着清冷佛意的身影,终究一尘不染。

        那人影此时正独映着海天,立掌念诵佛号,仿佛是面对着佛陀圆寂、身躯冰冷,正以多闻法眼离欲念乐想,破虚幻无常之法的阿难陀尊者,随后缓缓转身,看向了刚好赶来的江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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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7-8 08:40:1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九十四章 霜露岂能摧

        江闻从来没想到自己会在这种时间、这种场合,一会传说中少林五老之一的五枚师太。

        他更没想到这样的江湖前辈,也会为了徒弟们甘冒如此大的风险,于此时此刻闯入广州府中,出手与尚可喜为敌。

        王将军本想独揽大功,却被五枚师太所杀,只见她僧袍之下的掌式悄然隐藏,江闻却从简简单单的一个手势里,察觉出了至轻至柔的武学道理,也唯有凭借这样的武功,五枚师太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王将军,一暗掌催断他的方寸灵台,一拂尘削去他的大好头颅。

        光这一手至柔为刚的功夫造诣,就已经胜过也曾在江闻面前耍过拂尘的冯道德多矣。

        传说中的南少林五老不单是在年纪上堪为尊长,更代表着他们是南少林中,武功最为高绝神妙的五个人。

        但在云谲波诡的江湖传闻中,这五个人似乎都以某种独特的方式为人所熟知,毕竟世上就连“老”这东西,也是有不同表现方式的。

        譬如冯道德的“老”是老成,身为杏隐禅诗最末弟子的他却有手段有城府,带着少林叛徒身份继任武当掌门却能统合全局,其中的手段与隐忍难以想象,而对于自诩浮生苦短、意气千秋的江湖中人本是难以理解,偏偏他冯道德就能稳如泰山地坐了下来,一如他的武功中正持稳、不疾不徐。

        另外几人江闻虽没亲眼见过,却也在旁人口中听闻过些许,比如白眉道人的“老”是狠辣,此人武功纵使至臻化境也从未自矜过什么宗师身份,杀人灭口对他来说犹如吃饭饮水般顺手,直到他也突然隐居峨眉山深处,江湖中此起彼伏的血案传闻才有所平息。

        苗显的“老”是多闻,带艺投师的他早就遍历了江湖上的风风雨雨,对于武林中诸多言之不详的传闻也烂熟于心,在南少林中,他就像一尊埋体于尘氛、遍身缠蛛网的偏殿石佛,悄然见证着南少林砖缝间的每一缕苍苔。

        至善禅师的“老”是执着,如今的他已经化身为了南少林的本体,不论南少林如何风雨飘摇、前途式微,似乎只要至善禅师站在那里,南少林的千重宝殿、万倾禅林就会从土里自行冒出来,扎根在这片从来都没有门人踏足的土地上。

        像这些“老”的模样都太过遥远,江闻本来心存疑虑,但直到今天江闻看见了五枚师太,才发现南少林五老并非全都垂垂老矣,至少她的样貌并不算苍老,出手的动作也迅捷凌厉。

        五枚师太还有着不逊色于年轻人的身手,唯独她的声音太过苍颓冰冷,带着在时光中磨砺的独有特质,就像是佛堂前因昨夜法事散去、灯油燃尽,还挂着清尘收露时沾上冷霜的烛台,只消一眼,就能让新入寺院至极惫懒的小沙弥觉得寒意顿生。

        “久仰五枚师太大名,武夷派江闻今日见过前辈。”

        江闻恭恭敬敬地打了个招呼,就冲着对方甘冒奇险这一点,即便对方没有和自己搭话,对方也值得江闻此时的敬重。但江闻更好奇的是她来这里的理由,究竟是只为了两个徒弟,还是像自己一样,存着搜寻南少林残留踪迹的想法。

        此时很多人都看向这里,眼神里带着各式各样说不清的意味,而冷若寒铁的尼姑却唯独看向了场中的袁紫衣。

        武林群雄之中显然也有人发现了这里。

        只见那名面如金纸的用剑高手似乎在发愣,其他人却保持着大惑不解的模样,不知道这边的人在说什么事情,而袁紫衣则先是愕然,随即变得面如土色,绝望的眼神带着战栗看向此处,最后无助求救般地偷偷看向了江闻。

        五枚师太仍旧没说话,却一眼就能知道她为什来这里——徒儿,跟为师走。

        走?

        怎么走?

        拿什么走?

        此时甲兵之声已经靠近,一股绝望无助的情绪逐渐蔓延开来,老尼姑似乎没看懂此时的形势,又或者是毫不在乎眼前的危机,于整个天地之间空无一物,只剩下了她眼前孤零零的徒弟。

        江闻不知道袁紫衣为什么如此惧怕自己的师父,就连大军压境都改变不了她的恐惧,但他大概也猜出了袁紫衣此次下山行走的起因,恐怕没有她自己所说的那么简单。

        黑云压城城欲摧,天上覆压的是重重层层晦暗不祥到了极致的乌云,地上是困围的,则是无数严阵以待、刀枪整列的平南王府精兵。

        整整三千精兵,这是尚可喜的倚仗与底气,也是他傲视群雄的资本,三千人的规模固然算不上什么,但这三千部曲有着同样的忠诚与冷血,唯独效忠平南王尚可喜一人,也是他用无数的鲜血与财富浇灌出来的力量核心。上弦的弓弩、施力的战刀,焦躁的战马、冰冷的眼神,哪怕此时的风还从海天深处往南门刮着,面前的人也能逆风嗅到浓浓铁锈般的血味。

        “快快束手就擒!”

        武林中人刚刚杀散残兵,只听得喊杀声起,更多的精兵正环着沉珠浦两端缓缓前进,南海中的恶浪也滚滚袭来,一齐从四面八方重重包围住了武林中人。

        武林群雄额角滴落的汗水不绝,粗浅剧烈的呼吸声起伏,场面形式似乎陷入了僵局,唯独剩丘阜上的江闻与尼姑遗漏在外,仿佛棋盘上被刻意遗忘的棋子,也不知道这是件幸事还是坏事。

        气氛压抑到了极限,身穿甲袍的尚可喜终于登场,他骑在一匹神骏无比的乌云战马上,对着被逼到绝路的武林人士说道。

        “今日,本王可以给你们一条活路。”

        此时的他语气里没有了桀骜,没有了轻蔑,更没有了先前浓到化不开的愤恨,因为不但他知道、在场的人也知道这场仗已经结束了,唯有抛去了一切的遗休余烈、纵横捭阖,此时及今后还能活着的人,才有资格谈论胜负。

        而尚可喜恰好就是这样的人。

        陈家洛勉强站了起来,红花会前来汇合的几位当家也守在他身边,但全都是遍体鳞伤、筋疲力尽之态,此时的目标正在百步之内,不仅说话声音清晰可闻,就连晃摆的盔缨都赫然可见,偏偏他们已经没有了再往前哪怕一步的力气。

        尚可喜站在高处勒马俯视,袍甲上的金蟒火珠、云纹江崖等图案快然欲飞,终于缓缓说出了条件。

        “今日手上未染我平南王府鲜血,未参与阴谋诡计者可以离去,本王既往不咎,剩下的人立即束手就擒也可活命,若有违令反抗之人,则当受千刀万剐之刑!”

        这些话说出来,武林群雄中却没有人行动。今日能坚持到此的人,哪个不是铁了心要和尚可喜为敌,又有哪个背后没有动手的理由,尚可喜所说的事情无异于赤裸裸的羞辱,逼他们选择今后是以抛弃脸面的方式苟活,还是自己留在原地等死。

        武林群雄中站出来一名老者,手持杆棒沉声骂道。

        “士可杀不可辱,老夫没想能见到尚老狗你在这里狂吠狴犴,端的是一出好戏!”

        被人面刺的尚可喜并未恼怒,反而露出了思索之色,不知为何看着这名精瘦老者陷入深思,良久才开口道。

        “十个月前,有一封密信送到吴六奇手里,其中写满了大逆不道的井蛙之语,吴总兵誊写之后一份献上朝廷,一份转呈到了本王手里,早在那时,本王就已经预见到其中的蹊跷之处。因而如今的将计就计,也不过是你们来自投罗网,真要杀了你们又有何难?”

        尚可喜云淡风轻的说着,目光却越发凌厉了起来,“事已至此,本王也毋须讳言,只要你们敢踏足这广州城一步,就翻不出本王的手掌心。这座城是本王的封地,也是本王的根基,任何人都别想在这里有丝毫隐瞒!”

        老者冷哼一声,怀抱着铁杆怒目而视,尚可喜却忽然嗤笑出声,揭破了一个惊天的消息。

        “郝摇旗,本王敬你当初以勇武敢战闻名,多年来也算忠心耿耿,却没想到你会在巴中改头换面乔装打扮,还招徕船工建立了什么‘青旗帮’。”

        人群之中传来阵阵惊呼之声,郝摇旗这个名字对他们来说不但不陌生,反而熟悉得出奇。可以说二十年前的江湖上并没有这号人物,但二十年前搅乱天下大势的,却绝少不了此人!

        郝摇旗者,商丘人氏,早年尝为闯王旗手,后为鄂西顺军之主。在李自成败亡以后老营号为“忠贞营”继续抗清,在永历政权万分危急之际尝为“忠贞营”所驰援,郝摇旗旋为朱由榔所册封为南安侯,再后来大顺王李来享令“忠贞营”由湘西悉数北撤至鄂川陕之交,郝摇旗遂开拔至房县以守郧西山区。

        关于郝摇旗最后的消息,是两年前李来享将“忠贞营”一分为九,郝摇旗等三人各率三营分守鄂西、川东、陕南且耕且战以求自给。又数月,李来享将来附义军编作四营,并将王兴光部划入郝摇旗麾下,故而此人不说是一方诸侯也算是一员大将,难道真的会屈身草莽,如尚可喜所说来这里行刺?

        老者神色凝重,看着一旁遍体鳞伤的铁塔杨成协慨叹道:“老夫自摇旗冲阵之时起,哪天不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今日就算事情不遂已然无憾,只是可惜了麾下儿郎本该沙场洒血,如今却要死在你这鼠辈手中!”

        郝摇旗并未再掩瞒自己的身份,因为多年征战而早衰的身体满是伤痕,与尚可喜遥相对峙着,仿佛时间又回到了山海关前那决定命运的一战。

        “怎么?你们自诩江湖好汉,却连身份都要相互隐瞒的吗?”

        尚可喜脑海中翻涌起往昔回忆,心中也想起当初吴六奇密报消息时自己的震惊,但他仍是装作不以为意道:“闯贼手下果然还是有些豪杰人物,难怪当初前明剿逆屡战屡败,不论派上什么文臣武将,都不免阵前一死。”

        江闻微微皱眉,武林人士的刺杀怎么忽然变成政治对决了?此时别人可能不知道,但江闻是很清楚红花会背后站着的是郑成功,显然也是一方政治势力。

        也就是说今日的事情还牵扯进了李闯余党、南明永历、南明郑氏三方和清廷、平南王府的对决?

        怪不得两个大内侍卫一直标榜自己是前来抓捕叛逆,原来反贼真的就在我身边呀?

        江闻担心夜长梦多、再出变故,再下去很可能变成“反贼竟是我自己”,故此连忙拿出护身符对着尚可喜说道:“平南王爷,你先前答应我的事情可别忘了,我们还有急事,今天可耽搁不起。”

        所谓的事情就是可以带人走,这一点倒是不需要说太明白。

        尚可喜横眉冷视,扬起马鞭遥遥一指,江闻就连忙闯进人群之中,把骆霜儿和讷讷不语的袁紫衣揪出来拉到了自己,顺道身边低声说道:“你们快去和雷老虎汇合,这边掉脑袋的事情别瞎掺合了。”

        江闻此时又等到了三位徒弟与温玉钦前来,便急忙催促着几人先走,却发现尚可喜也看向了这里。

        “江掌门,我只允许你带走骆家和无辜之人,但方才杀我大将之人必须留下。”

        江闻眉头一皱,转头看向了面无表情的五枚师太,发现只有袁紫衣的脸上闪过懊恼悔恨之色,五枚师太本人却毫无表情,此时既没有打算跟着江闻走,也未曾打算要顺尚可喜的意思站在旁边,只是自顾自地站在原地不动。

        就这样,袁紫衣却也一咬牙转身回头,跟在了自家师父的身边。

        “师父不走我就不走。”

        江闻有些犹豫,按常理说以五枚师太的武功水准,趁乱杀出包围应该不成问题,但带着袁紫衣这个拖油瓶可就不好说了,指不定关心则乱被人暗算。

        五枚师太冷冷地看了袁紫衣一眼。

        “跟着他走,为师还有事要处理。”

        江闻发现五枚师太说话间,出乎意料地看了骆霜儿一眼,似乎在表达着什么。就这么一句话,似乎就夺走了袁紫衣最后的勇气,连反驳抗辩的机会都没有,随即便一步三回头走了。

        “袁姑娘,你先离开危险的地方才是给你师父帮忙,再拖下去大家谁都走不了。”

        刚搞定袁紫衣这边,方才一路上紧赶慢赶的温玉钦却突然往地上一坐,说什么也不走了。

        “大侠,老夫已经没力气再跑了,我生于斯长于斯,庚寅之劫尚且没走,今天又何必避趋呢?”

        江闻能够听出温玉钦话语中的推托之意,他与温玉钦对视了一眼,瞬间发现对方神态中的坚定已经无法改变,心中也有了自己的定见。他似乎就和五枚师太一样,自带着一种朝闻夕死的觉悟,今天不论如何非要留在这个是非之地。

        “师父,我们还走吗?”

        几个徒弟忽然踟蹰了起来,江闻则无奈地回答道。

        “不走留下来等死吗?雷老虎,赶紧说你的船在哪里?”

        江闻不知为何突然一肚子火,没好气地来到了雷老虎边上,立马揪住了刚上岸穿好衣服的雷老虎衣领,“道爷今天可是拼上江湖声誉才跑出来,可别戏耍洒家。”

        见到江闻出现,表情既惊且喜的雷老虎,连忙指着沉珠浦上隐现的人一段黑黢黢、脏兮兮的烂木头说道:“绝对没问题!只要有这条老龙在,我们跑到爪哇国都不是难事!”

        “什么老龙?你可别买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万一出事情就不妙了……”

        江闻将信将疑,却见雷府管家正趴在水里费力地搬开水底固定的木桩,清除水上浮藻。随着碧绿浮藻被某种事物顶破,只见一股股污水从底下涌现,随后老管家借着潮水闯入河涌间的巧劲,终于把一段烂木头扶起,使劲推到了河涌入海口间。

        “江大侠,先前朝廷把周边的大小船只搜罗一空,就连打渔的舢板都没有放过,幸好我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提前买下了这条老龙!”

        雷老虎志得意满地说着,一边前去帮助管家拖动,江闻也逐渐发现水中漂上来的不是一段烂木头,而是一条年份久远的长舟,舟身木色因为年深日久而变得暗沉如墨,木质纹理却细腻如玉,两侧经常被人摩挲的船板也如砚石一样油亮,显出了时光沉淀后独有的温润。

        这样古朴的龙舟,偏偏在船头上雕刻着一颗惟妙惟肖的老龙头,双眼观天神气逼人,一经水洗就在波涛间沉浮不定,仿佛要活过来一般。

        “这条老龙是从宣德七年传下来的,坤甸木打造,全长十二丈,一经入水便能乘风破浪!”

        到这时候江闻才明白雷老虎是钻了清廷命令的一个空子。

        朝廷水师想征调的是能够用于水战的船只,而平南王府封船是要紧锁水路出入的可能,偏偏这条龙舟两边都不挨着,并且因为端午赛舟过后就会被包裹着沉入水底妥善保存,因此反倒没有人注意到它的存在。

        更为人赞叹的是它的年份表明这艘龙舟已经堪称文物了。要知道宣德七年到眼下已经将近两百三十年,江闻没想到今天得靠着这样的老物什才能脱离险境,更没想到自己在万千身份之外,如今还得化身龙舟运动员登场。

        “江掌门,你留得性命还磨磨蹭蹭不走,莫非你靖南王府还要插手本王的事?”

        对于江闻这边的举动,平南王府已经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此时江闻只是徘徊了片刻,尚可喜阴阳怪气的声音就已经传来。

        “这就走,王爷不送。”

        被当众如此冷嘲热讽的江闻,却毫无芥蒂地迤迤然转身就走,模样惬意得仿佛是被八抬大轿厚礼相馈之后请走的一样。

        在他转身的那一刻,江闻听见了武林群雄中传来了对贪生怕死之辈的嗤笑,也知道今后自己在江湖之中的名声未必能好到哪里去,但他更知道尚可喜会表现出如此小肚鸡肠的行径,是因为舍不得自己永镇天南的计划,还想着靠言语激怒江闻将他拖住,直拖到一切事情都大功告成。

        这说明镇压蛟鬼的时间不多了。

        想到这里,江闻突然有些悲凉之感,他突然联想起了骆元通默默承受了十年的鹰犬爪牙之名,困守在这座广州城里,似乎只要身为挥犀客不管是善是恶,都摆脱不了被人误解揣测、远离寻常人世界的命运。

        “上船吧,快往南海古庙走。”

        江闻催促着几人赶紧上船,顺带把因伤昏迷的严咏春也搬上了龙舟,但船上几人明显还在记挂着沉珠浦上的人,此时屡屡回望滩上,显得心事重重。

        傅凝蝶拉着认真划船的江闻衣袖问道:“师父,温先生不会有事吧?我们……还能见到他吗?”

        傅凝蝶自始至终也不敢提到“死”字,而江闻沉默片刻,始终没有回头多看一眼。

        “傻徒弟,世上之人有缘自会相见,你觉得你们的相遇是缘,自然别人的相遇也是缘,缘生缘灭总会有个结果的人。”

        用一堆曲里拐弯的话搪塞了凝蝶,也暗中劝说了一番袁紫衣的江闻正使劲划舟,却发现雷老虎和老管家也一脸严肃地沉默着。

        “怎么?你们两个也被英雄之气感染,觉得逃命可耻了?”

        江闻到是很好奇,这两个一心逃命的家伙怎么如此肃穆,仿佛是被人逼上了梁山一样,难不成也打算挥洒热血逞英雄一回?

        “江大侠你误会了,只是刚才经管家提醒,我才想起了一件事情。”

        雷老虎很是诚实地悄悄摇了摇头,露出了一个胆小怕死的表情,然后压低声音说道,“我记得买下这条老龙的时候,对方曾经说过绝不能让女人碰龙舟,否则华光大帝的法力加持没了不说,还会在水上遭遇种种意外呀……”

        此时的天色更加阴沉,明明已经临近黎明,海天尽处却仍缠绕着万丈的黑气,盘旋萦绕自深海之中飞向高空,宛如千百头黑龙出渊,倒吸江海之水亟待逞凶之时,映衬着沉珠浦上的对峙。

        “没机会多想了,今天道爷我就算游也要游到南海古庙去!”

        ------题外话------

        收官前例行卡文,痛苦_(′?`」∠)_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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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7-8 08:40:4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九十五章 洪波迷旧国

        广州城被洪波包围,而南海古庙前更是波涛滚涌,恐怖的洪峰已经湮灭堤岸良田,将章丘岗吞噬成一处水中岸渚,此时若有人漫立其中举目四望,就会发觉整个世界都仿佛回到了鸿蒙未分的蒙昧时代,草禾般的生命早已朝不保夕且无关紧要。

        章丘岗之上,则有一群人更加绝望。此时村外的道路断绝,苦等也无救援,村民们断粮断水无处可去,只能黯然放弃家园栖身于洪圣庙中,日夜无奈地登高远眺。

        他们从章丘岗上,清晰望见扶胥古埗的砖基已旋灭于洪水之中,而海不扬波的牌坊也已经隐没眼前,家宅更是连屋顶尖都不剩半点,眼中惟余四面袭来的江河之水还在浩浩汤汤横无际涯,随着雷吼雨声洪波鼓涌而肆无忌惮,令人望而生畏。

        晋裴渊《广州记》载:“广州东百里有村,号曰‘古斗’,自此出海,溟渺无际”,古斗便是当初的章丘岗村,而转头再看此时幽渺沧冥的海天,竟然与书中记载如出一辙,千年弹指犹如一瞬。

        可这样的场景已经远去太久了,不仅村民们没见过,就连他们的祖辈都已经有数百年未曾目睹过这般场景。

        这里由晋代古斗发展为南海镇,到了唐朝又扩张为扶胥镇,它还是西江、东江、北江三江之水汇合点,因此扶胥镇又名“三江口”,遭遇泥沙堆积本就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在村里人的苍白记忆中,似乎随着宋末最后一批帆船远去,扶胥港就像被抽取尽了生机的皮囊,模样一下就垮了下来,曾经代代不息的渔歌唱晚、灯影浆声轰然倒塌,渐渐只剩下一片狼籍的残骸模样。

        不知为何村里总是流传着蹈海的传说,也还是有人隐约记得,当初带着船只和重诺离去的人,叫做陆君实。

        时间缓缓到了明朝,因为历代的筑堤防洪,这里随着泥沙堆积渐成浅陆,海岸线外移后的扶胥港也失去了有利的港口条件,船舶贸易日渐式微。时至今日扶胥港的航道越来越窄、不断衰落,出入只留下一段窄小的河道,终于沦为历史,扶胥河上的景象也风光不再。

        这处依傍着港口繁荣,又因为港口的衰落而逐渐冷清的古镇,本该逐渐走到生命的尽头,可蓦然间,如今仿佛千年前的情景忽然复现在了眼前,只是这一次,古港水下的冥冥之魂却自带着一股诈尸还魂后张牙舞爪、择人而噬的意味,要将一切都彻底带走。

        三河交汇就代表着水口,沸海涛天则更加凛冽,章丘岗村的困境来自于腹背受敌,任凭此时内陆汇集的三江之水拧成一线,也冲不破沸海之中滚滚如怒的浪潮,甚至还未泛波就已经反被潮水冲散,化成了一道道纤微之极的泡沫——

        潮挟风威、惊涛猝至,这毫无疑问是场百年一遇的潮灾!

        为了应对天灾,章丘岗村的村人已经在几日内穷尽了一切办法,可不管是筑堤修坝还是疏浚开闸,面对着骤然而至的潮灾只如九牛一毛,他们耗尽心力也终究没能保住山下村舍,只能颓然聚集在山顶之上的南海古庙中,面对着寂然不语的洪圣大王像昼夜祈祷。

        但是殷殷祈祷止不住雨水,苦苦哀求也拦不下灾变,南海古庙外此时已经化为了沧海之中的一座孤岛,村人随时都有被卷入浪涛葬身鱼鳖之腹的猝忧,而一切的不幸,似乎都肇始于全村青壮丧命的那夜。

        村人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先辈们口中的点点滴滴。太过安逸平淡的田居耕作日常,让他们忘记自己其实身处三江合流、沸海浪尖,更忘记了海底能将死尸倒卷入深处的暗涌、本就是潮灾隐伏的恐怖征兆……

        不知何时,堪称亵渎的窃窃私语开始响起,大殿之中的红面神人正头戴冕旒怒目圆睁,跨坐在由双龙组成的交椅之上,胡须戟张地看向这群无处可归的人儿。

        殿中村长的眼中满是血丝,他见神像背后的彩色壁绘已经裂开一道大缝,颜料因为受潮生苔而黯然失色,可内堂两幅大型绘画石刻在烛火摇动下清晰可见。

        左一幅是《洪圣大王镇海伏魔图》,描写了洪圣大王庇护万民、平祸消灾、镇海伏魔的恢宏场面。右一幅《广利威显王出巡图》,描绘了洪圣大王率众神巡视四海、祥光普照、德泽世人的壮观情景,如今万事万物都已经黯淡,似乎只剩下这一点的色彩还未散去。

        “如今只能,请出洪圣大王了……”

        孤立无援的村人被一句断喝唤醒,众人懵懵然地望向四周,却发现如雷霆般乍响的不是头顶霹雳电闪,而是面容苍癯、几夜未眠的村长。

        这位消瘦的老人正立在洪圣庙外的廊檐之下,颤颤巍巍的伸出一根手指,大逆不道地指向了某处所在,终于提起了某种迫不得已的仪式。此时寒风迎面化作针刺,每一句吩咐在村人心中,都是雷霆般的巨响,堪堪就要震碎心脾。

        可如今逃无可逃、避无可避,他们早已无从选择。

        很快,大殿之外已经响起了锣鼓钹铙的散乱声响,肃静回避的牌匾也被人摇摇晃晃地举起,洪圣大王出巡的圣驾还未立稳,就在毫无预兆间被抬出了大门,雨点瞬间浇湿了绛色布帷,化成一种比血还要沉凝的赤色。

        章丘岗村最后的村民,此刻顶着庙外的瓢泼大雨缓缓而去,就像往日无数次召开的神诞庆典,脸上却没有了微笑,只剩下一抹平静到近乎死寂的神情,连脚步都沉默地向外面走去。

        蜿蜒曲折的队伍漫步在崎岖的庙门山道上,很快就来到了断崖似的高地之上,村人恭恭敬敬地放下神辇顶礼膜拜,将额头抵在坚硬的砂石上叩动,不断呢喃的唇形被雨水冲刷,可他们还是长久匍匐在肆意横流的污泥之中,迟迟无人愿意起身。

        试问,一座庙对一个村子将意味着什么?

        应老道明白这座庙对于章丘岗村的意义,更明白洪圣大王在村民们心中的地位,因此先前才会布下“神人守户”的办法,试图消解黑眚带来的恐惧。虽然计策并未全部奏效,可黑眚无论如何肆虐都未曾靠近南海古庙,只因村民们向来愿意相信,一切困难都将在洪圣大王神威法力之前消弭。

        可面对今天的一切,事态早已超乎他们能企及的所思所想,纵使是无所不能的神人,也抵挡不住滚涌而来的天灾,更抵抗不了连番厄运的侵袭,人心之中原本根深蒂固的信念正濒临瓦解,却在冰消雪融之前还留有一丝的侥幸。

        只听得代代相传的洪圣宝诰从他们的口中念出,章丘岗村仅剩的老弱妇孺虔诚而顽固地跪在地上,终于慢慢有人抬起头来,用一种执着而刻骨的目光看向了神明,在祂身上幻见出一道道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缭绕不绝地从天上飘落。

        “洪圣大王保佑……”

        “洪圣大王保佑……”

        “洪圣大王保佑啊……”

        落水之声不断响起,尾随而至的疍民惊恐万分地发现章丘岗村的村民,正麻木不仁地接力着,先将象征神明威仪的“肃静”“回避”出行牌抛进了水中,随后是象征法力的乌木剑、降龙木、断水石,对往日视若珍宝的东西熟视无睹。

        可这一切的结果并未制止风雨,只是在崖底洪波漩涌的水面,砸出了几处浅薄的浪花,转瞬消失不见。

        疍民屏住呼吸,发现再随后是南海古庙中那些年深日久的牌匾,历代书刻的碑文,此时都被人抬出,并从断崖上纷纷抛了下去。他们还在希冀这些历代文人墨客能有灵应,让眼前再现一次南海之神号令“海之百灵秘怪,恍惚毕出,蜿蜒虵虵,穹龟长鱼,踊跃后先”的灵异景象,水面上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顺序终于来到了神像,随着一尊穿着唐代衣冠的夷人塑像被抛入海中,村人眼中的绝望终究浮起,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在了断崖之巅那座孤零零的轿辇之上。村人屹立如同木偶,他们脑海中或许有无数想法如海上的泡沫般涌起,但可能又在一个大浪间归于破碎沉寂,终究只剩下一颗颗空空如也的脑袋。

        恍惚间,似乎从来都没有人起身行动——至少在场所有人都认为自己没有行冒犯之举。可那轿辇却不知何时,已经被推到倾斜出了一个危险的角度,正朝着斜度惊人的断崖边缓缓侧倒,划出一条令人心神不宁的弧线!

        坚硬的岩石不留神明情面,村人纵然侧过面去不忍卒睹,耳边也能听见破裂折断的牙酸声响,似乎坚木打造的神辇已经在反复跌撞中不堪重负,缓缓粉身碎骨。

        他们没有人敢去看,却都能想象出一个画面,那就是崖面上的某个事物正越落越快,最终化成漫天纷飞的木屑漂散在海面,混合于先前抛掷的事物之间,一道软弱无力地从流飘荡着,场面唐突而又零落。

        但村人还在侧耳倾听着,脸上忽然有了一丝神采。

        纵然直至现在,远处海天一线的铅云仍未有化开的迹象,漫天大雨也片刻不停地打落,可茫然地跪坐在大雨中侧耳倾听的人,也始终没有听见最后那一声重物落水的响动。

        那一瞬间,无数神响灵应、异象奇闻涌上心头,似乎先前数道仪式的挫败都无所谓,只消跃起这一点火苗,就足以让村人心中的灰烬再度燃起,重生出超乎寻常的虔信。

        狂风忽然一弱,以村长为首的人们忙不迭地冲到断崖边向下俯瞰,期盼能看见一队队拥浪而驰,迅若徼电的巡海夜叉,拥着整整红旗前来降伏恶浪!

        可他们看到的,却是断崖之下距离海面数丈远的地方,猛然探出了一只树杈搭截住几块残破不堪的轿辇板,凑巧将即刻滚落入海的洪圣大王像挡住,这才迟迟没有坠海。

        《仙木奇缘》

        碎石被人从断崖踩落,只见狂浪拍击着崖岸掀起澎湃之声,脆弱的树枝很快就不堪重负,终于被弯折成了一个凄惨的弧度,随着几块碎石哗哗滚过木板落入海之后,红袍红面的古老神像终于还是遽然投入水中,在砸出一个寂寥的水花后,带着水旋儿彻底消失不见。

        村人面带绝望地沐浴在风雨之中,嚎啕大哭此起彼伏,头顶不断有霹雳闪过,似乎正在嘲笑他们的异想天开,而被寄予厚望的洪圣大王像已经被大海彻底淹没,不管他们在波涛间如何苦苦寻找,都难以再看到一点踪迹——

        就如同他们最后的那一丝希望,也随着这最后的徒劳仪式而彻底远去了。

        村长的眼中闪过绝望,他的脚步已经不知不觉地踩在断崖峭壁边缘,再往前一步就是葬身于万丈波涛的深渊中,可哀莫大于心死,周边村民的声音就像是隔着水传来,怎么听也听不真切,仿佛是一些从未听闻过的怪异语言……

        村长的脚下一虚即将滑落,却被身后的人一把抓住,村长看见的是一双被咸雨水浸泡通红的眼睛,和关节发白皮肤发青的伸长手臂,那人几乎是在脸贴着脸的距离,才把混沌的声音传入他耳中!

        “快看……海里有人来了……”

        事情有事就是这么奇怪,村人蹈海而去的想法方兴未艾,已经处于孤立无援、断炊断粮的孤独绝境,但神奇的是,明明那里仅是苍茫大海中一艘微渺不过的木舟,却能给人带来莫大的鼓舞。

        只见神像落水的地方,一条黝黑的木舟正高地穿梭于风浪之中,无数恶浪伸出长爪想要将其掀翻,仿佛水中恶鬼前来索命,可一根船桨总能恰到好处地拍碎浪头,截住暗涌,不论四周浪头如何汹涌,这条木舟却总是矫如游龙、屡屡绝处逢生,带着一股不可断绝的生气。

        不仅如此,在雕着老龙头的龙舟船首上,村民们还能看见站着个怒发冲冠的年轻人,正咬牙切齿地朝身后嚷嚷着,激昂声音传荡不休似乎是在加油鼓劲,话语却让人费解难懂。

        “当年道爷我坐着个小破船就能穿越双子海,从鲁高因一路杀到库拉斯特海港,他奶奶的,我就不信今天到不了南海古庙!”

        只见江闻一行抵达了章丘岗村,他们竟然真的凭借一条老龙,就穿越涛山怒海来到化为汪洋孤岛的南海古庙,船上的人也不禁发出了欢呼。

        江闻还在压稳船头掌握方向,想来凡人之力与天地之威如何能比,就算以江闻的武功之高,也无法凌波踏浪直达终点,故此只能将内力运转不休,化成划桨前行的不竭动力,同时凭着出色的视力在前面谨慎领航。

        这一路上不知是运道不佳,还是世上真有女人不能上舟的规矩,他们几乎是经历了千难万阻才从沉珠浦闯了出来,然后一头就扎进了另一处海上风暴,裹挟着他们四处飘荡。在雨势最大的时候,江闻一行甚至要分出一半的人力专门负责在龙舟里舀水,才能堪堪避免沉没事故发生,其中苦楚简直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但路程越是坎坷,江闻心里的火气就越大,直到带着一船老弱妇孺靠了岸,才怒气冲冲地从船上搬出一尊红脸的黑木神像,对着岸上瞠目结舌的村民说道:“刚才是谁这么没公德心,居然在上面乱扔东西!”

        …………

        系好老龙进入古庙的江闻一行,几乎都处于筋疲力竭的状态,就算想要起身镇压蛟鬼也力有不足。幸好章丘岗村的村民没有迂腐到冻饿自己,他们早早就拆了偏殿当柴火烧水,这才让江闻一行能喝着热水烤着火堆暖身——但从屋里仅剩的木材来看,如今堪用的东西也是越来越稀缺了。

        这一路上损兵折将,小石头和傅凝蝶照顾着双眼受伤的洪文定,袁紫衣也心神不宁地守着严咏春身边,雷老虎和老管家两个人由于没有功夫打底,更是被冻得瑟瑟发抖嘴唇发青。

        江闻的内力此番是屡屡枯竭、屡屡恢复,但好歹也还比其他人强上一些,此时挤出了最后一点催动九阳神功,站起来想帮众人祛除了身上寒气,却见到骆霜儿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腰佩一长一短的韩王青刀,忽然往洪圣庙里走去。

        江闻忙完随即赶上。

        “大侠,你们要去哪里呀!如今外面潮灾起伏,危险万分,当初宋末的十万大军都不敌倾覆,都是我们祖上亲眼所见,二位可不要冲动啊!”

        老村长亲眼见识到对方吞天的胆量,此时担心对方要强行出海,就忙不迭地也赶了上去。

        可一进大殿,却发现两人的动向竟是同一个地方,正是正殿神像背后的那处描龙画凤的古老石壁,一大一小的两个人都做出了深思的模样,

        听到脚步声靠近,江闻率先抬起手来表示少安毋躁,骆霜儿告诉他如今还缺了一点把握,需要按照骆元通的谋划再找一些助力。

        “这分明是风暴潮遇上了天文大潮,没事的老丈。我问你一个事情,刚才那用神像镇海的办法是谁教给你们的?”江闻为了给骆霜儿打掩护,连忙说道。

        “哎,如不是万不得已,我们也不会这么冒犯洪圣大王……”

        老村长使劲拧着衣服上的水,无奈地说道:“不过都是村中故老相传的法子,各地想来都大同小异,我听说还有地方每逢大旱求不来雨,就把龙王像放在火堆里烧的。”

        可江闻的表情却有些诡谲,盯着洪圣大王背后空空如也的基座,忽然说道。

        “没这么简单。至少你们用镇物治水这件事,就和其他地方的截然不同,只怕这办法已经流传上千年了吧。”

        若是这座南海古庙建立镇压住了蛟鬼,那么这座庙因何而建、谁人所建就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江闻看着这座气势宏伟的古庙,回想起了关于“洪圣大王”流传最广的传说。

        传说“洪圣”本名洪熙,是唐代的广利刺史,以廉贞闻,倡读天文、地理、数学各科,建观象台,以察天候,渔民商旅赖之。后以辛劳早逝,士人惜之,上表皇帝述其功业,于是被追封为“广利洪圣大王”,更是在南海边广建洪圣庙祀之。

        以此说来,这座南海古庙应该是诞生于唐时,可这位名为“洪熙”的刺史于史无考,身世由来也不分明,仅仅凭着聪明正直而成神,更难以解释为何由唐至明清屡屡加封,恩荣无比。

        骆元通告诉江闻,洪圣其实源自祝融,南海边的人起初认为主管海上事物的是祝融,此神司水火,司夏,司南岳,司南海,南海渔民奉为神明,此信仰渐播于内陆,帝皇亦礼敬之。

        而最早记录的南海古庙肇基是隋文帝开皇十四年(594年),诏“南海于南海镇南,并近海立祠”,这是南海神庙之始,也是隋唐之时南海地区最为广大的修庙,骆元通猜测唐人便是趁此机会,建庙镇压住了蛟鬼。

        在黑眚肆虐于章丘岗村的那晚,江闻曾在村中找到过一块残碑,其实骆元通也率先找到过,骆家手里的那一块上面除了写着扶胥的古地名,还残留着立碑之人的封号——金紫光禄大夫汉阳太守冯。

        自古姓冯之人不计其数,可在岭南这块土地上姓冯的重臣,无论如何都会让人联想到隋唐两代长镇东南的大将军冯盎,这倒是让江闻与骆元通的想法不谋而合。

        要知道,如果说尚可喜如今还只是谋划着永镇天南,那么这位出身北燕后裔的冯盎,就是早他一千年的前辈了。越国公冯盎活跃于隋唐两代,如果是由他倡导建立南海古庙,倒是极有可能得到杨坚的诏谕,也更有办法凭借冯家深植于岭南的势力,让这尊神明在有唐一代屡屡受封,香火不绝。

        “我想挖开看看,应该有东西被埋在这块壁画的下面。”

        骆霜儿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句,然后蹲下身去,徒手开始挖掘地下松软的泥土。

        也不知为何,大概自从风水形势被破,洪圣大王脚底下的这块土壤就不停散发着氤氲水汽,导致上塑壁画开始剥落起皮、发霉生苔,还让土壤变得极为潮湿松软,完全不像是一块位于山丘顶上的土地。

        老村长也不知道该不该制止,索性呆立一旁任由两人胡闹。

        江闻凑在骆霜儿边上,看着她格外严肃的脸蛋,小声说道:“骆姑娘,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对你镇压蛟鬼这件事有帮助吗?”

        骆霜儿停下动作沉默了片刻,然后歪着脑袋说道:“不知道,但我感觉东西就下面”

        江闻皱着眉头说道:“你就这么确定底下埋着东西?”

        骆霜儿肯定万分地点了点头:“我爹告诉我,唐人定是用某个东西作为镇物定住了海眼,顺势才镇压住了蛟鬼,南海古庙巍峨屹立至今不倒,也是靠着这底下的东西。”

        江闻更加好奇地看向骆霜儿,却发现这少女的脸庞清冷异常,因被冷水浸泡过而有些苍白,看上去好似没有常人的七情六欲的木偶。

        “话说回来,镇物真的有用吗?那块墨龙碑该不会失效吧?”

        江闻还是问出了心里的疑惑。

        镇物这东西。大到城池宝塔、小到石头钉子都能充任,顾名思义就是镇邪之物。古人为了获得内心安宁,故而在生活中经常使用经书、灵兽、牙角以及桃木等作为镇物,反映出的还是趋吉避害的一种心理暗示作用。

        因此即便江闻已经用刻着武夷真形图的石头,镇压过了武夷山脉底下的桀粢,却仍旧对其中的原理不甚了解,更难以想象这会是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东西,可以拿来对付水底的夷希之物。

        骆霜儿淡淡瞥了江闻一眼,手上挖地的动作却一点都没有慢下来,三两下就已经突破土壤层,从底下掏出了一大堆宛如烂泥的东西。

        “惟金克木蛟龙藏,惟土质水龟蛇降,出自五行相生相克,而自古以铁犀铜牛镇水也层出不穷,更不用说家宅中常以符剑对付缢鬼僵尸,难道江掌门这也不信吗?”

        江闻挠了挠头,无奈地说道:“也不是信不信的问题,而是这东西就怕有概率上的偏差,做不到万无一失。譬如骆姑娘你肩负重任来到这里,可不能马失前蹄呀………”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却发现骆霜儿挖掘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正费劲地伸长手臂,想从基坑里拉扯出什么沉重的东西来,却一直因为身材娇小而无法用上劲。

        “骆姑娘,让我来吧。”

        江闻主动说道,随后探出手臂在令人头皮发麻的泥坑里搅动起来,难度不大却格外泥泞,触手只觉得一股直透心底的寒意涌现,头皮也开始发麻,仿佛手指所触及到的不是寻常泥土,而是某种恐怖生物腥膻黏腻的涎液。

        很快,江闻的手指就碰到了一块触感致密的东西,指甲划过犹如凝玉温婉,可再一触摸,却又感觉表面坑坑洼洼,并非是玉石的柔和温润。

        这东西的形状有些诡异,反复确认之后江闻终于找到了正确的位置,靠着一个发劲,终于从泥坑底下拽出了一根粗大无比的硅化骨头。

        “这……究竟是什么骨头?”

        江闻惊讶万分,一根骨头就有江闻一条腿长,从来没见过谁身上能长出这么粗大的骨骼,但从形状特征来看,分明是源自于人身上的骨头!

        泥坑中不断有骨头被他挖掘出来,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把老村长吓得够呛,还以为这是哪朝哪代的死人被挖了出来,可随着他们慢慢拼凑,发现这是一具只有下半身的类人骨架,既无衣物也无毛发,可哪怕此时仅存半具,身高也足有两米,怪异骨节更是粗大无比,里里外外都已经散发着玉石般的光泽,仿佛万千时光打磨出的宝物。

        骆霜儿顾不上洗手,就紧盯着这具硕大惊人的尸骨,缓缓开口道:“爹爹猜测冯盎将白猿的尸体,镇压在了南海古庙之下,没想到传说竟然是真的……”

        骆霜儿告诉江闻,骆元通这些年调查南海古庙建造者的事情,已经掌握了很多线索,而这些线索无不指向隋唐时期的越国公冯盎。

        如今的尚可喜自视甚高,但他在岭南的根基仍旧浅薄,即便苦苦经营了十年的时间,也尚未能彻底掌握这座广州府蕴藏的秘密。而冯盎祖上虽然是胡人南下,可冯盎的祖父高凉太守冯宝,早早就娶了冼英冼太夫人为妻。

        冼太夫人身为高凉郡主,同时还是俚人(壮族先民分支)首领,她的家族在秦汉时期至南北朝时期已世为南越俚人首领,统领着南越俚人部落,而梁朝时的冼太夫人,年纪轻轻就世袭当上了大首领。

        骆元通一直在猜测这里是冯盎所建,而建庙的原因里,必然少不了岭南俚人土著间对于蛟鬼的深刻知识,依靠某个恰逢其会的时机,才能将搅扰三江、祸乱沸海的蛟鬼镇压千年之久!

        “骆姑娘你说了这么多,难不成你们到现在也还是不知道,对方到底知道了什么?”

        江闻一下就听出了这是空对空的猜测,就是那种知道对方可能有底牌,却不知道底牌是什么的游戏。若非骆元通也是一名挥犀客,江闻对他的职业素养也比较信赖,否则早就对这种无聊举动嗤之以鼻了。

        “嗯,爹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这座南海古庙的风水形势极佳,如果要镇压蛟鬼,就必须借助三江汇聚的金剪之势,才能彻底斩断水底恶蛟。”

        骆霜儿依旧回答的很淡然,这让江闻总觉得她的脑袋瓜里,是不是缺了关于紧张或者尴尬的神经,故而才会对一切都表现得如此理所当然。又或者这是骆元通培养下一代挥犀客的办法,觉得首要任务是根除对方过于繁杂的情绪?

        江闻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看了状似呆傻的小石头一眼,然后陷入了深深的思索——这孩子,说不定真能接班?

        “江掌门,爹爹曾经在古籍上找到蛛丝马迹,因此才猜出庙底下可能镇压着的是白猿尸骨,而此物最初现世,就是在陈朝广州刺史欧阳纥的手上。”

        骆霜儿间隔片刻又说道,“陈朝初年,广州刺史欧阳纥曾上呈汉伏波将军马援兵器以示忠心,不知为何突然野心膨胀,谋生出了要自立一方的想法,并且胁迫冼夫人一起作乱。”

        “那时候的冼夫人统领百越,随即联合陈朝将领章昭达,于一夜之间就杀入城中平息了动乱。随后陈朝册封冼太夫人中郎将、石龙太夫人,尊为刺史级别。这半具白猿尸骨也很可能就是在那时,辗转来到冯冼两家手中的。”

        又是突然的野心膨胀,又是突然的旦夕而平,江闻已经察觉到这些围绕这广州城发展的故事里,似乎总少不了这些令人费解的野心家,难道欧阳纥也曾经掌握过骆府底下的密道?而冼太夫人则靠着另一条密道反制住了对方?

        况且在江闻眼中,像这种死后骨骼能够迅速硅化的存在,显然不是寻常事物能够做到的,这具遗体中的有机被分解、置换,坚硬的部分如外壳、骨头、树木枝干等与周围的沉积物一起在淤泥中被钙化,不知为何似乎又难免要跟夷希之物扯上某种关系。

        “骆姑娘,骆老前辈的所说的‘古籍’,该不会是那本《补题江总白猿传》吧?”

        察觉欧阳纥、白猿这两个关键词,江闻瞬间就联想到了他当初曾和白莲教夜谈的“赣巨人”“山都”传说,白莲教当初想必也是调查过关于这些神秘事物的消息,才会了如指掌地想与自己详谈。

        而欧阳纥是谁?是大书法家欧阳询的父亲,骆元通所指的分明也是白猿化而为人盗取美妇,致使欧阳询貌如猿猴的传说!

        但这一次,骆元通将江湖人独有的豪迈用在了正确的位置,没有被其中文人墨客惯用的恩怨曲折所迷惑,只认准了时任蔺钦手下别将的欧阳纥,曾率军攻城略地到了长乐(在今桂林一带),在平定了各洞俚人后,开始对藏入崇山峻岭的残敌进行清剿。

        种种迹象表明,欧阳纥在大山深处似乎真的遭遇过什么离奇诡谲的事情——那么当初同样征讨过此地的伏波将军马援,是否也曾有过出奇恐怖的遭遇呢?

        对于这件事,南宋周去非《岭外代答》中也曾提到的事情,足以看作是《白猿传》和眼前事情的补充——“静江府叠彩岩下,昔日有猴,寿数千年,有神力变化,不可得制,多窃美妇人,欧阳都护之妻亦与焉。欧阳设方略杀之,取妻以归,余夫人悉为尼。猴骨葬洞中,犹能为妖,向城北民居,每人至必飞石,惟欧阳姓人来则寂然。”

        这白猿竟然连骨头都能为妖,足以骇人听闻。江闻注视着平静无奇的巨大骨架,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审视眼前的事物,心中却总有一丝丝化解不开的疑惑。

        “骆姑娘,白猿之事我们暂且按下不表,我们就说这具尸骨,难道真的有神力,竟然能够镇压住水底的蛟鬼?”

        江闻在想,若这世上真有以夷希制夷希的办法,或许自己也能从中得到一些启发。但骆霜儿这次没有再回答江闻,只是带着几段力所能及的枯骨,兀自地走出了大殿。

        那一瞬间,江闻擦了擦眼睛,发觉骆霜儿的背影再次变化,似乎忽然彻底消褪了属于凡人的臃肿,却也没有属于神仙的缥缈,步履间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前行,迥异于武学和舞蹈的模样,缓缓漫步在雨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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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7-9 09:02: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九十六章 五羊今安在


                   
        滔天骇浪如水面遭遇擂鼓声声,一波又一波持续地从天边急奔来,水势浩浩汤汤不见断绝,犹如千军万马奔袭而来,岸上的三江合流之水只如残兵孤军徒劳奋战,终究也抵不住源自沸海深处的无穷波涛。

        淡水与海水交汇的一线就是兵锋所交的战场,惨烈厮杀在一处宛如白丝银练,将战场大剌剌地横亘在江天海浪之间,又因为江水的逐渐式微,败相终显,这条分明无比的界线正缓缓向陆岸移动,映衬着海天深处的诡异铜船身上的似血残霞,心中唯有苍生疾苦的切腹之念。

        江闻之所以能看的这么清楚,是因为他正站在岸渚的高处眺望,此处被称为浴日亭,本就在扶胥镇南海神庙之右,由于有小丘屹立高出,浴日亭独冠其巅,前瞰大海时茫然无际,迎着海风只觉得呼吸都为之一窒。

        此时眼前的一幕,更是令人神伤于凡人如何有办法与天地之力抗衡,又如何能从茫然无边的大恐怖中脱身。

        “贵人,章丘岗下已经被洪波包围,那位姑娘不会有事吧?”

        原先不敢踏入南海古庙的疍民见到江闻出现,终于像见到了主心骨一般,忍不住往这里挪动了过来,推举出了一个老者前来问话,“水底的蛟鬼就要上岸了,那位姑娘呆在那里恐怕有性命之忧!”

        江闻的思绪被打断,恍然才发觉骆霜儿的身影已经逐渐模糊,只剩山下一点微不可查的渺小背影。

        “想来无妨,我也想看看骆家有什么本事,自信可以镇压住蛟鬼。”

        他还记得骆元通提到过,蛟鬼因为历朝历代都被反复镇压,不是出现一点疏漏就能走脱,他只要在龙穴重新埋下镇物就能化解灾劫,可骆元通却没说过这尊广利洪圣大王神像底下,会是这么一具怪异绝伦的白猿尸骨。

        这样的镇物究竟是如何起作用的?

        江闻转头看向了疍户老者,压低声音问道:“应老先生先前提到过你们有入水驱邪之能,如果骆姑娘这次的事有不遂,可还有什么办法补救?”

        疍民老者闻言,本就紧张的脸上瞬间露出了一个难看至极的表情,黝黑粗糙的皮肤带着暗沉变形的纹身刺青,连带嘴角微微抖动,许久才张开嘴露出糟烂的牙齿,点了点头。

        “我们有法子救人,只是……”

        江闻不再说话,如今疍民被尚可喜的手下扑杀殆尽,果然就如应老道说已经失去掌控能力,就算真是蛟龙后代也无能为力。对方的意思如今也很明显,他们下去可能顺利救到人,但更可能会死。

        “蛟鬼要上岸了,我看到了……”

        老疍民死盯着海潮喋喋不休,其余的疍户也聚做一团满脸忧虑,身处岸上也谨防着他们口中害人于无形的蛟鬼,江闻却不知道他们所谓的蛟鬼上岸,是不是潮灾的某种迷信说法。

        只见那条越来越大的白丝银练,仿佛万条银蟒正从海中游来,让江闻不禁恍惚片刻,联想起了长江流域广为流传的“走蛟”之事——出身四川、重庆一带、住在长江岸边的人,相信一眼就能够明白其中的意思。

        如果说蛟鬼上岸是潮灾摧残海岸,那么走蛟入海就是洪水肆虐内陆,两者似乎有某种程度上的共同点。传说蛟龙自带三尺浪,在深山大泽中潜伏修炼千年,等到道行深了,便会沿着长江,顺流而下洄游大海,一路上卷动千层巨浪,万吨暴雨,庞大的身躯隐藏在水底河道击碎拦路河堤,可怕的怪力肆意毁坏沿途建筑,所到之处便是万丈的洪水泛滥。

        在这些经不住细考的传闻中,往往都是些原本很正常的水流,忽然间就卷起了惊涛骇浪,紧接着坚固无比的河堤大坝,就被一股神秘的力量从底部摧毁,随后四处洪水肆虐无状,良田千亩淹没殆尽,期间还会有电闪雷鸣风雨交加,伴随清晰可闻的龙吟或牛哞声响彻。

        这些都是很离奇诡谲、很难详细解释的事情,故而许多老一辈住在江河岸边的人往往相信,长江之所以发大洪水,就是潜伏在水底的大龙兴风作浪。

        这类传说究其根源,无非是南方一些地区原本坚固的河堤大坝,无缘故地突然间坍塌崩垮。后在某些神智恍惚的目击者添油加醋描述后,事情才因众说纷纭,逐渐离奇诡异到了极点。

        但这些本来不过是乡野间荒诞不经的传闻里,似乎总有些如出一辙的线索在埋布,人们都说等洪水消退之后再去看,就会发现河道间有一条泾渭分明的线痕。就像是深藏洪波的河床底部,曾经有蟒蛇一类的庞然大物东西游过,可痕迹深入地下好几尺,不知道竟是怎样庞大的蛇类,才能留下如此巨大的压痕……

        以江闻的内功修为,自然能够辟开天地玄关与外界交感,玄之又玄地体察到了骆霜儿所处位置的气息,但真正面对着重压的骆霜儿才真正知道其中恐怖,瞳孔中的情绪也逐渐消融。

        此时,骆霜儿已经孤身一人来到岸边,纵身飞跃轻巧如燕,才几个起落就稳站在一块巨石之上,那霜雪般的身姿傲立于瀚海之间,映衬着无穷无尽的暗色,仿佛是世间一抹永远也不会消褪的素彩。

        她的眼神澄净无比,纤尘不染的模样足以映射出她心灵的空镜,如果内心只是单纯如白纸,那么一点朱砂黛石就能点染留痕,唯有空净到如皎月一般,才能一丝不漏地把全部情感反射。

        袁紫衣可能也没有发现,她之所以如此喜欢和骆霜儿呆在一起,是因为袁紫衣总能在她身上看见自己的影子,内心情不自禁地就生出了关爱怜惜的想法,两人相处之久,她却从没听见过骆霜儿做出她料想之外的反应。

        心境圆融,纤尘不碍,骆霜儿此时也染上了沸海汹涌的气息,隐隐与江天融为一体,心中却涟漪不生毫无惶恐,只是伫立在岸边静静地等待。

        她在等,因为只有一次机会。

        另一边,原本躲在庙里的傅凝蝶和袁紫衣也赶了出来,来到了江闻所在的高崖之处浴日亭中,有些紧张地眺望着东南方向。

        “师父,骆姐姐不会有事吧?海里真的会有蛟龙吃人吗?”

        傅凝蝶神情紧张地看着南海方向,总觉得那抹渺小的身影只需要一个浪头袭过就会被抹消,彻底消失在她的视线里,连忙抓着江闻衣襟问道。

        江闻摊开双手,并没有直接回答。

        “蛟龙之事有没有,这谁也说不准,可你若是问我这儿有没有风险,那必然是有的。凝蝶你读书不少,‘潜鳞有饿蛟,掉尾取渴虎’的典故,你听过没?”

        江闻如此这般地说着,同时也是在说给神游物外的袁紫衣听,“那是前宋绍圣元年,东坡居士被贬离这里不远的惠州任宁远军节度副使的虚衔,与儿子苏过游览当地白水山,就曾亲眼见识过蛟龙之恶。”

        “师父,你说的是不是东坡先生写的《游白水书付过》?这不过是一些游览的漫笔,哪有师父你说的这个故事?”

        傅凝蝶疑惑地看着江闻,却发现江闻的表情十分古怪。

        “我也是在会仙观某部孤本里看到的,故事颇为荒诞离奇。那是一只老虎来到水潭饮水,潭中的蛟龙认为这只虎侵犯了自己的领地,就跳出水面与虎搏战,结果渴虎不敌饿蛟,被‘尾而食之’,即用尾巴击昏缠起吞吃了。东坡居士据此作诗道:‘潜鳞有饿蛟,掉尾取渴虎‘,我猜是苏家后人觉得这个诗句荒诞不经,正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故而才被删改剔除,以至于如今的文集只字不存了。”

        “东坡居士出身四川眉山,对于蛟龙之事按理说不会道听途说,这只言片语说的就是水边之险,而骆姑娘此次最险之处,就在于如何不下水将蛟鬼引出来,唯有想办法引其出洞,才能避免像渴虎那样,被饿蛟缠在主场尾而食之。”

        江闻神色有些严峻地看着远处,发觉骆霜儿仍悄无声息地站立在原地,依然视眼前恶浪拍案如无物,连忙阻拦住蠢蠢欲动想要下山助阵的袁紫衣。

        “为什么拦着我?”袁紫衣不满地问道。

        “袁姑娘稍安勿躁,如今骆姑娘到水边这么久可能以身为饵,我们谁也不能插手,一定要确保她所走的每一步都稳在计划之中。”

        就像为了证明江闻的说法,枯立许久的骆霜儿在此时忽然动了起来,她面对着眼前凶狂至极的江水,忽然抛出了两块硕大怪异的类人型骨骼。

        两块白猿的尸骨缓缓沉入水中,起初尚没有丝毫异样,就像寻常的船木、坚石没入水中,甚至溅不出半点水花。

        但片刻之后,原先汹涌的海水忽然沉寂停顿,随后更不知为何,冰冷的水面上开始哧哧作响,仿佛白猿尸骨与海水正犯起某种难明的化学反应,在水中激烈碰撞冲突着,深暗浑浊的海水毫不留情地想要销蚀白猿尸骨,一道道青烟就从海面上飘荡了起来,经久仍缭绕不去。

        江闻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猜不透这貌不惊人的白猿尸骨为何如此神异。他从一道道逆卷倒流、沉波潜影的反常现象里,察觉到了沸海中的一丝愠怒之气,似乎眼前的“沸海”活了过来,真的开始被猛火煮沸,幽暗水底也鼓出一个又一个硕大的气泡,连天蔽海、密密麻麻地出现,竟然布满了南海古庙前的每一寸海面!

        “师父,在那边水底下……好像有东西要出来了……”

        傅凝蝶打了个哆嗦,她已经看见深沉的海水底下冒出无数的黑影。只见这些潜影比浪涛更深邃,比鱼鳖更颟顸,比水草更怪诞,就像一艘艘载满了鬼祟不祥事物的小船,转瞬就已经正面包围住了孤身一人骆霜儿。

        仅仅是片刻,水花扬起的轻微声响就此起彼伏,即便隔着遥远距离,江闻他们也能从让人汗毛倒立的恐怖画面里,清清楚楚“听”见这些让人不安的扑腾声响,每一声似乎都直接于鼓膜上敲响,再沿着骨骼传导到身上的每一块肌肉,化作不可遏制的颤栗。

        因为此时宽阔的海面上,无数怪诞的黑影终于显露出真容、仿佛有数以万计的人正从海底冲向水面,挣扎着想要喘气呼吸。可随着寒冷空气的吹散薄雾,那些冰冷的死物纷纷露出水面再无遮挡,它们的身躯早已僵硬腐烂,有的穿着古代风格的衣服,有的缠着一些破碎的烂布条,更多的则是无头缺胳膊少腿统统少了一截手臂,样貌无比骇人。

        “好多死人!”

        袁紫衣面色发青说道,浮海群尸的恐怖场面着实让她无法接受,更不懂为何忽生变故。她想要再问问江闻知不知道,却发现江闻的表情有些诡秘,赫然像是景象竟在他意料之中。

        可这样的场面如何能让人接受?!

        海面上有无数的死尸整齐飘荡着,他们除了钙化的外壳,内部能被微生物腐蚀的部分已经彻底消解,最终总的质量越变越轻,仅剩下白惨惨且栩栩如生的人壳。无数的浮尸躲在幽绿的水中顺水而行,男尸前倾,女尸后仰,僵硬地随着水的流动而起伏,好像活人一般诡异,赫然是一具又一具身体僵硬无比的僵尸!

        言语无法表达的诡异气氛顿时飘荡于沸海之上,这些僵尸已经越来越近,相隔遥远也能看见周身裸露的肌体呈灰白蜡样,四肢僵硬屈曲,皮外结了层薄冰似的尸蜡,所以皮肤才逐渐变成统一的灰白。

        无数诡异僵尸在海面的涡旋中沉浮、飘动,与骆霜儿仅剩咫尺之隔,乃至于随时都能触摸到她的鞋尖。

        “这样的浮尸我似乎见过,样子竟和荔枝湖的见闻类似……”

        江闻与袁紫衣对视一眼缓缓说道,却发现骆霜儿似乎毫不在意,继续将手中剩余的白猿尸骨抛入水中,引发着更大的汹涌波涛,也吸引着这片大海底下的无穷恨意,海面僵尸也持续不断地出现,并且随着海潮循环起伏,一点一点向骆霜儿靠近,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暴起伤人。

        “这不对,水底怎么会藏着这么多死尸?!”

        被惊住的袁紫衣终于反应过来,连忙咬紧银牙对江闻说道,“章丘岗村拢共也没这么多人!况且这里的海水也不算深,平日里渔船货艇肯定经常往来,怎么可能不被人发现?!”

        “袁姑娘你说的不差,这些浮尸的来历恐怕另有蹊跷……”

        江闻负手站在浴日亭中,斜睨袁紫衣一眼缓缓说道,“至于你说的往来船客没有发现的事情。依我说除非白猿尸骨是个引子,让如今的水底不再是往常的水底,改通向了某个难以言状的地方……”

        江闻缓缓转身,果然看见了削瘦跛脚的应老道出现在了不远处,正沿着山道往浴日亭中赶来,随即笑着说道。

        “应老前辈,我等了这么久,你为何姗姗来迟也?”

        骆元通口中所说的两条路,江闻已经做出了选择,而应老道也约好了会和他在这里汇合,一同镇压蛟鬼,如今迟到许久终于出现了。

        许久不见的应老道苍癯模样此时更加憔悴,老眼见到阴沉天气里微弱的光线都有些刺痛。原本的他应该是身处南越文王墓中,试图破解尚可喜孜孜以求的长生之秘,显然还不适应外面的光亮,可他如今竟能悄无声息来到这里,所代表的就是……

        应老道长长叹了一口气:“让江掌门久等了。我那孽徒耍了好些手段处处不留余地,把广州城下的密道改的面目全非,幸好老朽还有骆家相助,内外兼修,这才能把密道重新打通。”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远在岸边的骆霜儿,显然他的脱困与白猿尸骨入水、海底僵尸上岸有明显关联,或着可以说是直接影响。

        “想到不到骆姑娘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老朽差点就来迟了……”

        江闻缓缓点头:“还不算迟,人来了就好。此时务必先让村民们也从密道里脱险,否则这南海古庙里断炊断水,呆在这里迟早都要被困死饿死。”

        应老道胸有成竹地说道:“江掌门放心,刚才老朽已经吩咐村民逐一离去,此时的要务还应该是镇压水底蛟鬼才是。”

        但听到这个话题,江闻却带着疑惑瞥了应老道一眼。

        “老前辈,那被李行合篡改的密道已经恢复,那如今骆府中的墨龙碑也应该已经生效,可依现状看来,为什么只惊出了满海的浮尸?”

        原本秦代船台冰夷像的密道通往南海古庙,却被李行合篡改到了雷老虎的府上,此时能够恢复就代表着多了一条逃生之路,至少闲杂人等都可以先行离去,剩下的人专心来镇压蛟鬼,但不管怎么说,一切问题最终还是要着落在蛟鬼之上。

        如果能制住这漫天霪雨,就算呆在原地也未必没有生路,而如若制不住异状,再怎么逃窜躲藏也未必能活命,死生终究悬于一念之间。

        “江掌门有所不知,这些宋尸潜藏海底几百年,虽然可怖却不会作祟。恢复广州密道只是开头第一步,论及镇压蛟鬼之事复杂万分,当然没有这么简单了。”

        应老道对于这个问题似乎早有准备,捻须说道,“你要知道蛟鬼并非这世上寻常之物,在常人眼中无形无质,不可捉摸,故而刀剑兵器水火之灾都不能伤之,我苦思良久,才领悟出只能以《太公金匮》中所载的厌胜之法破之——此术源流可溯至上古三代,自然威力无穷。”

        江闻听完点了点头,虽然依旧不太清楚他们想要做什么,心里却多了一丝的明悟,相比江闻原以为物理上的压服镇制,或许厌胜之法这种冥冥之中的克制调服更能起效,化为一种玄学上的镇压。

        厌胜也叫压胜、魇胜,是亘古相传的一系列调局秘术的总称。所谓压胜,即【压而胜之】的意思,具体指通过某些特有手段,去压服一切对自己不利的人、物、事甚至不良运势,暗压经常沦为算计人的鬼蜮伎俩,而大势上的明压就是利用易学中的生克、象应等原理,来进行光明正大的调运布局。

        这种方术在古代广为流传,如在秦始皇派屠睢入粤发现岭南背山面海、地势开阔有“偏霸之气”。特别是城北五里处有一座马鞍岗,常有紫色的云和黄色的气升起,有人就说这是“天子气”。

        为稳固帝位,永葆秦朝,屠睢就派人去凿马鞍岗,以凿断广州的龙脉,破坏广州的风水,这本身就是压胜术的一种运用。此事也并非虚构,至少《广州记》的作者东晋裴渊曾说,在他所处的时代还看得到秦始皇凿山遗处,堪能证明秦皇凿山之事属实。

        更重要的是,秦始皇凿断龙脉的做法似乎起了作用,直到元末广州才有了“天子”气象。据史书记载,元末时增城人朱光卿起兵,建立了大金国;广州人林桂芳起兵,建立了罗平国。

        “应老前辈,据我所知这厌胜之法所需的镇物,非得用被镇压物惧怕的东西才能起效,可水底蛟鬼无形无质,金木水火难以毁伤,又会怕什么东西呢?”

        “这个嘛,世间万物相克相生自有玄机。”

        听清江闻的疑问,应老道沉吟片刻后,指着远处骆霜儿所在的江畔说道:“骆姑娘看来已经取出了白猿尸骨。此物乃是唐人镇下之物,对于蛟鬼自然有克制之功,哪怕被孽徒设法破去,也仍留有些许余效,故而此物自然是必不可少的。”

        “我出手布下的这处钓龙局,乃是鉴于南海古庙的风水形势独特,东江、北江和西江流向也都是指向广州府,三水汇集在大明堂后于此地入海,只要能借机钉住七寸要害,则蛟鬼纵使凶威万丈,此时也将寸步难行。”

        江闻愕然地看向应老道。

        “等一下,怪不得疍民说龙尸未腐就会化为蛟鬼,骆元通也说这蛟鬼就是广州城下的龙气……这座南海古庙建在这里,竟然也是为了将龙气紧紧地钉缚住?”

        应老道喟然叹道。

        “正是如此,秦皇当年断龙毁穴本就是极不明智的做法。他们听信术士之言大肆开掘,殊不知挖山凿沟顶多能让‘山龙’的气脉受伤,若想要彻底毁掉‘山龙之气’,没到移山掘地的程度是绝不可能的。”

        应老道神情严肃地点头道:“秦皇手下的术士自恃甚少,先前是已经凿淮水破去了金陵龙气,自以为深谙山龙玄机,却不知广州府下所藏的乃是九州唯一的一条‘海龙’,行差踏错稍有不慎,就会将岭南半壁沦入沸海之中!”

        江闻瞠目结舌,龙脉之死竟然为化为如此大的灾祸,这是江闻从未知晓的事情,而应老道见江闻还有些许不相信,干脆继续说道。

        “江掌门,先前你已经亲眼目睹过秦人的船台,他们在洞中所塑的冰夷神像,其实就是屠睢凿断龙脉后遭遇潮灾被困番禺,费尽心机才留下的镇物。他想要以水神对付死去肆虐的蛟鬼,可秦人久处江河,却不懂得冰夷只是河伯水神,如何能压制住南海蛟鬼?”

        “原来如此,想不到前人还走过如此歧路。”

        江闻恍然领悟这个道理,泛滥汹涌的黄河在秦人眼中已经是无法抵挡的洪水猛兽,可他们背靠着东、西、北三江之水,寄希望于河伯冰夷镇压祸患,却不知自己面对的真正灾害,却来源于眼前看似波澜不惊、霞光辉映的南海之中。

        应老道又向山边一指,正对着悠久岁月嵬然不动的南海古庙。

        “你口中的歧路当真不可计数,直至唐代才找到了压胜蛟鬼的真正办法,那就是这座南海古庙。”

        “海于天地间,为物最钜,昌黎先生所亲书的《南海神广利王庙碑》将其中根由说得很清楚了,‘自三代圣王莫不祀事,考于传记,而南海神次最贵,在北东西三神、河伯之上,号为祝融’。当初河伯无法制住的蛟鬼,自然只能请出最尊最贵的南海祝融了!”

        古人以四海之南海神镇压蛟鬼,这件事简直是天方夜谭,但屈大均在《广东新语》中确实明确说到:“南海之帝实祝融,祝融火帝也,故南岳主峰名祝融,其离宫在扶胥。”“扶胥”指的就是南海古庙左近的这处章丘岗村,因此这个村子虽看着破败,但在千年之前就被人当为“火神离宫”来建设,用以供奉信仰独一无二的“南海之帝”!

        江闻缓缓吐出一口气,毫不犹豫地接着应老道的话尾说了下去。

        “原来如此,唐人……不,应该是冯家和冼家,他们久居番禺后发现了真相,知晓唯有祝融这个南海之神足以镇压蛟鬼,所以才特意建庙祀奉,力求做到形神兼备!而蛟鬼乃是龙脉之余属,镇压蛟鬼相当于镇压广州龙气,因而此事在皇帝眼中不异于忠心耿耿的表现,故而历代对广利洪圣大王的封号赏赐从不断绝!”

        应老道用一种孺子可教的神态看着江闻,又打量了旁边如坠云雾的袁紫衣和傅凝蝶,补充说道。

        “归根结底,老夫的钓龙局不过是拾人牙慧,当年龙壁之下的白猿尸骨不过是一味香饵,蛟鬼似乎对这白猿之属的夷希之物情有独钟,因此骆元通才想尽办法找来南少林密藏的墨龙碑。两者虽然形制殊不相同,却自有不为人知的联系,只要墨龙碑的气息出现在密道附近,蛟鬼便绝不会离得太远!”

        但是江闻的眉头依旧紧皱,手指也忍不住摸上了腰间剑柄,远视海天的眼神蓦然凌厉了起来。

        “应老前辈可你知不知道,先前章丘岗村的村民在走投无路之下,已经将洪圣庙中的种种事物抛入大海,就连你口中的《南海神广利王庙碑》都不曾幸免。他们想要驱散这滔天霪水,这想来是他们这一系村人代代相传的秘法,可是即便请出洪圣大王的神像,都已经毫无用处了,恐怕……”

        话不需要说完,江闻眼中已经满是隐忧,剩余最后一丝庆幸是见到村人正鱼贯而行,借由古庙外东南侧的古井密道消失不见,至少阖村倾覆的惨祸已经可以避免。

        “各位也赶紧走吧。这里越发危险了。”

        江闻对身旁的几名疍民说道,这些留下来的青壮年却毫不犹豫地摇头拒绝,表示要在这里共进退。

        江闻无奈转头接着对应老道说。

        “仗义每多屠狗辈,老前辈,你知不知道吴六奇把我们都出卖了。”

        听到这句应老道也逐渐神情严肃,眼下万般计划按部就班,都不如在关键时候时分的一锤定音,他与骆元通制定的诸多计划能够排除万难,此时也必须将一切赌在最关键的环节上。

        如今背叛也好、失利也罢,只要这一步能走出去,胜券就还握在己方的手中!

        “吴六奇如此反复无常,老朽也是始料未及。江掌门,唯今之计只有尽人事听天命,且看那边如何吧……”

        江闻缓缓转过头去,发现静立于沧溟海天之中,几乎要与漫天波涛合为一体的白衣少女骆霜儿,忽然高高抬起了柔荑………

        …………

        眼前没有音律、节拍,江闻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所见,因为骆霜儿竟然在海边忽然跳起舞蹈,脚步踩着莫名的鼓点翩然起舞,舞姿妩媚、韵律优雅,自始至终给人以美感。

        骆霜儿脚下的每一步,都像是落在人们的心上,手上的每个姿势,都像在拨动着人们的心弦,她心无旁骛地舞蹈了起来,在礁石上翩跹不绝,仿佛无数尸海之上浮动的一朵白莲,步步绽放出属于她的光彩。

        江闻眼前的景象慢慢幻变,仿佛海边是梳高髻、戴宝冠,着璎珞、舞飘带的,浓墨重彩、不悲不喜。弥漫的海雾化为仙雾,她在云雾缭绕中衣带飘扬,俯瞰众生万象;远处的鼓声转为乐声,在仙乐飘缈中舞姿妖娆,冷眼人间百态。

        眼前的景象还在变化,江闻发觉自己的心弦正被骆霜儿所影响,就像她在金盆洗手大会上演示过的惊鸿一瞥,她身上的武学乃至舞姿,似乎都有牵动人心的神秘力量,让人坚信骆霜儿即使不长翅膀,不生羽毛,不借助依靠云彩,单独凭借飘曳的衣裙和飞舞的彩带,也能凌空翱翔。

        “这是什么古怪功夫……”

        江闻丹田中有一股清明之气忽然窜起,打破了他眼中的幻妄,宴息了他心中的浮景。

        这也让江闻更加坚信眼前的不是什么舞蹈,而是一种摄魂夺魄的武学,演绎出的力量足以跨越空间的距离,直接作用在心灵之上,实际更近似于《九阴真经》中的移魂大法,也正是因此,通晓九阴真经武功的自己才能从中顿脱出来。

        “莫非骆霜儿想用移魂大法骗过蛟鬼?这做法倒是别出心裁,不知可以她的功力不知道能做到哪一步?难不成真能化身成为南海之帝祝融吓退蛟鬼?”

        天上的雨水缓缓飘落,给整个世界都笼罩上了一层薄纱,嘈杂的声音也随之柔和了下来,江闻惊讶地发现骆霜儿身前的浮尸竟然在缓缓飘开,似乎正受到某种抚慰与劝阻,乃至于四周野蛮的潮灾也蓦然平缓了下来,骆霜儿直入人心的舞蹈似乎真的起到了效果,无数仙神入座缓缓镇压住了蛟鬼。

        但仅仅是一瞬间,骇浪变再次化为惊涛袭来,似乎整个大海都被骆霜儿的行为所激怒,恐惧夹杂着愤怒一齐滔天涌起,仙雾破碎、仙宴杳然,出尘绝世的身姿终究不过是水面倒影,沸海只想要撕碎面前的一切蝼蚁。

        《无敌从献祭祖师爷开始》

        “果然还不够……”

        对于以舞蹈驱蛟辟邪的做法,江闻原本只觉得是异想天开,可当骆霜儿缓缓抽出腰间的韩王青刀执拿在手中,舞姿由翩跹婉约化为刚猛凶戾的时候,他才愕然惊觉自己如今所见到的是什么!

        1954年山东LY汉墓出土的画像石上有一幅《大傩图》,这幅图上画着当时人想象的妖魔鬼怪的形象,也可以见到十二个神的凶相,有的执斧,有的执短剑,张牙舞爪,作驱赶追扑之状,鬼怪四散奔逃,显示出十二神的无比威力。

        由于仪式的主题是驱疫逐鬼,所以舞蹈部分也随之而多作驱逐扑打及射杀等动作。这些钺舞、斧舞、短剑舞,皆可视为武学套路,也可以视作某种舞蹈!

        而骆霜儿此时刀舞所展示的姿态。正是远古中原流行的甲作、胇胃、雄伯、腾简、揽诸、伯奇、强梁、祖明、寄生、委随、错断、穷奇、滕根十二个凶神追恶食魑魅的景象,骆霜儿藏在最后跳起的、分明是某种失传已久的强大傩舞,天生就是为了驱疫逐鬼、酬神纳吉,表达神明的无上威严!

        【赫汝躯,拉汝干,节解汝肉,抽汝肺肠,汝不急去,后者为粮!】

        赫赫之威从骆霜儿娇小的身上爆发出来,就像是蛮荒大地上游荡着的凶恶神明,正奋力追逐着弱小的鬼物随手塞入口中,山泽湖海的精怪全部化为齑粉,只剩下天地间十二道狰狞残暴的身影,连绵的恶浪忽然息落了数尺,就连天地间的风雨都为之一滞。

        应老道的眼里闪过一丝惊喜,对着江闻说道。

        “好!看来起效了!”

        江闻注视着骆霜儿夺人心魄的傩舞,眼神中却没有丝毫迷醉之色,骆霜儿所做的事情和他正在参悟的武学有所关联,因此心中神兆闪现,恍然已得到了某样启迪,心中却也察觉到了一丝的异样。

        “应老前辈,这就是骆姑娘到洞庭湖学到的武功吗?难怪是洞庭,难怪是青刀……”

        难怪是洞庭!难怪是青刀!

        武功如何此时已不是最要紧的,这背后的含义才是重点!

        骆元通重金打造的所谓的青刀,原来就是模仿形容尖长如刀的青蒲叶。周处编著的《风土记》中有这样的记载:“……以艾为虎形,或剪裁为小虎,帖以艾叶,内人争相载之,以后更加菖蒲,或作人形,或削剑状,名为蒲剑,以驱邪却鬼……”

        按照周处的记载,洞庭地区很早就发现在家门口挂艾草、菖蒲等物可以祛邪,因菖蒲为世上五瑞之首,象征却除不祥的宝剑,生长的季节和外形被视为感“百阴之气”,叶片呈剑形,插在门口可以辟邪,故而所以被方士们称为“水剑”;后来的风俗则引申为“蒲剑”,更可以斩千邪。

        舞驱百鬼,刀斩千邪,骆元通这老家伙竟然是费尽心思将亲生女儿,打造成了一个妖邪辟易的人型镇物放到了南海古庙!

        面前的水波逐渐平息,万千浮尸也慢慢沉入水里,大地的震动之感更加明显,此时水底有浩瀚的龙吟声响起,万吨海水恍如被一处深不见底的深渊快速吞噬,落入其中转瞬不见,化为无数的漩涡彼此吞噬扩散着,大地也开始了缓缓震动,碎石不由自主地便滚落沸腾的大海之中。

        一道道洪波湮灭于眼前,似乎一切要结束了!

        可下一刻,骆霜儿起舞的脚步忽然一滞,原先顺畅的步伐被打断了节奏。此刻海天交接的深处,竟然生出了隆隆如雷的声响,瞬间覆压过了一切噪声干扰,肉眼可见的波纹沿着水面快速传波,那是一艘锈迹斑斑的大铜船倏忽出水,破浪漂浮在无尽的水面之上,破旧船体响起的鼓声如雷震不绝,瞬间打碎了骆霜儿先前的一切努力。

        脚下的海波由柔转刚,铿然一叶响彻四野,一股绝胜先前的波涛滚滚而来,狠狠拍荡在了近岸之上,群尸漂浮的海面也再一次沸腾不断,一朵浓黑到了极致的乌云正从天上飘来,夹带着难以言喻的恐怖之气,氤氲着残暴绝伦的雷霆电闪,转瞬间便卷土重来。

        “铜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江闻发现应老道对近在咫尺的乌云视而不见,却单独注视着锈迹斑斑的大铜船,神情中满是不可置信。

        察觉不对的江闻又接连向袁紫衣、傅凝蝶询问,她们却都看不见那朵不祥的乌云,一切仿佛都是江闻在过度紧张中出现的幻觉。

        江闻压制心中的不安问道:“铜船怎么了?出现在这里有什么不对吗?我现在在秦代船台也见过这艘铜船。”

        “晋代刘欣期《交州记》所记,有一湖去合浦四十里,每阴雨日,百姓见有铜船出水。所说的就是你所见到的铜船!”

        应老道咬紧牙关说道:“你要知道那不是普通的铜船,而是另一个镇物!蛟鬼如今竟然能驶动铜船,说明先前的镇法已经开始失效了!”

        应老道告诉江闻,汉代伏波大将军马援征交趾、进击九真、日南时,曾在岭南合浦集结军队训练水师,在湖边铸造铜船供北方军士学习划桨掌舵。后不知为何铜船湖在石康境内未被带走,民间传说,每当天阴下雨的时候,湖面上泛起袅袅烟雾,烟雾中会隐隐约约地现出铜船的影子,有时还会听到战鼓声。

        实际上这铜船与鼓声,便是汉代镇压蛟鬼所用之物,《廉州府志》(崇祯本)明确记载:

        相传伏波征交趾时,北海由外海运粮食至军桓,苦乌雷风涛之险。这个乌雷风涛之险,指的就是马援遭遇到了蛟鬼。

        当地直至如今仍有传闻,东汉时郡城西的合浦江出现了凶蛟,一日内连吃五羊,郡民十分恐慌请马援派出军士剿杀。马援听了长老的讲述之后立即派军士前往捕杀,但凶蛟十分狡猾,见有军士便潜伏不出,军士一走开才上岸猎杀禽畜让人防不胜防。

        马援设计在慈廉江边挖一大塘,塘中以猪羊作诱,并根据凶蛟属木,铸铜鼓置于塘中,取金克木之道相制。果然,凶蛟窜入塘中猎食猪羊时,被铜鼓镇住无法动弹,郡民便将此塘称为“铜鼓塘”。因铜鼓塘在廉州府城西门江之外,后世又称为廉州铜鼓塘。

        而如今铜船铜鼓竟被蛟鬼所驱使,分明就是对方反客为主,已经不能用原先的办法对付了!

        疍民此时正望着海面瑟瑟发抖,嘴里大呼小叫着都是蛟鬼上岸的意思,再从他们比常人要浅淡许多的瞳孔之中能够发现,疍民的视线正聚集在某一处离海岸很近的水面之处——而这处水面的正上方,就是那朵寻常人见不着的浓黑乌云。

        “你们能看见天上那朵乌云吗?”

        江闻再次询问他们,疍民们却纷纷摇头,表示他们只是凭借着某种内心直觉,能感觉到那里有东西正在靠近。

        骆霜儿似乎也察觉到某种异常,但她似乎还处在傩舞的影响之下,身上神威凛然并不退缩,只将长短双刀握在了手中,以脚踏奥妙无穷的步伐于岩石上游走,忽然有一道闪电从天上绽放光芒,光怪陆离的色彩瞬间斑斓了世界,骆霜儿玄之又玄地向着身前某处挥刀。

        寒光乍落,世间分明。

        清亮的刀光闪过,一切颜色销声匿迹,骆霜儿却仿佛遭到了重击被击退落入了海中,似乎又恢复了原本身躯娇小的女子模样,江闻眼中凝而不散的恐怖乌云也随即消失,仿佛从来都没存在于世界上,方才的光怪陆离也只是斑斓假象。

        可就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江闻分明看到了有一道状如长蛇,其首如虎的怪异形状,连接在水面到乌云之间的遥远距离,模样转瞬即逝却清晰可见。这绝不会是错觉,因为江闻甚至可以看见有怪异形状上有突起在之间交叉,就像两支肆意生长的畸角!

        眼下异状竟然没有断绝,虽然海波逐渐平稳,可天上的异状反而更加猛烈地随着鼓点生起,江闻缩小的瞳孔倒映出了一处、两处、三处、四处……

        五处!!

        那是足足五朵浓黑到了极点的乌云,不分前后地在天空中升起,身迹却只有江闻自己能看得见,映衬着混乱天幕中翻滚的雷云隐隐,昭示灾祸随时可能再次降临于世间。

        “各位水性好的先下去救人!”

        江闻当机立断地喊道,疍民也义不容辞地挺身而出。江闻可不希望骆霜儿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但他更加愤怒地看向应老道。

        “秦镇船台、汉镇铜船、唐镇古庙……快说,历代镇压蛟鬼的还用了什么东西!”

        江闻揪住了已经面如土色的应老道,“骆元通根本不知道马援铜船的底细,可你和李行合却知道的一清二楚!先前对此缄口不语肯定有问题,你们是不是一伙的?!”

        李行合先前在村中骗人的话术,如应老道所用的计策如出一辙,都是明讲着古虺成蛟兴风作浪,需要如端午行事以重新镇压,却绝口不提里面的内容,真真假假根本无法判断,似乎唯有这两师徒知道真相。

        骆元通轻信了应老道,于是他的独生女儿已经落水不见,尚可喜相信了李行合,想来也未必是一件明智的事情,故而江闻如今决定谁都不信,非把一切事情问个清楚不可。

        天上的光怪陆离的斑驳光影还在交错,江闻只觉得世间真实虚幻无法分割,那些横亘在沸海与乌云之间的五道怪影摇曳多姿,似乎被骆霜儿的十二神傩舞所彻底惊醒,展现在世间的模样使人绝望,光看一眼就足以头疼欲裂,孳生畸角就如怪羊蠕动,也让江闻产生了一个难以形容的联想。

        广州又名五羊城的原来,是曾经有五仙骑羊,各执穗禾一茎六出,降临广州,祝曰:“愿此阛阓永无荒饥。”然后五仙腾空飞去,羊化为石。

        言情

        这个故事的年代已不可考,有相传于周夷王(公元前895~公元前880年在位)时,也有说降临于周显王(公元前369~公元前321年在位)时,甚至有说降临于西晋时期,五仙更像是后人附会,原本只有五羊的痕迹。乃至于刘宋沈怀远也在《南越志》中记载着秦末“任嚣、尉佗之时,因有羊五色舞于楚庭,以为瑞,故图之于府厅矣”。

        江闻此时看着远处诡怪形状不停舞动,揪住应老道问出了一个堪称惊世骇俗的问题。

        “快说清楚,广州府千百年来盘踞隐伏的,到底是你口中的蛟鬼为祸,还是应该叫作……‘五羊舞于楚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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