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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9-18 08:1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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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三小时后的涂根 >>>
在露台上坐了整整三个小时,涂根仍然不能言语,不能动。
就像大脑突然被放进绝对零度或绝对真空,瞬间关闭所有功能,他凝视着夜色中的繁星,就连眨眼都只是勉力为之。
爱神坐在地上,头靠在他的膝盖上,长发垂地,随着清风微微飞舞,看起来还活着。
但他握住的手,早已变得冰冷,她身上的斑斑血迹,也已经凝固。
她那双美得让涂根溺死其中的眼睛,紧紧闭着,不再有任何颤动。额上有一个黑色的小囘洞,从那里漏掉的,本来是涂根宁愿死一万次也想要守护的一切。
世上所有可遇不可求的好东西,你得到和失去之间的距离,短得只有一点呼吸。
三个多小时之前,海滩上那场灭绝式的屠囘杀终于告一段落。对涂根来说,那段时间漫长得如同在地狱接受刑罚,但实际上,不过是转瞬即逝。
那时候他说不出自己的感受,再接下来,忽然之间其他的一切感受都不再重要。
当爱神向他走来,双手还捧着滴血的人头,红唇翕动,仿佛就要说出千言万语,解答涂根心中的一百个疑问。只要第一个单词从她的口中吐出,无论是谎言还是狂言,都能瞬间平息他的怒气,缓解他的焦虑,熄灭他正熊熊燃烧的心火,容易得像雪崩熄灭一根蜡烛。
结果她什么都还没得来及说,一支长箭呼啸而来,贯穿了她的前额。
她的身体软倒在涂根的怀里,眼神中有难以言说的深情和遗憾。爱神轻轻摇头,喃喃了一句什么,然后闭上了眼睛。
这一幕,前前后后不过几分钟的事,在涂根的脑海里,却反反复复再现了无数次。他什么都没有想,没有分析,没有悔恨或悲痛,那个记忆的播放器坏掉了,只剩下这个视频能正常播放。
直到有人出现,将他带来这里。
一个瘦削的男子无声地从房间走出来,站在涂根背后,静静地等待了一会儿。如意料之中地,涂根仍然没有任何搭理他的意思,但他们彼此都没有时间继续等待下去了。
男子轻轻吐了一口气,用带着日本腔调的英文轻轻说“探长,节哀顺变。现在,请你看看这样东西。”
涂根毫无反应,但男子并没有放弃,他从身后拎出一个桃红色的小登机箱,放在涂根面前。登机箱的把手上,还用同色的丝线拴了一个小信封。
“我相信这是尊夫人写给你的信,你需要我帮你读出来吗?”
涂根迟钝地想了很久,终于想明白了“尊夫人”和“一封信”之间的关系。他慢慢转过头来,第一眼看到的是信封上的落款,那是一个简单的花体字母缩写,是爱神真正名字的首字母大写。
然后是信封的正中间:“给我的爱人。”那也是她的笔迹。
涂根接过那封信,放在手心里,纸张是凉的,他的手心也是凉的,并且似乎决心永远不再热起来。
他弯腰把爱神抱起来,走进卧室,动作小心得如同抱着一朵玫瑰。他生平抱过无数死人,什么死法的都有,死人的身体比活着的时候几乎要重十倍。
但他觉得爱神轻得像一根羽毛,也许是因为他们彼此的灵魂都已经从那里离去的缘故。
他把爱神放在床上,盖好被子,留了夜灯,再走出去。他还顺手掩了门,动作中带着一种令人毛囘骨囘悚囘然的温柔。
瘦削男子站在起居室和阳台之间,看着涂根走出来,开了灯,他清秀得接近女性的脸孔和一双钢铁铸成般的大手在灯光下无所遁形。加雷斯的左膀右臂,MUD旗下第一号高手,松本刚。
他看着涂根将行李箱拿到自己面前,解下那封信,打开。松本没有凑过去看的意思,也没有问那里面是什么内容。
他已经看过了,那里面只有非常简单的一句话。
涂根这时候用一种机械的声音念了出来:“我们相遇的日期。”
既然是两个人相遇的日期,而且是涂根和爱神这样的两个人,那就纯属私人记忆,任何档案或资料都不可能记载,没有第三人可以求证。
为什么这么重要,重要得要特别留一封信告知——在写信的时候,她有没有预感到自己死期将近?这样简简单单的信息,有什么必要用语言以外的方式表达吗?
松本刚并不知道这句话具体指的是什么,事实上他也并不是非常关心。在这次出任务之前,加雷斯非常严厉地警告过他,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和涂根起冲突。他的任务,就是把涂根和这个桃红色行李箱,好好地带到纽约。
他默默地想,如果不是如此的话,他也许早就出手攻击涂根了吧。
一直想知道这个看起来疲倦平庸的中年男人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不但加雷斯对他赞不绝口、忍让三分,就是老爷子,也常常把他挂在嘴边,说是什么“名侦探之花”。看在上帝的分上,他到底哪个部分看起来会跟哪怕是蒲公英的花相似呢?
甚至那个倾国倾城又心狠手辣的美人,居然愿意下嫁给他,这种事情的荒谬程度,完全到达了世界八大奇迹之一的级别,不是吗?
松本刚看了一眼卧室的门,想起在荷兰阿姆斯特丹禅所门口正面目睹爱神大开杀戒的场景,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
涂根很平淡地看着那封信,看了很久,久得足够他把每一个字都嚼烂,吞下去,然后消化完全。然后他问:“你们要的,就是这个箱子?”
松本刚说:“我得到的命令是如此。”
“里面是什么?”
松本刚皱起眉头:“我听说是钚。”
涂根望了他一眼:“钚?核武器原料钚?”
“是的,这也是为什么你的婚礼有这么多不速之客的原因。MUD和各国情报机关都接到线报,奇武会为了报复全世界的追捕,在黑道的地下市场收囘购核武器原料,准备进行针对平民的大规模恐怖事件。”
恐怖事件一旦用到核武器,那确实是灭绝性的,但涂根本能地觉得这件事不符合逻辑。
“奇武会本身已经拥有一支现代化特种部队所需要的全部人力、物力,他们的财富也足够从军火市场上买到仅次于核武器的大规模杀伤武器,为什么一定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大费周章从核武器的原料人手?”
他有一个问题没有问,从心底深处他极度抵触那个问题:“为什么要送到已经从奇武会抽身退出的爱神这里?”
无论答案是什么,涂根都不会喜欢。
松本刚咧嘴一笑:“一年前,奇武会的确是如同奥林匹斯山上众神一般的存在,要人有人,要钱有钱。但十二财团在越狱之前,已经着手在法务和财务系统上全面脱离奇武会的控制,他们的执行团队也遭到大规模抓捕,基本处于半瘫痪状态。奇武会就像漂在大海中心的一棵树,内里其实已经被挖空了。”
他双手交叉在一起,缓缓向外推出,那双手强壮得如同猛兽。
“这箱钚,大概是他们从前的收藏。如果把这个看作是困兽的最后一击,我想,倒也不失是同归于尽的出色方式。”
“同归于尽”这个词像是黄蜂的尾针,戳中了涂根的神经,他的身体剧烈震动了一下,在海边的一幕再次如同潮水般冲上注意力的最前端。涂根莫名地感觉像有人从他后脑正向挥出一棒,疼痛异常真切。
他不再关心奇武会或其他任何人,突兀地问:“偷袭我们的,是你们的人?”
松本直视他的脸,那上面正切切实实地表现着“心如死灰”四个字,他带着邪恶的快意,落落大方地点头“是的,MUD的精锐部队,本意是趁你们春宵一刻值千金的时候,将箱子悄悄带走,但还是惊动了她。”
他在痛失所爱的涂根面前毫无惧色或愧色,他有他的苦果要咽,哀痛并无对错或正邪: “我的人都死了,都死在她手下,我们两清了。”
“至于是谁射囘出的那一箭,你信不信都好,和我们没关系。”
他额头上的青筋隐隐爆出,双手绞得更紧了。诚然事情是他们挑起的,吃这碗饭,也早就预见了自己的结局。但这一刻他仍然殷切希望涂根暴跳起来,为妻子报仇,跟他大打出手。
谁没有仇恨,谁不曾失去?
松本刚就是在爱神死的那一刻赶到海边的,他本该早点来,但加雷斯严令他要坚守职责,伺机而动,绝不可出现在战斗第一线。
而其他MUD旗下行动小组接到的命令,除了拿到箱子,另外一部分是:如有必要,对爱神格杀勿论。
松本刚见识过爱神的可怕,他根本无法理解为什么要下达这样的命令,那简直比日本“二战”时的神风敢死队还要愚蠢,但加雷斯和老爷子都没有给他任何解释。
有一些人是他亲手训练的,有的是他多年战友,一同出生入死,在凯旋庆功的夜里,大家趁着酒意发誓,要生同袍,死同穴。
那些人现在还躺在冰冷的海水里,涨潮后便消失无迹,海鱼会吃光他们身上的血肉,海水会腐蚀他们的白骨。
他们消失得如同从来没有存在过。他们不曾囘生同袍,也不可能死同穴,就如爱神和涂根也永不能白头偕老。
一切誓言,都是自欺欺人。
但涂根什么都没做,他只是坐在那里,默默地看着那个桃红色箱子,然后说:“现在呢?”
松本刚长出了一口气:“探长,我们走吧。”他垂下双手,身体却蓄势待发,“无论你愿不愿意,恐怕我们都要出发了。”
涂根叹了口气:“箱子在这里了,你们要我囘干什么?”
松本刚摇摇头:“我只是听命行囘事。”
涂根站起来,眼睛望向卧室,松本刚抢先说:“很快就会有人来料理这里,请尽管放心。”
涂根霍然转过头来,这是他第一次和松本刚正面对视,黯淡无神的眼睛里像炸开了一道雷,亮得连松本刚心里都打了一个寒战。他伸出手径直抓囘住松本刚的肩膀,后者身子一侧,没有躲开,往后借力一甩,居然没有脱开。松本刚一惊,正要挥拳反击,却听到涂根一字一顿地说:“你觉得我还有心?”
两人对峙了几分钟,涂根挥手推开松本刚,后者身体纹风不动,直直往后退了一步,轻轻呼出一口气。接着他打了一个电话,把桃红色箱子拎在手里,远处传来直升机的轰鸣,向着这边飞近。窗外黑影浮动,松本刚的直系下属列阵悄然等候任何变动的发生——涂根无处可去。
如同人生中所有的重要时刻,他对自己的命运无能为力,只能默然接受并适应。
涂根转身走进卧室,跪在床边,俯身过去轻吻爱神的嘴唇。卧室里很安静,夜灯的光柔和如梦,此情此景如同涂根幻想过的婚后生活某一日,他要出公差,她却在睡懒觉,在他告别的热吻里她会嘟着嘴伸出手来抱住他的脖子,也可能只是不耐烦地睡着,鼻息甜甜的。
涂根的喉咙像被一双手紧紧掐住了,下一秒钟也许就会窒息而死,就是这样,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不出来。
他只是徒劳地抱着爱神的手臂,将脸深深埋在她冰凉却仍然芬芳的肩上,他低声说:“我很快就回来,我很快就回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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