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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斯蒂芬.金作品《它》(完结),纯真与恐怖的绝佳组合,弟弟惨死在下水道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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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5-31 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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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6-6 08:54:30 | 显示全部楼层
    小时候,他是个拿无聊当有趣的活宝,有时很低级,有时很好笑,因为这样才能跟亨利·鲍尔斯那样的小孩相安无事,不会被他们杀了,自己也不会被无聊和寂寞搞到发疯。但他现在明白了,症结在于他的脑袋通常转得比同学们快十倍或二十倍。他们觉得他很怪、很诡异,甚至自找死路,要看他行为有多夸张而定,但他或许只是脑袋运转过度而已。除非你觉得脑袋运转过度没什么。

    总之,这种状态只要一段时间就能控制住。不是控制住,就是找到出口,例如变态公文包和彪福·齐斯德莱佛上校。在他踏进大学播音室后的那几个月里,理查德就发现了这一点,同时发现这就是他一直想要的。他一开始表现得不是很好,因为太兴奋了。但他很快发现自己不是有点天赋,而是天赋异禀,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他飞上云霄,狂喜飘然。此外,他还发现了宇宙运行的法则,起码是工作的成功之道。那就是从心里找出那个让你生活一塌糊涂的疯子,将他逼到死角,但不解决他。千万不要。杀死他太便宜那个混账了。你要替他安上牛轭,要他开始犁田。那家伙只要一上轨道,就会拼命干活,不时制造出一些好东西。其实就是这样,这样就够了。

    他是很逗趣没错,每分钟都在搞笑,但他后来顺利克服了每回搞笑背后的黑暗梦魇,至少他认为自己做到了。直到现在。长大一词忽然失去了意义。他此刻有新的东西要面对,起码要思考。那巨大而又愚蠢的保罗·班扬雕像就立在中央广场前方。

    我肯定是规则里的例外,威老大。

    你确定那里什么都没有吗,理查德?一点都没有?

    就在中央广场旁……我好像看到……

    刺痛再度袭击他的眼睛,让他紧闭双眼,惊诧地呻吟一声。但疼痛来去匆匆,转眼就消失了。不过,他还闻到一种味道,对吧?不是现在的味道,而是来自过去,让他想起(我在这里,理查德,抓住我的手,抓得到吗?)迈克·汉伦。是烟让他眼睛刺痛流泪。他们二十七年前吸到那阵烟,最后只剩他和迈克留下,两人看见——

    回忆又中断了。

    他朝塑料制成的保罗·班扬雕像走近一步。小时候,雕像的巨大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现在则讶异于它那夸张的低俗。雕像本身就有六米高,加上一米八的基座,立在中央广场草坪边缘微笑俯视外运河街的车流与行人。广场是一九五四年到一九五五年兴建的,当初是为了小联盟棒球队,但球队终究没成立。翌年,德里镇议会投票通过兴建雕像的经费提案。这项提案在镇政府听证会和《新闻报》的读者来信栏都引发激烈争辩,不少人认为雕像会很动人,成为热门景点,但也有人认为塑料的保罗·班扬雕像很夸张、俗气,蠢到极点。理查德记得,德里高中美术老师致信《新闻报》,表示雕像如果立在德里,她一定会把那怪物炸掉。想到这里,理查德不禁微笑,心想那位女士不晓得有没有被续聘。

    争辩——理查德现在知道这根本是大镇或小城才有的大惊小怪——持续了将近半年,当然一点意义也没有。雕像已经买了,就算镇议会违背常情(这一点在新英格兰尤其如此)决定舍弃花钱买来的东西,那也得考虑储藏在哪里。后来雕像还是立了起来——不是雕刻的,而是在俄亥俄州一家塑料工厂直接压铸成型——只是用大得能当船帆的帆布罩住。一九五七年五月十三日,雕像正式揭幕,那天也是德里建城一百一十五周年纪念日。可想而知,一部分镇上居民对此愤怒抱怨,另一部分镇上居民则欢天喜地。

    揭幕当天,保罗身穿连身工作裤和红白方格衬衫,胡须浓得发黑、发亮,一副伐木工人样,肩上扛着一把肯定是斧头界哥斯拉的塑料斧头。他仰头对着北方不安地微笑,天空就和他著名的伙伴的肤色一样蔚蓝(不过,贝比在揭幕当天没有出现,因为加上一头蓝色公牛雕像的价钱高得吓人)。

    参加揭幕典礼的孩子们(总共有几百个,包括十岁的理查德·托齐尔。他和爸爸一起来)对塑料雕像都是欢欣接受,完全没有批评。家长将刚会走的小孩放到正方形基座上拍照,然后用担心而又开心的神情看着小孩笑着在保罗的大黑鞋上爬来爬去(更正:塑料大黑鞋)。

    来年三月,又累又怕的理查德千钧一发地躲过了追杀之后,就是坐在这其中一张长椅上。鲍尔斯、克里斯和哈金斯从德里小学一路追着他跑,几乎跑过了整个镇子,最后总算让他在佛里斯百货的玩具部甩掉了他们。

    相较于班戈的豪华店面,德里的佛里斯百货显得很寒酸,可是理查德根本不在乎。对他来说,那里就像暴风雨来时的避风港。亨利·鲍尔斯紧追在后,理查德已经累得七荤八素,走投无路之下只好冲进百货商店。亨利显然不了解旋转门的运作原理,为了抓住理查德,差点把手指夹断。理查德猛力推门,逃进店里。

    他大步下楼,衬衫下摆在背后飞舞。理查德听见旋转门砰砰作响,和电视上的枪响一样大声。他知道鲍尔斯、克里斯和哈金斯还在追他。他大笑着跑到地下一楼,但那是因为紧张。他其实像掉进陷阱里的兔子一样惊慌。他们这回真的打算揍他一顿(他当时还不晓得自己十周后会发现他们三个不只能揍人,还能杀人,尤其是亨利·鲍尔斯。要是他知道七月会发生那场惊天混战,让他对于那三个人的凶狠不再有任何怀疑,他现在一定会吓得脸色发白),而且整件事其实非常愚蠢。

    那天,五年级的理查德和同学走进体育馆,正好有一群六年级学生往外走。粗壮的亨利走在他们之间,就像母牛群中的公牛一样突出。虽然他是留级生,和理查德一样是五年级,但都是和高年级学生一起上体育课。屋顶水管又在漏水,法齐奥先生还没摆出小心地面湿滑的立牌。亨利踩到水滑了一跤,一屁…跌在地板上。

    理查德还来不及制止,不听使唤的嘴巴已经脱口而出:“帅啊,狗吃屎!”

    亨利和理查德班上的同学哄堂大笑,但站起身来的亨利脸上没有笑容,而是像刚出炉的砖块一样红。

    “等着瞧吧,四眼田鸡。”亨利抛下一句就继续往前走。

    笑声立刻停了。所有男孩都看着理查德,好像他已经是死人一样。亨利没有停下脚步观察其他人的反应,只是低头兀自往前走,手肘因为撞到地板而发红,裤子屁…部位湿了一大片。理查德看着亨利裤子湿掉的地方,觉得自己不知好歹的嘴巴又张开了……但这回他闭上了,上下两排牙齿像大门般猛然关上,快得差点咬断舌尖。

    好吧,但他很快就会忘记了,他换衣服时不安地告诉自己,一定会。那家伙的脑袋回路向来不怎么灵光,每回拉大便之前可能还得先看说明书,哈哈。

    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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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5-31 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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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6-6 08:54:43 | 显示全部楼层
    “你死定了,贱嘴!”绰号“鼻涕虫”的文森特·塔里恩多跟他说,一边伸手提上短裤,盖住他那只有干花生大小的阴茎,语气既难过又带着敬意,“不过别担心,我会献花给你的。”

    “把你耳朵切下来,顺便带点花椰菜吧。”理查德反唇相讥,所有人都笑了,连“鼻涕虫”塔里恩多也笑了。为什么不呢?笑一笑无妨。什么,我担心?当他汗流浃背地冲过女性内衣和家居用品部朝玩具部狂奔、感觉两颗卵蛋就要高过肚脐的时候,他们早就回家看电视《米奇俱乐部》的吉米·多德和米老鼠,或是听弗兰基·莱蒙在《美国舞台秀》唱《我不是少年犯》了。是的,他们可以笑。哈哈哈哈哈。

    亨利没有忘记。理查德特地从学校附属幼儿园那头开溜,以防万一。可是亨利已经派贝尔齐·哈金斯守在那里,同样以防万一。哈哈哈哈哈。

    幸好理查德先看到贝尔齐,否则就没戏唱了。贝尔齐望着德里公园,一只手拿着没有点着的香烟,另一只手做梦似的抠着斜纹棉裤的屁…。理查德心脏狂跳,蹑手蹑脚地穿过操场,走到宪章街上。快要走到路口时,贝尔齐才转头看见他。贝尔齐大喊亨利和克里斯,之后追逐就开始了。

    理查德逃到玩具部时,里头半个人也没有,连销售人员都不见踪影,真是糟到极点——没有大人能及时插手,在事情失控之前制止他们。他听见三个凶神恶煞愈来愈接近,但他已经跑不动了。每喘一口气,左腰的伤口就痛一次。

    他瞥见一扇门,门上写着紧急出口,开启将触动警铃,心中忽然燃起一丝希望。

    理查德跑到摆满唐老鸭吓人箱、日本制美国坦克、有盖玩具枪和发条机器人的走道,冲到那扇门边使劲压动门把。门开了,三月中旬的凉风吹了进来,警报声大作,声音尖锐刺耳。理查德立刻弯身跪下,躲到隔壁走道里。门还没关上,他已经躲好了。

    亨利、贝尔齐和维克多大步冲进玩具部,正好看见门关上,警报声停止。三个人抢到门前,亨利跑在最前面,表情专注又坚决。

    这时总算出现一名店员,快步跑了过来。他穿着丑到极点的格子花呢运动夹克,外头套了一件蓝色尼龙防尘外衣,眼镜镜框和白兔子的眼睛一样红。理查德觉得那家伙很像饰演匹柏斯先生的沃利·考克斯,害他不得不捂住不知好歹的嘴巴,免得哈哈大笑。

    “孩子们!”匹柏斯先生大喊道,“你们不能从那里出去!那里是紧急出口!嘿!你们几个!孩子们!”

    维克多有点紧张地看了店员一眼,但亨利和贝尔齐不为所动,于是维克多也就跟着他们。警报声再度响起,时间比上次更长。三个孩子冲进走道里。警报声还没停止,理查德已经站起来,快步走回女性内衣部。

    “你们几个以后再也不准进百货商店了!”店员跟在他后头大吼。

    理查德回过头来,用嘀咕婆婆的声音说:“年轻人,有人跟你说你看起来很像匹柏斯先生吗?”

    他就这样逃过一劫,从佛里斯百货走了将近一千六百米来到中央广场……衷心希望自己已经远离灾祸了,至少眼前如此。他累坏了。他在保罗·班扬雕像左边的长椅上坐下,只想拥有片刻宁静,让自己恢复体力。不久他就能起身回家了,但这会儿坐在这里享受午后阳光,感觉实在棒到了极点。这天早上虽然飘着冷冷细雨,但此刻真的感觉春天就要来了。

    草坪远处,他看见中央广场的大帐幕。时值三月,大帐幕上用蓝色半透明大字写着:嘿,青少年朋友!

    三月二十八日过来同欢吧!

    阿尼·金斯堡摇滚秀!

    杰利·李·刘易斯、企鹅乐队、弗兰基·莱蒙与青少年乐队、基恩·文森特与蓝帽乐队,还有“砰砰”弗雷迪·大炮给你一整晚的娱乐!

    这才是理查德想看的表演,但他知道不可能。在他母亲心目中,娱乐可不包括杰利·李·刘易斯告诉美国青年谷仓里有鸡,谁的鸡,哪个谷仓,我的谷仓,也不包括弗雷迪·大炮高唱他的塔拉哈西姑娘有高传真音响。她承认自己当年还是豆蔻少女时,也曾经为了弗兰克·辛纳屈(她现在都叫他讨厌鬼)尖叫,但她和威廉·邓布洛的母亲一样誓死反对摇滚乐。查克·贝瑞让她心惊胆跳,理查德·潘尼曼(年轻歌迷和小歌迷口中的小理查德)则让她想“像鸡一样呕吐”。

    理查德从来没问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父亲对摇滚乐没有好恶,因此或许能被说服。但理查德心里明白,这件事母亲说的话才算数,至少到他十六七岁之前都是如此。等她认同摇滚乐的时候,摇滚乐早就过气了。

    在这件事上,理查德觉得丹尼和少年乐队的看法比他母亲中肯,那就是摇滚不死。他很喜欢摇滚乐,即使其实只有两个来源——第七台下午时段的《美国舞台秀》和晚间时段的波士顿WMEX电台——但当夜色深沉,阿尼·金斯堡热情而沙哑的嗓音有如降灵会上出现的鬼魂一样缭绕时,歌曲的节奏总是不只让他快乐,还让他感觉自己变得更大、更强、更超越一切。弗兰基·福特高唱《海上邮轮》或埃迪·科克兰哼唱《夏日蓝调》都让他飘飘欲仙。摇滚乐里有一种力量,似乎专属于瘦小孩、胖小孩、丑小孩和害羞小孩,简单说就是属于窝囊废的力量。因此他崇拜胖子多明诺(本·汉斯科姆和他比起来,简直就是瘦皮猴)、巴迪·霍利(他和理查德一样戴眼镜)、尖叫杰伊·霍金斯(他在演唱会上从棺材里出场,起码理查德是这么听说的),还有舞跳得和黑人一样好的多维尔乐队。

    呃,差不多一样好。

    他总有一天会得到摇滚乐。他有把握等他母亲不再坚持、决定顺他意的时候,摇滚乐依然存在。但那绝对不会是一九五八年的三月二十八日……也不会是一九五九年……或是……

    他的目光从大帐幕移开,接着……呃……接着他一定睡着了,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只可能出现在梦中。

    这会儿他又回到这里,但不再是过去的他,而是终于得到摇滚乐……并且开心地发现再多也不够的理查德·托齐尔。他的目光飘向中央广场的大帐幕,看见上头用同样的蓝色大字写着布告,让他有如惊恐地发现了不得了的珍宝:

    “六月十四日”

    “重金属狂热!”

    “犹太祭司乐队”

    “铁娘子乐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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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5-31 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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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6 08:54:59 | 显示全部楼层
    “在此或任何售票点购票”

    他们删掉“一整晚的娱乐”那句话了。但在我印象中,只有这一句不一样,理查德心想。

    丹尼和少年乐队的声音隐约浮现,仿佛长廊另一头传来的廉价收音机的声音:摇滚不死,我要摇滚到底……摇滚永留青史,等着瞧吧,伙伴……

    理查德回头看了德里守护者保罗·班扬一眼——根据传说,顺流而下的木材就是在这里上岸,因而催生了德里。很久以前,佩诺布斯科特河和坎都斯齐格河的河面每到春天都会挤满原木,黑色树皮映着阳光闪闪发亮,脚快的人可以从地狱半亩地的华丽温泉酒吧走到布鲁斯特的蓝波酒吧(这家店声名狼藉,大家都戏称它为血桶酒吧),靴子上的水不会淹过第三个鞋带交叉点。起码理查德小时候是这么听说的,他认为这些传闻都有一点保罗·班扬的影子。

    老保罗,他抬头望着塑料雕像想,我离开之后你都在做什么?有没有凿出新的河床,拖着斧头回家?有没有弄出新的湖泊,因为你想要一个大浴缸,泡澡时可以泡到脖子?有没有像你那天吓我一样再去吓其他的孩子?

    啊,他忽然全想起来了,就像想起一直在舌尖打转却始终出不来的字一样。

    他当时坐在那里,在令人醺醺然的三月阳光下昏昏欲睡,想要回家看最后半小时的《美国舞台秀》,忽然一阵暖空气扫到他脸上,将他额头上的头发往后吹开。他抬头一望,发现保罗·班扬的塑料大脸就在他面前,比电影里的人头还大,占据了他整个视野。暖风是刚才保罗弯身造成的……只是他已经不太像原本的保罗了。他的额头变得低而突出,几撮粗硬的鼻毛从红彤彤的酒糟鼻里冒出来,双眼爬满血丝,其中一只眼有轻微的斜视。

    斧头不在保罗肩上,被他拿来撑着身子。他身体靠着斧柄,斧头的钝端在水泥人行道上拖出一道壕沟。他依然咧嘴微笑,但没有一丝开怀的感觉。一…气味从他发黄的牙齿之间飘了出来,闻起来很像炎热树丛里腐烂的小动物。

    “我要吃了你。”巨人用低沉的嗓音隆隆说道,就像地震时巨石碰撞发出的声响,“把我的母鸡、竖琴和那一袋金子统统还给我,否则我就他妈的立刻吃了你!”

    他说话吐出的空气让理查德的衬衫有如暴风中的船帆一样狂乱飞舞。理查德缩回长椅上,瞪大双眼,头发像钢刺一样竖了起来,整个人被腐肉味包住。

    巨人哈哈大笑,双手握住斧柄。泰德·威廉斯在球场上可能也是这样握着心爱的球棒(要叫棒槌也可以)。巨人将斧头从人行道上的凹洞里拔出来,高举到空中,发出可怕的咻咻声。理查德突然明白巨人打算将他劈成两半。

    但他觉得自己动弹不得,像木头一样毫无知觉。那又怎样?他在打瞌睡,正在做梦。随时可能有汽车司机朝过马路的小孩按喇叭,把他吵醒。

    “没错!”巨人隆隆说,“到了地狱你就醒了!”就在斧头往上停在最高点的瞬间,理查德明白这不是梦……就算是梦,也是会死人的梦。

    他想尖叫却发不出声音,便急忙滚下长椅,跌在雕像原本所在位置周围的碎石地上。雕像不在了,只剩基座和两根外露的大铁条。铁条的位置就是之前雕像双脚的位置。斧头往下砍劈,发出强大慑人的低鸣。巨人脸上的微笑变成杀人狂魔的狰狞,双唇往后猛收,露出塑料牙龈,闪着恐怖的红光。

    斧头的刀锋击中理查德刚才坐的长椅,锐利得几乎没有发出声音,但长椅立刻断成两半,向两边倒下,绿漆底下的木材显得刺眼而苍白。

    理查德躺在地上继续试着尖叫,一边挣扎着站起来。碎石掉进他的衣领,一路滑到他裤子里。保罗矗立在他面前低头瞪视,眼睛和井盖一样大,瞪着瑟缩在碎石地上的小男孩。

    巨人往前跨了一步。黑色皮靴踩在地上,理查德感觉地面震动,碎石飞溅有如云雾。

    理查德翻身趴着,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但还没站稳就准备跑,结果又摔倒趴回地上。他听见空气从自己肺部冲了出来,头发落到他的眼前。他看见运河街和主大街一如平时般车来车往,仿佛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没有人看见和在乎保罗·班扬动了,从基座上走下来,想用那把露营车大小的斧头杀人。

    阳光被遮住了,理查德躺在一块人形阴影里。

    他手忙脚乱地跪坐起来,差点倒向一边。他勉强起身,开始拼命狂奔,跑得膝盖几乎顶到胸口,手肘有如活塞上下甩动。他听见背后再度出现可怕的低鸣声,但感觉不像声音,而是压迫皮肤和耳鼓的压力:咻——!

    地面震动,理查德牙齿打战,有如地震时彼此碰撞的盘子。他不用回头也知道保罗的斧头就落在离他脚跟只有几厘米的地方。

    可笑的是,他心里竟然浮现多维尔乐队的歌声:噢,布里斯托的孩子强得像手枪,跳起布里斯托踏步舞一级棒……

    他脱离巨人的影子,再度踏入阳光下。他开始大笑,就像曾经逃离佛里斯百货发出的疲惫笑声一样。他气喘吁吁,腰间的伤口再度发疼。他鼓起勇气,回头偷看了一眼。

    只见保罗·班扬的雕像和原先一样立在基座上,肩扛斧头仰望天空,咧嘴露出传奇英雄那永远乐观的笑容,被砍成两半的长椅也完好如初,碎石地面耙得整整齐齐,见不到保罗(他属于我,安奈特·芬妮契洛在理查德脑海中疯狂唱着)的巨大鞋印,只有一道拖行的痕迹,是理查德刚才(逃离巨人)做梦从长椅上摔下来弄的。水泥人行道上没有鞋印,也没有斧凿的痕迹,只有一个被大孩子追的小孩,做了一个被巨人——也可以说是巨人版的亨利·鲍尔斯——追杀的梦。

    “妈的!”理查德用颤抖微弱的声音骂了一句,接着发出一声虚弱的笑。

    他又逗留了一会儿,想看雕像会不会再次移动,例如眨眼、将斧头换到另一边肩上或再次走下基座追杀他。当然,这些事一件也没有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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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5-31 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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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6 08:55:11 | 显示全部楼层
    当然。

    什么,我担心?哈哈哈哈哈。

    打盹、做梦,就这么简单。

    然而,就像林肯、苏格拉底或某人说的,真是够了。他应该冷静下来回家了,跟《影城疑云》里的“库奇”一样故作没事。

    虽然穿过中央广场更快,但他还是决定放弃,选择绕着公园兜了一圈,不想再次靠近雕像。那天傍晚,他已经将这件事忘光了。

    直到现在。

    这里坐着一个男的,他想,穿着罗帝欧大道顶级服装店买的苔绿色运动外套,脚踩巴斯威钟平底鞋,臀部被CK内裤包着,舒适地戴着软式隐形眼镜,在这里回忆一个乡巴佬小孩的梦境。在那孩子眼中,帆布鞋和背部有圈圈糖的常春藤T恤就是最流行的装扮。这里坐着一个大人,看着同一个雕像说,嘿,保罗,老保罗,我想说你还真是完全没变,他妈的一点也没变老。

    他觉得之前的解释依然成立:是梦。

    严格说来,他并不排斥怪物的存在。怪物又没什么。他不是在播音室报过伊迪·阿明(伊迪·阿明(Idi Amin Dada,1925-2003),乌干达第三任总统,军事独裁者。)和吉姆·琼斯(吉姆·琼斯(Jim Jones,1931-1978),“人民圣殿教”的创立人,于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十八日胁迫九百多名信徒服毒自杀。)的新闻,还有那个把一家麦当劳炸得稀巴烂、杀死所有人的家伙?拜托,怪物多的是!只要花三十五美分就能在报纸上读到怪物的故事,听收音机的话还免费,何必花五美元买电影票?他想如果他能接受类似吉姆·琼斯的事情,当然也可以相信迈克·汉伦的说法,起码相信一阵子。它甚至有它独特的魅力,因为它是“外物”,所以没有人需要为不幸负责。他相信怪物可以有多重面貌,就像新奇物品店有很多塑料面具一样(与其买一副,他想,不如买很多副,因为买一打还有折扣,对吧?)……但九米多高的塑料雕像走下基座,还想用塑料斧头砍人?这就有点扯了。就像林肯、苏格拉底或某人还说过,我荤腥不忌,但不是什么都吃。这实在——

    他的眼睛忽然又一阵刺痛,来得毫无预警,他惊慌地哀号了一声。这一回比之前都痛,位置更深,时间更久。他惊慌失措,双手捂住眼睛,本能地用食指去摸下眼睑,想摘下隐形眼镜。可能是感染,他恍惚想道,但老天爷啊,怎么痛成这样?

    他拉下眼睑,熟练地准备眨动眼睛,让隐形眼镜脱落(然后花十五分钟在长椅旁边的碎石地上睁大近视眼东摸西找。可是谁鸟它啊,他这会儿痛得像钉子插进眼睛一样),但疼痛却突然消失了。不是慢慢消失,而是转眼就不痛了。前一秒还痛得要命,下一秒就没了。他眼睛流了几滴泪,然后就停了。

    理查德缓缓放下双手,心在胸口狂跳,等着疼痛再来就摘下隐形眼镜。但疼痛没有出现。他发现自己忽然想起小时候唯一被吓到的那部恐怖电影,可能因为他太在乎眼镜,太在意自己的眼睛。那部英国电影叫作《匍匐之眼》,由福里斯特·塔克主演。电影不怎么样,其他小孩笑得不行,但理查德没有笑,反而全身发冷,脸色苍白,四肢麻木。当那一只胶状眼睛从人工烟雾中浮现,眨动纤维般的假睫毛,理查德完全失去了平常插科打诨的模仿能力。看见那只眼睛感觉很糟,仿佛上百个难以捉摸的恐惧与不安忽然成真了似的。看完电影之后不久,他有一天梦见自己拿着一根大图钉,对着镜子将图钉缓缓扎进瞳孔里,感觉鲜血像潮水般从眼底涌起,眼睛一阵麻木。他记得——他终于想起来了——隔天醒来发现自己尿床了。但他第一个感觉不是丢脸,而是松了一口气,可见那场噩梦有多可怕。他抱着湿掉的床单,让那温暖贴着身子,欣慰地发现那不是鲜血。

    “去他的!”理查德·托齐尔用不稳的语气低声说道,随即准备起身。

    他打算回德里旅馆睡个午觉。与其走上回忆甬道,他宁可在洛杉矶高速公路上塞车。他的眼痛很可能只是疲劳和时差的缘故,加上一个下午忽然重回过去的压力。他吓够了,也探索够了。他不喜欢自己的思绪跳来跳去。彼得·加布里埃尔那首歌叫什么?《吓死猴子》。嗯,这只猴子被吓够了,该回去睡个觉,整理一下想法了。

    他站起身来,目光再次飘向中央广场前的大帐幕,霎时双脚发软,又一屁…重重坐了回去。

    “变声怪才理查德·托齐尔”

    “重返千舞之城德里”

    “为了向“贱嘴”致敬”

    “本市荣耀推出”

    “理查德·托齐尔“全是死人”摇滚秀”

    “巴迪·霍利、理奇·瓦伦斯、大博普”

    “弗兰基·莱蒙、基恩·文森特、马文·盖”

    “伴奏乐队”

    “吉米·汉德里克斯 主吉他手”

    “约翰·列侬 节奏吉他手”

    “菲尔·莱诺特 贝斯手”

    “凯斯·沐恩 鼓手”

    “特别来宾 吉姆·莫里森”

    “理查德,欢迎回家!”

    “你也死定了!”

    他感觉好像有人让他不能呼吸似的……接着他又听见那声音,那压迫肌肤和耳鼓的气压、锐利逼人的低语:咻!他翻下长椅摔到碎石地上,心想:这就是所谓的既视感,你现在知道了吧,以后不用再问人了——

    他肩膀着地滚了一圈,抬头望向保罗·班扬的雕像,但看到的不是保罗,而是小丑。塑料做成的它华丽显眼,看起来美极了,六米高的身体五颜六色,仿佛涂着荧光漆,抹着油彩的脸庞下方裹着一圈大襞襟,银色西装胸前有一排橘色绒毛扣,也是塑料做的,跟排球一样大。它手上没有斧头,而是抓着一把塑料气球。每颗气球上都刻着两行字:继续摇滚吧和理查德·托齐尔“全是死人”摇滚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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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5-31 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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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6 08:55:24 | 显示全部楼层
    理查德手脚并用,慌忙往后退。碎石钻进他裤子里,他听见名牌运动外套腋下裂开了。他翻身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回头一望,只见小丑低头看着他,眼睛在眼窝里骨碌碌转动。

    “我是不是吓到你了,老弟?”它用如雷的声音吼道。

    理查德脑袋一片空白,却听见嘴巴自行答道:“这只是小儿科而已,波左兄,没什么。”

    小丑微笑点头,仿佛早就知道似的。它咧开血盆大口,露出獠牙般的牙齿,每颗都和剃刀一样锐利。“我现在就能解决你,”它说,“不过那太浪费了。”

    “我也是,”理查德又听见嘴巴说,“等我们把你他妈的脑袋剁下来,那才叫有趣,宝贝。”

    小丑笑得更开心了。它举起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理查德觉得一阵风扫过额头,撩开头发,就像二十七年前一样。小丑用食指比着他,手指和柱子一样粗。

    和柱子一样——理查德想到这里,眼睛忽然再度疼痛,感觉就像生锈的钉子刺进果冻般的眼珠。他尖叫一声,伸手捂脸。

    “取走邻人眼中的沙粒前,最好先注意自己眼中的梁木。”小丑抑扬顿挫地说,轰隆的声音让空气为之震动。理查德再度被甜甜的腐肉味包住。

    他抬起头,匆匆往后倒退五六步。穿着华丽裤子的小丑向前弯身,戴着手套的双手放在膝盖上。

    “还想玩吗,理查德?要不要我指着你的小鸡鸡,让你得前列腺癌?还是指着你的脑袋,让你长脑瘤?不过我猜有人会说里面早就长满了。我可以指着你的嘴,让你那爱招摇的蠢舌头烂得流脓。这些我都做得到,理查德,想看吗?”

    它的眼睛愈睁愈大、愈睁愈大,黑色瞳仁大如垒球。理查德在那双眼眸中见到宇宙尽头才有的疯狂黑暗,还有足以令他发疯的卑鄙愉悦。那一瞬间,他忽然明白它不是在开玩笑,它真的能做到那些事,而且不止。

    然而,他再次听见自己开口说话。不是他的声音,也不是他从前和长大后所发出的声音,而是他没听过的声音。事后讲起这件事,他迟疑地对其他人说那声音有一点像呆头黑先生,洪亮、骄傲、自嘲又尖刻。“少来这一套,你这个小丑白人鬼子!”他咆哮道,接着突然又哈哈大笑,“干,滚你妈的狗屎蛋!我得闪了,我得闪了,我的大屌硬又翘!我有时间,还有一套。你要敢耍贱,我就使出妙计让你哇哇叫!听到没有,小白脸?”

    他觉得小丑退却了,但不敢逗留看个究竟。他发足狂奔,手肘上下摆动,运动外套的后摆有如翅膀在背后飞舞,完全没发现一个父亲正带着刚会走路的孩子来看雕像,而他的举止让那父亲一脸提防地看着他,仿佛他是疯子一样。理查德心想,其实呢,各位,我觉得我自己已经疯了。哦,天哪,真的是。刚才那个肯定是世界上最差劲的模仿,想不到却奏效了,竟然——

    这时,小丑如雷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小男孩的父亲充耳未闻,但小婴儿忽然小脸一皱,哭了起来。父亲抱起儿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虽然怕得要命,理查德还是留意观察眼前的一切。小丑似乎又气又高兴,也可能只是愤怒:那只眼睛在这里,理查德……听到没有?那只匍匐的眼睛。假如你不想飞走,不想道别,就来这里跟这只大眼睛说声嗨吧!想来就来,随时都行。听到没有,理查德?记得带溜溜球,然后叫贝弗莉穿长裙,里面再穿四五件衬裙,把丈夫的戒指套在脖子上!叫埃迪穿凉鞋!我们会演奏波普爵士,理查德!我们会表演所有的劲歌金曲!

    理查德跑到人行道才敢回头,但眼前的景象让他完全开心不起来。保罗·班扬还是不见踪影,而小丑也消失了。站在基座上的变成七米六高的巴迪·霍利,正忙着将徽章别在格子花呢运动外套的窄领上。徽章上写着:理查德·托齐尔“全是死人”摇滚秀。

    巴迪戴着眼镜,镜脚一边用胶带粘着。

    小男孩还在大哭,他父亲抱着他快步走回镇中心,刻意避开理查德。

    理查德往前走,(脚没有不听使唤)努力不去想(我们会表演所有的劲歌金曲!)刚才发生的事儿,心里只想待会儿回到德里旅馆,要去酒吧痛饮威士忌,然后睡午觉。

    想到酒(普通的酒)让他舒服了一点。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保罗已经回到原位,对着天空微笑,肩上扛着塑料斧头,理查德感觉更好了。他加快脚步,匆匆远离雕像。过了一会儿,他甚至开始觉得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但他眼睛再度刺痛,而且剧痛难当,他沙哑地叫了出来。前面一个看着乌云散去发呆的年轻女郎回头看了他一眼,迟疑片刻之后快步走到他身边。

    “先生,您还好吧?”

    “我的隐形眼镜,”他勉强挤出声音说,“该死的隐形眼——天哪,好痛!”

    这回他伸出食指的速度太快,差点戳进眼里。他扒开下眼皮,心想:我一定会摘不下隐形眼镜,绝对是。我会摘不下隐形眼镜,然后一直痛下去,最后眼睛瞎掉瞎掉瞎——

    但才一眨眼,隐形眼镜就出来了,和往常没有两样。清晰能辨、所有颜色轮廓明确、面孔清楚的世界顿时消失,变成了模糊的色块。之后他和那位热心助人的高中女生在人行道上找了快十五分钟,怎么也找不到他的隐形眼镜。

    在他身后,理查德似乎听见小丑哈哈大笑。

    那天下午,威廉没有遇到潘尼歪斯,但他确实见到了鬼。真正的鬼。威廉当时认为如此,之后发生的事情也没让他改变主意。

    他走到威奇汉街,在乔治一九五七年十月遇害的下水道口停下脚步,蹲下望进凹入人行道的下水道里。他心跳得很厉害,但还是往里头看。

    “出来啊,怎么不出来?”他低声说道,心里浮现一个不算疯狂的念头,觉得自己的声音正在黑暗滴水的下水道里飘荡,飘呀飘,打在布满青苔的石墙和废弃多时的机器上,不停反弹发出回音。他觉得自己的声音漂浮在死寂静止的水面上,或许正同时在城里上百个下水道里回荡。

    “快出来,否则我们就进去抓、抓你。”

    他焦急地等候响应,有如捕手将手摆在两腿之间。没有回应。

    他正想站起来,一个身影忽然罩住他。

    威廉急忙抬头,准备正面冲突……没想到却是个小孩,可能只有十岁或十一岁,穿着褪色的男童军短裤,露出疤痕累累的膝盖。男孩一只手拿着棒冰,另一只手拿着和膝盖一样伤痕处处的玻璃纤维滑板。棒冰是荧光橘色,滑板则是荧光绿。

    “先生,你常对着水沟讲话吗?”男孩问。

    “只有在德里。”威廉回答。

    两人认真互望一眼,接着同时哈哈大笑。

    “我想问你一个蠢、蠢问题。”威廉说。

    “好。”那孩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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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5-31 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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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6 08:55:35 | 显示全部楼层
    “你听、听到过下水道有声音吗?”

    男孩望着威廉,一副这人疯了的表情。

    “好、好吧,”威廉说,“算我没、没问。”

    他转身离开,走了大约十二步——他往上坡走,隐约想回家看看——忽然听见那男孩喊道:“先生?”

    威廉回过头来。他一手勾着运动外套垂在肩头,领子没扣,领带也松了。男孩仔细打量他,似乎已经后悔开口喊人了。接着他耸耸肩,仿佛在说管他呢。

    “我听到过。”

    “真的?”

    “真的。”

    “它说什么?”

    “我不晓得。它讲外国话,我是在荒原那边的一个抽水站听到的。那些抽水站看起来很像穿出地面的管子——”

    “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听到的是孩子的声音吗?”

    “一开始是小孩,后来变成大人的声音,”男孩迟疑片刻又说,“我吓坏了,就跑回家跟爸爸说。他说可能是回音之类的,从某人家里一路沿着下水道传到那儿。”

    “你相信吗?”

    男孩露出迷人的笑容说:“我有一本《信不信由你》,里头有一个男的牙齿会发出音乐,电台音乐,因为他补牙的材料就像迷你收音机。这种事儿我都信了,没有理由不相信我爸爸说的话。”

    “嗯,”威廉说,“但是你到底信不信?”

    男孩迫不得已地摇摇头。

    “你后来再听到过那种声音吗?”

    “还有一次,”男孩说,“那次我在洗澡。是女孩子的声音,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哭。我吓得一洗好就拔掉浴缸的塞子,心想也许能冲走她,你知道。”

    威廉又点点头。

    男孩胆子变大了。他直直望着威廉,眼里闪着入迷的光彩:“先生,你也听过那种声音吗?”

    “我听过,”威廉说,“很久以前了。你知道德里有小孩被谋杀的事情吗,孩子?”

    男孩眼中的光彩没了,被谨慎和不安所取代。“我爸爸说不能和陌生人说话,他说谁都可能是那个凶手。”他后退一步,躲到一棵榆树的斑驳树荫下。二十七年前,威廉曾经在这棵树下摔过车,把脚踏车把手都弄弯了。

    “我不是凶手,孩子,”他说,“过去四个月我人在英国,昨天才到德里。”

    “我还是不应该和你说话。”那孩子说。

    “也对,”威廉同意道,“这是你、你的自由。”

    男孩沉默片刻,接着说:“我以前和约翰尼·弗瑞是好朋友,他人很好,他死的时候我哭了。”他若无其事地把话说完,将剩下的棒冰塞进嘴里,接着吐出染成橘色的舌头舔了舔手臂。

    “别靠近水沟和下水道,”威廉轻声说,“还有空地、荒地和调车场,但主要别靠近水沟和下水道。”

    男孩的眼神又亮了起来。沉默良久之后,他说:“先生,你想知道一件有趣的事儿吗?”

    “当然。”

    “你知道那部鲨鱼把人吃光光的电影吗?”

    “所有人都知道啊,《大、大白鲨》。”

    “呃,你知道我有一个朋友叫汤米·威坎纳沙,脑袋不太灵光,秀逗秀逗的,你懂我意思吗?”

    “嗯。”

    “他觉得他在运河看到了大白鲨。两周前,他一个人跑到贝西公园,他说他看到鲨鱼鳍,说有两三米长。光是鳍就那么长,你懂吗?他说:‘杀死约翰尼和其他孩子的就是它,是大白鲨,我看到了所以我知道。’我说:‘运河污染得很严重,不可能有生物,连小鱼都活不了,你竟然以为看到大白鲨。你疯了,汤米。’汤米说大白鲨冲出水面,就像电影里演的一样,冲出来要咬他,还好他及时躲开。很好笑,对吧?”

    “是很好笑。”威廉附和道。

    “他疯了,对吧?”

    威廉犹豫片刻之后说:“孩子,你也离运河远一点,知道吗?”

    “你是说你相信他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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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5-31 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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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6 08:55:47 | 显示全部楼层
    威廉沉吟不语。他想耸肩,结果却点了点头。

    男孩低低吁叹一声,仿佛丢脸似的低下头说:“嗯,我有时也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威廉走到孩子面前说。男孩抬头认真地看着他,这回没有避开。“你的膝盖都被滑板搞烂了,孩子。”

    男孩低头看着伤痕累累的膝盖,咧嘴笑着说:“是啊,我想也是,我有时候会摔跤。”

    “我可以试试看吗?”威廉忽然问。

    男孩张口结舌望着他,随即笑了。“那一定很好玩,”他说,“我从来没看过大人玩滑板的。”

    “我会给你两毛五。”威廉说。

    “我爸爸说——”

    “不要拿陌生人的钱或糖、糖果。他说得没错。但我还是会给你两毛、毛五,你觉得怎么样?我溜到杰、杰克逊街就好。”

    “不用了。”男孩说完又哈哈大笑,这回笑得很纯真、很活泼,“你不用给我两毛五,我自己有两美元,不缺钱。但我一定要看你溜。不过要是摔断骨头,你可别怪我。”

    “别担心,”威廉说,“我有保险。”

    他用手指拨动其中一个磨损的轮子,很喜欢它转得又快又轻松的感觉,仿佛里头装了上百万个滚珠轴承,声音很顺耳,在他的胸口唤起一…尘封已久的感受,和渴望一样温暖,和爱一样愉悦。威廉笑了。

    “怎么样?”男孩问。

    “我想我一定会摔、摔死。”威廉说,男孩笑了。

    威廉将滑板放到人行道上,一只脚踩上去前后推动,试试滑行的感觉。小男孩看着他。威廉想象自己踩着酪梨绿滑板从威奇汉街溜到杰克逊街,身上的运动外套迎风胀得像个气球,秃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和滑雪初学者一样战战兢兢弯着膝盖,那副模样一看就知道他们觉得自己一定会摔倒。他敢说那男孩绝对不会这样溜。那男孩溜滑板(全速打击魔鬼)绝对像玩命一样。

    美好的感觉从他胸口消失了。威廉可以想见滑板从自己脚下溜走,在街上疾驰而去,有如一道荧光绿的闪电。只有小孩才会喜欢这种颜色。他可以想见自己屁…着地,甚至摔得四脚朝天。接着画面转到德里医院的单人病房,就是埃迪那回摔断手臂住的房间。威廉·邓布洛全身打上石膏,一只脚被滑轮高高吊起。医生进来看了看巡诊单,又看了看他,然后说:“邓布洛先生,你犯了两个错误。一是滑板操作不当,二是忘了您已经快四十岁了。”

    他弯身拿起滑板还给男孩,说:“还是算了吧。”

    “胆小鸡。”男孩说,但语气并不恶劣。

    威廉伸手将拇指插在腋下,挥动翅膀似的鼓动双臂,说:“咕咕咕咕!”

    男孩笑了:“嗯,我得回家了。”

    “溜滑板小心一点。”威廉说。

    “溜滑板不可能小心的。”男孩对威廉说,好像看到疯子一样。

    “也对,”威廉说,“好吧,就像我们搞电影的人常说的,我知道了。不过,别靠近水沟和下水道,还有记得结伴。”

    男孩点点头:“我就在家附近。”

    我弟弟也是,威廉心里想。

    “反正很快就会结束了。”威廉对男孩说。

    “真的吗?”男孩问。

    “我觉得是。”威廉说。

    “好吧,改天见……胆小鸡!”

    男孩一只脚踩在滑板上,另一只脚往前蹬。滑板一开始溜动,他就将另一只脚也踩上滑板,沿着街道风驰电掣,让威廉觉得他简直在玩命。但男孩溜得就像威廉猜的一样好:有点慵懒,但很优雅。威廉心中升起一丝怜爱和兴奋,很想成为那个男孩,但又抱着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恐惧。男孩溜着滑板,仿佛世界上没有死亡和衰老。他穿着男童军卡其短裤和破球鞋,肮脏的脚丫没穿袜子,头发飞扬,似乎永远不会死亡和消失。

    小心点,孩子,你这样转不了弯的!威廉忧心地想,但男孩有如舞者般屁…朝左一扭,脚趾在绿色玻璃纤维滑板上一转,就轻轻松松绕过街角弯上了杰克逊街,好像不会有人挡路一样。威廉想,孩子,事情不会老是这么顺利的。

    他从旧家门前经过,但没有停留,只放慢成散步的速度。院子里有人。一位母亲坐在躺椅上,怀里抱着熟睡的婴儿,看另外两个孩子(可能八岁和十岁)在还沾着雨水的草地上打羽毛球。弟弟将球打过球网,妇人大喊:“打得好,西恩!”

    房子还是从前的深绿色,门上的扇形窗也还在,但他母亲的花圃没了。视线所及,他父亲在后院用捡来的铁管做成的方格铁架也不见了。他记得乔治曾经从上头摔下来,撞断了一颗牙齿。他那时叫得多大声啊!

    他看着哪些东西还在,哪些东西消失了,很想走到抱着婴儿的妇人身边,跟她打声招呼,嗨,我是威廉·邓布洛,以前住在这里。妇人会说,真好。不然还能怎样?他能问她自己当年小心翼翼在阁楼横梁上刻的面孔(他和乔治以前会用飞镖射那张脸)还在吗?他能问她夏夜特别炎热的时候,她的孩子会偶尔睡在有纱窗的后廊上,一边看着天边的闪电,一边轻声聊天吗?他想他是可以问这些事儿,但他觉得自己如果想展现魅力,一定会结巴……况且他真的想知道答案吗?这间房子从乔治死后就失去了温度,也不是他此行返回德里的目的。

    于是他继续往前,头也不回地走到街角,右转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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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5-31 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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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6 08:55:59 | 显示全部楼层
    他很快就到了堪萨斯街,朝镇中心前进。他在人行道旁的篱笆前伫立片刻,俯瞰下方的荒原。篱笆还是原来的破烂木栏,石灰漆斑驳褪色,荒原看起来也没有不同……或许变得更原始了。威廉唯一察觉的改变只有垃圾掩埋场长年缭绕的脏烟不见了,旧掩埋场被现代化的垃圾处理场取而代之,还有一条高架道路横跨在荒原上方,应该是高速公路的延伸段。除此之外,其他一切几乎都和那年夏天没有两样。杂草和灌木丛沿着斜坡一路往下蔓生,左边连接平坦的沼泽区,右边是浓密杂乱的树林。他们过去称之为竹林的地方还看得见,银白色的竹节有三四米高。他记得理查德曾经拿那叶子来抽,说那玩意儿和爵士乐手抽的东西很像,可以让人亢奋,结果搞得大病一场。

    威廉听见许多小溪的潺潺声,看见坎都斯齐格河的辽阔河面上波光粼粼。虽然垃圾掩埋场消失了,但空气中的味道还是没变。新生植物的浓浓香气遮盖不住排遗和人类垃圾的臭味。味道很淡,但不可能闻不到。腐烂的味道,来自幽暗地下的气息。

    上回在这里结束,这回也要在这里结束,威廉心想,不禁打了个冷战,在那里……在地底下。

    他又逗留片刻,深信一定会见到什么,见到某种宣告,显露自己这回重返德里所要对抗的恶魔的身影。可是没有。他听见生气勃勃的潺潺泉水声,这让他想起他们当年盖的水坝,还看见树木和灌木丛随着微风摇摆,不过仅此而已。没有任何迹象。威廉继续前进,将手上沾到的石灰屑拍掉。

    他一边回忆往事,一边做着白日梦朝镇中心走,不久又遇到一个孩子。这回是个女孩,年约十岁,穿着灯芯绒高腰裤和褪色的红上衣,一手在拍球,一手抓着洋娃娃的人造纤维金发。

    “嘿!”威廉说。

    女孩抬头看着他说:“干吗?”

    “德里最棒的商店是哪一家?”

    女孩想了想,说:“对我还是对所有人来说?”

    “对你。”威廉说。

    “二手玫瑰、二手衣服。”她毫不迟疑地说。

    “你说什么?”威廉问。

    “什么我说什么?”

    “我是说,那是店名吗?”

    “当然。”女孩说,看着威廉的眼神好像在说他很弱似的,“二手玫瑰,二手衣服。我妈说那里卖的东西很破,但我就是喜欢。他们卖老东西,例如我从来没听过的唱片,还有明信片。那里的味道很像阁楼。我得回家了,再见。”

    她说完便头也不回往前走,一手拍球,一手抓着洋娃娃的头发。

    “嘿!”他在她身后大喊。

    女孩回过头来,神情怪异地说:“你到底要问什么?”

    “那家店!那家店在哪里?”

    女孩说:“就在你走的这个方向,一里坡的山脚下。”

    威廉觉得过去的事渗入了回忆,渗入了他。他并不想问那个小女孩什么,可是问题却像香槟塞似的,砰地脱口而出。

    他沿着一里坡的下坡路走,朝镇中心前进。童年记忆中的仓库和罐头工厂(那些窗户肮脏、发出浓浓肉味的阴暗砖房)几乎都消失了。盔甲和星辰两家包装厂还在,但汉普菲尔没了,而老鹰牛肉和犹太肉品公司的原址则变成一家得来速银行和一间面包店。崔克兄弟货运站的原据点立了一个广告牌,用老派的字体写着二手玫瑰、二手衣服,和那女孩说得一模一样。红色砖墙漆成黄色,十几年前或许鲜艳明亮,现在却又暗又脏,成了奥黛拉口中的尿黄色。

    威廉缓缓走上前去,心里再度浮现既视感。他事后告诉其他伙伴,他还没进去之前就知道自己会遇到谁的鬼魂。

    二手玫瑰的橱窗脏到极点。它不是下东区的古董店,没有精巧的轴柱床或胡西耶橱柜,也没有用隐藏式探照灯打亮的大萧条玻璃器皿,而是他母亲口中嫌恶至极的“北方佬当铺”。里头的破烂东西多得离谱,堆得到处都是,乱七八糟。衣服披在衣架上,吉他挂在钩上,有如勒住脖子的绞刑犯。角落里摆着一箱四十五转唱片,价格牌上写着:一张十美分,一打一美元:安德鲁斯姐妹、派瑞·柯莫和吉米·罗杰斯等乐手。店里还有童装和难看的鞋子,前面摆着一张卡片,写着:二手货,状况不坏,每双一美元。两台看来不太灵光的电视机,另一台正朝着街道放送画面模糊的《明星十八变》。一箱旧平装书,大多都没了封面(两本两毛五、十本一元,店内更多,包括“火辣”书籍)。下面是一台大收音机,白色塑料外壳脏得要命,旋钮跟闹钟一样大。一张布满灰尘的餐桌,桌面龟裂满是凿痕,上头摆了几个肮脏的花瓶,插着塑料花。

    不过,对威廉来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只是背景,他的目光一下子就盯在某个东西上。他瞪大眼睛,用不可思议的神情看着它,全身狂起鸡皮疙瘩。他的额头滚烫,双手发冷,感觉心里所有的门似乎都打开了,他就要记起一切了。

    银仔就在右边橱窗里。

    脚架已经没了,前后挡泥板也开始生锈,但手把上的喇叭还在,喇叭的塑料球老旧龟裂,而威廉一向擦拭光亮的喇叭则暗淡无光,凹痕处处。理查德经常坐着兜风的后置物架还在,不过已经弯了,只剩一根螺丝拴着。其中一位车主在坐垫铺上了仿制虎皮,但也磨损到斑纹都几乎看不见了。

    银仔。

    泪水从威廉的脸颊缓缓滑落,他茫然伸手拭泪,接着用手帕把泪水擦干净,然后走进店里。

    二手玫瑰店里飘着陈年霉味。那小女孩说得没错,很像阁楼的味道,不过不是很好闻。不是擦拭时渗入旧桌面的亚麻籽油味,也不是丝绒或天鹅绒的味道,而是腐朽书封、灰尘、鼠粪和黑胶椅垫经过多年烈日炙烤发出的气味。

    橱窗里,播放《明星十八变》的电视机传来欢笑声。店内某处,自称是“您的好友鲍比·罗素”的电台主持人正在玩有奖问答,只要说出《天才小麻烦》的沃利是谁饰演的,就可以得到王子的新专辑。威廉知道答案,是一个叫托尼·道伊的小孩,但他不想要王子的新专辑。收音机摆在高架子上,左右两边都是十九世纪的肖像画。店老板坐在收音机和肖像下方,年纪四十左右,身穿名牌牛仔裤和渔网T恤,头发抹油后梳,瘦得近乎憔悴。他双脚翘在书桌上,桌上堆满账本和一台老旧的滚筒收款机。他手里拿着一本平装小说,书名是《工地猛男》,威廉觉得应该没得过普利策奖。桌前地板上有一个发廊灯,条纹不停向上旋转,磨损的电线横越地板接到脚板插座上,有如一条疲惫的蛇。灯前方标语写着:独步染发!两百五十美元。

    门上的风铃响起,桌前的男人将火柴夹在读到的地方,抬起头问:“需要什么吗?”

    “是的。”威廉说。他正想开口问那辆脚踏车的事儿,不料心里突然冒出一句话,赶走了所有思绪:他双手握拳打在柱子上,依然坚持自己看到鬼了。

    老天,这到底怎么回事?

    (握拳挥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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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5-31 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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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6 08:56:16 | 显示全部楼层
    “有什么特别想找的吗?”老板问。他语气很客气,眼睛却紧盯着威廉。

    他看着我的表情,威廉虽然心里难过,却觉得有趣,好像我抽了爵士乐手常抽的东西变得很亢奋一样。

    “有,我对那、那、那——”

    (握拳打在柱子上)

    “那、那、那个——”

    “您说发廊灯吗?”老板的眼神变了。威廉虽然搞不清状况,但记得自己从小就不喜欢那种眼神:见到口吃患者时的焦急神色,仿佛恨不得插嘴把话讲完,好让那个可怜虫闭嘴。但我没有结巴!我治好了!我他妈的没有结巴!我——

    (依然坚持)

    这几个字清清楚楚,让威廉觉得一定有人在他心里说话。他就像《圣经》时代的人一样,被恶魔附身了,被某种“外物”侵入。但他认得那个声音,是他自己的声音。威廉觉得脸上渗出温热的汗水。

    “那根柱子我可以算你(看到鬼了)便宜一点儿,”老板说,“老实讲,平常两百五我是不卖的,今天特别卖你一百七十五美元,如何?我店里就只有这么一件古董。”

    (柱子)

    “什么柱子,”威廉大叫一声,吓得老板后退一步,“我感兴趣的不是柱子。”

    “您还好吧,先生?”老板问道,脸上的担忧神情掩饰了眼里的提防,但威廉看见他左手离开桌子,立刻(出自归纳更胜于直觉)明白桌子下有一个开着的抽屉,而老板的手十之八九正摆在手枪上。他可能担心威廉是抢匪,但更可能只是纯粹的担心。毕竟这老板显然是同志,而阿德里安·梅伦的小命当初就是断送在本地年轻人手上。

    (他双手握拳打在柱子上,依然坚持自己看到鬼了)

    这句话驱走了所有思绪,感觉就像疯了一样。这句话是打哪里来的?

    (他握拳挥打)

    不断重复。

    威廉突然猛力进攻,强迫自己将那句怪话翻译成法文,就像十几岁时治疗口吃那样。字词鱼贯浮现在他脑海中,他逐一转换……忽然觉得口吃的压力舒缓了。

    这时他才察觉老板刚才说了什么。

    “对、对不起,你说、说什么?”

    “我说你要发羊痫风就到街上去发,我可不希望你在店里胡搞。”

    威廉深吸一口气。

    “我们重、重来一次,”他说,“假装我刚、刚进来。”

    “好吧,”老板尽量客气地说,“你刚进来,然后呢?”

    “橱窗里的脚、脚踏车,”威廉说,“你打算卖多少钱?”

    “二十美元,”老板的语气轻松了一些,但左手还在桌子底下。“我想它原本是施文牌的,但现在变成拼装车了。”他打量威廉说,“这辆车不小,您可以自己骑。”

    威廉想起那个溜绿色滑板的小男孩,便说:“我想我已经过了骑脚踏车的年、年龄了。”

    老板耸耸肩,左手终于伸了出来:“给儿子的?”

    “是、是的。”

    “他几岁?”

    “十、十一岁。”

    “对十一岁的男孩来说,这辆车有点大。”

    “你收旅行支票吗?”

    “只要面额不超过货款十美元就行。”

    “那我开二十美元的支票给你,”威廉说,“可以跟你借个电话吗?”

    “只能打本地。”

    “是本地。”

    “那就请便吧。”

    威廉打电话给德里图书馆,迈克在。

    “威廉,你在哪里?”迈克问,随即补上一句,“你还好吧?”

    “我很好。你见到其他人了吗?”

    “没有,我们晚上才会碰面,”他说完停顿片刻,接着说,“顺利的话。需要我帮什么忙吗,威老大?”

    “我买了一辆脚踏车,”威廉平静地说,“不知道是不是方便骑到你家?你家有车库之类的地方可以放脚踏车吗?”

    电话另一头陷入沉默。

    “迈克,你还在——”

    “我还在,”迈克说,“是银仔吗?”

    威廉看了店老板一眼,他又开始看书了……但也可能只是盯着书,其实正竖耳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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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5-31 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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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6 08:56:29 | 显示全部楼层
    “对。”

    “你人在哪里?”

    “一家叫二手玫瑰、二手衣服的店。”

    “好吧,”迈克说,“我家地址是帕莫巷61号,你从主大街——”

    “我会找路。”

    “好,那就晚点见了。要一起吃晚餐吗?”

    “好啊。你可以下班了?”

    “没问题,有事交给卡罗尔就行了,”迈克说完迟疑片刻,接着说,“她说刚才有一个家伙来图书馆,大概在我回来一小时前。她说那家伙走的时候神色像鬼一样。我要她描述一下,结果是本。”

    “你确定?”

    “对。还有那辆脚踏车,那也很巧合,不是吗?”

    “的确。”威廉一眼盯着店老板说,对方似乎依然沉浸在书里。

    “那就我家见了,”迈克说,“帕莫巷61号,别忘了。”

    “不会的,谢了,迈克。”

    “祝你好运,威老大。”

    威廉挂上电话,店老板忽然合起书本:“找到放车的地方了吗,老兄?”

    “嗯。”威廉拿出面额二十美元的旅行支票签了名,店老板小心检查,要不是威廉现在心有旁骛,肯定会觉得大受侮辱。

    检查完毕,老板开了收据,将支票收进老收款机里,接着起身双手叉腰伸了伸身子,随即朝橱窗走去。他轻巧地绕过那一堆垃圾和准垃圾,动作漫不经心却又熟练,让威廉看得目不转睛。

    老板举起脚踏车,转身将车牵到展示区的边缘。威廉握住把手帮他,不禁打了个冷战。银仔。重逢。他牵着银仔……

    (他双手握拳打在柱子上,依然坚持自己看到鬼了)

    他不得不用力挥走这个念头,因为它让他感觉晕眩而又突兀。

    “后轮有一点儿没气,”店老板说(事实上,后轮整个扁了)。前轮有气,可是磨损得非常厉害,连钢丝都露出来了。

    “没问题。”威廉说。

    “你可以从这里骑过去?”

    (从前可以,现在不晓得)

    “应该吧,”威廉说,“谢了。”

    “不客气。如果还想要那个发廊灯,记得回来。”

    店老板帮他挡门,威廉推着脚踏车向左转,开始朝主大街走。路人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看他一个秃头男人推着后轮没气、喇叭突出在生锈置物篮上方的大脚踏车前进,但威廉几乎没注意,只是满心赞叹,没想到自己长大的手掌依然和塑料手把很合。他想起小时候一直想将五颜六色的塑料条塞进手把的洞里,让它们迎风飞扬,却始终没做。

    他在中央街和主大街口的“平装先生”书店暂停,将车靠在楼房墙上,把运动外套脱掉。轮胎没气的脚踏车很难推,下午又很热。他将外套扔进篮子里,继续前进。

    链子锈了,他心想,之前的主人显然不太用心照顾(他)它。

    他停下脚步,皱起眉头,想要回想当年银仔怎么了。被他卖掉了?送人还是搞丢了?他想不起来,但那个蠢句子(他双手握拳打在柱子上,依然坚持)再度浮上心头,就像战场上出现安乐椅、壁炉出现收音机、人行道上插着一排铅笔一样突兀和诡异。

    威廉摇摇头,那句子立刻化成一道轻烟散去。威廉继续推着银仔往迈克家走。

    但在找出联结之前,他先做了晚餐——炒洋葱蘑菇汉堡和菠菜沙拉。他和威廉整顿好银仔之后,两人都饥肠辘辘了。

    迈克家小而整洁,是白底绿边的鳕鱼角平房。威廉将车推到帕莫巷时,他正好回到家。他开的是福特车,车龄很老,肚边翼板生锈了,后车窗也裂了。威廉想起迈克之前说的,离开德里的窝囊废俱乐部成员都不窝囊了,只有他留在这里,生活依然贫乏。

    威廉将银仔牵进迈克家的车库。车库地板覆着一层油腻的灰尘,除此之外就和家里一样整洁,工具都挂在钩上,锡制罩灯很像台球桌上的吊灯。威廉将脚踏车靠在墙边,两人手插口袋看着银仔,默默看了一会儿。

    “是银仔没错,”后来,迈克开口说,“我还以为你搞错了,结果真的是它。你打算怎么做?”

    “他妈的我哪知道?你有打气筒吗?”

    “有,而且我想我还有补胎工具。这轮胎没内胎吧?”

    “以前的轮胎都是,”威廉弯腰看了看没气的轮胎说,“没错,没内胎。”

    “还准备骑这辆车吗?”

    “当、当然不,”威廉厉声说,“我只是不想看、看它轮胎瘪掉。”

    “你说了算,威老大,都听你的。”

    威廉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但迈克已经走到车库后墙去拿打气筒了。他从橱柜里拿出补胎工具盒递给威廉,威廉好奇地看着盒子。盒子是锡制的,和他小时候看到的没什么两样,尺寸和形状跟自己卷烟抽的人常带的那种盒子很像,差别只在于顶端又亮又粗,用来磨胎皮,好上补丁。盒子看起来是全新的,上头还贴着价格卷标,写着七美元二十三美分。他记得小时候只要一美元二十五美分左右。

    “你不是买来玩的。”威廉说。他的语气不是发问。

    “不是,”迈克承认道,“我上周才买的。老实说,是在购物中心买的。”

    “你有脚踏车吗?”

    “没有。”迈克看着威廉说。

    “你只是碰巧买了它。”

    “一时冲动,”迈克说,眼睛还是看着威廉,“那天醒来忽然觉得可能派得上用场,一整天都在想这件事,所以……我就买了。现在你果然用上了。”

    “是啊,我果然用上了。”威廉同意,“但就像肥皂上的标语说的:亲爱的,这背后代表着什么呢?”

    “你问其他人吧,”迈克说,“晚上见面的时候。”

    “你觉得所有人都会到吗?”

    “我不晓得,威老大,”迈克说完停顿片刻,接着说,“我想或许不会所有人都到齐,可能有一两个人决定溜之大吉,或是……”

    “假如那样,我们该怎么办?”

    “我不晓得,”迈克指着补胎工具说,“我可是花了七美元买下它的,你到底要拿来用,还是看看而已?”

    威廉从车篮里拿出运动外套,小心翼翼地挂在墙壁的挂钩上,接着将银仔倒放在地上,用椅垫立着,开始谨慎转动后轮。他不喜欢生锈的车轴发出的吱嘎声,心里想起男孩滑板轴承安静的转动声。上一点三合一润滑油就搞定了,他想,链子也不妨上点油,锈得太厉害了……还有纸牌,轮辐上要装纸牌。我猜迈克这里一定有,而且是很好的纸牌。脚踏车牌的纸牌。赛璐珞膜让纸牌又硬又滑,第一次洗牌总是会撒了一地。没错,还要纸牌,用晒衣夹固定——

    他的思绪忽然中断,心头一凉。

    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怎么了,威廉?”迈克轻声问道。

    “没事儿。”他手指摸到一个又小又圆又硬的东西,便用指甲伸到下面往上拉。小图钉从轮胎上脱落。“凶手找、找到了,”他说。那句话忽然又不请自来,猛然浮现在他脑海中:他双手握拳打在柱子上,依然坚持自己看到鬼了。但这回在他的声音之后,又出现了他母亲的声音:再试一次,威廉,你就快成功了。然后是饰演盖伊·麦迪逊跟班金格斯的安迪·狄凡大吼:威廉,你这个疯子,等等我!

    威廉打了个冷战。

    (柱子)

    他摇摇头。我到现在讲这句话还是会口吃,他想,心里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就要完全了解这句话了,但随即前功尽弃。

    他打开工具盒开始工作,弄了很久才搞定。迈克靠在墙上,午后的阳光在墙面打出一道光柱,他卷起袖子,拉松领带,吹着口哨哼歌。威廉听了好一会儿才听出那是《她用科学让我盲目》。

    威廉一边等待黏合剂凝固,一边(为了找事情做,他这么告诉自己)为银仔的链子、齿轮和车轴上油,虽然没有改善车的外观,但当他转动轮子时,发现吱嘎声消失了,这让他非常开心。反正银仔本来就不以外貌取胜,速度才是它的强项,和闪电一样快。

    忙到下午五点半左右,他已经完全沉浸在维修工作中,享受那令人满足的修修补补,几乎忘了迈克的存在。他将打气筒的喷嘴拴在后轮胎的气嘴上,看轮胎慢慢鼓胀,粗略估计胎压是不是够了。他看见补丁发挥作用,觉得很开心。

    他觉得差不多了,便旋下喷嘴,正打算将银仔摆正,忽然听见背后传来洗牌的沙沙声。他猛然转身,差点将银仔撞倒。

    只见迈克手里拿着蓝底的脚踏车纸牌,对他说:“你在找这个吗?”

    威廉颤抖着长叹一声:“我猜你也有晒衣夹,对吧?”

    迈克从衬衫口袋拿出四个晒衣夹递给威廉。

    “正好放在口袋里的,对、对吧?”

    “没错,差不多是那样。”迈克说。

    威廉接过纸牌想要洗牌,但两只手抖得太厉害,纸牌从手里撒出来,撒了满地都是……不过只有两张正面朝上。威廉瞥见那两张牌,抬头看着迈克。但迈克目光盯着散落的纸牌,咧嘴露出牙齿。

    那两张牌都是黑桃A。

    “不可能,”迈克说,“我才刚打开那盒牌,你看。”他指着摆在车库门边的垃圾桶,威廉看见了纸牌的包装膜,“一副牌怎么可能有两张黑桃A?”

    威廉弯腰拾起那两张牌。“一副牌撒在地上怎么只有两张正面朝上?”他问,“这个问题更有——”

    他翻过纸牌看了一眼,将牌递给迈克看。两张牌一张是蓝底,一张是红底。

    “天哪,迈克,你把我们卷进什么事情里了?”

    “你打算怎么办?”迈克用麻木的声音问。

    “不怎么办,”威廉说完忽然哈哈大笑,“这不正是我应该做的吗?假如施展魔法需要先决条件,那些条件就会自行出现,不是吗?”

    迈克没有回答。他看着威廉走向银仔,将纸牌固定在后轮。威廉的手还在抖,所以花了一点时间,但最后还是完成了。他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伸手一推让后轮转动。纸牌有如机关枪似的嗒嗒扫过车辐,划破车库里的寂静。

    “走吧,”迈克轻声说,“进屋里去,威老大,我来弄点吃的。”

    两人狼吞虎咽地吃完汉堡,在后院抽烟,看着天色慢慢变黑。威廉拿出皮夹挑了一张名片,写下他在二手玫瑰橱窗里看到银仔之后就一直缭绕心中的那个句子,递给迈克看。迈克抿着嘴唇细细阅读。

    “你看得懂这句话的意思吗?”威廉问。

    “‘他双手握拳打在柱子上,依然坚持自己看到鬼了。’”他点点头说,“我知道这句话。”

    “那就跟我说吧,还是你又要讲那句屁、屁话,要我自己想答案?”

    “不会,”迈克说,“这件事我想我可以告诉你。这句话出自英国统治时期,是一句绕口令,后来成了口齿不清或口吃患者练习用的句子。那年夏天,一九五八年夏天,你母亲一直要你练习这句话,你走到哪里就念到哪里。”

    “真的?”威廉说,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自己回答,“的确是。”

    “你那时一定很想让她高兴。”

    威廉忽然觉得想掉泪,但只点了点头。他不敢让自己开口。

    “但你没有成功,”迈克对他说,“我记得是这样。你拼命努力,但舌头就是一直打结。”

    “我成功过一次,”威廉说,“至少一次。”

    “什么时候?”

    威廉狠狠捶了野餐桌一拳,力道大得让手隐隐作痛。“我不记得了!”他大声吼道,接着又闷闷说了一次,“我真的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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