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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诡秘武林:侠客挥犀录》(我在武林克苏鲁),明末清初不可名状志怪故事,作者:入潼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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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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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7-9 09:02: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百九十七章 河上有丈人


                   
        “‘五羊舞于楚庭’,老朽没想到此生竟然能亲身目睹……”

        “说到底蛟鬼也罢,五羊也罢,不过是一个称呼,本门典籍中还有搜藏有无数名号,终究都是后人强冠的说辞。可我却没想到,江掌门竟然能洞烛如斯,转念连千古之前的事情都猜了出来。”

        应老道口中缓缓说着称赞的话语,对于江闻的疑问却表现得有些心悸后怕,“蛟鬼出世不止一次,早在先周就曾被楚王派人画下。晋代广州厅事梁上所挂的《衔谷五羊像》,多年来就藏于罗浮山上密不示人,当初老朽只是见了一眼就心惊肉跳、夙夜难寐,数十年不敢复启。”

        “要知道罗浮山上收藏的古物极多,老朽早年也曾经翻阅过其中部分。因此在师长带我去看的时候,我本以为不过是一些奇形怪状的异兽,心想哪怕里面是身躯像水桶般粗细的怪蟒,浑身长满了虎皮样条纹的鱼鳖,硕大脑袋像极猛虎的兕牛,也未必能让我惊讶分毫。”

        “可当老朽看到的《衔谷五羊像》那一刻,却只看到脏乱得像是泼墨的污迹,唯独在认真察看后,才会发现浓墨的涂抹其实是有人刻意为之,线条凌乱恐惧茫然无措。”

        “在图画浓墨背后,则藏有极为硕大的怪物,正在水中蜿蜒盘曲,庞大的身躯布满了灰白杂纹,简直赛过了装粮的陶瓮,上下怕是有几十丈长,五颗脑袋纠缠着又更为怪异——细细看起,头面简直活脱脱的是张丑陋的人脸,头上只有两根孽生触角,脖颈长达丈余的鬃鬣披拂飘荡,老朽如今闭上眼,都能梦见图画中怪物在姿势缓慢而洒脱、不理不睬、视若无物地高低四望!”

        “这些事本来荒诞不羁,江掌门,你若要因此质疑老朽自然无可厚非,但我可以对天发誓,这遭除了事关本门道统的事情没有和盘托出,其馀诸事骆元通悉数知晓,老朽绝无欺瞒诓骗!”

        说完心悸之事的应老道仍被江闻牢牢揪住衣领,神情却丝毫不乱,当即伸出手指对天发誓,表示自己绝无任何的不怀好意,场面一时陷入僵局。

        江闻自然也知道,对方如果真的有意谋害,根本没必要在骆府时力保自己,更没必要此次去而复返,还置身于如此危险的边缘。

        可江闻此时无暇他顾,冷冷的语气只表明一件事——他需要全部的答案。

        “应老前辈,自踏入广州府的那天起,江某就察觉到了万事疏隔的气息,在追寻南少林时如是、参加金盆洗手大会如是、听闻刺杀尚可喜如是,今日的镇压蛟鬼更如是!其他事情我可以不管,但镇压蛟鬼一事绝不容有任何含糊!”

        回想起这次的广州之行,江闻心中疑惑从头到尾丝毫未减,密布于眼前的蛛网也是一层又一层,怎么也看不清底下真实的模样。

        究其根源,应该是自打搜寻南少林的踪迹开始,江闻就已经被一层无形的网所隔开,所有人似乎都在瞒着他,不管他曾经如何接近真相,有时明明察觉影子就在屏风后的一步之遥,可蓦然回首看去,却又在千里万里之外。

        直到现在江闻才算明白,广州城中原本的武林规矩、江湖方法已经被人默契无比地篡改到似是而非,自己越是靠近,实则反被人推得越远,那分明是一种人人知晓却人人不言的东西,归根结底也就是四个字——“与你无关”。

        “江掌门,就如老朽曩昔所说,世上一千个人就有一千种心思,遑论起初是如何志趣相投、生死相交,站在荣华富贵、金银财帛面前也难免会离心离德。再退一步,就算人人都能坚持己见至死不渝,也总会有人渐行渐远反目成仇,直至老死不相往来。”

        应老道慨叹抬眼着望向远处,“这件事老朽也是阅尽千帆才明白,可那时一切都晚了,唯独教训绝不可忘。如今广州城中恩怨起伏铺成一张大网,其中固然有我竭心尽力谋算的缘故,可究其根本是因为在这城里面,只有各行其是才是一条真正的出路。”

        面狭而长的应老道花发稀疏,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向了江闻。

        “其实我们都能看得出来你心不在此,对于往日的广州府来说,像江掌门你的人可以容下千千万万,但在今日的广州城中,你这般闲云野鹤是万万没有人敢相信的。”

        “江掌门,你觉得处处都防着你、瞒着你,是因为你总是盯着别人的位子,就像蜘蛛跑去拨动别人织的网,自然只会遭到防备。如今广州城分贬敌我的办法很是简单——如果你真是我们其中的一员,自然会找到自己的位置,心无旁骛地做起自己的事情……”

        江闻慢慢开松手,他知道应老道没有骗人,可他来广州城本就没有目的,就像他来到这片江湖一般茫茫然。疏离感与隔阂感的起因被道破,江闻也不禁哑然失笑,但随之而来的是心中更加强烈的荒谬感。

        假如应老道所说的话属实,此时城中每个人的心思都隔着肚皮,他自己恐怕也不知道别人在想什么,像这样的各行其是算得上办法?不过是各自为战罢了,如何斗得过尚可喜麾下平南王军的众志成城?

        海中恶浪再次涌来,这回以更加恐怖的姿态摧向岸边,拍激起千重浊浪与万顷黑雪,将南海古庙前本就不宽的海岸又被吞噬几分,疍民们刚到海边的身影欺负,几个如蝇虫的黑点转瞬就被卷走,落入沸腾发怒的瀚海之中,就他们连牢牢系在岸边的龙舟都被卷入了海中。

        可几人尚未来得及忧虑,南海之上浊浪忽然排开,竟有一条黝黑破陋的老龙赫然浮出水面,苍凉斑驳的舟身满是风浪摧残的痕迹,却能在恶浪抛洗之后历久弥新,丝毫不弱,舟身甚至显现出了一丝独属于活物的独特光泽,就像入海的灵物般游动跳跃、昂首摆尾,纵横飞跃在愈加可怖的雷云暴雨之间。

        自十几个疍民游上老龙翻身掌舵之后,这艘古老的龙舟就真的化身成为了无往不利的蛟龙,使得原先在江闻一行手中半死不活的龙舟,如今甫一入大海就能破浪排空,沾染上了疍民赋予的无与伦比生命力。傅凝蝶和袁紫衣瞪大了双眼,屡屡确认眼前的这一切不是错觉,可为何这条老龙竟能疾驶于水面之上,几乎要化为飞天的龙蛇!

        雷云起伏宛如擂鼓,青壮疍民们发出了整齐划一的号令,索性脱去身上破烂的衣裳,露出千锤百炼的皮肤肌肉。他们都算不上壮硕有力,却人人黥面纹身以类蛟龙之子,今日真如这条老龙一般,身上只要沾上一丝雨水海浪,即便瘦骨嶙峋依旧展现出铜浇铁铸、不可撼动的模样,纹身之处红光闪现,朝着骆霜儿落水的地方飞驶而去。

        覆压极低的五处乌漆云团仍旧徘徊海面,就像这片海域上挥散不去的阴霾。它们在外人眼中一个模样,在江闻的眼里又是另一个模样,道道怪影突兀地背衬于这片不见天日的世界,起初的光怪陆离更像它们出生时的壳膜,如今缓缓褪去异样、逐渐溶于这片世界,直至化成漫天风雨和飙起的飓风,成为海天之间永恒不灭的灾祸。

        疍民穿越重重困难,终于来到了骆霜儿落水的位置不断盘旋,赤红着双目擂胸怒吼震慑四野,却始终没有人下水打探,更像是在静待伺机。

        袁紫衣急切地说道:“为什么他们还不去救人?”

        “少安毋躁,水中捞人有个规矩,必须三沉三浮方可出手,如今骆姑娘落水毫无动静,疍民就算本事通天也无可奈何,除非他们冒险亲自下水去与蛟鬼搏斗。”

        《最初进化》

        在外人看来,蛟鬼就是漫天风雨和水下暗涌的集合,如今下水显然只剩死路一条,应老道看着水面上的场面,满是忧虑地说道,“那骆姑娘不像是早有死志的人,怎么会完全没有挣扎出水的意思呢?看来水下别有蹊跷……”

        江闻皱眉说道:“水下的蹊跷?难道连你也不知情吗?”

        “江掌门,你口中的‘五羊舞于楚庭‘本就是数百年一遇的怪事。如今蛟鬼化为五处,水底的险恶更上一层楼,几至难以想象揣度,老朽也无法保证会发生什么事……”

        遭遇到了计划之外的情景,何等智者也免不了犹豫彷徨,应老道满含忧虑地望向了海边,伸手指着鼓舟破浪的疍民,

        “疍民们留在这里除了报恩,恐怕还自有深意。论起这世上,如若有人还能有办法,那恐怕也非如今奋海而去的疍民了莫属了。就如宋末之时那般,他们终归是不得不来的……”

        直到此时骆霜儿已经落水许久,却没有人能从水面窥见到她的身影。天上黑云笼罩而来,恶水凶浪似乎也自带着一股魔力,正竭力排斥着疍民们如往常般入水救人,几名深谙水性的疍民从水中探出头来,大口喘着粗气扶住船头,些许无奈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老龙之上的疍民互看一眼,终于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从腰间掏出一根寸许长的弯曲蛇簪,抛给水中的疍民,而领头的疍民也毫不犹豫地刺在胸口前的肌肤之上,任由热血抛洒在了冰冷刺骨的水面之上,随后又是一个猛子扎入水中,继之的是接连不断的跳跃入水之声,疍民显然已经开始拼命了。

        …………

        波纹漾开数不尽的幻觉,沉重的声音被恍然隔开,双耳都被灌入最最安静的棉花,勉强睁开眼只见到水中的藻荇长可寸许,柔若无骨地在逐渐灰暗的视线中摇摆。

        头顶几束光线含羞带怯地从青荇之中穿过,斜斜刺入了深不见底的光景之中,只能照亮眼前一团团氤氲的泥影,而下方沉静得仿佛一席柔软安逸的床铺,悄然遮蔽了世界之外不可断绝的混沌颟顸,再为倦客贴心惬意地拉上了帘幕。

        骆霜儿正缓缓沉入水底,她的腰肢纤细柔婉如同游鱼,衣袂翩跹化为鳞鳍,水性让她畅游在这片风浪平静得出乎意料的地方,身躯反而是在沉入水底更深处,却像是正翩然走入一场恬梦之中。

        或许人人都曾有过化身锦麟的尘梦,时间也在这里沉寂,如有一双无形的手悄然按住时针与分针,不让时间继续流淌,只剩下与秒针同步的心跳,还在节奏准确地徒劳弹动着,一切都伴随着漫无目的的秒针不停转圈,挣脱不出这个空虚的躯壳,也化成一段怎么走也走不出的空荡时间。

        骆霜儿的心里空如明镜,她已经忘记了前因后果,平日里参鉴的七情六欲也已经不见踪影。此时她的心扉如此空寂,就像一处四周环堵的隔世空谷,她发出的一丝声音都能传响到经久不绝,以至于她平日里心底里微不可察的情感,此时也被骤然放大来到自己眼前。

        这么久以来,因为习武的她几乎忘了“自己”的存在。

        在这样的空荡中,骆霜儿想起了洞庭湖畔苍茫辽阔的夜色,月色如水,有几只闲鸦伴随着飘扬往天际的渔家棹歌,还有一段清亮到凝为碧玉的月光款款而来,照遍了洞庭君山的山山水水。

        先于情绪起伏的总是回忆,一段段思绪在回荡中越来越清晰,往往在这些时候,转瞬日出之前,那时朝霞与树影交相辉映,随着慢慢升起的朝阳,天地沉浸在一片不断变幻的桔黄色里,美不胜收。若在明月之夜,长夜寂寥地带着一种异样仪式感,孤身欣赏这洞庭的月色,此时皎月当空,月影下的树影绰绰,素静得像幅水墨画。

        在这些时候,旁观的骆霜儿都会偷偷解开舟缆,独自赤着脚坐在船头以足扬水,看着即将寂静的水面又唤起丝丝涟漪,船迹也不知不觉闯入青荇环围之中,这才终于让清亮如鉴的皎月藏入水中,任由月光化成一段段流淌在心间的凉风。

        如今已经没有人知道,来到洞庭之前的骆霜儿最怕的就是水,最想远离的就是深不见底的湖海,府中下人只知道自家小姐,平日里哪怕只是靠近家中黑洞洞的蓄水缸,都会哭着被人抱开,只留下边上一脸黯然的骆元通。

        而离家来到洞庭湖的骆霜儿,每日里都要和这万顷碧波、粼粼波光为伴,教她功夫的师父将她带上乌篷船,就解开了缆绳推入水中,告诉她今后不识水性就永远回不来了。

        没人知道那几天的骆霜儿是怎么过来的,她可能流尽了这辈子所有的眼泪,也大概说尽了此生所有的软话,几乎要变成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木然地窝在船舱最深处,在洞庭湖上随波漂流。

        她木然地看见岸上茂木成排,既是滩涂的线条纵横,也分割着水面的交辉,树影摇晃之间还有随船三天三夜的白胡子师父,沿着江岸信步随风传来的声音……

        “常人知非以虑是,则谓之惧,此则惧思。你越是害怕审慎,就越不敢轻举妄动,身体自然就僵硬痿痹,不听使唤。”

        “然人以神率四肢五脏、周身经脉,如合治一国,若危以动,则民不与也;若惧以语,则民不应也。只有领悟了率性自然之心,才能寓临万丈而不沮。世人曰勇者不惧,其实世间喜怒哀惧爱恶欲莫不如是。”

        “为师如今要告诉你的,不单是一门功夫,更是一个治天下的道理。既然害怕之心在你身上不可避免,那就想想你惊惧的是不是惊惧本身,古者圣王唯而审以尚同,以为正长,是故上下情请为通,是以举天下之人,皆恐惧振动惕栗,不敢为淫暴。因此这门武学的第一课,就是尚同通情,鞣身入万物之中,才能不惧于外物……”

        自己在洞庭湖畔学到了什么?其实骆霜儿也说不清楚,她听不懂师父口中那些高深莫测的大道理,可师父却欣慰地告诉她听不懂才是终南捷径,所谓的举一反三、见微知著都是愚夫的自欺欺人罢了。

        “这世上死物不足畏,活人才可怕。你若是能通晓人心,则世上再无可惧。”

        白胡子师父如是说着,教给了骆霜儿一门前所未闻的功夫,骆霜儿也跟着师父学会了敞开心扉、忘记自己。本身的情感并不重要,师父教她在心上生出一层白霜,包裹住原本的七情六欲,如此便能化身成为明月一般的镜鉴。

        这门功夫十分神妙,不仅能对师父所教授的武功能俯拾皆是,还能察觉出身边人的想法。一开始,骆霜儿只能从细微的动作、表情判断对方的想法,慢慢地,她已经能从对方一个眼神看出端倪,直到现在,即便骆霜儿不去观察分辨一个人,内心也会如镜一般照窥出对方的情感。

        随着骆霜儿的心中空荡如水,所有接触到的刀法、拳脚、傩舞、内功都变成了随心而至、水到渠成的事情,她几乎没有阻碍地就从师父身上学来了,同时读到的还有师父日愈一日严重的焦虑,内心远没有他表面上那样光风霁月。

        自始至终,白胡子师父都没有透露自己的名字,更不曾告诉骆霜儿这门武功叫什么,直到洞庭湖的景色飘然远去,广州府的繁华如期而至。

        曾经的她对于被送到洞庭湖还有怨怼,但骆霜儿此时已经心如明鉴,等她回到了广州府中的骆家,才发现自己的爹爹隐藏的情绪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花白的头发也和记忆之中全然相悖。

        幸好有些事情不需要细细说尽,骆霜儿就能抢先一步知道对方心中如今的喜忧参半。

        “乖女儿,不要怪爹狠心。当初你尚且年幼不曾记得,当年若不是爹疏忽大意没有防备,就不会害你被仇家扔进水里,更不会得了这怕水的心病,洞庭湖这三年也是无可奈何……”

        骆元通是这样对骆霜儿说到的,但骆霜儿已经不习惯多说什么闲话,她眼中是清晰到纤毫毕现的情绪波动,因此她摒弃了苍白无力的语言,只想用不会骗人的情绪来回复,却忘记了自己因为修炼武功导致如今的冷若冰霜、不近人情,说话做事都像是空洞洞的木偶。

        父女两人最后一次交谈,是在从密道离开骆府的前夜,骆霜儿从爹爹骆元通的身上感觉到的是如释重负的决然与喜悦。

        她问骆元通,她们骆家镇守夷希之物这么多年,却被天下人所误解,早年被冠以独脚大盗的称呼,后来又被说成是尚家鹰犬爪牙,今日之后更会是只剩骂名,这些是否真的值得。

        但骆元通当场哈哈大笑。

        “当年我就是如假包换的独行大盗,如今家业根基又如何?只要女儿你能保全性命,你爹我何曾顾忌天下人的看法!”

        她终于发觉仍然不懂她的爹爹,况且镜花水月终究成空,骆霜儿在虚虚浮浮的水底视线中看见一张熟悉的脸,此时因为没有参照而显得冷若冰霜、宛如假面。

        水底的冰冷逐渐传来,四肢也开始不听使唤,骆霜儿只觉得眼前有一团云烟升腾,蒸云接天缥缥缈缈,时而是洞庭云蒸霞蔚的绝景,时而是爹爹临行前送自己前去生路的眼神。

        她的内心久违地产生出了一股名为“愕然”的波动,并且飞快地传响到不可遏制——她从未怀疑过爹爹的用意,可为什么如今却是死亡在快速接近。

        “这究竟是活路、还是死路呢……”

        骆霜儿心里传出的一丝错愕,就像是薄冰上即将破碎的一声脆响,空气此时也在她心肺运转间消耗殆尽,她终于看见了冰冷海底的面貌,那是海床上无数僵尸仰躺着,它们周身裸露的肌体呈灰白蜡样,四肢僵硬屈曲,皮外结了层薄冰似的尸蜡,皮肤逐渐变成统一的灰白,不约而同地伸出断裂出骨的手臂朝向上方,似乎正在欢迎着骆霜儿今后永远加入她们……

        骆霜儿的眼睛几乎快要闭上,却在水底倒影里,突然发现了一群姿态狰狞的人正穿破波涛汹涌的水面,奋力向她的深水方向游来,瞬间就丑陋不堪地打破了沉静如梦的环境,强行塞进了一团又一团的独属于活人的情感,不由分说地映照在了她的心上。

        他们浑身上下的纹身似乎都在燃烧,皮肤也因为接触恶浪而泛肿,殷红得似乎要渗出血来,却将手臂相互挽结着往水底游来,淡褐色瞳孔竟然真如蛇眼蜥瞳一般,手舞足蹈地、拼死与某种看不见的超自然力量搏斗。

        骆霜儿来不及回头,水中却有一股拖拽的力量忽然升起,带着她慢慢远离了这片深沉到永世长存,天毁地坏都不会浮出水面的黑暗水域。可能是身体里缺氧导致的幻觉,骆霜儿甚至觉得水底僵尸一同睁开了眼睛看向她,似乎在遗憾她错过了一个永恒存在的机会。

        被极速拉向水面的骆霜儿有些手足无措,就像是在深山中夜行的人突然碰见另一个活人,可更让她惊讶的是这些悍不畏死冲入水下的人,心中映照出的竟然没有寻俗可见的生机与可欲,反而不约而同地照映出一个身穿道袍、长剑横空的熟悉身影……

        …………

        南宋德祐二年,元军渡江南下攻破南宋国都临安,两个不满十岁的皇子赵昰、赵昺侥幸逃离虎口,在“宋末三杰”陆秀夫、文天祥、张世杰等人护送下逃亡福建,元军随后紧随而来,南宋君臣被迫先后逃往泉州、广东等地避难,在惶惶不可终日中东躲XZ,皇子赵昰又意外病死,仅剩下皇子赵昺成为南宋最后的希望,史称宋少帝。

        公元1279年,即南宋祥兴二年,在即将亡国灭种的最后时刻,南宋君臣却选择了一种极为壮烈的方式告别历史舞台,他们集中全部力量,在广东崖山与元朝大军进行了殊死一战。

        是时,南方内陆全部被元军占领,南宋君臣已经没有容身之地,他们在大将张世杰接应下,组成一支水师船队暂时停泊在广东崖山。可还没等他们做好下一步谋划,元朝大将汉人张弘范、西夏人李恒马上率军追踪而来,两支元军一北一南,彻底堵住了南宋水师的退路。

        张弘范是当时首屈一指的名将,他知道元军不善于水战,因此并不急于和南宋水师决战,而是采取了围而不打的态势。张弘范军事才能显然要高于南宋主将张世杰,他一眼看出宋军的一个弱点,就是需要依赖从陆地海岛补给淡水和柴草,于是“以哨船阻轻舟,樵汲路绝”,先派兵切断了南宋的淡水和柴草补给通道。

        结果十余万南宋军民坐困海船,“人食乾饮咸者十馀日,皆疲乏不能战”,只能吃冰冷的干粮充饥,渴到不行甚至喝海水,结果“海咸,饮即呕泄,兵大困”,战斗力严重削弱,局势对南宋君臣越来越不利,7岁的小皇帝赵昺虽然不怎么懂事,但大臣将士们凝重的表情让他隐隐感到不妙。

        在最危急关头,南宋的一支援军突然出现在海面上。

        这支援军是一支形貌奇特的简陋船队,清一色摇着都是乌篷渔船,船上的人无论男女老幼全部黥面纹身,形色黎黑,全是生活在岭南海岸江河的疍家人,听闻战事携带粮草淡水,自发前来解救南宋小皇帝。

        这场崖山海战的战区位于江门,离疍家人聚居地不远,谁也没料到这些平时不被人关注的人,会在南宋国破家亡之际激发起满腔爱国之心,自发走上战场。《国朝文类》记载,这些疍家人组织起一千多人,驾驶着自己的“乌蜑船”,勇敢地来到崖山,想利用自己的潜水技能,为国出力搭救出南宋小皇帝。

        应老道难掩忧虑地说起了距今三百八十载,却又恍如眼前的事情来,世事变迁难以预测,谁也没想到宋末见证者会在这样的场合里与他们遇见,唯有峰回路转,不胜唏嘘。

        遗憾的是,包围圈中的南宋君臣却犹豫不决,白白错过了这最后一线生机。元军大将张弘范却马上做出反应,他派出一支船队,深夜包抄疍家人的退路,发动夜袭,“夜择小舟,由港西潜列,乌蜑船北彻,其两岸且以战舰冲之”,结果这些勇敢的疍家人“皆并海民,素不知战”,睡梦中遭元军猛攻,手足无措,死伤惨重。南宋君臣亲眼目睹这一幕,却“又不敢援,进退无据”,致使这一千多疍家人被“攻杀靡遗”。

        “可是江掌门你知道吗,此事其实并非这么简单,崖门一处当时已经孤悬敌手,宋人再怎么不晓军事,也不会选在别人的道场上做法事。”

        应老道沉声看着江闻,“况且当初宋军将战船以铁索一字连贯于海湾中,把帝舟置于正中间以示死战不退,主将张世杰更是焚毁岸上的宫室、房屋、据点断绝脱逃之路,这举动是破釜沉舟也好、孤注一掷也罢,显然是利大于弊,反而把岸上主动权交给了元军。”

        “老朽本来也是疑惑颇多,直至我来到这这座古村……”

        “当初宋军虽然号称二十万人,可军中多为文官、太监、宫女,因此陆秀夫、张世杰曾在章丘岗村大举征兵入帐,村人的祖先就有侥幸逃回的,临终前传咐了子孙后代一件怪事——主将张世杰在决战前几天昼夜观测天象,似乎对于取胜早已胸有成竹,众人只道是会有神兵天降大破敌军……”

        应老道沙哑着并未把话说完,但眼前的场景已经不需要他多说什么了,许多历史细节就自然而然浮现在江闻的眼前。

        要知道直至后世,对于崖山海战的过程,许多人仍然争议不断。

        有人认为,崖山海战并不是南宋真正覆灭的战争,陆秀夫和赵昺也并不是在崖山跳海殉国的。

        因为根据陆秀夫等人逃亡的路线来看,陆秀夫带着赵昺一直逃到了硇洲,此时元军却三战雷州损失惨重,显然不渡海擅长水战,而崖山是在硇洲的北边,北边就是元军朝他们攻来的方向。赵昺一行人先前拼命逃离兵锋,后又调头向北,重新又迎向攻来的元军的路线,显然是不太合理的,除非宋军对崖门有着特殊的战略依赖。

        另一处重要争议,则是有关于战争规模的。

        当初陆秀夫等人虽然是在逃亡,但是随船人员数量有近乎20多万,舰船也上千艘。反观元军的规模根本就比不上,元军不过2万多士兵,舰船也不过几百,况且海战并不是元军的优势。

        宋军甚至早早准备好了湿泥长木对付火攻,元军如何能在一天之内,就将规模庞大的南宋军队全部击沉呢?又为何合能一举突袭打得全军覆没?因此更多人相信宋军是先遇上了南海上捉摸不定的飓风袭击。

        最重要的一个疑问,是有关张世杰选择据点的争议。

        要知道崖门海战当时的崖山,只有西北面才可以让宋军舰船停泊,而东南面根本不能让张世杰部署的船停泊,决战不成反而很容易就被人围困。同时,就算是可以停泊船舰的崖山西北面,虽然一般是有南边和北边两个方向的入口的,但北面的出口水很浅,唯有在涨潮的时候,北面才可以通过大型船只。

        也就是说在退潮的时候,崖山就只剩南面一个出入口,想跑都跑不了,身为“宋末三杰”的主将张世杰选择这样一个绝境作为反击的据点,又是如何能确认决战时一定能水涨船高、任由战船通行无碍的?

        江闻满眼都是如今宛如洪荒的水漫,涛山漂摇几乎要与山陵等齐,这三个问题放在眼前的环境来看,就算不上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一切谜团也都解释得通了。

        陆秀夫与张世杰很可能也是在章丘岗村征兵的过程中,借由南海古庙、洪圣大王像等线索,察觉到了蛟鬼传说和南海密道的存在,也有可能是心向宋室的人献上线索——毕竟前一年的兵部尚书江璆还曾联合熊飞、曾逢龙、马宝南等义军一度收复广州。

        背水一战的宋军决定打算反其道而行之,召来如今日的狂风骤雨对付元军。元军不习水战的弱点在攻打雷州半岛时已经显露无疑,而崖门的北面固然水浅,但只要沸海重新醒来,这里同样会化身成一片浩荡的汪洋,就凭元军东征西调凑来的这些船只,遇上恶浪腥风恐怕就不攻自破了。

        为了贯彻实施这个计划,他们不惜犯下种种战略错误,张世杰更是不惜调走最知兵善战的兵部尚书江璆,确保没有人会阻碍计划实施。

        只可惜史书记载了这一切努力的结果,“五羊舞于楚庭”或许终究未能如约而至,又或许化为飓风反撞向了南宋的船队,摧毁了无数舰船,以至于陆秀夫在绝望之中背着小皇帝投海自尽,而逃出重围的张世杰在阳江南面的海陵岛附近,遇上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最终船翻人亡,随后就是数十万人蹈海而死,在绝望中化为了沸海之下数百年不绝的前宋浮尸。

        “以老朽推测,当初的千名疍民也并非死于元军之手,更可能是为了镇压蛟鬼冒险入水。最终逸走的蛟鬼能再次平息,是他们用性命镇住了水底的夷希之物,也是他们最后拼死捞起了小皇帝赵昺的尸体。”

        应老道对江闻说道,“江掌门,你如果还怀疑老朽,我也不妨把话说得更明白些,我那孽徒之所以献策尚可喜捕杀疍民,就是因为尚可喜想重演宋末的旧事。只要没有了疍民搅局的可能,今后的南海万里就都是尚家的天下,随时可以让清廷水师和郑家水军一齐覆灭在瀚海之中……”

        江闻倒吸一口冷气,看着应老道的眼神满是震惊,事情的答案似乎一直在颠覆他的想象极限,以至于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

        “蛟鬼竟然能祸延至江门的崖山!那广州府底下的密道,是不是也能通到那里去?!广州城下到底有几条密道!”

        “随着龙脉被秦皇斩为两半。如今尚可喜与我那孽徒占据一条,骆家占据一条,而且实不相瞒,广州府三元宫密道其实本该掌握在老朽手中。”

        应老道终于吐露来意,语气之中满是懊恼。

        “我门罗浮山一脉传自葛洪仙师,而葛洪仙师又受学于鲍靓真人。你可知古书传闻里,鲍靓真人调任南海太守,而葛洪仙师也到了广东罗浮山修道,鲍靓白天里日理政事,晚上便乘着由两只鞋变成的燕子,飞到罗浮山和葛洪研究仙术,此事老朽本来嗤之以鼻,可直到我那孽徒忽然消失在了罗浮山上,老朽才发现大错特错的其实是自己……”

        李行合从虬龙古井之中脱身,表明三元宫底下的密道已经被他所掌握,可江闻没想到晋代的三元宫竟然最远能通往罗浮山?

        三元宫密道能通往两百馀里之外的罗浮山,另有密道连着三百里外的江门崖山,况且密道一夜之间就能跨越两百余里,那这条密道的存在已经超乎了想象,简直匪夷所思,偏偏放在现在环境来看,江闻也并没有办法怀疑真伪。

        “老朽察觉不妙后顺着孽徒案几上那本《太平广记》昼夜研究,这才发现了唐人崔炜故事的端倪,又听闻了孽徒投入尚可喜帐下,这几年下山不断搜寻蛟鬼线索的事情,这便愈加坚信大事不妙。”

        “幸好世间百毒,五步之内必有解药,书中提及崔炜燃艾治瘤、获赠阳燧宝珠,岭南又流传着海珠石便是阳燧珠、足以镇住水底恶蛟的传闻,老朽细细翻阅过葛洪仙师笔记,在书中查得‘阳燧燃艾’的典故,方才知晓世间传言颇多谬误,实则暗指的应该是蒲艾驱邪之效,因此与骆元通一齐谋划,不惜耗费千金打造韩王青刀,又从洞庭故人处学来镇煞傩舞,所等的就是这一天!”

        “葛洪仙师医道双绝,不想竟然也和此事有所牵连。我没记错的话,葛仙师师承鲍靓真人,而鲍靓真人得道于阴长生仙人……”

        江闻语气深沉地说道,“难怪雷州傩舞代代不绝,以傩舞镇邪的方法想必就是仙师传承下来,只可惜终究铩羽而归。”

        江闻忽然问道:“应老前辈,李行合到底从你这里学走了什么?为什么连你都如此忌惮万分?”

        “他上山才几年,老朽原本只是教了他些休粮守谷,清静无为,参禅打坐,戒语持斋的功夫……”

        应老道的表情骤然变得难看,语气开始吞吞吐吐,“可谁知他偷走了本门自汉初密藏的《商君书》,短短几年就深谙驭民五术之精髓,最终才骗过了老朽偷下山去……”

        海上异变突起,如今已经没有人关注江闻和应老道两人在偷偷说着什么诘屈聱牙的典故,袁紫衣与傅凝蝶看见骆霜儿被疍民拼死救出,明明只是短短短几个出水的工夫,青壮疍民已经是人人带伤、浑身血迹,就像在水底与某种猛兽激烈搏斗过一般,天上的黑云也更加密布,几乎是紧随着救人的老龙冲向南海古庙!

        “师父快看,人被救出来了!”

        傅凝蝶欢呼雀跃着想要抓住师父的衣襟,转身却扑了个空,原本应该站在原地的师父已经消失不见,就连平日里片刻不离身的青铜、白玉双剑也丢弃在了�

        �老道身前。

        只见江闻从浴日亭飞身而下,身影迎着狂风翩然而去,转瞬掠过了数十丈的距离,明明只是孤身一人,却像是被千军万马拥簇着,前去与漫天的疾雨狂潮、恶鬼凶神遥相对峙,手里只有一柄寒光四射的古剑。

        “糟了,师父是不是拿错兵了!”

        应老道沉默着拍了拍傅凝蝶的脑袋,良久才对她说道。

        “那把是湛卢剑,你师父如今需要的是湛卢剑,湛卢剑所等的也是你师父,不仅没错,而且来的刚刚好……”

        应老道对着傅凝蝶自言自语,说起了一些她完全听不懂的话,偏偏又喋喋不休像是私塾里的老学究,这让傅凝蝶忍不住苦着脸想要跑开。

        “小姑娘,你听说过河上公吗?”

        傅凝蝶瞪着眼睛说道。

        “和尚公?应爷爷你不是个道士吗,怎么会提和尚的事情?”

        应老道声音嘶哑地笑了起来,温言对傅凝蝶说道。

        “不知道也无妨。你只消知道,你师父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人心天性他都看在眼里,贤愚优劣他也不放在心上,可他坏就坏在心肠太软了。老朽也曾经认识像他一样的人,似乎只要能让身边的人平安顺遂,不论是世间的善名还是骂名,他背起来都甘之如饴,直到某一天真的不堪重负,才会选择飘然远去。”

        应老道无视了傅凝蝶皱着的小脸,“本门先师安期生,当初随着屠睢深入岭南,千百年来躲藏在罗浮山自成一系,为了龙脉蛟鬼一事苦寻世间千年,以至于连当初是为了寻龙还是斩龙都忘了,犯下的错事也未必就少。只是没成想到了老朽手里,老来还是要被孽徒算计着走这么一遭。”

        凝蝶眼见师父身形来到山底,终于忍不住跑开了,应老道的跛脚却纹丝不动,独自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吐出了最后一句没人听见的话。

        “江掌门的模样虽然凶神恶煞,可明明猜出老朽身份却没点破,这让老朽方才想要开口骗他,都觉得于心不忍了……”

        “终究老了啊……”

        ------题外话------

        本卷完结还有三章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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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7-9 09:03:26 | 显示全部楼层
    野渡浮槎 第一百九十八章 吴钩霜雪明

                   
        沸海上的惊涛不绝,悄然从四面八方涌来,无独有偶地都意图掀翻这艘小舟,可偏偏此时,漆黑的老龙已经丧失了绝大多数的操舟人,脆弱船体几乎无法继续漂荡在万丈洪波之上,转而代之的,是随时随刻如鲠在喉的倾覆之难。

        相传疍民的双眼有分水穿幽之能,隔着水面就能看清昏浊的鱼龙怪影,而此时他们略显浅淡的瞳仁,也确实聚精会神地盯着,正在观望一场惊世骇俗的洋中恶战,许久才终于等来了一个个破水而出的身影。

        “快,拉我们上去……”

        同伴的呼唤突然降临,出水的疍民却人人带伤,让强行下水救人的弊病此时显现无疑。

        他们深入险恶不明的水域里,耗费了太多的体力,那里有着连疍民都唯有联手才能抵抗的混涌,到了最后的出水时间,他们甚至只能靠着自身浮力上升,才能摆脱水底群尸的纠缠,因此他们此时身上带伤、气息噎窒。

        但凶险从不给人喘息的余地,只见天上浓黑如墨的乌云连成一片,正紧随破浪的龙舟往南海古庙飞驰而来,海天之间如擂鼓阵阵的怪响也此起彼伏,一行人仿佛深陷在千军万马的埋伏之中,惶惶之意不由得打心底里涌出……

        一双眼睛忽然睁开,是骆霜儿醒了。

        她就在这样天崩地裂般的恐怖中,缓缓睁开沉重的双眼,随身的韩王青刀因布条缠绕手上而未曾失落,依旧映照出一片遗世独立的霜雪。

        骆霜儿只觉得天旋地转,全身因为缺氧挣扎而痉挛,两只胳膊连想抬起都无能为力。自己如今被绳索牢牢倒捆在了龙舟的尾部,靠这样狼狈粗糙的方法,才能尽量将头颅抬离叫嚣着的沸海,免除了海水灌入口鼻而溺死的风险。

        操舟疍民的背影宛如山岳,双臂持桨搏击着前所未有的风浪,她竭力回忆,最后的记忆定格在这群黝黑干瘦之人探海而来,奋力将她从幽冥的边缘抢回来的景象

        “嗯,我好像落进水里……好像还看到了什么……”

        “到底是什么……是被我忘了吗?”

        骆霜儿的大脑因为缺氧而疼痛起来,她发觉自己的记忆出现了不明断裂,那里就如同纸页被撕下时,边缘彻底粉碎的部分,不管怎么胶合也无法复原。

        可长久以来的习惯,让她下意识的举动不是思考处境,而是拼尽全力在回想,偏要找到脑海里那一段被她遗忘的记忆不可,就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举动,竟然让她周身似焚、经脉剧痛,几乎无法维持清醒的意识。

        “不要运功徒耗神气,快随我一同意守丹田。”

        一道温润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恍然如同近在咫尺,骆霜儿愕然回头,竟然发现面前早有一人,不知何时独立在舟尾,此刻正俯身探掌抵在自己肩头,一边低声提醒自己。

        老龙这叶扁舟此时已是随波摇摆、起伏不定,可这人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踏足其上,髣髴飘飖就像是一道不存在于世间的虚影,身姿轻盈如雾,乃至于连一点重压都不曾作用于龙舟之上。

        “你们其实离岸只剩三十余丈远,只不过浪湍风异无法自控,我看着你们一直漂流在原地不得寸进。”

        涛山遥隔在生死两端,疍民平日皆是水上讨生活的人,无不清楚此时的情况之凶险,在潮灾此起彼伏的时日,自己离岸的距离或许看似接近,可汹涌澎湃的离岸潮从不相饶,必然已经化为一股股位置漂摇不定、射束似的狭窄强劲水流袭来。

        这是极易产生浪涡危险之地,全舟之人就算拼尽全力,也未必能够安全上岸。

        风雨寒流拍击着面部,重新操舵的疍民连眼睛都几乎睁不开,只能凭着身后步步紧逼的雷云判断方位,随之拼尽全力划动着木桨远离危险。他们齐心协力想压制住摇晃不定的龙头,却发觉舟身已经传涌着令人不安的颤动,脚下座驾随时都会有分崩离析的危险。

        抓紧疗伤的江闻表情时而凝重、时而犹疑,释放出的真气在骆霜儿体内迅速游走,很快就探查清了经脉受损的状况,发觉对方的内力已在方才的险境中消耗一空,就连奇经八脉都多处严重受损,古怪的是伤势唯独对正经没什么影响。

        “有趣。你的功夫专走奇经八脉,导致任督分属、阴阳互生,催动内力极快。这回也正是因此才没伤及十二正经,说不得就是哪位宗师的巧思。”

        江闻低声细语,随后指了指身后的浓墨云层,“不然以你刚才那一刀下去,立花道雪的下场都算是好的,指不定就得经脉尽断全身瘫痪,下半辈子在床上度过了。”

        虽然说着耸人听闻的话,但江闻还是忍不住赞叹骆霜儿这身功夫的高明之处。世人所谓的奇经八脉,奇者异也,指的是十二正经之外的八条经脉,它们既不直属脏腑,又无表里配合,医书上因为他们“别道奇行“,故而称之为“奇经”。

        但这八条经脉,个个都有出乎常理的用处,如督脉能总督一身之阳经;任脉联系总任一身之阴经;带脉约束纵行诸脉;二跷脉主宰一身左右的阴阳;二维脉维络一身表里的阴阳。这些奇经八脉加强着机体各部分的联系,也让身体的内力能在快车道上迅速激发运行,短时间爆发出更加强大的威力,这才有高手要“打通任督二脉”的说法。

        像骆霜儿这种危险局面,就像是一栋大楼的地基框架虽然未动,但楼层间的隔板、楼墙都被拆除,身体自然开始不受控制,陷入了类似走火入魔的状态,放任久了难免伤及武学根基。像这种情况,若是寻常医师遇见难免大摇其头,今日幸好遇见的是江闻,因为如今他要拿来扶危救难的不是别的,正是他在明清江湖率先突破的《九阳真经》。

        江闻如今的九阳神功参考了红阳教圣火功的运行法门,运使起来已经越发融洽,但《九阳真经》的底子终究是来自金庸江湖,就是斗酒僧从王重阳手中借阅《九阴真经》之后,深感其中虽然深谙道家阴阳至理,但常人悟性不足容易五阴炽盛引为灾祸,特意反其道而行之创造出的一门堂皇大气的武功。

        九阳入门初基便是苦练十二正经,在体内积蓄起磅礴浩瀚的内力,最后冲击开奇经八脉,修炼得一身内力不偏不倚、刚正不挠,举手投足如大江大河、无人可挡。

        而像这样主修十二正经的练法没有捷径可走,就连张无忌也是在布袋和尚说不得的乾坤一气袋中,被数道外力突破奇经八脉,才把九阳神功推衍到了极限。如今靠着奇正相合,九阳神功正好可以用来弥补骆霜儿体内的暗伤破损。

        江闻默不作声地催动十二正经真气,霎时驳入对方经络之中,开始修复受损的奇经八脉,不知是不是暗合了阴阳相生、表里相合的武学道理,只见骆霜儿淤痹枯伤的经脉瞬间开始了自我修复。

        被江闻隔着衣服按住肩头的骆霜儿,只觉得道道暖流从肩井穴开始游动,沿着逐渐冰冷的肢体四处乱窜,所到之处冰霜溶解、生机蓬勃,从骨子里迸发出酥麻酸痛的知觉,火热内力更是转瞬间游荡遍了全身,八方辐辏汇集在了丹田之中,点燃了一股生生不息的炎阳之火,为自己强弩之末的身体再次带来力量。

        骆霜儿冒出了一股股白烟对抗着雨水,生出大力挣断了捆绑着的绳索,瞬间恢复了行动能力,但江闻还是抢先一步按在了她的肩头,将亟欲起身的骆霜儿压在船尾。

        “骆姑娘稍安勿躁,且再调息一炷香时间,不然在我的功力散去后,你立马就得躺下。”

        江闻也惊讶于骆霜儿出乎寻常的自愈能力,他察觉这身武功似乎本就有着转日回天的功效,自己打入的九阳真气不过是顺水推舟了一把,这也让江闻越发触摸到某种似是而非的即视感。

        可时间不等人,江闻已经没时间思考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趁此机会,他立即踏在危如累卵的龙舟之上,只见他在身影连闪间,不断地将手搭接在疍民们的肩上送去内力,浑身带伤、筋疲力尽的“蛟龙之种”脸上赫然又有了几分红润之色,同时惊喜万分地看向了舟上的意外来客。

        “恩公,你怎么来到这里了?!”

        疍民们的惊讶几乎无法掩饰,如此风高浪险的境况中,就算是飞天兵将、巡海夜叉也得退避三舍,本该远在章丘岗浴日亭上的道人又是怎么过来的?

        江闻神情严肃地对他们说道:“我在岸上眺望,见你们被离岸潮困住,往来冲突都无法靠岸,再这样下去只有精疲力尽、舟毁人亡一个下场,这才赶来相助的。”

        心中的恐惧被骤然验证,疍民闻言忽然脸色发青,茫然无措地望向海雾茫茫的前路。

        “……大伙离岸还有多远?”

        “大概三十丈。”

        江闻再次解释了一番距离,几名较为年长的疍民终于如五雷轰顶一般,面色难看地望向江闻,艰难咽下口水。

        “贵人,我们恐怕被破船鬼缠住了,如今就算弃船逃生,也会被水底下的蛟鬼拖入水中吃得干干净净啊……”

        疍民相互之间对视一眼,转而郑重地对江闻说道:“恩公,你既然有办法渡海而来,与其一同被困在海里等死,不如带着这位姑娘先行逃生!我们弟兄再拼一把力气,也要把你们送到靠岸的地方!”

        江闻的目光从他们的脸上扫过,纵然这些不识文字的粗汉刻意回避着视线交错,却还是透露出了浓浓的不舍与牵挂,只是凭着血勇与胆气在一意孤行。他们眼中决死的寓意不言自明,是要把命还给江闻作为报答。

        “你们怕死吗?”

        江闻的心中感慨万千,却都被越来越迫近的乌云所过滤,逐渐剩下一丝丝千锤百炼后精纯至极的东西,反射着眼中的光芒。

        “不怕!”

        疍民咬紧牙关回答道,干瘦的身躯肌肉紧绷,龙蛇纹身几乎要活过来。

        “……你们不怕死就好。”

        江闻像是卸下了什么重负般吐出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道,“今日求有各位鼎力相助,也别笑话江某施恩图报的小家子气了。”

        骆霜儿此时也看着江闻,她冷冰冰的脸上就像一面闪烁着寒光的镜子,不动声色地映照着周边的光景,当她看向疍民时,眼中显出的是难以磨灭的炽烈,而望着江闻时,却像是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江某已经有了七八分的把握,如今想拜托你们调转船头,往海中的方向走一遭。祸根就在远处的铜船之中,才能将蛟鬼打回原形。若是各位不弃,便把性命都交给在下吧……”

        江闻站在万丈波涛之中昂首东望,略显颠簸狼狈之态,随后正经万分地拱手示意,转身面对越来越近的雷云,最终指了一个遥远到不可触及的方位,正有铜船起伏不定。

        疍民们面露惊惶地看着海天之间的铜船,已然知道这就是实打实的送死。

        沸海杀机四伏,他们纵使能够到达也绝无力气返航,更有可能在半道上就力竭坠海,而波涛滚滚之中武功再高也只是一介蝼蚁,此时转身赴向十死无生的绝境,恐怕是走投无路昏了头才会做出来的傻事。

        可他们还是照做了。

        疍民们没读过什么书,也不懂的什么明哲保身的大道理。可正因为这样,江闻不需要啰里八嗦地告诉他们内情,他们也没再追问江闻到底想做什么,就已经一根筋地再次毅然调转舟头,齐喊着号子划动木桨,头也不回地如利剑般飞出。

        江闻的眼神和骆霜儿不期而遇——他们俩都知道,江闻所说的办法也未必就有十足的把握。

        “骆姑娘,很抱歉把你也拖进了这件事情中,但江某此时无暇旁顾,也只能带着你往惊涛骇浪中走一遭了。”

        江闻就这样在骆霜儿面前盘腿坐下,宛如老僧入定一般沉静,忽略了外界无穷无尽的风雨。骆霜儿从他身上能察觉到一种蜕变洗礼般的痛苦,即便面上神情波澜不惊也无法完全掩饰过去。

        “江掌门你知道的,我本就该在这里的。”

        运功调息已经过了一炷香时间,骆霜儿还是像咸鱼一般躺着不动,目光直愣愣地看向江闻。

        “这里原本不需要你的,骆姑娘。其实你错在被人骗了。”

        江闻闭着眼端坐不动,任由老龙在波涛之间穿梭不定,膝盖上横着一把颜色胜过霜雪的古剑,嘴唇微启,传音入耳。

        骆霜儿摆烂般地躺在舟尾,淡漠语气似乎不相信江闻所说的每一个字,却还是认认真真地问道。

        “嗯,是谁骗了我?”

        少女的目光太过执着,幸好江闻是闭着眼睛面对,不用经受什么内心的压力,于是他缓缓竖起三根手指,仿佛从天而降了三座高山。

        “骗你的也不单单是某人,而是‘事’。若真要归起因来,那也能说成是三个故事。”

        这个弄清楚真相的时刻,江闻等了太久,以至于他直至现在都无法接受真相的模样,竟然会是这么残缺不全,仿佛一具被人以外力刻意捏合的泥偶,拙劣丑陋得令人发笑。

        但这件事谁能提前知道?或许唯有真到了知晓一切的地步,世人才只能感叹这世事的不由人意。

        江闻默默想到,或许应无谋说的没错,世上一千人有一千种心思,各行其是又何尝不是条路。他们辛辛苦苦罗织起的骗局,既骗过了别人也骗过了自己,无穷迷雾之中透出的真实也杳然难测,让江闻越来越觉得心乱如麻,不管如何入定都找不到心中的那一片丹心,思来想去江闻决定把话都说出来,让这些秘而不宣的东西能多一个知情人。

        这样做或许很蠢,可总是蠢不过做这些的人,老龙朝着某个方位疾行而去,凛冽的海风让声音都有些变调。

        “哎,那我就说给你听吧……第一个故事,便是‘人间事’。”

        (一)仙人、海客、应无谋

        人间事人间起,纵然已经斗转千年,终究还能找到一丝半缕的交集,应老道先前透露过自己的来历,可江闻听到一半就弃之如敝屣,连一个字都不肯多相信。

        他透露的信息不多,但是已经足够江闻从中猜出他刻意隐瞒的身份——无难怪乎他们师徒两人,会纠缠到尚可喜这档子破事之中。

        江闻就算再怎么不学无术,也是在元化子道观里厮混了六七年的人,如今对于这些道教传闻颇为熟知,对方点到为止地说了这些,却独独止步于隐晦深奥的神仙故事,故意没有把话说完。可就像元化子师兄弟分属白玉蟾一脉,应老道的背后,显然也有着一条份外隐秘的道统,还恰好江闻是曾经听说过的那段传闻。

        在应老道没有明言的故事之外,阴长生受术于马明生,马明生得道于安期生,这三人都是秦汉年间有名的在世仙人,英伟如秦皇汉武,都曾孜孜不倦地寻找他们的踪迹,想得到他们手中神秘莫测的长生之术。

        说什么葛洪传人?鲍靓秘术?阴长生道统?

        笑话,应老道他们的身份可远不止这么简单,这群人上可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便已经扎根在了燕赵齐鲁大地,并且有了一个闻名遐迩的称呼——“方仙道”。

        “骆姑娘,你信不信这世上有神仙,并且就藏在这片云谲波诡的天地之外?”

        “不信。”

        骆霜儿貌如冰霜地回答道。

        “嗯,可他们信。”

        江闻一张口,伴随的是狂呼海啸的风雨浪涛。

        老龙带着众人飞矢而过,前一秒还在浪尖昂首,下一秒就重重地砸进了洼地,擦着滔天巨浪的獠牙呼啸而过,只留下满地细碎肮脏的浪花,每一步都几乎是踏足于人类孤身出海的巅峰。

        与眼前相似,方仙道诞生的燕齐之地毗临大海,海天的明灭变幻,海岛的迷茫隐约,航海的艰险神奇,都引发了人们丰富的联想,海市蜃楼更引起了人们对神仙生活的向往,于是那里自古以来就有浓厚的神仙气氛。

        头顶的浓墨雷云紧追不舍,几道海雷劈闪而来,仿佛在嘲笑着他们的自不量力,可疍民们铁青的脸上毫无表情,因为一切本就是这残酷的世道逼迫着他们搏命,疍民世世代代如这般踏破生死,能活下来的才是他们这些微不足道的苗裔。江闻的内心从未如此安稳过,他的脑海甚至想起了一句戏谑冰冷的调侃。

        不要用与生俱来的天赋,去和别人活命的东西一较高下。

        江闻按剑不动,目光投向了烟雾笼罩的汪洋深处,世上从未有人逍遥御风,但这才是一切追求的根源。

        在“方仙道”的观念中,神仙的最大特点在于形如常人而能长生不死,逍遥自在神通广大。

        而一切的关键,就在于如何突破生死大限,实现个体永生,于是就有代代相传、改良钻研的“不死”之方出现。从战国中后期到汉武帝时,神仙家与帝王相与鼓动,掀起了中国历史上有名的入海求不死药事件。

        “骆姑娘,你知不知道应前辈他们何时来的岭南?又为何要隐姓埋名躲在这里?”

        暴雨忽然迎面袭来,将江闻努力发出的声音彻底消弭,疍民的弄险行为九死一生,最后还是出现了纰漏,正巧被一道隐藏在潮水之后的暗涌堵住。狭长的老龙横身无法调转,更难于凭借龙头破浪而去,瞬间被沉重的流水击中,难以控制地朝着一侧翻腾,几乎都要离开水面了。

        可疍民仍未放弃,他们眼中的光凄厉得像是恶狼,伸长手臂双足踏地,以扛鼎擎天的姿态反向发力,拼上了身体的重量来调整重心,终于将差点侧翻的老龙压回了水里,桀骜而恶毒地踩在暗涌浪头之上,只露出背上如血鲜红欲滴的纹身。

        “一切的一切,源头的源头,是一位连名字都没有的河上公。”

        河上公的出现可以追溯到夏朝之前,最后一次出现则是西汉时的黄河边上,人不知其姓名,因从河上漂来,便称为河上公。汉孝文帝时结草为庵于河之滨,常读老子道德经,他故事也见于葛洪所著《神仙传》。

        方仙道最为兴盛的时期为战国后期到汉武帝时,而后几乎是随着黄老学派的兴盛衰亡轨迹,在汉武帝之后,方仙道也随着独尊儒术势力成型而瞬间衰败,乃至于转向土地的最南边发展。

        江闻缓缓对骆霜儿说,他已经弄清楚了历史上的一个悬疑。

        在转折最为关键的那几年,始皇帝已经统一天下,并且东巡到了东海之滨,专门来见当时“方仙道”的门主安期生。帝王与仙人会晤了三天三夜,言谈十分尽兴,从那时起始皇帝就对海中仙山、长生之术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随后立即组建了由徐福、卢生等数百人组成的远航船队入海访仙。

        可后来,始皇帝也不知道安期生到底飘荡去了哪里。

        对于这个悬疑,安姓族谱中就曾隐晦莫测地介绍道:“安期者,齐琅琊人也。祖籍安丘,迁琅琊埠乡,拜师河上公,人谓千岁翁,安丘先生是也。尝闻海上有神山仙草,遂四海求之。北上沙门岛,南下海中洲,达珠崖……然盘古之时,海上仙山五座,各有神药,分食可延年益寿,合用则长生不老,故时人成仙甚多。争奈女娲补天之时,斩鳌足立四极,移圆峤于琅琊,沉岱舆于海底,仙药不全,非修炼难成仙也”。

        这记载原本说得像是远古童话,但其中指代的地名已经昭然。

        沙门岛就是渤海长山列岛(宋神宗年间沙门岛的官员李庆,为了试验安期生的长生古方在两年间虐杀了700个犯人),海中洲是东海舟山群岛(宋代《四明图经》中,有安期生呕血泼桃花的记载),珠崖是海南岛(据《岭表录异》载,珠崖郡有安期生煮白石的遗迹),而被女娲移到琅琊的圆峤山则是日照天台山(这里是河上公悟道之处,也是安期生苦修之所),这些在东晋葛洪在《嵇中散孤馆遇神》有所记载,似乎处处都留下关于安期生的痕迹,却没有人知道他最后究竟去了哪里。

        故事的间隙风雨迎面,骆霜儿忽然问道:“那安期生最后去了哪里呢?”

        江闻冷冷说道:“太史公曰:蒯通善齐人安期生,生尝以策干项羽,羽不能用,羽欲封此两人,两人终不肯受,亡去。嘿嘿,李少军对汉武帝说‘……臣尝游海上,见安期生,安期生食巨枣,大如瓜’,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嘲笑这位痴心不死的老人家。”

        有人说,安期生虽然没能拯救秦朝,但却很认始皇帝这个朋友,后来西楚霸王高官厚禄邀请安期生出山辅佐他,安期生理都不理拂衣而去,可如今来看,竟然是追逐着某种缥缈虚无的传闻,带着道统悄悄来到了岭南之地,因而开启了这段绵延千年的因缘际会。

        长生之药会在哪里呢?

        传说中仙药分别是蓬莱长寿菊,瀛洲太阳花,方壶忘忧草,圆峤桃花石与岱舆长生枣,可安期生尝遍之后,恐怕也没有找到他想要的仙药,似乎就像传闻中所述“仙药不全,非修炼难成仙也”,最后一个可能得修炼飞升的“药引”,便是葛洪《神仙传》记载“一寸九节,服之长生”的岭南九节菖蒲。

        到那时候,已经来到岭南的安期生找到了赵佗,变换出了更多的身份。“他”既可以是齐人安期生、也是岭南郑安期,甚至有可能是白云山郑隐,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皮囊,随时都能弃去不敏,江闻甚至怀疑他还曾是马明生、阴长生,也曾经在葛玄等诸多新晋学派门下学习。

        到了那时候,这个最后的方仙道可能是个人,也可能是一种思想,更可能是一段虚无缥缈的执念。他游荡在天地间不肯散去,已只为了找到那长生不老的某种可能——直到“他”遇上了葛洪和鲍靓太守,由葛洪摒弃前论,振聋发聩地说出神仙可学,并且把仙分为三等,即天仙、地仙、尸解仙,自此终于衍生出种种牝谷幽林,隐景潜化,解形托象,蛇蜕蝉飞的成仙之法……

        “骆姑娘,河上丈人-安期生-马明生-阴长生-鲍靓-葛洪一系,构成了南方神仙道教中的金丹一派仙真,其后皆为此系后人。你眼前的他们,就是这片海上最最执念深重的海客,为了一个愿景能坚持到现在两千年,惹出的事端痴愚到他们自己都不好意思开口解释,但这个神话只要还没证伪,那长生不死的神仙之药,就将永远飘荡在这片海天背后!”

        江闻的声音并不大,焦灼的语气却感染了龙舟上的每一个人,某种难以察觉的变化似乎正在进行,整片沸海都陷入了让人惊惶的沉默。

        就在这时,黑云不知何时开始降落,最终化为了一片涌动的浓雾,疍民即便奋舟也被笼罩在其中,身上的鱼鸟纹身线路愈加灼热发烫,从本就不算平滑的皮肤上肿起,看上去就像是开水浇烫一般吓人。此时老龙的框架都开始摇晃,似乎再也无法维持坚硬古拙的外表,即将化为脆弱的木屑残片,融入这片漆黑无情的水域之中。

        “不好,蛟鬼又开始变化了!三变之后云车羽盖,形神俱飞,恐怕就好化成万世不移的南海之神了!”

        江闻猛然睁眼起身,冥冥指着大雾笼罩不辨真伪的一个方位,哪里有他最不想看见的情景,语气也生硬了气力。

        “最后问一次,你们怕不怕死?”

        疍民的气力都已经鼓催到了极限,被困迷雾也在消解着他们的勇气,可并没有一个人放下木桨。

        “我们不怕!”

        疍民鼓起最后的力气坚持,不断有人力竭支撑不住,身后的人就不由分说地抢过他们手中的木浆,往前替代了他的位置继续奋战,随着能够操舟的人减少,老龙也只剩前半段还有人在划动操控。

        迎着潮锋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头顶连成一片的五处浓墨雷云,似乎也在追着他们不歇,而这群绣面纹身以象蛟龙的疍民,干瘦而精壮的躯干上血管根根贲起,赤红的双目更是充斥鲜血,似乎正欲以命为烛尽情燃烧,再来和这天公斗过一场!

        “不怕就好,便有劳诸位再送江某一程吧!”

        回答江闻的是绝对的沉默,老龙半瘫着身体飞奔疾驰,速度却越来越快,大雾中唯有因疼痛绝望而赤红的双眼闪烁,宛然是水面上不肯死去的罗刹恶鬼,专注于齐步划桨以至于让老龙几乎飞起……

        思路客

        “咚!!!”

        巨大的声波让人耳膜炸裂,数百年的老龙头终于支撑不住,撞碎在了某种坚硬异常的物质之上,仅存疍民也全都被掀翻落水,江闻瞬间如大鸟般从舟尾飞起,一手抓着骆霜儿施展轻功跃上半空。

        浓雾因一声巨响掀起了波纹,阖舟此时独剩船尾两人,骆霜儿如大梦初醒地望着四周弥漫不尽的浓雾,一种深深的茫然感瞬间笼罩了一切,更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

        可江闻已经猛然站起,因为那艘斑驳遍体的大铜船已经拨开迷雾,矗立在了亘古不化的水面上,细微到变形、范痕、残损、铜臭都清晰可见,发丝般的铸造纹路也尽皆呈现,他终于可以确定这艘铜船并非幻象,而是一件实打实存在于世上的古物——漂荡千年的伏波铜船,终于来到了他们的眼前。

        “还想听这第二个故事‘地上事’,就随我来吧……”

        (二)地脉、故智、骆元通

        兵法曾说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可真的陷入死地,生机又要在何处寻找。如今两人登上了锈迹斑斑的大铜船,数百年的老龙和疍民也已经被吞没于波涛,更没有了后退的余地。

        “骆姑娘,现在我们走的每一步都要格外小心。蛟鬼此时还在变化,此时可能就在我们身边,毕竟这些无形无质难以理解的存在,正用一种极快的速度在与外界融合……”

        江闻与骆霜儿冒险登上铜船,入眼只见无数的尸骨堆砌,海风中却总有一股喊杀击鼓的惨烈之声传荡,只要他们的脚步在船板落下,就会有鼓声喊杀随之而来,缠绕在他们的周身不去,这使得气氛愈加凛然,抬头却又四顾茫然。

        江闻手持湛卢宝剑举目四望,只见天地间都被灰暗浓重的雾气所笼罩,方才从天而降的五处墨云排挤开日月星辰,此时已经不由分说地困锁住了这艘铜船,仿佛也在阻止着江闻他们继续踏足其中。

        他们已经察觉到了蛟鬼的变化,对方在褪去羊角虎纹怪异模样后,正以极快的速度同化着这片沸海,因此蛟鬼才能逐渐化形为风雨雷电、雾霰冰霜,肆意操纵着南海之上的万物。

        这样的结果恐怕谁也接受不了。

        “我猜到了所谓龙脉就是脚下的土地,却没想到沸海的可怕之处。古人早已发现它的底下并不安静,大地深处巨大的断裂,让这里有着隐晦不祥的沟沟壑壑,哪怕是最小的一处,也足以藏下许许多多不为人知的东西……”

        骆霜儿已经开始听不懂江闻所说的东西了,但她还是静静地聆听着一切,下意识地想要记忆住这些内容,随着越来越多的线索浮现出水面,让她也忍不住出现了思维的交互碰撞,在电光石火间照亮了真相的形状。

        “为什么船上有这么多的尸骨?”因此她决定换个话题。

        可听到问话的江闻笑得十分诡秘。

        “江掌门,是我问错了吗?”

        骆霜儿问道。

        “不,你没问错,但你要知道以白骨镇蛟的办法,不会是唐时冯冼两家的独创,他们也不过是沿用了前人的故智——看来很早就有人发现蛟鬼对尸骨情有独钟了。”

        江闻抚剑叹息,“只是不知道这些白骨是马伏波伐破的五溪蛮,还是屠睢攻杀的南越之民。”

        “骆姑娘,你错的地方在于骆老前辈让你学的傩舞,并不是用在这些看得见的地方。”

        江闻忽然笑了起来,将手拢在袖子里。

        “先前你所做的一切,海上傩舞是错、刀劈雷霆是错、孤注一掷还是错,你就像个登错了台、唱错了戏的伶人——好吧,这件事其实也不能怪你,本来这些事应该是有别人来做,可那人猜出自己的处境不妙,因此立马溜之大吉了。”

        江闻口中所指的,无疑就是临阵脱逃的吴六奇,因为这把湛卢宝剑,原本就应该在他的手中,他就应该和骆霜儿互为表里对付蛟鬼,才会有一举建功的可能。

        江闻想清楚了。

        在想清楚这些之前,“为什么要来这里”,“来这里做什么”,似乎一直都是谜团,就连骆元通都对女儿讳莫如深,但他言之凿凿不曾动摇的必备之物,除了骆霜儿所佩的韩王青刀,就是这把湛卢宝剑了。

        韩王青刀对应的傩舞,但为何骆元通确定傩舞能驱邪?湛卢宝剑对应的又是什么?难不成他们……早就知道行之有效的办法了?

        最终让江闻想通这一切,还是因为红莲圣母派人送来的《睽孤风土记》残本线索。

        残书中原本有两个故事,其一是“越俗,饮宴即鼓盘以为乐。取太素圆盘广尺六者,抱以着腹,以左手五指更弹之,以为节,舞者应节而舞”,其二是“阳羡县东有太湖,中有包山,山下有洞穴,潜行地中,云无所不通,谓之洞庭地脉”。

        这两段故事貌似毫无关系,应该只是微不足道的民俗传说。

        可在他见识过了骆霜儿镇邪的十二神傩舞之后,立刻猜到了了所谓的“越俗”和“应节而舞”是什么意思——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这本书很可能是不动声色地为世人,留下了对付蛟鬼的办法。

        后一个“洞庭地脉”的传说,则更加确切地对应了江闻的猜测。同样是地脉传说,同样是潜行交通,广州城下亲眼见证的“广州密道”就有着如出一辙的“无所不通”,证明眼下怪异绝伦的情况并非偶然。

        而湛卢剑的线索,也是这本残书留下的最重要线索,其实就在书籍本身——也就是作者周处身上!

        周处在除三害的事迹之中,“即刺杀虎,又入水击蛟。蛟或浮或没,行数十里,处与之俱”,恐怕就是他察觉并记录下洞庭地脉见闻的契机,否则如何能有入水漂流数十里而不死的故事呢?

        湛卢宝剑出自铸剑大师欧冶子之手,号称“出之有神,服之有威”,湛卢剑出炉之后,为越王所得,直到三国年间,湛卢剑在江南悄然出现了。

        周处刺虎杀蛟之后似乎受了刺激,逐渐洗心革面,彻底为家乡除了三害,而后拜陆氏二兄弟为师,在东吴名士陆云和陆机门下得传许多古籍,江闻怀疑这是魏晋挥犀客特有的幡然悔悟,而传说中,后来伴随周处东征西讨�

        ��武器,就是这把湛卢宝剑。

        后来历代几经辗转流传被南侠展昭所持有,随后湛卢宝剑就淹没下了历史的长河之中,直至被骆元通、陈近南联手掘墓,才让巨阙、湛卢两把陪葬宝剑再次出现在了世上。

        江闻猜出这些的时候,也觉得这两者之间的联系有些牵强附会,但作为世上仅存的挥犀客,他江某人已无法置之不理,那骆元通就必然是深信不疑,否则绝不会在最关键的时刻,有意无意地与书中安排如出一辙。

        不管是广州府地下的龙脉还是潜藏涌动的蛟鬼,实则都是这片大地之上古已有之的存在。唐人以庙镇压蛟鬼一旦失效,就只有才有别的古法进行压制,到了这里,骆元通送独生女儿前往洞庭湖习武的因缘也更加明晰,毕竟按照《睽孤风土记》书中提示,除了傩舞“镇邪”,还要有宝剑“斩蛟”。

        “骆姑娘,这把剑的故事我就说到这里了,接下来我要说的,就是关于你的事。”

        江闻拨开堆积满地的枯骨,露出了铜船上平整光滑的表面,一个个开阔的圆圈错落排布着,难怪只要脚踩碰撞,就会发出隆隆作响的鼓声。

        而这条锈迹斑斑的铜船结构也分外独特,中空结构让它的声音传播能够逐级加强,不管是风雨浇打、海浪拍击,最后都化为大海之上震耳欲聋的声响,传荡在海商的噩梦中。

        “你且看这艘伏波铜船,残留有太阳纹、变形羽人纹、鹭鸟纹和眼状纹,船面平整之处面阔丈余,分明就是马援南征获骆越铜鼓后,刻意浇铸镶嵌上去的。《后汉书·马援传》说‘马援出征交趾,得骆越铜鼓,铸为马’,又有谁能想到铜鼓其实,是被铸造成了这样一艘大铜船。”

        江闻伸出一根手指,叩响了脚下大铜船的外壳,一股清越至极的响声缭绕而起,依靠着船体各个角落特殊形状的纹路配饰,逐渐加强萦绕到冲天而起、四野响震。江闻指着脚下飘荡于万丈波涛的大铜船,等到如雷的震动消散杳然之后,才继续说道。

        “当初的伏波将军看来也找到过克制蛟鬼的办法,只是终究棋差一招,时隔多年反而被蛟鬼所利用。骆姑娘,按照越俗,饮宴即鼓盘以为乐,那么脚下这艘大铜船就是为你伴奏的巨鼓,而你这位傩者必须在铜船之声中应节而舞,才能镇压得住往来憧憧的水底蛟鬼!”

        骆霜儿沉默不语,缓缓从舟尾坐了起来,她大概其是有了一种真相大白却难以接受的体验——这件事本不算什么要紧,偏偏又是从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嘴里被说出,这就让人更加难以释怀了。

        “骆姑娘,这世上有些事情不敢对人说,有些事情是不想对人说,但还有一些事情,恰恰是没办法对人言道。计划被打乱成这样,本来应该已经是一片死局,可谁知有疍民阴差阳错闯了进来,以人龙之阵打破了蛟鬼的封锁。”

        “尸骨塔、铜鼓音、人龙阵、南海神……若不是我亲眼所见,我也不相信百越之民这么早就有了对付蛟鬼的办法,但事实是一代代人都从中汲取灵感并且改良,终于保得岭南千年来的平安。”

        江闻闭着眼都能察觉到浓雾中愈加凛冽的恶意,但他还是云淡风轻地盘坐在原地。有些事情说出来就好受多了,心里乱糟糟的感觉也慢慢化为平淡,自己似乎又变回了武夷山大王峰上,那个闲云野鹤、无所事事的道人,随手扣动起了伏波铜船。

        “应老前辈一门以为这里是登仙之台,可惜这里之后白骨累累,倒是这股不怕死的劲,还真有些升仙的气魄。此地冤魂终古不散,今日由江闻击节,就请骆姑娘你再舞一曲以飨亡灵吧。”

        骆霜儿闻言将身一转,一跃登上了铜船船舷之上,用船家拳如履平地的功夫站稳脚步,一边是巍峨渊海一边是铮铮白骨,她就这样面无表情地进入了傩舞姿态。

        傩舞本应戴着按诸神性格雕刻出来的面具,或金刚怒目,或温文尔雅,或慈眉善目,极其传神,凭着精湛娴熟的雕刻、简洁明快的刀法、柔美流畅的线条,刻画每个傩戏人物的形象、性格和身份。

        但这些繁文缛节在骆霜儿身上,此时都不再需要,傩神身上凶猛、狰狞、威武、严厉的种种气质,说到底都不过是她天生面具上的一抹颜色,并且在随着观察者的角度开始变幻,直至五彩斑斓得难以分辨。

        “江掌门看好了,这一曲就是尚在十二神之上的方相之舞。”

        漫天黑雾之中,骆霜儿无视了仍旧袖手旁观的江闻,皓腕与韩王青刀交映,碰撞出了阵阵铿锵之声,作为这场玄奥古朴舞蹈的律动,而江闻所做的事情,就是随着节拍缓缓扣动铜船,让沉默悠远的鼓声再次响起。

        沉威难测的节奏中,江闻闭上眼睛静静分辨,似乎有某种精神超越了躯体,正从远处飘飘然地穿越而来。

        他的模样和十二凶神截然相反,带着一股迥异世俗的神性,外貌怪异却又让人凛然,他有四只黄金铸就的眼睛,目光明亮清澈,身上蒙着熊皮,一手拿着戈,一手提着盾,用缓慢而威严的步伐向这里走来!

        漫天黑雾忽然挣扎了起来,从中又能看到一丝丝怪异绝伦的影子潜伏摇晃,宛如深潭水底起舞的龙蛇,试图向更加渺茫的地方下潜去,可方相神的脚步更加急切,拿着戈敲打四周,举手便将隐匿在这里的孤魂野鬼驱赶出去,江闻哪怕闭着眼睛,都能察觉到风雨阵阵漂摇不定,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惊扰驱逐,掀起了这漫天的异状。

        鼓声愈加激烈,黑雾也更加难以定形,起伏飘散得像是在风沙肆虐,正被一点点从这片沸海之中驱逐出去,幻化为原本的模样。

        伏波铜船的鼓声响如雷震,身披熊皮的方相神愈发忿怒,逐渐显露出兽像,一道道云纹缠绕在它的周围,四只通红的眼睛因为阴气而显得十分粗狂,面部一转显露出嘴下二长齿外露的鬼像,面目更加狰狞可怕,手足各三爪,行于水上流云之中,划破了无穷的混沌!

        可在声调最为激越,节奏最为紧张的时候,鼓声脚步忽然消失了。

        江闻察觉脚步声不见踪影,睁开眼睛发现骆霜儿站在原地不动,嘴里吐出的鲜血已经把胸口的衣服都染红,气息也变得紊乱微弱,显然这一段方相之舞的负荷,超过了她如今所能承受的极限。

        随着方相之舞难以为继,此时铜船之上浓雾减弱,天上又出现了五朵浓墨般的雷云笼罩不去,一道道光怪陆离的影子还在其中氤氲,以雷霆接连在海天之间,让海面再一次涌起恐怖的浪潮,一切似乎回复了原本应有的模样。

        “江掌门,能告诉我最后一个故事吗?”

        将蛟鬼打回原形的骆霜儿,只感觉自己经脉如火焚烧,口鼻之中不断涌出腥甜的鲜血,但她竭尽全力想要倾听江闻会说些什么——骆霜儿知道这件事并没有任何用处,但她还是想要记住这些东西。

        “骆姑娘,你不要这样看着我,其实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对了,你怕不怕死?”

        江闻如此说着,下一秒,一只手忽然按在了骆霜儿的肩膀上,随后不由分说地猛然发力,打破了对方辛辛苦苦保持着的平衡,将她从大铜船的船舷之上推了下去。

        看着骆霜儿神色愕然地坠落而下,江闻却没有要移开视线的意思,语气也更加扑朔迷离。

        “最后的事情与你无关,但若是你非要知道的话,这件事可以叫做‘天下事’……”

        (三)天心、霜剑、广州城

        才一眨眼,暴雨转瞬即至,漫天风雨淹没身影,沸海大潮於四方滚涌而来,几乎要把这艘大铜船也掀翻入海。

        江闻立身于伏波铜船之上,滚滚波涛已经几乎要与他的脚步平齐,大雾之中的风平浪静果然是假象,如今的急风骤雨才是蛟鬼被逼现身的异状,这种挣扎不但没有给江闻施加压力,反而让他窥见了其背后的色厉内荏。

        可江闻站在浪头,仍旧没有动手。

        他将自己封在无能为力的状态已经很久了,因为他清楚知道武功的极限在什么地方,面对着无形无质、隐藏于自然现象背后的蛟鬼,他甚至不能像对付黑眚那般挥剑驱逐。

        人力有穷时,当真正的恐怖出现在这片土地上的时候,江闻不断警醒自己要留有余力,想出办法对付真正的的敌人,而不是卷入那些世世代代的内耗之中。

        眼前的潮灾已经出乎想象,即便有疍民冲破了困锁、骆霜儿阻止了融合,可是“五羊舞于庭”的惨事依旧没有停止,这说明蛟鬼对这片土地的影响,如今不能够用玄之又玄的夷希之物来揣测,必然已经深入到这方世界的深处了。

        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江闻最担心的就是蛟鬼影响到了这片沸海的物理现象。蛟鬼隐身在自然现象背后,江闻亮剑于漫天风雨面前,两者强者躲藏弱者追逐,才形成了如今绕柱般的局面。

        现在的双方都在等。蛟鬼等着时间再次隐身于自然现象,想要跻身成为南海之神,而江闻急迫着计算着时间,不断挑衅巨龙换取机会,双方各怀心思却又不肯放弃。

        江闻仗剑而立,千头万绪也只剩下了一句苦笑自嘲般的话——

        “这广州,好大的风雨啊……”

        是啊,好大的风雨,他还记得天然禅师在江闻面前提起‘大雨将至’的时候,就是这种无可奈何的高深语言,也把事端引向了重云密布的高天之上,只是自己直到最后才理解清楚。

        风暴潮能否成灾,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其最大风暴潮位是否与天文潮高潮相叠,尤其是与天文大潮期的高潮相叠,如果最大风暴潮位恰与天文大潮的高潮相叠,才会发生眼下这般的特大潮灾。

        以后世的学识结合今日的风雨异象,如今按理说已经到了初六,又没有南洋的台风来袭,本不应该出现这样的灾害,眼下场面着实匪夷所思,除非天文大潮确确实实在冥冥之中出现了……

        关于珠江的江潮,《羊城古钞》说:“春、夏水头盛于昼,秋、冬盛于夜;春、夏水头大,秋、冬小。”而由于海洋的滞后性,海潮的天文大潮一般在朔日和望日之后一天半左右,即农历的初二、初三和十七、十八日左右。

        这两个时间在某种程度上的一致,很可能是蛟鬼千百年前荼毒这片土地的余祸。如今夷希之物的存在已经超乎了想象,江闻必须不断打破自己脑内的桎梏,即便自己在对方面前只是一根有思想的芦苇,他也要将这份意识化为兵器,给对方致命一击。

        “嗯……除非有某种肉眼看不见的天体,正释放出巨大的引力作用在这片海域之上,也就是有一种无形的‘凌犯’正发生在我们的身上……又或者是在这片看不见的水下呢……”

        中国古代星占中常常关注凶险的异常天象,而“凌犯”也是其中之一,所谓“凌犯”就是一个天体靠近另一个天体,意味着“侵犯”之意,每当发生凌犯现象,古人都会对其进行相应的占验。

        肉眼看不见的、质量极大的星体,投射于这片沸海之上,导致了眼前天崩地裂般的绝境,这本应该是天方夜谭之事,可就像“天方”《回回历》引发的传闻故事,都在告诉江闻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中国传统历法无法预报凌犯,凌犯只能依据实际观测,使得古代天象记录中存有数量庞大的凌犯观测记录无法解释,这也就给了许多人制造谣言的机会,也产生星占上的迫切需求。

        洪武大帝朱元璋对此事极为重视,可在当时能够精确计算五星“凌犯”现象的,只有元朝时回回司天监留下的残本《回回历》,还有仅存于元宫废殿之中、几名疯疯癫癫的天方国的色目人。

        时间来到正德十三年,钦天监漏刻博士朱裕上疏请求修订历法,在指出《大统历》岁久失修的同时,也提到“《回回历》时刻分秒与天不合”等问题、希冀借此机会重修历法,并且极力推荐自己的好友顾应祥前来编修。

        顾应祥,字惟贤,号箬溪,长兴人。弘治十八年进士,官至刑部尚书。还以博学多才、精通历算而知名。

        但这本就是一场不对称的战斗,要知道以现代的眼光来看,回回历天文表和算法的理论基础,是古希腊天文学家托勒密的几何天文学,其中需要还有建立模型的宇宙框架、天文观测基础、数学方法等等,而中国古代历法本身都是以实用算法为中心,较少含有这种专门进行理论性探讨的内容,导致天文学逐渐从科学理解陷入文化臆想,往往只会“范围天地之虚谈”,不懂得“七政盈缩迟疾之所以然”。

        在缺乏相关基础知识的情况下,顾应祥对《回回历法》“历理”的理解显然十分困难,面对着古代天象记录中数量庞大的凌犯观测记录,则让其显得更加扑朔迷离,努力最终还是无功而返。

        为了弥补这个缺憾,数十年后顾应祥的弟子,身为名儒与术数大家的唐顺之,决心接着师父的努力,算出五星纬度精准预测“凌犯”现象的本质,以弥补古代天文学的短板。

        可客观情况的限制下,唐顺之还是在“凌犯”问题上碰壁,只能参照中国历学中的相关知识,对残本《回回历法》的术文以及立成表进行一些综述和解释,最后得出的一系列似是而非的结果。

        为了解决疑难,唐顺之不惜通过某种方法找到了那几个疯癫天方国色目人的笔记手稿,根据其中癫狂离奇的记载进行推测解读,最后发现问题的根源竟然指向了脚下的大地,正在产生某种莫名的影响,时时刻刻在日月五星之间,导致计算的星道轨迹产生偏差。

        这个难以解释的偏差,被唐顺之称之为“最高行度”,并且这是一个无法测准的“活数”,就像活物一般变化不定难以琢磨,一切盈缩入历,都必减去那个“最高行度”,这一切都导致唐顺之的五星纬度陷入难产,只能在书中写道:

        “作历造月道而不造星道,盖未备事也。星道委曲万殊,所以不容易造也。”

        但有记载表明唐顺之并不是一无所获,晚年的唐顺之不断警告门下弟子“休住”,不要再去推演计算,或者解释《回回历》中的那些古怪名词,更不要和钦天监里神神叨叨的天官接触,否则必将引来大祸。

        门下弟子自然也曾问他为什么如此,唐顺之却只是隐晦万分地说道——“祸首正在三垣之间”。这一切被记载在唐顺之徒弟周述学的万历版《神道大编历宗通议》之中。

        这些天文星象学的东西曲折离奇,江闻原本听着都觉得脑壳生疼,可身处命在旦夕的当今,江闻的大脑却马不停蹄地推算着这些轶闻,让他逐渐追寻着难以理解的真相,开始猜测难不成真的有夷希之物做到了大象无形,能够作用于自然现象之间?

        这件事显露的端倪依旧出现在这个人身上。依据江闻如今的了解,唐顺之还有个身份是当年江南明尊教的红阳护法,因此他对于夷希之物的了解必定远超常人,也只有这些本质上就匪夷所思的存在,才能让这样一位文武全才也陷入不可知论的魔障。

        更重要的是,他明尊教红阳护法的身份,就代表着他也应该知道《睽孤风土记》中的辛秘,乃至于包括其他事物的存在,此时就在他的手里……

        急风骤雨仍未止息,大洋的底部传来了阵阵怪声,似乎有某种庞大至极的东西在蠕动苏醒,清晰的声波沿着海面还是晃动,直到江闻的脚下,头晕、烦躁、耳鸣、恶心等等一系列症状纷至沓来,蛟鬼仍不愿放过江闻,竭力想要打断他的思考。

        20世纪90年代,美国国家海洋和大气管理局(NOAA)曾监控到一种光传递就超过了许多大型生物的频谱,并且明显有别于大西洋鳍背鲸、太平洋蓝鲸、座头鲸等等大型的海洋生物。

        最重要的一点在于,这个次声波声音的来源距离监测点有4800公里,如果它要是真能发出这种叫声,最起码的体型要比蓝鲸还要大上三十倍。

        由此科学家们推测太平洋海底,可能存在一种如同山脉般潜伏着的巨大生物,不断释放出夹杂于循环海浪中的恐怖怪声,致使无数的船员被次声波逼死,化为海上漂流的鬼船幽灵。

        庞大的海底怪声不断涌来,就像一个痴愚巨人在颟顸咆哮,不断侵蚀着人心的根基,寻常人即便碰上这种无形无质的存在,也只会被当成是因压力过大而发狂。

        蛟鬼的手段阴险隐秘,显然是已经打算将江闻置于死地,面前的蝼蚁干扰了太多东西,以至于不得不除之而后快,江闻以掌力拍击在伏波铜船的船身之上,制造出如雷震般的隆隆巨响,终于片刻对抗住了突袭。

        “我不知道你想表达的东西,但你一定也察觉到了什么,才会让我来到处‘登仙之台’。”

        冰冷的雨水沿着面庞流淌,江闻几乎要睁不开眼了,于是他索性闭上了双眼凭借着高深内功修为,压制着五内如焚的感觉。他从怀里掏出一颗灰色如卵石的事物举到高处,朝着几欲沸腾的大海说道。

        “你如今需要的,其实是我手里这颗摩尼宝珠对吧!”

        摩尼宝珠,此宝光净,常人佩戴能够照见三生,脱离苦海,轻松逼疯了诸如张无忌、赵无极这样的人中翘楚。同时此宝不为尘垢所染,此宝光净,不为尘垢所染,若以青物裹之投水,水色即青,红黄赤白,亦复如是,能够给这片世界染上本不属于的颜色,让某些存在更加轻易地染指其中。

        江闻如今面对着的,是他所遇见过最最危险的敌人,他所做的一切似乎都只能是螳臂当车。

        即便他没有睁开眼,也能察觉到一道绀青色的雷电从墨云浓雾之间劈下,强烈的光芒距离自己只有咫尺之遥,隔着眼皮都能够灼伤视网膜,更不曾放过饱经折磨的耳膜。

        强大的压力在头顶徘徊,看来蛟鬼除了对于尸骨那莫名的痴迷之外,也难逃对于摩尼宝珠的觊觎,此刻终于甘愿放弃一直藏身的风雨雷电,用超乎自然的方式显示出自己的一鳞半爪。

        被雷电击中的水面,猛然出现了一道墨绿色的滚动漩涡,似乎有万吨海水正不由自主地被卷入其中,霎那间就吞噬于无形,更有无数水藻残骸聚集在漩涡中心,随后被肮脏海水无情地暴露出来,显露出一块竟然有些干燥的土地。

        江闻明白,这个交易已经被对方认可了。蛟鬼因为自己融入自然现象的选择,此时无法直接作用于江闻的身上,也没办法突破这片海洋的限制——这片海洋,似乎本就是对蛟鬼的一种桎梏禁锢,它唯有想尽办法同化融合,才能逃出这座监牢。

        蛟鬼承诺的东西也很明显,只要江闻将摩尼宝珠抛入其中,他就能依靠着漩涡逃出生天留得一命,额头的冷汗从未停歇,可江闻却忽然开口。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铜船左近的水底本就遍布着这样的漩涡,你如今用这一道雷劈开水面装腔作势,恐怕不会比我如今轻松到哪里去吧……”

        江闻猛然睁开眼,摩尼宝珠迟迟没有抛入水中,看着头顶徘徊不去的乌云,脑海中忽然想起了另一个关于“乌云”的故事。

        故事的开端在19世纪末,主流学者纷纷认为物理学科的大金字塔已经落成,宏观世界万事万物一切都可以由很简单的法则解释,各领域完美自洽,物理学研究不再有任何的前途可言。

        可完备理论上方的两朵“乌云”,证明他们对于世界的美妙认知都是错误的。

        短短之后几年内,爱因斯坦发表相对论成功驱散了第一朵乌云。普朗克提出量子假说,驱散了第二朵乌云。随后爱因斯坦更进一步引入光量子感念解释了光电效应,波尔建立起原子理论,量子理论雏形显现。两座更加巍峨壮丽的城堡建立起来,物理学由此华丽的进入量子时代。

        而在这座巍峨城堡、华丽神坛的背后,是两场惨烈之极的战争,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也隐藏在这云谲波诡之中,只给世人留下了一道捉摸不透的影子。

        驱逐了乌云之后,物理学家早就对于平静有序、充满数学对称美的宇宙不抱有希望,他们中的某些人根据万有引力的广义相对论,认为假设磁场、电磁波跟地心引力互有关系,透过特别的仪器和足够的能量,能够使光线弯曲,而让实际的物质变成隐形,甚至倾向于认为强烈的磁云能够重新排列人类和物质的分子结构,使其进入另外的时空。

        1943年10月28日,美国海军在宾夕法尼亚州费城的一个船坞举行了一项秘密实验,实验围绕着一项秘密武器进行,目的是使“埃尔德里奇”号护卫驱逐舰(USS Eldridge DE-173)在观察者眼中隐形。

        据说参与实验的包括尼古拉·特斯拉、冯·诺依曼以及爱因斯坦等当时最顶尖的天才科学家,在船上搭载的两台大型磁场产生机启动后,在一团绿雾包围消失,几分钟后才重新出现。

        但隐身实验没有如预期般成功,搭乘消失又重现的“埃尔德里奇”号的一些船员,无故被镶嵌在船体的墙上,跟船上的钢板完全融合,或者是两个人的身体已经融合在了一起,即便活着的船员们,大都已经陷入了精神错乱的状态中,其中不少船员已经死亡,更有不少船员身上残留被高压电焯烫的痕迹。

        雅文库

        后来根据船上的记录仪显示,“埃尔德里奇”号在那短短的几分钟之间,竟然处于几千公里之外的太平洋中心某地,并且遭到了某种包涵强光、引力、磁场、热能的攻击,精神也被某种程度扭曲控制。

        据接受了心理医生治疗的船员描述,说当时他和他的兄弟跳下甲板被困在绿色浓雾企图逃生,却发现自己跳进了“一条隧道”来到了海底,他还说自己见到了一个会飞的人……

        “就像我一直认为的,不要你用与生俱来的天赋,去和别人活命的本事一较高下啊……”

        在极度的无能为力中,江闻忽然笑了起来,被刻意压制封锁的剑意再一次如排山倒海般涌起,沿着人体周天正经奇脉运转不休,五花八门的内力也开始不受控制地自行作用,让江闻裸露在外的皮肤,能够清晰看见一块凸起一块凹陷的怪异模样。

        人体周天被扭曲压榨到了极限,凛冽剑意又裹挟着内力倒转十二重楼,从江闻的眼耳口鼻倾泻而出,化为了一声突破天际的叱响,就连漫天风雨都为之撼动,不由自主地跟随着江闻的剑意游动旋转,凝结为一场以江闻自身为中心的风雨涡旋,每一颗雨滴都化作利剑般的模样冲天而上!

        江闻此时无法发出声音,他一心一意地保持着着周边风雨被剑意侵染、内力挟制的微妙界限,做出了以人身影响天地的危险动作。

        人身沟通天地看似玄妙,其实原理会和张嘴吸气、抬手擦汗一样寻常。人类身为天地生灵,无时不刻都在和天地想通,只不过人力终究是有极限的,寻常人砍柴可以,搬动十丈之木不行,戏水可以,潜入百丈海底不行,这个极限就是沟通天地的上限,一旦超越就会付出惨烈的代价。

        但江闻面对着愈加险恶的夷希之物,他知道自己必须要有人力所不能及的招式,才能威胁遏制住这些存在。别的思路或许他没有,但当初武夷山上超越极限的一剑,江闻是怎么也不会遗忘的。

        那一剑所代表的,是千百年来面对长生诱惑却不曾动摇的浩荡之心,是传承万古薪火永驻也难以改变的忠贞侠义,江闻明白自己要做的不是拿着好刀好剑去行侠仗义这么轻松,他作为挥犀客要做到的,本就应该是不断突破自己的极限去创造奇迹!

        江闻自问在这一路上,他的心中还有许多的困惑迷惘,在这个时代之中仍未能烛照前路一往不悔,想要复刻幔亭峰顶的人心之剑不啻于痴人说梦,但是面对着眼下远胜从前的强敌,他忽然明白了——

        自古天心不足可以人心补之,而如今人心之缺,又为何不能以天心填之?蛟鬼既然躲藏在风雨雷电之中难以寻觅,那江闻为何不能也以彼之道还之彼身,再创出一道前所未有的“剑势”呢?!

        摩尼宝珠暴露在风雨之中,忽然放射出了无穷多灰暗的光芒,照破了头顶云层中潜藏着的光怪陆离,五朵浓云背后的存在竟然层层叠叠缠绕在一起不可断绝,似乎也从未想过会在这种时候,以这种模样显露出真身。

        以江闻为中心的雨势倒转,已经化为了比周遭风雨更加凄厉的模样,浩瀚无匹的内力支撑着凛冽剑意高速旋转,又在摩尼宝珠的催生之下变得更加得心应手,所向披靡。

        “若当初是武夷山上不平则鸣的人心剑,那么今日就是浪兼天涌地极剑。自古不平则鸣,苍生疾苦,尚可喜自以为能靠着阴招永镇天南,我今天就要让他知道一地自有一地的人心相背!”

        千百年在蛟鬼面前,岭南人或跪或拜、或战或降,却无一例外都是为了生活能够延续下去,他们正在拼尽全力地活着,江闻今日不是假惺惺地为了什么万千生民悠远性命而来,反而是被狡猾的当地人算计着按住脖子强喝水,催着赶着来送死的!

        “骆元通,你罪大恶极啊……可事到如今,这雨也该停了!”

        仍有雷电隐隐想要靠近,但伏波铜船上的狂暴鼓声已经冲上了云霄,彻彻底底压制住了浓墨乌云所释放出的声响,兼且完全驱赶开了海洋深处的破坏之音。沈括的《梦溪笔谈》中指出:“夷人谓黑曰卢”,湛卢宝剑此时的剑刃不再欺霜赛雪,化身成了深湛至极的幽泉之色,挟着不可抵挡的煌煌天威,只一抬手就刺破了天上浓云,从天而降的暴雨和倒卷而上的剑雨,竟然一同消散杳然!

        光怪陆离的影子随着雷闪从天上坠落,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江闻再次看到了有一道状如长蛇,其首如虎的怪异形状,连接在水面到乌云之间的遥远距离,竟然转瞬即逝地出现在眼前。

        这次距离之近,江闻甚至又看见有怪异形状上有突起在之间交叉,就像两支肆意生长的畸角!

        在那一瞬间,铜船、风雨已经和江闻融为一体,成为瀚海之上独树一帜的凶神,江闻面露痛苦之色,传出的声音却带着狂放不羁,湛卢宝剑应声而转,摩尼宝珠万道毫光几乎要刺瞎人眼,瞬间就让蛟鬼所处的漩涡也无处遁形!

        他既像是说给蛟鬼知道,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只见江闻脚下的伏波铜船已经承受不住凛冽剑意的切割重制,开始不受控制地分崩离析,化为漫天铜屑,船体中无数苍白骸骨因而倾泻入水,激荡起猛烈至极的浪涛,也奏响了毁灭的号角。

        此时五朵雷云就在他的头顶徘徊不去,此时的海天看着格外幽悄溟昧,江闻站在船舷之上进退两难,抬眼时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最后走在赴海绝途上的,依然只剩了江闻孤零零一人,仓猝而来的剑雨也势弱。

        江闻没有任何犹豫地一手握摩尼宝珠,一手持湛卢宝剑,失去剑雨相伴的他此时孑然一身,正用一种斗转星移的姿态冲天而上,以绝死的姿态朝着墨云而去。

        霜寒一剑,斗转星移。

        霹雷与毫光丝毫不让,很快就将一切都掩盖在刺目的光线之中,但瞬息后再次升起的,是一道凛冽苍凉到了极限的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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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7-9 09:03:5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black白夜 于 2023-7-9 09:05 编辑

    野渡浮槎 第一百九十九章 璜溪独钓时

                   
        云翳飘荡在层峦叠嶂般的灰色天空,起伏跌宕也挡不住来回逡巡的视线,更遮不住沉珠浦上满地茕孑的身影。

        那里就像一池沉湛到不见底的寒潭,蓑衣钓客与潜跃鱼龙正隔着一吹即散的浮萍对峙,两处所见皆是隐隐约约恍恍惚惚,只比拼着谁的耐心率先耗尽。

        有圈涟漪因风而起,幽幽然窥照出了无数奇形怪影,于是一只布满黑斑的握竿手似乎惊起欲动,指掌上焦灼与沉寂交织的矛盾无处遁形,可风波微澜之后,身影却仍旧结结实实地端坐水面,仍旧等着猎物真正上钩。

        “竟然还没到收钩之时?本王可是等得好心急啊。”

        尚可喜满是黑斑的脸上神色不形于外,兜鍪挡住了阴沉如鹰隼凝目的表情,背景是无数铁甲精锐。

        眼下没有池鱼、他也不是蓑翁,尚可喜其实只是站在高阜隐隐眺望,宛如一位临渊观鱼之人,可当他手中马鞭无意识地垂落,就犹如一只投入水中的钓钩,被双手抓握得无比稳当,足以照见其中万分的的胜券。

        尚可喜不悲不喜地感叹道,缓缓回马归帐,如今无数人的性命系于一身,却总有浮萍般的记忆浮上他的心头,长久挥之不去,也恰巧遮住了他眼中的炙火。

        他的真实想法没有言明,也无处诉说,因为连他自己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作为一个钓客俯瞰全局,竟然是这样出奇的体验,能让原本无处安放的万丈雄心,逐渐如天际云龙一般能幽能明、能巨能细,呵云吟雨、无不随心。

        谋士金光沉默不语,如今每到雨天他的右侧伤腿就会隐隐作痛,这是当初不愿意投靠尚可喜想要逃离,被打断了腿留下的顽疾,但谁知世事难测,最后的事实证明面前的独夫枭雄,竟然才是自己的明公真主。

        金光望着马上的身影微微一叹,并没有打算回答尚可喜的问题。

        明主也罢伯乐也罢,都已经是昨日黄花,如今平南王府真正的谋主,已然重新出现在了大帐之中,无人知晓他的心思。

        ——嗟乎,这是何等的谋略,他竟然怎么也看不透。

        金光暗暗感叹着对方的手笔,自己枉然白首穷经,直至今日才得以窥见其中一斑。

        是啊,一切似乎都变了。

        改变是从朝廷奉旨勦灭南少林,和四省兵败武夷山开始,时至今日遑论朝廷还是反贼,都在竭力招揽武林高手为之卖命,双方争斗的层面,也早已从州府间明刀明枪的阵战,转为了江湖上你来我往的较量。

        天意人心,似乎总如舟浮水,飘荡在这些看不清真貌的暗流之上。

        于是乎,朝廷开始封官赐爵招纳贤才,靖南王府耿家将福威镖局视作心腹,平西王吴家更是早早就笼络大批高手四处行动,在这样的场面下,世人都以为稳坐广州城的尚可喜,也必然会用厚禄珍玩收买人心,以换取江湖层面的一战之力。

        可谁能知道,在李行合的谋划下,尚可喜这次施展的野心和手段,远比他们所能想象的都要高远!

        他表面上不过问武林之事,任由少林武当在广州城中大打出手,实则早就设下了一出天罗地网,要引诱这些武林人士入瓮,乃至于背后主使之人上钩,一切就如同今日般顺之则生逆之则死,从而藉此掌握一批比其他势力更为凶狠、更为听话的爪牙!

        “王爷不必担心,小人布下的这处钓龙局才刚刚开始发力,眼下这帮武林匪类负隅顽抗,自然有人会去对付他们。”

        李行合阴鸷的面貌,总能和周围晦暗的环境融为一体,脸上甚至还带着得谄媚的笑意。这人明明最为胆小怕死,却总能谋划出最为疯狂的计划,解衣盘礴欲钓龙,金光不敢想象面前之人该如何狂妄,才能生出瀚海钓龙的念头。

        令人费解的是他口中一连串的毒计阴谋,在眼下风霆挟海涛齐来的时分,竟然也渐生出几分钱王射潮的豪情。

        漫天风雨里,金光下意识地望着大纛回了中军帐,又听见了某人的声音。

        他虽然还紧跟在尚可喜身侧,但仍是忍不住回头看向策划这一切的李行合,此人如今就穿着素袍藏在伞盖之中,偶感风寒般缩成一团,声音悄悄袅袅地从中传出,于字里行间,满是不可告人的意味。

        “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王爷如今按我所说行事即可。咱们真正要紧的,还是后面的事啊……”

        尚可喜默默点头:“先生说的在理,就依你之意行事。”

        寥寥数语后便是万籁俱寂,在噤声亲卫的铁甲摩擦和衔枚战马的摩踢之声中,尚可喜的视线再次延伸,想看看李行合所说的攻心之术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

        视线的尽头,在那里有人正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一切都在如李行合计划的方向进行着。

        “哦?似乎有人上钩了。”

        ………

        陈家洛等人都很是清楚,围而不攻必然是想一网打尽,对面这是谋划着攻心为上,等着己方投降。

        平南王府如今围而不攻,反而派出了一名高手前来搦战,却是在换着花样斗将,这让心高气傲的武林中人岂能容忍,自然引起了许多人的火气,暂且依靠先前殿后偏弱之人前去迎敌。

        陈家洛长吁出一口气,目光缓缓扫过沉珠浦,只见轮番大战过后的高手人人带伤,几名负责破阵的顶尖高手更是元气巨损。如今赵半山苦战脱力、无尘道长负创严重,用剑高手更是因为刀剑对决,已经被迫到了内气衰竭的边缘,金纸般的脸庞透着苍白。

        如今纵观全场,似乎只有一身月白僧衣的五枚师太还神完气足,但她独身一人盘坐诵经,闭目绝然不管这外面的事情,似乎已经将一生死、齐彭殇的白骨观修炼到了最深处……

        身心的疲惫不断袭来,陈家洛压制住了内心的杂念,如今之计只能抓紧时间调息恢复,维持一战之力。

        “还有谁愿意一试,老夫尽可以奉陪。”

        须发花白的老者出手疾如鹰隼,口中嘬劲也如鹰声唳叫,一连三招金爪铁钩先后飞至,招式之间杀气浓烈,煞气更是极为骇人,以一敌三自然存着夸耀功夫的意思,纵使当面的三名武林中人的功夫也不俗,却仍然被一击逼退,两边霎时高下立判。

        此人身为十几年前就已经名震江湖的老牌高手,不论招法还是劲力都不可小觑,打出爪力足以刻石留印,与他交手之人一旦被不慎打中,双手必定又痛又麻,胳膊肿得老高,灰溜溜败下阵来。

        已经有眼尖之人认出来了,面前的是嵩阳派掌门白振,如今也是平南王尚可喜麾下的急先锋。

        寻常高手只能拖延一时,可这每一分每一秒,都让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士气迅速耗竭,如今距离不战而降或许也只剩一根稻草了——就像眼下,已经有三五个意志不坚的人打算望风而降了。

        反正在江湖中人眼里,力战而败不算丢人,至少也曾尽力为之过了,仁至义尽,还有什么好说的。

        陈家洛养气功夫还算到家,可还是差点被这些人的行径气出内伤,眼见面前形势到了危急关头,随即强撑着身体起身,打算施展以柔克刚的拳法,先抵挡住白振的挑衅再做打算,可偏偏在他之前,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抢先出阵。

        “好,就由我来会会你!”

        一道昂藏的身影猛然站起,不顾身边之人连声劝阻来到阵前,双臂奋起千钧之力,不由分说地摆出迎面开山的架势,跨步而来快如雷奔抢到近前。

        闻声的白振凝神一看,当即双臂展成鹰翅,避过了锋芒外露的一击。

        白振神情一肃,这才发觉来到面前与之对敌的,已经换成了一名相貌粗豪、方面阔口的大汉,双臂齐使出一路势若奔雷、迅如闪电的拳法,每一拳掌击出,口中便是一声断喝,让人心神震惊。

        这路拳法凌厉迅猛,纵使以白振的江湖阅历也捉摸不透跟脚,眼花缭乱中只见对手或先呼喝而掌随至,或拳先出而声后发,或拳声齐作,或有声无拳,几乎将喝声和掌法拳招搓揉一起,身法愈快喝声也愈响,所及之处神威逼人,竟然以刚克刚,渐渐压制住了嵩阳派掌门白振的绝招。

        周遭喝彩声开始响起,一声声文四哥好功夫传入白振耳朵里,让他也不禁感叹江湖果然后浪推前浪,不知不觉间,江湖上竟又有这样的豪杰人物粉墨登场。

        “平南王爷求贤若渴,今日愿意给你们一个将功赎罪、弃暗投明的机会,阁下为何如此执迷不悟?”

        白振的大力鹰爪功也擅长以刚克刚,偏偏今日难见寸功,这让他对面前的江湖晚辈起了惜才爱才之心,再次开口劝道。

        他的大力鹰爪功横强霸道,目力更是老辣,几次快攻之下已经摸透了对方的路数,察觉眼前这人外伤未愈,导致招式之间颇多破绽,只能依靠着以快打快的搏命打法弥补不足,一旦落入长久相持之后即使不至于落败,也免不了伤势加重危及生命。

        “不需多言!”

        文泰来自然知道自身的情况,可如今红花会的兄弟们都已经是强弩之末,唯独剩下自己先前被众人拱卫保护,勉强还有一战之力,此时若是当了缩头乌龟,如何对得起帮众兄弟的情谊。

        于是他闷哼一声压住伤势,奔雷手更是毫无忌惮地全力施展,霎时间竟然犹如三头六臂的金刚明王一般骇人。

        眼看又是一轮快攻,白振明白对方吃软不吃硬,于是渐渐开始留手后撤,似乎愿意将胜利拱手相让。

        可不论对方如何诱劝,文泰来的表情依然不动如山,强壮体魄在大雨中变掌收招,随后冷冷说道:“有劳白掌门费心,但你劝文某改换门庭弃暗投明,焉知文某眼中的你我孰明孰暗,又焉知在在场的武林同道眼中孰正孰邪?”

        白振面色一凝,看着武林中人眼神中逐渐同仇敌忾的模样,恍然想起几天前自己还与这些人欢聚一堂,当时的自己位列上宾备受敬仰,如今却被不咸不淡地冷眼以待,心中就是一凛。

        可他还未从迟疑中回过神,就又瞅见自己身上的武官袍服,先前的疑虑转瞬间又烟消云散。

        “老夫不是来与你做口舌之争的。老夫只是可惜你这一身武艺白白葬送,伤势未愈又添新伤,今后侥幸能活下来,武功也要尽废了。”

        须发花白的白振悻悻然地说道,“你们如今意气用事,等到了我的年纪,就未必还有这些气力。不妨看看四周围着你们的精兵强将,今日断无负隅顽抗之生机,若不是平南王爷心善不忍见血流成河,也不会派我来劝你们迷途知返。”

        话音落下,先前文泰来拼死挣回的士气又再次落入谷底,被围困的武林群雄茫然若失地抬头,众人只见城南三里沉珠浦,此时随着海潮飞涨,岸渚几乎已经与水面齐高,海潮涨落的平明时刻鸥鹭惊飞,满天都是肃杀之气。

        诚如嵩阳派掌门白振所说,镇南王府带着三千亲卫精锐,早已将沉珠浦团团围住,刀戟如林地困锁住百十号武林高手,里三层外三层不留余地,今日显然是插翅也难逃脱了。

        而不远处,天蓝甲胄的尚可喜正骑着深黑良骥登高而望,更让武林人士阵营中依然气氛凝重,就和远处的玄天一般颓败颜色。

        “想活命的人跟我走吧,终究是同道一场,何必白白丧命呢?”

        白振撤去了大力鹰爪功的指力,又回到了徒子徒孙门之中,也有孤零零几个武林人士低着头随之而行,换来了其他人的沉默以对。

        众人明白,武林群雄纵然高手如云,尚可喜却不是无力勦灭他们,眼下陷入僵局的原因,似乎仅仅是基于投鼠忌器,双方都还不想走到鱼死网破的那一步,到那时候武林高手终究杀不死尚可喜,尚可喜也要付出心腹人马损失的代价。

        如今任谁都知道今天的形势,是断无安然无恙和解的道理,总是要有一方主动投子认负,显然尚可喜这是在做最后通牒,再往后便是耐心耗尽,他们也就没有活下去的道理了。

        文泰来终究还是气力不济,猛然开始剧烈地喘动,身形却如山岳般横亘在暴雨中不肯倒下,原先敷用的金创药也被悉数冲走,身上崩裂的伤口不断流血出脓,可他还是靠着一股豪纵气力,站在原先与白振交手的方位,即便天崩地裂也不会动摇后退半步。

        “可否带老夫,一同前去面见王爷?”

        此时人群之中,忽然走出来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他的模样垂垂老矣,衣袍间也满是污泥,腿上似乎还有旧伤,总之和面前骁勇桀骜的武林人士显得格格不入,不论怎么看,他都没有理由出现在这里——可他偏偏就是出现了,这也让一众武林人士都显得意料不到。

        一时间,按剑盘坐的黄脸高手面容微动,运功调息的陈家洛皱起眉头,铁棒老者和红衣女子怒目以对,唯有冷若冰霜的五枚师太恍若不觉,任由这个佝偻老迈的身影踽踽独行。

        可最后谁都没有动,就像是鱼儿望着水面的涟漪消散,又缓缓游回了莲叶之下,仰瞰着触摸不到却又近在咫尺的苍天,不言不语。

        “老朽也随你走。”

        白振先是错愕,随后又陷入深思,不知心里做定了什么打算,便不置可否地任由老者一并离去了。

        …………

        “王爷,白掌门带人求见。”

        此时大雨霖铃,众人只见到帐外是官服老者和稀稀拉拉几个人,纷纷皱眉不语看向李行合,暗恼先前这么大费周章地行事,竟然只带回了三五个武林高手,甚至还滥竽充数地弄来了一个垂老之人。

        帐外的尚可喜仍旧骑在骏马之上,冷冷扫过众人,不以为意的眼神兀自就要往别处去,只道这次李行合还是失算了分毫,并没有钓上来他所说的大鱼。

        “平南王爷,草民有要事禀报!”

        猝不及防间,人群中的老者竟然挣脱队伍,忽然跪拦在了尚可喜的马蹄之前,侍卫们谁也没想到会有人胆敢拦驾,并且差点就闯入了尚可喜的七步之内,顿时惊出一身冷汗,眼下看谁都像是刺客。

        同行的武林中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得帐内一阵哗然,亮闪闪的钢刀已经抵在喉咙上,此时就连嵩阳派掌门白振都不例外地被刀架住,只见他枯瘦的脖子绽出一道道青筋,却终于还是没有抵挡,只是转头默默望向而一切的源头,面色难堪地嗫嚅道:“李真人,我都是按你所吩咐,把主动投诚的人带来……”

        李行合将一指竖在嘴上,表示不需多言,他此时纵然被众目所向,仍旧悄然不语,独守着置身事外的闲适,不轻不重地咳嗽着。

        门口的亲卫业已经把刀架在了老者脖子上,再一脚将他踹翻在地,随即厉声喝问道。

        “老东西不要命了?你分明不是武林中人,为什么和反贼们混在一起?!”

        已为鱼肉的老者面对刀斧加身,只露出了一丝苦笑,模样看着比天外的凄风冷雨还要苦涩几分。只见他缓缓跪倒在污泥之中,稀疏的花发紧贴着头皮,就像是被打湿的窗户纸花一般滑稽。

        “本王还以为,你们会派来一个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死士,原来他们已经被吓破了胆,只剩你这样的残喘老卒。”

        尚可喜的声音冷冷传来,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老朽姓温,草字玉钦,见过平南王爷……”

        话音未落,温玉钦的唱名就已经被威严之声打断,只是对方没有逼问拦驾的缘由,也没有责骂自己的莽撞,反而说出了些意想不到的话来。

        “哦?浙南温家?本王知道你。”

        尚可喜的语气颇为平淡,却让在场之人再起了一身冷汗。

        这寥寥数语的背后,是尚可喜对于广州城中事物超乎想象的掌控,他们难以想象在这不动声色的十年间,尚可喜究竟为了掌控广州府付出了何等的努力,才能将这座天下大邑的一草一木都烂熟于心,也更难想象城中还有什么秘密能瞒得过他。

        “浙南温家,乃是崇祯首辅温体仁的旁支,当年虽说不如世代公侯,也算是名门望族,可惜你们在早年间,先是被分家篡夺基业逃入岭南,后又牵扯进绍武案中被李成栋杀尽满门,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如今竟然只剩你一个垂垂老矣的教书先生。”

        尚可喜此时缓缓转身,双眼满是刺骨寒芒,“广州城的儒道佛三家,唯有你们儒教一直避而不见,当初‘南园十二子’个个慷慨壮烈,可自陈子壮、黎遂球兵败身死之后,门人就东躲XZ不愿为本王效力,不想竟凋残至斯。哼,岭南儒学一脉今日前来,莫不是要行‘临危一死报君王’之事?”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李行合一眼,但李行合却保持着诡秘的笑容,至今不做声响,秉承着垂纶者独有的沉默。

        想要掌控广州城,就势必要争取到这些岭南士人的支持,当初的李成栋、佟养甲不懂得这个道理,便遭遇了一波又一波的反叛,遍地反声杀之不绝,只因为在他们不懂,这岭南终究是岭南人的天下。

        “王爷明鉴,老夫手无缚鸡之力,绝无刺王杀驾之心……”

        温玉钦跪地而行,似乎想要尽量来到近前,却被亲卫拿刀严严实实地挡住,只能低头讷讷不语。尚可喜向亲卫递去一个眼神,亲卫随即会意狞笑着问道:“老头,你当真要面见王爷?”

        温玉钦不明就里地点了点头,于是亲卫迅如闪电地将架在脖子上的刀抽走,似乎是鼓励一般地用刀背拍着温玉钦的后背,“那就得先保证你不是刺客。”

        “……如何保证?”

        亲卫言罢也不搭理温玉钦,将他扶起的同时,顺势将仍旧错愕的温玉钦双手抓起,腰刀沿着指节奋力一挥,只听得筋骨断裂之声响起,便有两个枯瘦如柴的事物滚落在泥水之中。

        温玉钦的惊愕伴随着鲜血喷涌而出,唯独痛呼之声还没响起,就已经消散在了暴雨之中。

        “尚王爷,老朽今日冒昧……嘶……是有机密之事相告……”

        温玉钦双手拇指被斩断,让他纵使是高手也无法再握刀用拳,彻底断绝了后患。

        伴随着血洒当场,他跪倒在地艰难痛苦地来到尚可喜面前,说话的声音都止不住地开始颤抖,剧痛一阵阵袭击着他的意识,就连说话发声都难以维持。

        “王爷……你可知他们是谁……”

        尚可喜目光如电,心知他所说的必然是被围困的武林之人,可他依旧没有打算回答半句,静待着温玉钦后面的话语。

        “老朽打探到几人的身份……青衣老者乃是闯王帐下郝摇旗,红衣女子乃李岩遗孀红娘子,高瘦的剑客,更是李闯当年的贴身四大护卫高手之一……”

        几个名字传出,中军大帐之中针落可闻,很难想象这些十几年前还名震天下的人物,如今竟然丧家之犬一般被人困住,更难以想象这件事背后,会有着什么样不为人知的寓意。

        幸好他们不用再多想,温玉钦已经把话直接点破了。

        “他们都是闯逆‘十三家’之人……原本盘踞在湖北与朝廷为敌,今日来到广州城,必然有不可告人之目的……”

        尚可喜听闻神情逐渐专注,察觉到温玉钦的面色因为失血逐渐苍白,声音也趋于微弱,这才示意亲卫紧绑住他手上伤口防止进一步失血,随后淡淡问道。

        “老先生那依你所见,究竟是谁要谋害本王?”

        温玉钦露出了一个虚弱的笑容,原先跪地不起的姿势转为盘坐于泥水中,在暴雨中缓慢地挥了挥手。

        “尚王爷,如今天下各家反王衰微,郑氏困顿于闽海,桂王逃奔于西南,闯逆余党更是龟缩于西川不能抬头,有此魄力劝动天下反贼与王爷为敌的人屈指可数,难道王爷的心中没有答案吗?”

        尚可喜的表情逐渐锁紧,似乎在字斟句酌地咀嚼面前老者的话语,全场幕僚也随之陷入沉默。谋士金光似乎能察觉到主公眼中熟悉的杀机此消彼长,可偏偏在杀机最为鼎盛的时候,缓缓看向了李行合。

        “咳咳王爷,依小人之见,其中纵使没有那个老家伙的算计,也少不了他的煽风点火……”

        被刺骨的杀意目光直视,李行合脖子一缩,露出了一丝谄媚的笑容,云淡风清地说道,“但王爷明鉴,如今天下能够劝动闯军出手的人已然不多了,小人敢以人头担保,这绝不是那个老家伙的手笔,倒不如听他把话说完,看看香饵究竟钓上来了什么鱼……”

        “好,本王也猜到不会是尊师,可这人究竟是谁,倒是颇为难猜啊……”

        尚可喜似乎知晓了心中的答案,于是面色凝重地又看向了温玉钦,可温玉钦却忽然坐在泥地里哈哈大笑了起来,直笑得中军大帐人心惶惶。

        “尚王爷,那人自称苍水先生,数日前他从江门而来,在城外东岗已经与老朽见过面,还托我传诗以达王爷圣听,今日老朽就斗胆一诵……”

        话音未落,温玉钦就已经用一种苍凉乖张至极的语调,对着大帐朗声说念诵道。

        “五羊城,我生之初犹太平。朱楼甲第满大道,中宵击鼓还吹笙。南隅地僻昧天意,二王赫怒来专征。城中诸将各留命,百万蒸黎一日烹!”

        几名亲卫此时才回过神来,慌忙前来想要捂住老者的口,而温玉钦就像行尸走肉一般任由对方拳打脚踢,嘴角却是讥讽戏谑的冷笑,良久才瘫倒在淤泥之中,只剩进气没了出气。

        “好一个‘二王赫怒来专征’,好一个‘百万蒸黎一日烹’!难怪你们岭南儒脉对本王如此仇视,原来早就有了怨恨忿懑之心,起了谋反叛逆之意!”

        尚可喜的面容逐渐扭曲,眼神中只剩下冰冷刺骨的杀意,换做谁也无法将他,再和平日里扮作万家生佛的平南老王爷联系在一起。

        “本王知道了,老先生今日来这里是特寻死的!我早听说张煌言意图勾结夔东十三家扰乱天下,快说!他如今在哪里!”

        尚可喜没有想到,来的人竟然是张煌言!

        如果说当今天下还有哪个名字,能让尚可喜心头疑虑难消,那么张煌言此人必然在列。

        寻常人只知道郑成功攻无不克、声势显赫,却不知道郑成功能在江南风卷残云般收复四府三州二十四县,辉煌战绩背后,绝少不了张煌言三入闽关、四渡长江的有力支持。

        稳坐了广州城十年的尚可喜自有他的骄傲,即便再怎么勇猛超绝的猛将前来攻城略地,他也不放在眼里,君不见当初如李定国、郑成功也在尚可喜手下折戟沉沙,可唯独是屡败屡战、民心所向的张煌言,才是他真正担心的对手。

        正是张煌言多年抗清打下的基础,已经成了一块金字招牌,让郑军在攻略江南时如鱼得水,而即便张煌言手中兵力不足一万,船只也只有几十艘,昨岁仍然能顺利攻克仪征,进逼六合,一路上沿江百姓热烈欢迎,甚至有“吏民赍版图迎降五十里外”的场面。

        这样的民心绝非挂着“前明”招牌就能换来,要知道就连清庭顺治都只能依靠在江南杀得人头滚滚,才遏制住日渐兴盛的声浪,这足以证明了张煌言此人究竟是有多可怕!

        但他想不通的是,张煌言身为江南士族,颇为迂腐地以忠君效死为命,寸步不离自己认定的的主公鲁王监国,因此还宁愿和奉立隆武帝为正朔的郑成功产生龃龉,如今为何会放弃多年努力,特意跑来岭南搅局?

        可一旦张煌言真的和岭南士人搅在了一起,自己所要面对的,恐怕就是数倍于江南总督的重压了。

        温玉钦气息微弱地笑着,单薄老迈的身躯在泥水中慢慢挺直坐起,朝着尚可喜俨然回道:“如今张苍水就身在城中,更是联络了诸方反清义士前来,不日之间,广州城遍地都将是杀汝而后快之人,试问明日的广州城,岂有贪生怕死之辈!”

        “哈哈哈,好一个白首死士!好一个孤身来人!为了拖延本王的脚步,竟然有如此计策!来人,先将这狂徒抓起来,记得提防他咬舌自尽,我倒要看看张苍水有什么手段,能在本王的手底下翻天!”

        尚可喜怒极反笑,身穿天蓝铠甲点将而出。一切果然又被李行合猜中,暗处的涌动早已冲着自己而来,可敌人越是显露出水面,他心中的杀意就越发不可控制,一旦原先平静水面开始鱼龙潜跃,就将是他大开杀戒之时。

        此刻,老谋深算的平南王没有打算对付温玉钦,他可以不去赌对方是否在虚张声势,可以不再顾虑伤亡,命人强行攻打武林人士所在的营盘,等击溃俘虏这些人后再慢慢拷问,可他更需要关于张煌言的下落!

        但没过多久,帐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尚可喜麾下的一名探马竟然浑身是伤、手持令箭地直闯入中军,望见大纛后立即滚鞍落马、厉声禀报道。

        “启禀王爷,五仙观中方才忽然杀出了一彪人马,贼军兵卒数量不下千人,张游击一时抵挡不住,被他们攻破营寨向沉珠浦杀来,如不及早防备恐将腹背受敌!”

        这话如石破天惊,军中幕僚都在苦苦思索这广州城中如何能藏下千人的贼军,但他们更不会怀疑探马会无缘无故地谎报军情!

        而话音未落,方才被遣出得那一名斥候略显仓皇地去而复返,沉声对尚可喜说道,“王爷,那群武林中人忽然反杀过来。如今暴雨成灾弓弦尽坏,赵参将正带人抵挡,故奏请王爷带着中军后撤二百步为宜!”

        大帐之外喊杀汇做一处直冲云霄,沸海之中更是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金鼓之声,浪潮之间反复沉睡着千军万马一同苏醒,就要反向海岸上杀来。

        众人眼见局势忽然变化,中军大帐里不禁一阵骚动,但尚可喜却面色不变地下令,语气中满是冷意。

        “老先生好算计,竟然以身作饵激怒老夫,让大军露出破绽易于突袭,只可惜这些雕虫小技,都在本王的掌握之中。”

        与尚可喜对视的李行合沉吟带笑,阴鸷表情格外瘆人,两眼直直看向已然视死如归的温玉钦,双手不知不觉地绞在一起盘算着什么。

        “速命前军停战,与中军连成一片,其余人等随本王出阵,今日必斩反贼而还!”

        尚可喜再次跨上骏马,只见烈烈纛旗随风而动,甲盔在暴雨中齐放光明,三军随令进发时地动山摇,无不将其徐如林表现的淋漓尽致。

        广州城中的消息让尚可喜已经失去了耐心,他不敢去赌面前的老人是虚张声势还是胸有成竹,于是他开始了此生最为精彩的表演。

        谋士金光还想说些什么,他纵把满腹兵法搜遍,也找不到因怒兴兵的好处,可李行合却不紧不慢地从他身边晃了过去,由两名粗壮道童撑着伞盖已经在外迎接,嘴里幽幽叹道。

        “钓龙局,钓龙局,也不知水下还藏有多少东西……那老东西教我的东西果然还有留手,这回他为了弄死我灭口,当真是不惜血本啊……”

        …………

        “杀!”

        四野之间喊杀声遍起,沸海狂潮也扑面而来,尚可喜稳坐中军号令严明,三千亲军接敌即退。

        行军布阵瞬息万变,尚可喜早已在厮杀搏命中窥得真髓,见那支南门杀出的贼军正气势如虹地杀来,而先前自己布置的守军只能望风披靡,就剩数百人被杀散驱赶着冲阵而来。

        他们远远也看见中军所在,然而迎接他们的不是救援,而是亲卫甲士们以三敌一的无情斩杀,有些溃兵不得已只能转向贼军而去,最后如风流云散般彻底消失在两军之间的空地上。

        积雨暴烈如雷,双方距离在只剩三百步远时终于望见了彼此,忽然杀出城中的贼军显得格外狡猾,眼看溃兵没能冲阵成功,便佯攻擦着侧翼而过,还故意将平南王府的张游击,那颗插在旗杆上死不瞑目的人头高高举起,张扬万分呼啸而过。

        尚可喜骑在马上不为所动,一众武将也隐藏在布甲之下默不作声,任由贼军悍不畏死地发起接触进攻,转而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沉珠浦上的武林人士。

        ——因为如今的沉珠浦上,借机休整片刻的武林高手已经开始全力进攻,兔起鹘落间刀光剑影、拳锋掌劲几乎夺去了世间的光芒,所有武林中人都化身成为沉默的杀戮机器,将每一分力气用在毙敌杀戮之上,平南王军北侧的围困战线,霎时间便摇摇欲坠了起来。

        “本王竟然中了缓兵之计……幸好本王知道你们在等什么,我又何尝不是……”

        此时无需尚可喜下令,正面战场已有铁卫坚守,而背面也自有安排。只见平南王府的三大高手已经悍然出列,鄂尔多、纳兰元述和白振带着自家精锐人马从中军杀出,直赴锋线,其中还有一名手持黄金棍的高手也带队列阵,算起来竟然也同样是百余名的武林中人!

        谋士金光见布局底定之后,两处战场就再无阻碍,这下才稍显安心。而尚可喜麾下的精锐本色更是展露无遗,骤然遇袭毫不加沮,当即投入了兵对兵、将对将的残酷厮杀中。

        前所未有的暴雨淹没视线,做为主将的尚可喜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在震天动地的喊杀声中猛然拨马,冥冥中看向了远方。

        他的视线穿越过手持长刀的千余老少,这些面色黎黑之人个个头缠布条、身穿劲装,将双手挥舞成风,进退如电,刀头更因为沾血而寒光湛湛,令人见之丧胆。

        而在千余贼军的阵头,是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手持金刀站在阵前,一双虎目烁烁放光,寒风撩动着须发凛凛生威,老者眼中寒芒四射,金刀之下无一合之敌,无数锐士随之砍杀而来,所挡着死,威严竟然丝毫不逊色于顶盔掼甲的尚可喜!

        “好一个三千花山盗,金刀骆元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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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7-9 09:06:57 | 显示全部楼层

                   
        古言兵者,为国之大事,不可不察。

        但此时此刻的战事,已经完全抛却了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的诡道,褪去文人心里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臆想风雅,展现在世人面前的,终究只有数不尽的血与火。

        广州城外三里之地,积蓄已久的怨愤与杀意,终于爆发在这二百步不到的狭窄阵线之上。

        滩上血战所经历每一分一秒,泾渭分明的战线都在不断的争夺和推移之中,显得更加交错如犬牙,而但凡是贼兵与王府亲军兵锋相接之处,霎时便有残肢断臂、鲜血横流,以裂帛之势狂飙而来。

        平南王的亲卫皆是百战精锐,身披铠甲也足以横冲直撞,可缠头贼军出刀同样悍勇狠辣,招式不留后路,仅靠着一把破锋长刀,出手时见招拆招、克尽甲胄,行进间起伏开合、互为表里,所用的显然也是行伍战阵之法。

        但纵观全场,白发老者所在的锋矢,仍是最为无可阻挡之处。但凡金刀所向,就有无数的劲装少年郎蹈死不顾,径直杀向尚可喜立者大纛所在的高阜。

        如果江闻在这里就会发现,骆元通带领的花山盗,竟然和陈近南的铁血少年团形制如出一辙,只是相较之下,陈近南突出严整从令,而花山盗更加凶悍勇毅,即便在尚可喜麾下的百战精兵面前也毫不逊色。

        随着刀盾、铁枪精锐被撕破口子,平南王三百铁骑此时深陷在复杂地形的困顿之中,挡在尚可喜面前的,此时只剩下一群重甲持刀守卫,坚决而顽固地对抗着花山盗,把守这处需要仰攻、位于高阜的中军大营。

        “骆老哥,你终究还是入局了!”

        高阜中军的尚可喜呼喊道,语带冷嘲暗讽,“想当年盛名远播的三千花山盗,如今就剩这些残兵败将了吗?”

        “尚王爷别来无恙,老夫此番也不过是礼尚往来。”

        骆元通声如洪钟,这支奇兵就是他潜藏了这么多年的倚天宝剑,曾经也悬在尚可喜头上不见落下,花山盗百年来起起伏伏、兴衰无常,总算没有默默无闻地老死在深山幽谷之中。

        尚可喜看着殊死猛攻的千余花山盗中,其中有矫若猿猱的少年郎,也有面容憨直的老农人,只是眼梢被缠头布裹紧绷直,显出极为狡黠而凶狠的神色,却遮盖不了其中青黄不接的事实。

        “用来杀你已经够了!”

        骆元通的须发皆张,扬手以金刀一指中军大纛,当即又是一阵猛攻。

        谋士金光本想劝主公暂避锋芒,可他发现骆元通挥刀一指之后,自家主公竟然有些心不在焉,仿佛魂魄都被慑动。

        金光循着视线,察觉尚可喜正凝神紧盯骆元通,熟视那状若修罗的厮杀身影。只见金刀被他用左手单持,勇猛诚如鬼神再世,赫然又是一对凶兵凶人!

        自古刑杀最残酷的莫过刀,故而刑杀之事非刀不可,骆元通的招式古朴沉重,只见他在瞬息间偃藏、断戈、突斩、固守,一招便力压四方无所不降,而凌厉的杀意隔空传来,也刺激着更多的记忆从尚可喜脑海中涌现,以至于他的呼吸声中,都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

        “枉我多年来如此信任,骆老哥,你终究还是骗了我。当年你说麾下花山盗折伤殆尽,残卒已经悉数遣散,本王却没想到你门下这些骆家弟子,居然都是花山盗的后继……”

        尚可喜口中所说的花山盗,是一伙积年盘踞在广州府北方花山深处的盗匪,那里名曰清远、番禺、从化三县之交,实为三县插花之地,鞭长之所不及,向为盗贼之薮。

        十二年前,南明东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陈子壮,曾邀花山盗三千人反清勤王,约定七月七日三鼓内外起事,夺回广州。不料事泄,李成栋将内应杨可观、杨景晔,和城中花山盗悉数斩杀,更把南明赵王朱由棪,押到元妙观勒令自缢。

        自那以后,世人都以为盛极一时的花山盗已经烟消云散,却不想这些消散于历史中的贼军,今日会在尚可喜的眼皮子底下凭空出现,化成一把直刺心脏的尖刀。

        拼杀愈演愈烈,花山盗此时已经杀到尚可喜的近前,可此时双方兵锋已经在一轮轮血战中疲敝不堪,也都无力再推进分毫,只见骆元通以左手持金刀驻足,衣襟满是血迹,索性就站在百步之外与老友遥相对望。

        尚可喜沉默不语,眼中神情更加恍惚不明,当他从大纛走出慨叹出声之后,言语中已经满是愠怒。

        “骆老哥,你诓本王花山盗已死,又说自己武功大退,这十年来还多处隐瞒欺骗,我为报救命之恩,曾无数次给你机会,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本王当傻子,这就是你的江湖道义吗?!”

        被人兴师问罪的骆元通也捋髯怒目,戟指着尚可喜声如雷震。

        “尚可喜,当初你向老夫承诺绝不染指‘仙药’,如今非但未能履行诺言,还跟这些方仙道的妖人勾勾搭搭、为非作歹,像你如此自寻死路,合当命丧于此!”

        骆元通状若雄狮,掌中金刀遥指,再次咄咄相逼地质问着尚可喜,“十年前的广州城中,你就本该殛灭身死,难道还不知悔改吗!”

        金刀之影撞入眼帘,只觉轰地一声,尚可喜的脑袋像是被惊雷击中,他目眦欲裂地看向须发皆白的骆元通,心中竟是万分的怒惧纵横。那一瞬间,禅林练就的金身粉碎一地,十年前的记忆终于纷至沓来,无故唤醒了一幕曾昼夜纠缠着他的噩梦……

        …………

        顺治六年,那一年广州李成栋忽然反叛清庭,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世子耿继茂受命南征,八旗大军横扫江南,直逼五岭,史称“两王入粤”。但随着李成栋在江西信丰抵御清军时意外落水身亡,攻克广州似乎只在须臾,却不想遭到了极为坚决的抵抗。

        尚可喜还记得城破那一天,城中也是这样的暴雨倾盆,他们趁珠江退潮,濠堑水浅时,以木材铺垫濠底,清军骑兵便顺利跨过护城河,一时间万众鼓噪,从城墙缺口蜂拥入广州城中。

        那天的尚可喜与耿继茂沉醉于苦尽甘来的大胜,吩咐屠城三日不封刀,自行率领着平南、靖南两藩的精锐亲卫长驱直入,杀入城中深处,随后沿着城渠杀向东门,一路血洗之势有如破竹。

        “尚叔父,今日功劳多亏您麾下谋士妙计,不愧是摄政王口中的国之干城!”

        耿继茂全副披挂信手拈箭,轻松射倒了正在逃散的城民,而随行的靖南王军也正以双马倒拽,拉倒了一座庵庙的土墙,在僧众惊恐之目里,开始了自己出佛身血、犯比丘尼的惨无人道表演。

        僧众还在诅咒着他们堕入阿鼻地狱,可在他们脚下枕藉着的,已经是无数蠕动的尸骨,毕竟城中老弱早已在九个月的困守中耗尽气力,甚至出现了易子而食的惨剧,今日再也无法抵挡住杀戮,城中早就化为了千万亿劫连绵无期的无间地狱。

        尚可喜信马由缰,对僧众毒骂充耳不闻,斜睨身旁志骄意满的青年武将——明明早已看穿他那连遮掩些许都欠奉的野心,开口却是长辈勉励的话语。

        “世侄,我与你父亲乃是结义的兄弟,二十年来同尝甘苦生死与共,这才打出了三顺王的赫赫功勋。诗经有言‘赳赳武夫,公侯干城’,依我看这‘干城’之名,今后还得在你身上才是!”

        尚可喜皮笑肉不笑地说着,拉着缰绳缓缓骑马,他已经猜到了清廷此番南征安排的用意,分明就是不想他平南王一家独大,才会让耿继茂独领一军戴罪立功。

        摄政王多尔衮不愧是只老狐狸,一出手就掐断了自己吞并靖南王势力的念想。

        可尚可喜其实也明白多尔衮的顾虑。入关后形势日趋严峻,这回差遣两王收复广州,背后隐喻的是汉人藩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如果南下战败,他们两藩必然少不了卸磨杀驴的下场。

        因此眼下,纵然这耿继茂为人跋扈讨厌、不听管教,但他的统兵能力无可厚非,在拥有自己的一块稳固地盘之前,他尚可喜再怎么不悦,还是得态度坚决地上表奏请耿继茂袭藩,以抗衡八王议政里日隆的削藩叫嚷。

        “小侄多谢叔父,恩情永世不忘!前面似乎有灯火明灭,就让小侄借花献佛一番好了!”

        耿继茂听出了尚可喜的话外之音,顿时大喜过望。

        自古骄兵悍将相辅相成,耿家军跑散了大半,但耿继茂的武艺超绝,此时有意卖弄一番,便拍马紧走两步,挥舞着大枪前去杀人取乐,此时尚可喜内心还在盘算着得失利弊,不甘心一点好处都没沾着就吐出嘴里肥肉,也就没心情和他再做商量。

        两人愈走愈远,就在他们以为大势已定的三更时候,竟有几声弦惊分外刺耳,惊得轻骑而去的耿继茂勒马停下、四处搜寻,也惊得尚可喜循声而望,下意识就向远处黝黑高大的东城楼看去。

        “叔父小心,城中逆贼似乎有埋伏!”

        谁也没想到,煊赫入粤的两王竟然会在广州东门,遭遇到一场始料未及的伏击,而围攻他们的人训练有素、武艺精深,显然是同样的百战劲旅,依靠着双侧民房中此起彼伏的弩箭飞射,竟然将他们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尚可喜向来疑心深重,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来自两翼的压力正在逐渐增大,对方又不经意间截断他们的退路,仿佛故意在诱骗他们向前方突击,使其陷入首尾难顾的境地。

        “贤侄也小心,我看后面还有埋伏。”

        耿继茂将大枪抡动,磕飞了几支冷不丁的暗箭,披甲在身的他自有千般信心,带人向城楼杀去。

        “埋伏?管教他有来无回!”

        急于袭嗣王位的耿继茂,自恃悍勇一马当先想要突围,率着剩下十余耿家精骑的冲锋而去。可谁知他的铁蹄就此踏破了大胜而还的假象,敲开了一扇通往幽冥的大门,让他恍惚间闯入了无间地狱,

        时至今日的尚可喜,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不经意的一瞥,他就在城东门幽暗的城楼上,看见了那位本应该死去几个月有余的狼顾鹰视之人。

        那一夜,头顶是直干云霄的刺耳哭喊,脚边是涕汜长流般的浓烈鲜血,时间似乎就定格在这里,这也是尚可喜第一次六神无主地愣怔在了原地,就连他当初航海归金的那夜,都没有如此失措的情绪。

        “李成栋?这怎么可能!!!”

        这个人,本该已经带兵前往江西作战,本该溺死在信丰城外的桃江河中,本该绝无出现在广州城中的丝毫道理,更不会以鬼魅之态,出现在眼前这座鬼门关般的城楼顶上!

        尚可喜只觉有寒光遍地,广州城残破的城垣正拔地而起,化为周匝八万里、绝高一万丈的纯铁之狱,将他向外界求援的希望不断吞噬。

        但尚可喜清清楚楚地认出了他,那名绝不肯屈居人下的虎狼之将,此时正带兵站在广州城东门之上,面色漆黑双目寒彻,以残暴到不讲理的杀意相对!

        一把大弓被李成栋拉成满月一般,弓弦声震,翎羽如飞,前方奋力厮杀的耿继茂随即应声而落,瞬间栽落在于马下,不远处有无数李成栋麾下的叛军如鬼魅般出现在街头巷口,伴随着地狱降临般的山河倒转,已经潜到了尚可喜的面前。

        尚可喜瞳孔震荡,不时传来亲军丧命的哀嚎,超乎寻常的刺激已经让他浑身颤抖,握刀的手都开始出汗打滑,但尚可喜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拼了命地告诫自己的内心鬼神之事荒诞不经。

        慌什么!

        他平南王尚可喜,不过落入了一个最最险恶的陷阱,他们在城外进行了九个月的撕杀争夺,竟然是李成栋精心设计的阴谋,只为了将自己尽数覆没在广州城中!!!

        “真是李成栋……”

        尚可喜的眼前一阵阵发黑,视线也在红与黑的映照下开始混沌不明,沾染上了浓到化不开的血色。

        有一支羽箭向他射来,尚可喜迅速跳马躲闪,胯下骏马却被一箭射死,千斤重压瞬间将他按倒在地,连着一条腿失去了知觉,喘气更是变得艰难万分。

        可就在这样的生死边缘,尚可喜的耳边似乎出现了幻觉,东门左近似乎有强大光焰伴随雷电巨响,地上浅洞也显露出朽草枯根,这令尚可喜怀疑自己是否已死,骤然变为了佛门所说的中阴身。

        若鱼在熬,膏脂焦然,尚可喜身处广州城中生死一线,一侧是清军屠杀作乐的声响,一边是李成栋部下冷酷无情的弓弦声,心胆俱裂的他恍惚间,听见了奔逃的声浪被屠杀的声浪压过,又听见屠杀的声浪又被突袭声盖过,此起彼伏永无止尽。

        等到一轮箭雨熄灭,尚可喜才推开被射满弩箭的马尸,惶惶然地探出头去,似乎又有异样发生,视线忍不住看向城楼。

        尚可喜只觉得头疼欲裂,他瞥见一道高大魁梧的模糊人影屹立于城门上,右手似乎齐肘而断还在酾血,须发飘张宛若钟馗,可那柄金刀烁烁放光,让人决计不会怀疑其存在的真伪,只知道金刀之下无一合之地,四周的伏兵也顿时溃散于无形。

        东门之上面如死尸的李成栋想要弃弓抽刀,一刀绚烂至极的刀光已经平地而起,转瞬斩断了脖颈,身首异处的尸体从东门城楼之上栽倒下来,重重地发出一声闷响!

        无间地狱仍在眼前,悲凄歌声缠绕在他的耳边不去,尚可喜几乎失去了当时的记忆,只记得李成栋的尸身从城门上跌落,距离自己仅有几步的距离。可他分明瞧见李成栋那狼顾鹰视的面容还在痉挛,无头尸身也兀自蠕动着,怀里掉出一个银色的盒子,被尸体用痉挛痿痹的手指想要打开!

        一种大恐怖油然而生,此时即便无间地狱就在眼前,遍体生寒的尚可喜也凭空生出几分力气,彻底推开压在身上的马尸,选择从李成栋的无头尸身手中,不由分说地抢夺过那个盒子。

        他与李成栋的头颅对视着,一对凝满血渍的眼眶死盯着他,在这善恶难判的所在,生与死果然无界,可眼前之人是何等复杂的眼神,这个当今天下无人能出其右的屠夫,到死都没有流露出求饶的意思,只是用鹰隼般锋利的视线,死死盯住了尚可喜,诡谲影动,是身后无头尸身正颤颤巍巍,就地爬起亟欲扑来!

        也是在那一刻,尚可喜心头的无间地狱轰然破碎。

        因为尚可喜知道,像这样的眼神,绝不应该出现在炮制出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的屠夫李成栋身上!如果他尚可喜注定要永堕阿鼻,那么老天爷就绝不应该让李成栋在身首异处、血液流干的时候,还有这般让人心胆俱裂的凶威——除非江、浙、闽、粤这一路上惨绝人寰的杀戮,只是老天爷对他别出心裁的嘉奖!

        噩梦轰然惊醒,尚可喜大叫一声,抽筋般一脚踹开李成栋头颅,无头尸身顿时摇摇欲坠,重新跌回了血水滩中。他见不远处的耿继茂被一箭射中心窝,眼口之中已经只剩下黑血流淌,喉咙间嗬嗬有声,性命已陷入垂危关头。

        “汉人藩王不能倒……”

        “你也还不能死……”

        耿继茂断断续续听到了耳边呼唤,终于艰难地将眼睛睁开了一道缝隙,嘴里只剩咽血呼吸声。

        “世侄快醒醒,你要挺住……”

        “当初我不是有意构陷你爹,只是没想到二哥如此固执……”

        耿继茂闻言虎目欲裂,大口黑血从他嘴里吐出,手甲紧抓住尚可喜的胳膊,似乎要用尽最后力气将他捏碎,可片刻之后,抓握之力还是不由自主地微弱了下去。

        “世侄,世侄……”

        “今后莫要埋怨叔父……”

        尚可喜福至心灵地望向手中的盒子,那个鎏金凸瓣银药盒……

        尚可喜其实忘记了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他可能将李成栋怒目而视的头颅挫骨扬灰,可能在大胜酣醉之后神志错乱,也可能在精神崩溃中做出一个个癫狂离奇的梦。

        他只知道自从那夜起,耿继茂的伤势就一直徘徊在痊愈与恶化之间,性情也更加残酷嗜杀,独处暗室的他时常自言自语昼夜不曾脱下甲胄,还曾持枪和一些无形之物死斗不休,身躯日益痴肥,也越发地被死气缭绕。

        尚可喜的情况则要好些,他叫停了“杀人十八铺”的军令,并且开始经常看到一些似雾似烟无定形状的东西飘荡在头顶。

        每一入夜里,睡梦中就有狂风暴雨山崩海啸,凄厉哀嚎不绝于耳,黑白屋宇杂列无章,几乎就要令他神智昏灭,直至某天,他偶然走入了光孝禅寺,在满屋的梵唱焚香中,终于见到了联袂出现的天然禅师与骆元通……

        …………

        浑身颤栗的尚可喜缓缓摘下兜鍪,露出了底下满是恐怖黑斑的苍老脸庞,乍一看去宛若行尸走影。他眼中骆元通须发皆白的身影,也逐渐和当夜独臂擎刀的模样重合于一处,再一眨眼,自身却迎来了脱胎换骨般的轻松。

        “……本王学佛十年,已经知晓‘明妄非他,觉明为咎’的因缘。骆老哥,你以为这些陈年旧事,如今还能吓倒本王吗?”

        骆元通沉默地望向尚可喜,两人之间距离被森严的甲兵隔开,外界的厮杀震天也仍旧撼动不了大阵中心,尚可喜已然再次走入了大纛之下。

        “骆老英雄,未曾远迎还望恕罪,如今只是打算来说句公道话。”

        一个满是不可告人意味的声音,自行填补了尚可喜离开后的空缺,正是术士李行合在壮汉道童的侍立下悄然到来,开口对骆元通说道。

        “小人李行合可以保证,尚老王爷对于仙药之事一概不知。但老英雄诓骗隐瞒王爷的事情,还是需要给大伙一个交代才是。”

        “老夫不知道你所说何事。”

        骆元通冷哼一声,不愿与他搭话。

        “非也非也。骆老英雄,你今日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率领花山盗从城中杀出,还不愿意说出实情吗?”

        李行合却阴阳怪气地摇头感叹道:“你曾说秦时龙脉被斩断一分为二,还告诉王爷城中只有西抵江门、东至罗浮两条密道,可当年奉旨为秦皇斩龙之人,就是本门先师安期生,他勘察广州城的地理格局是九龙入水才对,一刀两断之下,只有陆上四龙被斩枉死,还有海中五龙尚存!”

        尚可喜此时也幽幽回过神来,凝神望向了骆元通,寒声说道。

        “骆元通,你以为本王还蒙在鼓里吗?如今的本王已经尽掌广州,岭南之地再无秘密,你手中那条密道不过是班门弄斧,更有甚者,本王还知道些连你都不清楚的事情!”

        即便前线苦战不休连连后退,尚可喜的大纛仍驻守在脚下的高阜,与骆元通的距离越来越近,两人间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本王来给你算算吧,如今的广州城下五龙尚存,历代踪迹隐现不明,但五处曾掌握在不同人的手中,更被设下了五处不同的镇物。本王今日让你做个明白鬼,便从你知道的两处开始说吧。”

        尚可喜扬鞭遥指,语带怜悯地说道。

        “唐镇古庙,即是掌握在你骆元通的手里,此处南届扶胥、北至花山密林,十年来你故意瞒着本王消息,就是为了如今日这般在关键时候反戈一击,不自量力的模样着实可笑。”

        “东吴古园,奥秘在天然和尚的手里。那里老夫早就觉得有些蹊跷,直到胡商告诉本王,寺中遍植的诃子树出自千里之外的天竺,这才明白天然和尚原来也对本王有所隐瞒——然而他比你聪明,宁可身受重伤也要置身事外,始终不愿牵扯在这些事情之中。”

        李行合借着话头,面色恬淡冲和地继续说道。

        “王爷英明。想那岭南龙脉万千年前就已成灾,非要以镇物压制才能为人所用,若是强行进入则生死难料,而东吴、隋唐两处密道历来波澜不惊,也不怪他们鼠目寸光,小人只是可惜寻常人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握在手中实属暴殄天物。”

        “晋代古庙如今就在小人手中。小人根据掌握线索费尽千辛万苦,才发现其被当初的鲍靓太守刻意压在越秀岗虬龙古井之下,由于所镇宝剑就被周处取走,故而移龙走气踪迹飘渺,埋藏千年不为人知。但这处龙脉,犹如人体任脉之属,故而能掣肘桥接城中各条密道……”

        李行合故作神秘地补充道,“此处东起江门西至罗浮,宋人当初不自量力地想要翻天,结果换来十万人蹈海而死,留下绵延百年的海底残尸……”

        骆元通的神情格外严肃,海风吹拂过他的袖口,露出那只齐肘而断的右臂:“你们果然深陷其中……”

        尚可喜神色自若,对于眼前格外纷乱的战局熟视无睹,远处漫天暴雨中的海潮继续肆虐,几乎要将广州城拖入沸海,从此葬身于鱼鳖之腹中。

        “骆元通,你连亲生女儿都可以不顾,亲手把她推入了南海古庙的死局之中,我看你也是无情无义之人,又何必来与本王讲什么大道理!”

        “汉代的镇船,便是老夫反制你手中唐镇的关键!伏波将军马援当年借此道路远征安南,却隐隐视为不祥,故此特意打造了一艘铜船将其永镇。此龙一动则四龙齐出,本王与李真人只是略施小计,就让你骆元通使尽浑身解数,始终无法镇压住蛟鬼!”

        陈家洛此时已经率领红花会群雄杀到前方,先是对着尚可喜怒目而视,随后恭敬至极地对骆元通行礼道。

        “骆老英雄,切勿听这个乱臣贼子的妄言,老英雄破家为国乃至侠之大者,天下何人能不敬仰?如今大势已成,就让我们兵合一处,直取尚可喜的首级!”

        尚可喜闻言竟然哈哈大笑,无视花山盗和武林群雄逐渐交接的现状,在生死面前傲然说道。

        “本王知道你们在等什么。”

        “你们能待到本王暗渡陈仓,手中只剩下这三千亲兵才发难,也算是心机深沉。然而我刚才只说了龙脉其四,你们就不好奇,这第五条龙脉在哪里吗?”

        当尚可喜说出这些话,陈家洛才明白光孝禅寺的刺杀一事,竟然也是尚可喜惑敌的手法。

        在号称全城封禁、全力剿叛的时候,尚老贼实则已经将兵马以剿匪名义偷偷送出城去——毕竟谁能想到“遇刺”的尚可喜,会胆大到反其道行之,在这个关键的时候虚其腹心,莫非只为了引出无数觊觎他人头的人物?

        这样骤然膨胀的野心和手段,倒是像极了当初狼顾鹰视的李成栋。

        “当初李成栋能在一夜间从江西返回广州,此事让本王格外忌惮,一直以为有鬼怪之类作乱。但十年来,我对着旧物日夜揣摩思索,终于被本王发现了他手中药盒的秘密,还从中找到了广州城最后一条龙脉——也就是当年南越王赵佗手中秦镇的秘密!”

        李行合也恰到好处地补充道:“王爷英明,小人也没想到当初的秦人会如此胆大,明知道冰夷不足以制服沸海蛟鬼,竟然还耗费屠睢、任嚣、赵佗三代之力,修建了规模浩大的船台,强行镇压住了最为凶险的一条龙脉……”

        这一番话堪称石破天惊,陈家洛亲眼见到骆元通的神情瞬间变化,擎着金刀的左手竟然蓦地松开,差点就将大刀失落在地。

        “你果然是找到了当年李成栋留下的线索,才突然向老夫发难……”

        “哈哈哈骆元通,你果然也知道些什么!”

        尚可喜得意洋洋地说着,“当初李成栋谋反时出兵江西,部将郝尚久被李成栋任命为潮州镇总兵,受封‘新泰伯’。他一直表现的首鼠两端,面对朝廷天军望风而降。顺治十年他降而复叛,带兵退守潮州金山寨投井而死,事后本王命吴六一打捞尸体,却一无所获。”

        “此事本王起初也大惑不解,直到李真人前来为本王解惑,我才醒悟这是分明是与李成栋当年,如出一辙的金蝉脱壳假死之计!”

        “当初李成栋在江西信丰假死脱身,就是凭借着龙脉秘密潜回,想要将本王刺而杀之,却被骆老哥你追杀而死,说明这条秦镇龙脉的存在,你本就该一清二楚!”

        “可你还记得吗,李成栋当时埋伏的人手不过数百人,因此被你袭杀得手。本王多方推演后发现,李成栋当初真正的后手,本应该是郝尚久麾下镇守潮州的两万人马!唯有这支人马一夜之间跨越千里,便足以将平南、靖南的人马一举荡平!”

        骆元通听罢皱眉不语。

        龙脉传闻无比诡秘,纵然尚可喜对于其中的关键信息只字未提,但光凭这些狂人说梦般的癫狂话语,就足以让骤然听闻的陈家洛浑身冰冷,瞬间被莫大的恐惧攥紧了心脏——武者的直觉告诉他,背后藏着无限的杀机!

        “李成栋是个反复小人,手下心腹郝尚久也存着待价而沽的心思,故而在广州城破时始终按兵不动;李成栋野心勃勃,郝尚久也妄想以蛇吞象,自己昏招迭出招致兵败,落了个满盘皆输的下场。在吴六奇说找到郝尚久时,他伪装成疍民耕着浪田,苦苦相求留他一命。”

        尚可喜哈哈大笑,对着骆元通说道。

        “如今你该明白秦镇密道的紧要了吧!当初李成栋、郝尚久手中的密道,如今也被我掌握,广州城对本王再不是什么秘密。饶镇总兵吴六奇,不仅是我埋在你们身边的暗子,潮州镇守的三万兵马,此时也齐聚在密道之外,随时可以从秦镇龙脉潜回广州,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似乎是为了证明尚可喜的说法,沉珠浦外忽然听见天崩地裂般的声响,果然有甲盔映日的兵马果然出现在了视线边尽头,迅速向被包围的尚可喜中军靠拢,漫天暴雨里声威如震,不由分说地杀向了猝不及防的花山盗。

        场面一时更加混乱,猎人与猎物反复交替,原本是尚可喜中军在沉珠浦上被武林群雄、花山盗前后夹击,此时他们转瞬就要陷入反被夹击的险境,千余花山盗又未着铁甲,一旦转成被动必然伤亡惨重。

        花山盗如遭雷击仓惶应对,本就只剩千余的贼军霎时又是一地尸体,骆元通沉凝皱眉,与陈家洛商议片刻,当即决定放弃仰攻高阜的阵地,挥师往武林中人所在杀去。

        兵书有云穷寇莫追,谋士金光得了尚可喜的旨意,也吩咐平南王府剩余的亲卫兵马且战且退,故意让对方兵合一处。

        平南王府三千亲卫调转锋芒变阵迎敌,行军规矩森严无比,丝毫不见慌张散乱,任由对方占据了无险可守的沉珠浦,己方则进据于广州城大门接应后军,眼前形势很快形成了一强一弱、一南一北相对的局面。

        形势再次逆转,尚可喜再也没有顾虑隐瞒的必要,望着花山盗和武林人士残聚在沉珠浦上的剩兵败将,接着说道。

        “此处风水奇佳,足以作为你们的葬身之地。”

        “吴六奇告诉过本王了,你们当初的计策精妙绝伦,竟然想到由武林人士先行刺杀、再让骆家的花山盗里应外合,最后靠郑成功率军施以雷霆一击!张煌言果然不同凡俗,若真是如此,本王也只能甘拜下风,只可惜这座广州城,终究是不属于你们!”

        …………

        尚可喜等候的饶镇大军纷至沓来,转眼又有了两三千人的规模,限于密道规模无法速至,可这些人也极大补充了平南王亲军的疲敝之师。

        在围困住沉珠浦的同时,平南王再次转成围而不攻的威逼状态,主要将他们驱赶到一处,而大军不动时真正负责具体行事的人,便还是王府麾下招揽的几大高手。

        天降暴雨几乎要将海岸冲垮,剩余花山盗拼尽全力,也只能护住阵脚暂时不乱,眼见王府高手前来突袭,红花会众人当仁不让地与高手缠斗在了一起。

        可他们的伤势终究还是成为拖累,十成功力如今不余二三,只见陈家洛、赵半山以拳脚抵挡白振的大力鹰爪,常氏兄弟联手对付鄂尔多的劈挂拳法,无尘道长、黄脸剑客缠住纳兰元述的四门棍法,郝摇旗、红娘子也和手持黄金棍的凶徒战作一团,正式宣告苦战开始。

        此时的沉珠浦烟尘滚滚,兵刃拳脚所到之处上下飞腾,盘旋如风雨之声,进退有龙蛇之势,转身似猛虎摇头,起落像蛟龙出海,霎时间只见身形闪烁,不辨方位时分,人人都用尽杀招绝技,可带伤积劳的身体,却无法帮助他们轻取王府爪牙。

        鄂尔多与纳兰元述慢慢占据上风,察觉到了这些武者外强中干的本质,当即就有了主意。

        只见两人且战且走,忽然以一招移形换影交错了方位,从各自的对手包围中解脱出来,转瞬背向对方的敌手,还趁机也把白振推向剑锋的所在。

        一时间天空海阔,纳兰元述的四门棍飞腾在空气势如虹,顷刻就将貌似黑白无常的常氏兄弟扫倒,而鄂尔多长拳一出如挂鞭脆响,迎着陈家洛、赵半山一阵猛攻,白猿劈挂的放长击远之法瞬间破了他们的以柔对刚拳术。

        全场形势牵一发而动全身,等到两人再次移形换影的时候,就变成了鄂尔多将双拳印在常氏兄弟的心口,而纳兰元述的长棍正对着陈家洛的颅顶,一旦躲闪不及就是脑袋开花的下场。

        就在这时,后方忽然有人扯着嗓子喊起了“船来了”,纳兰元述惊疑之间慢了半拍,赵半山才以太极门缠字诀挡下了四门棍法,同时也付出了折断一臂的代价。

        闻声的所有人惊喜不一,却都在心惊于是什么船过来了?难道是郑氏的船队来了?

        然而骇浪滔天之间,他们抬眼望去,却只看见了一艘滑稽小船正摇摇晃晃地驶来,几次都要颠覆于波涛之间,吃水线也很浅,根本不是他们期盼的郑氏船队的样貌。

        “这是哪来的船?”

        纳兰元述再次奋迅气力,势必将陈家洛当场格杀,只是心中不免疑惑如今朝廷水师调走航船、平南王府又封锁船坞,偌大广州城中连运粮的漕船都被人拉走,怎么会有小船突然从大风大浪里驶来。

        纳兰元述的心动手更快,只见四门棍法朝天一竖,转手幻化出无数的棍影飞舞,搅动漫天风雨如怒。这位大内高手先是探出棍锋将陈家洛击退,又趁他踉跄数步下盘失守时,一棍便要兜头落下取走性命!

        陈家洛施展轻功想要躲避,可长棍形如游蛇难以摆脱,红花会群雄纵是有心相助,此时也在各自奔忙分身乏术,只能眼睁睁看着陈家洛,逐渐被凌厉无比的长棍追上。

        眼看红花会总舵主就要名丧黄泉时分,顷刻间半空中忽然有一道银龙飞舞,恰如闪电破空般闪耀,这一秒才刚从纳兰元述甩出的棍身上掠过,下一秒就将刚才还矫若游龙的长棍钉在了海岸之上,险之又险地救下了陈家洛性命。

        “是谁胆敢搅局?!”

        纳兰元述怒声问道,一边前去夺回长棍。

        而下一刻,一名目若寒星的青年男子就凭轻功踏水而至,与纳兰元述几乎同时握住了兵器!

        银枪划起、长棍飞空,两人的兵械霎时间就碰撞了十几个来回,抬手抖出的旋劲使得一枪一棍化刚为柔,如绳索一般绞缠在一处,这对于技法与力道而言,都是难以想象的考验。

        而片刻之后,众人惊讶地发现这场较量的结果,竟然是纳兰元述的白蜡杆长棍,被震得脱手而出!

        鄂尔多察觉异常飞身来攻,想要与纳兰元述两面夹击年轻高手,可目若寒星的男子毫不犹豫地弃枪回头。

        只见他一手作鹤啄一手握虎爪,迎着鄂尔多大开密合、放长击远的拳法丝毫不惧,转瞬间又对拆了十几招,交手招式越来越快密集到雨泼不进,显然也是带着火气前来,鄂尔多石青色的袍服双臂顿时被撕扯粉碎,还被一拳打倒在了沙地里!

        “我见过这拳法!你到底是谁!”

        此时他们才真正看见,这艘风浪中漂泊的小船涂着红漆、挂着乌篷,船头点着一盏孤灯,竟然是一艘平日里唱神功戏酬神的戏船,难怪如今还能在不被征调之列。

        年轻高手剑眉倒竖也不答话,一杆尖枪上下翻飞,连带着另外几名王府高手也难敌寸步,在群雄趁势围攻下黯然败退,而随着红船缓缓靠岸,船上才又有几人探出头来,当先就是一名美艳至极的红衣女子,叉着腰喊着。

        “就是你们两个混蛋,欺负我的便宜儿子是吧!相公不用留手,给我狠狠地打!”

        目若寒星的年轻男子在逼退强敌后,转身先对惊诧不已的陈家洛说道:“陈家洛总舵主,在下南少林弟子洪熙官,奉至善方丈之命留下监视广州城风向。”

        陈家洛感激万分地说道:“原来是洪大侠,早在伯父处久仰大名,南少林今日也来了吗?”

        洪熙官拱手隐晦地说道:“总舵主放心,都会来的……”

        话音未落,船上又走下了一名面狭而长、一足微跛的道士打扮老者,对着海滩众人深深一躬,一言不发。

        可看到他出现,同样老迈的郝摇旗瞪大双目,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红娘子也不可置信地指着他,似乎有千言万语困顿在口中,良久才异口同声地说道。

        “宋军师!?”

        两人话语间却不见得是旧友相逢的喜悦。

        “二位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跛足老者掩面转身,低声对两人说道,“老朽如今已非闯王帐下宋献策,只是一介村夫,当年之情固然铭记于怀,当初之事却是休要再提了。”

        老道人转身看望尚可喜所在的方位,也无意间扫过了大纛之下的李行合,苦皱的脸上乌云密布,霎时就和眼前的海天一样阴沉。

        “尚王爷,我这孽徒在你身边的时日也不算短了,你是不是觉得他的计策神妙绝伦,忍不住就把尚藩之内的诸多事情一并托付,就连今日之事也都出自他的谋划?”

        李行合冷眼看着自家师父出现,原本谄媚万分的表情里,猛然撞进了几分厌弃,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师父,你当初片语挑动天下皆反的时候,是不是也用得的这套说辞?只可惜现在不比当年,尚老王爷与我向来君臣鱼水,不会信你这种连真名都不敢示人的奸人挑唆。”

        李行合打量着尚可喜的神色,不紧不慢地继续抛话。

        “徒儿若不是在那本《商君书》上,见到师父你手写的宋献策三字,也不敢相信当年闯王的开国大军师还活在世上,东奔西逃地这些年,只因躲着不肯照见青阳之世!”

        应无谋的脸上满是苦涩,他和光同尘太久了,如今谁也不会将这个垂垂老矣的道人,和当年叱咤风云的智者混为一谈,而他也不愿意和李行合多做口舌之争,只是淡淡地说道。

        “徒儿,那本书虽然是老道所有,可断然不是被我藏起来的。你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去当这青阳护法………”

        两人云山雾绕的说辞,让尚可喜的疑心病再次发作,但他自认为已经胜券在握,便不再思索应无谋口中的挑拨,故意煽风点火道。

        “何来如此多话?你们尽可以负隅顽抗,就像李成栋当初在这里等郝尚久以至于死不瞑目,你们等的郑家船队也永远不会来,而老夫布下的伏兵却已经陆续开拔前来,顷刻就能将广州城重新掌握在手!”

        陈家洛眉头紧锁地说道:“骆老英雄,切勿听老贼胡言乱语!延平郡王早已决定起兵响应,他乃天下豪杰,与苍水先生约定表里呼应进取广州,怎么会失期不来!”

        随行在侧的李行合阴恻恻笑着说道:“郑成功若是真的一心向国,自然会抛弃前嫌冒死前来,可郑、张两人的嫌隙在攻略江南时便已经暴露无遗,你们当真赌得起吗?”

        世人皆知张煌言拥护鲁王监国,郑成功却视赏识提拔他的隆武帝为正朔,两人的矛盾在去年已经暴露无遗,陈家洛此时也一时语塞,本想就此继续辩驳下去,可转瞬间他的脸色也难看无比。

        陈家洛难看的脸色加剧了不安猜想,旁人也已经想起,当初的云南李定国、浙东张名振南北齐攻时也曾力邀郑氏出兵,可到最后无论是李定国还是张名振,一直到被清军打败,都没有等来郑成功的一兵一卒,这足以证明各路小朝廷纵然同样有心反清,却都没有相互信任的基础。

        赵半山与无尘年长沉稳,瞬间看出自己总舵主神色不对之处,连忙询问情况,陈家洛这才压低声音、避过外人说道。

        “明眼人都知道妖道此话只是想要动摇军心,我们也知道延平郡王绝不会有如此小人之态,可他能如此笃定郑家无法按期赴会,除非……”

        赵半山和无尘联想到了些什么,瞬间双目圆睁,咬紧牙关倒吸冷气,听完了陈家洛的后半句话。

        “……除非郡王他遭遇不测,已经压不住‘十八芝’了……”

        红花会的窃窃私议,只为不让旁边的人听见,黄脸用剑高手不做表情,而郝摇旗和红娘子却明显感到不满,枯瘦苍老的郝摇旗更是一杵铁棒,面带不虞地问道。

        “张苍水当初联络我们行此计策,本就要以横行海上的郑家为主方能成功,如今怎的又不能前来?这岂不是在戏耍我们?”

        红娘子紧咬银牙冷声说道:“那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妾身愿意放下旧怨前来,不是来管你们这些劳什子的,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将尚老贼这建奴走狗斩了,为天下汉人报仇雪恨!”

        内部的异议猛然升起,瞬间就被尚可喜察觉到了破绽。察觉的钓龙局终于钓上了够分量的猎物,尚可喜也沉醉于拉扯、折磨大鱼的快感,无比想要见到他们就此四分五裂、反目成仇,因此故意问道。

        “有趣,当真有趣。可今天怎么只来了郝摇旗和红娘子?你们的李来亨、刘体纯哪里去了?李自成当初引以为傲,在一片石被吓破胆的老营兵哪里去了?难不成呆在夔东几年下来,也染上南明伪帝的习气,开始只懂得避战自保以求偏安了?”

        尚可喜带领亲卫驱马来到阵前,冷笑着放声问道,“你们为何如此看着这本王?怪哉,难道本王哪里说错了吗?!这些说到底,这都是你们咎由自取,别忘了你的真正的仇人,岂不就在边上——这才几年,就忘了当初‘联虏平寇’是谁喊出来的?又是谁害你们屈居湖北进退两难?”

        窃窃私议忽然响起,只因尚可喜诛心之言所提到的东西,赫然便是李自成麾下大顺余党的痛处。

        所谓的“联虏平寇”,指的是南明弘光小朝廷初建时定下的策略,所谓“虏”指的是清朝,“寇”指的李自成的农民军,也就是说南明打算借助清朝的力量,来对付李自成一派,朝中无论马士英还是史可法,也都极力主张施行“联虏平寇”。

        一番操作下,很久刘宗敏战死武昌府,李自成兵败九宫山,大顺兵马四分五裂群龙无首,南明的做法无疑于背后捅刀,他们还反复向清庭表示,愿意和清朝结盟“连兵西讨”,导致农民军屡战屡败,李过、高一功也接连身亡,最后只剩在湖北、四川交界的大山之中“耕战自守”的夔东十三家兵。

        可南明弘光小朝廷没有看清,清庭自打入关后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统一天下。随着大顺残余接连败退勦灭,南明依然沉浸在“联虏平寇”的幻想之中。顺治二年正月,多铎率领大军南下,兵不血刃占领南京,南明弘光朝廷瞬间土崩瓦解。

        这件事本就是横亘在南明诸帝、夔东十三家之间难以化解的心结,一开始张煌言亲自到湖北的郧阳山中,试图说服十三家兵出战,可李来亨、刘体纯等人忌恨他弘光旧臣的江南人身份,一听说张煌言要十三家兵出征,“使之扰湖广清军”,牵制敌人,以解缓云南永历政权即将覆亡的军事危局,便称自家兵力衰疲不能出战,最后只有郝摇旗、红娘子两人愿意以江湖身份前来助阵,同时也是想亲眼见证,张煌言所说的这场震惊天下的大战。

        沸海之上波涛滚滚,惊天骇浪一波又一波地从深处涌来,沉珠浦上都能听见清晰可闻的雷音鼓声,似乎有人正在沸海深处和某些恐怖的事物交战,惊起了声浪直达天际的沸腾,涛山层峦叠嶂,而他们全心期盼的舰船,却迟迟没有踪影。

        郝摇旗的老脸迎着粗大雨滴,露出了一抹蔑笑,他知道毕竟自始至终,南明朝廷文武上下,心中也从未将他们这些粗鄙逆民看作腹心,而随着郑成功的再次失期,张煌言亲自给他们画下的汉家美梦也终将破碎。

        郝摇旗见过太多的人,自然能分辨看出善恶忠奸,他不忍见到那个苦心孤诣的文人泣血,可是这世上越是孤忠,往往也越不得善终——如非看不得世道如此薄待好人,身旁早就与闯王麾下撕破脸的红娘子,也不会被张煌言的一片忠心打动前来。

        但尚可喜的诛心之言,已经让这支穷途末路的人马人心惶惶,濒临溃散的边缘,而他决定在关键时候再推一把。

        “就让本王来算算……你们里面有郝摇旗这般闯逆的人马,有隆武伪帝的郑家手下,有骆元通这绍武伪帝的余孽,城中还有张煌言这个鲁王监国的心腹,当真是逆浪天涌,好让我一网打尽——可本王何德何能,竟然能让这天下大半的反贼都想取我性命。”

        “不过,张煌言这样的安排倒也合理。这回没有叫上远窜云南的永历伪帝来凑热闹,他是不是担心你们杀得兴起,在我这广州城里重演一番朱由榔与朱聿鐭的恩怨呢?”

        尚可喜这次一开口,转头刺在了南明几个势力的伤口上。

        顺治三年十一月初五,朱聿鐭在广州称帝,年号绍武,次年朱由榔在肇庆宣布继位,年号永历,兵势稍壮的永历派遣兵科给事中彭耀、兵部主事陈嘉谟到广州,劝朱聿鐭取消帝号。可绍武的新朝首辅不容彭、陈二人饶舌,下令推出斩首,再遣大军攻打肇庆。朱由榔也发兵迎战。

        就这样在外敌环伺、朝不保夕的时候,清军都还没杀到,南明已自相残杀起来,打得难解难分了。不久前线捷报传来,绍武朝的大军把永历朝打得大败而逃,广州城内一片喧腾,处处挂灯结彩,人欢马叫,好像光复了大明江山一般。

        就在这一片欢乐声中,同年十二月十五日,清军在降将李成栋的带引下,以十四骑伪称援兵,骗开东城门,大队鼓噪直入,四面纵火,大肆焚杀。才做了41天帝都的广州,顿时陷入刀山火海之中,广州承平已久,百姓几辈子没见过兵革了,一时惊惶无措。可笑的是南明军队大部分都开往三水,与自己人作战去了,城中军民不多,苦战一夜只好星散四逃。

        尚可喜冷嘲热讽所说的矛头,此时直指南明那混乱不清的正朔问题,李行合口中更多的诛心之言也应声而起,说到底他们也全是篡位谋逆之人,天子不过是兵强马壮者为之,照这样看来,尚可喜做的又有什么错呢?

        “老贼,你东拉西扯是何居心!”

        徐天宏察觉他们在挑拨自己与骆元通的关系,当即厉声喝道,可李行合却不以为然地摇头叹道。

        “年轻人,你们是隆武伪帝的人马,绍武伪帝篡了你们家的宝座,怎么还如此同仇敌忾?你回去怎么跟郑森交待?你在对王爷指指点点之前,不如好好盘算一下是要诓死道友,还是背后捅刀吧?”

        沉珠浦上不知为何,忽然间开始了持续的沉默不语,武林人士逐渐怀疑花山盗的固守是祸水东引,花山盗也不禁疑虑武林人士在借刀杀人。

        人心之间的隔阂本就挥散不去,在抛去诛杀尚可喜这个“短期”的目标之后,众人难免地开始思考自己到底在为了谁卖命,于是心中的怒火慢慢被暴雨浇熄,眼神中滋长了怀疑。看着反叛的人马开始动摇,尚可喜满是黑斑的脸上更加得意,朝着骆元通说道。

        “骆老英雄,你费尽心血命人去镇蛟送死,不惜让偌大的骆家一夕败落,可有想过今天的下场?一切不过是王爷的运筹帷幄,你们一群乌合之众,又如何与平南王府为敌?”

        须发皆白的骆元通,身上的衣袍已经被鲜血染透,雄壮有力的身躯也不免露出老迈的模样,忽然将金刀抛在地上,和应无谋对视一眼后,两位老者一同转身,看向了沉珠浦上那个闭眼诵经的身影。

        “事到如今,只能请师太出手……”

        红花会中的武诸葛徐天宏见状,忍不住低声对陈家洛抱怨道。

        “总舵主,先前我们千请万请这个尼姑出手,她就只顾在那儿装模作样念经。如今我们被数倍于己的兵力包围,难不成她能跟关老爷似的,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么?”

        陈家洛厉声喝住胡言乱语的徐天宏,低声吩咐道:“不可胡说,两位前辈会这么做,一定是有他们的目的……”

        沉寂许久的五枚师太从人群中走出,清冷疏离的模样就像是青灯佛堂中的一尊药师像,似乎在用眼看着他们,又似是没有把任何人存于眼中。

        “原来是因为如此。”

        五枚师太与骆元通、应无谋擦肩而过,口中所说的话,依旧似乎是给自己听的,一字一顿并没有感情。不知何时,她从僧袍袖子里掏出一卷残破不堪的轴幅,递到了骆元通的手中。

        在队伍即将分崩离析的时候,只见骆元通将手中的轴幅举起,缓缓展示在众人的面前,一行行朱笔草书盘桓于上,虎豹之音滚滚而起,说出了谁都料想不到的话。

        “诸军听令,接大明崇祯皇帝遗诏!”

        此言一出,雷音如震,似乎就连天边铅云也开始摇动震荡。尚可喜怎么也想不到,骆元通为了对付自己的诛心之言,会胆大到牵扯出崇祯的遗诏。

        诚然崇祯是个无道之君,在位多年丧尽国土、身死黄泉,可他毕竟是无可质疑的大明天子,在他的遗诏面前,什么南明正朔的矛盾自然都可以忽略不计。

        “朕在位十有七年,薄德匪躬,上邀天罪,致虏陷内地三次,逆贼直逼京师,朕无颜见先帝于地下,将任贼分裂朕尸,决勿伤我百姓一人。”

        骆元通声如雷震,看见了神色复杂的郝摇旗、红娘子,随后继续念道。

        “朕自即位以来,长因失守封疆,无颜冠履正寝。三思而悫,朕之骤失天下,皆因贪官污吏,平时隳坏,乱臣贼子,盘剥小民。此等乱臣贼子,宜尽行诛戮,天下之人奉诏皆可杀之!”

        尚可喜在远隔之外,冷眼看着骆元通的举动,待到话音落下才不屑地开口说道,就像是在看一名戏子的卖力演出。

        “骆老哥,该够了,试问一个尼姑手里为何会有崇祯遗诏?你们如此行事,还想重拾一次假太子案不成?”

        尚可喜所问的,就是在场诸人的疑问,况且不管遗诏是真是假,似乎都无法改变敌强我弱的事实,还不如作为南少林五老之一的五枚师太,大发神威掌毙尚可喜来得实在。

        可不知为何,骆元通和应无谋却格外严肃,将视线转向了穿着月白僧袍的尼姑。

        “贫尼今日前来,只为了还却此身最后一桩因果,江湖恩怨今后也与贫尼无关今日也绝不会出手。”

        五枚师太起初片语不发,身上似乎有浓烈的寒霜笼罩,只为隔绝这个娑婆世界里的贪嗔痴毒,将自己化作一尊无情的琉璃佛像。

        “尚可喜施主,你自可以去告诉我那白眉师兄,今日之后,世间便没有南少林的‘五枚’,只有峨眉山的‘九难’,阿弥陀佛。”

        陈家洛没有听懂别的,只和其他人一样将法号听得一清二楚,但他嘴里念叨着这两个法号,思索之色溢于言表。

        “五枚,九难……”

        “五枚,九难……”

        ……九、五、煤、难?

        福至心灵的他拊掌出声,崩星也似的两眼亮得吓人,越来越多的人也醒悟过来,转为骆元通一般的笃定神色。

        尚可喜被五枚师太盯着,顿时如芒刺在背,如果此事流传出去,自己随时可能变成第二个李成栋遭到天下攻讦,不管是朝廷还是反贼,都会借机从自己身上咬下一块肉,成为真正的天下共讎,他所能做的,就是用他的理智尽快找出其中破绽。

        “这场戏当真精彩,只可惜已经要到头了。”

        尚可喜寒声说道,身边的铁甲亲卫闻声而动,开始朝着沉珠浦稳步进发,逼得叛逆之人节节后退,直到碰见了巍然不动的骆元通。

        “尚可喜,你真以为老夫只是来这里做戏给你看的?你可敢看看天边?!”

        杀气滚滚而来,骆元通手中的破烂轴幅化为利剑,似乎直指尚可喜的人头而去,明明这些威胁话他听过无数次,却被一种惊惧彻底笼罩,众志成城有时也会变成现实,他只觉有寒光遍地惊起,沙土正拔地而起,化为周匝八万里、绝高一万丈的纯铁之狱,将他彻底围困在了其中。

        偏偏在此时,波涛如怒的沸海之间,忽然发出了一道惊天动地、犹如牛吼的怪声,铜钟之音滚滚而来横扫不尽,五道连天彻地的龙卷飘飖而来,几乎要将这处天地撕裂,潮灾也席卷而来狠狠地拍向广州城。

        然而五处龙羊怪影之间雷电交加,倏忽一道灿烂至极的光芒映天而起,愈加灿烂,霹雷与毫光丝毫不让,很快就将一切都掩盖在刺目的光线之中,但瞬息后再次升起的,似乎是一道凛冽苍凉到了极限的剑光……

        骆元通虎目有神,捋髯微笑看着远方,应无谋也没头没尾地扯出一个惨笑,忽然说道:“终于成了!”

        尚可喜只觉得如坠冰窟,身处高阜的他将远处的潮平风息看得一清二楚,没想到自己放出的蛟鬼,竟然被人贪天之功给镇压了下来——明明羽人船纹铜提桶上,刻满了越人杀俘猎头的景象,这些大规模猎头祭祀才消弭的“五羊之灾”,怎么会被人这么恰巧地解决掉呢?

        应无谋面狭而长的模样悲喜难明,对着尚可喜说道:“尚王爷,事到如今了,你还不觉得我这徒儿有问题吗?”

        谋士金光乍惊而起,心中如醍醐灌顶般想到,这世上的事情再怎么巧合,也没有本来身处钓局,转而化身猎物来得蹊跷!什么钓龙局,这分明是在以尚可喜这条“龙”,在钓天下英雄啊!

        尚可喜也处于惊怒交加之中,此时真正让他心惊的不是对方的气运,而是自己底牌明明底牌尽出稳压全局,对方还能拿出前所未见的底牌,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这件事本身就有万般的蹊跷,他如今再怎么相信李行合,也无法把今日遭遇这一切当成是一种巧合!

        “师父,你就这么寝皮食肉地恨徒弟我吗。”

        李行合委屈万分地向后缩着,躲在前两个壮汉道童的身后,继续说道。

        “老王爷,你不是曾问我,所学的《商君书》中除了你见过的六术,还有什么学问吗?”

        平南王府的亲卫持刀逼近,眼看真相已经呼之欲出,李行合也不再躲避尚可喜的视线,兀自人畜无害地笑了起来,他笑得如此陌生,以至于尚可喜转头往应无谋的方位看去,察觉到老者眼中一丝怜悯的意味。

        “商君六术曰愚民、弱民、疲民、辱民、贫民、化民,而本门的商君第七术名曰‘壹民’。在小人眼中,生也罢死也罢,只要在青阳之世中能壹赏,壹刑,壹教,则你我壹,生死壹,刑赏壹,今日谁死又有何妨呢?”

        尚可喜被他倨傲的态度引得暴跳如雷。

        “你竟然敢背叛本王!如今大军所在玉石俱焚,你就不怕被千刀万剐,再拿你人头祭旗吗!”

        平素胆小懦弱的李行合,此时却表现得极为平静。

        “这世上越乱,贵贱尊卑就越鲜明,也不让它更乱一些,这话您不也曾说过吗?为何今日要怪罪到小人的头上?乱吧,乱吧,到头来你我终究,要在青阳之世里尘土同归!”

        语态诡异的李行合被人擒住,两名壮汉道童也遭了池鱼之殃。只见两名道童浑浑噩噩地,失了魂魄般任由人拳打脚踢,浑然不觉痛苦,直到道袍被撕扯下来,才发现他们两人的肚皮被破开,内脏被掏空,只剩一副虚有其表的壳子。

        李行合笑得更加狡黠,他忽然往头顶一拍,两眼就彻底失去了神采,整个人似乎在某种天数的作用下,已经缩解成为一缕青烟,从顶上窍穴袅袅而别、陷入昏睡。

        “孽徒竟然修成了鲍靓尸解法,想要趁机兵解化形而去?”

        应无谋看着李行合的样子,寡淡无情地说道,“莫非他想在千刀万剐靠这法门兵解成仙?能‘怕死’到’不怕死‘的地步,骗人到连自己都信,方仙道遇见了这样的传人,真不知是福还是祸啊……”

        尚可喜神情格外冷峻,看着李行合被五花大绑压了下去,半晌才在脸上挤出一丝的勉强的笑意,并且夹杂着滔天杀意而来。

        “很好,本王今日输了一招,可你们又赢了什么?”

        头疼欲裂的尚可喜相信,这场钓局最后的胜利者只会是自己。光凭这些残军败将奈何不了自己。唯一能奠定胜局的郑成功也绝不可能来到这里,噩梦过后,不过是一场颜面扫地的虚惊罢了!

        尚可喜骑在马上咆哮道,“永镇天南的机会我可以不要,长生久视的仙缘我也不稀罕,大不了连这座广州城,本王也暂且让张煌言得意片刻。但纵使本王今日哪怕一事无成,你们又能拿本王如何!”

        此时的南海已经趋于平静,大雨将至的日子转眼就走到了尽头,尚可喜满腔怒火无处发泄,索性号令全军将这些乱党斩杀殆尽,也没兴趣看一万劲旅对决一千残兵,任由哀嚎惨叫传荡在海岸边。

        尚可喜带着亲卫,索然无味地转身离去,却发现自家军士正竖起耳朵,认真倾听着从海中传来的声音。

        那里是天边旭日冉冉的方位,潮平浪阔到来的最后一刻黑暗仍然汹涌,正有一队残破不堪的木船浮海而来,重复鼓噪起浩大声势,他们脚下的浪花可能因为潮灾过境,既不从三江合流冲出,也不由万丈沸海而来,层层叠叠毫无规律,竟然都是不符合常理的逆浪涌动。

        海面声音逐渐传来,马上的尚可喜牙关忽然开始打架,巨大的愤怒和恐惧再次席卷全身,低沉的咆哮从他喉咙里挤出来——

        “不可能!绝不可能!两广总督李栖凤在搞什么鬼!这人是怎么过来的!”

        尚可喜的脑海里还挥散不去那幅残卷,此时细细望去,独日之中似乎也有个断臂之人傲立潮头迎风展旗,随行声音正在跌荡中壮大,很快就被人在凛冽呼啸的海风之中,用零碎拼出一句完整的话,又如瘟疫般传遍了平南王军的里里外外——

        “大明镇南将军李定国,前来讨逆!”

        …………

        风平浪静的洋面上,一艘渔船正扬帆而行,船上之人面对着海风沉默不语。

        船头的中年男子伸出手,探查到风向微妙的变化,忽然说道。

        “我们似乎来晚了。”

        而船舱里走出一个面容俊俏之人,也有些诧异于眼前所见,但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青弟,外面风大,你还是在里面歇息吧。”中年男子劝说道。

        面容俊俏之人却似乎毫不领情:“风大又如何,你没日没夜地站在这儿,怎么就不担心风大?”

        中年男子苦笑着摇头说道:“自从收到书信之后,我的心里就总有些不安,这几日行船越久,心里还又多出几分的故土之情,让青弟你见笑了……”

        面容俊俏之人语带不屑地讽刺道:“故土之情?我看是故人之情才对吧。”

        “嗯,此行回去拜望你的舅公,有些故人之情倒也没错。”

        中年男子知道对方必然有所指,但他似乎性格颇为内敛,温润地笑着没有继续争辩,迎着海风与烈日自顾自地缓缓说道。

        “万里霜烟回绿鬓,十年兵甲误苍生。如今的动荡似乎又与我有关,当初的祸首据传也重出江湖,我该如何才能坐视不理呢……”

        小船在海面之上摇晃,不紧不慢地一步步向目的地驶去,面容俊俏之人似乎没兴趣陪他钻牛角尖,转身就回到了篷舱里面,只剩中年男子孤身一人仍看着海天之处,陆地的轮廓还遥遥无期。

        不知不觉一阵微风来,掀动了他的衣襟,显露出腰间一把金光灿烂、造型奇特的兵器……

        (浪兼天涌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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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7-10 08:45:4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百零一章 叵耐灵鹊多谩语

        一声鹊欢啼,惊破满山春色,此时午后暖阳徜徉在山水怀抱中,满眼都是林中碧绿苍翠,古木参天成片。

        矮枝灌丛之间,有青苞白花穿插错落有致,野径横然其中,更有兽道人踪相衔迂缓而去,视线方要到山坳,便见着浓艳的绿色跃然欲出,似乎随时会因屐齿印染,而缓缓延展到天边。

        在这样绿树簇拥、野花盛开,苍趣山水与幽山古径交相辉映之所,一阵清幽之风悄悄掠过,最终吹入了一棵高约四丈、径宽十围,鬼斧神工般中空成巨大树洞的古树之中,也为这处幽悄到近乎凄寒的空间,带来了一丝阳光暖意。

        “你醒了?起来吃点东西吧。”

        江闻的声音从树洞之外传来,语调懒散闲适,似乎正倚靠在树干上晒着太阳,竭力享受着平静无奇的生活,丝毫没有要现身的意思。

        而洞内一声不吭,宛若无人。

        “三天了,大小姐,你好歹起来走两步吧。”

        江闻的声音继续响起,随着午后的暖风无所不至,甚至还听出了一些晨睡初醒后的慵懒,也显得格外地没心没肺。

        可洞里仍旧没有音讯。

        “在下向你道歉好不好,好歹跟我说句话,呆在这里快闷死了。”

        察觉到树洞内始终没有反应,外面才传来了一阵窸窣耸动的声音,随即就是布履倏忽落地、衣角掠过枝叶,江闻的脸这才猛然显现,探入树洞之中。

        说来也奇怪,这个大得惊人的树洞里,居然架着一张床,供着一尊佛,还有位置支起一口锅,俨然是僧人用以避世修行的禅室。

        可往此时的树洞里看去,却见到一位相貌娇憨的少女,正平躺着在石床上无动于衷,乃至于见到江闻走进来,还特意面无表情地把头侧向另一边。

        “还在生气呀……”

        江闻挠了挠头,虽说是要道歉,可他也不知道要从何说起呀——自己不过是先把她推进水里差点淹死、后拿韩王青刀来劈柴开山、又在煮粥混进去了致幻蘑菇,应该不至于这样三天不跟自己说话吧。

        见娇憨少女还在扭头赌气,江闻思索了一会儿,便退回树洞口缓缓说道:“霜儿姑娘,其实江某打听到了一点外面的消息,特此前来支会的……”

        不出他的所料,江闻敏锐地发现少女耳朵微微动了一下,虽说还是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可呼吸心跳的节奏都快了一拍,显然这种枯燥生活,让她也有点受不了。

        数到今天,江闻和骆霜儿两人已经流落在山中旬月了,每天除了想方设法恢复身体,就是寻觅着栖身之地。两人不敢轻易暴露行踪,幸好一位广西口音的和尚“主动”让出了自己修行的树室,两人这才算是落了脚。

        而此时,最让他们好奇的问题,莫过于自己现在身处何地,外面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霜儿姑娘,江某打听到我们现在,居然身处在宾川州左近的山里,往北走上两日,约莫就是大罗卫指挥使司的所在了。”

        江闻思索着自己搜罗来的见闻,继续说道,“确切点说,我们如今就在苍山洱海的北侧,鸡足山的脚下,也难怪老是在这儿遇见和尚……”

        江闻口中的鸡足山,原名为九曲崖,因山前列三峰,后拖一岭,形如鸡足而著称。这座鸡足山除了景色雄奇苍翠,还是一处著名佛教圣地。

        据说昔日祖师迦叶尊者在释迦牟尼佛圆寂后,来到鸡足山持佛赐祖衣入定,以待弥勒下生,而鸡足山也成为迦叶道场,山上存有许多珍贵古迹、鼎盛庙宇,鸡足山在鼎盛时有三十六寺,七十二庵,一百零八所寺院,僧众更达五千之多。

        但重点不在这里,关键在于鸡足山位于云南境内,江闻也不知道为什么先前还在南海之外恶斗五羊的自己,一觉醒来会出现在了千里之外的云南——他此前最后的记忆,还是自己拼尽地极剑招对付夷希,眼看蛟鬼想要逃窜,便手持湛卢宝剑入水,投身到了茫茫的洪波之中。

        那时的他很清楚,沸海的生机仅存于水面漩涡之下,南海本是对蛟鬼的枷锁,底下无数暗流漩涡早已打开,与四通八达的广州地脉融为一体,因此看似十死无生的地方反而能逃出生天,就像东晋周处“入水击蛟行数十里,经三日夜竟杀蛟而出”,因将生死置之度外,才能借着洞庭地脉化险为夷。

        在那时候江闻,其实也没有十全的把握,但他不得不将乾坤一掷,幸好从结果来看是赌对了,既然自己与前后脚坠入漩涡的骆霜儿能脱身活命,蜑民应该也无大碍,只不过前者流落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地方,这未免也太远了吧……

        随着一阵回忆袭来,江闻脑海里又冒出了一些挥散不去的记忆,当时如果还有的选择,江闻就绝不会跃入漩涡之下,直面那些跟蠕虫一样纠缠在一块的“五羊”。

        在追入漩涡的时候,那用黑暗都不足以形容的“狭小”空间中,江闻恍然察觉到了一个庞然大物被迫挤压蜷缩着,仿佛是一坨一坨纠缠在一起的软体动物。牠们丑陋地彼此纠缠在一起,并且不断地在狭小空间中分裂、增殖,随着江闻的冒然闯入,便整群立起上半身张牙舞爪。

        江闻此时才感受到蛟鬼的恐怖,因为牠们面前,地脉已经如同一具巨人躺卧的尸体,各种组织器官都在遭到破坏,结缔组织开始融化,筋络失去韧性,血管的内层开始破碎,残渣混进血液里在各处形成血栓,血流阻塞造成各处脏器坏死。

        不远处,因剑溃死的五羊还在流淌脓血,但他远远没能摆脱如山的噩梦,因为更多枯竭衰朽的一切,都在向着江闻坍塌奔涌而来。无声隆响传荡在耳边,深渊中似乎有一块漆黑至极的巨碑迎面而来,而自己唯独能倚靠的,只剩掌中遇水则化为湛黑的长剑……

        树外的莺啼鹊闹唤回了江闻的意识,直入骨髓的恶寒在慢慢消退,却始终徘徊在他的心间,不时显露出一鳞半爪,怎么晒太阳也无法驱散。

        于是他继续说道。

        “骆姑娘,以你的聪明才智应该已经想到了,这条路是你爹想方设法留给你的活路。骆老英雄如此舐犊情深,你又何苦在这里怄气呢?”

        江闻缓缓说着,内心也不得不感叹骆元通此番的手笔之大、心机之深,瞒过旁人不说,竟然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骗过了,毕竟谁也想不到这处必死之局的生门,竟然开在了汪洋浩荡的南海上。

        但细细想来,骆霜儿此番若是呆在广州城里,不管骆元通如何细心呵护,乃至于费心地藏匿他处,骆家也都要面对尚可喜和清庭的滔天怒火。

        到那时候,像洪熙官般化身逃犯的下场是注定的,能逃出生天的机会微乎其微,反而前往南海古庙行镇压蛟鬼之事,以骆霜儿之能力、水性,都有极大的概率从水底漩涡脱身。

        这处生门,是骆元通在山崩地裂中独自扛起的一切,就连骆霜儿、应老道都瞒了过去,更遑论茫茫世人,也就是说在世人眼中,骆霜儿已经是一个葬身南海鱼腹的死人,纵是有所怀疑,也无论如何不会有人,跑去千里之外的云南大肆搜捕。

        更重要的是,骆元通先前故意举办了声势浩大的“金盆洗手大会”,召集武林群雄共襄盛举,导致此时的骆霜儿,基本等同于在武林众人面前“出海身死”,也就是说如今的这个世上,只要骆霜儿不主动表明身份暴露自己,世上便绝不会有人能找到她!

        江闻每每想起骆元通在风雨如晦的中庭,对自己说起的那番话,都会察觉到这份舐犊之情沉重到了极致。

        在这份心机面前,江闻也只能感叹,骆元通不愧是当今天下硕果仅存的挥犀客,一旦把对付夷希之物的心思转在别处,顷刻之间能掀起这般滔天彻地的浪潮——那时如果入海的不是自己,而是原本计划的吴六奇,此时恐怕断无生还之理!

        可惜的是这份苦心,他的女儿似乎不是很领这份情。

        在骆霜儿的角度,她所感觉到的是爹爹欺瞒算计自己,貌似委以重任,却变着花样把自己排除在外,这让她在想通一切,再回想起自己在洞庭湖畔的三年苦修,甚至差一点就气得道心破碎了。

        “骆姑娘,有些话江某不知道该说不该说,此次打探除了这些,我还打听到了一些关于广州,还有你爹的消息……”

        江闻深谙一个道理,就是在女孩子闹脾气的时候,千万不能在这件事上纠缠太久,有时候转移注意力更重要,于是故意说得支支吾吾,一脸难色,拖长的重音更是显得心思很重。

        话音落下,江闻果然发现躺在石床上扭头不语的骆霜儿,正慢慢地支起胳膊坐了起来,一时间娇憨懵懂面容和冷若冰霜表情撞在一起,就这样直勾勾盯着江闻。

        此时无声胜有声,江闻立马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也明白了对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这话听起来有点绕,可要知道云南与广东两地远隔何止千里,十天半个月的时间里想走完都嫌勉强,两地的消息想要交通更是难上加难——除非这个消息震撼到能不胫而走。

        而骆元通的下落,如果出现在了这样石破天惊的消息里,那么以骆霜儿的悟性,自然能察觉到不妙的气味。

        “骆姑娘,我打听到广州城里如今已经天翻地覆,大概就在我们殊死镇蛟的前后,各路反王人马齐聚在了广州。其中永历帝手下大将李定国,更是不晓得如何,忽然从云南杀到了广州城外,差点将尚可喜当场斩杀,达成‘三蹶名王’的壮举。”

        虽说难以理喻,可云南的李定国能神乎其神地穿越平西王吴三桂、两广总督李栖凤的重兵封锁,自己却莫名其妙从南海古庙跑到鸡足山下,这两者要是没有点联系,怎么都说不过去。

        可猜到端倪的江闻,此时仍旧以淡漠疏离到置身事外的态度说着,这份明镜心态,是他从沸海之上就挥之不去的东西,即便口中说着令天下惊骇的消息,他脸上的神情也依旧没有一丝多余变化,继续平静说道。

        “如今各路人马围绕着广州城内外开始厮杀,清庭大军又忙于围剿厦门郑氏而无力支援,一时间沉寂许久的天下,竟然有逆浪滔天之感。”

        逆浪滔天,就是这旬月间最为妥帖的感受,仿佛隔岸投石漾破了一池萍水,香饵入水中误惊起无数蛟龙,水底潜藏的须踪麟影猛然涌烈,水底各路龙蛇也要随之蜕化,借着云鬃雾氛直干云霄,让去年因郑、张二人攻掠江南而引动的江山尘势,再次嚣嚷而上!

        骆霜儿的眼神有些闪动,江闻知道这是她在担心自己爹爹出事,于是带着宽慰的口气说道。

        “放心吧骆姑娘,你爹目前没事的。尚可喜想必知道了他是这次的幕后主使之一,如果他被尚可喜抓到,肯定会五马分尸、四方传首,绝不可能这么无声无息的!”

        江闻如此有理有据令人信服,可骆霜儿却微蹙蛾眉,要不是韩王青刀如今插在了江闻腰间,可能已经上演一刀封喉了。

        江闻察觉到了一丝杀气,连忙补充道,“骆姑娘你别误会,我没有在诅咒令堂的意思,只是你不知道李行合的下场罢了。”

        江闻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据闻李行合这个王府肱股,半个月前被尚可喜拉到中军帐前千刀万剐,还刀刀避开要害,足足剐了三天三夜,最后才一刀斩首,将首级拿来祭旗。”

        江闻还没想通李行合这个江湖骗子,为何如此遭尚可喜忌恨。就算是他用计不成反落圈套,似乎也不应该落得这般卸磨杀驴的下场,除非这件事他也牵扯其中,害得尚可喜一步步落入了如今的田地。

        民间关于李行合的消息,如今也是甚嚣尘上,甚至流传出种种不同的版本了,什么李行合勾结反贼里应外合,什么尚可喜有龙阳之好因爱生恨、乃至于李行合身具二势玷污了世子之信,种种说法不一而足,却似乎都解释不了李行合被处以极刑的原因,也就不说出来污染耳朵了。

        想到这里,江闻倒是又想到了另一个民间传闻,连忙献宝似地对骆霜儿说道。

        “霜儿姑娘,要说这次除了反王人马齐聚广州,最令世人震惊的还属大明长平公主,也携带着崇祯皇帝的遗诏现身,而这位长平公主,居然就是你紫衣姐姐的师父五枚师太!”

        被江闻无形中转移了注意力的骆霜儿,终于略微沙哑地开口说道:“五枚师太?居然会有这种事?”

        江闻缓缓颔首,摸着下巴说道:“千真万确,如今就连崇祯遗诏的字句都被人传抄誊写,传遍州郡,沸沸扬扬不可断绝,想必有更多人会趁势而起,让清庭焦头烂额一阵子了。”

        骆霜儿脸上微微露出喜意,可过了片刻,娇憨面容又带上了懊恼之色。

        “那又如何?崇祯皇帝生前都无法平定乱局,难不成死后反而能一诏安天下?爹爹如今卷入其中,只会过得更加如履薄冰……”

        江闻却嘿然一笑,露出了一丝狡黠的模样。

        “霜儿姑娘,这就是你错了。如果说崇祯皇帝的真遗诏,那肯定派不上用场的,可如今半壁江山流传的假遗诏,却说不得就能化腐朽为神奇。”

        “假遗诏?”

        骆霜儿杏眼微睁,似乎不明白江闻的话是什么意思,低声问道,“你又没亲眼见过,怎么知道遗诏是假的呢?”

        江闻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关于这里面的细节确实很难解释,而且历史上关于崇祯遗诏也有多种说法,纷纷扰扰难以言状,内容也各不相同,比如清朝修的《明史·庄烈帝》中记载为:【御书衣襟曰:“朕凉德藐躬,上干天咎,然皆诸臣误朕。朕死无面目见祖宗,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无伤百姓一人。”】,这个说法大概是引自《甲申纪闻》。

        但在一本书名很是相似的《甲申纪事》中则写到:【二十二日,贼搜得先帝遗弓于煤山松树下,与内监王承恩对面缢焉,左手书“天子”二字,身穿蓝袖道袍,红裤,一足穿靴,一足靴脱,发俱乱,内相目睹,为予言也。】

        要知道《甲申纪事》的作者赵士锦在崇祯十年中进士,长期在京城为官,城破之时也身处BJ,说法显然更加合理,毕竟崇祯是形势危急逼上绝路,不要像会随身携带笔墨诏书的样子,更不可能咬破手指写这么多字,如此仓促间留下两个字表明身份方才合理。

        更重要的是,《甲申纪闻》作者就是《三言两拍》的作者冯梦龙,由他汇集记载甲申之年史事的诸多野史稗乘,稍加编辑而成的,家当惯了总是容易自行创作。

        但家的笔毕竟不同凡响,这个传播的最广的说法进入民间,甚至演变成了【文武百官刀刀斩尽个个杀绝,休要伤我城中百姓】,越来越不像一个皇帝所说。

        再细细品味一下,前个说法里的崇祯帝明显有甩锅的意思。一口一个上干天咎、诸臣误朕,说到最后似乎还在放狠话,坐实了一个刻薄寡恩、穷途末路的昏君形象。那么清朝修史为什么采用这个说法呢?

        这一切不过是面褒实贬,为了在这段文字后面加一句【迨至大命有归,妖氛尽扫,而帝得加谥建陵,典礼优厚。是则圣朝盛德,度越千古】,厚着脸皮狠狠夸自己一番。

        面对江山都失去的崇祯皇帝,他既然知道大势难回,不可能嘴硬到说出传唱民间的至理名言,更不像是会说“休伤百姓”这种软话的人。

        作为一个皇帝,他所想的一应该是身后事,二则应该是继承问题。自己死了不入陵寝,类似于下个罪己诏,也不用为我收尸,而让群臣去辅佐太子才是一等一的大事,这是事关正统的问题怎么也比指责大臣更应该写进遗诏里才对。

        因此江闻看来,这世上如果真有崇祯遗诏,那么最接近事实的应该是第三种说法,也就是杨士聪在《甲申核真略》里说的:【衣袖墨书一行云:“因失江山,无面目见祖宗,不敢终于正寝”。又一行云:“百官俱赴东宫行在。”此余闻之周中官自内出亲见之者。】

        可在如今的传言中,长平公主手持遗诏的内容,显然揉杂了《甲申纪闻》的皮和《甲申核真略》的骨,遣字造句多有考究借鉴,合起来就是在保证真实性的同时回避了正统问题,并且采用了民间流传度最高的一种说法推波助澜,世界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换句话说,崇祯若有这本事,就光靠着这手糊墙挖坑的精巧功夫,也不至于成为殚精竭虑的亡国之君,孤零零地死在老歪脖子树上!

        “骆姑娘,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这道圣旨真也好假也罢,你以为真的有人在乎吗?”

        见骆霜儿不太相信,江闻笑着想要抬手,才想起他骨折的右手正僵缚着,靠树枝和湛卢剑缠打成夹板,还慢慢等着愈合。

        “《左传》里讲得很清楚了,‘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假圣旨里信誓旦旦地说,【贪官污吏,乱臣贼子,天下之人奉诏皆可杀之】,世上还有比这个更大的名器吗?”

        江闻在树洞中哈哈大笑,震落一地枯枝,“如今外面沸反盈天,这道圣旨无异于火上浇油,写出这份圣旨的人野心,看来不止于掀翻尚可喜的广州宝座,还打算把天下也闹个底朝天!江某从这份假遗诏的字缝里看出了四个字,倒是让我也有几分心动了!”

        江闻没有看过那份假遗诏,也不知道五枚师太为何愿意配合演这场戏。可他知道,只好天下人愿意相信它是真的,那就够了。

        比如在尚可喜眼中,如今死去已久的崇祯,将借着遗诏化身为最恐怖的幽灵,给他带来的将是永远也无法抹煞的压迫。

        刺穿了基督的朗基努斯之枪,血流在地,就是化不开的原罪。在此时的伦理观念中,弑君也是一种罪不可恕的行为,历史证明哪怕是杀害名不正言不顺的“伪帝”、“太子”,也要付出惨烈的代价,逼死崇祯的李自成如是,追杀绍武、隆武的李成栋如是,马上将要斩杀弘光的吴三桂如是,就连指鹿为马杀了太子朱慈烺的摄政王多尔衮,似乎都逃不过这样的宿命。

        恍然今朝,昔日的长平公主带着遗诏出现,意味着皇权的“骨”与“血”,他尚可喜若不杀,清庭绝不会轻饶,而若是杀了,天下也在容不得这个沾染“血”的屠夫,无数人都将拥有对抗他的借口,因此不论结果如何,尚可喜都将离他梦想中的“永镇天南”越行越远了。

        而对正在血战广州的人们来说,这与其说是崇祯遗诏,不如说是一份难产已久的政治纲领。时至今日终于迎来弘光、隆武、绍武、永历等势力的联手,也向闯王遗部了证明自己造反的决心

        ——你们看,我们这次是真心造反,不留后路,如果你们也不想被围困剿杀,这就是你们最后机会了。

        总而言之在顺治十七年,这个清庭如排山倒海扫荡天下的时段,苦清已久的造反者们终于联合起来,发出了他们的呐喊。

        江闻唯独所没想到的是,这不可思议的一切,竟然发轫于清兵在武夷山中的一场惨败。

        树洞之中,骆霜儿静静不语,静谧的脸上似乎映照着江闻纷繁复杂的心绪。骆霜儿瞥见江闻仍带着露水的衣襟,猜到他必然是白天守着古树,夤夜才四处打探,并不像他表现的那么没心没肺。

        时隔许久,两人都没有再说话,直到一声轻悄的问询传来。

        “那我爹爹,这次能够平安无事吗?”

        江闻愣了一下,看见了骆霜儿诚挚的脸庞,索性抬高了些许伤臂,一语道破天机。

        “大小姐,少胡思乱了,我现在伤还没好。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现在武功全失,就算回去了也只会添乱,抓紧时间好好养伤才是真的。”

        江闻不再搭理她,留下了腰间的韩王青刀,便转身走出了树洞翻身跃起,顷刻间又依靠着树干,倜然于枝头。

        面对着日益复杂的时局,虽然江闻并不看好他们的前景,也能猜到此次必将困难重重,但在这些人中,他知道自己可以毫无保留地,信任李定国的反清之志。

        一年前,李定国地策划了磨盘山血战,倾尽兵力歼灭数千清军,换来了抗清战场上最后一场大捷,却再也无力回天,只能带兵迂回袭扰于云南缅甸之间的丛林,他注定的结局,本是郁郁不得志地死于郊野。

        可如今五羊密道的出现,让李定国突然又有了戮力回天、一雪前耻的可能,他既然敢带着永历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人马赶赴广州,就绝对没有苟且偷生的想法。

        江闻微不可查地笑着,借着现下的寸心如镜,很多事情可以慢慢考量。

        志士尚存如此胆量如此手笔,这让他犹为欣喜,不推一把实在是说不过去。自古求死之人最不容易死,可像他和骆霜儿这两个求生之人,想要安稳度过时日,恐怕还得多费一番周折了。

        ------题外话------

        第五卷,堂堂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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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7-10 08:46: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百零二章 来是空言去绝踪

        山麓深箐里,繁茂的植物与长绿的林叶比比皆是,踏足便是古树参天,入眼皆为蓊绿翳翠。再抬头远眺高处,远观则松林密布,涛声不绝,恍惚间犹然见到龙鳞鹤氅,横盘倒垂。

        一阵脚步声传来,一位白衣少女慢慢从树洞走出来,幽居已久的她只觉阳光刺眼,伸手挡住了枝叶间渗来的光点,才开始缓缓舒展身体,感受着久违的温暖。

        可就在她蹑手蹑脚往外走时,一个懒散的声音忽然从头顶传来。

        “鸡足山可是秀甲天下的天开佛国,如今就这么不招人待见,急着想要下山了?”

        白衣女子下意识点了点头,才恍然回头四处打量,始终没找到声音的源头。

        此时只听得松涛作响,一阵山风顺谷而下簌簌吹开了枝叶,她才抬头看见了有人孤身依坐在树干上,只见他双手横抱在前,闭着眼似睡非睡,安逸得如同树上一只白日秋蝉。

        江闻早就发现了她的举动,但没有当即现身的意思,只是感叹着这个蜷缩自闭三天的姑娘愿意走出来,事情也总算是有了个好兆头。

        刚才的话虽然已经言罢,但其中意犹未尽,真正的意思显然是如今下山容易,可想去往别的地方可就难了。

        “江掌门,你难道就不想下山吗?”

        骆霜儿神色认真地反问道,双手压着起皱的衣角,始终正面对着江闻,抬起的小脸被细碎阳光晒着,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江闻在树上似笑非笑,随后一跃而下落地无声。

        他刚才身处树上,早就看见骆霜儿穿着的白衣前面虽然整理得妥帖,背后看不见的地方却脏兮兮的,在几天荒居之后,已经没有了原先白衣如雪的飘邈,多出几分落入尘凡的狼狈。

        “姑娘,你想清楚怎么下山了吗?”

        骆霜儿晃动着脑袋,细碎光点照耀在她发间,显出了一种独特的亚麻色质感。

        她也知道江闻所指的下山是什么,可久违地得到了外界消息的她,已经忍不住心中动身的想法,再怎么艳丽的半山春色在她眼中,早就化为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模样。

        江闻叹了一口气,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霜儿姑娘,别以为你练的功与众不同,就能为所欲为地瞎折腾。你现在之所以外伤不重,完全是以奇经八脉的内伤为代价换来的,再这么下去后果可不堪设想。”

        这可不是江闻在危言耸听,人体的十二正经和奇经八脉本该互为表里,十二经脉气有余时,则蓄藏于奇经八脉,十二经脉气血不足时,则由奇经及时给予补充,练武之人修炼内力拓宽经脉,也是为了达到不涸不溢,源源不绝的效果。

        骆霜儿所修的武功殊异于常,偏废一门,故而奇经八脉病源难以得到调蓄,各自经风受邪,久久移传,劳伤未愈,瘀堵难畅,久而久之就变成了一两次看似意外的暴发。

        骆霜儿手挽着发梢,杏眼微眯地盯着江闻说道:“你说的和师父一样,他也告诉过霜儿,本门内功一定要讲究自然而然,不能过度运气,否则修炼得越快,损废的也越严重。”

        武学上高屋建瓴的学识,让江闻能轻易看透内功武学的本质,优劣利弊自然也不在话下,骆霜儿如今武功全失的问题更瞒不过他的眼睛。而没了那门镜鉴人心的武学辅助,骆霜儿如今的行事方式,也表现得更像她这个年纪的模样了,就譬如她现在的踌躇犹豫。

        江闻听罢叹了一口气:“霜儿姑娘,我还知道你师父给你的内功,少教了关于十二正经的运功法门,唯有正奇并举,你这门内功才算是大功告成。”

        “这样吧,如果你愿意加入我们武夷派,江某有把握在三个月内,彻底弥补这门内功的弊病。怎么样,要不要考虑一下?”

        骆霜儿的柔荑贴在脸颊上,把五官都挤得有些变形,似乎在艰难地思索着,随后低声细语道:“三个月时间太长了,霜儿还要回到广州去找爹爹。”

        江闻叹了一口气,抬起打着夹板的右手说道。

        “骆前辈将霜儿姑娘的安危托付给在下,我本该陪你回去的。可我现在断了一只胳膊,你又武功全失,加之身无分文的咱俩只能走着回去。

        “徒步之苦难以形容,若要从云南翻越这重重大山走回广东,少则两月多则半年,到时候给骆老英雄收尸倒是足够了。”

        眼见骆霜儿有些气鼓鼓的样子,似乎不服气自己走不回去,江闻随即又用左手撑着下巴,故作轻松地说道,“哦不对,我忘了咱们很可能是清庭通缉的逃犯,官道隘口都不能走,一旦现身两广的地界,还没摸到广州的边,想必就先被抓去蹲大牢了。”

        “那你说怎么办嘛?”

        骆霜儿气息一馁,随即想起了什么般眼珠子一转,似乎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耍无赖,“我们总不能躲在山里不走,就在这里隐姓埋名终老山林吧。”

        “哎,都怪江某斩杀了蛟鬼,让五羊密道从此绝迹于世上,否则或许还能够原路返回。”

        江闻皱着眉头正色说道:“但江某必须得罪一下骆姑娘你了,你说这话,莫不是瞧不起江某?”

        骆霜儿娇憨的面容此时属于本色出演,猛然带上了几分的希冀:“江掌门,难不成你有稳妥的办法回广州?”

        “不,江某是说呆在山里有什么不好。多少绝世高手、前辈高人不都是隐居在山谷里嘛。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有个地方叫武夷山大王峰……”

        广告尚未打完眼看骆霜儿拔腿就要走,江闻深深叹了一口气,用左手拉住了她的衣袖。

        “霜儿姑娘,并非江某非要留你在山上,只是我见骆老前辈费劲心思,就是想让你逃出水深火热之地。你现在还想要回去深陷其中,岂不是让他的心血付诸东流?”

        衣袖被牵显露出了骆霜儿腰佩的韩王青刀,再加上眼里带着决然的模样,江闻就知道这姑娘,有了些不自量力的想法。

        有的时候一个人身上的幼稚,不单是体现在年岁长幼,还体现在领悟的深度,虽然她说曾经去往洞庭湖习武,可就算练习时长两年半,也不代表她就能成为老江湖,眼下对于江湖的了解还是太过浅薄。

        《庄子》说∶“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江湖从来就不是一个人的事,否则身为老狐狸的骆元通,也不需要如此费力地为骆霜儿铺路。

        她这着实堪忧的江湖阅历,难怪之前会被半桶水的袁紫衣哄住,天天跑去行侠仗义。从这样来看,如果说袁紫衣算是初涉江湖的高中生,那么比袁紫衣还小一岁的骆霜儿,顶多是个雾里看花的初中生罢了。

        江闻心里咯噔一下,不禁眉头一皱——这趟怎么又变成带孩子的教育旅程了?

        摆正了自己位置的江闻,瞬间就明白不能把眼前人当江湖人士看待,一定要把她当成熊孩子对付才行。

        “霜儿姑娘,是不是就算江某劝你别走,你也不会听我的?”

        骆霜儿点了点头,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笑容。江闻也对于这个回答毫不意外,可他没有阻止或反驳的意思,但他忽然将手指竖在嘴上,做出了噤声的动作。

        随着一阵钟鸣之声传荡,两人先后反顾而望,看向了幽悄的山里。

        骆霜儿随着江闻的目光看去,鸡足山麓在空濛的山林烟霭中,显出一种格外的静谧,周围的树木郁郁葱葱,苍翠欲滴,在寂寂空山独自娴好。

        对于这个声音,骆霜儿在这几日里并不陌生,但这一次身处林间,她方看见一阵山岚扑面涌来,耳中全是古寺钟响不绝,红尘繁华和人生世事只如镜花水月,转瞬寂灭,而大自然的勃勃气象,却是永远的枯荣继替,生机长存。

        “想回去固然重要,可霜儿姑娘你知不知道。”

        江闻一指满眼氤氲的咫尺山林,“你如今想找的下山之路,或许应该往山上、往更高处找。”

        …………

        江闻老早就猜到,一旦骆霜儿得知了广州城如今的形势就会坐不住。

        话又说回来,他江闻又何尝不是,三个徒弟如今还留在城里,即便知道骆元通、应老道这两个老狐狸会替他照顾,可江闻还是没办法完全放下心。

        但已经试探出水底深浅的江闻,自然不会贸贸然地冲回去,他懂得自己更应该借这个脱身的机会,试着看清事态的全貌,再带着更强大的力量回去解决问题。

        但从眼下来看,自己怎么回去似乎都成了一个大问题,他思考了三天三夜没合眼,也没有找到一个万全之策。

        江闻如今的右手骨折未愈,拳掌功夫就难免弱了几分,丹田的严重内伤更是仅靠几种内功压制着,才没有恶化发作。幸好他有在武夷山上常年运功后躺尸的经验,久病成医的人自然有办法解决问题,唯独担忧的是,他一旦与人全力动手必然发作,这就难免会平添许多不必要的风险。

        而骆霜儿就属于标准的累赘了,此时的她武功全失,凭借拳脚功夫勉强可以行动,但身体才在豆蔻之龄,不要指望她能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眼下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到最后肯定会成为负担。

        从客观上来说,这两人真要搭伴回广州,还不如先在山里把伤养好,准备万全之后再重出江湖,反正广州之乱如今牵扯了多方势力,没有那么容易决出胜负,这一点江闻十分肯定——除非清廷甘愿放弃筹谋了大半年的围剿郑成功计划,派兵南下支援尚可喜平乱。

        但这件事就更加无稽了。

        对清廷方面来说,他们已经兴师动众地派遣征南大将军达素压境,只要能一举消灭盘踞多年的郑氏,绝除东南沿海的威胁,那广东自然无险可守,就算被反贼占据也无关痛痒,后续就像是他们在三藩之乱时的操作一般即可。

        因此,平南王尚可喜带着亲军被义军围堵在广州里,难免让坐天下的清廷有些脸面无光,可事情自古祸福相倚,它反而能极大地削减平南王府和尚家的实力,一增一减之下,坐山观虎斗的人必然得利,到最后若是尚可喜撑不住向清廷求援,那么名闻天下的三藩,毫无疑问就要变成两藩了。

        总而言之,优势在我。

        “骆姑娘,其实江某昨夜在打探消息的时候,已经想到了一个万全之策。”

        江闻成竹在胸地看着面前的小姑娘,尽显江湖中人的智慧,抛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如今身处何处?”

        骆霜儿歪了歪脑袋,答案刚要脱口而出,目光却对上了江闻似笑非笑的眼神,随即陷入了思索。

        答案当然是云南宾川鸡足山,可江闻的重点不在于鸡足山位于哪儿,只在于这座鸡足山是什么地方。

        鸡足山形势雄伟,因山距三州之胜、峰秀数郡之间而闻名,更因为佛祖释迦牟尼的大弟子迦叶抱金褴袈裟入定鸡足山,开华首门为道场,自此与五台、峨眉、普陀、九华山齐名,成为了世间佛土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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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名声,带来了源源不断的朝圣之人,带来了如今香客信徒往来不息的盛况,更常有五步一拜地的僧人居士来到鸡山朝拜。繁荣之下,山下就开始有了完善的旅游产业,从抬轿、滑杆到租马一应具全,专供各地手头阔绰的香客们使用,各色货物自然也络绎不绝。

        这种情况与武夷山的下梅镇异曲同工,对于江闻自然不会陌生。

        江闻听着山上传来的钟鼓之声,只觉得时而身在化外,时而又处在凡尘,缓缓说道:“我们如今身份敏感,不便暴露,所以当下最好的办法,就是混进这些烧香还愿之人里面。”

        “我们混进去?”

        骆霜儿一开始有些迷惘,可慢慢地也忍不住两眼放光,拍手说道:“对呀,如今能有办法横穿几省的人,肯定有官府的点头允诺,说不得还是哪家的达官贵人,自然也不会有人盘查他们!”

        江闻笑得很开心,骆霜儿能领悟到这点就很好,他可不希望带着猪队友一路胆战心惊,如今能领悟核心思想,后面的事情自然就好办多了。

        就像骆霜儿猜到的那样,鸡足山作为佛门圣地,各地往来的香客本就是最好的掩护,如果能找到同样来回于广东的队伍,一路上的风险无疑是最低的,就算真有人去盘查询问,也只能得出两人“有出无进”的匪夷所思答案。

        “霜儿姑娘,这个办法虽好,但仍需要戒急用忍。我们当务之急,是先上山找座香火鼎盛的寺庙住下,然后注意打听各路香客的来历,此后短则数日、长则半月,肯定会有合适的目标出现。”

        江闻之所以这么有信心,是因为他昨夜在山下打探时,就遇见了不止一队香客趁着夜色而来,也是靠他们才能源源不断地携来外界的消息——千万不要小觑这个时代的地理隔绝的威力,如果不是频繁有外界来往,云南人迹罕至的大山之中往往只知土司之名,连换了皇帝都不一定清楚,又如何会有关于广州之乱的最新消息?

        “半个月吗……”

        骆霜儿已经开始心动,这办法要比她无头绪地乱冲乱撞靠谱许多,只是所花费的时间成本还让她有些许犹豫,于是下意识地又看向了江闻。

        “实不相瞒,江某对于经脉之疾颇有研究,区区奇经八脉受损之疾,在半个月内帮姑娘你治愈伤势,其实也不在话下。”

        眼见略显焦躁的骆霜儿逐渐平静,江闻立刻又抛出了更多的好处,只是他没好意思说对内伤真有研究的是元化子,自己大部分时间属于被研究的对象。

        “冲脉为病,用紫石英以为镇逆;任脉为病,用龟板以为镇摄;督脉为病,用鹿角以为温煦;带脉为病,用当归以为宣补。这四味主药若能按时服用,则大事可成。”

        可能是被江闻成竹在胸的模样所影响,骆霜儿笑靥终于绽开,朝着江闻重重地点了点头:“好的江掌门,霜儿愿意相信你。”

        见对方终于信任了自己,江闻微微松了一口气,幸好自己忽悠小姑娘的本事还没退步,但其中也免不了有袁紫衣平时替自己吹嘘的因素在。

        随后,江闻又嘱咐了一些计划的细节,骆霜儿的聪慧不弱于人,又有长年心镜的影响,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她在江闻的协助下清理干净背后的脏污,化身成为了一个落落大方的官家小姐,而江闻顺手把韩王青刀挂在腰间,仍做江湖豪客的打扮。

        不消多时,两人已经收拾干净树洞禅室,并肩沿着山道缓缓走去。

        “为了掩藏身份,我们俩今后暂且以兄妹相称,对外就说咱们来自崇安县武夷山。说起武夷山,你有没有听说过武夷山的大王峰?”

        江闻借着机会连忙说道:“那里山清水秀、鸟语花香,坐落山上的武夷派更是校园环境优雅,教学设施齐全,有着一流的师资力量,目前培养着大批的武学精英,错过一天终身遗憾啊……”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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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10 08:46: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百零三章 整驾催归及未晡

        蜿蜒的盘山古道在落叶下斑驳,清晰可见被无数人踏得光亮的青石,仅仅是一个峰回路转,就能看见顺山势而建的宏伟大殿,依稀埋没在夹道的树影婆娑中。

        钟磬之声分外幽抑,就在古刹这幽深曲折的回廊之中,响起了突如其来的脚步之声,窸窸窣窣地往禅房精舍的深处蔓延。

        细碎脚步的扰乱,让寺庙空廊里的微风骤然喧闹,仿佛一滴泉水落入了波澜不惊的深潭,也让一位入定老僧睁开眼——他望见袅袅线香上的残烬骤然坠落,不由发出一声深长叹息。

        “阿弥陀佛。如此匆匆忙忙,你的修行都到哪里去了?”

        老僧起身推屋而出,余光照见行迹匆忙的小和尚,低声唱了一句佛号叫对方,随即苦口婆心地说道。

        “品照,主持让你甫一入寺便兼任照客僧,就是为了打磨打磨你这毛躁的脾气。火气下去了,菩提就照显出来了,你明白吗?”

        “是,是的……大净师叔。”

        满头大汗的小和尚肤色偏黑,他从身后被猛然叫住愣了一会儿神,抹了把带着青茬的头皮,神态有些不知所措。

        直到老和尚往他身后一指,小和尚扭头才发现因为自己抄近道踩花园,在僧舍门口留下了一串黑鞋印。

        小和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后才想起来应该合掌恭敬,连忙又走到回廊边上把罗汉鞋底的灰尘擦净,才掩饰着心虚急忙说道,口音却有些生涩。

        “是这样的师叔,我本来帮门头师兄在山门洒扫,猛然看见寺外头来了两个人,一时急于禀报弘辩方丈,这才……”

        老和尚不等他把话说完,便低垂眼皮说道:“无妨,你新入本寺不晓得事情。有云水僧来挂单罢了,带去云水堂支会寮元就行。如今方丈正苦修持戒,何必非要打扰方丈梵行?”

        大净老和尚安忍不动,表示些许小事不足挂齿,挥退品照就要转身,可小和尚犹豫了片刻,竟然站在原地不动,吞吞吐吐地辩解道。

        “可是……门口来了两个贵客……”

        大净和尚闻声不为所动,连转头的姿态都欠奉:“不必多言,佛祖面前何谈贵贱之别,就算是别寺住持来访也不必如此。名相未灭,你终究还是修行不够啊。”

        见对方张口闭口就是修行,小和尚不禁腹诽,自己才入寺一个月哪来的修行。他情急之下乃至于拉住了对方的僧袍,满头大汗地说出了让老僧身形一震的话。

        “可是来的两个……是一男一女两个人呀……”

        老僧闻言猛然回头。

        …………

        寺门口的两棵苍劲挺拔的松柏,兀自葱郁出深荫,正午的骄阳高照在题着寺名为“祝国悉檀禅寺”的巨大牌匾上。

        气温正随着午日而回升,广逾常制的大门却紧闭不开,只能看见寺门左侧低矮的墙根有白色的线条蔓延,还有些藤蔓正用它们不屈的生命力,千回百转缠绕着与坚硬石块抗争,向岁月夸耀着它们的胜利。

        “我们在寺门口等了这么久了,他们连门都还没开,还要继续等下去吗?”

        骆霜儿仍旧一身白衣,未施粉黛就显出姿容妍丽,年纪虽然稍显幼嫩,眼神中却满是娴静淑好的光泽,正与江闻一同站在寺门外的梅树底下。

        “霜妹你别急,你看这座寺庙如此宏伟,却在别家都大门敞开时,出其不意地紧闭山门,安静得犹如废墟,必然是有与众不同的底气,想必这里才是真具佛蕴禅思的修行之处……”

        吊着一只手臂的江闻显得神色极为笃定,对于与骆霜儿兄妹相称这件事也毫无压力,以他的说法就是做戏要做全,平时若不称呼自然,关键时候肯定会被看出破绽。

        “况且我已经打听清楚鸡足山上几十座寺庙的底细,思来想去,也只有面前这座悉檀寺最为合适。刚才小和尚跑去通禀了,咱们就不妨再等他一等。”

        话音之后又是等待,任谁也想不到如此宏伟的寺庙,竟会隐匿在这茂密山林里,恍若一方沉入深潭的金锭,熠熠生光地昭显着存在,引来旁人驻足惊叹。游者若不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撞见,一定会以为置身于仙境的琼楼云阁,或者踏入了某个狐妖精怪不怀好意的幻境之中。

        他们俩会来到这里,自然是有特殊的用意。

        要知道鸡足山上寺庙众多,诸如九莲寺、放光寺、金襕寺、石钟寺皆为香火鼎盛、香客如云的丛林,规模本就不见得逊色于眼前的悉檀寺,其中历史悠久者甚至犹有过之,可江闻多方思索之下,偏就认定了要来这里。

        首先,他与骆霜儿的根本目标是接近各路达官显贵,再借着他们的光转回广州,寻常香火鼎盛的大庙往往都是受商贾青睐,这些人纵使表面富贵,却不一定真能帮助到自己。

        而这座悉檀禅寺,乃是明万历丁巳年间丽江土知府木增为母求寿,向朝廷奏准而在鸡足山建,由木家捐银万余两请高僧本无住持创修,高悬门口的牌匾甚至是由天启皇帝御笔亲书,也是如今山上唯一一座皇家御赐寺院。

        即便如今已经改朝换代,可宾川当地还是由木家掌管,只要丽江木家一日不倒,悉檀禅寺就是这座鸡足山唯一的官方正朔,其中往来的信众,也必然要比寻常寺庙更贵上那么一筹。

        其次,江闻与骆霜儿两人如今身无分文,本就打着蹭吃蹭喝打秋风的算盘,自然也要找一家更顾体面、更不差钱的寺院借宿,如此的十天半个月里,至少也能吃喝更好一些,还能避免寺庙找自己收费露馅。

        从这点来分析,这座悉檀禅寺光建寺就花了万余两白银,既是大理土司木家的家庙,也是他们的脸面所在,据说还有山下三千亩良田作为寺产,平日里肯定过着大富大贵的日子。自己不过两人而已,若能混进这座禅寺的香客队伍里,无非是多添一双碗筷的功夫,自然更不容易被人察觉。

        最后,江闻选择悉檀寺,还看中了他背后站着的是丽江土知府木家。这家族的父辈木增当年自诩明廷忠臣,如今已由他的儿子木懿掌管。他虽然已经于昨岁的顺治十六年降清,却和意图掌控云南的吴三桂多有龃龉,只能维持着表面的上下尊卑,明争暗斗已是不可避免。

        木家与吴三桂关系不融洽,就代表着悉檀寺和平西王一脉不会有什么往来,自己和骆霜儿躲在这里,自然能免除许多清廷带来的麻烦,身份暴露的可能也大幅降低,这个操作堪称是一箭三雕,每每想及此处,江闻也不禁为自己的智计而自豪。

        不多时,沉重的寺门就被推开一条缝,阳光在品照小和尚的头脸上,耀动出一颗颗汗珠,他就连说话都因跑动而上气不接下气。

        “二位施主,快随我、随我进来吧……”

        江闻看了骆霜儿一眼,显露出了一切尽在掌握的表情,当先就踏入了这座依山而建的禅寺之中。

        悉檀寺规模宏大,道路也堪称百转千回,三人从山门后的万寿殿旁穿过,望着石鼓峰一路北行,又行经许多朱漆殿堂和高矮墙垣,离主殿建筑群也越来越远——江闻晓得这是为了分隔僧俗,毕竟有些达官贵人会带着家中女眷前来上香,平日总和一群和尚俯仰相见确实不太方便。

        三人就这样兜兜转转,来到了一处坐落于竹林之际,格外清幽雅致的院落之中。江闻跟在小和尚背后四处打量,他的眼力过人,自然能看出这处幽静院落南北东西各有三间客房,全都严扃其户,也不像是人影晃动的样子。

        “二位施主,这几日你们就先住在这里,每日饭食自会有人供具,需要汤沐也可以和小僧说,若要焚香叩拜,则交由小僧的烧香师兄指引。”

        品照掏出腰间钥匙,打开了并排的两扇房门,只见平平整整的客房里桌椅被褥一应俱全,摆设虽然不见富丽,却自有一股盎然的古意,一段吩咐下来,着实显出了大寺独有的规矩气度。

        江闻此时明白了,这个小沙弥大概就是悉檀寺的照客僧,平日会为客堂和知客办事,负责照料僧俗客人、打扫客房等等,只是这处客堂未免也豪华得过了头,他和骆霜儿仅仅两个人,居然就能独占这么大一个院子。

        江闻与骆霜儿对视一眼,合掌对小和尚说道:“多谢小师傅了,只是不知道这处客堂为何如空旷?若是还有余裕,我们不介意和其他香客挤一挤的。”

        挤,当然得挤了。

        这处客堂虽然清幽,可未免也太过偏僻,天一黑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按说悉檀寺这个规模,平日怎么也得有一二十个人借宿,他们俩来这里是为了认识人的,如果被单独呆安排在这里十天半个月,这不是白白耽误功夫吗。

        由此可见,有时候厚待也就未必是一件好事。

        可江闻万万没想到,面前的小和尚在谨慎聆听到了最后,竟然会露出一副慌张的表情,刚刚平稳下来的说话声,也再次支支吾吾起来。

        “施、施主,这件事小僧也无权做主。不如、您晚些时候、自行去问问弘辩方丈吧……”

        江闻有些诧异地看着他,这点小事也敢甩锅方丈,这小和尚到底是什么身份?

        “小师傅,这话是什么意思?”

        品照小和尚也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他,半晌才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用略显古怪的口音说道:“哦哦,都怪我忘记说了。弘辩方丈有言、要与二位一晤,若是收拾停当了,便随小僧走一趟吧……”

        江骆二人此次出门本来也没带行李,因此收拾停当的话自然是一种客套,其中最重要的,还是住持要见他们的这件事,江闻愣了一下,没想到悉檀寺的住持会突然要和自己见面。

        骆霜儿微微看了江闻一眼,似乎在询问他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他又在暗地里做了什么安排。

        “有劳小师傅了,择日不如撞日,既然方丈相邀,那我们现在就过去吧。”

        江闻面色如常地答应了下来。

        他自然也不知道对方为何如此隆重对待,但与其在这里没头没尾地猜测,还不如过去当面问个明白——说到底不过是个和尚头子,总不至于伏甲设馔地摆下了十八铜人阵,再置五百刀斧僧于壁内以摔杯为号,顷刻间就要把他们剁成肉泥吧。

        品照似乎松了一口气,黝黑的脸上又露出笑容:“太好了两位施主,那就随小僧一起过去吧!”

        就这样,椅子都还没坐热的两个人再次起身,跟着小和尚在悉檀寺的建筑群中又绕起了圈,此时正值晌午天气炎热,炎炎烈日不依不饶地照烤着山林,熏风也带着草木汁水的气味,不知不觉间让人更加闷热了起来。

        依山而建的寺庙布满了各种阶梯落差,皮肤黝黑的品照似乎不是汉人,脚力已经堪称雄健,可惜还是累的浑身是汗。

        可要说品照身上流的是热汗,那么江闻流的就是冷汗——在悉檀寺里的一路走来,他是越看越后怕,越想越紧张,总觉得哪里有问题,许多影影绰绰的风闻记载也在脑海里浮现。

        偌大的悉檀寺里,一字贯穿的几座主殿是门窗紧闭、不闻经诵,佛堂之中也人影杳然、声响俱寂,宛如空城。按道理如今正是休息的时候,寺庙里愣是连一个旁的僧人都没有碰到,三人穿行其间,就像是置身于一座富丽堂皇的巨大废墟,又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是躺在一副精巧绝伦的黄肠题凑里!

        “小师傅、小师傅,能否借一步说话……”

        太不对劲了,一座这么大的寺庙里既没有香客也没有僧人,大白天还紧闭着大门,里面该不会有什么猫腻吧?!

        江闻越走越不对劲,连忙叫住了前头领路的小和尚,停步于一处回廊的尽头不肯往前,“寺里怎么一个人都看不见?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

        品照四下打量了一番,终于又恍然大悟般地一拍脑袋。

        “施主你是问这个呀,都怪小僧没有把话说清楚……”

        随即品照操着略显生硬的口音,缓缓挪着步伐,执拗无比地还要带他们往前走,一边解释起了其中的原委。

        悉檀寺作为大理木家的家庙,除了寻常的十斋日之外,还要为木家守斋祈福,对内自然也是一门修行。

        斋者齐也,所谓斋正身心,不令散乱,故而持斋期间,佛门弟子都要外束身、口、意“三业”,内制贪、嗔、痴“三毒”,通过内外兼持做到真正的“持斋”。

        而戒律显现于外面的形式,有一条就是不食非时食,比如过中午便不食名斋。

        这次住持弘辩大师的要求十分严格,每日寺中诸人用膳之后,一律在僧寮内打坐参禅,由于僧值管束极为严格,故而只要过了吃饭时间,寺庙内就没有一个人会出门擅自行动。

        江闻将信将疑地听着,偷偷往一处禅房的窗纸里看去,果然在朦朦胧胧中看见一名老僧正双足跏趺,眼帘微垂地处于入定之中,双耳不闻外界之事。

        他又往旁边看去,果然也看见了许多普通僧侣在房内打坐参禅,身处屋里也绝少走动,倒是自律得出奇。

        “小师傅,那你怎么不去打坐?”

        江闻好奇地问道。

        对此品照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说来惭愧,小僧出家不足半月,坐久了腿麻又天性好动,这才被支会出来做事……”

        经过这么一番解释,在和眼前所见两相验证,江闻才渐渐相信了小和尚的说法,顺道把盘踞在脑海里,那些逼人剃头坐缸的寺庙传说暂且赶了出去。

        “二位施主,弘辩方丈的房间就在前面,小僧就送到这里了。”

        一间与常人无二的禅房显现在眼前,品照推开房门之后便合掌告退,只留下江闻与骆霜儿踟蹰在禅房门口,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二位施主,不知从何而来?”

        苍老的声音悠悠响起,音量不大,但隔着门户隐约传到了两人的耳朵里,明明没有颂扬圣号,却似乎能让人从语调中听见梵唱。仅凭这个声音,江闻都能勾勒出一位法相庄严的高僧大德正在屋里盘坐,微笑着与两人寒暄。

        江闻还未迈步进门,便略运功力朗声说道。

        “弘辩方丈,在下……”

        江闻刚要报出自己预先辨好的姓名出身,打算把对方抢先唬住,屋里却猛然传来了一声缓慢悠扬的回答。

        “不必说。”

        弘辩法师打断了江闻的说辞,用一种曲折委婉的语态对江闻说道,“世间因缘果报殊异,大至宇宙,小至微尘,老衲又怎么能听闻得过来。今日只是想知道施主你们从哪里来……”

        这番回答让江闻措手不及,只感觉这番话颇有玄机,于是朗声回答道:“原来如此,弘辩方丈,我们兄妹两人自福建崇安县来鸡足山礼佛,路上遭遇盗匪与仆人失散,故此前来借宿几日……”

        禅房内沉吟了片刻就没有了声响,江闻察觉对方似乎真的没有别的问题了,可来到这里总不能转身就走,于是打算进去当面道个别,就赶紧回去研究研究怎么回事。

        江闻踏进了布置朴素的禅房,果然看见一名相貌奇古的老僧正在打坐,已然是须眉花白,眼里却清亮异常地看着自己,仿佛一泓山泉氤氲其中,充满了智慧与了悟。

        这么一看,弘辩方丈的样貌果然与他脑海里所想的参差,纵使没有起身招呼,也不会让人觉得失礼,果然是有修行道行在身的高僧。

        只不过这个气色和江闻想象的出入较大……怎么老和尚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二位施主,恕老衲还在持斋修行,今日无法远迎,改日必定邀贵客周叙。”

        弘辩方丈似乎惜字如金,他这么说了,江闻也就又释然了一些,持斋修行起来确实是有些勉强了,苦行导致脸色这么差,似乎也就能理解。

        “那我们就不打扰方丈修行,就此告辞了。”

        江闻感觉招呼打完了,也就带着疑惑,顺势退出了弘辩法师的禅房。

        两人虎头蛇尾地结束会晤,回到了竹林边的客舍里,寺庙中的一切似乎都波澜不惊地缓慢了下来,直到刻漏不知不觉来到了申时,悉檀寺的伙房和尚敲门要将两人的晡食送到房屋里。

        秉着对于名刹伙食的期待,江闻很有礼貌地迎他进来,又看着伙房和尚从食盒里拿出食物。

        此时的木托盘上,正码放着属于他的那份晚餐,江闻看着上面两握小得可怜的野菜团、一碗稀得可以照镜的米汤,又看了看前来送饭的饿得面有菜色的伙房和尚,气氛瞬间沉默了下来。

        等到伙房和尚离开了许久,江闻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忽然猜到了方丈那个老和尚,先前莫非只是饿到说不出话、站不起来吧?

        起身面对着竹叶纷飞的空旷客舍,江闻此时心里只剩下一个想法——

        这座庙里的和尚,该不会饿到半夜吃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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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10 08:48: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百零四章 三载功夫一藏经

        江闻轻轻推开木窗,远处苍凉的山影依偎着陡峭孤崖,迫不及待地向他一股脑涌来。寒夜终究来了,近在咫尺的竹林深处,也不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响动悉数传入耳中,触动着某根紧绷的神经。

        时辰越接近薄暮,石鼓峰上的欲颓寒阳,就越薄薄地只剩个壳子,带着一股惨淡的黄赭颜色,似乎日落西山不过转瞬,俄而当徐徐夜风簌簌降落在空山间,四野的空气又似乎快速冷冽了下去,恢复到春寒料峭时应有的模样。

        明明只是山风扰乱寒林,却让人不禁联想到玄奇志怪当中的山精木魅,此时或许正蛰伏于深潭古木之间的暗处,悄悄窥视着深山中这盏仅惟的灯火。

        “霜妹,我今夜会出去探察一番。记得这间屋子保持着开窗点烛,你到我的房间熄灯噤声,此间情况一有不对——你知道该怎么做的。”

        江闻伸手一指不远处茂密的竹林,设下了一出疑兵之计。

        他的意思是,如果有人鬼鬼祟祟出现在附近,必然被空屋的灯火先吸引住,骆霜儿躲在貌似安寝熄灯的房间里,便能争取到脱身而去的时间,这也是在她武功全失时,迫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

        骆霜儿貌似乖巧地点了点头,显然清楚江闻此次是有要事,没有多说什么。

        可不知为何,她的视线却反复纠缠在江闻的身上,一副左右流盼、欲言又止的模样,这让江闻不禁怀疑骆霜儿是不是对自己有什么非分之想。

        ——短短几秒钟时间,江闻已经想好了十几种委婉拒绝的理由了。

        可再仔细观察了片刻,江闻终于发现骆霜儿盯着的,其实是自己的左侧腰间,更确切地说,她的眼神始终恋恋不舍地,停留在那对韩王青刀上。

        “呃……双刀你先拿着防身,要知道你假装的是大家闺秀,千万不能被人看见。”

        直到江闻归还了双刀,骆霜儿这才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不待他说完就躲进了江闻的房间里,咔嚓一声还把门闩放上,而江闻也轻身一跃跳上屋顶,眺望着这座随夜入寂的恢弘禅寺。

        山月未动,一道人影已然起落如鹘,游弋在空如无人的寺庙中,融入狰狞威严的金刚护法、含笑莫测的佛陀菩萨之间。

        不远处传来一阵阵涟漪,那是悉檀寺的暮钟敲响,正欲以法音觉诸世间,慢十八下快十八下,钟奏的间隔全无翻腾、激烈的尘烟之意,声音渐次铺延、由缓至疾,也宣告了山寺的沉睡。

        江闻缓缓扫视,亲睹着钟响后禅寺栋宇灯火随即杳然,只剩下头顶的山月大的吓人,加之万里碧空如洗,月照薄霜满地,仰望之时寒意遍体,使人顿时清冷到了心骨俱彻的境地。

        鸦带斜阳投古刹,草将野色入荒城,这座悉檀寺说古也不算古,至今不过四十余年。天启皇帝亲题的寺名为“祝国悉檀寺”,“悉檀”是梵语,意译为“成就”或“遍施众生”,皆能看出木家与明廷用意之深,只可惜在天启皇帝题字之后的短短二十年间,匆匆葬送的事物远比遍施成就的来的更多。

        想要确认悉檀寺僧众是否有歹心,最直接的办法,自然是检视人员的动向。

        从幽僻的客堂向西走去,江闻的身影很快就掠过了另外两处遗世独立的院落,入眼皆是悄然无声,屋内不见火烛,窗台也尘埃轻落,显然已经有一段时间无人问津,并不是悉檀禅寺应有的香客如云。

        再往僧寮寻去,这里占地颇为广阔,众多僧人也早已和衣睡去,户外一排排的深浅之色,是门外掛着的晾晒衣物的月影。和尚们入睡似乎都很早,床铺间不时有人发出无意义梦呓或是翻身的嗳气,显然这些僧人昼夜念佛,仍未能堪破无明,依旧会纠缠在颠倒梦想之中。

        僧寮不远处就是行脚僧挂单的云水堂和做饭的斋堂,众多积薪堆叠在院墙外,很轻松就能垫脚翻过,江闻进去搜索了一圈仍旧一无所获,几口大灶里空空如也,没能找到可以用来填饱肚子的东西,就连泔水桶里都空无一物。

        “这座庙肯定有古怪,绝对没有表面上的安静……”

        越是毫无线索,江闻就越是好奇,悉檀寺内的五大堂口,即禅堂、客堂、库房、斋堂、衣钵寮,很快就被他穷遍了其中的大部分,一路走来,他只见夜黑沉沉万籁俱寂,晨钟暮鼓仿佛亘古不变,只剩空空荡荡的禅堂无需深入探索,其他地方根本没有找到什么线索。

        “敲钟后按时熄灯就寝,垃圾桶里不能有垃圾,晚上没课必须留在宿舍,这些规矩怎么觉着这么耳熟……”

        没有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江闻笃定自己的直觉不会出错,悉檀寺之所以显得反常,一定有什么是他没有发现的东西。他站在原地思索了一会儿,忽然想到既然问题不在“人”上,那么会不会在“物”中呢?

        “……如今就剩一个地方没去,难不成线索会是在库房?”

        僧院库房此时安静地针落可闻,无形中给江闻的查探带来了更多困难,幸而万籁俱寂之中,也让一些说话声无障碍地正在库房中回响,江闻附耳紧贴瓦片,便能让声音细细地传入耳中。

        连排的库房重地,果然还安排着和尚在彻夜值守,两个僧人对坐在仓库,坐榻上点着盏油灯,夜气方回的两人难得的没有在念佛,反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悉檀寺像这般日渐窘迫,各项开支也难以为继,你我可是亲眼看着这库房变得空空荡荡,今后该如何是好啊?”

        “无妨,今日不是已经有人来了吗……”

        “今天来的就两个人,连个仆人都没带,寺里却有两三百口僧人,掰碎嚼烂了也不够吃喝,我看啊就是杯水车薪。”

        “阿弥陀佛,那终究也好过困坐愁城。我现在只求一口饱饭,能多捱一日再见佛祖就够了。”

        “哎师兄,你说方丈那边知道来人了吗?”

        “嗯,白日已经见过了,弘辩方丈并未说什么,只吩咐了句静观其变。”

        “好,那就还是静观其变。想来方丈自有安排,千万别耽误了要事……”

        江闻伏在屋顶上,已经将一切听得清清楚楚。他从这些只言片语的蛛丝马迹之中,也能听出和尚们属实别有用心,只是这些话断断续续稍纵即逝,依旧没办法知道些别的事情。

        可如今已然不需要多想的,是自己已经被盯上这件事,怪不得悉檀寺僧众们白天的态度都古古怪怪,把他们安排到竹林遍该不会是为了方便动手吧?

        “不好,这群秃驴真的盯上了我们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今夜还是一走了之才行……”

        江闻缓缓起身,察觉到库房中说话声音慢慢沉寂,随即传来的是四处巡查的脚步,且另有两道步履声正匆匆而来,显然是已经到了交接班的时辰,后一班的和尚准时到来了。

        人算不如天算,如今想要离开反而成问题了。

        此时,打听到消息的江闻正借机脱走,却发现库房中两人交过钥匙也准备离去,他们在月光下离去的方向不偏不倚,正好与自己来时的道路重合,动作幅度大一点就容易被发觉,偏偏他们的脚步又弛缓无比,最终成为了一道绕不开的阻碍。

        一面是怕打草惊蛇,另一面江闻也担心骆霜儿处所突生变故,于是他决定转从库房南侧离去,重新迂回到山门方向,再沿西侧石阶而上绕回客舍,也算是一条明路。

        此时的山门漆黑的一片,脚下踩着的仿佛横着沉睡的大海,月光照到的角落有灰白色渐渐地像浪花浮起,也只有那里能让夜的黑色彩逐渐减淡,勉强分辨出哪里是殿宇、哪里是石阶。

        然而就在石阶之上,江闻看见了一名黑衣人正匆忙夜行,选择方向竟然和自己要去的不谋而合,动作更是走及奔鹿,轻功造诣显然深厚。

        “竟然有这样的高手,贼秃们果然忍不住要动手了!?”

        那个方向只有孤零零的客舍,和茂密幽僻的竹林,眼前的黑衣人夤夜前去显然疑点重重,江闻下意识地就做了最坏打算,认定对方是敌非友。

        此时云开月明,寒光遍彻于山门之间的空地,江闻既然能看破对方的行踪,对方自然也能看见江闻的身影,两人之间除了凛冽寒风再无阻碍,所做出的反应却是大相径庭——

        只一刹那间,心头警钟大作的江闻起身欲追,黑衣人却蓦地闪进了廊房与大悲殿之间的小路,闪转腾挪间想要脱身!

        寒风急急而过,江闻似乎都能感觉四周逐渐加快的节拍,靠着心跳与呼吸伴奏越来越急切,仿佛先前的定格画面忽然开始了跳跃,对方的轻功固然了得,但江闻自诩也不弱于人,唯一的缺点就是不熟悉道路。只见他双步连点青砖之后,足下便有力道横生,纵身一举跃上了大悲殿的屋顶。

        两人一上一下你追我赶,谁也奈何不了对方,相互之间的距离也不断缩短拉长,始终甩不掉江闻这个牛皮糖。

        此时的石鼓峰已然在望,这样的僵持却并未保持多久,黑衣人便已经倏忽消失在了一个转角处。

        月夜清冷之间峰回路转,江闻紧追不舍,只见给殿丹楼豁然消失,竟有一处平台丹墀突然出现,一座巍然之楼展现在眼前!

        江闻依栏仰视,只见那是一座巍然屹立三层木构建筑,四角飞檐高挑,加之木楼建于石阶之上,愈显得气度轩昂。远观楼基凝严,近看飞檐翘奇,远近互相映衬交错,形制如同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月光如练下气质凝重而又飘洒,隐然迥异于中土佛寺的风格。

        两座大殿之间,柳暗花明地竟然藏有如此出奇的建筑,江闻也不禁驻足,却听闻楼阁边响起风铃响动,似乎有人想要从中越过,却因仓忙之间触动了檐铃,想要躲闪已经来不及,江闻明显看到身影猛然消失在了阁楼二层的楹门之中。

        如此做贼心虚的举动,自然让江闻更加坚决地猱身而上,紧追着黑影就闯入阁楼之中。

        木楼内灯火全无,独有一股异常之感扑面而来,他本以为这里也会是一处空旷的佛堂,可在闯入之后才发现,潜藏于内的竟然是万卷藏经!

        楹门背后一排排经藏木格井然有序,芸香草的气味缭绕不尽,连木质格挡都是用香樟木做成,细节极尽防蛀防腐之能事,只为了经书的长久保存,空气中却似乎总带着一股血腥气。木楼中的经架遮挡住了视线,导致此时敌暗我明极为不利,江闻侧身而行左右警视,再将未曾受伤的左手屈守在胸前,缓缓步入了其中。

        才迈出两步,不远处已经传来了咔嚓一声响动,而踏入木楼的江闻脚步尚未踩实,面前的书架便骤然翻倒,一道黑影迎面出现,蓄势已久的一掌也如排山倒海般攻来!

        江闻心中早有准备,当下举掌相迎,用紧守胸口的左掌登时挥出一招。

        砰地一下双掌相交,双方都不由得身子一晃,只是黑衣人过于托大没有留劲,殊不知就算他武功不弱于江闻,但只要是一掌对一掌,他就远不及江闻降龙十八掌掌力的厚实雄浑,反噬的力道也就越猛。

        但有得必有失,独掌对敌的江闻此时却稍逊灵便,眼见反击得手正打算乘胜追击,可不知为何,一道喀嚓声再次响起,脚下忽然传来了碎裂失坠的感觉,左脚已然不受控制地,失陷到了经楼地板之中!

        电光石火之间的江闻也明白了,对方刚才竟然是故意踏碎脚下木板,在此时制造阻碍,再露出破绽换取机会,难怪对方一时间全无先前仓忙逃窜、慌不择路的模样,显然早就打算将江闻引诱到这里格毙的!

        江闻脚下无处借力,索性向后倒去,黑衣人的拳脚已经不依不饶地追上来,趁着江闻一手一脚深受桎梏的时候痛下杀手。

        眼看又是避无可避的一掌当面,向后倒去的江闻一拍楼板弹身而起,忽然一转套路,单以左掌如绵拂过,起势缠身而来,眨眼间就使出了源源不断的三十六式绵掌!

        绵掌功夫擅长缠斗,又对参悟内力的运转法门有很大帮助,江闻早早就已经修炼到了极致,显然更适合眼下施展。只见他手法以掌为主,运转舒展如绵,动作连而不断,掌法运行成环,此时虽然只有单手可用,但招式始终内蓄刚劲,外现绵柔,不时鸡杂着迅速、快捷的发力,即便如今只剩一手一脚可用,竟然也能和对方斗得旗鼓相当!

        出现这种情况,双方显然都是始料未及,加之两人空手对敌,身处狭窄空间更是多有不便,书架倒塌得也越来越多。只见两人越打越快,各自的武学精进刚猛,经室之中一时间寒风瑟瑟、乱流涌动,漫天都是纷飞四散的书页。

        江闻料想不到悉檀寺地处边陲,竟然还藏着如此高手,武功更是路数古怪,更重要的是与他交手这么久还能藏着看家本领,不禁高看了对方一眼。

        黑衣人存着攻敌必救的念头,抢先压制住一只脚尚且无暇抽出的江闻。江闻此时不得不护住自己骨折的伤臂,他在被黑衣人一番抢攻后似乎逐渐不支,动作也逐渐迟缓了下来,仿佛抵挡得越来越吃力。

        “好功夫!”

        黑衣人缓缓开口,声音极为沙哑粗糙,仿佛声带在砂纸上打磨过一般,阴鸷的双眼铄铄放光、几乎能够照彻经室,随后转手又是另一门古怪的功夫。

        黑衣人的掌力原本刚猛异常,此时在缠斗三十招过后,显然已经看穿江闻斗战的破绽,左手横扫直取江闻的伤臂,右手裹挟在掌风之中突然转为阴险毒辣的招式,竟有几分绝户手的意味,一掌震开江闻的门户,随即以怪招打来。

        只见黑衣人诡异地将手掌贴在自己肩头,忽地形左实右挥出一掌,结结实实印在了江闻的心口上。

        一击即中之后,江闻左绌右挡的手臂瞬间垂下,气结般向后连连退出几步,才背靠着经架托住身形,只是他此时再无半点防御姿式,就如同被一掌打散了丹田真气,只剩下半口气吊着才没有倒下。

        事已至此,黑衣人即便怀疑江闻是在示敌以弱,也不免准备直接下狠手。佯败之计最怕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江闻即便再沉得住气,积重难返下也难免会吃个大亏,乃至于命丧当场。

        黑衣人不犹豫,此时他也不打头脸要害,专是盯准了腰眼这个经外奇穴,立刻就迈步欺身而上,凌厉阴毒的拳招几乎攻到近肉寸许!

        《吞噬星空之签到成神》

        虽说腰侧形状不好抓拿,但它离腰膂发力的源头十分接近,只要手上外功到位,劲道充足,顷刻间就能制住一名高手,若是指掌间再用点阴力,甚至还能直接伤及肾府,伤势一辈子都别想恢复过来,这样的阴毒招式最适合用来试探真假。

        江闻仍旧无力抵抗,而黑衣人寒声正欲发力。

        黑衣人此时已经一只手擒住江闻左臂,另一只手抓住他的腰眼正要出力。可就在他觉得已然万无一失的时候,竟然有一道银光乍现于经室之中!

        寒芒飞骛而来,唯独黑衣人身法超绝,愣是在狭缝之中得窥生机,才使得银光擦着脸颊而过,破空的啸声息落后,牢牢钉在身后的经架之上。

        黑衣人躲过飞刀,眼中杀意更盛,举手投足尚且还想置江闻于死地,可原本气若游丝的江闻,此时却像诈尸一般突然间手足齐动,迎着离自己只有两步的黑衣人而来!

        江闻虽然只有独臂能出掌,可他此时左掌右肩、双足头锤连连舞动,乃至胸背腰腹竟然也尽皆有招式发出,出手无一不是沛然莫御的巨力,黑衣人即便早防着他的后手,却万万料想不到江闻竟然会在如此贴近的距离,使出这般全身齐攻的怪招!

        只见瞬息之间,江闻便有十余招数同时攻到,黑衣人连中数招,身体霎时被打得砰砰作响。

        黑衣人的右臂本来擒着江闻的左手,此时不得不回身招架,运起全身力道才抵挡了一路出其不意的掌法,可他眼见经楼之外火光照起,竟然拼着伤势受了江闻一掌,也要从楹门遁逃而出,消失在了原地。

        “霜妹,我不是让你老实呆着别乱跑吗?”

        江闻抬起头,看见骆霜儿的身影浮现在屋外,又看见和尚们擎着火把冲上经楼,略显无奈地说道。

        “要是你晚点过来,或许我就用黯然销魂掌把他当场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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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7-10 08:48:3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百零五章 禅心已作沾泥絮

        悉檀寺原本寂静的夜晚,忽然想被投入了熊熊炭火的静水,光焰与喧闹此起彼伏,尽皆围绕着这座小小的藏经木楼,火光下也照耀出了题着“法云阁”的木制牌匾。

        如流火般的人影憧憧,但擎着火把的僧众只是止步于木楼之下,以免因为有人一时失手,一把火就将藏经都给烧成灰烬,最终只有几名年高德劭的禅师映着火光联袂而来,转过木梯出现在了江闻的面前。

        “阿弥陀佛,施主因何故而深夜闯我法云阁藏经处。”

        大净和尚双手合十念诵佛号,垂首对江闻说道,声音悠悠扬扬宛若颂唱,却能听出数不尽的昏惑。

        而就在老和尚们上楼的时候,江闻已经将韩王青刀重新系于腰间,上前一步拦在了骆霜儿的面前,望着那扇被不速之客撞开的窗棂若有所思,良久才回答道。

        “几位大师,今夜的事情恐怕要颇费一番口舌,眼下我也不想在这里唠唠叨叨,几句话说完便是了。”

        江闻神情严肃地看着几名老和尚,挺拔身姿和佝偻身形瞬间就对比鲜明,“刚才有一名黑衣人闯入寺院意欲行凶,被我撞破后狼狈逃窜,故此引发了一场打斗。只是你们口中这法云阁里,却带着一股血腥味,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遇害。”

        几名老僧闻言,表情也逐渐严肃了起来,似乎同样察觉到空气中的异样气味,只是他们面对兵器在手的江闻,也不敢轻易上前挑搦,故而低声齐齐宣了佛号,站在原地没有走离,转身命人在这三层木楼里四处寻找。

        此时的经架东倒西歪,经书纷飞四散,芸香之气里夹杂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此时在神经紧张的众人眼中,法云阁正中与乐拔苦的如来像,仿佛都悄悄显露出了狰狞可怖的忿怒法相……

        江闻出现的这个时机不算太好,黑衣人强行脱身而去,就代表着众人只目睹了江闻独自出现在这里,此时如果有人殒命当场,那么万般嫌疑就都要算在他一个人头上了。

        更重要的是黑衣人逃遁而去,让一切线索变得渺茫了起来,至少江闻此时也猜不透这件事是否是他们在贼喊捉贼。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吊诡的事情出现了。几个被派出的和尚在藏经木楼里上上下下搜寻了一大圈,连蜘蛛网都要掀开看个仔细,却始终没有找到什么有力的线索。

        多方比较之后,只是更加确认江闻他们所在的二楼,散发出的血腥味尤为浓烈,而另外几个和尚也去而复返,向高僧们禀报寺中僧众并未失踪,也没发现有人重伤不治的情形。

        “哎,各位看来是不相信我,那江某便不留在这里惹人厌烦,就此别过吧。”

        江闻借机想要离开,几名年纪老迈的禅师却一言不发地挡在了他们面前。

        “怎么?几位大师还有何见解?莫非各位不但信不过在下,还想要讨个说法不成?”

        倒不是江闻看不起这些老和尚,这世上自然也有年深日久、功力精湛之人,可这几人形容枯槁、脚步虚浮,一看就是不怎么在意皮囊的高僧。

        作为习武之人,只要一眼就能看出他们脉道失充、推血无力,残阳也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衰退,绝不是什么有功夫傍身的江湖人物,此时敢来挡路只能解释为无惧无畏了。

        “阿弥陀佛。施主勿怪,诸方诸事纠缠不清,还请弘辩方丈到了再做定夺……”

        大净禅师开口说道,他倒也没有讲话说得太死、只是咬定了要等方丈前来,这至少在礼数未有不合,更容易让人接受几分。

        江闻想了想,与骆霜儿站在原地没有离开,他也想看看这些和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如今既没找到凶手,又没找到受害者,他们到底是想怎么了却这桩无头公案。

        原本江闻以为黑衣人是悉檀寺中的人物,可如今看来,可能还真是一个由外而来的凶徒,只是好巧不巧地被自己撞上,两边这才大打出手了一番,闹出这些事端。

        可要全说是巧合,却也未必都是巧合,至少像黑衣人这样的高手会出现在悉檀寺里,就绝对不会是走错了门这么简单。

        “弘辩方丈!”

        木楼下传来此起彼伏的称呼声,登时热闹得有如阛阓,随后一串又急又快的脚步跫然作响而来,直接踏上了藏经木楼的二层,几名年高德劭的老僧还没来得及向其禀报情形,就见弘辩方丈如一阵风般穿过人群,袈裟欲振冲向了藏经深处。

        姗姗来迟的方丈让江闻有些起疑,怀疑他会不会就是那个被他打伤的黑衣人,此时一番改头换面才闪亮登场,但很快就江闻就排除了这个可能,因为若是对方中了自己的黯然销魂掌,绝不可能还有这么灵活的身手。

        更重要的是,弘辩方丈的姿态越是古怪离奇不理旁人,就越证明他不是来这里做戏,而是有更重要的目的。

        江闻凝目看向黑暗处,只见弘辩方丈徇着血腥味,径直来到了藏经木楼二层的佛像面前,对着一块地板踏足三次,便有一个机关猛然从经架上突出,再将它作为扶手往里一推,眼前便豁然洞开了一间秘密夹室,正好藏在如来佛与经架之间的空隙里。

        几名老僧都目露惊诧之色,显然连他们都不知道藏经木楼里还有这样的所在,而江闻更加关注的却是弘辩方丈一番施为之后,很快从夹室里抱出了一名浑身是血的黢黑老僧。

        “怎么会是安仁禅师!”

        大净和尚惊呼出声,“他不是应该在山上闭关参禅的吗!”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众人都目瞪口呆,唯有弘辩方丈靠着出乎常人的禅定功夫傍身,指挥着楼外的沙弥速带药石针砭过来,再去山下延请医师,眼前几名老僧只是垂头颂着佛号,念起了超度亡魂的《阿弥陀经》和《无量寿经》,面容悲戚无比。

        让他们悲戚的原由显而易见,那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自然是萦绕在夹室之中很长时间了,而老僧的两处肩胛骨都背折向后,胸口处深深塌陷进去,眼耳口鼻处都是干涸殆尽的血迹,显然是被外家高手分筋错骨后,活生生给打死的。

        这手阴险很辣的招式,跟先前与江闻交手的黑衣人十分吻合,只是时间线上存在着明显的疑点。

        江闻本是在山门外的石径上撞到他,跟着一路才追入法云阁中,可从这名老僧身上的伤势来看,自然是困在夹室中已久,如今唯一一个解释,就是黑衣人是先潜入杀人,后被江闻撞到,本想逃入法云阁中躲藏,却没想到江闻的轻功不同凡响,愣是紧紧咬着他的尾巴追了上来。

        如此推测,对方能够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入寺杀人,也一定是对自己的轻功造诣极度自信才是。

        “霜妹,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江闻轻声问道。

        “我察觉到刚才有人靠近了客舍。”

        骆霜儿轻蹙眉头回答道:“等他走远后我才追出来,就听到你们在这打斗的声音。”

        两人交谈的时候,老僧们也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是好。江闻的一只手因为骨折还吊在胸前,显然是做不到反拗肢体这种程度,行凶嫌疑已经被大大地降低,因此江闻便更加理所当然地进入了看戏模式。

        惨白的月光照进法云阁中,悄悄爬上了老僧的侧脸,显露出一副死不瞑目的惨状,肢体似乎都已经僵直生硬,只少了星星点点的尸斑就能彻底判定为死亡。

        可死相惨烈的黝黑老僧被放在了担架上,纵然已经没有人认为他还活着,弘辩方丈却还坚持着不让别人挪动尸体,甚至拒绝了其他和尚的瞻仰,一定要等到从山下延请的大夫前来诊视。

        “弘辩方丈,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江某其实略通医术,不如让我为这位大师把把脉,若是事有不遂,也好早日入土为安、往生极乐吧。”

        江闻自告奋勇地说道,却被弘辩方丈一把拦住。

        “这件事就不用劳烦施主了……”

        可江闻似乎是想早点从悉檀寺脱身而去,再三请求自己把脉,这样的拉扯倒是让大净和尚几人都看的目瞪口呆,弄不清楚弘辩方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几人反而开口为江闻说话——既然人都死了,把把脉又有什么区别呢?

        固请之后的江闻趁弘辩方丈不注意,绕过阻拦搭住了尸体的一只胳膊,贴住冰冷刺骨的皮肤,却没想到顺手而为的一诊脉后,他却像触电一般跳了起来。

        法云阁中影影绰绰,由于不便点灯举火,只能依靠清冷月光照明,可偏偏就是在这一段朏然不明的月华之下,却有两道影子猛然延伸拉长,直到几名老僧的足底才停下!

        一道自然是江闻跳起的身影,而另一道随江闻一同跳起来的,竟然是方才躺在地上七窍流血的老僧,两人距离楹门并不算远,因此即便是楼外聚集的僧众,也能隐隐约约看见个影子!

        法云阁内血腥缭绕,只见老僧尸体顿立暴起,几乎是擦着江闻的鼻尖坐了起来,似老瓜皮色的面容毫无生机,双眼如死鱼般紧盯着前方,唯有那双被背折向后的肩胛骨还在怃然颤动,阴惨的模样在阴暗中,似乎还挂着一丝冷笑。

        “诈尸了!”

        “快跑啊!!”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嗓子,楼下的僧众或目睹或耳闻,都像是见了鬼一般四散奔逃,顷刻间藏经木楼就从人满为患,变成了门可罗雀,只剩下几个老僧还犹豫着站在原地,至少没有骤然失态,可那两股战战的模样,却远不足以称之为安定。

        “你们也先回去吧。”

        弘辩方丈喟然而叹,让几名年高德劭的老僧也一并离去,此时法云阁中只剩下了他自己与江、骆二人。

        “阿弥陀佛,施主何必如此行事呢?”

        弘辩方丈神色自若,以手抚着老僧僵硬枯直的身体,缓缓叹息着看向了江闻,也看清了他那副藏不住笑的模样。

        “抱歉啊方丈,我也猜到你非要等到大夫,是想表演一出‘妙手回春’,可我觉得来次‘借尸还魂’,今日也未尝不可。”

        江闻逐渐褪去戏谑的表情,感慨道:“我也没想到这位大师,竟然能将禅定功夫修炼到如此地步,几乎就要断尽生死之执了。”

        世间僵尸之事未必是空穴来风,但眼前貌似丧命的老和尚却是理所当然的没有死,眼前他受的伤虽然严重,但硬是靠着龟息假死的法门撑过了危险时期,甚至骗过了痛下杀手的黑衣人,保全住了自己一条性命——这样的功夫在江湖上不能算俯拾皆是,但也绝不是凤毛麟角。

        方才的江闻,也只是顺手往他身上打入一道内力,就把假死的老僧变成了诈尸模样,此时正如解冻般从僵死状态恢复,也难怪弘辩方丈会一边禁止别人靠近,一边如此笃定要请大夫前来了。

        弘辩方丈须发皆白,继续扶着老僧后背说道:“安仁上人能将寒山内功修炼到如此高深,有朝一日说不定能证得阿罗汉果,断尽思惑。施主,如今这里没有外人,你有什么事情就不妨直说吧。”

        江闻缓缓摇头:“弘辩方丈,你白日里没有和我们说清楚的事情,是不是应该要先开诚布公一下比较好?”

        弘辩方丈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方丈,那我就不妨直说了,江某今日在梁上听到库头僧们在说,悉檀禅寺库房已经空空如也了,哦对了,俩人好像还说要吃了我们。”

        弘辩方丈有些尴尬地抬起头,露出了一种难为情的模样:“哎……此事是寺僧失礼失言,可敝寺绝没有为难二位的意思……悉檀寺如今已经要山穷水尽,寺僧也是不得已,他们才惦念着去广募善缘……”

        江闻难以置信地说道:“悉檀寺居然到了这种田地?”

        弘辩方丈慨叹一声,用袈裟袖子遮住了颜面:“说来惭愧,如今悉檀寺连月斋戒每日只用一膳,也是迫不得已的办法,若不是找不到出路,怎么会这么不近人情?”

        江闻也想起了晚膳时的野菜团子和米汤,索性直截了当地说道,“当真匪夷所思。试问你这偌大的寺庙既有木家撑腰,又有三千亩寺产,怎么会平白无故落到如此地步?”

        弘辩方丈低眉垂首,兀自念经,骆霜儿原本不忍江闻如此逼问老和尚,想要开口阻止,可她还没说话,转头江闻就又重提了一遍,前后问题竟然一字不差,似乎是真的想不通这个问题。

        这怪异的举动,让骆霜儿瞬间露出了沉思的神色,喃喃自语道:“我好像明白了……”

        江闻有些欣慰地点了点头,对骆霜儿说道:“你当然应该明白,基本就应该明白的,要不是我脑袋里尽是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也早就该猜到这里面的问题了!”

        悉檀寺上下两三百号僧众,仓廪之存本应该富足广有,就算拿来施斋舍饭,也随时可以找木家报销这些开支,根本不至于搞什么全员斋戒,一天就吃一顿地挨饿受苦。

        于是江闻做出了最为天马行空的一个解释,就是悉檀寺的粮食被用在一个“不能对外宣扬”,又“不能解释清楚”的地方——就比如有上百个很能吃喝的饭桶突然跑到了寺庙里,把他们的饭菜全都吃光。

        “南少林的人马原来是方丈你在接济,江某当真是料想不到啊……”

        如果不是江闻从南海莫名其妙来到云南,如果不是他知道五羊密道难以解释的存在,如果不是他出于莫名其妙的即视感对悉檀寺产生好奇,怎么也不会把“资助叛逆”的罪名突然贯在弘辩方丈的头上。

        弘辩方丈闻言一愕,但是苍老的面容上竟然缓缓露出了果然如此的意味,看着江闻的目光中,也夹杂着警视与恍然。

        “阿弥陀佛。”

        四野的清风与漫天的明月,此时忽然又一次安定了下来,眼下无声胜有声,弘辩方丈没有多说话,短短一声便说尽了一切含义,江闻也微笑着摇头不语,转而看向渐欲苏醒的老僧。

        “这位大师修行的寒山内功,我倒是也有所耳闻,据说是寒山大师所创,其功法技艺虽然高超,但后继艰辛已濒于绝境,十余年前被武当宗师铁松子引入太乙门中,却没想到能在这里得见,并且与四禅八定的融合的如此天衣无缝。”

        江闻品评着面前老僧的武功,又是一道真气助他恢复知觉,此时却绝口不提南少林之事,就好像刚才咄咄逼人的并不是他本人。

        “施主,至善大师早告诉过老僧有人会来,二位突兀出现,自然让老僧有所猜测,可如今说实话,却不希望你们来呀。”

        弘辩方丈本来还有犹疑,但见江闻能一口道出安仁上人修炼的武功,终于放下戒备,对两人说道,“今日相见本来是想试探施主,眼下悉檀寺大难临头,实在是不愿意再拖累二位了……”

        弘辩方丈站起身,指着重伤濒死的老和尚:“二位施主料想到这是谁干的吗?”

        番茄

        江闻摇了摇头:“不太清楚。方才交手时机仓猝,在下没能试探出对方的根底。”

        “阿弥陀佛。”

        弘辩方丈背对着他们苦笑着说道:“纵使凶手身份再神秘,老僧也知道他是平西王吴三桂派来的……”

        平西王三个字一出口,江闻的心里瞬间咯噔一下——怎么自己走到哪里,都会和这几个倒霉藩王打交道?

        先前在福州掺和了靖南王府的事情,随后在广州搅和了平南王府的计划,如今都跑到深山老林里来了,竟然还会挡在平西王的面前?难不成悉檀寺包庇南少林、参与广州之乱的事情已经被吴三桂知道了?

        可听完弘辩方丈的一番解释,江闻也只能无奈地表示,自己这个走到哪里都倒霉的体制着实有点问题。

        这件事情其实与悉檀寺的关系不大,更主要的还是出在大理土司木家身上。

        去年的顺治十六年,吴三桂率清军入滇,“收云南入版图,建置各如旧,寻裁通安、宝山、兰州、巨津四州、临西一县归丽江府”,丽江土知府木懿“争先投诚”,次年,批准“仍袭土知府之职,管理原地方”,按道理应该是平稳过渡安然无事了。

        可是吴三桂的想法和尚可喜如出一辙,都想要把驻藩之地作为自己一方的宝座,享受一番当初沐家永镇云南的待遇,因此他在收拾完云贵总督洪承畴之后,自然而然地会把矛头指向大理根深蒂固的木家。

        半个月前,在广州之乱消息传出来的时候,吴三桂以“参议军事”的名义招见大理如今的土知府木懿,同时行文征调士兵千名,木懿推故不从,吴三桂遂派兵将元朝所赐、木氏掌管边疆的金印强行收去,顺带软禁了木懿这位当代家主,借机发难的意思已经跃然于纸上。

        木家群龙无首,悉檀寺作为木家的家庙,自然就断了供养物资,陷入了举步维艰的困难境地。吴三桂不会直接对付悉檀寺,可平西王府的人马立功心切,却也行文讨要悉檀寺中珍藏的经书版刻,目的就是要将这座御赐禅林逼上绝路,借此断了木家的精神支柱,效果和刨人祖坟一样阴损。

        经书版刻若是给了,悉檀寺在鸡足山上便再无立足之地,这座御赐禅林就变成了一个笑话,可要是不给,平西王府自然会有无数明刀暗剑对付他们,最后也会是死路一条。

        弘辩方丈苦笑着说出这些的时候,自然也是在感叹因缘果报真实不虚,自己暗通反贼做的天衣无缝,却逃不过木家休戚与共的果报,悉檀寺如今终究要倒在造业自应的循环之中。

        弘辩方丈本以为自己把个中详情说完,江闻两人就会就此离开,毕竟受了木家供奉数十年的是悉檀寺和他们这些和尚,其他人根本没必要沾惹上这事,可江闻却恍若未觉地聊起了别的事。

        “方丈,看你们现在的样子,想必平西王府还没打上门,你们自己就快饿死了吧,倒不如听听在下的主意,至少在对方上门的时候,要和平西王府掰掰手腕才行。”

        弘辩方丈难以置信地反问江闻:“施主说的是什么意思?”

        江闻一边说着,一边竟是露出了笑容,“江某的意思是,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广州城那边的热闹我没能赶上,平西王这边的乐子可千万不能再错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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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7-11 11:13: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百零六章 览察草木犹未得


                   
        鱼肚起白的初春乍寒里,一枝野杏花旁逸斜出遮拦在道中,化为粉白色的轻薄烟雾四处弥漫视野,视野延伸到了极限,千影空寂间了然无物。

        江闻坐在一棵高大栎树下,双眼微眯注视着前方的利刃,单手凝成蓄势,余光却濛濛然消弭地在了轻烟薄雾里。

        然而眼前的朦胧,不妨碍耳畔清绝,驮马铃铛脆响不歇,清楚表明着那些因为生计难以休息、混身沾着晨露的老马,此时正横越了茫茫山林,才沿着古道摇摇晃晃向山村走来。

        江闻呆在这里,对着韩王青刀发呆已经快一个时辰了,骆霜儿听他嘴里念着诸如“无风云不动”、“云动心如风”、“一遇风云便化龙”、“你不要过来啊”,认为是些高深莫测的心法口诀。

        然而一旦骆霜儿问他在做什么,江闻就会表示自己的三分归元气修炼到关键时刻,打算借这个机会一举突破,他们今天就不去别的地方了。

        骆霜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权当作是认同了江闻的解释,然后就按照江闻的吩咐走入一户清晨初醒的民居,以悉檀寺的名义去化一顿斋饭,于是这座小村最后的话语声再次消失,又陷入了沉寂。

        凤尾村是个典型依山傍水的村落,地处鸡足山中指凤凰山脚下,四径植被葱茏,榛栗繁茂,潺潺流水呈流线形从村前而过,青瓦白墙的传统民居临溪而建,似乎此时聚落中的一切都还安然沉眠着,将醒未醒。

        可惜晨睡中总有扰人清梦的小虫,此时正贸贸然闯入村中,那是一名面色黝黑、不似汉人的小和尚,拎着纸包沿着石板路匆匆经过。

        他心无旁骛地穿越过两侧花明柳媚,差一点点就要错身而过目标,幸好石桥上一队驮马与他狭路相逢,小和尚才能在转身一瞥时,遇见这位巍然独坐的侠客。

        “江施主,我终于找到你了……你怎么躲在这里呀?”

        江闻徇声缓缓转头,发现一名有些面善的小和尚正冲着自己走来,双手还拎着一串大小纸包,就是额头上不知为何似乎有一道浅浅的瘀伤,在青茬头皮上就格外明显。

        “小师傅,我在你们悉檀寺里衣食无着,到山下找口饭吃也很合理对吧。看你这气喘吁吁的样子,该不会是绕着鸡足山找了一圈?”

        江闻蓦然转头衣袖晃舞,霜雪般的长刀就从石桌上消失,这才缓缓站起对小和尚还以一礼。戏法般的表演,让小和尚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哎,我虽然答应弘辩方丈调查此事,可也没有这么算无遗策的事情。你先别说话,让我猜一猜……”

        江闻摸着下巴思索着说道。

        “弘辩方丈是不是命你下山,买齐了药材后火速找我?还问我有没有新的线索?还有你头上的伤,是不是村里的大夫打的?”

        江闻反客为主地开口说着,每多说一句,小和尚面庞上就再添一分惊奇的色彩,寥寥数语之后几乎对江闻五体投地,双手合掌差点就要扑通一声跪下。

        “施主,你这、你这是修证得了他心神通吗?怎么会知晓小僧正想说的事?”

        前面的两件事江闻连蒙带猜八九不离十,而大夫打人事件,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昨天江闻请求弘辩方丈,代为准备紫石英、龟板、鹿角、当归等药物,是用来治疗骆霜儿奇经八脉中的顽疾,但这个药方除了可以治疗习武内伤,更主要的作用是女子月事不调、滑胎崩漏,药方后来更被收入了《临证指南医案·产后门》中。

        试问他一个小和尚,大清早就神秘兮兮地去抓这些药,能不挨打吗?如今还能抓到药都算是对面医者仁心了。

        江闻神秘一笑:“小师傅你坐下慢慢说,我知道你很急,但是你先别急。这世上哪有什么神通,可别被障住眼了。”

        可一提及神通,面前慌张到没个主心骨的小和尚,却顿时神色笃定地合掌说道:“江施主不要骗我,小僧是亲眼见过世上有神通的,我出家就是想学得神通。”

        江闻愕然地看了小和尚一眼,疑惑于对方笃定万分的态度,可转瞬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见对方神色笃定地低头不语,显然没有打算将别人的话听进去,江闻便接着问道:“还未请教小师傅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掝林。”

        小和尚低着头自然而然地说道,话一出口才恍然反应过来,“师父给我起的法号叫做品照。”

        “当照客僧的法号就叫品照?哪来的孟鹤大堂经理?”

        江闻默默点头说道:“我看小师傅你生性淳朴、心思灵动,早早遁入佛门好像不见得是什么好事。有没有兴趣跟我学点道家、儒学的功夫?”

        “我、我从没有想过这事……施主,你还是快随我回去面见方丈吧……”

        品照小和尚已经快要跟不上江闻的思路,只见他愣了一下,颇为费劲地用汉话回答,然后居然能以不变应万变地纠结于神通和职责一事,“施主,按你说学道家儒学的人,也能修证得神通吗?”

        “神通又如何?佛经中的目连尊者常以神通救人度人,但他自己到最后,竟被执杖外道围打而死,可知神通终究不敌定业。”

        江闻见对方只认神通,不由得有些好笑:“你还年轻,完全可以多接触接触,再决定今后的路怎么走,其他事还是想清楚再说……”

        小和尚懵懵懂懂地听,江闻就信马由缰地东拉西扯起来,愣是把着急万分的小和尚给留在了原地。

        两人还在门外闲聊,江闻话音杳杳间骆霜儿就从农家转出,手里端着一盆香气扑鼻的炒饵块,放在那张局促得惊人的石桌上,又从杏树上折断两根树枝剔除多余枝桠,握在了手里。

        在微醺的春风里,这些由大米制成的主食经由蒸舂揉搓,再切片后与火腿、腊肉、鸡蛋、腊腌菜等食材武火同炒,已经散发出了阵阵扑鼻的香气,与汉地粥面相比少了汤汁的温润,口感上却更显嚼劲,软糯中带着难以形容的爽滑。

        骆霜儿见两人都没有吃饭的意思,便一边用不解的眼神望着江闻两人闲聊,一边迅速地吃光了盆里的东西,随后才不动声色地擦了擦嘴,前后保持着令人窒息的优雅,始终没有说话。

        “呃……霜妹,你真没打算给我留点吗?”

        江闻回过神来,才发现面前只剩个空盘了,只好咂了咂嘴,发觉自己这个好为人师的毛病或许需要改改了。

        江闻前段时间以来,和三个小徒弟朝夕相处,已经习惯了身边有人听他唠叨教导,此时忽然分离,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作为师父,可能反而是最不习惯的那一个,这才会下意识地就想抓个人在身边唠叨两句。

        世间独能不被改变的,只有世事无常本身,其他哪怕江流石不转,也终究会落下痕迹。可面对着骆霜儿,江闻发觉他们两人之间的话题,可谓是乏善可陈。

        匆匆回忆了一下,江闻与三个徒弟是师徒父子的关系,在严咏春袁紫衣面前也是武学上的前辈同道,自然有着许多相同经历,唯独他跟缺少江湖行走经验,又自幼有父亲呵护庇佑的骆大小姐,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话题闲聊。

        几千年前的庄子就解释过这个问题,用庄子的话说是“去人滋久,思人滋深”。人的成长,会让人变得越来越不认识自己,也就是离熟悉的自己越来越远,直到突然有一个熟悉的人或者场景,把你拉回到以前,让你试图回忆当初的自己,而所谓的对话,也不过是在和当初的自己交谈。

        用更具体、浅显一点的语言来形容当前的困境,江闻认为或许可以用两个字来形容——“代沟”。

        代不代沟江闻不知道,但这道可悲的厚障壁是真实存在的,至少江闻明白在自己初中的时候,绝对不会有突然蹦出个老爹要去拯救天下苍生,然后一脚把自己踹到几千里之外荒野求生的离奇经历,两人在同一年龄段的差别,大概是玲娜贝儿和安娜贝儿——一个怎么抽都抽不着,一个怎么扔都扔不了,几乎没有可比性。

        而江闻略显尴尬的沉默,在骆霜儿眼中就变成了一种哑谜,只记得对方拉着自己漫山遍野地跑了一圈又一圈,却什么都没有作说明。

        品照不知道的是,江闻两人经历昨夜一番周折后,几乎是彻夜没睡地就离开了悉檀寺,先是沿着马鞍岭一路搜寻,很快在尊胜塔院附近发现了一座被趁夜挖开的瘞骨舍利塔,土层被翻动的痕迹赫然显现,墓穴里的东西却不见了踪影。

        再随后,江骆两人就沿着山坡而下,肩越过一众大小寺庙,耳闻目睹里面寂然无声的静谧氛围,才最终停步于这山脚下的村庄里。

        一整夜的行色匆匆,换来的自然是饥肠辘辘,江闻偏偏一路都皱着眉不语,这就让骆霜儿满心疑惑无从解答,顺带着也持续沉默了下来——

        她能感觉到江闻正找着什么本应该出现,却又迟迟不见踪影的东西,就像是在候着寒林中一片落叶、深塘上半朵残荷,即便眼下徒然无功,姿态仍旧笃定万分。

        “霜妹,你可别小看这座凤尾村,咱们来来回回想找的东西,想必就着落在这里了。”

        见骆霜儿疑容不散,江闻决定再试着沟通一下,便伸出左手虚指的脚下凤尾村,“依我出门前卜的卦象说,留连事难成,求谋日未明,官事凡宜缓,去者未回程,急于求成是没有结果的。今日所占之事五行属水,方位在北,我们只要在这里等候,就一定能有所成就。”

        这倒不是江闻在乱扯,而是他知道只要守在这座凤尾村,就一定能找到线索——这是由鸡足山的地势人文决定的。

        在看似一派清净祥和的氛围之外,是这片山地耕地稀缺的事实,鸡足山附近的可用耕田不过水田十几亩、旱地百余亩,全然不足以供给全域,名下寺产良田千亩的悉檀寺,也大多是木家纸面上的划拨。

        因此这处“天开佛土”所需物资都仰赖外界运输,再随着直上鸡足山的唯一道路蜿蜒上山,如果有人想要离去,必然脱离不了这条与外界相连的仅有道路。

        江闻坐在石板凳上若有所思,毫不在乎腰间分文乌有的窘迫,又向主人家要来了一盘炒饵块,农家还好客地端来了一碗黑不溜秋的孩儿茶,骆霜儿只尝了一口就,被苦涩寒凉的口感劝退,剩下江闻缓缓地尝服着这碗苦茶。

        “霜妹,昨天拉着你在山上到处乱跑,乃是因为悉檀寺如今已经身处迷雾,我得先把其中想不通的事情弄清楚。”

        这个行为俗称探迷雾开视野,江闻端着茶碗伸出了手指,缓缓掰算道,“比如昨天的蒙面人怎么来的,如何走的,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鸡足山上又发生了什么……”

        小和尚还是没听懂对方说的意思,抢先说道:“施主,我们要找的人什么时候会出现,万一他们是乔装打扮从山里出去呢?”

        江闻微微一笑:“我相信弘辩方丈的判断准确,况且我也认为此次的夜闯法云阁是平西王吴三桂手下所为。只要确定这是那些江湖高手做出的事情,那么他们接下来会做什么,我就能推算个八九不离十了。”

        为什么江闻认定对方是武林中人?因为能做出这种顾头不顾腚事情的,只有武林中人。

        如果换平西王府的军头来做这件事,他们只消给悉檀寺捏造一个资敌通匪的罪名,就能派兵把禅寺里的大小光头一起捆了。可以如平西王扣押丽江土司木懿一样霸道不讲理的事,根本没必要搞什么夜探法云阁,还非得嚣张万分地动手伤人。

        这次的黑衣人做事遮遮掩掩,显然自恃武功足以来去自如,像这样的武林中人做事,求的就是一个名声显赫、稳居头功,绝不会愿意鸡鸣狗盗后从深山老林里狼狈离开,流传出去成为笑柄。

        因此武林中人就算是去偷去抢,也得像骆元通一样专劫豪门巨室的钱财,明火执仗地一夜之间连盗金陵八家富户,才算是煊赫了自家的威名。

        所以江闻最喜欢和江湖中人打交道了,这些划定好的江湖门道,几乎是宋襄公泓水之战的完美复刻,只是作用刚好相反,江湖如此推崇高手风范,正是为了保护那些真正的高手耆老,出门时不用提心吊胆随处袭来的闷棍、石灰和群殴。

        “我们等的人很快就要来了。别急,你们呆在这里看戏就好了……”

        江闻一边说着,耳朵里已经清楚听到脚步从远及近的声响,似乎是这座凤尾村大梦初醒,终于迈出了睡眼惺忪的脚步。

        于是江闻拍案而起,衣袂翩跹地施展轻功来到石径之中,全程不带一丝的烟火之气,左手寒光一闪,韩王青刀遥指着远处策马疾驰下山的两人,就这样涯岸高峻地阻拦在了当途,对着远处说道——

        “交出东西,便饶你们一命。”

        奔马掀起飞扬的尘土,两名劲装打扮之人果然如意料出现,只是两人神情颇为倨傲,不但没有停下来的打算,甚至还加了一鞭再次提速。

        江闻屹立于道中不动,对方也未将这个断了一只胳膊的狂徒放在眼里,齐齐策马撞来,并且在马上舒展猿臂,同时从鞘中拔出了明晃晃的长剑。

        白驹过隙都不足以形容,只见江闻虚目凝神,左手擎刀于手,忽然侧身跃起半空,足尖点过了奔马的鞍鞯,刀身便倒映着天际的初生朝阳,凭空挥就了一条炫丽之极的刀光,贴着马匹和骑士的要害而过,神乎其技地与长剑交错,转瞬消失在了清冷的空气中。

        两人只觉得眼前一花、身上一凉,电光石火之后在恐慌中连忙勒马,两名武林人士发现衣服被隔开一条大口子,伤口并不算深,此时却后知后觉地淌下一串血珠,刺麻难忍的感觉晕染开来,刀口如果先前再深一寸,恐怕就要将他们两人开膛破肚了。

        两个武林中人对视一眼,跳下马来对江闻,神色警惕地说道。

        “这位朋友,我们是为平西王府办事的。”

        这话没有任何回应。

        江闻的手掌里除了韩王青刀,此时还抓着一本古旧的线装书籍,正借着阳光缓缓端详,只是这本书外层竟没有封皮、就似随随便便地装订成册一般,始终没有正视面前的两人,许久之后才反说道。

        “两位朋友,什么平西王府,你们手里的分明是悉檀寺的东西。”

        此话一出,相当于报上名号,是敌非友一事也就不言而喻,甚至略过了通报姓名的环节,两名武林高手顺势拉开架势,一左一右地包围住了江闻。

        “阁下武功不俗,却只有一条好胳膊。今天我们师兄弟两人与你动手,你可有怨言?只要交出手中的东西,我们可以当这件事没发生过。”

        高瘦的中年高手挽剑在手,沉声说道。

        他紧盯着江闻腰间的短刀,猜想对方原本所使的,必然是双刀之术。

        方才自己不备大意之间被江闻放了一马,然而他们是以一敌二,面对独臂之人更是四手对单拳,打起来断无吃亏的道理,于是索性将话说开。

        可江闻微微一笑,对两人提倡的规矩不屑一顾。

        “我这是长刀杀人,短刀介错,你们懂什么?”

        面对这样嚣张的气焰,两人再也不客气,一左一右挥剑砍来,招式平稳狠辣,连一丝的破绽都不愿意露出,显然是做足了稳扎稳打、仗势压人的打算。

        面临着两面夹击的威胁,江闻应对的举动却格外古怪。

        他的刀法娴熟细腻,即便是以独臂施展,也能发挥出十二分的功力。两人如泼水一般狂攻不止的剑法,江闻不过提刀抵挡了三两下,就反而进步出招,用出其不意的提撩刀法胁身而上。

        “师弟小心,此人以剑为轴招招进身,势势砍劈,分明是使的单刀破枪路数!”

        两名武林高手对谈了一句,戳穿了江闻的招式,便各自调换了方位,再次持剑攻来。

        两人此时也渐渐发现,别人的双刀靠着走,而江闻的刀法却充满了出其不意的变式,起手还是直来直去,进招就变成了缠头裹脑,嘴里念着横扫千军,顺势就来了个力劈华山,偏偏还是一脸认真的模样,无论如何应接也不曾落如下风。

        两名武林高手交换了一个眼神,终于拿出了看家本领,只见他们遥相对应眼神一变,使出的如浮云无常般剑招,竟然渐渐克制住了江闻虚虚实实的刀法。

        两人的剑法高低不齐,身法东扯西牵,招式之间时而慢若浮云、或又快似奔雷,出手刚柔起伏、递进变幻莫测,江闻这个敢拦惊马的高手,竟然像是被两个撒泼打滚的醉汉给缠上,一时间却是无法破解困局。

        “形醉意不醉,步醉心不醉,原来你们俩拿手的是醉八仙剑法……”

        江闻手中的韩王青刀左右格挡,靠着精妙万分的步伐从两人之中寻找破绽,不断地在场中游走。

        可配合默契的两个武林高手,一击之间慢若轻风不见剑,万变之中但见剑光不见人,剑法出手时避锋藏芒、细水潺潺,了一盏茶的功夫,剑法中渐增力道,两人剑招交碰如蚕丝搅绕,便要压制住江闻的刀招。

        不知是不是错觉,两名武林高手察觉有微风拂过脸颊,此时剑影临身,刀招受挫,江闻却在僵持万分的局势中猛然抬头,看向了胜券在握的两人。

        而江闻看似无心的一个眼神,却比他们所见过的、所有刻意凝望的眼神都有力量,那种看似无心、看似无意、一霎的石火相接,却让他们从一瞥间看到了刺骨寒意!

        这一招没有铺垫也没有进招,仿佛只是刀势耗尽之后迫不得已的一刀,就将敌我的退路全部封锁,由于太过简单直接,出招速度便快绝意料,两名武林高手根本没有时间准备,就出于下意识的反应接招抵挡,最终一齐面对意想不到的结果——

        败亡!

        “你们的剑法不错,可练剑就练剑,喝酒就喝酒,你们非要混在一起,能活到今天也算是件奇事啊……”

        江闻缓缓收刀,杀招最终擦着两人的要害而过。他牵住两匹骏马的缰绳,高举手上的古旧线装书,迤然迈步从剑折吐血的两人中间走过,胜负已然分晓。

        此时一旁栎树下的品照,却激动万分地跑了上来对着江闻说道:“江施主,你果然懂得神通!”

        江闻愕然地看着品照,不知道对方的脑回路是怎么构造的,为什么三句话不离神通。

        江闻一直想要把骆霜儿骗进武夷派保护起来,可惜依靠自己的颜值显然毫无效果,只能借助些外力。他冥思苦想后的办法是激发崇拜之情刷好感度,譬如寻常刀法无非劈、砍、切、撩,但是自己动手的时候吟唱着先天下之忧而忧,格局岂不是瞬间就上来了?

        他此时在骆霜儿面前刚出完风头,好不容易营造出了一派宗师风范,怎么能被打破氛围?因此对着小和尚说自己不懂神通属实有些露怯,此刻必须说点符合身份的话。

        “呃、小师傅,我会神通一事,请你务必保密……”

        江闻在搜肠刮肚后,压低声音说道。

        “今天相逢即是有缘,今天我先传授你一些君子之道测测悟性——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哲者不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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