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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梦溪诡谈》,野狼獾新作,宋朝汴京城内发生了诡谲的帽妖案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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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11-29 09:20: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83章 大头鬼

    二月二十四日 子时

    人头还漂浮在空中,等待着西风将吹过汴梁城。

    关于王则作乱时自称是武则天转世这件事,其实并没什么人真信,只不过凑巧王则名字里有一个则字,而且男女还有别。民间说故事编造者也颇识抬举,王则作为一个曾经作乱,此时已然伏法的贼子,再编排他的故事只怕惹来官府查禁,所以一般人都会回避。但是关于武则天当年生造的这个“瞾”字,却高频率出现在茶余饭后,最耸动、最撩人的谈资里。

    瞾的一个解释就是日月当空。这大概也是武则天造这个字的最初用意。日为阳月为阴,谁说它们只能交替出现而不能同时临天?就如同谁能说,只有男人可以坐在龙椅上。

    现在这个微微发光的古怪人头在空中,已经是一个远比那一轮下弦月要更大更亮的存在,这当然取决于它距离附近的人更近。

    虽然这样微微泛光的东西如何能与太阳相较,但是却足够引发百姓联想和盲信。这一月来的谶语应验,其实也多有些牵强,然而恐惧大致来自于人类无法自控的联想,这个场面已然足够触发连锁想象。

    它就是一轮子夜中天的冷日,就从傩师刚刚起舞降魔的地方升起,满足了第九句谶语的所有条件,并且带有强烈的挑衅意味——朝廷想在哪里掐灭它,它就在哪里升起。一旦它趁着今夜的东风,慢慢飘过整个边梁城上,于是第十句谶语,也就是大宋国祚将尽的预言,也将自然而然地完成。一旦恐惧的谣言开始自发传播,就会如同瘟疫般迅速传遍天下,那些躲在暗处,无时无刻不在窥视国朝的敌人,就会真的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而来。

    沈括赶到城下时,看到了这一幕。他看到了城上禁军正丢弃兵器从上面奔逃下来。他曾经也在心中怀疑过童谣和谶语的无形威力,评估其上限到底在哪里?

    或许朝廷只是过度担忧,谶语的威胁并不如那些有型的威胁,比如辽国的铁林军或者西夏的铁鹞子那样强大?现在他见识到了人心的溃败。就如同战场上真正的失败,只能来自于人心的溃败。这一刻,他认识到了这种无形的,来自内心的恐惧,是如何压垮人心的。

    他跟着逃跑的人群进城,一眼看前面抱着一捆衣服,正不知所措的小道士黄裳。黄裳正要逆着人群出城,被沈括一把揪住抓到没人处。

    “师叔,是你?”黄裳这才看清是沈括,眼神也不是很好。

    “为何出城?”

    “我听人说,妖物出现,正要去助师傅。”他一脸无惧色道。

    “你就不惧?”

    “卫道除魔,何惧之有?”小道凛然道。

    “你手上抱着的是什么?”

    “师兄们的道服,原本要拿到城里缝补。”

    “可带着黄纸和朱砂笔?”

    “都带着。”

    “敢跟我上城楼杀那妖物吗?”

    “敢!”小道毫不犹豫道。

    “好,好小子,跟我上去。”

    两人沿着城墙马道向上走,逆着拼命奔逃下城的士兵们。原本沈括还担心会被把守城门的士兵拦住不许上城,现在唯一需要担心的是被人流挤下来。马道上,旗帜和兵器、头盔丢的到处都是。

    两人刚上城墙,就看到那颗人头漂浮在眼前。他停在那里,冷漠与咫尺外沈括对视,实际上那双空洞呆滞的眼睛做的恰到好处,以至于它与每一个敢于抬头看它的人对峙。小道不由得“啊!”了一声,不由自主向后退,这是他的本能反应。

    “怕了吗?”沈括问。

    “不怕。”

    “跟我来。”

    两人径直走向箭楼,那里有几座需要几个人才能操作的床弩。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让眼前这场祸国的奇观,原形毕露了。此刻它的高度和距离得宜,正要飞高飞远了,射落它倒不容易了。然而两个书生无法转动两边四个绞盘,至少需要另外两个人才行。到了箭楼边,才看到了十来名在城头上瑟瑟发抖的士兵。大概已经吓的忘记逃走了。

    沈括将怀中金牌握在手中,思忖是否可以用这面牌子让他们相信,自己足可以消灭眼前这场祸乱?只要告诉他们:“眼前的这颗硕大、呆滞、滑稽、嘴角带着轻蔑笑容的人头,远比它的苍白的颜色更虚弱,你们不需要知道他浮在空中,口中还含着火焰的原理,只要听我指挥,一起转动绞盘,再装上箭矢;只要一箭,我就能证明它其实什么都不是,只是一团热气而已?”

    “不,那只是书生意气!没人会为这样荒唐的说辞去送命。”他心念一转就说服了自己。

    他解开发髻脱了鞋,又甩掉衣服和鞋子,从黄裳手里抓过一件道服胡乱套上,然后又从黄裳背后抽出他的长剑。然后就这么大喇喇地走向城头那张床弩。

    他走过去时,还瞄了一眼城下,可以看到那打开的七星台下面,徐冲和某人正在扭打,那人穿戴几乎和那日地下见到的牛头一样。此刻两人正抱摔在一处难解难分。即便他眼神不是很好,也能看出徐冲落到下风,似乎还受了伤但愿他能坚持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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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1-29 09:20:41 | 显示全部楼层
    几名惊得目瞪口呆的士兵,这才看到一个披头散发,赤足持剑的年轻道人走向自己。

    “你是谁?”带头一名军官慌张问。

    “我乃是真人座下大弟子专来收服妖孽。”

    沈括说这句话自己心里打鼓,不知道能不能靠这句谎言唬住对方。

    然而城头士兵转向他时,眼神里却只有片刻的疑惑,转而就有些敬畏。他们没有看穿沈括,不在于这个人作为真人大弟子显得太过年轻,甚至连胡须都没有。而是因为这个人,竟然没有正眼看那个近在咫尺,肿胀而可怕的人头,一眼都不看。这份镇定让人不由得相信,这个小道士是不俗,甚至不凡的。

    显然,沈括刚才与徐冲讨论这场法事时,对官家策略的质疑是有道理的。当你太过重视对手,处处想要针锋相对反制时,那反而加持了对手的影响力。你应该视它为无物,将它骇人的外形当做一个不值得正眼看的小把戏。这样反而能给那些惊恐于表象的人,施加很强的心理镇定。

    “这位道长……这是……”为首军官惊恐指向那个近在咫尺的东西。

    “呵呵呵呵……”沈括右手反手倒握宝剑,左手剑诀指向空中那双眼如死鱼般痴呆的漂浮物,忽而仰天大笑,笑的如此轻蔑和自信,“你是问此这区区的巨首鬼?”这一刻他无师自通,必须通过这份轻视来施加心理暗示。

    “大师,这大头鬼只是区区?”

    “确实只是是小玩闹,偶闯阳间想要吓唬人,我来便是要送他回归阴司,不许它再出来。”

    他身后黄裳也看出端倪,赶紧上前。

    “师叔,我来助你。”

    沈括哼了一声,看了看眼前面十几名军士。

    “凡生肖:鼠、兔、马、鸡,速速离去不得停留,其余留下。”

    他的宗师派头迅速有了效果,有几人赶紧离去,也没人质疑他到底哪门子真人首徒。

    “徒儿,取符纸,待为师写一张平妖镇邪的灵符。你们几个别愣着,赶紧将这座床子弩张满。”

    “是,大师。”

    用符咒加持弓弩力量或者准头的说法,在大宋并无人会怀疑,因为一直流传着,早年间利用法术射杀辽军主帅萧挞凌的故事。实则那一日,城头上弓弩早就瞄准了骑白马的萧挞凌,只等他托大靠近。能一箭成功,其实也因为是顺风和一些运气,距离也没有七百步那么远,只不过三百步而已。萧挞凌自恃没人认得自己也不许帅旗跟着自己,才敢有恃无恐敢靠近澶州城头。然而他的六尺六寸高大白马和金色鞍韂,和身上银色山纹盔甲,已然被宋军探子打探出多日了。只是后来这次成功的弓弩狙杀,却被演绎成用了一张符咒才获成功,抹杀了情报工作的卓越贡献。不过这段深入人心的演绎,现下省却了沈括许多解释的口舌。

    沈括取过黄裳递过的黄纸,就放在地上,用朱砂笔刷刷点点画上自己也不知道为何物的符号。心中暗暗祈祷徐冲赶紧离开那里。他担心那悬空的人头落下,其中点燃的石油就会将整个木台烧毁。到时候,怕徐冲也无法逃脱。

    正当士兵们奋力转动两边绞盘时。徐冲在那台下已然落到下风,他拖着一条伤腿,只能狼狈躲闪。好在喻景那把弩射出的连珠箭速度不快,如今上面顶盖打开,光亮变好,能看清短箭来势倒是容易躲开。

    喻景此时也只能僵持。这个唬人的假人头上升后,并不离开七星台上空只因为还有最后一根绳索牵连着,他想要解开绳子,就只能放下手上钢叉或连弩,这样就给徐冲可乘之机。

    无论如何得先杀退徐冲,于是他先挺钢叉向前,想将徐冲一举拿下。徐冲就地一滚躲开。他赶紧后退去解最后那根绳索,那根绳索颇为特殊,以一个个绳圈相连还涂着黑漆,远远看去如同一根铁链一般。他解开后将绳子缠在手中,待回头再看徐冲已经不在原地,地上留下一滩滩的血脚印,也不知道徐冲躲哪儿去了。他也没功夫循着脚印追杀徐冲,这件事已经不重要了。他赶紧找到地上牛头面具套上,然后迅速爬到上面台上。他还有最后一出戏要演。

    四周篝火照耀下。喻景就这样如传说中地狱使者一样,一手握着铁链,一手举着钢叉,出现在了四周人群眼前。

    他挥舞着钢叉,从嗓子里发出着谁也听不懂的粗鲁呼喊声,此刻并不需要谁听懂说了什么,只需要他们知道这是地狱里的语言即可。这一番演绎后,观众们自然会脑补出,地狱阴司用某种低吼宣布了王则复生,宣布了大宋天命和道统不再。

    也不需要太多的观众,只需要几百人即可。骇人故事的传播速度,远比瘟疫要快十倍,而且在绘声绘色的口口相传中,不完美的细节会被弥补,缺失的合理性也会得到修正,同时威力也将会百倍增加。

    作为弥勒教新生代首领,他早就跳出了圣姑,装神弄鬼小打小闹的早期境界,他早就看破了百姓无非是乌合之众,汴梁作为陆路漕运的中心,百万人口的聚集地,是最适合谣言滋生温床和传播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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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1-29 09:21:00 | 显示全部楼层
    现在距离成功只有一步,只要松开手,让上面这个东西顺风飘走,自己就可以从地道逃走,一切都将自然而然发生。

    西门城头上,士兵们终于完成绞盘上弦。沈括也写完了他的符咒,他将符咒贴到架子里一根五尺长的长箭上,然后拔出这根箭,安插到床子弩箭槽里。

    “大师,又当如何?”军官问。

    “你可能中那人头?”沈括说。

    “如此近,自然能中,只是怕它恼怒起来,吐出火焰,烧掉城楼。”

    军官已然看到那口中火焰忽大忽小。

    “呵呵呵,莫怕,只需瞄准两眼间眉心,那便是鬼窍,射中那里我保它吐不出火来。”

    几名军士推动弩架瞄准,用箭头瞄准那不足两百步外的人头。沈括蹲到望山处,右手摸到扳机。

    “可需再略高些?”他问道。

    “大师,这铁矢坠下快,还须再高一两分。”军官说。

    “如今风向变化可有碍准头?”

    “此矢沉重,风变倒是无妨,更何况……”军官转头看城头旗帜飘扬的方向,“更何况,此刻正是西风,这大头鬼也在西,乃是逆风,逆风只减远近,无碍偏准。”这军官对弹道和风偏还能说出一些所以然,让沈括心里有底。

    那台上喻景终于表演完毕,一抖手上绳索,绳索从人头下钩子脱落,这带着诡谲笑容的人头就顺着风向沈括逼迫而来。他身边士兵吓的拔腿奔逃,转眼一个不剩,这意味着这一箭射失,不会再有人来帮他转动绞盘,撞第二根箭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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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1-29 09:21: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84章 治乱之辩

    二月二十四日 子时一刻

    沈括扣动扳机。沉重铁矢被高高抛向目标。眼看着它到了高处又落下,直入那人头前额。与刚才交代马军官瞄准眉形,几乎分毫不差,可惜那位精通射术的陪戎副尉此刻已经撒丫子逃下城去,看不到自己这辈子最大战果了,这一击的意义已然不逊于当初射杀萧挞凌的那一箭。

    沈括迎着凛冽西风,站立城头与那人头对视,各自嘴角带着轻蔑的笑意,等着对方露馅。也许还是沈括先有些心虚起来,因为这一箭似乎并没有什么效果。王则的人头继续嬉皮笑脸向沈括压过来,甚至显得比刚才更加的狰狞和诡诈。

    他向后退了半步,脸有些僵硬。攻击的效果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那根箭就被人头吞掉了?他环顾四周,身边只剩下黄裳还在,早已是面如土色,坐瘫地上了。

    “大师,这大头鬼怎的未灭?”

    “是啊,怎么没事儿?”

    沈括自问着回转头时,发现那大头鬼的头似没那么大了,也不再轻佻含笑,整张脸像是愤怒而抽搐起来。

    “不对,它不是在发怒,而是在漏气?哈哈,它要完了。”沈括大笑起来。

    果然,转眼间效果分明起来,它从一个肥肥大大,鼓胀憨笑的白面邪魔,变成长条状脸型,面黄肌瘦的穷酸恶鬼。那一抹不好形容的诡谲笑容也变成了歪嘴惊愕状。

    台上正张开双臂欢呼胜利的牛头喻景也察觉到不对劲,他的面具沉重以至于无法时时抬头,也阻碍听力,所以没有注意到,刚才有一箭射穿人头就掉到自己身后不远处了,此刻惊讶发现头上那个东西正在泄气,并坠落下来,向着自己。

    他想到了那气囊下还悬挂着几十斤猛火油,用来点燃内部热气,要是泼在自己身上可是不妙,赶紧丢下钢叉跳下七星台寻找地道,然而那绵软的王则人头已然加速掉落下来,将他整个人覆盖住,随即火焰将眼皮缝制的气囊点绕,裹挟其中的喻景无处可逃。今天原本是他的大胜之日,却不料成了绝命死期。

    沈括在城头观看,眼看着这人头如同一条破布一般坠落下去,正好落到刚才它升起的七星台中间。犹如刚从地狱升起,现在又坠落回地狱了。

    他手上宝剑“当啷!”一声落地,心中一块巨石落下。一切都结束了,历经一个多月的谶乱,势必要伴随着第九句谶语失败和新任教主的完蛋,走向终点了。

    他就这么扶着垛口,看着前面木头搭建的七星台燃烧成一片火海,然而另一件事又揪住了他的心,就是不知道徐冲如何。虽然最后关头,他看到了只有那牛头一个人在台上乱舞,徐冲全然看不见了。他的手指在扳机上也犹豫过,但是理性使得他没有迟疑太久。

    一担忧徐冲安危,他便赶紧转身下城楼。到了城门口,这里已然挤满了人,有百姓也有军汉。他们不再惊恐奔逃而是挤在这里。所有的恐惧停在了恶魔坠落的一刻,随后开始消减。尽管这里大部分人还在害怕,怕火海里再钻出了什么东西,但是他们也分明看到了一只恶魔的毁灭。虽然无数个疑问萦绕着他们的心头,可能一辈子都无解,但是恐惧本身正在随风消散。

    沈括挤过人群到了城外,依旧赤着脚披头散发,黄裳也拼命挤过去紧跟他的师叔。尽管他至今不知道师叔到底靠的什么法术和符咒获胜,但是他此时坚信,师叔无往不胜。

    沈括走到大火边上无法再靠近,西风带来的高温将他逼退。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心里想着徐冲一定是死了。不是被那牛头怪杀死,就是被烧死了,不由得叹息起来,直到火海边缘,一个人影一瘸一拐走来,好像是徐冲。

    “徐兄,是你?”

    他赶紧起身扑过去。

    “呵呵,是我。”

    沈括喜极而泣,赶紧过去扶助他。

    “那怪可是被你灭了?”徐冲问道,人头坠落时他还在地道里,并未看见那场面。不过他已然见到那东西怎么上升,并不疑心他其实并不是妖魔,这是用热气托举起来的,弥勒教用来吓唬人的奇观而已。

    “灭了。”

    “这么说,这大火,就是它落下燃起的?”

    他屁股上还有处烫伤,直到那人头嘴里能喷火,那里面一定有可燃之物。

    “正是。徐兄,我刚看你分明在下面与那牛头人搏杀,怎的逃走了?”

    “原本脚上中了那泼厮一叉,逃走不得,又被逼到那边上,分明已经是死路一条,却发现那木墙里有条地道,直通到河岸边。。”

    “通向河岸?”

    “是啊,想来是喻景给自己逃跑预留的。”

    “走,我们赶紧回去,赶紧找大夫给你治疗下。”

    “好好!我也怕从此瘸了,没钱赎那锦儿。”

    “什么?”沈括也是一愣,没太听明白其中的关联。

    “锦儿与小苹有关,若来自首,也难免官卖……只怕被那家富户卖去给傻儿子填房,到时候总得有人救她于水火。我若……”徐冲竟然脑补出很多怪异的情节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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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1-29 09:21:45 | 显示全部楼层
    “你如何还在想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情?”

    “呵呵,我只是想想罢了,我也想留在这繁华京城。”

    沈括架着徐冲一瘸一拐找到马匹,再扶着他上马,两人一起回城里,黄裳自回玉清宫不提。

    二月二十四日 午时

    包拯与文彦博退了早朝后,一同来到老鸦巷。先一起看望了徐冲,徐冲脚上伤已经包扎好,已然不能走路,会不会瘸不好说,不过包拯带来一个好消息,官家早上听闻弥勒教妖邪覆灭的消息喜极而泣,说了要重重赏赐。当然官家一时兴起说了什么,转而又忘却的事情也不少。

    然后两位与沈括徐冲一起谈起了烧毁的现场。皇城司已经派兵,暂时把七星台周围封锁,只是还未检查那堆灰烬。两位已经听了得到很多当时在场人的目击报告,确认那王则人头突然瘪落,然后烧毁。然而他们更只是想要了解,沈括和徐冲这两位亲历者昨夜到底做了什么。官家也不敢昭告天下,轻言弥勒教已灭,他也想稍微稳妥些。

    徐冲向二位保证,他亲眼见到了喻景在场,这个人化作灰他也认得,虽然眼下恐怕真的化作了灰,还得从那堆灰烬下面挖出来看看。老包捻着胡须盘算一会儿,觉得徐冲毕竟是一个有分寸知轻重的人,平日极少打包票,今日这么说应该是喻景已经伏法。

    然后又问了沈括昨日那王则人头,魔君现世般升起,如何转眼就坠落燃烧起来了。

    沈括将那人头升起的原理大致说了一遍,那飞上天的王则人头无非是大号的孔明灯而已,那一箭只是戳穿了它的表面,让它漏气浮不得空而已。实则一切愚弄看客的幻术都如此,表面上诡谲壮观,实则只要戳破那一层伪装,就泄气坠落了。

    老包听了频频点头,显然听懂了,然而边上文彦博脸色却有些难看。他刚才一直没说话,此刻似乎按捺不住,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老包也看出来了。

    “枢相,只要下午从那灰烬里掘出喻景死尸,这一桩大案是否也就可以了断了?”

    老包用一种客气的口气试探文彦博心思。

    “了断?案子虽说破了,然而那弥勒教覆灭之事,如何能轻易了断?”

    “只需昭告天下,将弥勒教诸多幻术一一拆解,让百姓知道王则人头,无非热气烘举的天灯而已,不仅了断此事,从此还有弥勒教残余想要靠这些邪道手段蛊惑人心,也就难了。”

    “此事万不可如此了结啊。”文彦博大摇起头来。

    “为何?”包拯不解道。

    “包希仁岂不闻: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若喻景之流作乱之法,实是天机,也是祸根。若为天下知,奸诈小人都去学这样奇技淫巧而背弃圣人教诲,从此天上地下,要么是飞天巨鸟,要么有荡海艨艟,或还有吐火战车,从此天下人,言必谈神技巧力而不读圣人经典,只知淬钢弄火,法象天地巨力,却忘忽人伦纲常;君子失之于道,而取巧于器,小人得之于利,而逾越尊卑;如此,岂是国朝之福?”

    “枢相不要胡乱断句,曲解夫子所言。夫子之言无非是说:‘民不知,不可,可知之。’教化天下,是我们本分,以使民不知而为治,岂逆圣教正道,而行商鞅秦法之实?正要淬钢弄火,岂不是强兵之法?”

    “希仁兄为官也久,岂不知:民知生祸,民智易乱的道理。”

    “此言谬矣。治乱之道,岂是民智、民知所定?”

    “希仁不信我说的这些?”

    “我自然不信。”老包一甩袖子,决定不给文彦博面子,明明是大破弥勒教的喜庆日子,这两个老头子却生出了口角矛盾。

    “希仁兄不信,我便说个道理出来。”

    “呵呵,我洗耳恭听。”

    “存中,昨日你是如何破那王则人头的?”文彦博突然问沈括。也让沈括一时无措。

    “如我刚才所言,我在城头,以强弩重矢破之。”

    “射出那箭之前,又如何说服那些守城士卒为你所用?”

    “再之前?我……我写了一张符咒。哄他们说,我用法术就可破那妖侫。”

    “若当时不写符咒,不去哄他们,只说道理与他们,可行?”

    “恐怕不行。”沈括照实回答道。这件事他当时也犹豫过片刻,直觉告诉他直接告诉那些兵卒那个人头只是一副充满热气的,一戳就破的皮囊,恐怕无法说服他们的。

    “如何?若不哄骗,如何让他们壮起胆子?”文彦博得意转向包拯。

    “然而……”

    “我再说一事。昨夜城头上,有道长驾祥云弄神通,以符咒破妖王的传闻已经传扬出去了,不消几日遍天下皆知,此事如何再改前述?非说传闻是假的,实则是射穿了一副皮囊?这才是违拗天下人视听,或可称倒行逆施。”

    文彦博这套理论竟然是仔细推演过。昨夜沈括便宜行事,伪装成法师一举消灭大宋最大危机的行动,竟然阴差阳错成就了一段传奇和佳话。沈括必须同意文彦博的判断,这种掺杂怪力乱神的故事在民间流传速度必然极快,效果也最好。若是真去画一个图形,讲解其中道理,恐怕也没人听得懂,更没人愿意去传播,效果何止减半?

    “那,枢相的意思是?”

    “若希仁兄觉得我所言是错,此刻也只能将错就错了。既然我大宋天命在,管他什么邪术还是巧计,还不都是螳臂当车?先下正是火候。”

    “如何说?”

    “弥勒教鸟兽散去,此其一。国朝天命犹在,万众归心,此其二。弥勒教那些祸乱天下的乖戾巧计从此隐没失传,是其三。如何不能说,正是火候?听老拙我一言,不要再节外生枝了。”

    包拯无奈摇头,无话可说,他毕竟是理想主义者,不想向任何庸俗见解低头,然而此刻也只能屈就。单从舆论而言,文彦博说的恐怕没错,如今承认既成事实了,该剿灭的剿灭,该隐瞒的隐瞒,却是最优解。

    询问完所有事情,草草吃了午饭,四人一同去西门外废墟挖掘证物。

    此时那烧毁的现场已然被上千禁军封锁起来,原本只派了二百人,到了中午时分发现远远不够。自早上起,前来看热闹的人便络绎不绝。都想来看看则王复生又被神人诛灭的现场。不仅仅是一般百姓,城里各瓦子的说书人,小报写手,也相约来这里一睹那坠落的鬼头,好回去编排新的故事。更有昨天夜里没敢出来错过这场热闹的,哭着喊着要冲破禁军封锁,好唾弃王泽那妖人。个个恨不得撸起袖子把王泽揪出来再打杀一遍。

    老包和文彦博在那边已经搭起了遮阳伞盖下坐定饮茶。徐冲坐在一边圈椅上,脚上有伤也下不去。只有沈括指挥众人在废墟中挖掘。这座七星台原是木头做,此刻已然烧成了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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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1-29 09:22: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85章 曌耀天下

    二月二十四日 未正

    很快就把那烧毁一半的人头面具挖出来了。这个东西沈括太熟悉了,前几日在开宝塔下,见到喻景戴着它想要吓唬自己,然而有一件事他百思不得其解,就是那日见到的牛头狱卒分明有一丈多高,喻景显然没这么高大。

    随即穿着重甲的死尸也被挖出来了,尸体已然烧的面目全非。不过徐冲说过烧成灰他也认得出,就得劳烦他认一下了。

    徐冲没花多少时间,就很确定就是昨夜与他激战的喻景。他说的言之凿凿,然而这件事可非同小可,官家那里还等着最终确认弥勒教首恶伏法这件事。徐冲只在地道的浓烟里见过喻景一次,并且那次地道见到的是否就是喻景?若不是,眼前这个也可能不是喻景。

    好在喻景在京城里也有不少故旧,开封府一早上就把这些人用铁链绑来,到现场围着死尸都看了一遍,虽然面貌已然看不清了,但是那些旧相识从身形上看,都觉得是他无疑,十几个人里有八九个画了押。这死尸手上老茧也明显是干木匠活出身。

    很快又从烧毁的七星台下找到一具死尸,这个人并没有烧成焦炭,面貌倒是清楚。徐冲也提过,这个人是他摸进这个七星台下面时,就已经被喻景连珠弩杀死的,当时似乎要刺杀喻景然而被早有防备的喻景反杀。

    尸体被抬到包拯和文彦博面前,包拯皱着眉头不置可否,显然这个人的身份和动机都成谜,确实成为了喻景死掉后又一个很可能永远无解的谜团。文彦博更是面无表情地瞄了一眼,就转过脸去。

    沈括倒是觉得这个人眼熟,他记性不错,感觉最近见过这张脸,但是一时又想不起哪儿见过。这通常意味着他见到此人是光线不佳,或者此人须发有改变,不由得根据这些可能在脑海里深入匹配。

    他猛然间回忆起,正月二十八夜里,自己在船头吟诗吟不出来,结果小苹和锦儿跑来求救,说有贼人要追她们。他当时拍胸脯让她们躲藏,然后自己留在甲板上应对。果然那叫做九公的老儿带着一群人赶到。沈括天生没有撒谎的天分,当时应变并不十分出色,然而就在那老儿犹豫时。一个留着大胡子,牵着狗的后生出来,说狗闻到气味向北去了,于是威胁解除。九公带着这伙人向北去了。

    这位死者,正是当时的虬髯大汉,只是现在没有了胡子。当时沈括还奇怪,为什么这村狗的鼻子如此糟糕,现在想来其实不是狗嗅错了,而是这大汉故意给小苹解围。这么说,他其实是小苹那边的人?小苹离去时似乎对世间回归太平有些预感,可能与此人还留在弥勒教有关,因为他会杀掉喻景。那此人的身份若能破解,其余很多问题也会迎刃而解,可惜却不能。那些认识喻景的人也全都不认识他。

    很快又挖出了一些王则皮囊的零件,也没什么用。这个飘在空中的假人头的原理,显然会因为喻景亡故而失传,虽然热气可以托举重物的原理并不难理解,但是它当时悬在空中并不左右旋转还能定主高度,其中奥妙还是颇值得一窥,沈括不由得想有生之年若能再遇到怀良,倒是可以向他请教,可惜未必有机会了。很快又从喻景尸体下找到了那把连珠弩。可惜烧毁了大半。

    从残存部分看,很接近一般弓弩,有弩臂和弩机,但是下面多出一个装短箭的箭匣。其射出连珠箭的原理不明,徐冲说过不止能射连珠箭,实际上这张小弩连射时,上面弩臂并不动,似乎只是一个装饰物。另外那大汉身上中的三根弩箭完整保存下来,可以看到是箭杆竟然是空心的,用红铜薄片卷成。徐冲曾经说过此物虽可连射但是轻飘的很,其实不难躲开,也许与它中空太轻有关。

    这连弩连射的方式,确实太费思量了。沈括记得怀良提过“形势相变,往复不久”的难题,是他设计摩天翻车时悟到的。这个问题的本质在于,凡需要往复动作的机械,无论如何精巧设计,都无法一直周而复始地运行,总会停止,所以有往复不久的感慨。就如同他设计的摩天翻车,改进过的水运浑仪一样,若要一直运行就必须借助水流带动。怀良的思考也深入到了形势相变的地步,他觉得如同水在高处其形态为静,低处为动;其势也不同,在高处便是蓄势,往低处走则失势,然而一旦失势,形势相变动静转换,则止水可成激流。若是一张弓,张弓时弓形曲而蓄势,放箭则是弓形直而放势,形势相变了,箭便获得速度射出去了。所以从这个角度看,连弩本身不合形势相变的道理。若是弓臂不动则更说不通。

    这张连弩可以不动弩臂,似乎也无需蓄势,就能源源不断地射出箭去,这就不是“往复不久”而是“往复不止”了,这又是什么道理?可惜怀良不在这里,要不然一定可以点燃他的好奇心。可惜啊。

    另一个疑点是,喻景留下的逃生通道通向河边,可见他一定准备了一只船,但是河边其实有禁军把守并未见到任何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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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1-29 09:22:15 | 显示全部楼层
    当然,徐冲还提供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就是他偷听到了喻景与那大汉的对话,大抵是说,他潜入弥勒教其实除了想破坏他的好事,还想如怀良和尚一样偷他的帽妖法术。这段对话里还提及,喻景曾经数次想通过断谳之法来害死小苹,却都被这个人破坏了。这一点其实和沈括一直的猜测接近,小苹能屡屡脱险,必然是还有内应的,比如在沉谭前偷偷把钥匙给她,又或者借狗嗅到气味的名义,把追兵带离。可惜这个人也死了,喻景也死了,从此帽妖的技法可能就失传了,这也是一件令人扼腕的事情。倒是文彦博视所有这些技巧为祸国的根源,很看好它们被喻景带到地下。

    沈括对文彦博的想法完全不能理解,文彦博认为民智若开,对于国家治理不利,而且这些奇巧淫技很可能会增加庶民对抗朝廷的手法多样性。他当时举了三个例子:飞天巨鸟、荡海艨艟和吐火战车。沈括也被这老头的想象力折服了,真要能靠什么“奇巧淫技”制造出那样的东西,那扫荡北辽西夏必不成问题了,而且这样法相天地道理,洞察宇宙玄机的机器,何止强兵,必然还可以富国。然而文彦博却畏技巧如狼,惧民智如虎。只想着君子不器之类夸夸其谈的东西。

    到了夜间,搜查大致完成,没有发现更多的线索。至此自正月初八起的谶乱脉络大抵清楚。起初是圣姑与喻景合谋在京城造出这样一件大事。然后按照谶语一句句实施,直到毁灭。然而还有几个疑难未解。第一就是穿插这一月余间所有事物的帽妖到底是什么东西,其次是从种种迹象看,宫里一定有弥勒教内应,所以可以通过放祈天灯的方式将贵妃将死的消息传递出来,开启了这次谶乱,但是这个人还没找到。

    另外就是小苹在整个事件中的角色,她似乎早在两年前,王泽在河北造反时就在弥勒教中,还有一个四卦主之一的身份,然而却又被后加入的喻景不容,处处想除掉她,她却又能给自己通风报信,把怀良这个喻景背后的卦主给揪出,这些行为背后到底是为什么?

    一想到小苹,他难免胸中醋海生波。虽然她最后一次见自己显得十分冷淡,说的都是从此不必相见的绝情话,却还能把喻景不传人的《木经》下册偷来给自己,是否说明其实她心里还是有自己?

    当然最后还有一个可能是官家最想知道的问题,就是弥勒教是不是真的烟消云散了?如今圣姑和喻景都死了,十句谶语也被破解。弥勒教预言则王复生,它确实复生了,然而它却旋即被消灭在了当空,在数万人的见证下。天上的魔相破了,心中的魔相自然也会消解于无形。你无法想到比这种方式更完美的,以魔法击败魔法的办法了。所以,尽管留下了诸多疑问未解,但是大宋的危机真的解除了?

    二月二十五日 午时

    包拯再次造访老鸦巷,这次文彦博没有跟来,大概两个老头经过昨天的一番辩论,各生出一些嫌隙来。

    包拯来并没有多的想问,如沈括昨日预料,他只是替官家问了一件事,就是弥勒教是否一劳永逸地被解决而不会再卷土重来?虽然最终给官家做出结案结论的不是沈括,但是他的结论至关重要。

    如果可以终结,那皇帝就将昭告天下,宣布这件案子了解。这无疑是要压上帝王信誉的,就如同王泽干瘪虚弱的皮囊,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天上坠落时,就注定了弥勒教全盘皆输。然而这种被打脸的地位,确是可能互换的。所以官家想要确切知道,自己可不可能宣告胜利了。

    沈括给出了几乎肯定的结论,他认为谶乱已经终结了,喻景的死也意味着,不会再有人有这样的本事,可以重复这样的奇观。

    然而沈括也没把话说死。因为弥勒教并未真的灭亡,弥勒教典章里都提到二圣以下有四卦主,如今算来,王则圣姑都死去了,三个卦主死走逃亡也各自退出,却似乎还少了一个。另外整个谶乱停在了第九句,然而第九句谶语设计的颇有些巧思。把王泽复生和一个曌字,似是而非地联系在一起。这样弥勒教其实在解释上获得了一定的灵活性。现在王泽复生的鬼话破灭,但是如果他们还能制造一次日月同天的奇观,则民间解释则仍然可能被带歪。

    包拯听闻后哈哈大笑起来,原来他所担心的和沈括一样,所谓英雄所见略同了。

    二月二十六日 包拯早朝后,被官家独自召见。他给出了弥勒教大抵平灭,调查小组可以终结的结论。官家有些后怕,于是又等了几天。整个二月内无事发生,帽妖也未再现。

    眼看就要到三月初,大宋朝廷才昭告天下,弥勒教反叛皆已伏法,帽妖以及其他邪术都被护国法师平灭从此天下太平。当然汴京城里老百姓,仍然不太相信这样的结论,仍然战战兢兢不敢夜间外出。不过,确实天下太平,不再有各种奇怪目击和耸人听闻的传言出现。于是京城夜市里也渐渐开始热闹,铺户店家也有了夜里的买卖。躲到城外的富家大户也都渐渐回来。沈括和徐冲所在的老鸦巷宅院也被原主人催要,于是这里的探子们只能散伙,各自回自己地方。徐冲一瘸一拐回他的军头司边上兵营,沈括回到杨维德家里,却不能回乡,因为官家还需要他等着,看看会不会再有需要他的地方。他便留在那里备考,准备今年科举。这期间几次动笔想写信到河北正定天宁寺,给怀良,探讨一下仍然未解的一些问题,然而最终这些信都没有寄出,他还是担心这些信暴露怀良隐居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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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1-29 09:22:29 | 显示全部楼层
    朝廷于三月初改元“至和”,似乎是有些心虚的表现。朝臣们也都建议,既要改“皇佑”年号,不如依例等到明年初,不必急着在三月改元,显得不伦不类。然而官家却有些急不可耐,他想通过改元来彰显天命依旧,让谶乱的事情赶紧翻篇。整个三月,杨维德所在的司天监和翰林天文苑的同僚们忙的不可开交,到处寻找奇异星象,强行解释为瑞兆,证明天命归宋。玉清昭应宫也开放了几日让平民上香,方便普通人可以抬头看到大殿上挂着的那卷“天书”,一切似乎回归了原来该有的样子。事情也确如官家盘算的那样,随着时间过去,很快东京城里就完全恢复了往日的繁华,百姓们也很快将正月至二月帽妖的恐惧丢到脑后,一切似乎就此平息了。

    然而事情真的会如此终结?试图将各种天象的偶然性归结为某种冥冥之中的必然天命,那么某一天或许会被偶然性反噬。

    并没有人知道,新的危机已经在路上,它对大宋毫不关心,其出发的时间远远早于弥勒教谋划阴谋的时间,甚至远早于武则天生造出那个,代表阴阳和谐日月同天的曌字的时间。实际上早在六千五百年前就已经出发,正穿越浩瀚星空向着新近改元的大宋而来。

    五月乙丑 子夜

    杨维德依旧早上去司天监当值,他特意从家里带了几个凉菜和一壶好酒到观星台上,打算趁着早上还凉快,好好小酌一番并偷偷懒。这几个月来,他为官家捕风捉影,搜寻各种祥瑞,确实太过辛劳。眼下终于可以稍微歇一歇了。只消再过几日,因为那天沈括一箭射落王泽浮空人头,而被耽误的七十二地煞埋祟大典还得重办,他这里就又得加班加点,为官家寻找星象上透露出的各种蛛丝马迹。

    他刚倒了一杯酒,酒杯未及唇边,就看到天关星测有一片耀眼光芒。这片闪烁、跳跃的光芒不似任何星辰,它越来越强,越来越大,一时间竟然照耀的夜空如黄昏或初晨一般微亮。

    杨维德眼睁睁看着这片不祥的邪光,渐渐有了数寸长,其亮度也压倒了乙丑日孱弱的下弦月,如一轮苍白冷日般闪耀天关。这是与所有周而复始出现的可观测天体不同的天象,是古代天文典籍都不曾记录的异象,是一颗远在星河另一边的超新星爆发而产生的奇景。

    杨维德手上酒杯落下,人也一屁股坐到地上。

    那一刻,他张大嘴无法说话,甚至忘记了呼吸。

    他知道大宋的劫数又到了,因为“日月同天,曌耀天下”的谶语,竟然验了。

    由此,他也成为了最早观测,并描述这次“客星,晨出东方,守天关”的人类天文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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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1-30 09:10:3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86章 寂灭之光

    86

    至和元年 五月乙丑 子时

    河北正定天宁寺,怀良正在藏经楼内抄写经文,手边还放着几封信。

    他来到这座老家寺庙挂单已近三个月,起初有些担心,担心自己难逃法网,然而各州县城口门追查弥勒教余孽的公文都贴满了,诸葛遂智的名字赫然在首恶几人之中,却没有自己的画影图形,也并没有差人找上门来。官府并没有将怀良与诸葛遂智关联起来,所以也并不会有人来抓自己。沈括显然保护了自己,至少说服了包拯。

    他手边的信是沈括以“钟隐”为收信人名字,寄来的信。他都看了但是没有回信。钟隐是李后主在书画上用过的一个名字,世人知道的不多,倒是因为沈括与怀良都鉴定过大内收藏的后主真迹,所以就成为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这样就能避免使用怀丙或者怀良这样曾经用过,写在信封上容易出篓子的名字。

    这些图文并茂的信中,提到了沈括对“帽妖”的猜想和他绘制的那个漂浮在空中的“王则人头”,还有就是那把连环弩。他希望怀良给予一些反馈,然而怀良并没有回信。

    他已然对自己曾经看重的那些技巧产生怀疑,对于通过洞悉天地玄机,一劳永逸解决民生的念头,也不再执迷,所以,既然已经在方外,又何必再跳回去?

    他抄经抄的有些疲乏了。于是推开东面窗户,想透透气。于是看到了天关星测那片闪烁的光芒。

    这一刻,他比所有人都更清楚,危机又在某个地方隐隐萌动。如果说弥勒教之前的方法都在于伪造各种神迹,那么眼下的神迹不是伪造的。以他的天文学知识,并不足以解释当下的情景。然而这不妨碍他猜到,有心人很可能会利用这次天象,如果这颗闪耀的客星及时消失,情况或许会好些。他暗暗记下方位,等待明天早上,继续观测这片神秘光芒,看它是否会起变化。

    怀良重新坐回到桌子边,提起笔想要给沈括写一封信,提出一些建议,但是犹豫片刻又放下了笔。他想,历来天文志力的客星都是来去无据,出没不定,也许明天就不见了,最后什么也不会发生?

    五月二十六日 卯初

    沈括被惊慌失措回家的杨维德惊醒,以往杨维德凌晨回家时,夫人也都在门口等候,进门时两人都会十分安静。今天却有些反常,杨维德一直在门口叨叨叨说话,也听不清说些什么。沈括以为他最担心的那件事——帽妖又出现了。于是赶紧穿衣服出得院子。那边杨维德还在夫人嘀嘀咕咕。

    “老师,是帽妖又现了?”

    “你来的正好……你随我来。”

    杨维德拉着沈括去后院,那里有一座丹房,用来实践杨维德的另一项基于古籍的研究——炼丹。

    他的丹房很高,顶部平坦,因为经常要清理烟囱,所以有梯子可以爬上去。他领着沈括一起向上爬去。

    如今是五月,此刻正好晨昏时分,太阳尚未升起但是东方天际已经发白。两人站立丹房顶上,杨维德指点正东。

    沈括眼神并不算很好,但是此刻也发现远处一滩白光。那并不是即将跃出地平线的太阳,高度还要高些,就在天关星附近。它的亮度已经将那一片天际照亮,几乎隐没了边上暗淡得多的天关星。

    “老师,学生不记得星图有此星,是为客星?”

    “嗯,姑且可算做客星,李淳风的《观相玩占》里提过,客星者,非常之星。其出也无恒时;其居也无定所。忽见忽没,或行或止,不可推算,寓于星辰之间如客,故谓之客星。”

    “我听老师有些慌张,只当是帽妖又现了,原来只是客星现于天关……”沈括松了一口气。

    “存中此言差矣,你如何不知,历代忽现星空的客星,都非吉兆啊。汉建元六年,有客星现于东方,恰逢武帝欲止和亲,设伏于马邑。果然事败而匈奴引兵走,王师不利。是故,武帝次年改元元光。如今官家刚刚改元至和,却有客星闪烁东方,已然无从改元消解。”

    “老师,古籍所载客星甚多,也未必每每与灾兆关联吧?我看此星也只在天关侧近,未入天枢、三垣,与中天紫薇星更远,何惧之有……”

    “这话固然有些道理,然而此星芒角四出,光亮耀眼,如今日出东方都隐约能见,恐怕……”

    “恐怕有心人口舌生祸?”

    “是啊。其实我也知道客星与灾劫未必有关,我今日要写《天文急奏》自然也会写成吉兆,然而这‘日月同天’的异象,恐怕必为贼人所用啊。尤其这弥勒教谶乱也不过才过去三个月,虽然汴京繁华依旧,然而人心却还未如累卵般不稳,此时有风吹草动,极易崩坏。”

    “老师不必过忧。你看东方旭日已然升起,那客星光芒已然被遮盖,若不细看也看不清楚。或许今夜这客星就不可见了。”

    “但愿如此吧。”杨维德叹息道,显然并没有乐观。

    师徒二人就这么站在房顶上,观看远处旭日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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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1-30 09:10:48 | 显示全部楼层
    看了片刻后,沈括突然又想起一件事。

    “老师近日都忙些什么?我见那李道长连日都来。”

    “还不是喻景搞鬼那次,他把自己烧死不算,也坏了埋祟的大事,官家最近催问这件事,想要找一个吉日重新埋祟,也算有始有终给天下一个交代。如今天下人都知道,是一名天师道的法师,在城头以一道符咒,平灭了从地狱升起的王则鬼脸。自然也都希望,把那些扰乱天下的魑魅魍魉,都压到玉清昭应宫石板下。”

    “何必找一个吉日,既然装着那些邪祟和地煞的宝函就在玉清昭应宫,随便哪天揭开石板,埋到石板下不就行了?”

    “呵呵,你还是太过天真了。若不昭告世人,如何解世人的忧心?”

    杨维德说着顺着梯子爬下去了,他还得小睡一会儿,中午时起来写《天文急奏》前,还需要斟酌些文字,如何将这颗突然造访的客星写成吉兆。这类事当然难不倒他,但是此刻最担心的,就是今天夜里,这颗古怪的客星还在那里不肯走。若是今夜就黯淡不见了,倒是怎么写都行。但是若还在那里,势必会引起民间广泛的关注,非常利于谣言的滋生和流传了。

    沈括又多观看了一会儿,直到阳光刺痛双眼才回屋接着睡觉,作为最早的一批观测者,他并没有杨维德或者怀良那样的政治敏感,他觉得无非是奇异天象,作为天文爱好者,能看到这样的客星,算是一件幸事。星空中并不是所有星宿都有名可查,有迹可循。它们发出奇异的光芒,说明它们在遥远的地方发生过什么剧烈的变化,然而这些变化与大宋的政局并无半文钱关系。

    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东京城并未发生什么大变化。虽然谶乱过去了将将三个月,汴梁城里仍然有些杯弓蛇影,但是皇城司的探子们只是探听到一些街头传闻说,有人在子夜后看到了东方有怪异亮光,形容为:几同白日。倒是没有谁将这一现象与“日月同天”联系起来。

    杨维德也在这一天,向官家提交了一份《天文急奏》。

    将天关星外出现,芒角四出的客星之事上奏。他非常小心的避免了对其亮度的描写,避免牵扯到“日月同天”的关键词。他在奏文种写道:“伏睹客星出现,其星上微有光彩,黄色。谨案《黄帝掌握占》云:客星不犯毕,明盛者,主国有大贤。乞付史馆,容百官称贺。”将任何天文现象解释成吉兆和祥瑞,是他的祖传绝技。

    实则,他也悄悄修改了一些内容,比如将强光改成了“微有光彩”,也将色泽改成黄色。这样就避免了官家的联想。另外,在这份奏报中,他也提出了“主国有大贤”的判断,试图埋一个伏笔,这也是他作为司天监少卿的一点小小特权。他预见自己的这个小伏笔会让沈括受益。

    自喻景死后,沈括和徐冲的封赏一直没有落实,甚至官家想要召见沈括和徐冲的念头也打消了几次。杨维德老奸巨猾,自然猜到这件事的根源,在于沈括在城头扮演法师的举动,让官家多了一分忌惮。既然这次国运和天命的争夺战以魔法打败魔法的方式圆满收场,那么封赏两个没有道术的凡人,就会让事情变得复杂和棘手起来。官家考虑每件事,永远不是平头百姓那样直截了当,他要权衡各种利弊,推演每一种可能。无论如何,最终他决定食言,假装忘了赏赐。

    杨维德想借着客星事件,稍微提醒一下官家,别忘了有功于国朝的大贤还没封赏。他在这里悄悄留了一手,算是给沈括藏了一个机会,给官家留了一个台阶。

    五月二十七日 子夜

    出乎杨维德的预期,那颗星依旧在东边闪耀,较之前一日更加耀眼。没有人知道,这只是超新星爆炸的威力,逐步来到这里而已。

    此后一连数日,这颗古怪的客星没有消退之势,而是越来越耀眼,甚至于在每天日出后,都能清晰看到它就在太阳不远处,直到正午才消失不见。皇城司的探子们,打探到的街谈巷议也有了变化,开始有越来越多的人讨论这件事,而且各种阴谋论开始甚嚣尘上,不仅仅有人附会弥勒教留下的“日月同天”,更有人在议论“天有二日”了。

    官家显然一直准确掌握着市井情报,对他而言情况正在变坏。如果说,弥勒教与谶语配合的各种装神弄鬼还都局限在京城,然而这颗耀眼的星辰,可是天下都看得到。

    对于为政者而言,若不去占领舆论场,自有人去占领。所以官家开始积极思考对策,也很容易的走进杨维德悄悄预设的方案里。官家在反复看了杨维德的《天文急奏》后,发现了之前忽视的,主国有大贤容百官称贺字样。

    官家也不由得感慨,杨维德确实无心插柳,指了一部好棋,若是做成一次百官同贺的场面,就可以避免通过昭告天下强行表态的尴尬,因为弥勒教平灭后,已经昭告过一次。隔着三个月再次昭告,就显得儿戏和心虚了。若只是庆贺祥瑞,就可以云淡风轻间,将客星解释成吉兆,扭转民间不良的联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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