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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麒麟》(上下集全文完):慢热的历史悬疑小说,从反清复明的瑞兽讲起,作者:周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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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11-20 09:33:54 | 显示全部楼层
    亲眼看到青凤战死,保禄跪在石头上伤心欲绝,那只巨大的、死气沉沉的麒麟,正面对着他,僵硬又笨拙,显得那么丑陋和滑稽——再也没有办法让它消失了。有一瞬间,保禄想跳下悬崖去,摒弃这一切的痛苦和烦恼。
    突然间,他看见一个老汉,从大石下面的洞口里钻了出来,怀里抱着一大捆长长的箭似的东西,拖着半截身子,吃力地往麒麟的方向挪动。“陶先生!”保禄大惊,连忙跳下来,“您怎么在这里?”陶铭心一脸油汗,喘着粗气,指着洞口,又钻出来一个人,竟是阿难,怀里也抱着许多长箭。
    保禄后来才听阿难说了在祗园寺被父亲困住的始末。天亮后,阿难离开寺庙时,正好遇到了陶铭心,原来陶铭心问了小米糕,才知道阿难被乔陈如困在寺中,忙来查看情况。听阿难说娄禹民放火烧了密道,陶铭心担心青凤安危,和阿难一起从方丈室重新下了密道,火早已灭了,踩着无数烧成焦炭的尸体,忍着恶臭,一路往上爬,穿过几堵尸墙,来到山顶的大山洞中。洞口豁然开朗,洒下光线来,四下里空空荡荡。忽而,一声婴儿的啼哭,吓了二人一跳。
    循声找去,在一汪潭水旁边,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老妇人,她怀中用破布包裹着一个粉嫩的婴儿,地上还有断掉的脐带和一堆血腥的污秽,看来是刚出生不久。阿难扶起老妇人:“大娘?大娘?先生,你认识她吗?”陶铭心凑近看了看,惊讶道:“孙夫人!”
    原来是刘雨禾的母亲孙兰仙,多年不见,头发已经全白了,她小肚子上插着一支箭,鲜血染红了裙子。这时她努力睁开眼,见到陶铭心,笑了:“是陶先生,亲家……”陶铭心问她青凤在何处,孙兰仙指指洞口:“冲出去了……”她努力将孩子推向前,“青凤的儿子……”陶铭心大惊,颤抖着双手接过婴儿:“外孙……”
    孙兰仙断断续续地说,昨晚发现火情后,众人本想从山顶的洞口逃生,发现外面有大量官兵埋伏,一露头便死。刘雨禾当机立断,发动众人担土灭火,他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但无奈火势太大,来不及后退,想必已成冤鬼。月清看势头不妙,硬着头皮率众从山顶的洞口突围,果不其然,被万箭射死,孙兰仙也中了一箭,只得退回洞中。也许是受到了惊吓,也许是连日奔波劳累,在这危急关头,青凤的肚子竟然闹腾了起来,疼得她满地打滚,孙兰仙一看,知道要提前生产了,忍着箭伤的剧痛,叫来几个女教徒,将青凤抬去角落,很快就生下来一个男婴。孙兰仙嗫嚅道:“媳妇是个女中豪杰,用牙咬断了脐带,把孩子塞给我……”
    青凤支撑着虚弱的身体,先下令用乱石封闭了洞口,阻挡官兵攻入,又指挥余众用死尸堵住隧道,前后布下多道人墙,才勉强阻隔住了烟火,她也被熏烫得面目全非。如此一来,虽然挡住了外敌,自身也陷于绝境。上下洞口都已封死,洞中无风,没多久,几个教徒便窒息而死。绝境之中,青凤抱着儿子亲了两口,托付给婆婆,命余人随她从山顶的洞口再次突围,宁可战死也不能憋死。青凤等人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终于将山顶官兵杀了个干净,谁知这时山下奔来一头麒麟,后面跟着无数官兵,青凤看今天难以活命,便将孙兰仙安置在洞中,出去带领教众作殊死一搏。
    说完,孙兰仙吐了一大口血,攥着陶铭心的手,说出四个字:“救活孙儿……”身子一软,断气而亡。陶铭心抱着外孙悲欣交集,阿难无暇多愁善感,伏在洞口往外一看,不远处八卦教教徒正在与官兵激战,他们知道投降是死,打也是死,一个个杀红了眼,以少敌多,一时难解难分,而那只麒麟,木驴一般站在悬崖边。阿难焦急万分:“保禄在哪儿呢?麒麟可不能落入官兵手中!”
    一句话点醒了陶铭心,他抱着外孙在洞里急得乱转。阿难发现洞口附近有只大箱子,好奇地打开,高兴得大叫。原来在木箱中,有数百支底部绑着火药的竹箭,是八卦教准备用来袭击官兵的,事发混乱,竟遗忘在此了。阿难道:“把这些火箭绑在麒麟上,飞到天上炸个粉碎!不留下任何痕迹!”
    陶铭心将外孙放在箱子里,和阿难分批把火箭运出洞外,正好撞到了保禄。听了阿难的法子,保禄大喜:“好主意!”陶铭心吩咐阿难:“没必要都在这里耗着,情况紧急,你快抱着那孩子,顺着密道返回祗园寺,不管想什么办法,一定要救活他!”阿难看这里事情已定,便跳回洞中,抱着那孩子顺着密道去了。
    这头,保禄手忙脚乱地把所有火箭都捆在麒麟身上,将所有引信连成一股,眼看八卦教的人又死了许多,官兵往这边推进了数丈,陶铭心忙催他点火,将麒麟喷出去炸掉。保禄从麒麟肚子里拿出一只火捻子,是他暗中照明用的,吹着了,正要点,猛一拍脑门:“不行!我粗略算算,麒麟太重,这些火箭,不足以把它打到天上——就原地炸了它罢!照样留不下什么证据!”
    正要点引信,陶铭心突然抓住他的手:“慢着!”
    保禄不解地望着他:“不炸了?”
    陶铭心脸上现出一种极为喜悦而兴奋的神色,好像遇到了天大的好事。只听他笑道:“当然要炸,但要在天上炸。”他望着山下,“皇帝正在底下看着上面的动静,要炸给他看!”保禄皱眉道:“先生,我说了,这些火箭不足以——啊!”他突然明白了陶铭心的意思,震惊道:“先生,你不会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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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20 09:34:12 | 显示全部楼层
    陶铭心拍拍他的肩膀,微笑道:“好孩子,我这辈子过得不畅快,至少要我死个痛快。”他打开麒麟背上的盖子,想爬进去,偏瘫的身子却使不上劲。保禄紧紧拉着他的衣裳不撒手:“先生!不能搭上性命!没必要如此呀!”说也奇怪,两人争执间,陶铭心那半边身子似乎有了活力似的,借着保禄的肩膀一撑,竟一跃而起,跳进麒麟的肚子中。保禄大哭道:“先生,何必非要给皇帝看?在这里炸了麒麟也可以的!”
    陶铭心摇头道:“保禄,你不懂,必须要给他看见。”说完,他摸了摸保禄的脸颊,潸然泪下,“保禄,我的好孩子,你是一个真正的圣人,你才是圣人,就成全你先生罢——我这辈子都是假的,但麒麟,必须是真的!”
    保禄哭得胸膛都要裂开,跪在麒麟脚下。身后的八卦教徒死伤殆尽,眼看官兵就要冲上来了,陶铭心把盖子盖好,在里面大喊:“保禄,点火!”连喊数声,保禄擦擦泪,一咬牙,点燃引信,往后跳入洞中。
    陶铭心在麒麟的肚子里手脚并用,全力踩动踏板,麒麟缓缓动了起来,尾巴处的引信咝咝冒着火星,麒麟朝着悬崖越跑越快,引信也越烧越快。在悬崖边,陶铭心用尽最后的力气,双脚踩下,踏板踩断了,麒麟也一跃而起,引信点燃了所有火箭,从后面喷射出数百道耀眼的火光,将麒麟推向高高的天空。
    躺在黑漆漆的麒麟身体里,陶铭心笑了,他想起在棺材里的时光,想起赵敬亭讲的那段《棺中记》,想起“金瓶梅”的笑话,而这一次,没有人来救他,他将永远沉睡在这一方黑暗之中。他耳边有呼呼的风声,簇簇的火药爆裂声,心脏不断往上蹿,在嗓子眼儿里打转,有那么一瞬间,他恍惚觉得自己就是在棺材里,在苏州的所有事,不过是一个冗长乏味的梦。他自在地放声大笑,又拨弄了一下手杆,让麒麟的龙头高高昂起。
    麒麟升到最高处,轰然一声,似是炸了一记闷雷,一大团火光照亮了阴沉的天空,青红黑灰混杂的粉末在空中久久也舍不得散去,仿佛要让全世界都能目睹这一盛景。悬崖边的官兵一个个目瞪口呆,有几个扔掉兵器,跪在地上使劲磕头,大喊神仙保佑。
    保禄擦了把泪,顺着密道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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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20 09:34: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55章 保禄的抉择
    “乖,叫舅舅!”
    “舅舅!”
    “你叫他什么?”
    “他也是舅舅。”
    “哪个舅舅疼你?”
    “洋舅舅疼我。”
    阿难笑得前仰后合:“还洋舅舅,那我是土舅舅了。”他把这个小男孩抱在怀里,用手捏他滚圆的脸蛋儿,“真是一个粉娃娃,比小米糕小时候还可人呢。这眼睛和鼻子,和青凤一模一样,对了,大名叫什么?”保禄端着茶杯笑道:“单字,刘穗,乳名就叫穗哥儿,教名叫约翰。我总担心他的身体,早生了三个月,不是说早产儿的身体会瘦弱些么,但看他的个头儿,应该也正常。”
    阿难捏了捏穗哥儿身上:“是瘦了些,个头儿是正常的,小米糕八九岁的时候还没他高呢,放心吧,让这孩子多吃肉,保证长得好好的。”他叫来莲香,“瑞哥儿去接你母亲,怎么还不来?你去看看,顺便带穗哥儿在村子里逛逛,这是他的老家呢。”莲香答应了,拉过穗哥儿,摸摸他的脑袋,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跟三姐姐一个气质。乖孩子,走,跟姨妈去玩。”
    只剩下阿难和保禄,近十年不见,他们又老了一大截。尤其是保禄,络腮胡子都发灰了,脖子处的皮肤皱得厉害,常年栉风沐雨的,脸上也多了许多黄斑,有一只眼睛结了层淡淡的白膜,光线一强就疼,看不清东西。怪的是,他越老,越像洋人了,眼窝更深了,鼻子也更挺了。
    麒麟那件事后,他带着青凤的遗腹子离开了苏州——阿难带着这孩子从密道里出来后,被官兵当作八卦教反贼抓了起来,多亏祗园寺方丈吴松担保,解释了乔陈如火烧八卦教的始末,官兵才放了阿难。皇上听说了乔陈如的事迹,长久地默然不语,也未嘉奖,也未追究。
    保禄对苏州已经彻底了无眷恋,带着穗哥儿先去了松江,有个南京的传教士朋友在那里新开了教会。先是买羊奶喂他,后来在教民中找了个奶妈,将穗哥儿喂到两岁多,保禄又带他去杭州住了几年,在那里偷偷开了教会,之后辗转又去宁波附近传教。保禄感叹:“苦了穗哥儿了,和我小时候一样,没个固定的家,江南一带到处跑。”
    阿难问:“你在松江住过?没去看望看望珠儿吗?”保禄道:“去华亭找了,家里没了人,打听到刘家的亲戚,说刘先生那年从苏州回去,染了风寒,不久就病逝了。后来,小蚂蚱跟着什么官去福建上任,珠儿带着俩儿子也随着去了,妹夫是个可靠的人,想必珠儿妹子不会受罪。”阿难感慨道:“陶家几个姊妹,到头来珠儿的命最好。”保禄苦笑道:“到底有命这种东西吗?”
    在宁波时,保禄结识了一位捐钱支持传教的英吉利商人,汉名叫洪任辉,此人已近八十岁高龄,在中国沿海生活多年,和葛理天也认识的。两人颇谈得来。洪任辉见保禄精通中西文化,便告诉他自己的真实身份是英吉利派来中国调研的学者,明年是乾隆八十大寿,英吉利将派使团来华,他愿意推荐保禄为使团当翻译。保禄稍作考虑,便答应了,和洪任辉约定了日期,年末在南京会合,一起北上京城,等待使团到来。此番路过苏州,便带穗哥儿来看望亲友。
    “不能多住两天吗?过了年再走罢!”阿难很是不舍。保禄道:“约定了日子,明天就得走,南京那边的教会还有些事要办。”阿难道:“别哄我了,再忙也不至于此。可见你对苏州是一点留恋也没了,脚沾沾地就厌倦了。不过我理解你,这么多年,这么多事,任谁也难免厌倦,我是从小生长在这里,家在这里,实在没地方可去,不然我也走了。”
    保禄笑道:“天下这么大,怎么可能没地方去?你是老狗,不想挪窝儿罢了。”阿难大笑:“对,我现在就是一条老狗,在太阳底下晒一晒,就别无所求了。”顿了顿,他说,“陶先生死后,何姑把先生多年来的日记都送给了我,好多已经朽烂了,看到咱们出现在他的日记里,偶尔夸,偶尔骂,偶尔抱怨,倒是很有意思的事——你想不想看看?”
    保禄摇头:“我就不看了。阿难,也许我到底不是纯粹的中国人,这些年我日思夜想,还是无法理解陶先生的选择,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呢?若是为了救谁,那是圣人所为,但他并没有救谁,只想给皇帝看……这有什么意义呢?我甚至觉得他当时已经神志不清了。”
    阿难微笑道:“我大概能理解,但说不出来。要说救人,他真的没救吗?可能他救的不是有名有姓的谁。有件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天,在山底下看着的,除了皇上,还有一位大贵人——这个人,可能是中国人里头最特别的。”
    “谁?”
    “世袭衍圣公,孔宪培孔老先生——孔圣人的第七十二代孙。”
    保禄皱紧了眉头:“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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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20 09:34:58 | 显示全部楼层
    “孔老先生病得走不了路,皇上命人把他抬到了苏州,就想在他面前一举拆穿麒麟的骗局。皇上为什么要这么做?有什么用意?你细细品品,若明白了皇上的用意,就明白了陶先生为何那么做。我只告诉你,传说孔圣人的母亲是梦见了麒麟才生的他。至于陶先生知不知道孔先生在底下,我不知道,他之所以那么做,意味深长。”
    两人正说着,瑞哥儿进来了:“丈母不愿意来,说见到汤叔叔会伤心,要我传话,汤叔叔也不必去看她,她很好,不用挂念。媳妇带穗哥儿去了,丈母给了穗哥儿一只金元宝,这会儿还在那儿玩呢,我先回来跟爹说一声。”
    阿难看着保禄苦笑道:“她还是有怨气。瑞哥儿和莲香结婚后,她就不大来我家了,去看她,她也闭门不见。我跟她说了陶先生如何死的,她很伤心,也很生气,她觉得先生是恨她,故意自杀,抛下了她,咱俩帮着先生死,也是忘恩负义。唉!也是气话。”保禄叹道:“既然这么着,就不勉强她了,你们住得不远,以后多照顾她就是了。”阿难道:“当然,她是我师娘,又是亲家母,肯定要为她养老送终的。”
    两人畅谈了一夜,都舍不得合眼,说到天亮,保禄喝了碗粥,背着熟睡中的穗哥儿,起身告别。阿难将他送到村口的三棵柳树下,抱拳道:“好兄弟,以后再回来看看。”保禄腾出只手来,拍拍他肩膀:“放心罢。对了,阿难,你帮我办件事。”他指着村南的方向,“学塾旁边的那个黄金坑,你找人填了吧——荒废这么多年了,不能任它那么臭着。”
    阿难笑道:“我明天就找人填了,那坑还是我爷爷在时挖的,你说得对,不能任它那么臭着。”保禄点点头,眼中盈满了泪,转身去了。“保禄!”阿难又叫住他,不由哽咽了,“你是不是不会回来了?给英吉利的使团做了翻译,你就要永远离开中国了,对不对?”保禄没有回头,原地站了会儿,大踏步去了。
    保禄带着穗哥儿买船而上,到了南京,住在中华门附近的一所教堂中。过了春节,翻译了一些传教的书籍,他精通拉丁语、法兰西语、佛郎机语,但对英吉利语并不熟悉,随一位精通此语的传教士学了一个春天。到六月份,洪任辉也到了,又雇了几个仆人,一起北上,不日到了北京。
    葛理天提前接到了消息,将他们安置在宣武门的教堂。多年不见,葛理天的身子萎缩了一截儿,走路一瘸一拐的,不过精神依然矍铄。他先跟保禄打听:“上次南巡回来,皇上生了好久的气,听人说,苏州那边出了只麒麟?这是怎么一回事?”保禄含糊说了几句,葛理天道:“去年京畿一带闹了好大的饥荒,皇上很不高兴,怪我们钦天监没有提前报告天象,将所有洋臣打了板子。唉!皇上已经老得昏聩了,但没人敢说什么。”
    七月,英吉利使团抵达天津,稍作休整后,顺着运河上溯到通州,到达了北京。乾隆并不在紫禁城,已经移驾去了承德避暑山庄,洪任辉将保禄引荐给使团的正使马戛尔尼勋爵,他先后用法兰西语和英吉利语和保禄谈了一会儿,惊叹于保禄对中国的了解,欣然任命他作为使团的翻译团长官,负责与大清朝廷所有的往来文书沟通之事。
    很快,使团在礼部的安排下,前往承德。保禄将穗哥儿托付给教堂的一位神父照管,随团动身,钦天监的几位西洋人,包括葛理天在内,也陪同前往。葛理天偷偷对保禄说:“礼部要我们跟着,是居中调停,听说因为参拜礼节的事两边儿僵住了,英吉利人不肯下跪,惹得皇上很是光火。”保禄冷笑道:“我知道,天天几十封文书,说的都是磕头的事。”
    数日后,使团到达热河行宫。乾隆派一位叫和珅的高官与使团沟通,坚持使团觐见时要行三跪九叩的大礼,马戛尔尼态度强硬:“我们的礼品被你们标为‘贡品’,已经很不恰当,再要求我们按属国的身份行叩拜礼,决不可能。”来回争执一番,最终,乾隆特别恩准使团以半跪礼参见。
    这天是八月十一,正式觐见。太监先捧着贡品册子唱名色,喊得声嘶力竭,带有浓浓的自豪之情。行过礼后,马戛尔尼呈上英吉利国王的国书,乾隆看了翻译的汉文副本,很高兴,回赠了一只尺长的玉如意,得意地说:“朕已经八十三岁了,身体还很康健,希望你们国王和朕一样长寿。”
    热情客套后,乾隆和马戛尔尼聊了些家常,保禄居中翻译,乾隆惊讶于保禄的汉语如此流利,问他:“你在中国许多年了?”保禄撒谎道:“草民生长在澳门,所以会中国话。”乾隆点点头,笑道:“怪不得。澳门,快成你们洋人的地盘儿了。”
    宴会上,马戛尔尼提出来的关于两国通商的建议,乾隆不仅没有同意,甚至连回应都没有,要么闭目不答,要么说别的话岔开,只问英吉利的王宫什么样式,妇女穿什么衣服,海上可有没有怪物等等。提起英吉利近些年在西藏、廓尔喀的活动,乾隆还很不满,说英吉利人心地不正。扯淡半天,通商的事没有任何进展。
    下午,乾隆又要观赏礼物,对钟表、八音钟、望远镜一类的玩意儿并不稀罕——紫禁城里司空见惯了,倒是对几艘军舰模型很感兴趣。问来问去,最后摇头说:“自从圣祖爷收了台湾,我大清就没有海战可打了,见真章的,都是在陆地上,那才是打仗。这些大船,漂亮是漂亮,可惜没什么用。”又拿着英吉利新产的火枪在手里比画了两下,“倒是挺轻的,没有铅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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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20 09:35:39 | 显示全部楼层
    老太监忙道:“皇上玩笑了,这是贡品,怎敢填入火药。”乾隆下令:“弄个靶子,试试准星儿。”侍卫赶紧竖起一只草编靶子,又弄来火药与铅弹,乾隆开了两枪,都未中靶,后坐力震得他肩膀发抖,失望地把枪丢给太监,抱怨道:“这火枪不好,一打就往上飘。”马戛尔尼解释说:“这是新式的马枪,和贵国军队使用的火绳枪不同,可以连射八发。只需练习一段时间,就能打得极准,而且装弹比旧枪快得多,威力也强大好多倍。”
    乾隆不信,让他找人试验。马戛尔尼本想亲自上阵,保禄自告奋勇:“我在澳门学过射击,这种枪我也见过,我来演示罢。”保禄走到阵前,端起枪,瞄准了前方的草靶,他用余光看到乾隆站在自己右后方,两个太监搀扶着,正好奇地看着自己。
    “只需轻轻扭转身子,扣下扳机,就能杀死这个皇帝,就能给青凤报仇,陶先生在天上也定会狂喜。”但他又想:“我如今是英吉利使团的翻译,若杀了皇帝,我死就死了,岂不是坑了人家一国?况且还有穗哥儿,我要死了,谁来照顾他?就算有人照顾,也不可能带他离开这个国家了。”
    保禄扣下扳机,稳稳命中靶心。又试了三枪,都是如此。乾隆很欣喜,赏了保禄随身戴的一只黄绸子荷包。马戛尔尼趁机说,只要清国和英吉利通商,可以运来一千支火枪,装备天朝军队。乾隆笑道:“火枪这东西是好,朕打猎最爱用火枪,但在战场上,火枪射程有限,不如火炮有用,而火炮再有用,也不如刀剑利索。你们英吉利是个小小的岛国,还不如我们一省大,哪懂什么打仗?我天朝打仗动辄数十万兵马,来回纵横上千里,都不靠这些火器的。”
    参加完乾隆的寿宴后不久,使团一无所获地回到了京城,所有人都很沮丧,通商之事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使团提出想在北京留下一位公使,也被拒绝了。葛理天分析说:“法兰西国内大暴动的新闻已经传到了中国,他们害怕你们带来不好的影响。”马戛尔尼又无奈又愤懑:“这个世界早已经变了,中国人却不愿意醒来,继续活在梦里。”
    使团计划尽快返回欧罗巴,保禄想带穗哥儿上船,马戛尔尼很谨慎:“汤先生,这孩子是中国人,要被中国官员发现我们带着他,会有麻烦。”保禄解释说:“他从小受洗了,是教徒,而且,他还会说几句法兰西话,盘问起来,只需说是爪哇那边的孩子。”马戛尔尼这才答应了。
    保禄委婉地试探葛理天,想不想跟着使团回西洋。葛理天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想在这里做官,必须保证永远不离开中国,我是注定死在这里了,已经在东直门外买好了墓地。我有预感,也不出这两年了,年初我请了匠人给我做棺材,上等黄杨木的,外面雕刻十二圣徒像,雕好七个了。”说着,他突然问,“保禄,你不会是想走吧?”
    保禄点点头:“我计划了好久了。”葛理天很不快:“你忘了你的使命么?你是传教士,要在中国传播上帝的旨意,现在事业未竟——别说未竟了,连起色都没有,正是需要我们努力的时候,你怎么能半途而废呢?我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这些年努力地在宫里宫外宣扬教义,已经发展了一百多个信徒,难道你比我更难吗?”
    保禄突然有些激动:“葛先生,我真的传不下去了。我发现了一个事实:这里的人,除了他们自己,除了他们死去的祖宗,除了他们的父亲和儿子,他们谁都不关心,除了家里的牛、地里的庄稼,他们什么都不在乎。也许,这里压根儿不需要上帝。”
    葛理天怒道:“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你是传教士!”保禄苦笑道:“我是注定失败的传教士。”两人闹得很不愉快,保禄随使团离开时,葛理天也没有送别。保禄心里有些不舍,相比陶铭心,葛理天才是他真正的老师,他的学问与技艺,多是葛先生传授,不过他心里明白,葛理天已经不知不觉地成了一名中国人,虽然他还心心念念传教大业,但他已经毫无察觉地融入了这片土地——那尊华丽炫彩的棺材就是明证。
    英吉利使团在天津没有走海路,走的运河,一个月后,先到了杭州,再去宁波、舟山,休息了一段时间,继续水陆兼行,终于到了广州。多日在船上颠簸,穗哥儿上吐下泻,精神萎靡,保禄带他去城里看大夫,还好只是饮食不调,肠胃受寒,没有大碍。过了春节,使团与这边洋行的事务也处理完毕,定了明天天亮就启程,返回欧罗巴。
    下午,穗哥儿趴在船舷上,闲看水手和划着装满杂物的舢板的小贩讨价还价,突然问保禄:“舅舅,西洋有没有冰糖糊涂?”保禄笑道:“傻孩子,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是冰糖葫芦,不是糊涂,我也不知道西洋有没有,没有的话我做给你吃,不麻烦的。”穗哥儿不无伤感地叹了口气:“离开吧,也没什么,就是舍不得冰糖糊涂。”保禄摸摸他的脑袋:“那你等着,我进城给你买一些回来。”穗哥儿开心地拍手:“舅舅早点回来!”
    保禄下了船,在码头转了一圈,并没有卖冰糖葫芦的,一路往上走,来到城里。街上无比热闹,卖的吃食千花百样,但就是没有冰糖葫芦,打听半天,才得知三条街外有。寻寻觅觅,直到天色擦黑,才找到一个推车的小贩,将剩下的十来串都买了,用纸包好。
    回码头的路上,保禄总感觉背后有人尾随,不时回头,果然有一个五十上下的黑胖妇人,鬼鬼祟祟地跟着,见保禄回头,她也不躲闪,直盯盯地看过来。保禄回过身站定,问道:“大娘有事么?”
    那妇人绕着保禄打量了一番,指着他笑道:“哎!没认错,就是你这个洋人!”保禄莫名其妙:“你是?我并不认识你。”妇人笑道:“你这鬼子,怎么不记得我呢?好些年前,你来我们村里打听人,没记错的话,是找你母亲吧?你给了我一两银子,我给你带路,打听了好几个村子。你的模样太特别,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哎呀呀,气死人,你竟然不记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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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20 09:36:01 | 显示全部楼层
    保禄也想了起来,忙作揖道:“原来是大娘,真是有缘,又重逢了。”他急着回码头,抱歉地说,“大娘,我要赶船,不能跟您多聊了,咱们后会有期罢!”那妇人冷笑道:“哎哟,什么事这么急?什么事比你娘还重要?”保禄一听她话里有话,忙问:“大娘的话是什么意思?”
    妇人道:“你娘,叫胡春梅对吧?祖籍佛山对吧?广州一个大户人家的丫鬟出身对吧?信天主教对吧?全对!她没死,还活着哩!我从那个渔村搬来了这里,竟遇到她了!如今就在我的邻家做老妈子呢!”她咂巴着嘴,连连摇头,“哎呀,一把年纪了,破衣烂袜,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太惨了!”
    保禄全身的血都往头上涌,激动得摇摇晃晃,扶住墙才没有摔倒,他从钱袋里抓出一把碎银子,也不计较多少,都塞给那妇人:“大娘,快带我去见她!”
    那妇人欢喜非常,领着保禄穿街走巷地来到一家铺面前,很奇怪,这铺面没有招牌幌子,不知做什么营生的,几扇门板严密地关着。那妇人对保禄眨眼道:“你娘就在这里当下人呢,扫地做饭。”保禄奇道:“这是什么地方?怎么连个门也没有?”那妇人笑了两声,对着一扇门板敲了一通,里面有人问:“干吗的?”妇人道:“骨头缝儿里痒。”啪嗒一声,里面放下了门闩,一扇极窄的小门开了,露出来一个汉子的脑袋,好像在骷髅头上蒙了层纸,瘦得没有一丝儿肉,用那双老鼠似的眼睛瞄了瞄保禄:“哟呵,洋人,进来罢。”那妇人在保禄耳边道:“这是大烟馆,进去了机灵点儿。”保禄来不及吃惊,被那汉子一把拉住,往里一拽,他侧着身子,才恰恰能进去。那妇人道:“你就进去找。我住街对面,有事再叫我。”
    屋里非常昏昧,一大股酸臭味儿打着圈儿缠人,头顶有个天窗,用纱蒙着,积满了尘垢,靠东靠南,齐齐两长排土炕——也不能叫土炕,只是用土砌成的半尺高的台子,有的上面堆稻草,有的垫棉褥,旁边燃着一盏油灯,十来个鬼一样的人歪在上头,凑着幽幽的小火苗,将烟枪凑上去,贪婪地吸着鸦片,发出绵软的呻吟声。
    那汉子带保禄来到一处空位,伸手道:“我们这的规矩,先交钱,再给膏,如果用我们的烟管,添一分银子。”保禄掏出一块银锭:“我不吃烟,我找人,麻烦老兄通融。”那汉子将银子在嘴里咬了咬:“你找谁?要在这里寻仇打架,可是不许的。”保禄道:“找这里的一个老妈子,姓胡的。”
    汉子瞥了保禄一眼,嘀咕着“跟我来”,掀开一块油腻腻的短门帘,走了一段湿漉漉的甬道,来到了厨房,指着里头蹲在灶前烧火的老婆子:“就她一个老妈子,姓什么我不知道。”说完自去了。保禄深呼吸了几下,抚了抚胸口,走上前问道:“胡大娘?”
    那婆子扭过身子来,穿着打满补丁的破夹袄,有几处露着黑色的絮,头上包着一块脏兮兮的帕子,正如那妇人说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保禄从来没见过这样可怕的皱纹,仿佛那不是皮肤,而是雕出来的木头,眼睛、鼻子、嘴巴被密密麻麻的皱纹挤压得看不清形状,在廊下大灯笼的映衬下,仿佛是一只鬼。她扫了保禄一眼,从灶台上拿过一只烟锅,伸到灶膛里烧了烧,猛吸了一口烟,吐出长长的一条雾:“水刚烧上,喝茶要等一等。”
    保禄道:“我不喝茶。大娘,您老可姓胡?名叫春梅?”
    那婆子咳嗽了一串,往灶膛里吐了口痰,滋的一声,并不答话。
    “大娘,”保禄的声音都在颤抖,“您可认识汤普照?一个洋人,传教士。”
    那婆子明显晃了一下身子,敲了敲烟锅,指着保禄:“你是哪个?”
    “我叫保禄,是汤普照的儿子——是汤普照和胡春梅的儿子。”保禄哽咽着凑上前去,跪倒在婆子的脚下:“您是我的母亲……”保禄哭了好一会儿,也不见那婆子说话。抬起头,那婆子的眼睛里似乎也有一点光,只是面无表情:“你是我儿子?啊,好,我儿子……乖儿子……”她摸摸保禄的大胡子,“洋儿子,对,是有个洋儿子……”她突然哭了出来,“你去哪里了?”
    保禄哽咽得说不清话,那婆子上下摸他身上:“乖儿子,你带银子没有?”保禄忙把钱袋拿出来:“娘,您要什么,儿子给您买去。”那婆子指着前面:“啊,吃烟,我要吃烟,快点,买膏去,我骨头缝里痒……”说着,她撑着灶台站了起来,夺过保禄的钱袋,颤颤巍巍地往前面走。
    保禄不知所措地跟在后面,看着她买了鸦片膏,填在烟管里,就近找了台油灯,呼呼地吸了起来,两口下去,整个人瘫在地上,舒服得直哼哼。保禄看着百般不是滋味,双手抱起她——轻得如一把柴火,放在土炕上,握着她的手,痛哭了起来。
    那个汉子过来问:“这婆子是你亲人?”保禄哭道:“这是我娘。”汉子笑道:“哈,奇了!你娘名气大得很,自称广东第一个吃鸦片的,吃破了家,吃死了老公,在我这里做用人,不要工钱,做十天,吸半两膏——哎,你别瞪我,这是她自己定的规矩,不是我好心收留,她早饿死在街上了。你这娘少说吸了三四十年了,能活到现在,也是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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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20 09:36:28 | 显示全部楼层
    婆子吸够了,高兴得手舞足蹈,拉着保禄的手:“好儿子,娘很想你。你怎么不早点找娘来?你还有多少银子?都拿来,娘给你保管。”保禄擦了把眼泪:“娘,我带您走。”婆子一听,举起烟管就往保禄头上敲:“我不走!你敢带我走!”保禄哭道:“这么下去,会吸死的!”那婆子怪笑道:“吸死才好哩!”她用烟管指着保禄,“汤普照不是好东西,洋人都是坏种,他对不起我,你补偿我!银子,银子拿来!”保禄道:“银子我有,但您必须跟我走。”
    “我不走!你也不准走!”婆子猛抽了一口烟,坐了起来,摇头晃脑地,说话跟唱曲似的:“你敢走!我是你娘,你要养我,拿银子来!养老送终,吃烟,福寿膏,天底下最好的东西,拿银子来!你要孝顺我!”那汉子在旁笑道:“老婆子,恭喜啦,天上掉下个儿子来,可得抓紧喽,这是你老的福气呀!”那婆子拍手笑道:“可不是!昨晚我做梦,银子掉下来……啊,成真了!”
    保禄看着她胡闹,只是一味哭泣,不知道是哭母亲悲惨,还是哭自己可怜,找了多少年的娘,已经成了这样。过了不知多久,隐约传来悠长的号角声,保禄知道,这是船上的水手在通知即将开船。保禄抬头望望天窗,天已经微微亮了,一夜都过去了。
    他轻轻推了推迷糊的母亲:“娘,您真不肯跟我走?”婆子挥舞着烟管大叫:“不走!谁他娘也不准走!”保禄脸色忽然冷峻了下来,长出了一口气,跪在地上,用力磕了三个头,额头上顿时鲜血淋漓:“既然如此,娘!儿子就做个不孝子吧!我走了!”婆子大惊,连那汉子也大惊:“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儿子?不管自己老娘了!这是忤逆的畜生!”
    “随便你们怎么说,我必须走!”保禄擦了一把额头的血,对着母亲最后喊了一声:“娘!保重!”转身便去,一脚踹开门板,跳到街上,辨清了方向,用尽全力往码头狂奔。他一边跑一边掉泪,船上的号角声也一阵响过一阵,每跑一步,便离这片土地远一步。他的肺要炸了,腿要断了,嗓子要裂了,恨不能肋生双翅飞过去,终于,大船起锚的那一刻,他来到岸边,大喊道:“等等!”
    在一片咒骂和抱怨声中,保禄上了船,将那包黏在一起的冰糖葫芦递给穗哥儿,穗哥儿抱着他的腰大哭:“急死我了,你去哪儿了,你要不来,我可怎么办!”保禄此时畅快无比,脸上血汗与泪水交加,如雨般往下淌,摸着穗哥儿的脑袋:“不要哭,要笑,要笑。”
    大船离岸越来越远了,东方的天边露出了太阳的边缘,码头,城池,山,这片土地,渐渐清晰起来,也渐渐缩小,似乎能将这一切放在指甲盖上。马戛尔尼端着两杯茶来到甲板上,递给保禄一杯:“他们说要去找你,我说不用,你一定会赶上船的。”
    保禄喝了口茶:“先生,我们下一站在哪里停?”
    “爪哇。”
    “那里有可靠的人吗?我想寄些东西。”
    “有我国的商会,你要寄什么?寄给谁?”
    “我所有的钱,寄给广州的一个妇人。”
    “没问题,我帮你办。”
    “马戛尔尼先生,回西洋了,我能做些什么?”
    “你能做的太多了,全欧罗巴所有的科学会、天文馆、研究院会排着队请你去演讲,你可以写书,可以教学,或者在宫廷里做国王的参谋,你是个罕见的人才。不过,汤先生,你在中国活了半辈子,真的舍得离开吗?我才来了几个月,就已经深深地爱上他们的茶叶和食物了。”
    太阳升得老高了,烤得身上火辣辣的。保禄望着那片金光笼罩下的、混沌的、沉重的土地,用拉丁语念了段经文:“天主要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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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22 09:46:08 | 显示全部楼层
    不可信的结尾
    一声响亮的啼哭,莲香顺利生下第三胎,是个儿子,头两胎都是女儿。胡子花白的阿难高兴得老泪横流,抱着孙子不肯撒手,又装腔作势地教训了瑞哥儿一顿,要他做生意要勤谨,为人要忠厚,要敬天敬神,东拉西扯地说了一通没用的。夜深人静了,他从柜子里取出那幅陈洪绶的自画像,已经烧了一角——当年他在藏鼎山地道里捡到的,应该是娄禹民遗落的——挂在墙上,焚了香,磕了头,想着他的陶先生,说了许多话。
    半个月后,乔家正忙着筹备办满月酒,官府贴出告示,三个月内不许举办婚丧嫁娶及各种宴乐之事。原来,乾隆驾崩了。这个皇帝活了八十八岁,自古以来的帝王中,罕有比他更长寿的。世道依然在变化,和任何一个上了岁数的老人一样,阿难也常念叨:一切都越来越差劲,远不如我年轻的时候。比如,他常去说书的龙泉茶馆,一壶茶,从三文涨到八文,茶叶从一握减为一撮,茶客们抱怨,掌柜也抱怨,如今国库吃紧,赋税加重,什么都贵,行行都不好过。
    没多久,茶馆掌柜病逝,家人要做回务农的营生,阿难果断卖了村中老宅,盘下了龙泉茶馆,瑞哥儿成了新掌柜,加上他帮衬着说书,生意倒也兴隆。接手龙泉茶馆的事,还有个小风波。最开始,阿难本已交了定金,谁知第二天,掌柜家人又把银子退了回来,说王家开了两倍的价钱——王家,就是王周士家。王周士死后,他儿子继承了衣钵,已是苏州名手,想把茶馆改成弹词会馆。阿难坐不住,紧急凑了一笔钱,好说歹说,掌柜家人看在多年的情分上,终于和他打了契约。
    说起来,王周士死得很惨。藏鼎山麒麟事件后的第二天,王周士在织造府行宫表演弹词,乾隆心绪很差,待王周士唱完,问了他一句:“你信不信世上有麒麟?”王周士不假思索地说信。乾隆让他仔细想想再回答,王周士仔细想了想,依然说相信,世上不仅有麒麟,还有龙和凤凰。乾隆冷着脸,命几个武将上前,活活把他打死了——纪昀当时就在边上看着,一句话没说。
    阿难认识的老主顾死得差不多了,几乎每天都能听到谁谁去世的消息,只有小周巡检还天天来——他早不当差了,巡检的缺租了出去,给大儿子捐了个监生,又花了上千两银子,谋了个陕西的知县。多年钻营,他家业颇大,住在乔家在城里的旧宅,安稳做他的财主。他每天揣着个紫砂壶来到茶馆,自带茶叶点心,只花个开水钱,但听完说书,给起赏钱来极阔绰,少说也有三四钱银子。
    阿难知道,他每天来,听自己说书还在其次,看莲香才是主要目的。莲香过日子节俭,茶馆里只请了一个小二,又接来自己的老娘何姑打下手。何姑看不得小周巡检,只肯在后厨帮忙,大堂里,莲香亲自跑前跑后,陀螺一样忙个不停。她叫小周巡检“周大爷”,每次热情地叫“周大爷来啦”,小周巡检就笑开了花。莲香生了儿子后,小周巡检送了一只足有三斤重的金锁,坠得孩子抬不起头来,照例,他对外只说和孩子爷爷有交情,所以才送重礼。
    阿难不太喜欢小周的为人,不过也感动于他对骨肉的真情,这还称得上是个人,再说,旧识老死殆尽,就剩下这一个老伙伴了,所以时常也与他闲谈喝酒,解解闷儿。
    乾隆最后一次南巡时,小周巡检也参与了藏鼎山之战,他心眼儿多,趁乱往自己腿上扎了一刀,佯装战伤的,躲在后头呐喊,并不冲锋陷阵。等歼灭了八卦教叛党,他主动向巡抚讨功,官升三级,但很快被一个手下举报冒功,巡抚又把他黜回原职,弄了一场灰头土脸。不过,他当时亲眼见识了麒麟。阿难之后多次讲《麒麟记》,他都忍不住插嘴:“对!真有麒麟!我见过!苏州人杰地灵,神兽也爱来我们这儿的。”
    私下里,他得知阿难当日并未亲眼见到,惋惜得直拍大腿:“你啊,没福!那真是千年不遇的盛景,所有人,乾隆爷,衍圣公,都惊呆了,那麒麟在天上飞了好久,嘭的一下,化为五彩祥云,消失了!紧接着,云彩流动,在天上拼成了四个大字:国运昌隆!”
    阿难笑得前仰后合:“真可惜,我没见到。”
    小周巡检捋捋胡子:“不过呢,也有人传言,那麒麟是假的——咱们年轻的时候,你记得吧?苏州不是也出现了一只麒麟吗?肯定是同一只了。当年就有人说那麒麟是人造的,自然,后来这只也有人怀疑。但怀疑有什么用?没证据啊。但我们——”他指指自己的眼睛,“山底下几千人,眼睁睁看着那麒麟飞了天,化成了祥云,这怎么说?所以啊,老乔,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这话一点不假。自从我见了麒麟,读书的境界也高了,看《山海经》,里头那么多怪物,太真切了!我看《西游记》《封神演义》,觉得真实无比呀!”
    阿难问他:“前些年朝廷编书,那些违禁的小说,你都保存着呢?”小周巡检得意地笑道:“这是功在千秋的事,我当然保存着。”他凑近了说,“不瞒你,我在家里挖了个大窖子,弄了些木架,把那些禁书都放在里头,光樟脑球就用了几百斤,地上、墙角都墁了砖,防止老鼠打洞。”阿难由衷地抱拳道:“老周,你这件功德真心了不得。当年把选书的差事交给你,真是对了。换第二个人,也做不到你这个份上,说明你是真的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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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22 09:46:32 | 显示全部楼层
    小周巡检连连点头:“可不么!我是真的喜欢!整个苏州,去他妈的,整个江南,整个大清,谁有我读的小说多?别怪我唐突,老乔你读的也未必有我多。我这辈子,花在搜购小说上的钱,够买下一个拙政园了。我这一生,正所谓——”他摇头晃脑地说,“浮沉宦海如鸥鸟,生死书丛似蠹鱼。可惜啊——”
    “可惜什么?”
    “可惜我是驴粪蛋子表面光,”小周巡检搓搓双手,厾了厾脑门儿,“只会读小说,这双手,这脑子,没那个本事写。我也试过,写得一塌糊涂,丢人现眼,都烧了。可是我又不甘心,只读不写,到底不过瘾。倒是你老兄,自己编故事自己说,这些年,也留下不少稿子罢?”他挤挤眼睛,讪笑道:“老乔,我早想跟你商量了,你这些稿子与其敝帚自珍,何不编出来刊印成书,流芳百世?钱你不用担心,我有,他妈的,用最好的刻版,最好的纸张,最好的装帧,咱弄出来!”
    阿难笑道:“我那些都是不入流的东西,给老百姓说着玩儿的,还是不要灾梨祸枣了。”小周巡检急得使劲摇头:“什么话!咱们老实说,你说的那些书,也不是谁都能明白的。你是继承了你师父的路子,那叫什么,微言大义!市面上那些小说,都是什么玩意儿?你情我爱的,你愁我伤的,浅斟低唱抖搂肚里仨瓜俩枣的,故弄玄虚显摆自己见识超人的,我读的太多了,都该擦了屁股!听我的,刊印出来——当然,既然是我出钱,我的名字也得写上去,你在左,我在右,不委屈你老兄罢?”
    阿难最终没有同意,小周巡检悻悻地去了。其实,自从和保禄分别后,阿难在说书之余,一直在写故事。他牢记赵敬亭的教诲,身体力行“钩人”的使命,把这辈子经历过的风风雨雨,编排缝缀,几分虚构,几分实录,又佐以父亲的日记、陶铭心的日记,以及各种见闻,写成了一部小说——几年前就写完了初稿,年初刚修改完毕,藏在床头的箱子里,书名定为《麒麟》。
    他也想刊印出来,但一来要花费不少钱财;二来书中内容多有犯禁之处,尤其是涉及乾隆的内容,太多不敬之语,当今的嘉庆皇帝要追究起来,后果不堪设想;三来书中许多人物的后代还在世,虽然用了化名,但还是会有麻烦。种种考虑,让他按下了这个念头,想着先家传数代,以后遇着时机再流布。
    经过数年经营,乔家渐有中兴之象,在茶馆后面买下了一座大宅,阖家人衣食无忧。天有不测风云,孙子八岁这年,背上长了个疮,初时只有指甲大,家人不以为意,只说是热毒,贴了几天膏药,这疮越发大了,疼得孙子日夜啼哭,动也动不得。再请大夫来看,用了多少药,如泼在地上,一点效果也没有,疮大如拳,露着骨头和烂肉,惨不忍睹。乔家上下寝食难安,花了大把银子,把江南一带有名气的大夫请了个遍,个个束手无策。
    眼看孙子饮食不进,面黄肌瘦,只是等死。经一个热心的茶客提醒,阿难想起一个人来,说起来,他和这人还有点交情,领教过他的神通,如今他已经一百多岁,还在苏州生活——这人便是张半仙。
    家人都说阿难是病急乱投医,这张半仙有名的是算卦占卜,从没听说他有行医看病的本事。但阿难笃信他会有办法,携了重礼,去拜访张半仙。张半仙做张做智地说不懂医术,经不住阿难恳求:“张爷爷,您老就去看看,看不得病症,至少看看孩子的命,若说他命该当绝,我们家也不费力了,给他准备后事就完了。”说完在地上嘣嘣磕头。张半仙叹气道:“你们为人父母的,真是活讨罪受。罢了,我跟你去看看。”
    张半仙看了这孩子的疮,不望闻问切,反而将耳朵凑上去听了听,叹道:“这疮我治不得。”莲香和瑞哥儿一听,顿时号啕起来。张半仙又道:“不过这疮,我是见过的。这种疮叫蛤蟆疮,和一般的疮不一样,它没有腐臭味,但有声音,你们离近了听,会听到呱呱声,跟蛤蟆叫似的,那是脓血在里头激荡哩,所以叫蛤蟆疮。这疮在医书上没有记载,所以大夫没法子治。我师父当年就得过这病,差点死了。”
    阿难忙问:“差点死了?所以说还是治好了?”张半仙点头道:“治好了,但跟医术无关,只需要一样药材,这药材市面上也有卖,便是灵芝。但需要的是千年的灵芝,这可就难找了。我师父当年在终南山修行,自己采药,弄了一朵,病重时,让我死马当活马医,将那千年灵芝磨成粉末,撒在疮口上,没几天就痊愈了。如今要找千年灵芝,可就难喽。”
    阿难拜谢道:“多谢张爷爷,既然有法子治,找遍全国也要买一只来。”张半仙皱眉道:“我略微有点印象,那个做巡检的周家,他爷爷好像有一只老灵芝,说六百年还是八百年的,当年我给他算命,他拿出来跟我炫耀来着,这是他们家的传家宝。不行你去问问他家,不管花多少钱,买过来,我想,也不一定是千年灵芝,六八百年的大概也有些效用。”
    莲香忙恳求阿难:“爹,您老和周大爷亲近,劳烦您老去跟他求求情罢,这茶馆,这宅子,咱们都可以抵了,只要他肯卖灵芝。”
    阿难道:“自然我去。”
    送走张半仙,阿难急匆匆来到周家,小周巡检正在廊下逗弄一只绿毛鹦鹉,见阿难来了,忙请进屋里让茶。阿难端起茶杯,忽然怔住了,眼珠子转了转,缓缓呷了口茶,并不着急了,将茶杯一放,笑问:“老兄怎么好久不去茶馆了?我心里挂念,就来看看。”小周巡检笑道:“之前小犬回来了,任上的账目出了些岔子,朝廷要查办他。为这件事,到处去打点求情,千幸万幸摆平了,忙得我也病了,这两天才好,还说下午去茶馆坐坐,正好老兄来了,多谢老兄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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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22 09:46:54 | 显示全部楼层
    阿难又瞎扯淡了一番,冷眼瞧小周,他倒有些坐立不安,终于,他开口了:“乔兄,听人说,家里的小孙子生病了?”阿难摆摆手:“不是什么大病,生了个热毒疮,已经快好了。”小周巡检皱皱眉头:“快好了?唔……那就好。”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小周巡检又问:“听相熟的大夫说,令孙那疮很罕见,是治不好的绝症,怎么突然就好了?”阿难环顾了一圈大厅,笑道:“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乔家也阔过,不然老兄住的这宅子也盖不起来,后来虽没落了,但我爹还留了不少宝贝,其中有一朵千年灵芝,昨儿个将这灵芝磨成粉,给孙子敷上,今早疮口就愈合了,刚才还吃了两大碗饭哩。”小周巡检的脸上现出无比惊讶的表情,哼了一声,垂头不语。
    阿难喝光了茶,猛然起身,将茶杯往地上一摔,指着小周巡检大骂:“你这个老不死的奸贼!算计到我头上了!你是什么蛇蝎心肠,那是你的亲外孙!你怎么忍心害他!”小周巡检满面通红,嘴唇哆嗦了起来:“老乔,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啊!”
    阿难上去,啪啪抽了他两个大嘴巴,家仆上来劝,被阿难一拳打破了鼻子,他揪住小周巡检的辫子,一边凿他脑袋,一边啐他:“老王八!还不承认!要让莲香来骂你么!”小周巡检被打得狼狈,好不容易挣脱开,连连作揖:“乔兄息怒,乔兄息怒!”他忙唤家仆去取灵芝,立刻送去乔家。
    阿难要走,小周巡检赶紧拦住:“老兄,不要急,只要敷了灵芝,外孙没有性命之忧,那本就不是什么大病!”阿难冷笑道:“我当然不急!他死了,你也别想活,我杀了你这老王八,再去自首!”小周巡检满面羞惭,只得跪下给阿难磕了个头:“老兄,原谅我一时鬼迷心窍!”
    阿难恨道:“你到底为个什么?那是你的外孙啊!”
    小周巡检长叹一声:“我当然疼他,让孩子受这些苦,我以后也打算好好补偿他的。我……我是为了你床头的那部书啊……”
    “啊?”
    “老乔,你藏在床头的那部书,我是知道的,茶馆的店小二告诉我的。我早就说过,这辈子,我最不甘心的就是自己写不出故事来,我挣下这么大的家业,死了也带不走,除了我儿子,谁还记得我?我想留个名啊!我又不是什么大将军、大名士,想留名,最好的法子就是有一部传世的书!张半仙是我娘家的远房大伯,我先派人提醒了你,再买通了张半仙,让他给你指点了灵芝的法子,引你来求我,我都计划好了,等你来要灵芝,我就给你,不要钱,只要你那部书……”
    阿难一时间哭笑不得,朝他脸上啐了一口:“不要脸的老贼!你这么干,知不知道我可以去官府告你?”小周巡检噘噘嘴巴:“我倒不怕你告我,我儿子也是官,我也有钱,官府不会为难我……我只怕你珍惜那部书,哪怕赔上孙子的性命,也不肯给我,那我就没法子了。毕竟,我也不忍心让自个儿外孙死……他那疮,就是常见的热毒疮,我听说了,买通许多名医,让他们敷衍着治,不能好,也不能坏下去。我告诉他们了,若弄出个意外,我要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阿难叹道:“你啊,幸亏没本事写故事,就你这套心肠,能写出来什么样的故事?白白毒害了人家子弟!”小周巡检哭丧着脸:“都怪我,怪我自作聪明!可我真的想留个名……我这辈子,什么都没干成……”一时间,阿难对他无比同情,心里苦笑:你住这样的豪宅,奴婢成群,家财万贯,竟然说这辈子什么都没干成,让那些贫苦人家作何感想?但我又能理解,你一心想做个小说家,却没才华写出好故事,纵有泼天的家私,心里到底不满足。
    想了想,阿难道:“你别哭了。那部书就送给你,我不要了。”小周巡检大惊道:“什么?你不要了?”阿难道:“只是现在不能刊印,你看了就知道了。以后,让你儿子,或你孙子,用你的名字印出来罢。”小周巡检摆手:“不,用咱俩的名字!我可不能独擅其美!”
    阿难哈哈大笑了起来,笑中含悲:“真是可笑,还不能独擅其美。我告诉你罢,我真的不在乎,就用你的名字!”说完,他甩手而去。小周巡检恭敬地送他出去,又问:“老乔,你怎么知道整件事是我盘算的?”阿难瞥了他一眼,冷笑道:“老周,知道什么叫‘观于海者难为水’么?这是《孟子》里的话,你也读读圣贤书罢!我,我老师,我那么多亲友,被盘算了千百次,哪一次不比你这一出更阴险,更隐秘?就你这点小伎俩,还想瞒我呢!”
    回到家中,孙儿的疮口已经用灵芝粉敷上了,气息也平稳了,脸上有了血色,莲香和何姑在供奉的菩萨像前不住地谢恩,瑞哥儿也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要亲自去给小周巡检磕头谢恩。阿难微笑道:“你去罢,另外,帮我送件东西去。”
    瑞哥儿抱着那个木箱,来到周家,刚进大门就开始磕头,小周巡检大愧,连忙扶起。瑞哥儿把箱子给了他:“我爹让我送给大爷的。”千恩万谢后,瑞哥儿别去了。
    小周巡检迫不及待地来到书房,取出那部书的文稿,已用针线缀在一起了。他吩咐家人不许打扰,不吃饭,不睡觉,花了一天一夜,看完了这部《麒麟》,真个是心惊肉跳:“果然不能印出来!但写得真是好看,他妈的,乔阿难是个高人。写我爹和我的笔墨,不好,回头删掉。反正先留着罢,以后改了天,换了日,再扬我的名!”
    他抚摸着封皮,拿起毛笔,蘸饱了墨,在“麒麟”二字旁边,郑重地写下自己的大名:周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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