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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斯蒂芬.金作品《它》(完结),纯真与恐怖的绝佳组合,弟弟惨死在下水道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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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2024-8-24 15: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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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6-7 08:29:48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不确定,”基恩先生说,“我又没有守在那里算。我想就他觉得可以信任的人吧。”

    “他可以信任的人。”我喃喃自语,声音有点干。

    “是呀,”基恩先生说,“德里人嘛,你知道,有种的人不多。”他说完这个老笑话就笑了。

    “布拉德利帮造访拉尔隔天,我十点左右去他店里找他帮忙,看我送洗的底片好了没——那时梅琴还卖相机和冲印相片——但拿到相片后,我又跟他说我也想买温切斯特猎枪的子弹。

    “‘小子,你也想打几枪是吧?’拉尔将子弹递给我,一边问道。

    “‘是啊,说不定还能解决几个浑蛋呢。’我说,说完我和他都笑了。”基恩先生笑着猛拍他细瘦的大腿,仿佛这依然是他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一样。他弯腰向前,拍了拍我的膝盖说:“小伙子,我想说的是,话很快就传开了。德里很小,你知道。只要讲给对的人听,话就会传出去……懂吗?要不要再来一颗甘草糖?”

    我伸出麻痹的手指拿了一颗。

    “愈吃愈胖。”基恩先生说完呵呵笑了。他忽然显得老态龙钟……老到极点,双光镜滑下消瘦的鼻梁,脸颊的皮肤又紧又薄,挤不出皱纹。

    “隔天我带着手枪到我店里,鲍勃·坦纳——我之后的助手都没有他勤快——也带了他老爸的猎枪来。十一点左右,格里高利·科尔进来买汽水,腰带上就插着一把柯尔特点四五手枪!

    “‘可别打到自己的鸟蛋啊,格里。’我说。

    “‘我大老远从米尔福德的森林里赶过来,而且他妈的还宿醉,’格里高利说,‘我猜日落之前应该可以打掉某人的鸟蛋吧。’

    “下午一点半左右,我在店门口挂上写着马上回来,请稍待的告示牌,然后带着手枪走到店后头的理查德巷。我问鲍勃·坦纳要不要一起来,他说他最好先把艾默森太太的药搞定,然后再和我会合。‘留个活口给我,基恩先生。’他说,但我说我不敢保证。

    “运河街上几乎空空荡荡,没有人也没有车,只偶尔有货车经过。我看见杰克·潘奈特过马路,两手各拿着一支步枪。他遇见安迪·克里斯,两人一起走到战争纪念碑遗址所在地的长椅旁,你知道,就是运河潜入地底那里。

    “佩蒂·凡内斯、艾尔·内尔和吉米·戈登都坐在法院外的台阶上,从篮子里拿三明治和水果吃,交换彼此喜欢的食物,就像学校里的小孩一样。他们身上都带着武器。吉米·戈登那把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的春田老枪看起来比他个头还大。

    “我看见一个小孩朝一里坡走,应该是扎克·邓布洛吧,就是你死党——后来成为作家的那位——的父亲。基督科学书屋的肯尼·波顿在窗边说:‘你最好赶快离开,孩子,这里就要枪战了。’扎克看了他一眼,立刻拔腿就跑。

    “附近到处都是男人,带着枪站在门口,坐在台阶上或看着窗外。格里高利·科尔坐在门口,点四五手枪放在腿上,二十多发子弹有如玩具兵摆在他身旁。布鲁斯·杰格麦尔和瑞典佬奥拉夫·特拉门尼斯站在毕朱电影院门口遮檐的阴影底下。”

    基恩先生看着我,但穿透了我。他的目光不再尖锐,而是带着回忆的迷蒙,有如想起生命最快乐的时光一般温柔。或许是他击出了第一个全垒打,钓到了第一条大得值得留下的鳟鱼或第一次躺在女人身旁。

    “我记得我听见风声,小子,”他梦呓般说,“我记得听见风声和法院的钟敲了两下。鲍勃·坦纳走到我身后,我紧张得差点轰掉他的脑袋。

    “他向我点点头,接着便穿过马路走到凡诺克干货店,身后拖着影子。

    “你心想两点十分了,可是什么都没发生。两点十五、两点二十,你一定以为大家都会如鸟兽散了,对吧?可是没有。大家都待着没走,因为——”

    “因为你们知道他们一定会来,对吧?”

    他眼睛一亮,有如听到学生的答案很满意的老师。“没错!”他说,“我们都知道。没有人说,也不需要说。没有人说‘好吧,我们就等到二十分,要是他们还没来,我就得回去工作了’之类的话。所有人都按兵不动。两点二十五分左右,那两辆车出现在一里坡,从路口拐了过来。两辆车一红一深蓝,康克林兄弟、帕特里克·科迪和玛丽·豪瑟坐雪佛兰,布拉德利兄弟、马洛伊和凯蒂·唐纳修坐在凯迪拉克La Salle上。

    “他们顺利经过路口,但艾尔·布拉德利忽然猛踩刹车,让后头的科迪差一点儿撞上他。街上太静了,艾尔立刻察觉事有蹊跷。他是头野兽,而四年鼬鼠般的逃亡生活让他变得非常警觉。

    “他打开车门,站在踏板上左右张望一番,接着朝科迪做了个撤退的手势。科迪问说:‘怎么了,老大?’我听得清清楚楚,那天我只听见他们说了这句话。我还记得看见阳光一闪,是小镜子的反光。豪瑟那小妞正往鼻子上扑粉。

    “就在这时,拉尔·梅琴和他的帮手毕夫·马洛从店里跑出来。‘手举起来,布拉德利,你们被包围了!’拉尔大吼。布拉德利还来不及转头,拉尔就开始扫射了。起初没打中,但不久便击中布拉德利的肩膀。弹孔立刻冒出鲜血,布拉德利抓住车门边钻进车里,打挡倒车。所有人开始疯狂开枪。

    “枪战大约四五分钟就结束了,但感觉很久、很久。佩蒂、艾尔和吉米坐在法院台阶上没有起身,直接朝雪佛兰车尾扫射。我看见鲍勃·坦纳单膝跪地,拿着老步枪不断上膛滥射。杰格麦尔和特拉门尼斯在电影院遮檐下对着凯迪拉克的左边车身开枪,格里高利·科尔站在水沟里,双手握着点四五自动手枪,飞快扣动扳机。

    “街上大概有五六十人同时射击。拉尔·梅琴事后在他店面砖墙上挖出三十六个弹壳,而那时枪战已经过了三天,几乎所有人都用袖珍刀挖走一颗弹壳当作纪念品了。枪战最激烈的时候,感觉就像马恩河会战一样,梅琴店面的窗户都被枪击震碎了。
  • TA的每日心情

    2024-8-24 15: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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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6-7 08:30:01 | 显示全部楼层
    “布拉德利将车子掉转一百八十度,虽然动作很快,但等他转完圈,四个轮胎都被子弹打爆了,车头灯被击碎,风挡玻璃也没了。爬行耶稣马洛伊和乔治·布拉德利在后座窗边向外开枪,我看见一发子弹击中马洛伊的脖子,打出一个大洞。他又开了两枪,随即双臂瘫软,整个人摔出车窗外。

    “科迪想要掉转车头,结果撞上凯迪拉克的车尾。走到这一步,孩子,他们已经没戏唱了。雪佛兰的前挡板和凯迪拉克的后挡板卡在一起动弹不得,他们不可能驾车逃逸了。

    “乔·康克林从后座出来,站在路口中央,双手各拿着一把手枪,开始疯狂滥射,朝杰克·潘奈特和安迪·克里斯开枪。两人从长椅摔落到草地上,安迪不停大喊:‘我中枪了!我中枪了!’其实他几乎毫发未伤,他们俩都是。

    “乔·康克林将手上两支枪的子弹都打完了才中枪。他的外套向后甩,裤子像被看不见的缝纫女工扯动似的往上拉,头上的稻草帽飞掉了,露出他中分的头发。他将一支枪夹在腋下,想帮另一支枪装子弹,结果被某人从下方射中了双腿,应声倒地。肯尼·波顿事后宣称是他击毙乔的,但没办法证实,任何人都有可能。

    “乔的弟弟卡尔跟着走出来。乔倒下不久,他也头部中弹,有如一吨砖头似的重重倒在地上。

    “玛丽·豪瑟走出车外,可能想投降吧,我不晓得。她的右手仍然拿着帮鼻子扑粉的化妆镜。我记得她在尖叫,但几乎听不见,因为周围枪林弹雨。化妆镜从她手中弹开,玛丽想躲回车里,可是臀部中了一枪,但还是勉强挣扎着爬回车内。

    “艾尔·布拉德利拼命掉转车头,最后总算让车子挣脱了。他开了三米左右保险杆才掉下来。

    “所有人拼命开枪,车窗都被击碎了,一块挡泥板掉在马路上。马洛伊的尸体挂在车外,但布拉德利兄弟还活着。乔治从后座开枪,他的老婆死在他身旁,一只眼睛被打穿了。

    “艾尔·布拉德利将车开到大路口,接着便冲上人行道停住了。他离开车子,开始朝运河街跑,结果被打成了蜂窝。

    “帕特里克·科迪从雪佛兰下来,似乎打算投降,没想到却从腋下的枪套里掏出一把点三八手枪。他似乎开了三枪,毫无目标地乱射,接着衬衫便起火撕裂了。他身体贴着雪佛兰的车身往下滑,跌坐在脚踏板上。他又开了一枪,据我所知只有那一枪打到了人。子弹击中某个东西,反弹擦过格里高利·科尔的手背。后来科尔每回喝醉就会炫耀手上的伤疤,直到有人——可能是艾尔·内尔——将他拉到一旁,跟他说最好别再讲布拉德利帮的事情,他才不再提起。

    “玛丽·豪瑟再次下车,这回肯定想投降,因为她高举双手。我想当时没有人想杀她,但车外枪林弹雨,她走出来正好遇上。

    “乔治·布拉德利逃到战争纪念碑旁的长椅边,被人用猎枪打爆了脑袋,倒在地上一命呜呼,裤子都尿湿了……”

    我从罐子里又拿了一颗甘草糖,几乎没察觉自己在做什么。

    “所有人继续朝车子开枪,过了一分钟左右才放慢下来,”基恩先生说,“男人一旦杀得兴起,就很难平复。这时,我转头看见苏利文警长站在法院台阶上,内尔他们后面,拿着瑞明顿步枪朝被打烂的雪佛兰猛射。别相信其他人说的,说警长当时不在现场。我诺伯特·基恩在这里告诉你,他当然在。

    “停火之后,那两辆车已经不成形了,变成两堆废铁,碎玻璃散落一地。大家开始朝车子走去,没有人开口,四下只听得见风声和鞋子踩到碎玻璃的声音。就在这时,有人开始拍照了。记住一件事,孩子,只要有人开始拍照,就表示事情结束了。”

    基恩先生看着我,椅子前后摇晃,拖鞋轻轻敲着地板。

    “德里《新闻报》的报道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儿。”我只能这么说。针对那天的事件,报纸头条只写着“州警和联邦探员联手,激战击毙布拉德利帮成员”,副标题是“地方警力提供支持”。

    “那还用说,”基恩先生开心地笑着说,“我亲眼看见《新闻报》发行人麦克·劳克林朝乔·康克林打了两轮子弹。”

    “天哪!”我呢喃道。

    “还要吃甘草糖吗,孩子?”

    “够了,”我舔舔嘴唇说,“基恩先生,事情闹得这么……这么大,怎么可能盖得下去?”

    “不是掩盖,”他说,似乎很意外我会这么说,“只是没有什么人提起,而且老实讲,有谁在乎?那天中枪的又不是总统或第一夫人。这就跟打死疯狗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干掉它们,就会被它们干掉。”

    “那两个女的呢?”

    “都是婊子,”他漠然地说,“再说,这件事发生在德里,又不是纽约或芝加哥。发生在哪里就和发生了什么一样重要,孩子。这就是洛杉矶地震死了十二个人会上头条,中东某个蛮荒国家有人杀死三千个人不会被人知道的原因。”

    再说,这件事发生在德里。

    我之前就听过这说法,我想要是再往下问,应该还会听到……不断听到。他们说这话的语气,就像在对智障讲话。就像你问他们为什么人走路会贴在地上,他们回答“因为重力”一样,仿佛这是人人都能了解的自然法则。当然,最糟的是,我真的了解。

    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诺伯特·基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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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8-24 15: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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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6-7 08:30:14 | 显示全部楼层
    “枪战开始之后,您看到过任何您不认识的人吗?”

    基恩先生的答案来得飞快,让我体温瞬间降了十摄氏度,起码我这么感觉。“你是说小丑吗?你怎么会知道他的,孩子?”

    “哦,我听人家说的。”我说。

    “我只瞄到他一眼。枪战升温之后,我就很投入了,只四下张望过一次,看见他就站在毕朱电影院的遮檐底下,在那些瑞典佬身后。”基恩先生说,“他穿得完全不像小丑,身上一件农夫围兜,底下是棉质衬衫,不过脸和小丑一样上了白色油彩,还有一张血盆大口,加上一撮一撮的假发,你知道,橘色的,感觉很滑稽。

    “拉尔·梅琴从来没见过那家伙,但毕夫见过。只是毕夫一定糊涂了,因为他以为小丑是在左边公寓的某扇窗户后头,可是我问吉米·戈登——他后来死在珍珠港,你知道,和船一起沉的,我记得是加利福尼亚号——他却说小丑站在战争纪念碑后面。”

    基恩先生摇摇头,微微一笑。

    “人遇到大事的反应有时很可笑,他们事后记得的事情有时更可笑。你会听到十六个版本,没有两个完全吻合,例如小丑拿的枪——”

    “枪?”我问,“他也开枪了?”

    “是呀,”基恩先生回答,“我记得瞄到他的时候,他手上好像拿着温切斯特连发猎枪,但我后来才察觉应该是我自己这么觉得,因为我拿的正是温切斯特猎枪。毕夫·马洛以为小丑拿的是瑞明顿,因为他拿的是瑞明顿。我问吉米,吉米说小丑拿的是老式春田枪。很有趣吧,嗯?”

    “是很有趣,”我勉强挤出回答,“基恩先生……你们难道不会好奇一个小丑怎么会出现在那里吗?尤其还穿着农夫的围兜?”

    “那还用说,”基恩先生说,“出现小丑是没什么,你知道,但我们当然觉得很好奇。大多数人认为那家伙想插一脚,但不想被人认出来。也许是镇议员,例如霍斯特·米勒,甚至是崔斯·纳格勒,当时的镇长。也可能是专业人士,不想暴露身份,例如医生或律师。穿成那样,就算是我老爸我也不认得。”

    他说完轻轻一笑,我问他笑什么。

    “也可能他真的是小丑,”他回答,“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埃斯蒂乡村市集的时间比现在早得多。布拉德利帮丧命时,正好是市集的最高峰。市集有小丑,也许其中一个听说我们这里有好玩的,就决定来凑热闹。”

    他朝我干笑一声。

    “我差不多说完了,”他说,“但我想再告诉你一件事,因为你看起来真的很感兴趣,而且听得很专注。这件事是毕夫·马洛十六年后说的。我们在班戈的派洛特酒吧喝啤酒,他忽然就讲出来了。他说小丑几乎整个人从窗户探出来,他不敢相信他竟然没摔出来。小丑不只探出头、肩膀和手臂,毕夫说他连膝盖都在窗外,整个人悬在半空中,一边往下射击布拉德利帮的车,一边咧开血盆大口狂笑。根据毕夫的说法,‘他简直就像盒子里蹦出来吓人的小丑。’”

    “好像飘在空中一样。”我说。

    “是呀,”基恩先生说,“毕夫还说了一件事,说那件事在枪战之后困扰了他好几个星期,他很想告诉别人,但就是到了嘴边说出不来,宛如停在皮肤上的蚊子或飞蠓。他说他有一天晚上起床小便的时候,终于明白那家伙是什么了。他一边对着马桶撒尿,一边胡思乱想,忽然想到枪战发生在下午两点二十五分,太阳当空,但小丑却没有影子,完全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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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8-24 15: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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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6-8 09:00:0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 末日大战

    威廉最早到。他坐在阅览室门口进来的扶手椅上,看迈克接待那天晚上的最后几名读者——一名老妇人抱着好几本平装本怪诞小说,一名男子拿着一本讲述美国南北战争的历史巨著,还有一个瘦巴巴的小伙子想要借一本塑料封面一角贴着“限借七日”标签的小说。威廉发现那本小说是他的最新作品,却一点也不意外或惊喜。他觉得自己已经过了惊喜的年龄,而意外只不过是信以为真但终究是梦的现实。

    一位漂亮女孩穿着用金色大别针别住的苏格兰裙(天哪,威廉心想,我好久没有看到这种裙子了,难道又开始流行了?),将零钱投进复印机里,复印抽印本,一边望着柜台后方的大摆钟。所有声音都如图书馆该有的一样柔和,一样舒服:鞋底和鞋跟轻轻踩在红黑两色油毡地板上的吱嘎声、时钟单调的嘀嗒声,还有仿佛猫咪喵呜叫的影印声。

    年轻女孩影印完毕,开始整理印好的纸页。拿着威廉·邓布洛小说的男孩走到她面前。

    “玛丽,你把影印好的东西放在桌上就好,”迈克说,“我会处理。”

    她露出感激的微笑:“谢谢你,汉伦先生。”

    “晚安,玛丽。晚安,比利。你们两个赶快回家吧。”

    “小心点,否则妖怪就会……来抓你!”瘦小子比利一边唱着,一边占有似的搂住女孩的纤腰。

    “呃,我想妖怪不会要你们这两个丑八怪的,”迈克说,“但还是小心点。”

    “我们会的,汉伦先生。”玛丽认真回答,轻轻捶了男孩肩膀一拳。“走啦,丑八怪。”她说完咯咯笑了起来,瞬间便从一个还算迷人的美丽高中女生变成充满活力又不笨拙的十一岁女孩,就像当年的贝弗莉·马什……两人走过他面前,威廉被她的美丽深深撼动……同时觉得恐惧。他很想上前告诉那个男孩,叮咛他走有路灯的马路回家,听见有人说话不要转头张望。

    先生,溜滑板怎么可能小心,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说,威廉露出大人才有的遗憾微笑。

    他看见男孩帮女孩开门,两人走进连廊,身体贴得更近了。威廉敢用比利夹在腋下的那本小说的版税打赌,那男孩会在推开大门之前偷吻女孩。不吻就是笨蛋,比利小子,威廉心想,平安送她回家吧。老天保佑,好好送她回家!

    迈克喊道:“我马上就好,威老大,等我把东西归档。”

    威廉点点头,跷起二郎腿,腿上的纸袋沙沙作响。袋子里有一瓶波旁酒,威廉发现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想喝过酒。这里如果没有冰块,至少有水。不过以他现在的状态,水也只要一点点就够了。

    他想起靠在迈克家车库墙边的银仔,接着很自然想起他们(除了迈克)在荒原相遇的那一天。每个人都重述了自己的遭遇:门廊下的麻风病人、走在冰面上的木乃伊、排水管里的血、死在储水塔里的男孩、会动的相片,还有在荒凉的街道上追赶小男孩的狼人。

    他现在想起来了,七月四日前一天,他们走到荒原的更里面。那天镇上很热,但坎都斯齐格河东岸的树丛里却很凉爽。他想起不远处有一根水泥涵管,发出的嗡鸣声很像女孩刚才操作的复印机。威廉想起那个声音,还有其他伙伴讲完自己的遭遇之后一起看着他的神情。

    他们希望他告诉他们接下来该怎么做、如何行动,但他根本不晓得。不知道的感觉让他绝望。

    他看着迈克巨大的影子映在阅览室的深色板墙上,忽然恍然大悟:他当时会不晓得怎么办,是因为七月三日下午碰面时,他们还没到齐。到齐是后来的事儿,在垃圾场后方的砾石坑。从那里可以轻松爬出荒原,要到堪萨斯街或梅里特街都很容易,其实就在现在的州际高架桥附近。那个砾石坑没有名字,已经存在很久了,边缘很容易崩塌,长满杂草和灌木,但还是弹药充足,绝对够打一场石头大战。

    但在此之前,在坎都斯齐格河边,他不晓得该说什么——他们希望他说什么?他想说什么?他想起自己环顾他们的脸庞——本、贝弗莉、埃迪、斯坦利、理查德。他想起那个音乐。小理查德。“呼啪、隆啪……”

    音乐。轻轻的。还有他眼中的光芒。他想起那光芒,因为理查德靠着最低矮的树枝,并且将晶体管收音机挂在树枝上。他们虽然在树荫底下,但阳光还是照在坎都斯齐格河上,反射到收音机的镀铬表面上,再照进他的眼里。

    “把收、收音机拿、拿开,理、理查德,”威廉说,“我快被弄、弄瞎了。”

    “没问题,威老大。”理查德立刻答应,将收音机拿下来,完全没耍嘴皮子,而且还把收音机关了。但威廉希望他没关,因为这让寂静变得非常明显,只剩河水潺潺和排水设备的低鸣声。他们全都望着他,他很想叫他们看别的地方。他们以为他是谁?怪胎吗?

    但他当然不能那么做,因为他们都在等他告诉他们该怎么做。他们发现了可怕的事儿,需要他告诉他们该怎么办。为什么是我?他很想对他们大吼,但他当然知道为什么。因为不管他愿不愿意,他都被推上这个位子了。因为他是出点子的人,因为他弟弟被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夺走了。最重要的是,因为他是威老大,即使他不晓得自己怎么会当上这个角色。

    他瞄了贝弗莉一眼,随即仓皇避开她眼中镇定的信任。看着贝弗莉让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腹中骚动着。

    最后,他总算开口说:“我们不、不能报、报警。”他觉得自己说得太大声、太冲了。“也不、不能找爸、爸爸妈妈,除非……”他满怀希望地看着理查德,“你爸、爸妈呢,四眼田鸡?他们感、感觉还蛮、蛮正常的。”

    “天老爷啊,”理查德用土豆管家的声音说,“你显然对我的父母亲一无所知,他们——”

    “好好讲,理查德。”坐在本身旁的埃迪说。他会坐在本身旁,纯粹是因为本的影子够大,能让他遮阴。他的脸庞看来瘦小、憔悴而又担忧,像个老头儿。他右手抓着哮喘喷剂。

    “他们觉得我该进柏丘了。”理查德说。他这天戴着旧眼镜,因为他前一天拿着开心果冰淇淋从德里冰淇淋店离开时,被亨利·鲍尔斯的朋友加德·杰格麦尔从后面偷袭了。那家伙比理查德重了三四十斤,双手交握一拳打在理查德的背上,一边大吼:“抓到了,换你当鬼!”理查德摔到水沟里,眼镜和冰淇淋都掉了。他母亲火冒三丈,完全不相信他的解释。

    “我看根本就是你在胡闹,”她说,“说真的,理查德,你以为我们家有一棵眼镜树吗?旧的弄坏了,只要到那棵树上再摘一副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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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8-24 15:57
  • 签到天数: 93 天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6-8 09:00:21 | 显示全部楼层
    “可是,妈,是别人推我。他跑到我背后,那个大块头推我——”理查德快哭了。他母亲不相信他,比被加德·杰格麦尔推进水沟更让他难过。那家伙笨得要命,家里根本懒得让他上暑假班。

    “我不要再听你胡扯了,”玛吉·托齐尔冷冷地说,“改天看到你爸连续三天熬夜加班累得像条狗的时候,你最好多想一想,理查德。想想你干的好事儿。”

    “可是,妈——”

    “我说别再讲了。”她语气又凶又坚决,更糟的是还带着哽咽。她走出房间,不久就听见电视机的音量开得非常大。理查德一个人可怜兮兮地坐在餐桌旁。

    想起这段往事让理查德又摇了摇头:“我家人是还好,但他们绝对不可能相信这种事儿。”

    “那有、有其、其他人吗?”

    威廉多年后想起来,他们四处张望,好像在找一个不存在的人似的。

    “谁?”斯坦利疑心地问,“我想不到还有谁能信任。”

    “我、我也是。”威廉困扰地说。六人陷入沉默,威廉思考接下来该说什么。

    如果有人问他,本·汉斯科姆一定会说窝囊废俱乐部中,亨利·鲍尔斯最恨的人就是他,因为他害他从堪萨斯街跌到荒原,因为他和理查德、贝弗莉在阿拉丁电影院顺利脱逃,更重要的是他不让亨利抄考卷,害他必须暑假补课,惹得人称疯子巴奇的他父亲勃然大怒。

    如果有人问他,理查德·托齐尔一定会说亨利最恨的人是他,因为他在佛里斯百货骗过了亨利和他两个爪牙。

    斯坦利·乌里斯会说亨利最讨厌他,因为他是犹太人(斯坦利三年级时,亨利五年级,有一回用雪洗斯坦利的脸,把他洗到流血,让他又痛又怕,歇斯底里地尖叫)。

    威廉·邓布洛认为亨利最憎恨他,因为他很瘦,因为他口吃,因为他喜欢穿得整整齐齐(德里小学四月职业日那天,威廉打了领带出席,亨利大喊:“你、你们看那、那个操他妈、妈的娘、娘娘腔!”那天还没结束,威廉的领带已经被人扯掉,扔到宪章街的行道树上)。

    亨利确实痛恨他们四个,但在七月三日那一天,高居亨利憎恶排行榜第一名的孩子却不是窝囊废俱乐部的成员,而是一个叫迈克·汉伦,住在鲍尔斯农场四百米外的黑人男孩。

    亨利的父亲,奥斯卡·“巴奇”·鲍尔斯,人如其名,百分之百是个疯子。他将自己家计、身体和心理的困难全都怪罪给汉伦家,尤其是迈克的父亲。他老是告诉自己的儿子和新朋友,是威尔·汉伦害他关进郡监狱的,因为那一年汉伦家的鸡突然全数暴毙。“谁不晓得他是为了诈领保险金,”鲍尔斯一边说,一边使出船长比尔·彭斯(船长比尔·彭斯(Captain Bill Bones),小说《金银岛》里的人物。)在本保上将酒吧里的挑衅眼神看着大家,仿佛在说:谁敢插嘴试试看,“他找了几个朋友串供,害我只好把车卖了。”

    “谁帮他撒谎,爸爸?”亨利八岁那年曾经愤愤不平地问。他告诉自己,长大之后要将这些浑蛋揪出来,全身涂满蜂蜜放到蚁丘上,就像毕朱电影院周六下午放映的西部电影一样。

    由于亨利百听不厌(但要是你问鲍尔斯,他会说儿子本来就该这样),鲍尔斯便拼命灌输仇恨与冤屈给儿子。他告诉亨利,虽然黑人大多很笨,但有些黑人很狡猾,而且骨子里都憎恨白人,想要占白种女人便宜。他说,也许汉伦觊觎的不只是保险金。也许他将鸡群暴毙怪在鲍尔斯头上,是因为鲍尔斯的鸡产量在这条路上高居第二。总之,事情是那家伙干的,绝对错不了,而且他之后又到城里找了一票同情黑鬼的白人帮他串供,威胁鲍尔斯花钱赔偿,否则就要送他进州立监狱。“这还不够明显吗?”鲍尔斯会对着瞪大双眼默默聆听,脖子脏兮兮的儿子说,“这还不明显吗?我为了国家去打日本鬼子,像我这样的人多得是,但郡里只有他一个黑人。”

    鸡群暴毙事件之后,不幸接踵而来——拖拉机故障了,耙子在北边农田耕作时坏了,他脖子烫伤发炎生疮,切除后又再次感染,最后只好开刀。与此同时,那个黑鬼却用脏钱和他削价竞争,抢走他的客人。

    面对一连串指控,亨利耳中只听见两个字,就是黑鬼、黑鬼、黑鬼。一切都是黑鬼的错。黑鬼有美丽的白色房子,家里有两层楼,还有油炉,而鲍尔斯一家住的房子却比防水纸糊成的小屋好不了多少。鲍尔斯务农挣不够钱,只好去当伐木工人,这是黑鬼的错。他们家的井在一九五六年干涸了,也是黑鬼的错。

    那一年亨利十岁。汉伦家养了一条狗叫“奇普先生”,亨利开始喂它炖骨头和土豆片,让狗每次听见他喊它,就会摇着尾巴跑过来。等它习惯了亨利和亨利喂的食物后,亨利有一天喂它吃撒了杀虫药的汉堡。他存了三星期的钱到卡斯特罗超市买肉,杀虫药则是从家里后院小屋拿的。

    奇普先生只吃了一半就停了。“再吃啊,把它吃完,黑鬼狗。”亨利说。奇普先生摇动尾巴。亨利从一开始就叫它“黑鬼狗”,所以狗以为这是它的另一个名字。毒药发作后,亨利拿出一条晒衣绳,将奇普先生拴在桦树上,让它不能逃回家,接着便坐在阳光晒暖的扁平大石上,双手托着下巴看狗死掉。狗过了很久才翘辫子,但亨利觉得很值得。断气前,奇普先生开始抽搐,绿色的唾沫从嘴边滴落。

    “怎么样,黑鬼狗?”亨利问,狗转动垂死的眼珠看着亨利,试着摇动尾巴,“喜欢今天的午餐吗,你这个狗屎蛋?”

    奇普先生断气后,亨利解开晒衣绳,回家跟父亲说自己做了什么。鲍尔斯那时已经疯得非常厉害,一年后差点把妻子打死,逼得她离家出走。亨利也很害怕父亲,有时甚至恨他入骨,但又很爱他。那天下午讲完自己的作为后,他觉得自己终于发现如何讨父亲欢心了,因为父亲拍拍他的背(力道大得差点让亨利摔倒),带他到起居室,赏了他一瓶啤酒。那是亨利头一回喝啤酒。从此之后,啤酒的滋味总会唤起美好的感觉,唤起胜利感和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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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8-24 15: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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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8 09:00:36 | 显示全部楼层
    “干得很好。”亨利的疯子老爸说。他们互敲棕色啤酒瓶,开始痛饮。就亨利所知,那一家黑鬼始终不晓得狗是谁杀的,但他想他们心里有数。他希望他们最好心里有数。

    窝囊废俱乐部的成员之前只是见过迈克——城里就他一个黑人小孩,要是没见过才有鬼——不过仅此而已,因为迈克没有念德里小学。他母亲是虔诚的浸信会信徒,把他送到内波特街教会学校念书,除了地理、阅读和算术之外,还得上《圣经》导读,学习“无神时代的十诫意义”之类的主题,分成小组讨论日常道德难题,例如看到好友在店里偷东西或听见老师渎神时,应该怎么办。

    迈克觉得教会学校还不坏。他偶尔会隐约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也许是和同龄的孩子互动吧——但他愿意等到高中再说。想到未来让他有一点焦虑,因为他的皮肤是棕黑色的。不过据他观察,城里人对他父母亲都很好,因此他觉得自己只要与人为善,别人也会对他好。

    唯一的例外,当然就是亨利·鲍尔斯。

    虽然他极力掩饰,但他一直很怕亨利。一九五八年,迈克长得瘦而结实,个子比斯坦利·乌里斯高,但还比不上威廉·邓布洛。他身手敏捷,让他不止一次躲过亨利的魔掌,何况两人上的是不同的学校,加上年龄差距,因此很少面对面接触。迈克努力保持距离,因此说来讽刺,虽然亨利在德里最讨厌的人就是迈克·汉伦,但迈克却比窝囊废俱乐部的孩子更少被欺负。

    哦,他当然不是毫发无伤。毒死小狗的来年春天,亨利有一天躲进树丛,在迈克走路进城去图书馆的途中偷袭他。三月底天气温和,很适合骑脚踏车,但那时威奇汉街过了鲍尔斯家之后还是泥巴路,因此泥泞得很,骑车很不方便。

    “哈喽,黑鬼。”亨利从树丛里冒出来,笑着对迈克说。

    迈克后退半步,紧张地左右张望一眼,想找机会逃跑。他知道只要想办法绕过亨利,就能靠速度赢过对方。亨利虽然又高又壮,但动作缓慢,又不灵活。

    “我想的是柏油娃,”亨利朝个头比他小的迈克逼近,“你还不够黑,但我可以搞定。”

    迈克瞄了左边一眼,身体朝左边一晃。亨利上钩了,整个人朝左边扑去,快得来不及刹车。迈克靠着天生神速,身体利落一转便朝右边冲(高二那年,他进了美式足球校队担任后卫,要不是高三撞断腿,他肯定能打破校队的得分纪录)。要不是泥巴误事,他早就轻松闪过亨利了。泥巴很滑,迈克滑倒,膝盖跪地,还没来得及站起来,亨利已经扑了上来。

    “黑鬼黑鬼黑鬼!”亨利将迈克压倒,发出宗教狂喜般的叫声。迈克感觉泥巴渗入他衬衫的背部和裤子,钻进他鞋子里。但他没有哭。直到亨利将泥巴抹在他脸上,塞住鼻孔,他才开始落泪。

    “这下你变黑了!”亨利兴奋地大吼,将泥巴抹到迈克的头发上,“这下你真的变黑了!”他撩起迈克的府绸夹克和T恤,将泥巴抹在他身上,直到肚脐眼。“现在你和半夜的矿井一样黑了!”亨利发出胜利的怒吼,将泥巴灌进迈克的耳中,接着站起来,双手叉腰叫嚣道:“你们家的狗是我杀的,小鬼!”但迈克耳朵塞着泥巴,又在啜泣,所以没有听见。

    亨利踹了一团泥巴到迈克身上,接着便转身头也不回地回家了。过了一会儿,迈克站起来,也开始朝家里走,一边啜泣着。

    他母亲当然气坏了。她要威尔·汉伦打电话给波顿警长,叫他在太阳下山之前赶到鲍尔斯家抓人。“他之前就找过迈克麻烦。”迈克听见母亲说道。他坐在浴缸里,父母亲在厨房。他已经换过一缸水了,因为他才刚踩进浴缸坐下来,热水就变黑了。母亲气得讲起得州方言,用迈克几乎听不懂的浓重口音对父亲大吼:“用法律制裁他,威尔·汉伦!他欺负狗,又欺负小孩!用法律治他,听到没有?”

    威尔听到了,但没有照做。等她总算冷静下来(那时已经是晚上,迈克也睡着两小时了),威尔重新跟她分析了一次人生现实。波顿警长和苏利文不一样。要是鸡群暴毙事件发生的时候,波顿是警长,他绝对拿不到两百美元赔偿金,只能乖乖认命。有些人会挺你,有些人不会。波顿是后者。老实讲,他根本是软脚虾。

    “那小孩之前的确找过迈克麻烦,”他对杰西卡说,“但不算频繁,因为迈克对亨利·鲍尔斯很小心。有了这次经验,迈克会更当心。”

    “你是说你打算就这样罢手?”

    “我猜鲍尔斯跟他儿子说了我们之间的恩怨,”威尔说,“导致他儿子恨透了我们一家三口,而且他还说痛恨黑鬼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就这么简单。我没办法改变我们的儿子是黑鬼的事实,也无法向你保证亨利·鲍尔斯是最后一个因为他的肤色而找他麻烦的人。他这辈子都得面对这一点,就像我,还有你也是。你让他去上的那所基督教小学,有个老师告诉他们黑人比不上白人,因为挪亚酒醉赤身裸体,他儿子含盯着他看,另外两个儿子则转头避开,所以含的子孙世世代代只能当伐木工和挑水夫。迈克说老师讲到这段故事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他。”

    杰西卡神情哀戚,默默看着丈夫,两行泪水从脸颊缓缓滑落:“难道真的没办法摆脱吗?”

    威尔的回答很温和,但无可转圜。在那个年代,妻子完全信任丈夫,而杰西卡没有理由怀疑威尔骗她。

    “没有。我们永远摆脱不了黑鬼这两个字,不管是现在,抑或是你我生活的这个世界。来自缅因州乡下的黑鬼还是黑鬼。我曾经不止一次想过,我之所以回到德里,就是因为只有在这里才能牢牢记住我是黑鬼。不过,我还是会跟那孩子谈一谈。”

    隔天早上,威尔把迈克从谷仓里叫了出来。他坐在犁轭上,拍了拍旁边要儿子坐下。

    “你最好离亨利·鲍尔斯远一点。”他说。

    迈克点点头。

    “他父亲是个疯子。”

    迈克又点点头。城里的人也这么说,而他见过鲍尔斯先生几次,更加强了几分可信度。

    “不是有一点疯,”威尔点了一根手卷烟,看着儿子说,“他离丧心病狂大概只差三步远吧。从战场上回来就是这样了。”

    “我觉得亨利也疯了。”迈克说,声音很低,但很坚决。这让威尔更下定决心……不过,即使他一生坎坷,差点被活活烧死在一个叫作黑点的狗屁鸟地方,他还是很难相信亨利那样的小孩会那么疯狂。

    “唉,他听太多他父亲的疯话了,不过那很自然。”威尔说,但他儿子的感觉比较对。不管是父亲的潜移默化,或某种内在因素的影响,亨利·鲍尔斯确实正缓缓走向疯癫之路。

    “我也不希望你逃一辈子,”他父亲说,“但因为你是黑鬼,所以注定会多灾多难,你懂我的意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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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8-24 15: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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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8 09:00:49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懂,爸爸。”迈克说。他想起同学鲍勃·高提耶曾经跟他说黑鬼不可能是骂人的话,因为他父亲天天在讲。不仅如此,黑鬼其实是夸人的话。因为只要电视《周五打斗夜》里的拳手受到重击而没有倒地,他老爸就会说:“那家伙脑袋硬得跟黑鬼一样。”如果有人拼命工作(也就是高提耶先生眼中那些做牛做马的人),他就会说:“那人干活和黑鬼一样。”鲍勃说:“而且我父亲和你爸一样是虔诚的基督徒。”鲍勃穿着二手滑雪衣,白皙瑟缩的脸庞包在掉毛的兜帽里。迈克看见他一脸认真,心里没有半点愤怒,而是悲伤得想哭。他看见鲍勃神情真诚和善,但他只觉得寂寞、疏离,在他和鲍伯之间有着震耳欲聋的空无。

    “我知道你懂我的意思,”威尔摸摸儿子的头发说,“重点是你必须小心选择自己的态度,必须问自己是不是值得为了亨利·鲍尔斯惹麻烦。他值得你这么做吗?”

    “不值得,”迈克说,“我想不值得。”他过了很久才改变主意。正确的时间是一九五八年七月三日。

    当亨利·鲍尔斯、维克多·克里斯、贝尔齐·哈金斯、彼得·戈登和脑袋有一点问题的高中生斯蒂夫·萨德勒(大家都叫他麋鹿,那是漫画《阿奇》里的一个角色)追着气喘吁吁的迈克·汉伦,从调车场一路追赶到八百米外的荒原时,威廉和窝囊废俱乐部的其他成员还坐在坎都斯齐格河边,思考那个可怕的问题。

    后来,威廉终于打破沉默说:“我知、知道它、它在哪、哪里,”

    “在下水道里。”斯坦利说。这时忽然传出滋的一声,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只见埃迪将喷剂放回腿上,露出歉疚的笑容。

    威廉点点头:“几、几天前、前的晚上,我问过我、我爸下水、水道的事儿。”

    “这一带原本全是沼泽,”扎克对儿子说,“最早的居民在沼泽最泥泞的地方设立了现在的镇中心,从中央街和主大街钻入地底直到贝西公园才出来的那段运河,其实只是碰巧成了坎都斯齐格河的排水渠道。渠道通常是干的,但春天雪融或洪水来的时候就很重要……”他顿了一下,可能想起去年秋天夺走他幼子性命的那场洪水。“因为有泵。”他把话说完。

    “泵?”威廉问,下意识地将头转开,因为他结结巴巴发爆破音的时候,弄得口沫四溅。

    “抽水泵,”他父亲说,“在荒原那里,突出地面约一米左右的那些水泥管里头。”

    “本、本说那、那是莫洛、洛克洞。”威廉笑着说。

    扎克也笑了……但不像往常那么灿烂。他们父子俩在工作间,扎克心不在焉地转着椅子的木楯。“其实那叫水窝泵,孩子,”他说,“那些水泥管大约三米深,当坡度减缓或微升时,就会抽吸污水和漂流物。那些设备都很老旧了,早就该更新了,但只要这个议题被搬上预算会议的台面,政府就会喊穷。我下去帮机器重装电线不晓得多少次,里面的秽物都堆到我膝盖了……但你听这些做什么呢,威廉?还是去看电视吧,我记得今天晚上有《糖脚》(《糖脚》(Sugarfoot),美国ABC电视台于一九五七年至一九六一年播放的电视剧。)。”

    “我想、想听。”威廉说,不只因为他推断出德里地底下藏着很可怕的东西,还有别的原因。

    “你为什么想知道排水泵的事儿?”扎克问。

    “学、学校报、报告。”威廉瞎掰道。

    “学校放假了。”

    “下、下学年。”

    “唉,这个题目很无聊,”扎克说,“你老师可能会读到睡着,给你不及格。好吧,这条是坎都斯齐格河——”他在覆着薄薄一层木屑的带锯床上画了一条直线,“这里是荒原。镇中心地势比住宅区低,也就是比堪萨斯街、老岬区和西百老汇一带低,所以镇中心的污水多半得用泵抽送到河里,住宅区的废水则会自行流入荒原,这样你懂吗?”

    “我、我懂。”威廉说着挨近父亲,肩膀贴着他的手臂,好看清楚他画的图。

    “他们迟早会停止将废水抽进河里,到时就不需要泵了。不过泵目前还在……你那个好朋友都叫它什么?”

    “莫洛克洞。”威廉说,完全没有口吃。但他自己和父亲都没有察觉。

    “对,泵就在莫洛克洞里头,而且运作正常,除非下大雨或河水暴涨。因为重力排水道和泵下水道虽然是两个系统,但其实交错在一起,你懂吗?”扎克画了一串X,从代表坎都斯齐格河的那条直线向外辐射。威廉点点头。“反正你只要记得一件事,就是水会往它可以去的地方流。只要水位高涨,就会灌进排水沟和下水道。一旦水位高过泵,泵就会短路,我就倒霉了,因为我得修理它们。”

    “爸爸,下水、水道和排、排水沟有多、多大?”

    “你是说口径吗?”

    威廉点点头。

    “主排水沟的直径可能有近两米,住宅区的次排水沟则是一米左右,我想有可能稍微大一点。相信我,威廉,告诉你那些朋友也无妨:绝对不要走进那些管子里,无论好玩、冒险或其他什么原因都不行。”

    “为什么?”

    “因为大约从一八八五年起,历任十几届镇政府都不断修建排水系统。大萧条时期,公共工程局也修筑了全套次级和三级排水系统。那个年代公共工程经费很多。但修筑计划负责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丧生了,五年后,水利局发现蓝图几乎全都不见了。快八斤重的蓝图就这么在一九三七年到一九五〇年之间凭空消失了。我想说的是,没有人知道那些该死的排水沟和下水道的路线,也没人知道设计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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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8-24 15: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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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8 09:01:03 | 显示全部楼层
    “没事儿的时候,没有人在乎。但只要出状况,德里水利局就有三四个倒霉虫得去找出哪个泵淹水,哪里阻塞了。他们都会带午餐下去。那里又暗又臭,还有老鼠。这些都是远离那里的好理由,但最重要的是你们可能会迷路,之前就发生过这种事。”

    在德里地底迷路,迷失在下水道里,在黑暗中迷路。威廉想到就觉得太凄惨、太可怕,忍不住沉默了半晌。接着他说:“可是,难道他们从、从来没有派人下去绘制——”

    “我得把暗销做完。”扎克突然说了一句,接着便转身离开,“你回屋里去看电视吧。”

    “可、可是,爸、爸爸——”

    “去吧,威廉。”扎克说。威廉再度感觉到父亲的冷酷,就像晚餐时父亲兀自翻阅电子期刊(他希望明年升职)、母亲读英国悬疑小说(从马什、塞耶斯、殷内斯到阿林厄姆,一本接一本读个没完)的那种冷酷,让吃饭成为一场折磨,让威廉食之无味,感觉就像品尝没有放进炉子里解冻的食物。有时吃完饭后,他会回房躺在床上,双手抱着发疼的肚子,心里想:他双手握拳打在柱子上,依然坚持自己看到鬼了。这句话是他母亲在乔治死前两年教威廉念的,但乔治死后,他愈来愈常想起它,仿佛护身咒似的。白天他会走到母亲身边念这句话给她听,没有打结或口吃,眼睛直直地望着她。这时,冷酷便会散去,她会眼神发亮,抱着他说:“太棒了,威廉!你真是好孩子!你真是好孩子!”

    他当然没对任何人提过这些,而是将之深藏心中,任谁都无法逼他开口,酷刑毒打也不会招认。那句话是他母亲随口教他的。某个周六早上,他和乔治正在看盖伊·麦迪逊和安迪·狄凡主演的《希考克历险记》,母亲临时想到就教他说了。要是他能轻松说出那句话,太阳就打西边出来了,而睡美人也能从冰冷的梦境中回到温暖的世界,得到王子的爱了。

    他双手握拳打在柱子上,依然坚持自己看到鬼了。

    七月三日那天,他也没有将这些告诉好友,只将父亲说的关于德里下水道和排水系统的事儿告诉他们。他是个天生善于编造事物的孩子,有时甚至比说实话还容易。他大大改动了父子对话的地点,跟他们说他和老爸坐在电视机前面,喝着咖啡一边聊天。

    “你爸准你喝咖啡?”埃迪问。

    “当、当然。”威廉说。

    “哇,”埃迪说,“我妈绝对不会让我喝咖啡,她说里头有咖啡因,很危险。”他顿一下又说,“但她自己喝得很凶。”

    “我想喝咖啡就喝咖啡,我爸不会管,”贝弗莉说,“但他要是知道我抽烟,一定会杀了我。”

    “你怎么确定它在排水沟里呢?”理查德问。他看看威廉,看看斯坦利,然后又看着威廉。

    “因、因为所、所有东西都、都回到那、那里,”威廉说,“贝、贝弗莉听、听到的声、声音来自排、排水管,还有、有血。小丑追、追我们的时、时候,橘色的扣、扣子在下、下水道、道边。还有乔、乔治——”

    “那不是小丑,威老大,”理查德说,“我之前就跟你说了。我知道很离谱,但我们看到的是狼人。”他看着其他伙伴,一副为自己辩驳的样子,“我对天发誓,我亲眼看到的。”

    威廉说:“那、那是你看、看到的。”

    “啊?”

    威廉说:“你还、还不明、明白吗?你看、看到狼、狼人,因为你、你在电影院看、看了那部蠢、蠢电影。”

    “我不懂。”

    “我想我懂了。”本默默地说。

    “我到图、图书馆查、查了,”威廉说,“我觉得它是葛、葛拉——”他停顿片刻,喉咙紧绷,接着一口气说出来,“葛拉魔。”

    “葛拉莫?”埃迪不确定地问。

    “葛、葛拉魔,”威廉字正腔圆说了一遍,接着说他在百科全书中读到一则相关条目,还在一本叫作《黑夜真相》的书里读到一章。他说葛拉魔是盖尔语中给在德里出没的怪物的称号,其他种族和文化在不同时期则用不同的名称来叫它。大平原印第安人称它为蛮尼托,它有时会以狮子、麋鹿或老鹰的形象出现。他们相信蛮尼托的魂灵可以进入人体,让他们能将云朵塑造成他们的住处所代表的动物的形状。喜马拉雅人称它为塔勒斯或泰勒斯,意思是能够读取人心,然后变成某人最害怕的事物的邪恶魔法。中欧人称它为埃拉克,是伍德拉克(吸血鬼)的兄弟。法国人称它为变形怪,可以变形成任何东西,包括狼、羊、老鹰,甚至虫子。

    “那些文章教你怎么打败葛拉魔了吗?”贝弗莉问。

    威廉点点头,但表情不怎么乐观:“喜、喜马拉雅人有一、一种驱、驱魔仪式能、能对付、付它,但很、很恐怖。”

    其他孩子看着他,不想听又不得不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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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8-24 15: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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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8 09:01:18 | 显示全部楼层
    “那、那个仪、仪式叫作Chüd。”威廉说完开始解释,假如你是喜马拉雅人的圣者,就得追捕塔勒斯。塔勒斯伸出舌头,你也伸出舌头,两个人舌头相叠,然后互相咬住,眼睛盯着眼睛,像钉在一起一样。

    “哦,我觉得我快吐了。”贝弗莉在地上打着滚说。本怯生生地轻拍她的背,随即转头看有没有人在看他。没有,其他孩子都入神地看着威廉。

    “然后呢?”埃迪问。

    “呃,”威廉说,“听、听起来很、很离谱,但书、书上说接、接下来你就、就讲笑、笑话和谜、谜语。”

    “什么?”斯坦利问。

    威廉点点头,露出记者那种想让人知道(但不会直说)他只是实话实说而非瞎编的神情。“没、没错,塔、塔勒斯先、先说,然、然后你、你说,就这、这样轮、轮流。”

    贝弗莉坐起身子,膝盖抵着胸口,双手抱着小腿说:“两个人的舌头缠在一起要怎么说话?我不懂。”

    理查德立刻吐出舌头,用手指抓住,然后开始说:“我爸在粪坑干活!”虽然这个笑话很蠢,但所有人都笑了。

    “可、可能是心、心电感、感应,”威廉说,“总、总之,如果人、人先笑、笑出声,即使很、很——”

    “很痛?”斯坦利问。

    威廉点点头:“那塔勒斯就、就会杀了他,把、把他吃了。吃掉他、他的灵、灵魂吧。但要是人让、让塔、塔勒斯先笑,它就得、得消失一、一百年。”

    “那本书提到这种怪物是从哪里来的吗?”本问。

    威廉摇摇头。

    “你相信书上说的吗?”斯坦利问,感觉很想一笑置之,却没有道德和心理上的勇气那么做。

    威廉耸耸肩:“我几、几乎信了。”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这说明了很多事情,”埃迪缓缓说道,“小丑、麻风病人、狼人……”他转头看着斯坦利,“还有那些死掉的小孩,我想。”

    “听起来这是专门为了理查德·托齐尔安排的工作,”理查德用新闻播报员的声音说,“笑话和谜语大王,能讲一千个笑话和六千个谜语。”

    “要是派你去,我们就完了,”本说,“而且会死得又慢又痛苦。”所有人又笑了。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斯坦利问,但威廉还是摇头……虽然他觉得自己心里有数。斯坦利站起来说:“我们去别的地方吧,我屁…坐得好痛。”

    “我喜欢这里,”贝弗莉说,“这里很阴凉、很舒服。”她看了斯坦利一眼,“但我猜你想做一点孩子气的事儿,例如去垃圾场用石头砸瓶子。”

    “我想用石头砸瓶子,”理查德站到斯坦利身边说,“请叫我詹姆斯·迪恩,宝贝。”他竖起领子,开始像《无因的反叛》里的詹姆斯·迪恩一样昂首阔步。“他们伤害我,”他抓着胸膛,目光忧郁地说,“你知道,我的父母,学校,这个社——会,都是压力,宝贝,是——”

    “是狗屁。”贝弗莉叹了一口气说。

    “我有鞭炮。”斯坦利说完便从后口袋拿出一盒黑猫牌爆竹,所有人立刻忘了葛拉魔、蛮尼托和理查德模仿得很烂的詹姆斯·迪恩,连威廉都大吃一惊。

    “天、天哪,斯、斯坦,你哪里来、来的鞭、鞭炮?”

    “从一个和我去同一个犹太教堂的胖小孩那里拿的,”斯坦利说,“我用几本超人和小露露漫画跟他换的。”

    “我们去放鞭炮吧!”理查德兴奋地大喊,感觉像中风一样,“我们去放炮吧,斯坦!我保证不会跟别人说你和你老爸杀了耶稣,怎么样?我会跟他们说你的鼻子很小,斯坦!我会跟他们说你没割包皮!”

    贝弗莉听了尖声大笑,差点笑到中风,忍不住用手捂脸。威廉笑了,埃迪笑了,没多久连斯坦利都笑了。笑声飘过坎都斯齐格河清浅的辽阔河面,带着夏日的气氛,和河面倒映的阳光一样灿烂。他们完全没发现左边光秃秃的蔷薇和黑莓树丛里,有一双橘色眼眸正盯着他们。树丛在岸边绵延将近十米,中央有一个莫洛克洞,那双眼睛就是从突出的水泥管里往外望的,每一只眼睛的直径超过半米。

    七月三日那天,迈克会被亨利·鲍尔斯和他的阴沉手下缠住,是因为隔天就是美国国庆节。迈克在教会小学的乐队担任长号手,国庆节当天会参加年度的假日游行,演奏《共和国战歌》《基督精兵前进》和《美哉美利坚》。迈克非常期待这一天,已经期待一个多月了。因为脚踏车的链条坏了,所以他走路到学校进行最后一次排练。排练两点半才开始,但他一点就出门了,因为他想先擦拭放在音乐教室里的长号,希望把它擦得闪闪发亮。虽然他吹奏长号的技巧不比理查德的模仿好到哪里去,但他很喜欢这个乐器,心情不好的时候,只要吹半小时的苏萨进行曲、圣歌或爱国歌曲,就能让他开心起来。迈克在卡其衬衫口袋里塞了一罐铜蜡,牛仔裤后口袋塞了两三条干净的破布,心里完全没有想到亨利·鲍尔斯。

    他走到内波特街的教会小学附近。要是他回头,肯定会立刻改变主意,因为亨利、维克多、贝尔齐、彼得·戈登和“麋鹿”萨德勒就走在他后头。要是他们晚五分钟离开鲍尔斯家,迈克就会越过山头,他们就不会看见他,而那场石头大战和后续发生的一切可能都会改变,甚至不会发生。

    然而多年以后,迈克却主张那年夏天发生的一切,都不是他们能控制的。就算有运气和自由意志的成分,他们所扮演的角色也微不足道。他已经在重逢午餐会上向同伴提到不少可疑的巧合,但至少有一件事他没有察觉。那就是斯坦利拿出黑猫牌鞭炮,让窝囊废俱乐部决定散会,一起到垃圾场去放鞭炮;而维克多和贝尔齐一行人会去鲍尔斯家,也是因为亨利有冲天炮、红球爆竹和M-80(几年后,持有M-80变成了联邦重罪)。这群少年打算到调车场的煤坑施放亨利的宝藏。

    这群小鬼很少去鲍尔斯家的农场,连贝尔齐也一样。不只因为亨利的疯子老爸,也因为去了总是得帮亨利干活,从拔草、捡没完没了的石头、搬木头、挑水、捆扎干草到收割当季的作物(豆子、小黄瓜、西红柿或马铃薯),什么都做。他们不是讨厌干活,但他们自己家里事情也很多,没必要为亨利的怪老爸卖命,更何况他时常六亲不认,见人就打(克里斯有一回拖着一篮西红柿到路边的摊位,结果打翻了,被亨利的老爸拿着木柴痛打一顿)。被人用木棍打已经够糟了,更糟的是疯子巴奇还一边大喊:“我要杀光你们这些日本鬼子!杀光你们这些日本鬼子!”

    贝尔齐·哈金斯笨归笨,但他两年前对维克多说过一句话说得很好:“我才不跟疯子搅和。”维克多听了点头直笑。

    然而,鞭炮就像海妖塞壬的歌声一样令人无法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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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8-24 15: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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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6-8 09:01:32 | 显示全部楼层
    那天早上,亨利九点打电话给维克多,约他出门。他说:“好吧,亨利,我们下午一点左右在煤坑见,你说如何?”

    “你下午一点到煤坑肯定看不到我,”亨利说,“我有太多杂务要干。你三点到的话,我会在,不过你就等着第一发M-80朝你屁眼射吧,维克多。”

    维克多迟疑片刻,答应到鲍尔斯家帮忙。

    其他伙伴也来了,五个大男孩在鲍尔斯家的农场拼命干活,中午刚过就把所有差事做完了。亨利问父亲可不可以出去玩,他老爸只朝他懒洋洋地挥了挥手。鲍尔斯坐在后阳台的摇椅上,牛奶瓶装着苹果酒摆在椅子边,飞歌收音机放在阳台栏杆上(那天下午,红袜队预定和华盛顿议员队交手,不疯的人听到这个消息都会不寒而栗),腿上摆着一把日本武士刀,他说是他在塔拉瓦岛从一个快死的日本鬼子身上拔出来的纪念品(其实是他在火奴鲁鲁用六瓶百威啤酒和三根排挡杆换来的)。他那阵子只要一喝酒就会拿出武士刀,包括亨利在内的所有小孩都觉得他迟早会拿来砍人,因此看到刀子摆在他腿上,觉得最好离他远一点。

    他们刚走到马路上,亨利就看见迈克·汉伦在前面。“是那个黑鬼!”他说,眼睛就像想到圣诞老人就要来的小孩一样闪闪发亮。

    “黑鬼?”贝尔齐·哈金斯一脸困惑——他很少见到汉伦家的人——接着他突然眼睛一亮说,“哦,那个黑鬼啊!我们去抓他,亨利!”

    贝尔齐大步前进,其他人也跟上去,但亨利一把抓住贝尔齐,将他拉了回来。说到追逐迈克·汉伦这件事,亨利比他们都有经验。他知道说得简单,做起来难,那黑人小鬼可会跑的。

    “他没看到我们,我们只要快步追上去就好,缩短距离。”

    他们这么做了。从路人的眼光来看应该很有趣,他们五个走路的样子就像参加奥运竞走比赛似的,“麋鹿”萨德勒的啤酒肚在德里高中的T恤里上下晃动,贝尔齐汗流满面,脸一下就红了。但他们和迈克愈来愈近,一百八十米、一百三十米、九十米,而小黑鬼始终没回头。他们听见他在吹口哨。

    “你打算怎么对付他,亨利?”维克多低声问道。他好像很感兴趣,其实是很担心。他最近愈来愈担心亨利。他不介意亨利叫他们痛揍汉伦家的小鬼一顿,甚至扯掉他的衬衫,将他的裤子和内衣裤扔到树上,但维克多不确定这样就能满足亨利。他们今年和那群绰号“小狗屎蛋”的小学生已经有过几次不愉快的接触。亨利之前都能压制他们、吓坏他们,但从三月以来他就一直吃瘪。亨利和他的死党追过其中一个小鬼,四眼田鸡托齐尔,他们一路追进佛里斯百货,以为他插翅难飞,没想到却让他逃掉了。再来是学校结业式那天,汉斯科姆家的那个小鬼——

    维克多不愿再想下去。

    他的担心很简单:亨利可能会玩过头。维克多不愿去想“过头”可能是什么……但他不安的心情一直让他想到这个问题。

    “我们抓住那小子,把他拖到煤坑去,”亨利说,“我想在他鞋子里塞鞭炮,让他跳舞。”

    “你不会用M-80对吧,亨利?”

    假如亨利想用M-80,维克多就会溜之大吉。M-80塞进鞋子里会把那小黑鬼的脚炸掉,这么做太过头了。

    “我只有四个M-80。”亨利说。他眼睛一直盯着迈克·汉伦。他们和他的距离已经只剩六十八米,而且他声音压得很低:“你以为我会浪费两个在那该死的黑鬼身上吗?”

    “不会,亨利,当然不会。”

    “我们在他的平底鞋里塞两根黑猫就好,”亨利说,“接着把他扒光,把衣服丢到荒原里。他去捡的时候,说不定会被毒藤刺伤。”

    “我们还要把他扔进煤坑滚一滚,”贝尔齐说,黯然的眼睛忽然一亮,“好吗,亨利,这样够酷吧?”

    “酷毙了。”亨利漫不经心地答道。维克多不是很喜欢他的语气。“我们把那个小子推进煤坑,就像上次我把他推进泥巴里一样。然后……”亨利咧嘴微笑,露出才十二岁就开始蛀烂的牙齿,“然后我有事情要告诉他,我觉得他上一回没听清楚。”

    “你说了什么,亨利?”彼得问他。彼得·戈登很兴奋,似乎很感兴趣。他是德里“好家庭”出身的孩子,住在西百老汇,再过两年就会被送到葛洛顿的预科学校——起码七月三日那天他是这么认为的。他比维克多·克里斯聪明,但和亨利混得不够久,还不晓得亨利坏到什么程度。

    “你等一下就知道了,”亨利说,“现在给我闭嘴,我们离他很近了。”

    他们离迈克不到二十三米。亨利正准备下令要大家一拥而上,“麋鹿”萨德勒却放了一炮。他前一天晚上吃了三盘炖豆,这一声屁几乎和猎枪一样响。

    迈克回头了。亨利看见他瞪大眼睛。

    迈克呆立半秒,随即转身开始逃命。

    窝囊废俱乐部穿越荒原上的竹林,依序是威廉、理查德、贝弗莉(穿着蓝牛仔裤和白色无袖上衣,脚踩便鞋,身段姣好地走在理查德后面)、本(努力让自己别喘得太大声。虽然气温二十七摄氏度,他还是穿着松垮的运动外套)和斯坦利。埃迪走在最后,喷剂的喷嘴从他裤子右前口袋露了出来。

    威廉每回走到荒原的这一带,常常会想象自己正在“丛林狩猎”,这会儿也不例外。竹林又高又白,遮住了他们的来路。地面又黑又湿,走起来咯吱作响,还有很多地方积水,必须避开或跳过去,免得泥巴跑进鞋子里。水洼有如彩虹般五颜六色,色泽诡异而黯淡。空气里有一…恶臭,一半来自垃圾场,一半来自腐烂的植物。

    再过一个弯就到坎都斯齐格河了。威廉停下来,转身对理查德说:“前、前面有老、老虎。”

    理查德点点头,回头低声对贝弗莉说:“有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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