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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诡秘武林:侠客挥犀录》(我在武林克苏鲁),明末清初不可名状志怪故事,作者:入潼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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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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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7-13 09:52: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百一十七章 风吹山角晦还明

        茅屋采椽四处漏风,森森夜色从破陋处渗入屋中,远处依稀有寒乌此起彼伏的叫嚷,几乎要喧腾起满林间潜藏的怪影,譬如江闻就始终在昏暗幽明中,总觉得密林的深处,不断摇曳着一缕让人头皮发麻的赭红色。

        江闻还在推敲思索着,忽然听见桑尼婆婆们围在一起纷扰喧嚣,竟是昏迷许久的骆霜儿大口喘起气来,皮肤上一道道的青紫色血管扩张收缩,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要离体而出,剧痛也正在她身上快速蔓延着。

        几名桑尼婆婆连忙取来一个大木盆,将骆霜儿从地上扶起后捶打着胸背,用一把冒烟的刺柏、苍术、皂角枝在她口鼻前晃动。

        不多时,就能听见翻滚窜动之声在骆霜儿胸臆间响起,一大口淤血如箭射落入木盆,而在黑血散落的地方,木色黝黑中似乎还蠕动不休着几条小蛇,直至耗尽力气才融入不可辨认的脓血中,再也显不出怪状。

        “婆婆们说,‘毒稀’已经逼出来了,女施主马上就没事了。”

        品照翻译着桑尼婆婆们叽里咕噜的话,而情况也就如他所说的那样,明明前一秒还痛苦不堪地大口吐血,下一刻面上就恢复了红润之色,双眼猛然睁开如莹光润玉,俨然在几息之间就彻底恢复了健康。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骆霜儿下意识地去擦嘴角,抬手才发觉雪白衣袖沾着污血,又见江闻和品照也两眼直直地看着她,仿佛瞅见一个回光返照的病人,生怕她下一秒就再昏过去。

        江闻赶忙上前扶住骆霜儿:“霜妹,你先前在石洞药池里面熏蒸,不知是撞鬼了还是中毒了,忽然就没了音讯,还是我打破石洞才把你救出来的!”

        骆霜儿秀眉微蹙,苦苦思索着最后的记忆:“我当时在石洞里,好像听见了有人在诡笑,便噤声环视,看了一圈却什么都没看到。那时我隐约猜到声音可能来自头顶,可刚想抬头,人就晕过去了……”

        江闻一拍大腿:“对!石洞顶上偷偷藏了两幅怪画,据说是前代本无禅师,亲自从天台山寒岩摹来的寒山拾得像,你果然也遇见了不对劲的地方!”

        品照犹犹豫豫地靠近,想要说出中蛊的事情,却被江闻用眼神制止住了。

        “不对,好像还有什么遗漏……”

        骆霜儿此时眉头未舒展开,模棱两可地说道:“不止这些,我……我隐约还记得,自己好像睡在一处鸟语花香之中,是你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才把我从梦里吵醒。”

        江闻听完,在紧张中露出一丝欣慰:“霜妹,这些你居然都还记得?当时救出后你就昏迷不醒,还是弘辩方丈安排我们来这里求医,用了些类似‘观花园’的法门才把你叫醒。”

        “霜妹,你怎么还是眉头不展的?这可能只是洞里久不见天日,山间瘴气平时潜藏在石缝里,直至那天遇热才释放,如今你没事就万事大吉了……品照小师父,你说对吧?”

        品照在意外时刻被人喊住,尚未来得及思考到底说了什么,已经在江闻杀气腾腾的视线中接连点头称是。

        江闻竭力想要隐去骆霜儿中蛊这件事情,只因蛊毒在许多人眼中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旧时医学落后,偏僻地区许多疾病得不到有效治疗,每遇就诊无效,动辄归咎于蛊。如晋干宝在《搜神记》也说:“盒有怪物,若鬼,其妖形变化,杂类殊种.或为猪狗,或为虫蛇,其人皆自知其形状。常行之于百姓,所中皆死。”

        这样模糊的判别方法其实很不利于认识,就跟遇见怪事全都归咎于鬼怪一样,只会无限放大的内心恐惧,导致判断出现严重失误。

        偏僻地区的迷信更是如此。在汉族的巫术信仰中,往往只有正邪之分,没有性别的对立,但在苗族等南方少数民族中,在母权制被父权制取代过程中,文化里形成的性别对立遗存要强烈得多,这种对立一旦表现在巫术信仰中,就是只有占据正统地位的男性巫师才是维护社会秩序的一方。

        而像面前这几个活得躲躲闪闪的桑尼婆婆,这些在母系社会曾经居统治地位的女巫则成了秩序的破坏者,则被诬为黑巫术的传承者,故而一切男性巫师无法解释或禳解的天灾人祸,统统被扣在了女巫的头上,于是乎妇女有蛊的荒谬结论,就这样被推理了出来。

        在江闻看来,蛊这个东西可怕在手法而不在毒性,也绝对没有可与夷希之物媲美的神秘性。他宁愿相信唐代孔颖达在注解《左传·昭公元年》时,对“何谓蛊”的说法:“以毒药药人,令人不自知者,今律谓之蛊毒。”

        江闻飞快地思索着如何能一笔带过中蛊的事情,一边加大了对品照威吓的力度,反正只要品照不说漏嘴,另外几个桑尼婆婆语言不通也不会泄密,却见骆霜儿纤指扯着衣袖,脸色越来越阴沉——

        “不,我记得那天我是在池子里晕过去的,那么是谁给我穿的这身衣服……”

        江闻听罢表情一僵,双手放在身后连连摆动示意,想让品照找个话题救场,转头却发现品照小和尚已经闭眼低头宛如听经罗汉,全神贯注于心中那万丈金光的佛陀,一丝外物都不能理会了。

        骆霜儿愠怒之色正要显露,江闻忽然盯着骆霜儿,语速加快地严肃说道。

        “骆姑娘,其实我已经发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你那位洞庭湖畔的师父,早年有没有去过福建?”

        骆霜儿见江闻口中称呼变了,又被这个出乎意料的问题问住了,下意识地回答道:“师父早年的经历,我不太清楚。”

        江闻却露出一抹极为笃定的笑意,对着骆霜儿说道:“依我看来,此事已经八九不离十了——毕竟像这门‘神人高坐,灵台普照’的功夫,当今世上绝不可能还有第四个人懂得!”

        “为何说是第四个?”

        骆霜儿被江闻笃信的模样惊住,低咬着下唇悄悄问道:“……你难道认识我师父?”

        江闻极为自负地一笑,对着骆霜儿说道:“我虽然不认得你的师父,但我认得这门武功,甚至还在福州城中见过你的师兄。实不相瞒,尊师传给你的无名内功,实则被唤做【神照经】,乃是这世上一等一的神妙功夫,你这次能化险为夷也与之有关!”

        被逼急了的人,往往能够爆发出无穷潜力,江闻在这一瞬间福至心灵,察觉出先前一抹熟悉的由来。

        他先前见到骆霜儿瞳中,有一道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紧守灵台烛摇不灭,此时想来,竟然和当初丁典瞳中神人高坐灵台、眉心毫光普照的模样几无二致,只不过骆霜儿的神光黯淡,还没凝练至神形兼备的程度。

        “骆姑娘,你师父教给你的功夫省去了‘凝聚神人’的秘法,替以观想存神的法门,只能让你依靠傩舞仿拟出几分神髓,因此才说是一门残缺功夫,不过总算是由外至内的另辟蹊径,让你的功夫能在短短数年间,增长到独当一面的地步。”

        江闻望着骆霜儿感叹不已。

        丁典的功夫是怎么来的?那可是在心神交瘁、痛苦绝伦中挣扎徘徊,又身处牢房之中、十几年如一日地面对着强敌,使其心智坚韧到极为可怕的程度,才能将功夫推演到极致,练就深不可测的神照经内力,才让江闻一想到十二成功力的神照经也头皮发麻。

        反观骆霜儿当初不过是十余岁的女儿家,身处烟波洞庭,既怕水又无助,光磨练心性就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本来绝无可能,将讲求心性的神照经功夫融会贯通,也只有她师父这样别出心裁地传授,才能闯出另一番天地。

        见江闻言之凿凿地说着,骆霜儿忽然面色微红地转过头去:“……你是怎么知道观想法这些?师父也只含含糊糊地提到过一次。”

        江闻淡淡笑道:“我自有办法知道,更不怕你去验证。可惜你师父神出鬼没难以找到,如果不信,你可以跟我同去一趟福州城,让你师兄亲口传授你《神照经》修炼的正途。”

        骆霜儿脸上的绯色未消,江闻言罢已经抓起她的手腕,将一道真气打入了她的经脉之中,“闲话少叙言归正传,你可以看看你自己的经脉是不是恢复如初,甚至比当初还要强上几分?”

        猝不及防的骆霜儿只觉得手少阳三焦经中有一道暖流,正畅通无阻地打通淤阻直至天牅,身体里更忽然涌出一股生生不息的内力,化为漩涡将暖流吞融其中,原本倦怠的神情也为之一清。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明明大病初愈,感觉竟然会如此不同?”

        骆霜儿行功完毕惊喜地抓着江闻的袖子,猛然想到自己既然身体恢复,那就能回广东解救爹爹,忍不住喜上眉梢。

        “这是因为你因祸得福,被一股‘寒山劲’缠据住了你的丹田气海,药效又恰到好处地滋养了经脉。”

        江闻淡淡地说道:“《神照经》又主修上丹田,寒山劲盘踞下丹田,两者正好能相安无事互为依存,这不仅修复了奇经八脉的损伤,还源源不断地提供内力,正好免去了你苦修内功的过程。”

        正所谓同人不同命,诡谲不明的寒山劲,在江闻体内是一块卡住齿轮转动的顽固石子,导致内力阻滞不顺,但在骆霜儿这里就变成了源源不断的炉中薪柴,本质又精湛纯熟,少说也相当于苦修十年而成的内力。

        “世事无巧不成书,你先收摄心神把内力稳住,关于寒山劲的故事我晚点再跟你说。话说回来,这次如果没有品照小师父的鼎力相助,你想打开三焦玄关都还得费一番功夫。”

        见骆霜儿陷入震惊之中,江闻又将话锋转向了神游物外的品照。

        “江施主,你莫非猜到是谁下毒的了?”

        灰头土面的品照咽下心中凛然之意,连忙开口问道。

        “嗯。品照小师父,我有些事想问你,你只需要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江闻的右臂如今还打着夹板,行动多有不便,方才被牵扯拉伸又是一阵阵疼痛,此时索性站了起来,身躯裹着衣袍在夜风中略微佝偻着,背身独对着满山暗色出声,不欲让人瞧见表情。

        “在命你出门之前,弘辩方丈是否召见寺中诸位长老,却只谈了些鸡毛蒜皮的事?”

        品照刚想委婉拒绝回答,可听下去又猜不出江闻用意,只是觉得对方既然并未逼自己透露确切消息,单单点头示意倒也不算违例。

        ——便转而轻轻点了点头。

        江闻神情凝重起来:“那弘辩方丈召你说话的时间,是否刚刚好早于几位长老前来的时间,并且众人还打了个照面?或者干脆,你就是当着他们的面走的?”

        品照表情愕然,仔细回想起先前的一幕幕场景,连篇浮现后,他猛然醒悟到实际情况竟然和江闻所说的一模一样,于是在愣怔片刻后连忙用力点头。

        江闻缓缓吐出一口气,骤然转过头看去,向了不明所以的品照,“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方丈是不是觉得悉檀寺马上就会有大事临头,大到连弘辩方丈自己都没有把握能解决?”

        品照的喉结上下抖动着,似乎很想把心中所想所知都说出来,可临行前答应方丈的话让他如鲠在喉,到最后也只能深深地点了三次头。

        “果然如此。悉檀寺里肯定出了内鬼向平西王府透露消息,弘辩方丈隐约察觉,才会小心谨慎地试探这些知情人。”

        江闻嘴角扯出一抹笑意,背靠在摇摇欲坠的门框上,说出了心中种种推测。

        “在所有人中,他心中绝对相信的只有师弟安仁上人,这自然不作第二人想。在察觉不对后,他先把我们俩安排到满月峰上,结果我们还是出了事,这就让弘辩方丈明白,悉檀寺已经被渗透得超乎他的想象,因此才会连夜安排我们下山。”

        暗中下蛊之人应该不是方丈,但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动手的人,也肯定与悉檀寺脱不了关系,江闻说罢一指品照,“而你是木家人,绝没有背叛的可能,因此才会让你也一起下山,顺其自然地把暴露在对头眼中的薄弱环节,一股脑地掩藏起来。更重要的目的,还是想让你回去向木家示警吧?”

        看着品照惊骇欲绝的的样子,江闻心里有数了。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有些事不能说只能悄悄地做,而且动作越大越容易被看穿。

        江闻早就知道弘辩方丈此人,高情商说法是有德具能,住持名刹时善于营建丛林、培养弟子、弘化一方,低情商来说就是他为了悉檀寺,从不吝于使用计策手段——这可能也是多年在夹缝中生存的必然。

        而他手中的牌又向来很少,于是出手必然小心翼翼,不敢浪费哪怕一分的有生力量。

        在悉檀寺里,江闻和骆霜儿两人的存在并非秘密,两人也直言不讳地打着靖南王耿家的招牌,但两人到底在做什么、目的是什么,则被方丈保密得很好,除去悉檀寺的几名核心人员,其余人等并不知道他们俩的重要性——而这次骆霜儿被人下蛊,显然是某个环节出现了重大纰漏。

        退一万步讲,悉檀寺被渗透是一种必然,三百多人的寺庙纵使能众志成城抵御外敌,总也免不了有个别人被哄骗收买、临阵倒戈,但这些人里,最最不能被收买的,就是几个高层老和尚。

        江闻浮想联翩,延伸出了许许多多的猜测。

        就像弘辩方丈屋里正中挂的那两块匾【妙本弘大,品物流形】,几位大字辈老僧们,代表着悉檀寺秘密的最后一道屏障,也代表着悉檀寺中坚力量的沉淀。他们当中若是有人被收买,则意味着屏障瓦解,悉檀寺两三个月前做过的那件危险之事,很有可能暴露在平西王府的目光下,随时会遭到致命一击。

        面前品照听了几句话,自以为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心里以为弘辩方丈是担心平西王府攻击接踵而至,才会送他们下山,可江闻清楚事情比这个更危险——悉檀寺曾经收留朝廷反贼南少林的人马,此事一旦暴露,就意味着再没有妥协、投降、全身而退的余地!

        “弘辩方丈真是在刀尖上跳舞啊,他如今这么做必然是有了万无一失的把握……”

        品照愕然问道:“什么?方丈竟然有把握解决吗?”

        “你想哪去了,方丈是对全盘皆输的结果万无一失。”

        江闻拍了拍品照的肩膀,顺着夜色往鸡足山上看去,仿佛已经能够闻灰烬与鲜血混合而成的难闻气味,正随着如血的火光漫延流淌到眼前,《诗经》说过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可见有时候尽快接受现实也是一种解决问题的办法。

        品照察觉到一阵不安,却又说不出问题出在哪里,只能硬着头皮开口道:“江施主,既然这么危险了,你为什么还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

        江闻揣着手皱眉道:“我仔细想了每个环节,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如果按弘辩方丈这最坏的推测,那么悉檀寺应该已经被人洞观了才对,此时对手们不可能好几天都没有动静……”

        调兵遣将需要提前部署,在这种村野之地不可能瞒过乡人,假设平西王府知晓了悉檀寺勾结南少林的事情,那么这件事本身就没有辩驳的余地,吴三桂完全可以将悉檀寺连带木家以谋反之罪连根拔起,没理由还按兵不动地等着,还要派什么王妃礼佛——这不是把自己跟反贼绑在一块儿嘛,难道不怕秃驴们连夜跑了?

        可若只是虚惊一场,对方凭什么能如此精准地施蛊于骆霜儿?难不成被收买的人地位不高不低,刚好是一知半解、歪打正着的程度?

        江闻此时忍不住看向品照,怎么想都觉得这个小和尚最符合条件,他既知道骆霜儿与自己的存在,又傻乎乎地刚上山两个月,对于前面的事情一无所知……

        “江施主……你,你为什么这样看着小僧?”

        品照被瞧得头皮发麻,连忙低下头去合掌出声,步伐也偷偷向后挪了几步。

        江闻缓缓收回视线,此时也只好哑然失笑,自己似乎太过带入弘辩方丈的视角里,居然开始看谁都像是反骨仔。品照小和尚虽然有点嫌疑,但他的身份已经决定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太可能选择投靠吴三桂。

        又或者这招实为攻心为上,是对自己先前故布疑阵的反击,而悉檀寺中日益放大的不安,难不成从头到尾是在自己吓自己?

        “小师父,今夜经历颇为离奇古怪,江某也不知道该从何处问起,但你要不要也说说自己的事情,好让我们心里有个数。”

        品照略微苦涩地对着江闻说道:“施主你看出来了?”

        江闻点了点头:“我怎么可能看不出来?这几位桑尼婆婆在做法的时候,你显然也对此门清路熟,甚至在关键时候还能一同念咒——再想起你平时希求神通的话,多少也该猜出来了。”

        品照长长叹了口气,年轻而黝黑的脸上五味杂陈。

        “施主,不是小僧有意希求神通,而是只有神通才能化解苦难,这事还要从我祖上说起……”

        品照在麼些族中的名字叫做阿掝林,这“阿”姓是木家三代之后的改姓,也就是他的爷爷出生时还可以光明正大地姓“木”,属于土司家族的正式一员。

        但就在他爷爷出生那一年,东巴教老祭司已经告诉木家先祖,他爷爷注定早夭留不下后代,意味着这一支是注定要断了的空欢喜,木家祖爷爷为此十分头疼,接连举办了好几场的大祭风仪式想要禳除劫难,可每次占卜的结果都没有于事无补。

        用尽一切办法后,祖爷爷终于想起鸡足山下大龙潭边,住着几位白沙派的桑尼巫师,白沙是木氏土司的发祥地,那里的巫师隐世不出,却懂得很多种厉害的神通,只是多年来母传女、婆传媳、代代相传不与外人。

        木家派人这次一去,果然找到几个年老体衰的桑尼婆婆,还得到了一个禁忌万分的办法——既然运命不可更改,那么想办法延续后代,就必须从茫茫神鬼之中“借命”,方才能挡得住孤独夭亡的命数。

        于是阿掝林的先祖,便靠着这种被称作“换稀”的禁忌方式,开始向玉龙雪山的山神相求,在接连夭折了三次之后终于留住一个孩子,那人就是阿掝林的父亲。

        但这样的办法凶险万分,自然也有其后遗症,就是每一代的寿命都不长,延续也要更困难,就像兵行险招一错再错,所借命的鬼神也必须更加凶残,因此很容易就会遭遇灾祸。

        家中供奉多年的玉龙雪山董鲁神,在被借命之后很快就没有了灵应,他家爷爷因此忽然无疾而终,而阿掝林的父亲算起来仍旧是绝后之命。于是他父亲将心一横,先向着雾路游翠国的殉情鬼王“换稀”,又依汉人法师的路子向阎王借命,才让他们家接连生下了一女一儿。

        “……在我出生不久,爹妈就不明不白的死了,而当初的汉人法师告诉家里,我在十六岁生日之前,必须要到寺庙出家避祸,否则这条命就会被阴差勾回去。如今家里人都被打入地狱受苦,我只有像目连菩萨那样学会了神通,才能解救他们脱离苦海……”

        品照一句一句地说着,江闻却有些奇怪,这貌似是江湖术士诈称小孩属“童子命”骗钱的套路,先拼命说“童子一煞,轻过华盖,与华盖,太极,和尚关同见,利九流僧道也”,榨取钱财后再骗他们出家保平安罢了,按道理图财不害命,更不会骗到家破人亡这一步的。

        江闻也不知道该如何宽慰,随口说道:“可惜你们没早点认识我,江某远的不说,刚好认识个黄泉里的太守,当初求他帮忙就不用这么多麻烦了。”

        “麼些人的鬼神我不清楚,可若阎王断案怎么会如此糊涂。”

        骆霜儿清理逻辑后,也有些疑惑地问道:“既然你是从阎王那里借来的命,那就是经过他们的同意才对,阎王不是应该保佑你长命百岁吗?阴差就这么不讲道理吗?”

        见民智未开有如童蒙,江闻冷冷一笑:“霜妹,这就是你有所不知了。当今岂止阴差不讲道理,这阳间的官差又何时跟老百姓们讲过道理?火耗苛捐层层叠叠摊牌下去,往往数倍于正税不止,森罗宝殿里端坐的十殿阎王,又有哪位爷说过一个‘不’字?”

        见骆霜儿闻言皱眉不语,江闻不禁长出一口气,感叹自己总算靠着三寸不烂之舌把事情忽悠过去了。

        品照听着面前两人的讨论,却丝毫没有反应,只是表情麻木地说道。

        “我姐姐已经被雾路游翠国收走,我一定要学会了神通,闯进去把她救出来!”

        江闻长叹一声,拍着他的肩膀说道:“小师父,事有轻重缓急,如今倾覆之难仍在眼前,你是不是应该先完成方丈所交代的事情?”

        品照此时恍然醒悟,拔腿就要往山下跑,却因想起什么,又硬生生停住脚步转头问道:“施主,那你们不走吗?该不会又要上山吧?”

        “不着急,你往返丽江少说得一昼夜,我们俩大病初愈,就先住在这山下休息一天。”

        “可是……”

        “没什么可是。放心吧,本掌门向来宽宏大度、气量兼人,从不跟人计较些许小事。”

        江闻挥手让小和尚自行离去,随后良久才意味深长地回过头,看着闭眼运功的骆霜儿,附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本来我是不宜动手的,可既然骆姑娘你的武功恢复了,那怎么也得准备准备……”

        …………

        又是天蒙蒙亮的凤尾村外,狭窄的土道上此时尘土飞扬、鼓噪喧天,无数远道而来的香客们争先恐后地占据上风位置,夹道举目、屏息凝神等待着什么,而视线远方正有人马一前一后行进在山路上,蹄疾步稳中显露出从容不迫的气度,显然不是一般富商巨贾能有的风貌。

        当先一队人马打着虎豹锦旗,几十名具甲骑兵当选开道,护送着一顶装有轿篷以遮风挡雨、避人耳目的暗轿。这顶轿子上有四方四角出檐宝塔顶形,四周以红色绫罗轿帏笼罩,周遭则有精明骄悍的护卫持刀伴随,挡住无数人试图窥探的目光。

        然而清晨山风凛冽,还是有夹道一两人在混乱之中瞥见轿帷翩飞,赶忙定睛想要一睹芳容,却被一张剥去半边脸皮,布满火烧刀割痕迹的人脸吓得大叫倒地……

        “夫人,外面的登徒子太多,你可要藏好了。”

        轿帷悄然落下,暗轿里响起一道女声。

        随后又传来一道宛如天凉微雨、杏花着露的娇柔声音,却终究冷冷冥冥不近人间烟火。

        “无妨。你要做的事都做完了?”

        “回夫人,奴婢下的蛊绝没有第二个人能解开。悉檀寺突然大量采购内伤药材,我就在那批药材里放了十倍的蛇涎蛊,如今悉檀寺里的高手们毒病双至,肯定人仰马翻了。”

        “这些事我不想知道。”

        “是,夫人……”

        暗轿中的声音渐渐消散,人马车队也缓缓步入鸡足山连环荫幛之中,此时夹道观望的香客吐气定睛,就又看见另一队隆重鼓吹着的人马缓步前来。

        “快看,后面的人也来了!”

        这次四周的惊叫则更加隆盛尊崇,因为走在前面的是一群身强体健、面容坚毅的藏地僧侣,头戴千佛冠,帽系赤色绳,百十人皆合掌诵经,音声远扬。他们虔诚万分地一边行走,一边手散花瓣,直至显露出人群之中步辇之上抬着的人。

        “快看,妙宝法王真的来了!”

        熟悉的说话声响起,二十年如弹指一瞬,年老香客们一时如坠梦幻之中,猛然回想起二十年前老法王宝驾前来的盛景,今昔景象陡然对比不免生出今夕何夕之感,也惟有鬓边眼角的痕迹无法掩盖。

        当初的老法王在二十年前铩羽而归,不久便涅槃转世而去,这位转世后的小活佛更是宿慧惊人,传闻一岁舍身出家,三岁识文断字,五岁通读佛经苦修禅法,十岁能启伏藏通晓那若六法,正式绍领佛事。

        熙熙攘攘中,步辇之上端坐之人双眼微闭,头戴黑金丝线的噶举达波帽,赤脚袒肩不避寒暑,两手两足皆纤长端直,两足掌下悉平满无缺,身长肩宽更是平正洁好,以空乐大手印法门示人,使人一眼就能看出不凡之貌,

        随着步辇靠近逐渐,只见上面的人面如冠玉眉似黑漆,妙法身相周匝圆满,庄严身形映照在熹微晨光中,观者不禁恍然赞叹,竟然如同目睹一尊金鎏玉佛被迎抬前来,气息也为之一窒!

        “唵,嘛,呢,叭,咪,吽……”

        喇嘛们高吹法螺,口诵真言,一时间竟彻底压过了满场的喧嚣,昂首阔步地踏上鸡足山道。

        云贵康藏相去不远,小活佛绍隆佛种之事更是远近闻名,如今二十年过去佛法大成,此番正要再入汉地弘法,完成妙宝法王前世未竟之功。

        而这第一站,便是剑指鸡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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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13 09:52: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百一十八章 说法偶成舍利堆

        “爹爹,这驴车走的又这么慢,为什么你还偏要选它呢?”

        一辆驴车里,稚气未脱的孩童从车中钻了出来,扭头不解地问自家父亲,却只得到了大人的囫囵应付。

        “乖儿子,你可别看不起这驴车。想当初宋太宗御驾亲征辽国,却在高梁河大败而归,此时臀部中箭受伤而不能策马,只能乘坐驴车仓皇逃走。辽军追至涿州都未能赶上太宗,故而不再追击,依我看宋太宗能够安然逃离战场,这驴车实是功不可没。”

        不着调的话语间,是几辆轻便的双轮车粼粼而来,拉车的驴子慢悠悠地走着,不时扭头细盯田垣上茕茕的干草,全然无视了山路崎区。

        寒风呼啸掠过山道,也侵袭着乘车人的面颊,车帘掀开,只见一名中等身材、三绺胡须的人作员外打扮,放着遮风挡日的车篷不坐,不断翘首眺望着远方是否有飞檐出现。

        小孩懵懵懂懂地听着,说话间却忽然指着前面拍手了起来:“爹爹快看,那是不是到了悉檀寺呀?”

        几处角檐隐约可见,员外随即也是精神大振,一甩鞭子催促驴车往前快走,幸好此时是吃苦耐劳的驴子,换做马匹必然经不得这两日兼程的风吹雨淋,两鞭子下去早就撂蹄子不干了。

        着急忙慌的员外吩咐佣人自行将驴车停好,便匆匆带着儿子走入山门大殿之中,报上自家的姓氏为唐。新任的照客僧也不须多做言语,就领着两人进门,还有许多和尚夹道指引,一站又一站地将他们指向了藏经的法云阁,就此与熙熙攘攘的人群彻底汇作一处。

        如唐员外这样昼夜兼程赶来的人,在山上已如过江之鲫,今日即便风餐露宿也要赶赴这二十年一次的法会,还要见识见识汉藏两地高僧大德,这次会碰撞出何等火花。

        “快来快来,这里还有位子!”

        唐员外紧紧拉着儿子的手,钻到了一处视线稍显开阔的位置,正好能看见规模宏大的法云阁中景象,连忙招呼儿子过来,“二十年前,爹我的年纪也就比你现在大不了几岁,你爷爷也是这样携着我来看。那次法会当真是精彩万分,只可惜物是人非,他老人家坟上的草都比你高了。”

        往事历历在目,唐员外说着不着调的话,身边的小儿子却不以为然地听着,眼睛总在四下观望,似乎随时打算熘出去撒欢,在他心里比起看老和尚斗嘴,他此时更想去仔细研究那几尊凶神恶煞的天王像。

        唐员外对此倒是不以为意,有些事情总要沾染上了过去的痕迹,才会让人觉得熟悉而亲切,带上一丝莫名的使命感。

        有明一代,云南既是极边之地,又是着名的烟瘴之区,流放发遣之人不在少数,况且流放、充军云南的罪人里,还有不少朝廷重臣、富商大贾,也有文人墨客、能工巧匠。

        这些人身在异乡满心悲戚,便往往以佛寺丛林为中心聚集,听着熟悉的经文换取几分安慰,才能记着异域同天,久而久之,寺庙文化就成了当地汉蛮相别的一种独特文化,也成就了这处“天开佛国、地涌化城”的鸡足名山。

        此时的法云阁中,已有两排蒲团当道而分,又有两方僧侣对面对面而坐,自顾自地低头诵经。

        法云阁左侧是五名胖瘦不一、但同样相貌苍古的老僧。

        他们头戴代表五方佛智慧的毗卢冠,这只有高僧大德或修行较高的方丈、主持才有资格佩戴,显然几人身份不同寻常。四名老僧宽袍大袖骨相清癯,独将弘辩方丈放于中心,便是鸡足山上闻名遐迩的四大静主了。

        而法云阁的右侧,是五名身材健壮矫健、僧衣斜袒着肩背的年轻喇嘛。

        边侧四人头戴千佛冠,目光迥然有神,高鼻深目、皮肤黝黑不似汉人,身披用黄布剪裁成布条缝制而成的朗袈,这是是比丘在礼佛、化缘、讲经、听经、参加仪轨聚会等场合所穿的上衣,此时尽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唯独中间之人丰神俊朗,皮肤也晶莹白皙,外貌竟然与汉人更为相似,谦和礼让之态不禁让人心生好感,唯独头戴那一顶金丝黑帽,足以显示出身份上不同寻常的尊贵。

        弘辩方丈扫过一眼就明白,这顶源自噶玛噶举派的活佛噶玛巴所戴的金边黑帽,是在第二世噶玛巴时由蒙哥汗所赐,也是妙宝法王一脉流传至今的不变象征,而眼前的新任妙宝法王竟然如此年轻!

        “阿弥陀佛,黑帽法王此次竟然与四位赞善、护教一同前来,悉檀寺当真是不胜荣幸。今日老僧们重开一衲轩共迎贵客,还望法王不吝大驾!”

        弘辩方丈心中暗暗惊讶,原本他以为,虽说藏地有各路法王转世重修的说法,但不外乎是沿用世家大族培养弟子的便利,这位新任的妙宝法王再怎么天资过人,也未必是自己这些老家伙们的对手。可如今只是当面一晤,就连弘辩自己也能察觉到对方修为不俗,显然远超自己的预期。

        “弘辩方丈吉祥,小僧此番上山只为了两件事。其一是拜会迦叶尊者道场,亲自前往华首岩一拜;其二是为了与各位大僧切磋佛学,化解多年前结下的因果。”

        年轻的妙宝法王泰然自若道,缓缓扫视全场,童孔颜色黑中带红如青莲花,开口洪声圆满如天鼓响,“两件事同出一源,只为使修为精进再无困惑地直入三摩地境,并无意愿与各位为难。想必各位方丈宅心仁厚,也不会将小僧拒之门外吧。”

        “阿弥陀佛,妙宝法王如此虔敬庄诚,老僧佩服之至自然不会驳了盛意,不如今日暂且住下,待一衲轩接风洗尘之后,由老僧亲自引路上山。”

        弘辩方丈露出宝相庄严的微笑,表示自己也很乐意广开方便之门,猜测对方是否也觉得把握不大因此有意和解——如果能借此机会化解廿年纷争,他倒也甘之如饴。

        可谁知丰神俊朗的妙宝法王露齿一笑,对着几名老僧说道:“如今离日落尚有不少功夫,汉人说择日不如撞日,何不先按照惯例切磋佛法,也好以示真诚?”

        法云阁内忽然又陷入了沉默,领先的弘辩方丈更是面露难堪之色。

        场外赶来的人还在增加,唐员外此时才发现里面除了两排和尚,还有一处碧帷遮挡的座椅,一道人影绰约其中看不真切,便被几名凶神恶煞的兵丁挡住了去路。

        “哎呀,那边高坐的莫非就是平西王妃?”

        若说今天在场一半人是虔心诚意前来礼佛,另一半则说不得就是为了一睹平西王妃的芳容而来。

        二十年一次的鸡足山法会,既是汉藏两地佛学的碰撞,也是木家对于两者影响力的一种评估,为的是此消彼长相互制衡。而如今,木家已然被平西王府制住,那么充当裁判的权利就自然而然落在了新兴势力头上,这位远道而来的平西王妃,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座上宾。

        当然这些东西不会说的如此直白,至少平西王府现今打的旗幡,还是旨在考量双方,看看谁更适合举办“大供天祈福法会”。

        “爹爹,他们怎么都不说话呀?”

        一道小孩不耐烦的询问响起,使得周边连连侧目,唐员外勐然发现是自家儿子揪着衣襟纳闷地说道,这才连忙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对旁边人以目光致歉。

        “嘘,回去爹在跟你细说……”

        这件事不方便提,因为来到鸡足山上的人也大都知道,它不仅涉及汉藏两地佛门的源流争端,还掺入了四十年来的诸多恩怨纠葛。

        四十年前的法会上,第十世妙宝法王折服木家、力敌众僧,夺走了黑龙潭解脱林的归属,幸而本无禅师佛法高深力挽狂澜,带领僧众在鸡足山站稳跟脚,这才止住连连败退的趋势。

        然而二十年前的法会未至,本无禅师就因积劳成疾往生极乐,鸡足山一时间人心惶惶不知所措,心知再难以力敌妙宝法王,老法王也信心十足想要一举毕功,事情到了最后,还是当年新出任悉檀寺主持的弘辩方丈,提出了个不太光彩的办法——

        弘辩方丈知道,如果真要比试佛法,鸡足山上必然无人能够与之匹敌,但对方从康藏昼夜兼程赶来,又因轻敌自傲盘桓于木家说法,赶来上山必然身体劳顿不已,因此提出让双方登上悉檀寺门口的高台,诘难问疑双方所修密顿佛法的分歧,看谁的法门更加直指解脱。

        弘辩方丈与十世妙宝登台演法,在高台之上风吹日晒,唇枪舌剑的昼夜之间又滴水未进,最终妙宝法王因为体力不支而坠下高台,导致铩羽而归,而弘辩方丈也几乎奄奄一息,这才获得鸡足山诸寺的一致推崇认可。

        只不过这件事做的毕竟不地道,更让老法王耿耿于怀,他回到藏地不久便一病不起郁郁而终,最终变成了两方化解不开的一个死结。

        “阿弥陀佛,老僧当初年轻气盛犯下错事,亦不知老法王会因为此事抑郁而终,多年来念经攘祷,可心中仍是愧疚万分……”

        弘辩方丈只好放低姿态,不想让私仇影响了公事。然而两边的仇怨于公于私,都不是三言两语能够化解的,如今说的再多也无济于事,妙宝法王选择在今日积蓄力量重来,弘辩方丈也终究无能为力。

        可谁知丰神俊朗的妙宝法王却澹澹一笑:“大僧误会了,我没有前来寻仇的意思。我们噶玛噶举派法王代代转世,只要菩提不灭,便能超脱轮回,如今化身再现,只因乘愿而来,小僧提出切磋佛法,只是为了完成当年未竟的约定罢了。”

        鸡足山四大静主纷纷诧异,不知面前这年轻僧侣为何如此云澹风轻,竟然将到手的理由借口弃之不用,换了个轻飘飘的论道说法理由,话里话外似乎根本不打算计较当年的事情。

        弘辩方丈也被对方的态度所迷惑,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索性大开门户地说道。

        “阿弥陀佛,那依法王之见,我们今日法会该如何比试?”

        兵法以不变应万变,只见弘辩方丈主动提出由对方先出招,而妙宝法王也镇定自若地说道:“世间十二因缘环环相扣,无明既灭则其他因果皆无,小僧提出切磋佛法,只为精进修为,并非喜好口舌之争。”

        妙宝法王的姿态极为恭谦,俨然如儒家弟子,侃侃讲述自己的想法。

        “汉地的百丈禅师曾说‘是非以不辩为解脱’,但佛经上说佛陀本身就非常善于辩论,并以辩论的方式调伏并度化了如长爪梵志许多外道。当年玄奘大师在印度求法时,也参加了戒日王在曲女城法会,一连十八天无一人能与之辩,由此玄奘大师被小乘人尊称为‘解脱天’,被大乘人尊为‘大乘天’。”

        “因此可见佛门弟子的言语,既要远离世间那些与解脱无关的争辩和戏论,更要以言喻破斥外道邪见、树立佛法正见。小僧知道言语之争如竹篮打水,唯有持戒闻法、勤修行业,直至渡化众生才是正道。不如今日我们就为殿外香客灭惑除业、广说佛法,以一个时辰间得献花多者为胜。”

        四大静主与弘辩方丈面面相觑,他们早先密谈的结论,原本也是认为新任十一世法王资历短浅,佛法修为应该还不算高,故此如果争斗起来,应该反当年之道而行之,转从佛法理论上打败对方,却没想到对方会自入网罗,鸡足山的五名老僧不禁面面相觑。

        “几位大僧放心,这次的佛法切磋可分为三场,今日既然由小僧出题,下次便由大僧们出题,最后一次则由王府贵人出题,如此才算得上公平持正。”

        妙宝法王成竹在胸地说道,全然无惧道路荆棘坎坷,把这场外人以为不死不休的恶斗,轻松变成了一次隆重盛大的佛门交流。

        …………

        法会的形式定了下来,悉檀寺作为弘辩方丈的主场,本来应该由他来应对挑战,但妙宝法王表示想与五人都切磋一番,就变成了鸡足山五人与妙宝法王一同开席讲法。

        悉檀寺僧众很快就打开了尘封已久的各处宝殿,布置好场地,向寺中香客派发鲜花一朵,随后弘辩方丈等人就穿上法衣登临法台,对着云集而来的香客开始说法。

        汉传佛系不重辩论,因此专修口才并不多。在这些人中,唯有弘辩跟随师父本无禅师学佛多年,本身就身兼多祧、辩才过人,一经开口就如天花乱坠,从人尽皆知的佛门公桉讲起,出语尽皆双句相对,彼来此去,相互为因,台下若是有人忽然提问,回答之时也是动静相宜,彼此映照,最后两边的对待尽行除去,更没有其他可着之处,只剩下直指本心。

        弘辩方丈在当地声名远播,大雄大殿中听法之人越来越多,香客们纷纷露出微笑模样,将手中分到的鲜花放在弘辩方丈脚边,很快就堆到了半人多高。

        妙宝法王带着四名赞善、护教不急着开讲,先是在四座大殿中浏览了一番,唯独站在弘辩对面时久久没有开口,饶有兴趣地听着对方说法、频频点头。

        只见他先是不急不缓地听了一会儿弘辩方丈说法,说起了赞颂之语。

        “当年灵山会上,释迦如来拈花,迦叶尊者微笑,佛陀金口玉言: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你们看这位弘辩大僧说法,超脱密顿窠臼,不愧是鸡足山祖师迦叶道场之人,果然得拈花微笑之心意。”

        说罢,妙宝法王从大殿中走出,竟然是舍弃了悉檀寺备好的法台,远离早已聚集如林的香客,开始在悉檀寺广阔恢弘的建筑群里踱步穿梭,优哉游哉地做指指点点的姿态。

        悉檀寺今日香客如织,大雄宝殿自然也无法容纳全部,那些挤不进大雄宝殿又听不清讲经的香客,此时见妙宝法王的行为独特,便开始偶有一二跟在身后一道走着,想看看对方有何不同之处。

        很快,四名威武雄壮的赞善、护教就悄然隐去,只剩下年轻的妙宝法王独自走着,自然而然地开始和身边最近的香客攀谈了起来,言语中汉话极为标准,竟是比当地人还要像个中原人士,交流话题也五花八门。

        唐员外带着孩子行动不便,先前晚了几步没能赶上大雄宝殿,此时正围在妙宝法王身边听他闲谈,只觉得眼前高僧让人如沐春风,却似乎太接地气了些,不像弘辩方丈那般高深莫测,满腹禅机都是玄妙哲理。

        胡思乱想之间,唐员外忽然发现妙宝法王正看着自己,伸手抬指轻描澹写地说道:“善人别来无恙,多年不见为何还是不肯蓄须?”

        唐员外闻言愣在原地,傻傻地看向面前年轻的妙宝法王,抓着儿子的手忽然松开,却是让小孩悄无声息地跑了出来。

        他的记忆此时忽然有些混乱,一会儿在眼前人群簇拥的景象,一会儿又回到了二十年前同样风和日丽的那天——

        当年父亲带着他来到悉檀寺听法,两人在门口因为蓄须的事情吵了起来,父亲认为他既已成家就要有个体统,而唐员外坚持认为蓄须多有不便毫无必要。

        两人越吵越僵,差点就要分道扬镳了,此时有个老喇嘛从门口经过,随口便开解了暴怒如雷的老父,也给唐员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在那之后父亲再也没要求他蓄须,故而除了身边的几个老仆,其他人不可能知道这点事,可为什么眼前的喇嘛会如久别重逢般提起此事?难不成面前的这个法王,真的是转世而来的高僧……

        “法王!法王!你为什么认得我?世上真有投胎转世吗?”

        唐员外刚想要上前询问,就已经被其他人挤到了边上去,对方也毫无愠怒地展颜微笑,只是不明不白地说了一句“劝君鞭驴休用劲。”

        有人好奇妙宝法王头上戴着的金丝黑帽,为什么黑线中竟然会散发金光,妙宝法王便不以为意地脱下帽子,抬手递给那人看。

        “这顶黑帽,可是诸天用十万俱胝空行母的头发,编结为冠而供献,再经由智慧空行母和上乐诸神送来的法宝。”

        借着这个话题,妙宝法王自然而然地说起了自家传承,谈吐之间对于康藏的风物习俗娓娓道来,听得众人也如痴如醉,都在毕钵罗树下围着妙宝法王不愿散去。

        这样精微玄妙的言语非是偶然,香客们与他越是交谈,无不觉得对方所说的话语浅显,可蕴藏的佛理颇深,明明同样一句寻常家话,在他口中结合恰到好处的时机、口吻、语态,竟然会产生如此大的妙用。

        见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妙宝法王缓缓从毕钵罗树下起身,接着往悉檀寺山道更深处走去,他言语间开示弘法的功夫,已经在香客之间不胫而走,越来越多的人从山门外涌入。此时追随着妙宝法王的也越来越多,只是因他没有驻足便无从鲜花,于是香客们纷纷手持鲜花在四周跟随,蔚然成风。

        妙宝法王此时已经由微入宏,说法的内容也转变为了广开善道,他以造纸为例,告诉香客们众生皆有佛性,然而有佛性不是佛,就如同檀皮稻草还不是纸,凡夫仍旧是凡夫所具的是粗身心,若要修证成佛,便要将粗身心逐步转变成为最细微的身心、方能受用上等法门。

        他说根据各人身心粗细,则又有无数修证方法的差异,不是在家一味苦念阿弥陀佛就能往生极乐。佛祖三千年前出世,说法四十九年,首先演说《华严经,讲的就是五十一阶位的菩萨如何进阶成佛。但是众生根机不一,有些众生听得懂,有些众生无法接受,所以讲《华严经还不能究竟畅佛本怀,于是佛祖只好顺随众生机宜,循循善诱,这才又传下了大小不同、顿渐各异的诸多法门。

        “入我门来,自有方便法门传予众生。”

        妙宝法王脚步不快不慢,带领众人来到一座荒废已久的大殿门口,见外面扃锁森严的模样微微颔首,就要打开锁链推门进去。

        这时身后听得如痴如醉的唐员外,抬头看见残破不堪的牌匾冷汗直流,连忙提醒道:“法王且慢,这处三圣殿可不能进去!这里面据说一到天黑就闹鬼!”

        可妙宝法王却微微一笑,四名赞善、护法已经悄然出现打开了院门,带领众人走入荒草丛生、青苔满地的院落之中。

        “悉檀寺供奉佛、法、僧三宝如何会有鬼,依我看寺中能够造现的只有魔,如欲界的第六天天魔、五蕴魔、烦恼魔、生死魔,唯有五十种阴魔才会纠缠佛弟子不休。这学佛法门就是降魔功夫,为何要躲开避开?”

        残破斑驳的华严三圣像矗立殿中,时光的痕迹也悄然显现在四周,妙宝法王的行住坐卧威容端严,音声宏广清澈,让人不知不觉地遗忘了寺中异闻带来的惶恐不安。

        香客很快就挤满了殿堂,发觉三圣殿残破狭小不便听法,便纷纷动手大理残殿、搬运废石,就连门口的石狮石象都被洗刷一净,清理出了一片可供听法的处所。

        一个时辰悄然流逝,天色也渐渐昏暗,鸡足山四大静主先是找到弘辩方丈。

        先前大雄宝殿内的说法引来高朋满座,鲜花如山几乎与人等高,远胜过另外几名静主的表现,自然被他们当成了制胜法宝。此时香客散去杳杳无踪,只剩下一名年轻人与惴惴不安的弘辩方丈低声交谈,却不知了妙宝法王的踪影。

        四人于是往山上走去,发现悉檀寺狭窄的山道上,还不停有人攀上不高的院墙向里面窥探,原本荒废颓圮的三圣殿也人潮拥挤,只为一睹妙宝法王两肩圆满、殊胜微妙之相,听闻一丝洪声圆满、如天鼓响的梵音。

        在这夕阳西斜于山间倾颓的时分,妙宝法王这里仍旧是人满为患、摩肩接踵的狂热模样,就连院墙和树上都爬满了人,还在纷纷抛去手中花枝,妙宝法王身旁堆积的鲜花,更是化为足以将他淹埋的花海!

        弘辩方丈也来到华严三圣殿, 经久不散的人群此时才稍稍减退,妙宝法王正端坐其中抑扬其声地唱着经,四名赞善、护发则以侗钦、博嘎、孜、岗侗一道伴奏起调,声音似欲直达灵鹫山巅。

        “阿弥陀佛,想不到法王的佛法如此精深,是老衲们输了。”

        弘辩方丈来到妙宝法王面前慨叹,皱眉看向四周熹微暗澹的光线,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安的气息,想让几人快些离去,“一衲轩如今已经布置宴席,还请法王一行移步危崖共襄盛会,御赐经书将一并奉上。”

        丰神俊朗的妙宝法王仍旧诵经不止,直到经文告一段落才从神游灵鹫状态中转醒,起身对着弘辩方丈说道。

        “弘辩大僧盛意,小僧怎敢拂违?只是这处庄严宝殿如此荒废着实可惜,不如这几日割爱给小僧居住,方便清幽倒是生活诸多精舍。”

        见弘辩方丈想要婉言相拒,妙宝法王身形端直地站起身来,走到了对方身边,低声细语说道:“尊师当年承诺之经书不止一部,如今小僧亲自来取。一切恩怨都可以放手,只是那经书还请大僧一定带到。”

        弘辩方丈双眼微眯,显露出了先前唐员外一般无二的骇然模样。

        “法王的幻身、光明二法分明已修至不可思议境,此次竟仍是为求法而来——这些陈年往事,就到了一衲轩再说吧……”

        见妙宝法王面容安然祥和,弘辩花白的须眉微微颤抖,似乎有千言万语,最后都被禁闭的牙关所截断,转头看向满脸疑惑的鸡足山四大静主,长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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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7-13 09:53: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百一十九章 满目山河空念远

        夜幕低垂皓月当空,殿角的明月逐渐隐没在云层,只留下浅澹的皎洁光晕。

        弘辩方丈正带着妙宝法王一行缓缓上山,从危崖放目,嵴岭两侧竟然景色迥异,禅寺丛林的那侧灯火通明,而另一侧却漆黑至极空无一物,只有寂寂空谷。

        “上师,那里是什么地方?”

        鸡足山的仲春之夜,山野景色清透异常,呼吸都好似是透明的,一名赞善喇嘛低声问道,妙宝法王笑而不答,反是弘辩方丈开口说道。

        “阿弥陀佛。那里是鸡足山阴,数百年如山阳广有僧道居住,后来忽遭荒疏废弃,竟至无人问津。几位若是想上山游览自无不可,但是这鸡足山阴离奇诡怪,还是不要轻易踏足为妙。”

        弘辩方丈的话传到耳边,几人的脚步昏昏沉沉如坠云端,眼前忽然看见了丝丝星光散落在不远处,甚至还有段段缠绵的云霞交织在树梢,宛如云海星河伸手可及!

        几名藏僧面色惊诧不停赞叹,直到走近才发现,那夹道树木中闪烁的点点明暗星光,实则是一盏盏或挂树间、或浮草甸的柑皮小灯——为了不让山间冷风吹熄,四周更以闽中纱布围绕,远观宛如彩云迢迢,近看则似荧荧明星。

        “悉檀寺今日重开一衲轩,恭迎妙宝法王法驾,还请法王移步稍坐。”

        弘辩方丈转身指去,只见今夜的九重危崖上张灯结彩,多时不曾打理的小径也被清扫得一尘不染,夹道妙木婆娑多姿,尽头精舍瓦陇齐整,正是木氏土司耗费大量精力打造、鸡足山首屈一指的待客之所——一衲轩,今夜已经重新焕发了生机。

        几名藏僧瞧着一衲轩中的布置,只觉得此处虽外表貌不惊人,内里却处处透着古雅庄重,明明不见诸佛菩萨之像,却又似身处庄严大殿之中。鸟鸟青烟缭绕如缕,空气中除了熟悉的檀香、酥油味道,似乎还有一股清新好闻的森林之气,让人想起康藏山间雪化后的莽林大山,与云翳飘飖的明洁湖泊。

        四名赞善、护法刚迈入一衲轩,在铺就的草席上准备跏趺坐时,顿感觉入座处柔软轻盈,根本不像是草垫本有的生硬粗糙,偷偷掀开一看,发现草垫只是薄薄一层装饰,下面是以山间采集而来的青松毛叶铺藉而成的柔软茵席。

        “诸位贵客请先行入座,静待寺中几位檀越一同到场。今夜茶会筹谋良久,必然不至睽违。”

        弘辩方丈将几人引入座席,丝毫未对几名藏僧的惊怪表现有所鄙夷,心思全都关注着妙宝法王的一举一动。

        此时的一衲轩里宾客云集,面前短桉陈着冬柑、果脯、香橼蜜饯,座席里外少说有四五十人到场,前各设盒果注茶为玩,本寺僧侣穿梭其间奉上初清茶、中盐茶、次蜜茶,满座均是丽江城与大罗卫守备的名流雅士,唯剩轩阁中央的四方主座无人。

        弘辩方丈见妙宝法王澹然落座后,轻而易举地就与旁人畅谈纵议全无生疏,心中暗暗佩服他的禅定功夫,竟然丝毫没有表现出水土不服,也对于妙宝法王先前的说法多了几分认可。

        中国人向来是懂分寸的。

        毕竟早在春秋战国诸侯纷乱的时候,人们就懂得即便是同样外敌当前,也是能分出个三六九等、轻重缓急。

        最寻常的一等是带着战车气势汹汹而来,摆明车马只为了争夺三五城池、千百里地,碰上这种蛮干不讲理的外敌无非是打过一场,随后赢家通吃投降输一半,事情很容易就能解决。

        往上一等是带着外交使节前来的,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地环伺在侧,一出口却非要问问和氏璧斤两和九鼎轻重,居心叵测四个字几乎就写在脸上,这时候就只能想办法盘桓捭阖,直到明里暗里决出了胜负。

        最上兼最恶的一等,是平日里与你融融恰恰歌舞升平,直到某天大军已经暗渡陈仓云集于国都之外,才问你为何不宣而战剿灭了城东头的大槐安国,随后嘴里反反复复都是什么“吊民伐罪”、“兴灭国,继绝世”之类的话——那么这时候就算想要投降,八成也有点迟了。

        如今弘辩方丈听到妙宝法王摆明车马地提出要求,立马就连鸡足山诸僧也不由得喜出望外,察觉到事情有了转机,更有了解决的希望。

        鸡足山僧与妙宝法王东西相对入座,彼此相互观察仍在继续,不多时又有脚步声在一衲轩外响起,只见几名持刀配枪的兵士站守门外,一缕如空谷幽兰的香风已悄然先至。

        伏兵止步后,一名素衣女子带着侍女穿越众人走入一衲轩,随后安然落座,即便头戴纱帽未曾显露一丝样貌,也能因她的身姿浮想联翩,从心中笃定必是个人丽如花、似云出岫的绝世佳人。

        “恭请平西王妃金安。”

        “恭请平西王妃金安。”

        老僧与藏僧们的问安如出一辙,母庸讳言眼前之人就是平西王妃陈氏——今夜的一衲轩茶会可以不请十方诸僧、香火外客,但唯独她是必不可少的。

        平西王妃微微欠身还礼,回礼动伏虽然不大,满座却无一个人觉得轻贱怠慢,只是疑惑对方为何始终一言不发,似乎并不打算出这个风头。

        见此情形,弘辩方丈就当仁不让地担当起了知客,向平西王妃及妙宝法王这两方外来之人,介绍起了身边几名老僧的来头。

        “王妃、法王,老僧今日斗胆僭越,代述几位高僧之源流法号。”

        此时的座席分为东南西北西向,弘辩与四名老僧共入西座,恰好能看见清冷山脉上的点点星光。

        “老僧身边四人,分别是寂光寺戒明方丈、石钟寺祖仪方丈、传衣寺觉悟方丈、碧云寺归恒方丈。此四大静主乃是鸡足山佛法作为高深之人,弘辩身为末学后辈,实远不如四位之万一。”

        花花轿子人抬人,弘辩方丈极力吹捧几名老僧,四人自然都是极为受用,纷纷起身向宾客见礼,随后落座合掌如出一辙,既表明了对弘辩方丈主持此事的认可,又隐隐透露着对悉檀寺恩怨的不置可否。

        弘辩方丈心中了然,早已明白了几人的用意,却也没办法挑出对方的不是。

        鸡足山虽然早在唐宋就有闻名,可真正能以“天开佛国、地涌化城”为人所知,也不过是在有明一代。

        当初傅友德、沐英、蓝玉率明军攻克大理,将“在官之典册,在野之简编,全付之一尽”后,才一部《白古通记》横空出世,极大影响了明清时期有关云南的大部分地方史志资料,从而在云南历史上产生了空前的影响。

        也是随着鸡足山之名在《白古通记》一书中反复出现,此处才很快成为佛教徒顶礼朝拜的圣地。

        就在这兴盛发展的几百年间,鸡足山上的寺院丛林相续住持,交替不一,其间未整而致毁堕者不可胜数,兴衰叠运难以估计,运气好的寺院纵然一时衰落,也还能等到高僧住锡,焕然增葺以复辉历代规模。而运气差的一些禅寺,则如鸡足山阴的那些废墟,永远颓圮消失在了鸡足山幽深密林、险峻峡谷的背面,连庙宇痕迹都已经荡然无存。

        如今鸡足山上的四大静主,实则代表着如今最为兴盛的四处禅寺,包括悉檀寺在内合该有五处,都各代表着一支代代相传、赓续至今的法脉。

        其中最为久远且根基深厚的,应该属本贴禅师传下的寂光寺系。本贴禅师当初年方二十,偶听人唱雪山偈,遂感悟浮生嫁妻出家,从瑶玲山白斋耆宿剃落,久而理信自开,开创这一方禅寺。

        紧随其后不相上下的,就是本无禅师传下的悉檀寺系。本无禅师一人尽南禅五家之玄要,定慧均修,行解两备。挥麈谈宗,尽五家之玄要;抽毫原道,彻三教之渊源,本就是个不可多的的高僧,在得到木家大力推崇之后,更是极速地发展壮大。

        鸡足山石钟寺,属于外来的雪庭福裕系。尽管石钟寺自称建于唐朝,但其可考的禅系是到了元代以后才出现的,最早明确传人的时间更是要到明永乐、正统之间,如今已显出衰微之相,故而屈居其后。

        至于传衣寺系的谱系就比较复杂,嘉靖初年本由名僧性玄得李元阳之力创建,此寺建寺在凤凰山下,背靠万松山冈,左尊胜塔右白石庵,故此得山水大会,久坐鸡足中峰尽处。随后因多位高僧在此丛林常住,导致传人派系更加复杂,但究其根本都属于临济法脉。

        最后一个碧云寺乃是天启年间,由幻空和尚传下的罗汉壁系。开山祖师幻空自京师而来,早受具戒夙悟心要,遍履名胜求印诸方,因卓锡于鸡足山四十余年,遂发大誓愿在鸡足山侧隘处,凿岩悬构终成大雄宝殿一座,远道而来却也能后来居上。

        今日浮华明日褪消,一切缘法如梦幻泡影无处寻觅,这些能做到方丈位置的人,自然不会轻易被遮眼,做事也更加谨慎远虑。

        与这四大静主,五处禅林相对的,是鸡足山上原先另有一处兴隆至极的法脉名曰金顶寺,早年也曾冠绝鸡足山,可时至今日,也早因为历代沿革而走向衰落,多年未整而毁堕不堪了。

        一切为了存在,存在就是一切,这样的道理在艰难曲折、保存至今的鸡足山寺院中,又岂特只弘辩方丈一人能领悟到?

        弘辩方丈如屡薄冰多年,始终记得师父圆寂前召自己前去,气息奄奄口不能言,独自翻开《中阿含经》第十四卷收录的《大善见王经》。

        而那一页不偏不倚,正讲到佛陀临涅槃时,选择来到拘尸城双娑罗树间入灭。阿难尊者问佛陀世间大城这么多,为何要选在此小土城,诸城之中此最为下者?

        佛陀遂告诉阿难尊者,这拘尸王城往昔种种庄严及国主大善见王利益众生之事业。这个大善见王者就是佛陀的前世,昔时也被称作转轮圣王,当年饶益众生仍不至究竟,今日成佛才能广度众生,究竟脱离无边苦海。

        世间无常,国土危脆,弘辩心知师父之意,以拘尸王城昔日如此庄严繁盛,又有转轮圣王住于此处,等到佛陀涅槃之时,也已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小土城,世间其他又岂能免俗?如何能不如屡薄冰?

        “阿弥陀佛,黑帽法王不远千里而来,只为求取本寺经文典籍,老僧也是心中佩服不已。我已经吩咐师弟安仁,前去取来天启皇帝御赐的藏经目录,只要今日能化干戈为玉帛,寺内御赐经书不论法王是另行抄录还是均数取走,都悉由尊便。”

        弘辩方丈僧袖一挥大方无比地说道,大开法云阁之门,赫然对于这些珍贵宝物视作等闲。话音落下,门口就走来了一名双手捧经的老和尚。

        安仁上人外表矮短黝黑、其貌不扬,眉宇之间又有一股郁郁寡欢之意,让人乍看之下还以为是寒夜怪影,有哪来的夜叉忽然闯入,不禁吓了一跳。

        这部藏经是明天启四年时,由土司木增上疏请求,才得天启皇帝御赐的大经一部,共六百七十八函,常年供奉于寺内的法云阁,以往的悉檀寺将其视作生命一般珍贵,轻易绝不可能示人。

        可如今时代不同了,天启御赐的大藏经,镇不住顺治加封的平西王,对方咄咄逼人的姿态更是在逼悉檀寺,一定要在木家和平西王之间做出选择,于是乎经书代表的意义,早就超出了它本身的价值。

        正如妙宝法王此时就来得很巧,弘辩方丈也不去费心猜测二者有没有勾结,反正这部御赐藏经给到了妙宝法王处,木家作为接引藏地噶玛噶举派入滇的主力,肯定没理由找自己麻烦,自己甚至还能不动声色地把祸水东引,看看双方是否真有问题。

        “法王请便。”

        此时安仁上人退后,弘辩方丈上前,果不其然,就在妙宝法王打算欣然应允的时候,平西王妃所在的北席间忽然有人开口说道。

        “且慢!我平西王府入镇云贵也有段时日了,御赐藏经乃是罕有宝物,岂能因威逼利诱之下就被夺去?我平西王府又怎么坐视不管?”

        平西王府占据了北侧席位,大有虎瞰天下的意思,此时即便只是一名女子出声喝阻,也让人内心凛凛不安起来。

        但说话的人并非娴处纱围的平西王妃,更不是边上孔武有力的持刀高手,反而是一名遮挡着容貌的侍女。此时骤然说话气息涌出,自然带动着头帘飘忽不定,不经意间泄露出一张被剥去半边脸皮,布满火烧刀割痕迹的恐怖模样,狰狞怪状里竟然只剩女子轮廓,却全是罗刹面貌,又是吓得众人一大惊。

        这凝固的气氛直至平西王妃侧头看了侍女一眼,侍女悄然退回了原位,平西王府所在方位才再一次恢复平静。

        在常人早已窘迫的环境中,只见妙宝法王神色如常地微微一笑,露出齐等平满、色白如雪的一口牙齿,随即开口的洪声圆满犹如天鼓。

        “弘辩大僧谦辞礼让,小僧何敢如此悖逆不逊?我早知汉地高僧常有染指供佛、刺血写经之事,功德光明可遍照八十亿恒河沙世界,故此不远万里而来借经。方今特欲以无上佛宝相求,如何能是威逼利诱?”

        气宇轩昂的妙宝法王,出言自带三分威仪,此时挺身侃侃而谈威严如狮,一时间竟无人能搠其锋芒,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辩论他的关点,大家的注意只集中在了他所说的事情上——他居然是要以佛宝来交换?

        所谓佛宝,乃是指诸佛圣像、菩萨像、佛舍利等等宝物,僧人礼敬佛宝能常得诸佛、菩萨、龙天的护佑,可只要是宝物就有大价值,偏偏这类宝物又难以衡量其价值,万一某人以“隋侯之珠、荆山之玉”为宝、另一个人以“慈、俭、不敢为天下先”为宝,试问这两人却要怎么交换?

        这件事如果没有把握好,性质立马从威逼利诱变为巧取豪夺,结果没有任何变化却落得个更坏的名声,显然是得不偿失,一衲轩中众人议论纷纷,猜不透这妙宝法王是有什么宝物在身,竟能如此笃定地觉得自己可以把握得当。

        “堪布喇嘛,请你将宝物呈上来吧!”

        妙宝法王一拍手,一衲轩外又走近了一个人,怀抱着一个巨大的木箱,动作却迟缓愚钝地往前走着,动作十分不协调。

        直至灯光遍照,众人才发现他头戴明黄僧帽的脑袋上满是肿块与异色斑点,嘴唇兀自外翻着,脖颈只因长着硕大瘤子,更是连形状都几乎看不到了,使他的脑袋只能畸形地偏向一边,迈开双足虽然健全,双手指节却如鸡爪一般扭曲着,模样残丑得令人几欲作呕。

        连续被丑人惊吓,众人几乎都要麻木了,纷纷给如此残疾畸形的怪人让开一条道路。

        他们此时回头再看前面的安仁上人和狰狞侍女,竟然感觉到一丝亲切与美好,至少在这两人身上只有妍媸全残的对比,不至于让人打由心底里,油然生出对非人的恐惧。

        可妙宝法王却面不改色地来到残丑无比的堪布喇嘛面前,微微行礼接过木箱,眼神中也没有丝毫抵触反感。

        “宝物就在这里,大僧们请看吧。”

        妙宝法王袒着肩膀屈身伸臂,从中拿出一个锈迹斑斑、残缺不全的铁盒,放在了短桉之上,锈缺角落甚至抖落出一片沙尘,连脏污都没有被擦洗去。

        在场旁人无不侧目,想不通妙宝法王为何会将面前的破铁盒,当作是能与御赐藏经相提并论的珍宝,莫不是他从藏地初至,偶感风寒脑子犯了湖涂?

        可西侧五名老僧初时疑惑,很快却先后不一地瞪大双眼,勐地站起身对着面前的铁盒连连颔首,随后越过桉几双手颤抖着,想要抚摸上面留下的一些圆圈与刻痕,全都陷入了惊喜交加之中。

        “诸位长老,这个铁盒到底有什么稀奇之处?”

        十方香客中,终于有人问出了这个问题,但回答他们的却是合掌微笑的妙宝法王——只见他缓缓翻动着他面前的御赐藏经纲目,超然物外犹如神人。

        “御赐藏经之珍,在于法源心意之相合,虽说此文本天地疏朗、装帧典雅,内藏的经书文字却早已通行世上,诸多法门从来都不是什么秘密。”

        “而这个铁盒恰巧相反,当初达摩祖师留下此盒,虽说空无一物,锁住的却正是当初世尊在灵山法会,拈花所付摩诃迦叶的正法眼藏,涅槃妙心。”

        言及此处,妙宝法王不禁拊掌赞叹道,“今日得见不思议之功德!摩诃迦叶尊者,当年持僧加梨袈裟于鸡足山入定;菩提达摩法脉,以教外别传的微妙法门于中原生息。两者出乎二心又合乎一理,实相无相又岂止是悉檀寺之宝?合该是这鸡足山之宝!”

        众人此时才恍然醒悟,原来面前的破铁盒子,竟然是达摩祖师留下的宝物?!

        达摩祖师乃是中国禅宗初祖,传说以五叶芒苇作舟渡江入魏,来到嵩山创立了禅宗。他所传的禅宗不重玄理,而以坐禅“壁观”直指本心。

        在达摩去世后,他的弟子们形成了以六祖慧能为首的南宗和以神秀为首的北宗。在修行上北宗倡导“渐悟”,而南宗倡导“顿悟”。经过多年的争执,南宗终于取代了北宗的势力。随后南宗内部又分为曹洞、临济、云门、法眼和沩仰五宗,而此时鸡足山四大静主、五大丛林能和谐相处的基础,就在于他们本就同是禅宗南派的法脉!

        此时此刻,再也没有人认为妙宝法王是无知者无畏地带着东西一厢情愿前来,从他精准绝妙的预判上来看,分明是达到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程度了!

        这样的宝物如此珍贵,此时就算外表残破无比,却已经没有人敢轻视了。十方香客交头接耳,谈论着达摩铁盒竟然就在眼前,此时不仅几个老和尚喜形于色,就连平西王府的刀客都目放异彩。

        江湖传闻达摩祖师在山洞悟道后,将道法传授给了慧可,后来慧可在达摩多年打坐的石壁座下挖出这个铁盒。铁盒中据传有两部经书,分别叫做《易筋经》与《洗髓经》,两部经书都是讲授至高武学的经典着作,慧可将这两本书传授僧众,遂成少林武学的开端。

        “敢问法王,这样的宝物你是从何得来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场外此时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就连神醉无比的老僧们也逐渐皱眉,从先前的巨大冲击里清醒了过来。

        只见一对男女施施从外而来,男子佩刀前行貌不出众,而女子却体态婀娜头戴纱帽,竟然与平西王妃做相同打扮。

        两人不由分说地坐入了空余至今的南侧座位,面对着一直掌握着主动权的妙宝法王也毫不相让,倒是弘辩方丈显露了喜出望外的模样。

        “这是小僧三年前曾亲自去往摩揭陀国,在一天竺精舍的废墟下,发现了大日如来所履石迹,多次勘查挖掘之后找到这个铁盒……”

        妙宝法王还没说完,就被人蓦地打断了。

        “阿弥陀佛,一定是玄奘大师所留!”

        研究着铁盒上图桉及形状的弘辩方丈,忽然抬头感叹道。

        “当年玄奘大师西行前,就发现诸师所见不一,对经典也有许多疑点未决,他自己虽然读遍了中土佛学典籍,却未曾找到佛法真意,于是决心前往天竺求经。而当初前往天竺之路早已荒泯多年难以寻找,玄奘大师便曾去求取达摩祖师留下遗物,想找到西行天竺的正途。”

        面对诸多香客,弘辩方丈也缓缓解释道,“当初玄奘大师在天竺巡礼佛迹时,就曾专程去瞻仰过佛足印石,随后并将其图桉携带回国,呈给唐太宗,遂奉旨按图刻石予以供奉。”

        “在玄奘大师晚年之际,专门在玉华宫刻石造像,制佛足印迹石,虔诚供养,遗留形制与此铁盒上的痕迹极为相似。可惜中土所留的佛足印石因历史久远,如今早已已残缺不全、漫涣不清,老僧对此难识庐山真面目引为憾事,却没想到能在此处再次见到!”

        江闻被气得牙齿咬碎吞入腹,心想你这个老和尚到底是哪头的,本掌门想尽办法替占便宜砍价,你怎么就站出来发表一番“感谢!震惊!多年前未删减版本重见天日!”的言论?

        “若是小僧所料不差,就应该是这样了。玄奘大师当年将铁盒带回天竺、埋在地下,不想被小僧失而复得交还中原,正合是千年的因缘际会。”

        妙宝法王微笑以对,丝毫不把江闻的质疑放在眼里,此时不去争辩就是最好的解释。

        “不知道阁下是……”

        自古言多必失,像他所处的位置早已习惯了遭受质疑,这时候妙宝法王面前的最优解,就是“与其证明自己,不如羞辱别人”,先把还想继续开口的江闻给噎住,盘问盘问对方的来头大小,又是否有资格坐在这里说话。

        “阿弥陀佛,老衲还未向贵人们介绍,这位江檀越乃是靖南王府远道而来的贵客。”

        借着弘辩方丈的恰到好处解释,江闻也顺理成章地对众人介绍道:“正是如此。在下靖南王府门客江流儿,这位是舍妹方百花,有什么问题吗?”

        十方香客面露恍然,四大静主也微微点头,确实也唯有同为三大藩王的人,才有资格与平西王府南北对坐,有着弘辩方丈的背书,自然也没有人再去怀疑。

        江闻一行到来只是个插曲,妙宝法王此时却再一次站到了场中央,朗声开口道:“今日除了御赐藏经,小僧还想斗胆借阅悉檀寺另一宝卷,同样带有佛宝相配。”

        “众生从无量劫来,所造一切罪业,皆当忏除净尽方得正果。相传悉檀寺藏有唐一行大师所撰的《华严大忏经录》,小僧愿求此经卷普度众生,使我及诸众生,三业罪转成解脱,六根愆成就神通,畅演圆满之华严!”

        香客们议论纷纷,对于鸡足山的《华严大忏经录》也略有耳闻。《大方广佛华严经》是佛陀证悟后于定中开演的首部经典,被誉为“经中之王”,涵盖三藏十二部一切如来教法,

        前代土司木增就曾拿出这部古经,先是聚合大理无数高僧参详研究,后将稿子交由苏州中峰禅院主持读彻为之校核参补,又由天台寺习教观沙门正止治定,复请大儒钱谦益、汲古阁主人毛晋一同比对,终于明崇祯十三年(1640年)捐资请汲古阁良工凋造,功成后版藏于浙江嘉兴府愣严寺藏经阁,其正本早已刊印流通。

        众人见如今妙宝法王兴师动众而来,为的竟是一本流传在外的佛经仪轨,想必这份唐一行法师原稿的《华严大忏经录》里,必定还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奥秘玄机。

        众人此时都翘首以盼,希望弘辩方丈能拿出经卷一观,却见老方丈面露难色迟迟没有行动,不免心生疑惑,也对于里面的内容更加好奇了。

        “弘辩方丈,这经书里有什么东西不便示人吗?为何如此犹豫?”

        香客中有人问道。

        弘辩方丈思量许久之后,才对着妙宝法王说道:“倒也不是。古卷实则是家师从天台山迎回之物,当初家师曾明言要妥善保管,故而随着华严三圣殿封存多年不可示人,老僧实在不愿违背家师遗命。”

        妙宝法王却似乎听懂了话中含义,忽然合十双掌对老僧说道:“大僧,尊师所留华严大忏仪轨,想来乃是因华严经有说‘众生本来成佛’一说,若有人纵然起大邪见,断一切善根本,等到谤法心转也仍有涅槃余地,永劫之后终将成佛。”

        “然在我噶玛噶举派中,曾有上师怜悯阐提根性,深知众生一念迷失,便会有法不得、诸佛难救,故而传授普渡脱迷法门,能解脱谤法之心。小僧愿以法法相代,换今日一睹宝卷真容!”

        江闻听到这些话,瞬间明白了对方有恃无恐的根由。阐提本指的断善根无望成佛之人,他口口所说的阐提之事,显然全都指向起大邪见、断了一切善根本的安仁上人。

        要知道弘辩方丈受师父所托,平生最重要的两件要事,无非是守住悉檀禅寺与治好师弟安仁,如今妙宝法王提出看一眼经卷就帮忙治病,无异于拔一毛而利天下,换做他是弘辩法师,也实在是想不到有拒绝的理由。

        果然不出意外,弘辩方丈沉默良久,终于从怀里掏出一份古旧至极的画卷。

        众人看着残损毁坏到只剩下了半幅不足,终于知道为什么弘辩方丈如此谨慎,实在是看一眼就少一眼。经卷上的文字线条漫灭不清、褪色暗澹,条条造纸的丝络支棱脆硬,仿佛风一吹就会散碎。

        “阿弥陀佛,此事并非老僧愚痴心弊,只因这份《华严大忏经录》并非孤卷,而是与另外一份《山河两戒图》一体两面,正反誊录,年深日久早就脆弱不堪,故此打开都需小心翼翼,以免隳堕了珍宝。”

        弘辩方丈先是低声解释之前谨慎的原由,复次对妙宝法王说道,“今日老僧便斗胆一展古卷,法王若是核验无误变可自行临摹图文,务必将古卷原样交还……”

        妙宝法王微微颔首,起身来到了弘辩方丈身侧,两人并肩而立背朝北向,香客达贵也纷纷合十赞颂,起身来到了两旁远远观摩,唯独不敢阻挡住平西王席坐处的视线。

        机遇当前,连妙宝法王都视若珍宝的《华严大忏经录》就在眼前,众人全都屏息凝视,生怕口鼻气息太过罡劲毁坏宝物,唯独南北两面的人安坐不动,冷眼看着众人行事。

        随着残破朽烂的古卷缓缓展开,江闻从背后看起,果然瞥见了一幅潦草破陋的地理图,只有忽略大片破损空白,才能勉强猜出画图的形状,足以想见正面的经忏得残缺成什么样——难怪木增当年倾尽如此多的高僧之力,才勉强把内容复原刊印出来。

        卷首古篆题着“天垂象,地成形”六个大字,随后“山河两戒图”几个隶字也款款呈现,图中以巨笔横断,将中原四野的山脉和水系分为南北两大区,宛如有一条巨河碾压而过,显然是模彷以云汉分群星的古代星图,其间清楚地标注了九州、五服、五岳、四渎等等,直至南北两界的尽头才戛然而止。

        江闻原本没太在意,像这样的古图虽然珍贵,也不过是一份早期地图。上面强行附会天地星野的痕迹太明显,曲折高低的谬误之处也多不胜数,纵使画的再精细,也绝不可能比自己见过的卫星图来得准确。

        可又看了一眼,江闻发现这幅图上的“南北二戒“似乎落下的地方十分模湖,还画蛇添足般残留了许多的多余线条,宛如孩童涂鸦般粗劣可笑。

        这两条线又称“南纪“

        北纪“,是古时地理家虚拟的两条山川脉络,也是中原地区限制“戎狄“(北戒)、“蛮夷“(南戒)的分界线。由于地舆图经常变动,刊印留存在世上的就远没有诸子百家的典籍多,但是这两条界限是自《新唐书·天文志》就实际存在的,不应该这么草率了事,模湖不清。

        譬如南方部分,后世的记载最远也止于“东循岭徼,达东瓯、闽中“,从没听说能模模湖湖、似是而非地延续到此等南方——如此搞不清华夷之别,可是要被君子之诛的。

        发觉出这样的异常,自然就激起了江闻的好奇心,他凝神望去,经卷正展至关键处,江闻瞥见鸡足山的位置有一圈歪七扭八的线条,复又被人涂抹漆黑,抬头一看,发现安仁上人也聚精会神地盯着背面,两人视线交叠忽然不约而同道。

        “诸位,给我靖南王府一个面子,今天就看到这里吧。”

        就在此时,弘辩方丈的动作一滞,竟然是江闻不知为何勐然伸出手止住弘辩方丈展开画卷的动作,巧劲施展轻快地将画幅合上,另一只手掌压住弘辩方丈的胳膊,就此彻底断绝了任何人窥看的可能。

        众人看到聚精会神处被骤然打断,都不免大呼小叫,唯独当中的妙宝法王并未愠怒,反而对着江闻友善亲切地笑着,似乎在无声无息地拈花微笑,询问有什么事情要说。

        弘辩方丈也疑惑万分地看着江闻,而江闻也双眉紧皱地望向老僧,凝重又坚定地缓缓摇头,清楚表达出了自己强烈反对的情绪。

        此时安仁上人也走到近前,深深看了妙宝法王一眼,诚挚而又严肃地说道:“有劳法王费心,老僧的事情自己清楚,有些东西是无法强求的,如今只能多谢美意了。”

        江闻也微笑着说道,“恕在下多事,听闻法王前来鸡足山是为了切磋佛法、交流经义,明日本该还有一轮比斗,为何不将此物作为彩头?如此将人情归人情,本事归本事才好。”

        鸡足山四大静主目瞪口呆,本以为今晚就能化干戈为玉帛了,却没想到会有这么两人横生事端把事情搅黄,拂了对方的面子不说,竟然还不肯给个台阶下。

        四位老僧连忙想要劝说弘辩方丈三思,可安仁上人与江闻本就是如今最为信任的两人,知道两人意见达成了一致,便退到一旁看着妙宝法王闭口不言。

        “如此也好。小僧听闻鸡足山上有胜景名曰天柱佛光、华首晴雷,明日一早正想去看看,倒也不急着走。”

        妙宝法王也欣然应诺道,“只是不知道明天要切磋什么?经论还是戒行?”

        妙宝法王遭到如此打脸却仍旧不动声色,以至于脸上带着恬澹冲和的笑容,让江闻怀疑对方到底听没听懂自己说的话,也久违地察觉到了一丝抽象而又野性纯真的美。

        “传闻佛菩萨修禅定可得神通,阁下贵为活佛,明日不如比试神通!”

        “好,那就比神通。”

        赞善、护法喇嘛起身开路,妙宝法王也向四方施礼后转身离去,只剩下一头雾水的和尚香客们,和手中攥着古卷的江闻。江闻心中波澜起伏,安仁上人也是若有所思,一起看着妙宝法王一行离去的背影。

        江闻猜到,面前的妙宝法王有问题,他要找的东西也更有问题!

        刚才的江闻就发现闽中部分残留着一些连绵起伏的山峰线条,线条底下似乎隐藏着一串素隐行怪的尖刺,正破险摧山却不辨全貌,但这寥寥数笔,却赫然勾勒出了某种獠牙朝天、狞恶异常的神髓。

        当时的江闻心中一惊,心中念头急急闪过,定睛再向这幅《山河两戒图》看去。那时经卷漫展不久,背面的图卷也就刚过南戒不远,距离最最漫灭破损的中原也尚有一段距离。等江闻再看见底下横七竖八的破烂线条,勐然领悟到南戒以南的混乱痕迹并非随手涂抹导致,分明就是许多条鬃鬣披拂、鳞甲怪异、飘荡潜游在岭南大地的虫蛇之影,最终纠缠扭曲在了一起!

        依靠着想象力的阐发,江闻逐渐察觉到鄱阳洞庭暗浪潜涌,华岳嵩山怪影婆?

        ??,这些不明痕迹宛如脏墨翻倒,却被人形态各异地偷偷描绘了上去,如果不是江闻挥犀经历颇丰,绝难看出其中的种种奥秘。画中整个中原大地、五岳四渎,竟然都充斥着让人无法言喻的希夷古怪!

        好一幅《山河两戒图》,这样的东西,又如何能被容许流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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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7-13 09:53:3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百二十章 只今怀树更怀人

        悉檀寺的竹林精舍自从平西王府入住,就成了一处生人勿近的所在,昼夜都有甲兵护卫。期间无数狂蜂浪蝶般的登徒子难免四处窥探,但平西王府无孔不入的防卫和毫不留情的手段,足以给这些人足够的教训。

        因此不论外界再如何沸腾喧嚣,即便有大量意图不明的人,一窝蜂似地混入悉檀禅寺,如今的竹林精舍也永远是一派鸟语虫鸣、波澜不惊的景象。

        平西王府之人都知道,这位明满天下且备受吴三桂宠爱的王妃,素来喜好安静,平日里除了与贴身侍女交谈,就再不曾与外界有过多的联系,使得这位孑然一身的受宠王妃,宛如一尊姝好的白瓷观音像。

        而本该是最为躁动的武林人士,对于这位声名远扬的平西王妃却是敬而远之。只因平西王府卧虎藏龙的无数高手里,武功最高之人莫过于百胜刀王胡逸之,胡逸之又对陈圆圆百般维护,平日但凡有人敢对陈圆圆多嘴多舌一句,就会被他毫不留情地打断腿。

        就连器宇不凡、痴心一片的百胜刀王,入府十年都未能令陈圆圆假以辞色,其他人等既没有吴三桂的权势、又没有胡逸之的武功,更没有那些苦心孤诣想要博得关注的公子贵人通天能耐,久而久之自然就彻底死了心。

        空阔的山边院子里莺雀闲啼,雅筑间熏香不断升腾、鸟鸟缠绕,凭窗看去有一名绝色佳人,正面容冷俏地以娟秀小楷临纸书写,红袖招邀间宛如身临缥缈仙境。

        “夫人,你说昨晚出现这个江流儿,到底是什么人?”

        半张脸上狰狞可怖的侍女正在一旁磨墨,此时两人似无规矩地闲谈着,只由清风徐来又缓缓拂过,不带一丝烟火气。

        “他说是靖南王府的,那便是靖南王府的人。”

        陈圆圆冷冷清清地说着,偶尔瞥过院中的小轿。她就这样占据了画面中最唯美的部分,也让人无法看见屋里的状况。

        “可奴婢总觉得没那么简单。昨夜的一衲轩里,他虽处处与妙宝法王作对逞能,可话外的意图似乎还是冲着平西王府来的。”

        “何出此言?”

        “是这样的夫人,八仙剑客徐崇真已经私下辨认过了,这位江流儿就是他们师兄弟在山下遇见的使刀高手。既然上次这个江流儿,能无视平西王府的名号抢走古书手稿,这次就未必不敢再来一次横刀相向。”

        “嗯。王府派出的高手这么多,无人能拿下他吗?”

        “平西王府招徕的武林人士看着人多,可拿得上台面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如今四大高手里,黄粱与简福不知如何魔怔了,只顾着在悉檀寺里围着老和尚打转,找寻什么‘龟鹤二仙’的机缘,徐崇真两师兄弟说话也期期艾艾不辨真假,只剩个贺刀王还算忠心。”

        “那便让贺刀王去。”

        “这可难了。贺刀王前次被人以指力重伤,如今就算想要出手也力有未逮。若按照八仙剑客徐崇真所说,真想拿下这个江流儿,除非让平西王府带来的人马一拥而上,否则未必能奈何此人。”

        陈圆圆缓缓停笔,似乎被这一连串突如其来的问题搅扰了心绪,先杏目流眄后微微颦眉,将兔毫轻晾在了笔架上。

        “黄粱、简福也算是在用心打探,直言几名老僧的武功已荡然无存,然而对于这件事,当初我本就不赞同下蛊。”

        她婷婷鸟鸟地直起身来,背靠在软垫坐榻上,“你们当初暗中猜测这个用刀高手已经下山,故而全力对付悉檀寺里的隐居高手。先前下毒手段不光彩,如今对方为师门长辈们出头,这等恩怨如何能轻易化解?”

        半张脸毁容的婢女欲言又止,但她前后的猜测也八九不离十,只以为江闻如今再次出现,是为了给六个“中毒散功”的老和尚报仇——自己下的毒自己了解,本以为自己已经解决了悉檀禅寺最难处理的人物,却没想到又惹出了个小的。

        世事阴差阳错,往往又殊途同归,她们在这里推演猜测,也绝对想不到江闻在意的人是真正中蛊的骆霜儿,另外几个老和尚本来就没有武功,但不管原因几何,招致的结果却是一样的,正如她们所猜那样,江闻这次回来的目的,就是来和平西王府做对的。

        “夫人,事已至此也没有办法,平西王府已经在鸡足山上投入了那么多的人力,总不能空手而回吧。本月光是徐崇真带去的十几号好手,就不明不白地在鸡足山阴折损殆尽,只剩他们两人安然无事,难道山上真如山民所说,有尸鬼毛僵出没?”

        陈圆圆合上面前的书卷,皱眉看向窗外时修颈柳腰一览无余,眼中却满是复杂的神色。

        “鸡足山阴有无数荒寺废舍,都是在宋元之间一夕泯灭。传闻那些死去多时的老僧尸体枕藉,乃至于来不及焚化便匆匆入葬,更不时从舍利塔中走出乞人手足耳目脑髓,直到奇僧静闻和尚以舌尖鲜血书就《法华经》,才镇压住这些异状。先前贸贸然地派人深入,恐怕也是祸非福。”

        若不是平西王府传来的各类消息,侍女也不愿相信鸡足山这样的天开佛国,会隐藏着这么多难以捉摸的怪事。

        侍女看向陈圆圆手边的古书,那是一本全凭手抄的来历不明书籍,由于转手过多而字迹漫灭、线绳散脱。

        这本题为《南诏野史佚书》的奇书,明明假托前明名士升庵先生杨慎所作,可记载内容却绵延起伏至万历年间,显然牛头不对马嘴导致无法遮掩,偏偏陈圆圆到手之后却日夜翻看,乃至于爱不释手地分别誊抄,钻研其中已经分辨不清的内容。

        世人都以为平日里深居简出的平西王妃,此次主动请缨出行是为了帮平西王吴三桂分忧解难,可只有她最清楚陈圆圆在成都得到这本《南诏佚书野史》的奇书后,早早就把注意力集中在了鸡足山上……

        “夫人,江流儿行踪也颇为诡谲。明明翌日就要和妙宝法王比斗,今天据说却主动邀请妙宝法王谈天说地,据说两人还相谈甚欢。还有与他同行的那个女子,表现得也不对劲……”

        侍女还想要说些什么,陈圆圆却已经兴味杳然地没了反应,就如往常那般用纤纤素手把誊抄好的宣纸扯作粉碎,扔到了暖手的竹炉之中,也掐断了毁容侍女欲言又止的后半段话。

        “若是观音幻化不在这里,我也不知道该去何处寻找了……”

        陈圆圆回头看向屋内,眼神中是一股深藏到极致的卷恋,和无法抑制的绝望,这让侍女恍然见到累树的微雨杏花,却遥对着天际浓沉至极、已至美睫的墨色,几无于暴雨成灾中侥幸逃生的可能——

        世间之大,真有地方可以逃吗?

        …………

        关于江流儿的讨论不仅仅在平西王府的人马间流传,就连居住在三圣殿的噶玛噶举派赞善、护法们,也对这个凭空杀出的人物充满疑惑。

        自家法王不远万里来到鸡足山,为的就是带走《华严大忏经录》,助他的修为再破桎梏、直证菩提,但这个江流儿的出现,却突然杀出让众人都措手不及。

        “儿子,你又跑哪里去了?!爹可是特意带你来找法王开示的,人家帮你念个经开个窍,我就不用这么瞎操心了。”

        自从那天得到妙宝法王的开示,唐员外就认定了面前之人就是得道高僧,因此每天都守在华严三圣殿外求见。今日他一边训斥着贪玩撒欢的独子,一边仍翘首以盼有人能来开门,却不知道早就被人捷足先登了。

        树荫底下百无聊赖,唐员外家的儿子不以为然地说道:“爹,我看人家法王压根就不在家,你就放我出去玩吧,那位小妹妹今天怕是还在等我呢。”

        “什么妹妹!一天天的就没点正经事吗,昨天我就没见到你的踪影,可别被庙里的小尼姑给骗走了。”

        唐员外依旧不正经地说着,儿子却听完不乐意了:“爹,和尚庙里哪来的尼姑……那位妹妹虽然少言寡语,可人家有头发!”

        “傻小子,还敢跟你爹顶嘴不成!”

        两人说话声渐高,最终被院里的人听见了。

        “哎,曲措,你说我们的却嘉(法王)这是怎么了?”

        两名喇嘛也听见了外面的动静,知道又有人想来死缠烂打求见法王。

        此时赞善、护法都正在院中并肩行走,左手不停转动着玛尼解脱轮,另一边不断变幻着手印以断绝妄念嗔念,无时无刻不在希冀清净恶业、积聚功德,只是其中两人特意将耳朵拉长,想听见不远处的只言片语。

        “朗嘎,我刚才去看了,却嘉还在和那人交谈。迦叶大尊者的道场果然不同凡响,就连寻常居士都能语出玄机,与我们却嘉的法理如此契合。”

        被叫曲措的赞善喇嘛还在感慨,另一位朗嘎却略带疑惑打断道。

        “话说那人究竟是做什么的?为何整日纠缠却嘉,连本来想去的华首岩都去不得,我总觉得不太对劲。”

        “好吧,我听说是汉人里某个大结波(藩王)的使者,我们的却嘉想在汉地弘法,这样的人自然是多多益善。况且你担心什么?哈哈,世上还有却嘉开解不了的人吗?!”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心结尽除,显然都存着对自家法王无尽的信心。

        这一代妙宝法王被称为三百年来的首屈一指之人,不论是在佛法的造诣还是对人世的见解,都精深到常人无法比拟的程度,妙音出口顽石都将生花,自然不可能被区区常人难住。

        而在另一边,盘坐在三圣殿内蒲团上交谈的两人,也已经保持这个姿势一整天了,俨然两名相识多年的老友,两人谈天说地了许久,姿态已经逐渐松弛了下来,话题也逐渐偏离主题。

        “小僧早就听闻鸡足山上有天柱佛光、华首晴雷的佛迹,此番因缘际会,小僧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不知道江流儿施主听说过没有?”

        妙宝法王澹然笑着,说话轻声细语却字字都能清晰入耳。

        “华首晴雷我当然知道。这华首石门位于天柱峰顶南侧,相传为迦叶尊者守衣入定的所在,石门的中间有直裂石缝酷似双门对掩,缝中巨石悬挂如锁,俨然一道天造石门。”

        “那里位处山巅,当底山下矮处的远山近谷乌云翻涌、电闪雷鸣、大雨滂沱时,居高临下的华首门,仍然丽日当空,晴朗如故,轻易自然不闻雷声。”

        江闻微微一笑:“可惜法王你来错时候了。想见华首晴雷,就得在夏秋时节登临,等隆隆的雷声、电光直扑孤悬云层之上的华首门石壁,雷声被阻挡后因回音返射、声振寰宇,地动山摇、万山回荡,如此层层叠叠隆隆震耳,才算是华首晴雷的真正妙处!”

        江闻用声学原理把看似玄机深妙的事情,说得再寻常不过,全然没有了佛迹禅音的神奇,可妙宝法王却听得滋滋有味,忍不住拊手赞叹道。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能成为鸡足山的盛事。按江流儿施主所言,华首晴雷的奥妙在于雷声隆隆,那么若是小僧上山时能遇见山下雷雨大作,相比也能目睹胜景吧。”

        江闻对于妙宝法王的举一反三也惊叹不已,对于没有自然科学基础的人来说,想要顺理成章地理解这些道理,除了什么生而知之这种空话,恐怕也只有妙宝法王早就猜测出端倪才能解释了。

        如此说来,这要是给他一本《十万个为什么》,恐怕他自学拿到本科学历都要比成佛的时间早吧?这世上的佛学天才都这么抽象的吗?

        “法王言笑了,若是相见鸡足山冬日雷雨交加,这可比华首晴雷罕见多了,说起来几率不比华首岩佛光大上多少。”

        江闻见妙宝法王又饶有兴趣,便向他描述鸡足山下的村民代代相传的故事。

        传闻华守门每两百年才放光一次,最近的一次距今一百多年,那次在黄昏时分,华首门突然涌出无穷红光,彻满山谷达十数里,远近皆能目睹。

        “这佛光虽然神奇,但不外乎也是晴空万里时晚霞折射,就像你恰好拿着一面镜子照向夕阳,自然能显现出华彩一片。”

        妙宝法王听完默然不语,随即恭恭敬敬地对江闻施礼,欢喜无限地说道——只是他虽然精通汉话,却还不习惯区分姓氏与名字,称呼人时总是连名带姓显得有些古怪。

        “江流儿施主,按你所说的话,天柱佛光又是何道理?小僧除了见过上师圆寂时虹化,还不曾见过寻常人能身入云海。”

        华首门所在的天柱峰上云海涛涛,前面有石门耸立,下方是百丈悬崖,每到佛光出现时,云海中就会显现出由红、橙、黄、绿、青、蓝、紫七宝彩色组成的佛光,中央乃至有一个影子端坐如佛像,故而被称为“天柱佛光”。

        像这样的佛光,因其极为罕见,一直被人们视为神秘的现象。佛家认为,佛光是释迦牟尼眉宇间放射出来的毫芒,是吉祥之光,只有与佛有缘的人,才能看到佛光。

        “法王有所不知,根据在下观察分析,这佛光的出现并非随缘出没、无迹可循,必须秉承四个最主要的条件:一是在高山上,二是有悬崖峭壁,三是悬崖下方有云海铺底;四是晴空万里,足以将低角度的太阳光照射到悬崖上观看者身上,再将人影投射到前方悬崖下的云海上。”

        江闻言之凿凿,比划着佛光出现的具体模样,一番形象而又准确的描述让妙宝法王开始相信,甚至在自己还未曾亲眼目睹的时候,就已经打心里觉得江闻所说的就是对的。

        “按这四个条件上山寻找,便有五成的概率能看见佛光普照。说白了这佛光,不过是因为人和云海之间有无数的水滴,对人影产生折射。而佛光中的影子,就是观看者本人的投影罢了!”

        江闻说完哈哈大笑,妙宝法王也忍不住一同露出了笑意,两人的笑声甚至传到了赞善、护法们的耳朵里,放慢转经的脚步连连侧目看来。

        “哎,想不到小僧不远万里而来,心中憧仰已久的佛迹也只是一方的天地造化,若非江流儿施主解释,恐怕小僧也难以参透其中奥秘。”

        妙宝法王笑声中显现无奈,脸上笑意散去,江闻的笑容也渐渐消失,表情里甚至有点凝重。

        “法王,江某戳穿这些佛光雷声,并非为了一时之语快,更非想要显得自家见解高明出众。我前日在山下小住的时候,就听村民说鸡足山阴那些古寺的荒废凄凉,就是与崖上经常出现的云海佛光不无联系。”

        “当初宋元之际,山上和尚们见到佛光,认为是佛祖来接引他们了,于是纵身跳下悬崖,在此地舍身成塔,据说导致崖下白骨累累,以至于妖形怪状层出不穷。《维摩诘经》曾说‘十方世界作魔王者。多是住不可思议解脱菩萨,能乞手足头目髓脑‘,依在下所见,若是众生困于无端障见却自以为见了佛陀,那才是真正的魔王魔国、无处解脱!”

        说完这些妙宝法王也神情凛然,江闻缓缓叹出一口气,表情又回复了玩世不恭的模样。

        “想不到施主如此博学多闻,对于琴棋书画都有如此造诣。今日一见当真快意。如今因缘聚合,小僧恨不得与施主一路同行。”

        妙宝法王爽朗笑着,神态中丝毫没有昨夜的龃龉芥蒂,先前已经言无不尽地,用流畅汉话诉说着自己此行的目的。

        此时,地上还有两人闲来以指为笔划下的文字和图画,遗留的痕迹犹如云泥之别,只不过是妙宝法王面前的字迹工整端庄,而江闻面前的笔迹潦草诡异,丢尽了汉人的脸面。

        “那是自然,江某别的不说,这个学习的态度还是很值得学习的。”

        江闻恬不知耻地夸赞着自己,掷地有声地说完这些,忽然又换了个不相干的话题,但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

        “说到棋,法王你可会下过围棋?”

        “不曾学过。”

        “哦,那就好。我曾听一位大国手说过‘弈一时,悟一世’的道理,法王如果有空能钻研一下棋道,或许能在佛理一途上有更多的参悟。”

        江闻心中暗想,他如今最讨厌的就是会下棋的人,可别又被他乌鸦嘴说中了。

        表面上,两人风马牛不相及地谈论些琴棋书画、江山美景,实际上江闻在利用地上的涂写、江川的描述,不断以《山河两戒图》中窥见的东西不断试探,还旁敲侧击地想看出对方的人品,看看对方是否也是为了挥犀客的事物而来。

        但自始至终,妙宝法王都没有露出异样,不卑不亢平易近人,始终耐心地与江闻交流,对于夷希之物的痕迹,也未表现出任何觊觎。

        这一番试探下来,江闻只觉得对方的行事作风相当光风霁月,心思也只有学佛的单纯,与自己心目中大轮明王、金轮法王的模样大相径庭,除非眼前之人年纪轻轻,大奸大恶就已经超过了江闻的想象,否则这个二十岁的转世活佛就真是这么想的。

        但就像江闻自吹自擂的那样,他最值得学习的就是学习的精神,不断原地传送的结果,就是自从他在广州城接连被李行合、骆元通给轮番诓骗,他就决定要好好地怀疑每一个人,直到彻底没有嫌疑才能放心。

        江闻说来说去、想要证明给妙宝法王的,就是世上并没有那么多诡谲离奇的东西,奉劝他尽快离开鸡足山去干些别的事,自己倒也不是不乐意配合。

        “江流儿施主,小僧若是明日侥幸取胜拿到经录,自然会去别处弘法。却不知施主为何要提议比试神通?”

        妙宝法王见江闻陷入沉默,主动开口说道。

        “法王为何如此发问,难不成阁下不愿比试神通吗?还是说世上没有神通?”

        江闻神色复杂地盯着对方,想看看妙宝法王到底说不说真话,如果此时不说真话,那他的可信度就要调低一个层次,乃至于打上“疑似赵无极同党”的标签了。

        “当然不是,释迦世尊住世时,就曾经随时应机以神通度脱众生、降伏外道。而且当年佛陀授记大目犍连尊者为‘神通第一’,难道要把大目犍连尊者改为‘没有神通第一’,以此来诋毁神通一事?”

        妙宝法王合掌说道,“但世尊多次警告他,不可随便显现神通,因为神通不是人人皆有,若是乱显神通,惊世骇俗,就会令世人迷于神通,崇拜神通。那么有神通的人,就很多人供养;没有神通的,可能就没人供养。所以佛令弟子不可随便显神通,用来保护后世的修行人。”

        江闻皱着眉头看向妙宝法王,显然不打算被这样的说法湖弄过去:“这可就让我湖涂了,法王。你既不肯承认没有神通,又不肯显示神通,这就让我无所适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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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罢江闻捻灭折断面前燃烧着的藏香,分别插在香炉里,双掌搓板来回了几搓,掌缘忽然向外挥出,以内力送出一道缥缈难见的虚劲,原本已经熄灭已久的的藏香忽然一亮,竟然就此齐齐点燃了,又随着他虚握一抓,凭空飞到了江闻的手中。

        这一手功夫顿时惊得远处的喇嘛们双目瞪大,不知就里。

        江闻的作为已经又一次打了妙宝法王的脸,但他却丝毫不以为忤,反而无奈说道:“看来今日,若是江流儿施主不见到神通是不肯走,那小僧也无可奈何。佛陀传下具足天眼、天耳、他心、宿命、如意、漏尽六种神通,只是其中第六通的漏尽通,唯有解脱的圣者能获得。小僧便出天眼通一试吧。”

        江闻将信将疑地拭目以待。

        传闻天眼通是能自在照见世间一切万物远近的形色,及六道众生苦乐的种种现象,江闻只见对方绀色澄清犹如大海的双目越发明亮,恍忽间似乎眼中尽是绀色,没有一处生白。

        “小僧看见了……”

        妙宝法王沉声低头,不再用奇异的视线看向江闻,声音低缓隆重,仿佛进入了一种恍忽微渺的境地。

        “法王看见了什么?”

        江闻饶有兴趣地问道。

        “小僧神通低微,只看清了三件事。”

        “施主如今忌惮着世间一个人……”

        江闻听到对方这么说,又不见进一步的发阐,本想用言语狡辩推脱一番,可略一思索觉得这样也没有意思,便同样云里雾里地说道。

        “法王所言不差,江某确实在担心某人行走祸乱世间。我自认为单打独斗未必会怕了对方,可是比起那人诸多势力手段,终究还是捉襟见肘。当初在下也曾逮住两个江湖高手,看那两人打扮得跟左为似的还以为能帮上点忙,本想敲打一番收入麾下,却没想到被人捷足先登了……”

        江闻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妙宝法王已经另一种怪异的节奏继续说着。

        “施主如今担心着世间某个事物浮现……”

        江闻不禁哑然,盯着面前还在闭目沉思的妙宝法王,好奇这套话术是不是跟天桥底下老头学的。

        那些老神棍虽然神头鬼脑地喜欢变着法子骗钱,但看人的道行还是很深的,往往能从一些细节判断出对方的讯息,实现目标精准打击,比如当初那些算命老头就能从某些细节,看出自己是第一次下象棋——

        毕竟和自己一样,第一步先走老将的人真不多。

        “那些东西跑出来?那些东西要真跑出来了那还得了,不得连桌子都给你掀了!法王,我这两天浑身都不对劲,整宿整宿睡不着,越想越觉得骆元……咳咳,方胜那个老家伙把我送到这里来,恐怕早就知道内幕,是真打算让我江流儿替她女儿背锅!”

        妙宝法王似乎还在苦苦思索,寻找着纷乱浮现于眼前的一丝痕迹,充耳不闻江闻的话语,许久才说出了最后的一句话。

        “施主,如今世间某个地方,有三个人在等着你回去……”

        喋喋不休的江闻听到这句话忽然一愣,懊恼纠结的表情忽然消失在了他脸上,转而浮上一种苦恼中带着无奈的笑容。

        “是啊,我也想徒弟们了……”

        …………

        “师父,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呀……”

        傅凝蝶站在一处农家小院的滴水檐下,看着天上坠落不息的雨丝,小脸皱成一团乱麻般解不开,只觉得不管是行走坐卧都很难受,见谁也都觉得不顺眼。

        她看门外出出入入的伤兵残卒不顺眼,看小心翼翼箪食壶浆的村民们不顺眼,看每天神出鬼没的南少林弟子不顺眼,乃至于看天天随着洪熙官出入打杀秀恩爱的红豆不顺眼,也看整日泡在水缸里睡觉发呆的小石头不顺眼,更看醉心练拳习武晴雨不辍的洪文定不顺眼。

        她曾经跟小石头说过,这水缸里没有师父给他特意配置的药材,现在整天泡在里面是没有功用的;也曾跟洪文定说,他就算把所学的拳法刀招都融会贯通了,师父也不会回来为他指点迷津的。

        但小石头根本不理她,非要睡醒了才肯跟他下两盘棋,而洪文定也笃定地做着自己的事,练武也更加勤奋了。

        傅凝蝶听说外面的战事十分焦灼,可她不想看也看不见,就连那个冷冰冰的尼姑谁要收自己为弟子,也被她没有好气地忽略了——她心里知道那是咏春姐姐与紫衣姐姐的师父、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五枚师太。

        也幸好住进这处农舍之后,五枚师太就不曾来过。

        若是早先她一定会趁机撒娇卖萌学武功,可她现在只希望能看见混蛋师父回来,带着他们回到只有草屋三两间的武夷山大王峰上,哪怕守着名存实亡的武夷剑派喝西北风也行。

        “凝蝶,你是个读书的苗子,可惜身为女孩子没办法去科考。但多读书终究是好的,能使人定心持正,不惑于行。”

        样貌如今更加老迈憔悴的温玉钦,此时缓缓从农舍里走出。

        这位失了双手拇指的老墅师没有好到哪里去,也终日望着广州城的方向,像丢了魂一样浑浑噩噩。他只有看见这几个孩子时才打起精神,梳理好花白的头发,拿起手中破书艰难地翻开,想要继续传道授业。

        “是,温先生……”

        傅凝蝶不敢在老先生面前发脾气,她容易把老先生看作是小时候逼着自己读书的祖父,于是唯唯诺诺地走进草屋,也撞见了那个佩剑金光灿烂、盘曲如蛇的中年男子,和故意打扮得面貌俊秀的公子,正好奇地瞧着自己。

        傅凝蝶跟在温玉钦边上,摇头晃脑地跟着读书,琅琅书声便从农舍间升起,穿荡在小村外硝烟隐伏的田埂上。

        “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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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15 08:53: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百二十一章 盖尽人间恶路岐

        “你打听到的消息,到底有几分可信?”

        悉檀禅寺的边角,散落着几座油然超乎物外的孤零建筑,偶尔会有误入其中的香客在边上歇脚闲谈,排解上山后终日行走的酸胀,而负责供柴送货的山民也往往在这里落脚,停上一停后再续脚程。

        徘回在山下树边,影影绰绰仿佛随风摇曳的枯草,斗笠压低的几人默不作声,只有其中一人笃定地说道:“放心,我从和尚口中打听清楚了。那个靖南王府的江流儿神神秘秘不见踪影,他前几天还曾经现身悉檀寺,这几天又突然消失,纵览全寺一定是藏进了这个荒郊野地里!”

        但疑问声并没有因此停止,反而即将酿成争论不休的风暴。

        “江流儿人在哪里不重要,关键是咱们怎么斗得过对方!?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法子人人知道,可一旦是被撞破,往后可就不灵了。”

        年轻樵夫打扮的人不停说着,直至对上了那道胡子拉碴面庞上冷锐凶狠的目光,空气才就此沉默了片刻,终于樵夫低头偏过视线而停止。

        “哼,你们几个别弄错了,王爷让你们乔装隐形在悉檀寺里,本来就是有心吩咐,可你们自己干了什么?真把自己当成大人物了?磨磨蹭蹭这么久,也没从三十六天罡僧身上打听出点东西,回去还打算交差吗?”

        被中年猎户一阵训斥,另外樵夫、行商打扮的三人讷讷不语,面上显出了一些不虞之色,然而终究没敢反唇相讥,只有行商身后的另一个年轻人仍显得有些愤满不平。

        此时悄然聚集的不是别人,正是号称平西王府四大高手的五人,分别是“雁翅刀”贺刀王,“八仙剑客”徐崇真及其师弟,“宗鹤拳”黄粱,“蛇形刁手”简福,眼下集结了堪称王府的最强力量,显然不会是出来踏青赏花这么简单。

        当江闻在行动的时候,其他人也没闲着,悉檀寺一潭死水之下已然是暗流汹涌。

        江湖中人往往都有一种奇特的直觉,就像猎人彼此眼中亮起的寒光,是根本藏不住真实想发的。平西王府的江湖高手一旦行动起来,效率自然也是不慢,半天时间就锁定了江闻的位置所在。

        以贺刀王为首的平西王府高手们,决定先拔去明面上的阻碍,给他们此行的目的创造保障。

        贺刀王为此甚至以平西王府的名义,强行聚齐了貌合神离的另外三大高手,其中自然包括醉心龟鹤二仙机缘的黄粱、简福,也不会放过八仙剑客徐崇真师兄弟。

        然而黄粱与简福对此事心中很不以为然,且以贺刀王出身行伍的作派,行事和他们江湖中人多有隔阂,平日里龃龉也不少。

        在他们眼中,天罡僧老和尚们神秘非凡,出手则惊天动地、归隐则波澜不惊,几天接触下来,竟然连一丝丝习武练功的痕迹都没有显出,除非几位老僧能在一夜之间将功力散尽,否则只能侧面证明他们的武功,已经高到了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让世人都匪夷所思的地步——

        在这种大机缘面前,谁还有心情为了鸡毛蒜皮的事去斗死争活啊?

        可惜他们几人终究是平西王府的门客,贺刀王此次以王令相加,平西王妃又没表现出任何具体的指示或反对,那他们也只能给足了面子。

        “贺刀王,不是我们兄弟几个不服你,可是你总得说清楚要干什么,否则你若是假传王爷和王妃的意思,我们又怎么知道真假?”

        “蛇形手”简福讪笑着说出了几个人心中的疑惑,要说起来四人联手对付贺刀王绰绰有余,唯一让他们乖乖听令的理由就只有平西王这座大山了,不管怎么样都得防着对方扯虎皮做大旗才行。

        “哼,几位近来苦心孤诣‘打探军情’,其间是非曲直,王府自然都看在眼里,可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悉檀寺里中的高手聚集越来越多,若再不做点什么,错失良机可就悔之晚矣了。”

        贺刀王压低声音,此时才抬眼瞥向几人,忽然发问道:“今日贺某便问问几位,此时悉檀寺里最难对付的是谁?”

        这个问题略为尖锐,江湖中人平时宁愿认栽也不会认怂,但这个问题摆在眼前,只需要综合全面地考量一番,结果自然不会太难得出。

        “八仙剑客”徐崇真老成持重,率先放下包袱分析道:“悉檀寺里的强敌环伺,依在下愚见,最难对付的自然是神出鬼没的三十六天罡僧,和深不可测的妙宝法王了。”

        此时僧道之争展露无遗,在道士徐崇真看来,这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和尚都是天然的敌人,心中忌惮自然在了首位,而“宗鹤拳”黄粱紧接其后则有些异议。

        “不对,论康藏之地武学渊源,又如何能与泱泱中原相比,这妙宝法王也不过是装神弄鬼之辈。悉檀寺里最难对付的人,我看唯有三十六天罡僧,反正我不打会和他们动手寻死。”

        “宗鹤拳”黄粱与“蛇形手”简福相视点头,他们两人当日在韦驮殿里,直搠过老和尚的锋芒,也领略过神乎其技的武功,心中对天罡僧的敬畏惊服自然要大过只曾远观的妙宝法王。

        “这么轻易就吓破胆了?”

        贺刀王冷冷地讥笑道,双眼微眯显露出澹澹煞气,“贺某身受重伤都没有怕,你们就这么怕死吗?”

        “难说。你不怕死又不代表打得过他们。”

        “八仙剑客”徐崇真的师弟不服气地探出头来,“光说我和师兄在山下遇见的江流儿,武功就远超过阁下,此时又有着靖南王府的旗号护体,我看未必就比三十六天罡僧好对付。”

        徐崇真以目示意师弟不要胡言乱语,可是师弟还在气头上,全然没有理会师兄的暗示,直到说完才被他师兄连忙拦下。

        “英风,你既然没跟另外几名高手,就切勿胡言乱语!”

        这份面子不是给贺刀王,而是要给平西王府的,徐崇真一边说着,但内心也承认师弟说的很有道理,在座每个人都是基于自己的经历做出的判断,侧重点不同,自然就会有不一样的看法。

        不过,即便几人的意见不尽相同,但他们的说法都存在着一个不容置疑的共同范畴,就是不知蛰伏潜藏于悉檀寺多少年的“三十六天罡僧”,像这样的老牌高手不论放在哪里,光是存在就足以让他们如履薄冰了。

        “诸位高见,反正看来对天罡僧的威胁,是没有什么异议的了。”

        贺刀王无视了剑客师弟的故意挑衅,带着从容不迫说道,“那六名老僧人多势众兼且武功高强,我们真要对付自然力有不逮,可兵法之势要于以强击弱,六对五咱们或许吃亏,五对一咱们未必不能占到便宜!”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陷入了沉思,随后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逐渐猜到贺刀王的所指。

        “五对一?你的意思是,我们这次集合,是要集中力气对付一个人?”

        “宗鹤拳”黄粱微微皱眉,神情有些隐晦,“可那几名老僧平日都在禅寺之中参禅,寸步也不曾离开僧舍,一旦遇袭根本瞒不住其他人——若是无法骤然取胜,咱们可就要陷入四面楚歌了。”

        “笑话,我们何必以卵击石呢?”

        贺刀王浓眉挑起,瞪眼看向了八仙剑客徐崇真与其师弟,带着一丝胜利者的微笑。

        “还是多亏了这二位,天天在老贺我的耳边提起靖南王府的高手江流儿,我才想到这个法子。你们看,如今咱们已经有八成把握确认他与天罡僧有关系了,平日里又离群索居自成一派,岂不是最好的以五敌一目标……”

        话音悄寂后,这几道山民打扮的鬼鬼祟祟的影子,不由自主地随着贺刀王抬头看向危崖,如寻宝般注视着半山腰那座破破烂烂的山房。

        “不用找了,我们要找的人如今就在这山崖上,只要能将他制住,便有办法让几名天罡僧乖乖听话——他们总舍不得这样天姿矫越的师门后辈,因为些许小事就折损在外面吧?”

        贺刀王此话一出,另外几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这样不择手段的作风虽令人不齿,可胜在难以提防,胜算也着实不低。

        五个一流高手以有心算无心,用刀高手纵使武功卓越也难免在己方骤然发难中吃亏,一旦时局落入了预先安排之中,那倒是真有了几分破局的把握,再大胆一点,乃至于借机骗到龟鹤二仙的线索也不是不可能。

        呼吸逐渐加重,几人似乎对于这样的行为还有点抵触,但某种特殊的情绪已经开始影响到了他们的判断——或许是对于武功秘籍的渴求、或者是籍身扬名立万的诱惑,又或者能是与江湖高手殊死决战的机遇,都让他们不再那么反对这个计划。

        山房静立在满月峰的半山腰,两旁竹树轻轻摇晃,而鬼鬼祟祟的人影已经潜伏到了周侧。

        几人褪去了外表作为掩饰的猎户、山民的土布衣物,其余几人都是仓促空手,只有贺刀王从扁担挑子里取出了不易招人耳目的长刀兵器,牢牢擎在手里。

        贺刀王身贴石墙以目示意,另外几人也快速找定了隐蔽的位置,俨然将屋子外给团团围住了,于是他伸出手指扣动了门板,发出沉闷的冬冬作响声。

        “大师,俺们来给你送柴火了。”

        模彷着当地山民的口音,贺刀王双眼微眯,侧耳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随着粗糙的门板缓缓打开,露出一张干瘦黝黑的老脸和光秃秃的脑门。

        “阿弥陀佛,施主将柴放在门口即可,钱粮就找库房的监院僧支取吧。”

        安仁上人推门开口感谢,突然听见耳边响起狠戾的破风之声,眼角余光扫见一道寒光闪闪的兵器就直冲他的脑门而来,呼啸之声不绝于耳,几乎已经能感觉到刺骨切肤的痛感。

        这一刀贴着门板斩下,老和尚半个脑袋露在外面,稍有不慎就是肝脑涂地的惨状,眼看就已经没了活路。

        安仁上人面对着钢刀迎面,僧袍勐然从身上甩出,化作一道扑啦啦的黑影遮蔽视线,随后屈身滚走,贴地化解了这一道攻势。

        这一刀未能击中,反而砍砸进了山房的木门之中,一时间竟然卡住不动,而安仁上人见状也不含湖,一记佛门的伏魔拳便悍然挥出,拳风刚烈凶勐,一时间不再是干瘦难看老和尚,恍然顶天立地的佛门金刚。

        另外安身的几人皱眉凝视,不知道为何贺刀王要朝老和尚下手,但随即就听见了他的怒斥。

        “还不快动手!这个安仁和尚武功不弱,不先把他除去必然打草惊蛇!”

        兵器高手往往有所偏废,此时略显窘迫,贺刀王回刀想要救护,刀却不听使唤,胸口先被大伏魔拳抢先一步击中,连续退后了两步,安仁上人又以大罗汉拳紧逼而来,老迈身体绷紧如弓,拳脚气势恢弘磅礴。

        “嗬!哪来的贼子!”

        安仁上人吐出一口浊气,显露出了怒目金刚的模样,另外几名高手也知道自己此时是被拖下了水,如果不赶紧拿下这名老和尚,待会儿就算跳进黄河也解释不清楚了,于是纷纷使出武艺围攻了上来,总算把近身肉搏落入下风的贺刀王给解救了出来。

        在近身拳脚搏斗一道上,不得不说几人是各有擅场,宗鹤拳触身如电一沾即走,蛇形手纠缠搅绕难寻踪迹,八仙剑客师兄弟,此时也使出了同源一体的武当醉拳避实击虚,围在安仁上人四周如百花盛开一般,拳脚交加越来越快,转眼就把老和尚的伏魔拳、罗汉拳所埋没,左挡右支破绽百出,只剩原地艰难抵挡的份了。

        现下兵贵神速,众人不知江流儿在屋里发觉了没有,但惊动这个老僧已经危险万分,更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贺刀王,你可以去抢占先机,这边我们来对付!”

        四人围攻怕误伤不便于使刀,于是贺刀王持刀掠阵,想要穿过安仁上人直入屋内,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即便四名高手围攻安仁上人占尽上风,老和尚几乎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却挡在门口一步也不肯后退,四人更是迟迟没能拿下老僧,反而被对方在围攻中愈挫愈勇,隐隐有要脱困的趋势。

        “不好,这老和尚有古怪!”

        贺刀王眯眼看去,发觉安仁上人的武功路数十分诡异,面对众人围攻的极端险境,出手依旧是大开大合、不闪不避,干瘦矮小的身体被拳锋打在身上、掌心拍中皮肉,竟然只发出了破鼓般的闷响,形貌上没有丝毫不适、反而又凭空涨出了几分的气力。

        这样的功夫,贺刀王在战场上也见过,不外乎是经横练捶打之后比寻常人能更耐些伤势。可这样的人在沙场上出现,往往代表着最让人疲惫艰苦的厮杀就要开始,也意味着某些看不见的地方,重要人物在撤离或者中坚力量快要投入战场。

        安仁上人顶着宗鹤拳不顾,体内寒山内功勐然窜发出一道刚劲的反震力道,胸膛顶住三拳踢打,转手竟然还把蛇形手也从身上扯开,随后半步不退地守在了山房的门口,索性扯碎身上破损的僧衣,露出水磨金一般的皮肉,内里竟然毫发无损。

        “阿弥陀佛,快放下屠刀吧。”

        安仁上人缓过劲儿来,依旧是寸步不让,但也不出重手对敌,出手一板一眼始终保留着分寸。

        “老和尚,别想耍花招拖延时间,你等的救兵如今是没空上来了。”

        贺刀王凝眉冷笑,扬刀指向山下的悉檀寺之中,几人也好奇地看去,发现此时禅寺东南侧的库房已经冒出了滚滚浓烟,熊熊火光从瓦片窗口里隐约可见,无数蚂蚁般的影子正穿梭其中运水,救火的要事早已吸引了绝大部分的人力。

        “什么?!!!”

        几名高手惊骇不已,安仁上人更是目眦欲裂,任由几人围着他拳打脚踢,头颈却坚定不移地保持着看往山下的角度,似乎这些拳脚交加都与他无关,反而是山下殿房失火,正勐烈焚烧在他的身上。

        “哎大师,你乖乖停手吧,在下也是迫不得已。”

        简福平日里看着油滑,此时反而心里最先过意不去,他瞧不起贺刀王这样不择手段的行径,为达目的又是放火又是偷袭,简直丢尽了颜面。

        贺刀王冷冷一笑:“哼,这位大师根本就不是负隅顽抗,恐怕是想掩人耳目吧!”

        他手中长刀一挥,勐然噼碎了山房的窗户,木石飞溅散落之下,山房简陋的屋子内部已经赫然在望,一道白衣如雪的身影此时正在屋中静坐,随着巨响忽然迸发,清冷无比的目光才投向了屋外几人。

        安仁上人见情况稍缓退后几步,深深呼吸压制住内心的怒火,对几人说道。

        “老僧不知道各位所来何意,但屋里没有别人,几位武功不俗,总不会是特意来与山上的一介老僧、弱质女流为敌的吧?”

        “里面是靖南王府的那名女子?贺刀王,你的消息根本不准,我们找的高手不在这里啊。”

        蛇形手简福武功刁钻毒辣,心思却还是尚显单纯质朴,率先停止了围攻,有些尴尬地转头看向了贺刀王,“你这大动干戈找我们来,结果是根本找错路了吧!”

        然而简福的疑惑没有持续多久,身边几人的动作确实更快、更狠了几分,似乎在宣泄某种情绪,而黄粱的冷笑、徐崇真的惊恐就被他一览无余地看在了眼里,直至最后,他察觉的才是贺刀王那张阴谋得逞的面目。

        “简兄!事出反常必有妖,事到今日你还不明白吗?”

        “宗鹤拳”黄粱微微咬牙、似笑非笑地说道,“这位贺大人什么都打听清楚了,偏偏打听不到正主不在家,这样贻笑大方的事情真的可能吗?我看他根本就是故意这么做的!”

        贺刀王络腮胡子下笑得十分诡异,长刀指向屋中少女,露出了胜利者的笑容。

        “不错,此事果然还是瞒不过几位,说到底若不是你们太过醉心于虚无缥缈的神仙故事,也不至于被贺某三言两语就诓来了。”

        相比黄粱的故作镇定,徐崇真的惊恐则更加难以言述。

        “好大的胆子!好大的胆子!贺刀王,我本没想到你会骗我们前来一同行事,更没想到你真敢瞒着王妃自作主张!什么缉拿江流儿威胁天罡僧都是假的,你分明就是冲着屋里靖南王府的贵卷来的!你竟算计我们!”

        徐崇真看向师弟,恐惧感让他有些难以呼吸,贺刀王的计划他已经猜出八九分了,这人根本就是故意拉他们四个下水,要把靖南王府也算计进去!

        】

        先前贺刀王说想要对付三十六天罡僧,就必须先制服住用刀高手,可他没有把话说完整。后面藏着不表的一句,是如果想要对付用刀高手,还可以先抓住靖南王府的人质!

        如此环环相扣的计划,最后的结果就是兵不血刃的破局机会,而以贺刀王的性格,徐崇真猜到他也绝不会吝啬痛下杀手嫁祸悉檀寺,直到这件事变成一团最有利于平西王府利益的乱局!

        徐崇真不得不怕,也不能不怕!

        嫁祸于人、混淆视听都是妙计,可如今他们身处其中,结果稍有不慎满盘皆输,自己恐怕要承受平西王府、靖南王府两大势力的联合绞杀!

        “怎么能如此行事!我……我做不来……”

        简福双眼无神地看着屋中,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将他包围,可身边更加荒谬离奇的场景并没有断绝。

        他看见门口的老僧在急风骤雨般的勐攻中摇摇欲坠,水磨金般的躯体犹如一尊残破的金刚护法像,而屋中质若幽兰的少女仿佛全然不知险境,静坐窗前的白衣模样,就像是一尊白瓷水月观音法像,心思都照见着池塘的丝丝涟漪。

        几人忽明忽暗的眼神就像是暗澹的烛火,照耀的身影摇摆在明与暗的交界之间,脚下似乎还藏匿着一丝鲜血的艳烈。

        平西王府的高手们都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他们不知道老僧为何还在负隅顽抗,满月峰早已没有退路,他们陷入这样的险境又以少敌多,根本没有生还的可能,可真要痛下杀手,可就没有回头的余地了——而这一切何去何从,竟然只取决于须臾之间某个轻飘飘的念头……

        寂静与癫狂的界限越发模湖,贺刀王持刀再次斩破山房残垣,满地都是升腾尘埃却难以落定,残房都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垮塌,把超然世外的白衣少女彻底掩埋在其中。

        但他们恍忽中,却看见屋中的白衣少女在那刻从岑寂中解离,扬手挥洒出一片云气,仿佛飘飖天门正在他们的眼前訇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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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7-15 08:54: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百二十二章 不见五陵豪杰墓

        偏僻山崖上倒塌了一座建筑,响动不会比库房烧断一根柱子的动静大上多少,然而当江闻赶到山房的时候,弘辩方丈已经带着人先来到了此地。

        悉檀寺的和尚让开一条通路,江闻脚步轻健地从中越过,正对着化为一片狼藉的废墟,弘辩方丈低头诵经,和尚们也各个神情紧张,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江闻身上,只是江闻的脸上,始终看不出一丝情绪端倪。

        旁边的僧侣各个沾染着烟熏火燎的痕迹,神情还未从库房失火的慌张中平复下来,随之就面临着更加严峻的局面,他们可能设想过各种可能,但应该没想到江闻会回来得这么快。

        “阿弥陀佛,都怪老衲考虑不周,被贼人趁虚而入……”

        弘辩方丈面容悲苦地终于开口,仍旧试图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他此时很担心安仁上人的安危,但最担心的还是江闻骤然失去理智——若以江闻的武功狂性大发,恐怕整个悉檀寺都将变成无间炼狱。

        可江闻没有说话,神情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废墟,在外人眼中,这模样仿佛是被大灾摄去神智一般,许久都未能从震惊中挣脱。

        弘辩方丈担心他的安危,伸手想要推醒江闻,却被一支白皙强健、线条完美的胳膊所遏制住。

        “大僧稍安勿躁,江流儿施主并非恍惚失神,你看他专心的模样,分明是在思索搜寻才对。”

        弘辩老方丈转过身,发觉妙宝法王竟然也跟着上了山。

        这位藏地喇嘛用流利的汉话解释着江闻的行为,并给僧众们送去了一些积极的心理安慰,“小僧先今日江流儿施主在华严三圣殿说禅,因察觉到了山上有变故发生才匆忙赶来,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追随在妙宝法王身后的喇嘛,此时更对这位活佛敬若神明,他们都清楚看见,是妙宝法王以神通感知到山上有事发生,才转述给江闻要他快些回来。

        但些许安慰,并不会给大家带来什么实质上的帮助,因为不管是江闻平素自称、还是所有人的认知,都表明他们是靖南王府的人,山房中独居的少女传闻更是靖南王世子的意中人,如今她不明不白地遭遇了贼人袭击,惶然被人从庙中掳走,这事情放在哪里都不可能善了。

        “江流儿施主,是否有什么发现?”

        妙宝法王对江闻的态度颇为亲切,见他凝神打量专注之至,缓缓上前询问,但江闻只是挤出一抹疑色,便缓缓靠近这座坍塌为废墟的房屋,蹲身在瓦砾中翻找——这让悉檀寺僧众的心里更加没底了。

        山房的南墙明显有遭击打碎裂的痕迹,破拆之后又有一段墙体屹立于废墟之中未倒,说明这里是最先被外力摧垮的地方,而非如其他墙壁那般,属于被梁柱摧折牵连到的脆弱结构。

        几块断裂的青砖就在不远处,切面光滑断口细腻,再结合榉木门框上深刻可见的刀痕,很明显是被人用沉重的刀口劈砸而成,而这座山上兼具这样刀法、膂力、狠劲的,江闻便只知道“雁翅刀”贺刀王一人,对方的身份也就昭然若揭了。

        他心里此时已经有了定论,这些人也堪称名副其实的亡命之徒,还误打误撞地找到了自己的软肋。

        但江闻担心的,和别人想的不尽相同,骆霜儿安危固然堪忧,却未必是落入了对方手里。

        江闻出门临行之前也有所防范,因此已经委托安仁上人在附近护卫,所防的就是有人不开眼搅扰作乱。

        以江闻的眼光判断,安仁上人的一身武功并不算弱,遇袭纵然无法取胜也足以御敌坚守直到救援,可惜平西王府的出手狠辣无耻,竟然用上放火这样的手段扰乱视线,把众人注意力给彻底转移了……

        有些事情外人不清楚看不透,但江闻此事的思路向来冷静清晰,没有被眼前化作一片废墟的惨烈状况,轻易地障住耳目——如今消失的不仅是骆霜儿,还有安仁上人,如果说贼人是为了掳走骆霜儿,来要挟江闻或者谋求其他利益,那么就不可能会强掳一个又臭又硬的老和尚。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尸体呢?

        现场打斗痕迹相当完整,地上是一道道足踏发力的脚印,步法也各有特点,江闻甚至可以借此在脑海还原出四人围攻老僧的场景,可江闻即便细细搜索过,也未发现安仁上人的血迹残肢乃至于任何一人的一道血迹,这就和踪迹全无的现场产生了相悖。

        话再说回来,骆霜儿如今内伤已经痊愈,身具来历诡谲的寒山内功,拳术轻功都属上乘,她前两天又学会了江闻前两天教授给她的秘传刀法,也并非是和尚们眼中的娇弱女子,不可能会坐以待毙。

        因此如今最大的可能并不是贼寇掠人得手,而是安仁上人以寡敌众自知不敌,因此带着骆霜儿溃围而出,就此逃进了峰后的深山密林之中,贼人因此也追踪而去,只留下一片狼籍。

        根据这个推论,江闻很快就在废墟之下翻查出几道逶迤而去直入山林的足迹,数量与方向正好符合江闻推断,悉檀寺的和尚们也先后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紧张表情终于变得缓和下来。

        “脚步是在山崖的另一侧消失的,贼人一定是从这里翻山越岭而去的,事不宜迟,江某现在必须追踪一趟。”

        江闻不愠不怒地找到了弘辩方丈,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但是江某对鸡足山知之甚少,贸然前去容易迷路失道,方丈可否派个人为我指路?”

        此时,进山一事已经势在必行。

        平西王府如此阻挠的行为,江闻完全可以理解为对方不希望自己把斗法继续下去,至少早日结束悉檀寺的纷争不符合平西王府的利益。

        事物要从两面看待,敌人越在意什么就代表越怕什么,更意味着自己击中了对方的软肋。从目前来看,平西王府是希望妙宝法王能借势拿走《华严大忏经录》,而不愿意看到悉檀寺留下翻盘的可能,因此对于自己着重看待也情有可原。

        如今平西王府已经放出杀手锏,自己却未必没有爆炸招——只要能早日找回骆霜儿,一切就都还来得及。

        弘辩方丈略微迟疑地看着他,对于江闻此时的想法并不意外,可他视线打量着四周的僧众,却只查见到了一张张惶恐不安的面容,于是也犹犹豫豫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大僧,此事有什么难处吗?”

        妙宝法王如是询问着,显然也感觉到了氛围的急促,周遭即便在正午明媚阳光之下,似乎也有一股阴森凉气在人群之中窜动游走。

        弘辩方丈艰难地说道:“二位有所不知,满月峰背后尽是悬崖峭壁,只有一条小路直通鸡足山阴的溪谷幽径。况且那里密林环绕山路混乱,子午二时又有瘴气出没,诸多灵异防不胜防,至今已经数百年没有活人踏足,冒然前去恐怕是凶多吉少,檀越或许还是从长计议为妙……”

        江闻未曾动摇决心,继续皱眉问道:“方丈,道路难行算什么难事,悉檀寺里这么多人,就没有一个认识山路吗?”

        弘辩方丈慨然叹息道:“何止悉檀禅寺,便是纵览鸡足山中,也只有我那安仁师弟,敢言能在鸡足山阴攀登来去自如……”

        江闻听完之后,对自己的判断愈发笃定,也更加坚定了进入鸡足山阴的打算,于是固请在三,只是弘辩方丈左右为难,似乎始终找不到可行的方案

        “阿弥陀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弘辩大师有心救人,何不让老和尚来带路?”

        人群中响起一声苍迈的应和,是一名游方僧打扮的老和尚越众而出,对弘辩方丈和江闻自告奋勇道,“施主,还记得老衲否?”

        直至老和尚拄着颜色青莹的竹杖来到近前,江闻才发觉这人有些面善,于是神情中显出了些许诧异。

        “大师,原来是你呀?山下一别还以为你就此飘然远去,没想到会在山上重逢!”

        对面这个老和尚与江闻先前有一面之缘,这段缘分说多不多,可正是他在山下大发慈悲地让出了空心古树,才给江骆两人有了个栖身之所,不知为何这么一段时间不见罢了,老和尚的面容竟似更加风霜憔悴了。

        “原来是南宁崇善寺的青竹长老!”

        弘辩方丈连颂佛号,显然也认得这个打扮与寺僧不同的老和尚,连忙开口说道,“长老常年在鸡足山深处静修,本该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可是近来苦修本就伤身,不修养妥当怕是有性命之忧,老僧如何忍心开口。”

        “渡人事急,哪管得了这么些许!”

        见青竹长老态度坚决,弘辩方丈向江闻解释了一番原由,这位来自广西的青竹长老,二十年来在山中潜心苦行,以减外道烦恼炽然之火,这些年来受冻、挨饿、拔发、卧荆无所不从,平日也曾深入鸡足山阴忍苦修炼,不餐不饮令人敬服,但是这次苦行刚过,若是强行进山极易丧命当场。

        听到这样的解释,江闻也只能按耐下刚刚激动起来的心情,再一次陷入了困境。

        “方丈,那就让我带施主前去吧!”

        清澈明朗的声音响起,夹杂的呼吸声还稍显急促,又见一个小沙弥从人群中挤了出来,竟然是消失了几天不见的品照小和尚。

        大净老和尚带着品照来到了崖前,他对着江闻灿然一笑,“施主,鸡足山阴的路千奇百怪,眼下除了安仁大师,应该就只有这个孩子知道了。”

        弘辩方丈眼前一亮,抓着品照的手感叹道:“回来的好呀!品照!”

        青竹长老也微笑颔首道:“阿弥陀佛,我倒忘了这位小师父也是个合适的人选。老和尚我年老体衰,还怕耽误了脚程,有此等上佳人选最好不过。”

        然后这个老和尚又抛出了个重要信息,“我知道一条路可以直通谷底,今日便带各位抄近路下到山坳,也算略尽绵薄之力。”

        江闻喜出望外,感叹自己总算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了起来,眼下从刚才的一筹莫展到现在人才济济,可谓全是意外收获。

        如果没有这些助力,江闻知道进山可不是一件小事,神农架本没有野人,迷路的人多便有了。

        一旦在山里迷路失途,就算上走上几天几夜也未必能出来,自然是向导越靠谱越好,品照又年轻力壮、步履矫健,想要追上前面的人必然要轻松许多。

        “江流儿施主,小僧也与你们一同前往吧。”

        这一次声音响起,自告奋勇的人更令人意想不到,竟然是方才侍里一旁的妙宝法王,此时竟然也主动掺和进了这件事情里。

        江闻略带疑惑地说道:“法王,此事本就是江某私事,本不必如此劳烦。”

        但妙宝法王却露出了一丝微笑:“此言差矣。江流儿施主若是不安,则小僧也未必心安,江流儿施主若是不顺,则小僧也难独善其身,这样的理由还不够吗?”

        江闻静静听完,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了妙宝法王一眼,只觉得眼前这个喇嘛看着纯真,未免也太过于通宵人心了。

        妙宝法王会这么说这么做,分明是看穿了有人在借自己对付江闻的事情,自古飞鸟尽良弓藏,一旦江闻造就的均势消失,下一个被针对的难免就是自己。

        当下万众瞩目的矛头仍旧集中于汉藏论佛一事,妙宝法王不想当别人手里的枪,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告奋勇一同进山,让两边的主力同时消失,幕后黑手再有什么算盘也打不响了。

        果然,这次连一旁的弘辩方丈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好,那就有劳法王同行了。”

        …………

        满月峰背后的山路弯曲狭窄,直上直下犹如悬天之梯,这是广西和尚青竹长老口中的捷径,也是一处天然形成的山道,从这里下山速度固然要快上许多,但换做寻常人等怕是根本无法通行。

        身旁的山间景色此时也奇异非常,只见山头云霞蒸腾将雨未雨,白练般的云气从山谷中振翅高飞,纷纷凝结在险峰崖壁之间,围绕着怪岩乱石暂住,丝丝缕缕袅袅缠绕。

        几人攀岩而下的时候,就像是行走在云端,只要有云雾飘荡过去,山崖草叶绒毛上就会挂上淡淡露珠,几人呼吸间也都是潮湿闷热的水气,抬头望向前路,只觉得茫茫漠漠如坠云雾。

        幸好这支入山寻人的队伍,是由江闻、妙宝法王、品照、青竹长老组成,品照与青竹长老手脚并用身如猿猱,自然能在艰石之间通行无碍,而妙宝法王则展现出超乎寻常的轻功造诣,在险峰间窜行的速度竟然不比江闻慢上分毫。

        鸡足山的山势陡峭而起,几股山岭宛如鸡爪般岔立,山尾则合成一股最为险峻的山脊,高耸入云以形盛闻名于西南边陲。

        在天开佛国之中,鸡足山全山更有奇山四十,险峰十三,崖壁三十四,幽洞四十五,溪泉一百余,世间有阴有阳方是相生之道,高大险峻的山岭造就了一方朝阳辉煌的寺庙建筑群,也投下了深深阴影遮挡住深藏于影缝的峡谷溪流,潜藏着不知底细的所在。

        江闻亲至才知晓那照不见太阳的地方人迹罕至,竟然遍布着超乎寻常的热带雨林,生态环境几乎原始蛮荒,无数巨大的树冠相互接连合为一片,前后明明只是咫尺之遥,就已经宛如黑夜般晦暗了。

        “鸡足山阴竟然是这样的面貌,还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面前大树参天遮蔽阳光,随处可见手腕粗的绞杀藤紧紧地缠绕在一起,树丛间几株鲜红色的怪花比人还高,更有不知是鸟兽还是虫蚁留下的、用叶子织成的圆球挂在树上晃动,纷纷幻化成廊柱门楹与大红灯笼恭迎贵客。

        江闻缓缓赞叹着眼前所见的景象,只觉得自己哪怕穿越到侏罗纪时代,所见也不过是眼前这样的庞然场面,凡人置身之中瞬间化为一粟,生不起哪怕一丝与至伟造化对抗的念头。

        “这条捷径比常路更加荒芜,大家多加小心就是了。”

        按照青竹长老的说法,这条路与常路的交接点正是他口中的栖身之所,一路上也如他所说没有发现任何踪迹,因此几人越走越深,伴随着耳边怪鸟与毒虫的间歇鸣叫,保持着一种不寻常的沉默。

        江闻偶然间也曾抬头看过,觅得许久才有的一处枝叶没能遮蔽的天空,但满眼所见都是深暗的覆压山崖,层叠而起仿佛要倒塌下来,身躯翳遮下让人窒息的影子,而先前伴随着他们下山的道道云气,此时陡然一变,宛如宽厚白帷倒悬在头顶,似乎正伴随着愈加密集的锣鼓点,向他们的头顶笼落而下。

        “江施主,上头的云气就是山谷间的瘴气所化,平素没有害处,唯独降落在谷底时会杀人于无形。幸好瘴气只在子午二时出没于鸡足山阴,如果我们没能早点找到人,就必须提前找地方躲避瘴气毒害。”

        品照预先对江闻解释道,而江闻也听得很认真,完全能理解这种“旦为朝云,暮为行雨”的壮观景象一旦剥离了浪漫色彩,剩下的就只有赤裸裸的自然恐怖。

        品照随后又深吸一口气,指着背后湿滑生苔的山岩说道道:“施主,这里面道路难寻,不管去那里一定要确保能看见满月峰的山壁,最好能紧贴着山壁前行才不会迷路。安仁大师若是无恙,也一定会和我们走一样的路线。”

        江闻轻轻点头,转头又看向气喘吁吁的青竹长老,他毕竟年老体弱积劳未愈,倘能保留体力重新沿小路爬上山崖,就已经是件难能可贵的事情了。

        “阿弥陀佛,老衲无甚大碍。如今要想进入鸡足山阴搜寻,必须要找到一处落脚点才行,正好老衲知道一处可以遮风避雨的所在,几位便随我前来,随后老僧就不耽误各位了。”

        青竹长老调匀喘息之后,手握竹杖便上前开路,江闻没想到这老和尚的苦行会如此硬核,居然是跑到原始雨林里荒野求生十天半个月——怪不得他会把住在空心古树都当作修养散心,两相比较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青竹长老作为资深驴友,计划的事情堪称深谋远虑,几人出发的时间已经是在下午时分,赶到山下时日头更是开始西斜,如果耽误下去待到天黑便寸步难行,确实需要谋划好一个地方作为大本营。

        “好,我们就按青竹长老所说的做,大家路上也要注意搜寻痕迹,看到草木倒伏、树枝折断的地方就多留神。”

        江闻一边说着,一边迈步往前走去,青竹长老手中的竹杖此时妙用无穷,既可敲岩探道又能寻径开路,而江闻手机里的韩王青刀也来上了用场,被拿来劈砍丛生的沿途荆棘,几人慢慢向无人问津的深处走去。

        几人行行止止,青竹长老终于带大家来到了落脚点,只见昏暗的视线依旧,而远处的密林数量则稍微减少,林地间无规则地长出许多粗壮的奇特矮树。由于此处山形不见平缓,而更多的灌木正笼罩缠绕在四周,化成了一道道翠绿如墨的苑墙,阻挡住登徒子夜半窥墙的唐突。

        “这就是必经之路,各位可以开始搜索,不用担心老僧,待我恢复体力就会自行回去。”

        在这种原始野蛮又莫名协调的氛围中,江闻走近前去仔细辨认踪迹,很快发现眼前出现的事物不止是看着像围墙,分明就是一堵堵爬满绿箩薜荔、藤蔓交织缠绕的残垣断壁,以一种奇异而古老的方式相互依存着没有倒下。

        他发出一声惊呼,就像在稀烂陶泥里找到了瓷器般惊讶,再仔细看去,他发现这片诡异雨林中四处都是雷同的绿墙,本该是石础、阶陛、屋脊、门阙的地方,如今都变成了攀爬繁衍的培养基!

        若这些建筑放在今日也足以称之为宏伟,可繁华落尽之后竟然只觉得是如玉肌肤溃烂,最终剩下一具覆满墨绿尸斑的曼妙骸骨,与眼前侵略性极强的蛮荒化为一体了。

        “施主,这里原本是前宋僧人建下的寺院遗迹,数百年无人修缮而委为一地尘埃,只剩这些孤墙尚未坍塌干净,只要搭起草棚还可以勉强栖身。”

        恍惚间前宋僧侣留下的古迹就在眼前,江闻似乎能看见当初和尚们筚路褴褛入山弘法的身影,可恍惚间一切又都消失不见,因为妙宝法王的身影正踽踽独行,停留在一棵稍显怪异的矮树面前。

        “法王,你可是发现了什么不寻常之处吗?”

        江闻也上前想要查看,妙宝法王正轻轻伸掌拨开了矮树的枝叶,露出底下被覆盖许久、早已斑驳的浮雕刻像,古怪的线条正盘绕其上。

        “江流儿施主,此图虽然早已漫漶不清,但小僧认出这是佛本生经中的故事,刻的是释迦如来骑白象投胎图……”

        江闻和妙宝法王对视一眼,都隐约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赶忙又拨开了其他地方的藤蔓,发觉这些粗壮石柱的雕刻图案不尽相同,石刻也已经脱落,只剩下顶盖依稀可辩,但大多是骑青狮的文殊菩萨和骑白象的普贤菩萨,两位菩萨中间也必然雕有一座石门浮雕赫然在目。

        后面的话不需要说太多了,江闻从青竹长老隐晦的表情、和妙宝法王凝重的表象也能猜到,石塔上有此雕样绝不是普通石幢,合当是舍利塔的风格。

        而眼前的“矮树”形制大同小异,绵延到密林深处,粗算起来的数量不下百座,也就是说眼前密密麻麻耸立在林子里的,是无数葬身在鸡足山阴数百年,至今不见天日也无人知晓的和尚遗体!

        “施主不必担忧,前宋僧人当年不知为何尽数丧命于此,残余僧众为他们火花立塔,故此留下了许多的舍利塔。老僧二十年来屡屡入山,为的也是收敛这些佛门先人的遗体,以告慰在天之灵。”

        青竹长老出言劝慰几人,以图化解众人心中的不安,可眼前的诡状随着发掘更加明显,比如附近的舍利塔雕刻粗细差别很大,有些一眼就能看出是匆匆雕刻而成,手法粗疏简陋到令人发指,更像是万分着急地就要将人入葬其中。

        “快来看!这里有一具尸体!”

        可紧张的神经还未放下,就听见不远处的林子里传来品照的呼喊声,几人连忙往前赶去,发现一棵参天大树底下地上赫然仰躺着一具尸体,右手曲弯在怀中自己想要掏出暗器,生命却无声无息地永远终止在了这一刻。

        妙宝法王熟视之后笃定说道:“不对,这具尸体至少已经死去月余,裸露骨骸都遮不住了,绝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些人。”

        江闻也点头示意道:“骨骼粗壮且有多次击打痊愈的痕迹,看样子应该是平西王府先前派来的高手,要到这里突然毙命,死因不详。”

        三人正在树林中端详尸体,试图找到更多的线索,却忽然听见背后有不寻常的响动传来,似乎有什么凶猛的生物正在急速扑近,脚下树枝纷纷被踏断压碎,姿态扭捏诡异,竟然有一个血刺呼啦的怪影,从草丛里扑向了调息静坐的青竹长老!

        妙宝法王的身影接连闪动,与江闻一左一右分道进击,使出一招浑烈的拳掌之法,气势如棒如柱如屋如山不断吹胀,在千钧一发之际将青竹长老救了下来,却发现这个血迹斑斑怪影倒飞入草丛之中时,口中还发出气若游丝的呼救。

        “他们都疯了……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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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7-15 08:54: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百二十三章 焉知饿死填沟壑

        随着骤起发难的血人被击倒在地,江闻竟晚了一步才赶上左侧进击的妙宝法王,此时对他浑然天成的招式展现出了十分兴趣,但刚才呢喃呓语的血人显然疑点更盛,因此嘟囔完毕,还是选择先摸进了草丛。

        “想不到法王的功夫不弱,江某倒是看走了眼。”

        妙宝法王穿着的僧衣华贵,此时也毫不顾惜地穿进荆棘丛中,循着动静一同前往,一边对江闻解释道:“江流儿施主,小僧不懂得什么武学。佛法中有神通无数,这都是佛法奥妙。”

        地上酾洒的鲜血清晰可见,两人不需多么费力,就找见瘫倒在草丛中的血葫芦。这人的形迹潦到难以辨认,嘴里不停地嚷着“疯了疯了”的言语,似乎被某种变故给吓跑了心智,方才又被妙宝法王的澎湃巨力击中,此时已经处于弥留之际。

        “看来这人已经废了,上天有好生之德,咱们还是先救人吧。”

        江闻掌心推动,先把存留不多的真气渡过去一道,让九阴真经疗伤法门沿着任脉推入气海中,避免这个在鸡足山阴堪称珍贵的活人,就此暴死在内伤之下。

        见此人呼吸逐渐平稳,江闻才微微一笑,眼角瞥见妙宝法王表情凝重地低呼佛号只称罪过,如今的慌张与刚才的果决判若两人,心中满是不解。

        青竹长老只是受了一惊无甚大碍,品照小和尚也已经赶回来守在老僧四周,留神注意一切风吹草动,不一会儿草丛轻响钻出来人影,品照等见到是江闻二人回来,才算艰难地缓过一口气。

        “咦?这人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还能喘气?”

        品照一脸正经地说着残忍的话,但血人还在艰难喘气确实是一件很稀奇的事情。

        即便经脉中有江闻渡去的疗伤真气,他此时遍体鳞伤、流血斑斑的模样,身上又全是止不住的淋漓鲜血,怎么看都像极了下一刻就会咽气投胎。

        妙宝法王出于愧疚地扛着血人回来,僧衣上也被点点血迹沾染,表情却慢慢恢复了从容不迫、应对一切的模样,仿佛天塌下来了也不过是轻风拂过、不染金身。

        “小师父,这位施主行状看似惨烈,实则皆尚未危及要害。”

        江闻缓缓解释道,“法王下手也是留了力道,旨在把人震开而非伤敌,否则就算他以完好之身接下这一掌,也不见得能够活命。”

        闻言的妙宝法王投来钦许的目光,似乎很感谢江闻的开解,而江闻更好奇妙宝法王身上的秘密。

        世上只要修炼过武功,就必然会留下痕迹,练拳脚骨骼粗大、习刀枪脚步有矩、善弓弩目光灼人、懂养气呼吸绵长,但江闻近距离观察过妙宝法王的行走坐卧,除了在雪域高原行走生活自带的身体健壮,全没看出什么习武的痕迹,模样也仿佛就是个无忧无虑的康藏汉子。

        可以这样说,除非像江闻自己这般,是靠着外物把武功提升到不可思议境界,其他人都不可能不留下痕迹。妙宝法王按道理,也不应该拥有这样精妙而浑然天成的拳掌功夫才对,难不成藏地传闻中的“醍醐灌顶”还能作用在武学上?

        那不消多说,江闻肯定会这个秘法骗出来,再把自身功夫打包扔给小石头,省得大徒弟成天用体验派学习法,日夜折磨自己这个老师父。

        但很快,江闻就把这种离奇的想法抛之脑后,因为他想起了另一门类似的武功,其实也能做到不露武学根基。

        当初《神雕侠侣》中天竺高手尼摩星,就精通出自佛经的一门释氏厉害武功叫作“释迦掷象功”。

        佛经中有言:释迦牟尼为太子时,一日出城,大象碍路,太子手提象足,掷向高空,过三日后,象还堕地,撞地而成深沟,今名掷象沟。这本只是则寓言,形容佛法不可思议,但天竺修炼三轮七脉的瑜伽之法也十分神奇,有武学之士研究出一门外功,让人从轻到重锻炼,逐渐能以巨力掷物,即以此命名。

        比如尼摩星的武功博而不专,当初江闻却亲眼见到他能手持一块巨石,与练成《龙象般若功》、身具十龙十象之力的金轮法王较量,乃至在力量上令金轮法王手足无措。

        江闻自己的话,本来是看不上这种健身房练死劲儿的功夫,肯定不如自己松活弹抖来的巧妙,但现在看来,妙宝法王的藏密一脉自莲花生大师入藏起,就与天竺的渊源甚深,他估计是也从瑜伽术里,不知不觉地领悟到了类似武学。

        “江流儿施主,为何一直看着小僧?”

        妙宝法王被江闻盯得有些不自在,连忙出声询问,还以为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但江闻只是轻轻咳嗽了两声,把注意力又转回躺地上的血葫芦身上。

        “没事。我总觉得他身形很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江闻一边说着,一边用随身携带的清水激面,慢慢把他脸上的凝着血的头发丝化开。这样做很快就露出一张惊惧痛苦万分的面容,顿时除了青竹长老外的三人,都陷入了某种交头接耳的沉思。

        “确实眼熟,我应该也在哪里见过。”品照也点头称是。

        最后反而是妙宝法王熟视之后认出了对方:“如果小僧没认错,这位应该是平西王府之人——平日里他在悉檀寺内佩剑行走,故而有些印象……”

        讲到“佩剑行走”,江闻和品照此是否恍然大悟,面前这个血肉模糊的家伙分明是“八仙剑客”徐崇真的师弟,平素形影不离地跟在师兄左右,也曾在鸡足山下、凤尾村外和江闻交过手,故此江闻对他的身姿更加眼熟。

        “我想起来了,他好像叫做徐英风……”

        江闻早就暗中打探过平西王府人马的底细,此时融汇贯通浮现脑海,连忙蹲下身检查起了细节,将对方从可用的道具,变成重要解谜线索来对待。

        江闻凭着久病成医的医术一阵翻查,眼中精光闪现,忽将血人后背的全部衣服撕开,展现出一片血肉模糊的恐怖景象。

        “这样一身伤势都没触及要害,扑向青竹长老的动作又相当敏捷,江某刚才就觉得奇怪了……你们自己看这里……”

        血人背上和身体遍布着大大小小、坑坑洞洞的啃咬缺口,撕咬伤口延伸至皮下脂肪组织,但鲜血涌流之后又能凝固,这才没有像动脉出血那样休克,可不管怎么说,这样皮肉一块一块被活生生咬掉的疼痛,也已经足以让人想想就头皮发麻。

        “这样的伤口,不像是剑刺刀砍造成的……血肉能撕扯得这么凌乱,更像是被利齿咬住后上下跳窜,在这个过程中穿透肢体肌肤……但加害者既不毙敌,也不像野兽噬人为了吃肉,简直是跟吸盘一样贴着,只求把血肉吮吸出来!”

        江闻化身法医进行检查,逐渐说出一些惊骇证据,“怪哉,这鸡足山阴里到底有什么怪物!”

        藏地医术也有妙处,妙宝法王郑重万分地上前拍打推拿、行功理气,想要试图将徐英风从昏迷中唤醒,但不管怎么施为,对方都只剩一口浊气,始终难以恢复神智。

        江闻慨叹着劝解道:“不行了,他失血过多只能靠他自己修养。幸好临行前弘辩方丈让我带了金疮药来,不然光是伤口化脓感染,他就注定要死在这片密林里。”

        品照神情有些失落:“那怎么办,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就这么断了,也不知道他嘴里到底说的谁疯了……”

        江闻却神情诡异地看了他一眼:“这倒未必,品照小师傅,有的时候死人比活人好使,毕竟死人是不会骗人的……”

        品照很想辩白一句徐英风还没死呢,但话到嘴边,眼神顺着江闻指引的方向也显露出了惊异的色泽。

        妙宝法王则神色凛然,隐约察觉到前途严峻,主动对品照说道,“品照,弘辩大僧临行曾经交代,小僧此行定会护你们周全。”

        敏锐的人自然已经察觉到不对,江闻也知道前途艰难,两人齐齐看向青竹长老,老僧也意领神会地重重点头。

        “阿弥陀佛,老僧自然明白。此行再其次深入,老僧只会拖累各位,不如将这位受伤的施主交给我照看,各位自行其事便是,待老僧修养完毕,便带着这位施主从脊岭侧路返回,无需挂虑。”

        江闻不假思索地点头道:“那就有劳长老了,此行务必多加小心。”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撕扯下来的衣物,把徐英风的手脚用捆猪同款的方式,捆扎得严严实实。

        然后才在青竹长老啼笑皆非的表情中站起身,看向身边的两人,朝着徐英风洒落血迹标记出的方位走去,身后只剩下盘坐原地的老僧,还在念诵经文,向佛祖祈祷众人的平安。

        …………

        鸡足山阴的密林坎坎坷坷,幽深曲折之处不可见底,四周又被浓重山雾锁笼,每迈进一步既要辨明幽暗方位,还要对抗遍地荒草藤蔓,几人像是在泥潭里穿行。

        幸好徐英风走过的地方,已经在叶片树杈间都洒下了血迹,略一搜寻就能反溯到源头,想来这个平西王府中人所来的方位,就一定留着骆霜儿和安仁上人的线索。

        “施主、法王,我刚才看了眼他身上的伤口,那根本不是活人和野兽能够咬出来的。”

        品照忧心忡忡地说着,一脚踩进了几至膝盖的深草之中,带出一蓬新鲜的泥水,“嘴巴能咬出那种形状,说明有个突出长嘴、咧不开牙。山下的桑尼婆婆告诉我过我,山里有个东西脑袋跟黄麂子很像,却长着人的身体,干瘦到只剩下了一层皮,所以叫做‘干麂子’……”

        江闻在前面勤勉地开着路,此时也搭话道:“嗯?上次还想听你说起过,那是一些被地下的土金气所养,身体不坏不腐、似人非人的僵尸对吧。”

        江闻上次听到这个称呼,还是在石洞药池遇险之后,老和尚坦明寺中出没怖惕鬼,小和尚却说那是石缝里爬出来的干麂子,两人各执一词,却似乎能感受到土生土长的山民们,对这种怪物带着发自内心的恐惧。

        品照略带恐惧地看了下四周:“施主有所不知,干麂子在别处的话,只消见到阳光便会化作难闻黑烟消散,偏偏在鸡足山阴常能三五成群出没,掠食家禽人畜,如果落单之时被围住,就只有死路一条。”

        江闻皱了皱眉,听他这话,似乎鸡足山阴与别处仍有不同,也不知是地脉磁场产生的变异,还是常年不见天日的深林致使,但结合刚才废弃佛寺满地舍利塔的恐怖景象,他也总能察觉这块地底下,涌动着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事物。

        妙宝法王此时幽幽开口,介入了这场怪力乱神的对话之中。

        “大日如来常宣说一切众生悉有佛性,但未必人人皆有缘善法,如断善根、恶业重之人,则称之为阐提,此人无缘得到佛理趣旨,最终沦落于恶道苦海之中。”

        他随手整理形装恢复宝相,继续说道,“更何况娑婆世界有无数烦恼围绕,牵一发而动全身,若不能堪破则会深堕其中,再无拨云见日之机。”

        江闻转头看向他,听出话中还有深一层的意味,便把问题抛给了年轻喇嘛,想看看他有什么卓著新颖的见解。

        “法王听起来似乎意有所指,莫非也听过这类故事?”

        妙宝法王合掌说道:“诚然。小僧曾与康藏之中往来的马队相遇,一个贩茶砖的马队首领早年挖矿,故此与我谈起过,这些干麂子原初并非是什么鬼怪,很可能只是一些遭遇矿难被困地下,历经千辛万苦、瘦的不成人形才逃出地下。”

        “马队首领说,干麂子为了能从地下出来,常长跪着求人将它带出去,但见到了千万不能心软,甚至还要将他们缚住了紧靠在土壁旁,再在四周用泥封固起来,否则就会被他们给害了。”

        “不是鬼物,为何要如此残忍?”江闻疑惑道。

        妙宝法王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江流儿施主,小僧也知道此事颇为骇人,马队首领更不肯明言。但再仔细想想,这些遇难矿工在地下饿的形销骨立、两眼赤红,那时为了活下去早就是无所不用其极,你仔细想想,最后能活下来的那个人是靠什么维生?而能够不顾一切做出如此事情的’人‘,又能否称之为‘人’呢?”

        江闻听完沉默良久,逐渐明白他口中“断善根”、“恶业重”,并不是什么原罪论般的空话,而是人在做出某些极恶行为、经过某些酷烈经历之后,心中维持脆弱人性的那一根弦被打破后,因缘际会出现的结果。

        试想在幽幽地下的深邃矿井中,忽然传来了叩壁求生的微响,矿工们壮着胆子循声开凿,终于发现了一处坍塌毁坏的矿道残段,角落里蹲着一个形销骨立宛如骷髅的可怜人。

        佛祖菩萨保佑,矿工们看见的是红通通的一双眼,饥渴癫狂浑然一体,他们那时握紧了矿镐,心中默默告诉自己,他们所看见的东西再怎么像人,也必须是干麂子,只能是干麂子——因为他的脚下散落着一根根布满牙印的白骨,和凝结成黑墨状的溅射血迹……

        诉说着一切人世险恶的妙宝法王,此刻仍是宝相庄严的模样,外表仪态堪称丰神俊朗,与语言中的晦暗形成了一种极大反差,仿佛真是佛陀亲手授予他智慧,把能够包容世间美丑、看透万物真相的智慧放入他脑海中。

        所谓被五金之气滋养的僵尸,恐怕只是一种心照不宣的说辞。真能养人的只有血肉,而被迫在矿下朝着五金挥镐劳作的,也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僵尸。

        沉吟良久,江闻才从走神中醒来,苦笑着问道妙宝法王。

        “法王,我听人说这是干麂子,又有人说这叫怖惕鬼,依照你看到底是什么东西作祟?”

        妙宝法王双手合十,郑重无比地说道:“悉檀寺中的怖惕鬼、鸡足山阴的干麂子,小僧看来都是一个东西。江流儿施主,你可知道这些我是怎么得知的?”

        江闻摇了摇头。

        “小僧先前借住悉檀寺华严三圣殿,在殿中所见到的石狮石象,已经年岁古旧异常,便以天眼通知道是一尊古物,也是悉檀寺中怖惕鬼扰乱的缘由。”

        妙宝法王年轻的脸上满是凝重,再无先前的从容写意。

        “而今日走入鸡足山阴,从佛寺舍利塔图样中,才明白石狮石象便是来自这里,也就是你们口中前宋僧侣们的遗留。悉檀寺高僧应该是想要化解鸡足山阴的恶业,可佛法无边终究也会招致魔念。”

        “因此鸡足山阴的怖惕鬼,便是悉檀寺中出没的干麂子。悉檀寺中的干麂子,分明就是鸡足山阴流毒已久的怖惕鬼啊……”

        这番见解如黄钟大吕振聋发聩,也打破了江闻夹在佛经鬼怪和云南民俗之间的游移。

        正如妙宝法王所言,如果不考虑鬼怪之事的真伪,只要补上了鸡足山阴无数荒废佛寺这一块拼图,似乎就能解释两边鬼怪出现时间的差异,而线索更骤然凸显,一齐指向了前宋时期,那群不知为何执意入山的诡异僧侣们。

        在异样的沉默中,三人都在反复咀嚼着内心的五味,路上徐英风留下来的血迹也逐渐变得淡薄难寻,莽幸好此时林中迎现出一条很难识辨出的羊肠小道,沿途周遭都是清晰可见的脚步踩踏痕迹。

        走到这里,品照说他们已经来到进入鸡足山阴的正路,徐英风的血迹变淡,也代表着逐渐接近那身伤势的案发现场,此时无需斑斑血迹指引,他也能知道前进的方向。

        但他们三人都没有想到,线索会出现的比预料的更快,沿着路途才走出一炷香的时间,江闻就发现四周又出现了高矮各异的“怪树”,还有一堵堵爬满薜萝藤蔓的“绿墙”,规模顺着山势陡峭起伏,竟然比原先的废寺更加恢弘。

        此时天色渐暗,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如果没有进一步线索很可能被困在夜色中,于是三人决定小范围地分头行动。

        “嗯,那边又有一具尸体?”

        品照仔细搜索后,发现大树底下侧躺着一具尸体,只是这次比起先前那具,腐烂程度更加严重,连男女老少、高矮胖瘦都勘验不出来,身上的衣物也破损褪色,身上爬满了大大小小的新生蔓藤,就像无数只扭曲蜿蜒的手,正偷偷摸摸要将尸体拉入布满绿苔的地面。

        毫无疑问,这又是一位误入青山深处,再也没能回头是岸的苦命人,最后的归宿就是两手空空地偷偷死在这里,无人埋葬。兔死狐悲物伤其类,青竹长老之所以能发恻隐为这些宋僧死者收殓,也是因为这鸡足山阴暗藏着太多骇人听闻的惨剧了。

        在江闻那边,却看见了几具身穿夜行衣、高度腐烂的尸体,心知又是平西王府里不知死活的武林人士,并未多做计较,可再往后找去,却在一堵断壁附近闻见了极为浓烈的的血腥味,血气直冲天际,招引来了无数的飞虫蚊蝇嗡嗡作响!

        江闻果断纵身而起越过断墙,瞬间来到了一具从腰部断裂、仿佛被活撕开来的尸体面前,这死者直至咽气之前,还保持着极为惊恐恍惚的模样,至死都没有闭上眼睛。

        从那张血迹斑驳的脸上,江闻认出了他的身份,竟然是先前徐英风的师兄,也是被自己忽悠三人众之一的“八仙剑客”徐崇真!

        死去已久的徐崇真一手虚握着赖以成名的白虹剑,一手紧攥宛如蓄力,但临死前的疼痛与恐惧打断了这一切努力,下半身空空荡荡肠子流了一地,再也没有生前坐看风云、老成持重的模样。

        “好大的力气能把人活活撕开,到底是谁干的?”

        纷飞的蚊蝇无数,此时已经开始列队围绕着来客,再加上血腥味刺鼻难闻,寻常人早就已经捂住口鼻走开了,但江闻是什么人,他可是连福州古墓里的腐尸都不放在眼里,眼下只是在疑惑,为何从死者脸上读出了一丝江湖人士才懂得的表情。

        这表情江闻有些熟悉,因为在江闻以绝妙刀法破了他醉八仙剑时,徐崇真就曾经露出这样的微妙表情,绝不是单纯的恐惧惊吓所能实现的。

        江闻皱着眉头蹲下身去,不顾血污仔细检索着徐崇真的尸身,突然发现他的手上有一道痕迹极不明显的创口,若不是以高绝眼光、精深功力检索,恐怕只会当成是芦苇茅草一类植物锐利植物的割伤。

        通看之下类似的伤口一共三处,分别是徐崇真的左右手腕和喉咙处,其中左右两手都是细而长,唯独喉咙处短而深,力道极其巧妙地切断开了他的气管,再随后遭遇的,才是被撕成两半的狠手。

        他明白了徐崇真的死因,并非外伤出血种种表象,而是他作为西南半壁数得上号的顶级剑客,被人轻松看穿并挥出两剑,一剑废掉了醉拳绝技,一剑破除了剑法杀招,最后一剑封喉不见血,将他的骄傲与自信撕得粉碎。

        风平浪静之中,江闻的眼神猛然锐利,身上的气息如渊似海不可揣测,一再攀升到了隔空惊起鸣虫飞鸟的程度,几乎与死牢震慑赵无极、沸海死斗五羊时相当!

        更可怕的细节出现了,江闻察觉到这门剑法的出手入势细节、用劲运行轨迹,全部贴合“归妹趋无妄、无妄趋同人、同人趋大有”的口诀,赫然是有人以「破剑式」破解天下各门派剑法的。世上竟然还有人会独孤九剑!

        密林之间风声淌过,枝叶摩擦沙沙作响,似乎有万千伏兵潜藏其中,江闻脑海里划过无数念头,想着眼前景象还有什么可以更恰当的解释,但死不瞑目的徐崇真还握着剑瞪着天,用早已涣散的瞳仁质问着自身的多舛命途。

        破剑式早已挑断他的手筋,但凶手还是在杀人之后,把遗落在地的白虹剑又放回他的手上,给予了一种虚情假意又温情脉脉的尊严。

        鸡足山阴的密林里,突然出现这样底细不明的高手,这可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此时掺和进这一场闹剧之中,意图也显得尤为险恶,至少江闻不希望平西王府里,还藏着什么他预料之外的底牌可以用……

        突然间树丛外作响脚步,江闻以脚尖挑起白虹剑飞上半空,倏忽如戏法般被他执拿在手,流淌的剑意化作轻絮飘舞锁定了风动方向,只要有一丝杀机绽现,他就能神而明之地挥出一剑。

        “江流儿施主,小僧在东边有些新的发现,只是情况不明未能深入,特来求施主一同前往……”

        白虹剑剑锋三尺六寸,虹光飘荡在剑刃之间凝而不散,吹毛断发也未尝不可。

        但即便被剑紧贴着喉咙,妙宝法王也没有表现出一丝嗔怒或者杀意,与先前急切求援青竹长老的模样截然不同,纵使江闻也不禁怀疑,世上难道真的有扶危济困普度众生、却丝毫不恤己身的人存在?

        “抱歉,是江某冒昧了。”

        江闻收剑转身,没有向妙宝法王赘述刚才的发现,便随着他往东边的密林走去。

        地上的石板还有些残存地面,踩在上面尤其湿滑泥泞,四周隐伏着奇形怪状的树木藤蔓,树木粗壮如椽柱,板状根如门槛般高横,正用千奇百怪的方式试图阻拦视线,而唯一能突出于视野的,就是那些残破荒废的舍利塔,纵眼望去此起彼伏,数量竟然一时无法估算。

        妙宝法王所找寻的方向,似乎是一座更加宏伟也更加凋零的寺院建筑,但这一切他都熟视无睹,专注地走向建筑群背后的野地,止步于一座两侧开口的低矮石炉前,这里看着像是烧纸钱的地方,但炉体太大根本挡不住焚风,若说是烧制砖瓦的地方,又四四方方无法密封成型。

        品照先前已经收到妙宝法王的呼唤,此时从另一侧匆忙赶来,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乱石杂木之间,远远望见两人才开口询问道:“法王,你带我们来的这是什么地方?有什么出奇之处吗?”

        “施主、品照,小僧发现的这里虽说废旧不堪,却与眼前所见的遍地骸骨息息相关。”

        妙宝法王双掌合十,袒露在外的皮肤不畏寒暑,漆黑眼眸中却流露出一丝怜悯之意,招手让他过来细看。

        江闻意有所指地说道:“法王真是雅兴,怎么不关心救人,却对这些破庙如此感兴趣。”

        或许以为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品照不解地看着妙宝法王,加快脚步想要来到低矮石炉边上,却忽然察觉脚下一道破碎的声音,随后脚底力道顿时,身体猛然一沉就要往下坠去。

        此时幸好品照身手矫健,及时延展手臂,向四处抓攥可以借力的地方,试图卡住下坠的势头以延缓时间等待救援,但下一秒,连他手掌摊开触及的地面也开始猛烈垮塌,周身再无地方可以借力,不受控制地往下掉落!

        江闻能看出眼前黑漆漆炉膛之中,还残留着些细碎的骨骼残片,边角更是散落着不成串的玉石念珠,心中大致有了想法,他发现品照姿势不对时,时间才过去不过数息,妙宝法王就已经如鹰隼一般箭射而出,身上华贵僧衣猎猎作响,被树木枝干刮出道道破损,只为舒臂扑向正在掉落的品照小和尚。

        而就在妙宝法王后发先至、终于抓住品照手掌的时候,他脚下的土壤也摇晃分裂成黑漆漆的空洞,一个窟穴赫然在目,一股凝固如实质的恶臭气体冲霄而上,遮蔽住了眼前本就堪忧的视线,仿佛千百年前的凄凄寒夜被浓缩在了地下,此时不遗余力地想要挣脱出来!

        江闻见状也施展轻功而起,双足连点倾倒的树干表面,左手甩出外袍系劳在洞外,也如扑兔鹰隼一般直冲入黑漆漆的洞窟之中,然而这处深洞竟然比想象的还要更深,江闻准备的衣物绳长度,竟然只够悬吊在半空之中,使他以一种俯瞰的诡异角度,与这处窟穴遥遥相见!

        昏暗中,江闻遥见妙宝法王将品照护在了上方,以自己为缓冲座垫消解坠落的伤害,此时正挣扎着缓缓站起,品照安然无恙的代价是他右胁处有一道伤口正汩汩流血。

        当鸡足山阴惨淡的阳光照射入窟穴内,勉强揭开这个诡谲世界的面纱一角,只见洞中宽阔平坦的土地上,正摆放着一具具覆盖着粗布的干瘪尸体,密密麻麻不可计数,其中横七竖八伸着的手臂已经像是枯树枝桠,轻轻碰触就会委为一地尘灰。

        这样的尸体们来不及焚化,就摩肩接踵地胡乱堆放在窟穴内,洞内塑着的众多泥胎佛像纷纷残首断臂,早与这个尘封遗忘化为死寂的窟穴拧成一股绳,而绳子的每一条丝絮,都是曾经的一条鲜活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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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7-15 08:55: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百二十四章 自将磨洗认前朝

        如林横陈的尸骸早已败坏得不成形状,似人非人的模样带来的是一种源自心底本能的反感,深藏不知多少年月的恶臭尸气,更是熏得人两眼泫然。

        经历变故之后,江闻已然能窥见深窖的底部,悬吊在半空中的江闻便不再迟疑,先是反手挥刀割断绳索,随后依靠轻功如大鸟般轻飘飘地落在地面上,同样栖身于群尸遗骸之间。

        “法王、品照,你们俩的伤势如何!”

        品照显然是被摔懵了,如今还瘫倒在地上双眼紧闭,幸好呼吸脉搏皆仍平稳,只能等他慢慢复原。而妙宝法王情况就比较糟糕,先前竭力救人无暇旁顾,导致一根朽烂的木刺不偏不倚地扎进他胁间,划破了肌肤血肉,幸好被发达的肌肉群与骨骼所挡下,才没有伤及腹部器官。

        “无妨,小僧方才危急关头,以拙火瑜加守御抵挡,伤势尚且无碍。”

        拙火瑜加便是藏地的拙火定,也是妙宝法王为人熟知、精修多年的《那若六法》之一,它以人体“宝瓶气”为基础,收摄微细命勤气趣入中脉,与江闻的内功修炼参差仿佛,传说要赤身裸体在雪山修炼,功力高深者可以让十米以内的积雪全部溶解,乃至能用脐眼内发出火,点燃佛前的灯盏。

        江闻来到近前,发现对方果然是以拙火瑜加抵消了跌落伤势,于是点穴止住对方的伤口流血,随后用僧袍捆扎住流血处避免感染,就算是匆匆急救完毕,妙宝法王也投来感激的目光。

        “法王暂时不要用力,否则容易伤到内脏。哎,想不到法王如此用命,不然品照这次就凶多吉少了。”

        江闻一边疗伤一边感慨着,先前如果任由品照这样跌落深窖,他可没有妙宝法王这般收发自如的横练功夫,结果一定是殒命当场。

        妙宝法王的做法显然值得钦佩,毕竟在品照失足陷落的时候,在场还没有人知道下面多深,又会隐藏设伏着何等凶险的机关陷阱,这名年轻喇嘛拼命救援的时刻,必然是做好了牺牲自己的准备。

        可听完江闻的赞扬,妙宝法王却一边检查着腰间那顶金丝黑帽是否完好,惭愧不安地辩解道,

        “江流儿施主谬赞了,小僧自从戴上这顶金刚黑帽,便决心要普渡天下之人,自然不能有所惜身……”

        腰间的疼痛还在持续,妙宝法王原先圆满如佛像的面容也有所扭曲,但这样的疼痛似乎在救人的大喜乐面前被冲澹,因此继而涌现的,反是一股平静祥和的笑容。

        江闻第一次在妙宝法王脸上,见到这般丰富而生动的表情,不禁也感叹眼前人向佛之心之坚定,恐怕不在世间任何一名释门弟子之下,原本对于藏地喇嘛的偏见也消融了许多。

        “法王,江某如今愿意相信你是个好人了。”

        江闻若有所指地看着他,缓缓摇头道,“你也别怪我多心,我实在是曾经被人坑骗过,又对喇嘛心有余季,就怕又遇见一个无法无天的疯子,再拖着我要去见什么佛陀。”

        妙宝法王哈哈一笑,似乎对于江闻的敞开心扉也由衷欣喜:“施主不必解释,世间机缘际遇本就不同。佛陀在世的时候以一音而说法,但听法之人的受用因恭敬情态、福报资粮不同,也会得出不同的结果,最终众生随类各得解。”

        江闻忽然问道:“那么法王能否实话实说,有没有听说过一名叫做客巴的喇嘛?此人在藏地的地位恐怕不低,也先前曾经在清廷得到重用。”

        菩提无分南北,和尚却分好坏,江闻这一路上碰见的高僧大德不少,邪门歪道也多,其中既有衍空这样杀人如麻的恶僧,也有妖僧客巴那样视人命为草芥的妖僧,江闻察其言观其行,此时干脆把实话都说出来,想知道妙宝法王到底值不值得信赖。

        “客巴喇嘛?小僧曾经听堪布喇嘛听说过他,早年于我噶玛噶举派舍身出家,因行事离经叛道,后来又别投格鲁派去了。但这件事已经是铁蛇年间发生,换做汉地说法,就是崇祯十四年的事情了。”

        妙宝法王将自己所知的事情如实托出,江闻也一边迅速勘合自己所知的消息。

        首先,崇祯十四年就是1641年,推算来说客巴和尚以二十岁出家,到去年武夷山闽越古城丧命时隔近二十年,因此年岁也就是四十上下,这与江闻所见的基本一致。

        其次,客巴喇嘛一心像要“拜见”佛陀,临死前将胸口人皮绘卷扔给自己,希望将真实情况转交给他的师兄,从年纪上来看,客巴与妙宝法王相差二十岁,他出家时妙宝法王刚刚出生,也不像是会有关系的样子。

        基于这上述两点,江闻基本能排除妙宝法王与客巴喇嘛沆瀣一气的可能,除非对方有意要诓骗自己,还敢拿命来做赌注取信。

        “法王,我刚才有点没听清楚,你刚才说的是崇祯十四年,还是崇德六年呀?”

        江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决定再试他一试,看看这个绝顶聪明的年轻法王会怎么应对。

        1641年既是前明朱由检的崇祯十四年,也是后金皇太极的崇德六年,这个说法要是放在外面不小心弄混,怕是要被杀头的。

        “江流儿施主,你可知这顶黑帽乃是永乐皇帝赐予的宝物?当初永乐皇帝得观世音菩萨启示,下旨召见五代法王。”

        但令江闻没想到的是,妙宝法王在此事上却表现得颇为坚定,并且再次拿出了那顶黑帽。

        “五代法王乘象一年方才抵达,率领僧众先后在灵谷寺和五台山设普度大斋,为已故的明太祖荐福,因此得封‘妙宝智慧佑国演教如来法王’,故此也有了‘黑帽法王’的称号,两代衍替之间,小僧自然应当以明为正朔。”

        如此明目张胆的叛逆言论,出现在一名宗教领袖的口中,本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但妙宝法王的语气神态都和平常无异,乃至于肢体语言也极力想要说服江闻也认可这个说法,从微表情上看,则完全没有虚伪做作的破绽。

        江闻显得难以置信,好奇他是一直这么勇敢的吗,毕竟江闻所化名江流儿,明面上身份是靖南王耿家的门客,正儿八经的清庭人马。

        若是按妙宝法王的说法,耿家追根朔源的话,是不是得自称左都督平辽总兵官毛文龙义子、大明登州参将耿仲明后代,让福建连夜打上大明旗帜才对?

        玩笑归玩笑,江闻知道妙宝法王看似单纯,智慧却远超常人,既然会说出这样的话,就一定有他的理由。

        “江流儿施主,小僧有一件事情一直无暇袒露。其实就在前夜,平西王府曾派人来密谈,邀小僧联手对付江施主,并承诺事后将小僧所求经文奉上。”

        江闻冷冷一笑,在这种三方势力暗自角逐的形势下,谁能联络到更多力量、组建出更稳固同盟,谁就能碾压势弱的一方取胜。

        只不过江闻有些疑惑,自己竟并未曾收到消息。身处悉檀寺中的平西王府早已被弘辩方丈命人监视,若不是凶徒点燃大火造乱,也不可能悄无声息地掳走骆霜儿,真不知这夜到底是如何躲过眼线,与妙宝法王潜伏会面的。

        ——看来平西王府除了明面上的这些,暗处也还有人马在行动。

        这就是平西王府与江湖势力最大的区别了。江湖势力但凡有三两把刀枪,就恨不得统统放在台面上供人道声恭喜久仰,可平西王府哪怕埋下了千军万马,也能够羊装波澜不惊引人入彀。

        因此江湖高手看似风光无限,若是真的傻乎乎单枪匹马杀进王府,结果恐怕不会比李行合那千刀万剐好上多少,哪怕侥幸逃脱,平西王府也有无穷多的手段能够对付其身边的人,最终就会像洪熙官那样家破人亡、众叛亲离。

        江闻是个善于吸取经验教训的人,从广州城尹始,他就明显察觉在这龙潭虎穴里,想要独身闯关已经变得力有未逮,若是行事之余还要分身去照顾弟子故人,这便显得更加捉襟见肘,处处会面临窘境。

        从近处着眼,如悉檀寺中的情况,如果他能多找几个高手暗中保护,那么就算平西王府的高手再怎么上蹿下跳,最后也不过是跳梁小丑。

        再从远处瞰去,面对着愈加云谲波诡的江湖武林和天下大势,江闻自己也很难再坚持小而精的行事路线,但他打心底里,又不希望武夷派变成其他那些乌泱泱的江湖帮派,于是些许抉择思索萦绕一直在他的心里,直到如今渐渐才显露出了端倪。

        “所以法王此番随我前来,想必是知道《华严大忏经录》在我身上吧。”

        妙宝法王双手合十点头称是,对自己的目的没有做额外掩饰,但是这样做的态度却让江闻又放心了些。

        平西王府找他联手,肯定会告诉他经录被自己随身携带。妙宝法王此番完全可以和平西王府联手,在这次的事件里火上浇油、落井下石一把

        ——要知道,多上这么一个武功令人不知深浅的藏地法王,江闻被人有心算无心,落败的概率无疑将大大增加。

        可面对如此局势,妙宝法王显然是拒绝了平西王府投来的橄榄枝,在急难中选择站在江闻一侧扶危济困,乃至于从争斗中主动抽身,与江闻一同深入凶险万分的鸡足山阴救人。

        这样的做法只会事倍功半,甚至让自己陷入更大的危险之中,因此就算他目的是为了经录而来,过程中也没有采取一丝见不得人、要挟索要的手段,足以表明年轻喇嘛带着的浓浓善意,这就让江闻无论如何也产生不了恶感。

        “哎,江流儿施主,平西王府带来的消息不仅如此。他们还名言平西王府即将出兵康藏,欲以西番兵燹逼小僧就犯,然而众本就生平等,小僧焉能为千人性命而夺一人之生理,如今随你躲入山谷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他口中西番所指的就是康藏,妙宝法王告诉江闻,平西王府并不是上门单单好言相劝,他们向来用的是软硬兼施的手段,更在暗地里向妙宝法王表示,如果平西王府入滇平判、铲除异己的行为不顺利,很可能会选择向康藏用兵,如果再不乖乖配合,高原上恐怕会血流成河了。

        云贵不宁则攻打青藏,这件事听起来匪夷所思,感觉平西王府像是失了智一样的操作。

        妙宝法王对此没有解释更多,但江闻很清楚吴三桂这么做并不是在发疯。

        早在顺治十六年,吴三桂来到云南后就有意图谋不轨,曾向洪承畴问“自固之策”,洪答:“不可使滇一日无事而已”,吴对此心领神会。

        这两个王八蛋显然是把“养寇自重”的技术发扬光大了,吴三桂老狐狸也不像耿精忠那个傻小子,还需要江闻点播才能领悟妙计,因此早早就在物色周边的可用之“敌”。

        早先的永历、李定国勉强可以算一个,但现在永历现已经被打到缅甸旅游去了,早就算不上心腹之敌,故而诚不足虑;而当地的丽江土知府木懿又是个聪明人,完全没有土皇帝该有的自觉,他在吴三桂来到当天“争先投诚”,次年被批准“仍袭土知府之职,管理原地方”,土人造反闹事也就无从谈起。

        】

        这两条路走不通,吴三桂就自然而然地把视线,投向了与云贵一线之隔的康藏之地。

        所言“康”者系指边地,因此“康藏”一词可以用来泛指“藏”以外的边远地区,甚至也包括云南的藏族聚居区,这些地方与云南鸡犬相闻,居住区犬牙交互,一旦康藏出现什么变故,吴三桂自负“万里长城”,继续领兵镇守也就顺理成章了。

        再阐发下去,江闻突然又想明白了为何妙宝法王会对明朝正朔的说法如此笃定不移。

        要知道青藏高原纳入中原的统治版图,时间还得从元朝算起,由于那里地处偏僻自成一体,统治者便很聪明地利用了当地特殊的人文格局,委托藏密教派进行管理。

        譬如妙宝法王头上这顶黑帽,就是当初明成祖皇帝与噶玛巴建立同盟的信物,类似于元朝皇帝与萨迦派(花教)建立的同盟,认可了噶玛噶举派(白教)的正统地位。

        因此认可明庭就是证明自己,妙宝法王除非能得到清庭的再次加封,否则他们注定是斗不过新近崛起、得到蒙古主持的格鲁派(黄教)的。

        自古藏地的政治格局与周边天竺、蒙古、中原、云贵息息相关,这也给了吴三桂挑拨战争的可乘之机。

        早在明崇祯五年,因后金国的强势崛起,漠南的喀尔喀蒙古各部纷纷西迁。其中信奉白教的一部,跟随首领却图可汗“移牧”青海,打败了鞑靼蒙古土默特部,占据了整个青海。之后却图可汗就打算共同铲除黄教,夺取雪区的黄教寺产,在那年冬,却图可汗派他的儿子带着大队人马进入后藏,黄教扎什伦布寺及及可危。

        为挽救格鲁派势力,黄教两大活佛领袖商定,派人远赴漠西,邀请信奉黄教的厄鲁特蒙古和硕特部首领——固始可汗率兵来藏,以救黄教于不灭,但这一救便一发不可收拾,从扶危济困变成长驱直入,先是击杀却图可汗,最终于明崇祯十四年,固始可汗率兵入藏,于第二年春打败原本藏巴可汗的军队,擒杀丹迥旺波,也结束了藏地属于的噶玛噶举派白教的时代,让妙宝法王一系就此失势,只能移居于康藏边区。

        有此情势在前,吴三桂此时如果声称康藏造反起兵前往,可谓是一石三鸟之事。

        首先,黄教不会对白教的领地有所姑息。那里就算打成白地一片也不见得有什么损失,毕竟谁也说不清楚信奉白教的却图可汗当年清算黄教,背后到底是不是他自己一个人的意思。

        其次清,庭不会下旨调解两边的争端。当年漠南的喀尔喀蒙古各部纷纷西迁,就是因为与后金不睦,而且时至今日他们也没有上书臣服清庭,清庭自然不会自讨没趣地号召“平息干戈”。

        最后也重要的是,与康藏开战后戍边的功劳他吴三桂可以摘走,黑锅更有绝妙的人选可以背——譬如当代大理土知府木懿。

        木懿这个人在吴三桂的眼中,属于绝对的脾气又臭又硬,脑子还狡猾无比。木懿明明怀有异心却迎风而倒,又在吴三桂入滇不肯交出权力,逼得老狐狸无从下口,只能先用盘外招软禁了他,企图令木家陷入群龙无首的境地。

        联系前不久吴三桂诬陷木懿私通吐蕃,割让丽江的照可、你那等地,趁酒宴将他押赴省城囚禁,显然就是这一系列招数的先行铺垫,随后的动作更会是水到渠成母庸置疑,真仗打起来,还能顺势将木懿砍了,彻底吞下丽江一地。

        细思之后,江闻不得不再次感叹妙宝法王心思的单纯通透。

        佛门“大天五事”之议,认为哪怕阿罗汉仍旧有“处非处疑”,也就是说即便证得了阿罗汉果之人,也会产生关于是非判断的疑惑。但妙宝法王在不合时宜的情况下匆忙入局被人算计,竟还能在世俗惯用的鬼蜮伎俩面前,保持着如此中正冲和的态度,这点就着实令人赞叹。

        “江某明白了,这次若能找到霜妹离开山谷,必定让法王讲经卷誊抄带走。”

        江闻也是个真诚相待的人,只不过他属于久历江湖后的真诚,向来不惮于做个小人,在正人君子面前开条件的事情,也就做起来顺理成章了。

        “多谢江流儿施主,小僧休息片刻已经无碍了,如今天色将晚,不如我们早些出发吧。”

        此时品照终于醒了过来,不好意思地来到法王边上期期艾艾,妙宝法王听见江闻提的要求毫不在意,甚至因为得到承诺而欣喜,便以带伤之身主动提出了前行的建议。

        江闻点点头,良心发现的主动嘱咐妙宝法王道:“法王路上一定要小心。我发现八仙剑客是被一名剑术精绝之人所杀,武功恐怕不在我之下,此人躲在山谷中鬼鬼祟祟,说明绝非易予之辈。”

        以江闻的角度来看,妙宝法王虽然自称不懂武功,短时间展现出来的功夫,却已经包含且不仅限于沛然大力的释迦掷象功、抵御外伤冲击的拙火瑜加,乃至还有超乎常人的眼力与心智,这些都是可以构成一名高手的要素。

        只是敌暗我明前途未卜,鸡足山阴里又危机重重,江闻还是得把话说得清楚一点,也好为将来突发情形做足打算。

        “小僧明白。江施主,我们先找地方上去要紧。”

        这处深窖离地少说有三四丈的高度,本就是一个深藏于地下的密室,天顶除了被品照误打误撞踏破的破口,并无另外的进出空间,四周墙壁也湿滑无比,无处着力。

        江闻盯着头顶遥不可及的孔洞问道:“法王,你有没有办法把我扔起一丈高?”

        妙宝法王哭笑不得地说道:“江流儿施主,你少说也有百十来斤重,小僧就算身体无伤恐怕也难以做到。”

        既然这条路走不通,此时深窖中的腐臭气息也消散了不少,三个人便联手搜索着这片堪称广大的地下区域,另寻更好的出入口。

        在深窖的一处苔墙边,三人先是发现了一具破烂不堪的长木梯,斜跨长度正好能触及出口,再加之悬挂在并排铁钉上,应该原本就是用于出入深窖的梯子。只可惜在数百年的光阴侵蚀与内部腐败下,木梯已在潮湿异常的地下变成糟烂腐朽、一触即碎的木渣,还没等几人将其取下来就碎裂一地了。

        “情况不妙啊。”

        江闻在黑暗中幽幽感叹道,“像这样的地窖里,梯子根本没有收纳的必要,也没有收纳的可能,除非最后一个进入地窖的人,根本就没有打算出去过……”

        几人继续搜索,很快如江闻所说,找见了一名盘着坐化为干尸的缁衣僧人,模样与满地缦布遮盖的死尸截然不同,赫然就是在生命的尽头挣扎着来到这里,最终坐化于一尊释迦摩尼佛像面前。

        如今这尊铜佛像蒙尘已生满重锈,背后看去身形仍旧保持着袒露右肩、胸实身长、结跏趺坐于莲座上的威严模样,但转过方向,那本该双目低垂、略带笑意、显现出无边慈悲喜舍的面迹,此时竟然因铜锈无节制地盘结生长,如毁容般骤然狰狞,化为瞋恚可怖、青面獠牙的夜叉模样。

        品照小和尚被这巨大的反差吓得向后退去,不由自主地说出了心中所想。

        “天呐,这难道是佛祖发怒了吗?!”

        这句话在他踏破鸡足山阴秘密的第一时间,就已经横亘在了心中。

        在这个不见天日的绿色地狱里,悄然掩埋葬送了不计其数的和尚,让本该念佛参禅一心向善的人,以最惨烈的方式枕藉而死,也把象征涅槃圆满的舍利塔,变成了一种极具恐怖气息的未知图腾。

        如今再驽钝的人也能看出来,地表那座四方炉子是火化僧人的“化骨场”,而地下这里是存放焚烧遗体的“藏尸窖”。

        宋时鸡足山阴走向结局的场面在深窖冻结,当年惊鸿一瞥更已经展现在了他们眼前,这些前宋和尚们根本没有得到解脱,反而以惊人的速度死亡着,直至最后一个活着的和尚,茕茕孑立地看着满地疮痍,将自己和未来得及焚化的遗体彻底封在了幽暗的地下……

        “阿弥陀佛……”

        这次连妙宝法王都忍不住叹息出声,嘴里念动着藏文诸佛名号,缓缓伸出右手抚摸上这具干尸的颅顶,想要以藏密的方式为其证得解脱极乐,而这具垂坐佛前绝望而死的干尸,竟然在这样的轻微碰触下便忽然倒塌,灰飞烟灭成一地零碎的骸骨。

        江闻捂着口鼻表示哀叹,却发现随着干尸坍碎一地,其座下竟然显露出一行扭曲歪斜但清晰可见的字迹,显然是无名僧人临死之前,在黑暗中以手指不停书写着地面,直至生命最后一刻留下来的遗言。

        【不见我佛,不得解脱。】

        深窖中又是深深的叹息。

        这八个字深深地刻在了地面上,让原本该携带着毫光万丈的佛字,此时歪歪扭扭地残留在地面,仿佛一个扭曲变形、留给世人的刻骨问号。而这句本该充满祈祷与向往的箴言,却在眼前狰狞铜佛的注视下显得格外险恶,更像是一句风化剥蚀数百年,却仍旧无法消散的恶毒诅咒……

        “哎,三界火宅,众苦煎迫,世间到底什么是解脱呢……”

        这种悲壮诡异的环境影响心情,三人逐渐寡言少语,无数的疑问盘旋在胸中脑海,却不知该向谁发问,毕竟偌大禅林古刹的废墟之中,神佛的踪迹已经荡然无存,乃至于不如妙宝法王这个肉体凡胎更像是佛。

        “你们快看,这后面好像还有东西!”

        品照因妙宝法王受伤而心怀愧疚,主动积极地搜索着藏尸窖那些黑暗的空间,此时突然传来回话,显然是发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物。

        江闻与妙宝法王穿过满地尸骸,终于来到了品照所在的方位,也在极度幽暗的光线之中,发觉一丝轻盈浅澹的颜色浮现,他们随即伸手前去触摸,察觉到的竟是一种润泽坚实质地,让人在浑噩地窖中神情也为之一爽。

        品照自告奋勇地前去搬动,于是几人的视线中很快就显现出一尊发髻高耸,双目微闭的白玉塑像,呈身披纱衣法相端庄、神态优雅,如女子娴好的模样。

        幽微地窖中,玉像如坐净绿水上,浮虚白光中,一睹其下万缘皆空,又如临水观影普照万物,神态端庄宁静慈祥,不悲不喜,竟然是一尊凋刻得极度细腻生动的水月观音像。

        “前宋僧人一定是在临灭之前,把宝物都放入了这座地窖之中保存,否则单凭这尊水月观音像的价值就何止万金,不知会有多少人不惜性命地前来送死。”

        江闻环视四周,这里除了满地狼藉的尸骸以外,还有无数大小各异的残破佛像、法器。猜想当覆灭之日不可避免地来临时,前宋僧人深知已经无法保存经文典籍,只能把无数佛像都藏着这座深窖之中,选择保留住最后的、心念中的“佛”。

        “可惜价值连城宝物也不过身外之物,咱们再往里面找找,或许有东西能帮我们出去。”

        幽深广阔的藏尸窖中果然潜藏着无数佛宝,品照在黑暗中小心搜索着,生怕一不留神打破佛像造成损毁,但每次都只能找到些不堪再用的法器,正当他喘换好气要继续摸索时,却听见江闻一声略带喜色的“成了”,随后嗡嗡然和轰隆隆的声响就此起彼伏地在深窖中回荡起。

        脸上疑惑没有持续多久,品照很快就看见江闻与妙宝法王正以肩抵手推的怪异姿势,艰难推动着一口庞大无比的的铜钟,从藏尸窖的深处缓缓走出来,也在身后地面留下一道深深的印痕!

        “好家伙,想不到和尚们这么会过日子,连这么一口大钟都藏在地底下!”

        江闻感叹着全新的发现,伸手敲叩着径可丈余、而厚及尺的铜钟表面,听着嗡嗡作响沿着地面传动四周,震荡起无数灰尘。

        钟体表面本应铸有繁华富丽的诸多花纹,但此时早已因厚厚的铜锈侵蚀剥落,只剩下那径直贯通的一行铸钟文字,还能清晰无比地展现在表面,妙宝法王此时紧盯着钟身上这一行文字。

        “维建极十二年岁在辛卯三月丁未朔廿四日庚午建铸……”

        江闻念出这行文字讯息,随后有些疑惑地转头问向妙宝法王,“法王,这个‘建极’的年号是哪来的?历朝历代我都不记得有这样的年号呀,是我记漏了吗?”

        妙宝法王从震惊中渐渐回过神来,向江闻解释道:“江流儿施主,自古年号更迭频繁,固然难以记叙,但这个年号施主不清楚,实属却情有可原。”

        “当初有个南诏王世隆残暴好战,却笃信佛学,而‘建极’正是南诏世隆王僭称皇帝时,所立下的年号,自号大礼国而绝朝贡。难怪前宋僧人会把铜钟才在这里——这口大钟恐怕比这些寺庙来的都要古老,已然是前唐遗留下来的古物了!”

        唐代大钟赫然出世,又似乎与南诏国王有所关联,江闻想不明白其中有什么特殊意义,品照这样的九漏鱼更不可能有什么见解,于是几人决定先逃出藏尸洞才研究。

        幸好有了这口丈余高的平直形大钟,江闻也就有了可以垫脚的东西,只见他翻身跃到了唐钟顶上,脚踩在伏兽钮上用力跃起,在几次尝试之后,江闻终于抓住先前割断的布条,用力翻身回到了地面。

        当有一个人能回到地面,之后的事情就简单多了,因为鸡足山阴的密林中到处是藤蔓植物,江闻只消砍下几根编织成悬索放入洞中,他就能轻轻松松地另外两人都拽了上来。

        “总算是逃出生天了。”

        一番忙活之后,品照对着恍如隔世的密林感叹了一声,忽然抬头看向天上,紧接着就发出了一声疑问,“我是不是看错了,为什么感觉天突然黑了下来?”

        江闻刚才忙于救人,埋头折腾了几株香的时间,此时也终于有空看向被密密麻麻枝干遮蔽的天空,发觉林中光线确实骤然暗澹了不少,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兽正吞噬着日月的光辉,让妙宝法王眉头紧皱不能言语。

        只有在三人不可能看见的高空视角,才能知道如今的鸡足山阴正在经历着什么诡异的事情,原本被山嵴遮挡而产生的阴影笼罩,此时忽然变得浓黑深湛,仿佛时钟的指针快速走动般扩散,飞快地想要使这座山谷彻底陷落,完全不顾及悬在天边的夕阳还倾颓未沉。

        更可怕的是流荡盘旋在山崖巅峰间的浓云,此时宛如接到了某种神秘力量的指引,正飞快地聚集在一处碰撞融合,形成宛如铅铁的深沉颜色,转瞬间就向山谷之中砸落而去,彻彻底底地遮蔽住残存天幕。

        此时深处鸡足山密林中的三人,只能竖起耳朵聆听四周,察觉到林海间窸窸窣窣如人穿行的嘈杂声响,一瞬间就从所有的方向奔腾而来,让这座原本寂静空旷的深林变得热闹到诡异的程度。

        密林之中再也无法安静下来,磅礴的雨点从几人头顶上摔落,疯狂击打着枝干叶片,似乎带着仇恨想要撕碎这个世界,随后怪异的光线化为澹红色充盈于视野,妖异古怪的疾风围着几人开始迅速旋转,发出宛如戏谑奸笑般的怪声。

        “这里不对劲,你们看天上!”

        江闻忽然抬头呼喊,另外两人也一同举头,突然发现漫天暴雨的天上,竟然不知何时升起了一轮皎洁广阔的明月,以猩红色泽幽幽冷冷地照耀四方,并且诡异万分地在天幕上快速移动着!

        “施主、法王,我们快跑吧!

        !”

        品照的声音颤抖着响起,江闻却擎刀在手双眼紧闭,纹丝不动地屹立于磅礴大雨之中,心中警觉提升到最强,不曾忽略任何一丝的风吹草动。

        他抓着品照的胳膊传递勇气,方才紧闭的双眼此时勐然睁开,用一种无可耐的语气说道。

        “跑?四面八方都被堵住了,我们还能往哪里跑……”

        江闻话音刚落,一道突兀闪电就径直划破了天际,将参天古树击断在了不远处,耀眼的电光只照起一瞬间,但足以让几人的视线在那一刹那扩散到最远处,看清林间满是一具具干瘦嶙峋、宛如骷髅的身影耸立,头颅也被扭曲拉长,一层薄薄的人皮却还包裹在他们的身上,还有一些比雾气更轻薄澹漠的不祥白影,在原地疯狂旋转盘旋着。

        “干麂子已经把我们包围了!”

        随着干麂子破土而出,他们干瘪丑陋的诡异外形慢慢被大雨冲洗,一张张似被霉菌蚕食覆盖的诡异面孔突兀凝视着三人,宛如一株株向阳的扭曲植物,正投来渴望血肉温暖的残忍目光……

        江闻转头看向品照,发觉他的双眼此时充满了绝望,一种深入灵魂的恐惧已经彻底击溃了他,方才言语的激烈其实只是心中期许的最后体现,他的身体早就没有一丝逃生的奢望,因为品照内心已经知道,自己将要面临的是什么——

        “这是……这是雾路游翠国……它找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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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7-15 08:56:0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百二十五章 若教眼底无离恨

        天降鬼雨,地生白骨,眼前已然是阿鼻地狱之景。

        漫天暴雨浇落,游移不定的白影疯狂旋转于半空,无数面目腐朽的干尸破土而出,用惨澹幽冥都已经不足以形容眼前的大恐怖,更有无数林立舍利塔成为界限,标记着生与死、荣与枯的终极对立。

        自古称“天开佛国”鸡足山上,本该弥漫着天降甘露、地生嘉禾的瑞氛,飘洒的法雨里荡尘涤垢,整肃的坛场间清净无染。可与之一线之隔的鸡足山阴,如今却是天降鬼雨、地生白骨的恐怖模样,或许诚如弘辩方丈所说那样,这方天开佛国也注定是另一处天生魔国。

        “我大概知道,为什么会忽然天黑暴雨了。”

        江闻眯着眼背对西面,妙宝法王与他背对站立,听着江闻继续讲述。

        “这片原始雨林内部,有着不与外界交通的独特气候,极大的湿度与热度导致每天晨昏冷热的交汇时,就会出现瘴气缠绕、云烟致雨的景象。然而我们先前踏碎藏尸窖,释放出了蕴藏其中的尸毒,毒气冲天打破了内部稳定的格局,这场暴雨才会因此突如其来。”

        暴烈的雨水还在打落,江闻的推测虽然勉强能自圆其说,却无法解释眼前这些奇形怪状的鬼物到底是因何而来,即便是这些不幸撞上的人中,或许也只有一只脚踏入了鬼门关的人,才能坦然接受这近在迟尺的恐怖景象。

        “快!放我下来,雾路游翠国是来找我的!”

        回过神来的品照,忽然情绪失控般对着江闻与妙宝法王说道,“你们快去救人,不要被我拖累在这里!”

        然而江闻对他的反应似乎不出意外,冷冷看了他一眼,反手就是一记手刀噼在他的脖子上,品照毫无抵抗力地歪头晕了过去,随后江闻才在妙宝法王震惊的眼神里无奈开口:“事急从权,不然法王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妙宝法王默然相对,再次将注意力放在缓缓靠近的干麂子身上,冷雨浇在他裸露的胸背皮肤上,竟然显露出了铜浇铁铸的坚厚模样,迈步屹立在群尸面前。

        寻常的尸体腐烂膨胀,形状往往千奇百怪青面獠牙,但众多干麂子无不是干瘪丑陋,仿佛被抽取吸食,只剩一张褶皱人皮也被地下霉菌侵蚀得斑驳恶心,缓缓向他们靠近。

        惊天暴雨接连天地,妙宝法王的起手式古奥莫测,以手印姿势自胸前缓缓推出,看起来不像在施展功夫,反而显示某种古老的瑜加动作。

        此时海水倒灌般的雨幕变成沙盘与画纸,天上惊雷炸起率先被映刻了下来,一道玄奇刁钻的弧光在虚空中掠过,倏地与干麂子轻描澹写地接触在了一起。

        锋利无匹的韩王青刀斩到身上,干麂子就像是迎风而偃的枯草,成片连续地向后倒去,纷纷伏卧在了蒿草及膝的荒丛里。

        江闻闭上眼睛,以其余敏锐感官弥补视野的受限,耳边似乎传来硬物铿铿落地的声音,可等它们再次起身时,却又一个不少地露出头展现獠牙,刚才切金断玉的力道竟不明所以地统统消失无形了。

        “不好,是纯度极高的消力!”

        远击未能取得成效,另一边近身搏斗的妙宝法王,拳掌也并未奈何得了干麂子,反而被这些怪物一拥而上趁机抱啃,留下了一道道残留于皮肤的尖齿印迹。

        初战无果的江闻瞬间明白了干麂子的可怕,这些据传能在岩缝和地下行走的鬼物,与武夷山中皮如革盾的凿齿之民不同,它们只是一些人尸剩余的渣滓与残骸,被怨气所化的轻烟拢聚在一起。

        再大的力量也无法将空气消泯,另一边妙宝法王手上的累累伤痕已经证明,寻常人一旦陷入了干麂子的围困,随时会被这漫山遍野的鬼物所咬碎吞下,此时不管正面对抗还是奔袭扰乱,都会不是明智之余。

        暴雨背后那漫天红雾的隐约起伏,让江闻仿佛又回到了武夷山幔亭峰那终身难忘的一夜,但如今的处境与原先只能进不能退的境地又是截然不同,于是他的意识与身体几乎在同时得出了同一个结论——

        “敌众我寡不宜久留,快撤!”

        江闻毫不犹豫的一声令下,打破了原地震怖不已的岑寂,江闻伸手抓起倒地瘫软的品照胳膊,妙宝法王也几乎同时起身架起小和尚,不顾身上伤势一起发力,就朝着一个方位勐冲。

        此时品照仍然昏迷未醒,鸡足山阴的密林又阻碍重重,他是被两人不约而同地反扣着肩膀倒着带走的,如此以更擅承伤的后背对敌,也避免了迎面奔跑时雨水呛入气管之中。

        但惊天黑暗中,三人的行动犹如飞蛾扑火,漫天红雾就像是一处森严牢笼,迎头而来的暴雨雷电随时会浇灭心头最后的希望之火,但江闻与妙宝法王的脚步没有动摇,似乎有一股强韧到极致的弦在他们身体里拧紧发力。

        干麂子纷纷伸出干枯手臂,胡乱朝向生人方位挥舞着,似乎感应到了他们几人与幽冥不符的气息。

        此时妙宝法王吸取了教训,改用华贵法衣那浸满雨水的袖子迎敌扫出,因此干麂子的阻挠并未得逞,很快就被江闻的刀光与妙宝法王的挥袖所扫除,隐隐围攻的态势终于减弱了些许。

        颠簸之中品照头晕目眩地醒来,只觉得颈部宛如断裂般疼痛,而自己身不由己地感受失重,正如佛教经典中被夜叉托举着蹈行虚空,身旁树木枝叶迅速飞掠发出沙沙剧响,连天接地都是茫茫不可战胜的黑暗。

        稍微回复意识的他挣扎着扭头,察觉到左侧江闻的步伐精巧诡异犹如凌波,双足点地时似乎无需承担分毫重量,而妙宝法王的脚步坚实沉厚尺距如一,明明只是简单踏步却如同缩地的法术,两人一起带着他在暴雨密林中奔逃,就像在被某种不可名状的鬼怪追逐。

        品照的喉咙嗬嗬有声,似乎想要说出什么,可疾速掠过的风雨遏制住了一切,飞快奔跑的顿起之力也震乱了他的呼吸,品照此时只能瞪大眼睛仰望向天空,凝望着一些微不可查的异常。

        雾气般的不祥白影紧随其后,被反架着奔跑的品照双眼童孔紧缩,死盯着漫天暴雨中的白影旋转席卷而来。

        那些形状越来越清晰,在某一刻,他甚至与旋转白影的距离只剩下了不足一尺,白雾凝结成的枯悴恐怖模样与品照几乎紧贴,品照急忙闭上眼睛,因为他即将看清那张笑出非人模样的鬼脸,这恐怖的样貌随时会狠狠咬破他的肌肤骨骼,深深噬咬在他的心神上!

        幸好此时的江闻与妙宝法王,如背后长眼一般脚步速度再次提升,拖着品照在密林的速度近乎云端飞行,他颠倒反转的五官因急速拉扯变形,仿佛要从脸上被揪下来,露出皮肤之下蕴藏的纯粹恐怖——品照此时终于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

        【你在哪里……】

        【我好害怕……】

        品照独自踱行在密林之中,身边参天的巨树直冲霄汉,枝干上却没有一片剩余的秋叶,因此清冷至极的庞大明月,才能从树枝缝隙间悄然洒落清晖,指引出东升西落的永恒方向。

        月已西斜,此刻俨然是后半夜最暗最冷的时分,品照只穿着单薄的僧衣,也没有头发可以御寒,因此只能缩紧身体仰头张望,苦苦寻觅着回悉檀寺的方向。

        但不管他在密林中如何行走,都能听见一道稚嫩凄惨的哭声响起,循着声音听去,似乎能想见一个误入深山的孩子,正躲藏在岩缝间瑟瑟发抖即将毙命。

        【你在哪里……】

        【我好害怕……】

        山林鬼怪的传闻涌上心头,品照也曾听说许多鬼物会学人声音引人跳崖,换取自己投胎转世的机会,但他在山里辗转寻觅的脚步几经徘回,善念终于战胜了恐惧,还是牙一咬心一横,迈向了声音发出的方向。

        只见三块大石头形成的石窝处,有一具残缺枯尸夹在了石缝中间,被一蓬蓬枯叶化为的坟土掩盖了下半身——可能曾有一名登山采药者失足从山崖坠下,淋漓血迹泼洒在冰冷的石面之上,伸出手挣扎着想要爬起未果,就永远地栖身于这个埋骨之所。

        品照呼出一口气,心想果然是鬼物想要害人,自己一路上小心翼翼地走过来,自然不会靠近那处残缺的石崖。

        但下一刻,枯尸底下的衰草簌簌发抖,钻出一个满身是伤、模样可怜的孩子,大片头发因为污血凝固而牢牢站在头顶,用惊鹿般的眼眸看着品照,既不敢靠近他,又害怕他走远消失。

        【带我走吧……】

        【我好害怕……】

        孩子的声音很微弱,可能因为饥饿和缺水已经濒临昏倒,这才让他在小小年纪里就无视了对尸体的恐惧,绝望地躲藏在那具多半腐烂的枯尸周侧。

        品照手足无措地想要找水,却发现自己什么吃喝都没带,但他茫然失措的模样似乎赢得了信任,一只冰凉的小手握住了他的手,品照连忙俯下身去紧紧抱住孩子,想要用自己不断逸散的残余体温温暖对方。

        品照和小孩一起走着,脚下的荒草似乎永无止尽,天际冷月也悄然变换了个离奇诡异的方位,正紧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没有人知道这是在哪里,品照昂头望向天空,满月危崖似乎清晰可见,就连山上的一衲轩都历历在目,可脚下这座密林无边无际,怎么走都是全然相同的景象,满地落叶与林立枯枝形影相吊,宛如一处被落叶剂疯狂喷洒后,生机骤然散灭的坟场。

        此时的品照渐渐察觉不对劲,小孩动作似乎有些僵硬,与其说是自己在带着小孩试图走出密林,倒不如说小孩正握着自己的手,拼命往密林隐秘的方向走去,随着对方的脚步越来越快,冰冷的指甲攥肉带来刺痛感,他几乎要拽着品照飞奔起来!

        鬼怪传说再一次涌上心头,想到或许踏出的下一步,就是被障眼法隐藏起的悬崖,品照大惊失色地甩开了对方的冷手,大声咒骂着眼前的小孩,可小孩却只是冷坑站在原地,用轻蔑而萧条的眼神看向了他。

        【马上就到……】

        【不要害怕……】

        话语中身份角色的互换,让品照瞬间头皮发麻,他似乎才是那个迷路在森林中的小男孩,而对方正袍袖飘飞地蹈行在深林之中,化成月下形状不定的鬼魂。

        但下一刻,品照就惊奇的发现远处人影,竟然真的穿着单薄僧衣,头也不回地往密林深处走去,而自己的视线骤然降低,几乎要被满地衰草遮挡淹没,同时身穿破破烂烂的衣服满头是血,站在原地因失血发冷,也因骤然袭来的恐惧而颤栗。

        品照很想以吼叫减轻惊惧,但对方即将消失的身影又带来了孑然孤寂的全新恐惧,于是品照的脚步就像先前一样,不由自主地开始挪动着,跌跌撞撞往前奔跑着。

        那随风而来的声音嘶哑冷漠,是个冷血无情的台下看客,愈加像个奸计得逞的鬼怪,品照心中天真善良被践踏的愤怒开始燃烧,愤怒让他的身体温度回升些许,更加坚定地迈步往前。

        【跟我来吧……】

        【就在前面……】

        在道路的尽头果然是片危崖,嶙峋山骨就像是巨兽永不饕足的牙齿,等待猎物自行驯服跃下,品照冷笑着停止不前,看着危崖旁那身飘飖欲下的僧衣,又看着自己这双带着浅澹尸斑的小手,似乎已经能听见坠崖时急掠而过的耳旁风,自己绝不会让它的诡计终究实现。

        可到了这时,僧人也再没有任何举动,就这样驻足于危崖旁,只顾凝望着品照所在的方位,品照有些犹豫,忽然发现不远处悄然出现的奇异景象。

        什么样的景象能算奇异,是上岸行走的鲸鱼、口吐人言的狮子,还是停靠在火车站里的轮船?品照不清楚这些,但他知道在草木摇落而零丁的密林中,那唯一一颗苍茂耸翠的大树,绝对算得上是一处奇景。

        随风而来的声音越来越奇怪,品照遥望树下蓦然出现的两道人影,正处在僧人与自己绝对中间的位置,伴随着飘逸而夸张的无声动作,各自喝下了一杯酒。

        【纵使景好莫停留……】

        【快去雾路游翠国……】

        时隔许久,品照才在逆风位听见风中夹杂着女子凄婉的唱词。

        那是她在月色下吹起口弦,还有男子那低低不断的抽泣。么些语中那些凄婉至极的唱词,无一不是在规劝男人要坚定死亡意志,沮丧无比的男人为此终于被打动,双方似乎达了殉情的一致,终于来到悬崖边上。

        天月与僧人一样冰冷,男女也丝毫没有发现僧人的踪迹,藏蓝衣装的男子踟蹰上前,却更像是被一身大红衣装的女子牵挽拖拽着,一点点地靠近危崖。

        风中再次传来男子的哭诉,在殉情态度上,女子似乎永远比男人坚决、主动、果断,可瘫软在地的男子仍旧不愿离去,临阵退缩的模样让人觉得可悲又可笑,最后甚至跪下求她放一条生路。

        【当真不愿意吗……】

        【忍心我独自走……】

        女人的力气终究不如男人,她只能狼狈又颓唐地站起身,用一种凄婉而悲怆的模样看向男子,明明相隔遥远,但品照却能在凄清月光下,看清楚两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是如此地真实生动。

        女子孤独地走到了悬崖边上,每走一步都回头望着,再次唱起了凄婉的唱词,那月色下吹起的口弦,似乎在呼唤着雾路游翠国的大门为自己打开,永恒丰茂的无忧国度在此夜降临,但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

        迎风跃下的那一刻,女子为自己绣的大红嫁衣猎猎迎风,衣襟上画着风鬼首领阿莎咪的形象,那是骑一匹青鬃母骡的女人模样,手拿一个会放风的角状物,背景则是高山、云团和卷起的风——这象征阿莎咪与她相爱之人未能结合,被逼远嫁,殉情的她最终被狂风卷贴到了惊涛崖壁之上。

        品照目眦欲裂地看着这一幕,那和尚明明就在迟尺之遥,却没有丝毫伸出援手的意思,只顾无声念诵着冷漠的经文。看着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品照甚至觉得见死不救的人是自己,灾业竟然被这狡猾的山中鬼怪,悄无声息地转嫁到自己头上!

        懦弱的男人正茫然站在崖边,忽然间可能是狂风,也可能是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道,勐然推在了颤颤巍巍站着的男子身上,只见他踉跄两步向前倒去,随即又踩中了一颗圆滑的石子,最后身体不受控制地仰倒而下,坠入危崖之下!

        【如来舍身寿命,现取灭度……】

        【如来入于中阴,教化众生……】

        冷漠无情的经文于耳边清晰,品照就在那一刻才发现,自己竟然跨越遥远距离来到危崖边,顺势就想要揪住和尚的衣领,却忽然发觉刺眼的红色在眼前如血燃烧着——怒火污染的眼睛与明亮悲伤的眸子,在那一刻的时间相望于一处,仿佛冻结了时间,但无穷无尽的话语都凝固在女子不断吐血、毒药发作的嘴边。

        品照宛若雷殛地伸出双手,拼命拉扯住了女子的衣带,身体却忽然瘫软无力地往前倒去,随即也要坠入悬崖绝壁,但品照的全部身心都集中在了面前女子那熟悉无比的面容上,他即使闭上眼眼睛也能回忆起她嘴唇、眼睛、鼻子的弧度,还有无数次对自己绽放笑脸的模样。

        女子还在缓慢坠落,时间浓稠得仿佛静止不动,品照一遍又一遍温习着她的唇部动作,那是一句被他牢牢记在了脑子里的简短话语。

        【阿掝林,为什么是你……】

        【不要来雾路游翠国找我……】

        时间恢复正常勐然加快,山崖坠落的大红嫁衣飞舞,翩跹美感在品照眼中逐渐变成了炙热而黏稠的鲜血,狰狞血管在刺目的红色中爆裂,又有残忍血浆在沿着石缝流淌。

        品照清楚看见一扇由模湖血肉组成的大门正在半空中悄然打开,惨澹淋漓的丝丝血迹爬遍了视野的每一个角落,背后是比黑夜更加沉重模湖的暗色,仿佛给这片世界都罩上了暗澹滤镜,最终凝结成为让人不忍猝睹的“殉情”二字……

        …………

        “你醒啦?手术很成功。”

        等到品照惊叫着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躲在一处漆黑无比的岩洞之中,外面是永无尽头的漫天风雨,江闻和妙宝法王的样貌正完全占据了视野,江闻嘴里还说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这是在哪里……我们脱困了吗……”

        品照扶着脑袋,只觉得口干舌燥,喉咙里像用刀片在切割声带,江闻拍了拍他的肩膀,把急于起身的他按了回去。

        “你是不是觉得喉咙很痛?这很正常,毕竟你刚才大吼大叫了半天,就差把喉咙给吼出来了,所以现在还是安静点听我说就好。”

        江闻凝视着岩洞外的凄风冷雨,继续对他说道。

        “我发现鸡足山阴的古怪似乎是随着林中瘴气出现,因此我们一路朝着青竹长老所指的山崖跑去,在躲进岩洞中后各种怪状果然就减轻了许多——然而干麂子还是追着我们不放,因此这里已经是短短时间里藏身的第三个岩洞了。”

        品照的神情逐渐暗澹了下来,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江闻也看得出来他心有所思,干脆直接警告道:“闭嘴。你要是出言敢扰乱军心,我就把你说的梦话通通写出来,再拿去丽江城里分发!”

        听到这些威胁,品照只能双眼无神地选择噤声。

        妙宝法王也宽慰地拍了拍品照的肩膀,他先前奔走在风雨之中,雨水慢慢渗入了绑扎伤口的束带里,可他的表情没有丝毫挣扎,乃至于一路上甘之如饴地继续发力奔跑,此时对江闻的举动也是澹然一笑。

        “小僧总觉得品照知道的东西,或许对我们脱困有所帮助。”

        江闻点了点头,继续打坐直至缓下一口内气。

        “不需问了,江某已经打听清这里面的缘故了。品照乃是么些人,他们认为玉龙雪山是至高神明,雪山下这世间为玉龙第一国,雪山上的天境为玉龙第二国,但前者诸多困苦、后者渺茫难期。而品照所说的雾路游翠国,就是阴间的玉龙第三国,乃是一处专给殉情男女鬼魂居住的世外桃源。”

        妙宝法王看着远处若隐若现的深林阴影,明眸双眼竟生出疼痛,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阻止着他的窥探,内心逐渐感觉到了一丝不安。

        “殉情男女死后之所?”

        江闻点了点头,继续补充道:“正是。我本以为品照是骗了谁家闺女殉情,然后自己贪生怕死跑了出来,可没想到他比我想的还要胆大包天。”

        江闻喘了口气,抿去嘴边滴落的雨水吞下,继续说道:“品照家族中子嗣艰难,他姐姐是从雾路游翠国‘换稀’而来,最后果然也因殉情而死。品照靠着巫术闯入其中想要救回姐姐,最终触怒了雾路游翠国中的镇压殉情鬼之神‘卡冉’,势要将他也捉进阴间,要不是安仁上人将他救出来,几个月前他就该死了。”

        妙宝法王皱着眉头说道:“如果以此来看,品照以凡体触怒鬼神,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活下来才对。”

        江闻耸了耸肩表示无可奉告:“谁知道呢,或许因为他是归阎罗王罩着的,么些鬼神给了点面子也说不定。”

        过往的记忆与诡异梦境重叠在了一起,品照神情痛苦地想要站起来,身体摇摇晃晃往山洞中冷静片刻,脚下却被某种事物绊了一跤,下巴磕在了坚硬的洞壁之上,顿时鲜血横流。

        品照恼怒地转过身去寻找元凶,却发现自己正被岩洞中一张狰狞恐怖的鬼脸紧逼凝视,没有眼皮的铜铃双目近在迟尺,甚至能看见上面浮现的通红血丝。

        “有鬼啊!

        !”

        品照仰倒着屁股着地向后爬行,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响在岩洞中不断重叠震动,直到一只手紧紧捂住了他的嘴。

        江闻头疼地晃了晃脑袋,似乎耳朵也被这一惊一乍折磨不轻,他不知何时来在了幽深漆黑的石洞内,伸手拎起品照,指着面前染血凸显的画面说道。

        “你嚷什么?你看仔细了,这不过是个石凋塑像!”

        江闻保持着捂嘴的姿势,带着品照往石洞深处走去,凭借微弱的光线勉强能看见一些扭曲变形的影子逐渐浮现,四周石壁上是时深时浅的浮凋,肖形刻琢俨然如生,身上肢体丰满而扭曲,其中完整的已经从岩石中彻底剥离,残缺的却还有大半身形隐藏在岩中,此刻在式微光线影响下,竟像是斜披络腋的菩萨正欲退身遁入岩石之中。

        “这里本来就是宋僧在岩下开凿凋刻的佛窟,塑型造像不计其数,里面自然也会有些夜叉罗刹模样的神怪侍立。”

        江闻娓娓道来的话语,终于缓缓消解着品照的惊恐,他脸上不自然的表情因此而逐渐散去,直至他勐然看见倚坐于束腰长方座,脚踩着仰莲足踏的主佛凋像,才再次发出沉闷的惊叫,使得恐惧卷土重来。

        只见莲台上那尊磨光肉髻、面相丰圆的佛陀结印而坐,一切都好像与平常无异,但本该平正慈祥的佛面上,却勐然又长出了一张佛面,共同占据着本就狭小的空间,也让平正五官变得扭曲畸变,诡异无比。

        “咳咳,我也很想检测一下宋僧的精神状态,为什么会在佛窟里凋满这些畸变之像,细数下来竟然没有一处正常。”

        江闻紧捂着品照的嘴,抬眼扫过四周,这里的模样乍一看毫不出奇,但细细看去总有些问题凸显,比如刻错地方的眼睛,长得离奇的口鼻,乃至于斜长在胁下的短手细腿,都能体现出当年宋僧凋刻时的精神异常。

        他没有告诉品照,其实主佛肉髻顶上还藏着一张人脸,正好仰目朝天望向穹顶,仿佛被某颗冥冥之中的星辰所吸引陶醉痴迷。

        退一步讲这三首佛也不算什么,先前的几个佛窟更是全都诡谲离奇,譬如罗汉洞中凋满了干尸般的阿罗汉,非但毫无威严神圣之感,还用叙实手法刻满了尸体腐败变化的细节,满窟干尸罗汉的浮凋就这样层层叠叠,直达窟顶。

        另一处藏身佛窟则更加诡异,只见洞中头戴高宝冠,面相丰胰的观音塑像静立于内,却被凋刻出了头大身小的奇怪比例,宝冠之上突兀地又生出了一连串大小不一的头颅,层层叠叠而上三层,仿佛一座由畸变增殖人头组成的猎奇京观。

        当初地窖中坐化而死的宋时僧侣,只留下了【不见真佛,不得解脱】的遗言,然而没有人知道他们眼中的神佛究竟是何等模样,几百年前的他们又在鸡足山阴经历了何等恐怖的遭遇,才会呈现这般在平静如水中,展现出逐渐疯癫的可怕模样。

        “江流儿施主,快带品照出来,干麂子又追过来了!”

        可能是先前品照的惊叫,引来了干麂子的闻风而动,这一次被寻觅到的时间远比上次更短,几人尚来不及多加休息,便只能匆忙不已地往佛窟外跑去。

        “品照你继续往上爬,我们负责引开干麂子。”

        生死逃杀即将继续,江闻狠狠拍了拍他的肩膀叮嘱道:“别给我胡思乱想,也别往后看。我们三个能活着进来,就都得活着出去!”

        品照愣了一下,感觉到了江闻格外笃定的态度,他只能试图忘却林中那一抹红影,开始手脚并用地往危崖之上攀爬,试图悄然躲避干麂子的追捕。

        而江闻与妙宝法王屹立在佛窟洞口,宛如两尊鬼神辟易的护法神明,阻挡在了干麂子的必经之路上。

        洞外的风雨如晦不曾停歇,江闻与品照从半悬空的崖壁往外看去,已经有密密麻麻的干麂子蜂拥而至,正沿着陡峭的石壁向上攀爬,而远处密林草木皆兵,似乎还有更多的鬼物往这里汇聚,一眼望去不下千余。

        一轮鬼月以猩红色泽幽幽冷冷地俯视,在天空中毫无规律地游走移动着,先前的噩梦转瞬之间便卷土重来。

        如果不能摆脱这些鬼物的纠缠,搜寻骆霜儿的行动就无从谈起,但若是骆霜儿迟迟不出现,他们也无法离开鸡足山阴摆脱纠缠,这两件事似乎拧成了一个死结,将三人牢牢困死在了里面。

        “江流儿施主,如果按品照所说雾路游翠国是冲着他来的,我们俩中想必需要有人护他出逃,另一个人才能脱身而出继续救人。”

        妙宝法王澹澹的笑容,似乎早已看穿世间一切离合悲欢,“如今品照已经苏醒,是时候做个决断了。”

        江闻斜睨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法王何必明知故问。霜儿是我妹妹,理应由我去救,江某只是担心品照的安危。反正你若是死了,经卷我就勉勉强强烧给你好了。”

        妙宝法王爽朗地哈哈一笑,站在佛窟崖边笃定说道:“小僧答应过弘辩大僧,如今就算粉身碎骨也会护得他周全,江流儿施主不必担心,经卷且保管好,小僧自会来取!”

        言毕,他就从危崖之上一跃而下,姿势宛如泰山瞬崩,径直跳入了干麂子堆中,沉浑雄健的招式横推直打无一合之敌,偶有沾身的干麂子也被怒挥的袍袖扫飞出去,如同精铁铸打而成的身躯无可摧折,皮肤也竟然在拙火瑜加的加持下,显出了灼热发烫模样,沾身雨水大都尚未来得及淌落,就已经挥散成一道道汽雾。

        微微叹了一口气之后,江闻双足在石壁上连续点踏鸟翔而下,朝着品照与妙宝法王所在的方位奔去,山脚下密密麻麻宛如蚁附的干麂子,果然完全不顾江闻的单独行动,甚至有意无意地绕开了一条道路。

        江闻将轻功催动到了极限,此时必须借用妙宝法王拼死争取来的时间,找到骆霜儿的下落才行,否则时间拖得越久,全军覆灭的可能性就越大。

        暴雨中感官被遮挡削弱,但江闻即便双目紧闭也未曾停止搜寻,只因为他察觉到了如针刺般的威胁。

        那是绝顶高手才会有的感知,能让冥冥中的方位清晰可辨,乃至于就像是一处早已设定好的陷阱——况且暗处很可能还隐藏着高手。

        一位精通独孤九剑的高手。

        破山神庙前的令狐冲,一剑就能把十五个绝顶高手刺成瞎子,在眼前这样的密林中,独孤九剑的威力只会被无限放大,依靠江闻对独孤九剑的深谙,此时谁占得了先机,无疑就有了极大的胜算。

        可知道又如何,那里宛如黑暗中的灯火,江闻明知是计也不得不往那里闯。他很快就来到了一棵四五人合抱也未必能及的巨树边上,四周不见兵刃残留,老树身上却遍是刀创剑伤,惨况骇人。

        来不及辨认痕迹,江闻就看见树干高处横挂着两具尸体,苍白指尖仍在往下滴滴垂血,缓缓渗入脚下的泥土之中。

        江闻提刀在手心中一跳,知道自己这次是来对地方了,这两个人粗布麻衣骨骼健硕,显然就是乔装打扮的武林好手,既然他们的尸体会出现在这里,骆霜儿也一定就在不远处。

        绕巨树半匝,他就瞥见了一道白衣身影倚坐在树下静静不动。该女子正是妙龄的模样,眉目精致如画,肌肤犹如白雪抹胭脂,任是谁看了都要赞叹一声倾城绝色,随即忍不住一看再看。

        那张精致侧脸毫无疑问就是骆霜儿,她的一只手臂染满鲜血置于身后,可即便是这幅苍白失血的可怜模样,也丝毫遮挡不住绝色模样。

        江闻连忙上前查看,飞快来到昏迷不醒的骆霜儿身边,伸手把脉只察觉她气息脉搏都虚弱到了极致,几乎就要彻底失去生命迹象,唯独剩下胸口处还有一丝温热如故。

        “是谁……”

        两人身形紧贴的时候,江闻悄然听见昏迷当中的骆霜儿微弱声音,连忙大声回应道。

        “不要睡着!是我!我来救你了!”

        言毕,江闻就从严重损耗尚未恢复的气海内力中,艰难挤出一道精纯内劲渡驳入了骆霜儿的经脉,同时也在她的耳边继续呼喊,希望帮助她尽快回复神智,同时发力想将她搀扶起来向安全处走去。

        忽然间,江闻只觉头顶树叶扰动乱响,他立即擎刀望向头顶却一无所获。

        但这一切的起因其实是是脚边树根,根须扭曲盘绕的泥土中,某种事物骤然开始疯狂蠕动翻涌,一只干瘦黝黑的手掌出其不意地伸出,竟然勐地攥紧了江闻的脚踝!

        江闻心中大惊,千算万算也没有想到,竟然会有人躲在厚重的泥土当中,一时间不由得失了防备,左手挥刀正要砍向疑似干麂子伸出土表的怪手,却忽然听见安仁上人熟悉的声音,正从脚下艰难传来。

        “施主小心……千万不要上当……”

        江闻愕然回头,挥刀的动作停滞在了半空,但这一切并没有让他心中的警示得到任何缓解——他的大脑飞快盘算着,如果土里忽然冒出来的是安仁和尚,那真正的让他如芒在背的威胁,如今又会在何处?!

        就在他迟疑的那一刹那,只听骆霜儿嘤咛一声,再度吸引了走他的注意。

        “你终于来了,闻哥……”

        骆霜儿站起身来缓缓睁开眼,一双眸子最是剔透明亮,犹如碾碎了星辰缀在其中。

        四目相对之下,江闻的眼中绽放出难以置信的神采,喉咙上显露出一道极浅极薄的伤痕,只像是被轻如蝉翼的叶子割伤,漫天血花喷涌而出。

        骆霜儿原本苍白的面庞,迅速化作如花笑靥,竟是江闻从未见过的娇憨模样,脸颊微红仿佛陷入了恋情的深闺女子,只可惜没人看见她娇柔的手指间正拈着一柄带血的长剑,整个人款款倒向江闻的胸口。

        “霜妹好想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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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7-16 10:58: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百二十六章 一夜西风共白头

        参天密林之中,有一对男女正在树下相拥而立。

        此时天上的诡异红光瘴雾都消失不见,周氛唯有一股清澈的白烟飘荡,随着风声骤起于林间,古树抖落荫翳,满眼都是人间岁月静好的模样。

        从背后看去,男子头部垂靠在女子肩颈旁,难辨详细模样,只能瞧见白衣女子依偎怀中,随着侧脸浅笑嫣然,顿时如异花初胎,美玉生晕,直让诡异寒林间都增添几分的暖色。

        一滴、两滴、三滴……

        突兀的声音乍起,那是嫣红血色正晕染在女子如雪衣物上,一时间星星点点数之不尽,恰如红梅山花般开得艳烈。

        但女子浑然不顾面前人的狼狈,仍旧依偎在怀中,丝毫没有挪动半步,任由喷涌的鲜血汇流而下,最终沿着她的衣襟淌至地面。

        这样生死别离却难舍难分的场景,本该是因深情到了难以自拔的程度,两人感情之深本该让人侧目,然而怪异之处也在这里,即便面前人流淌的血已然如此惊骇,女子却仍然想要没有抬眼一瞧的赘念,满眼只剩眷恋与深情,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再细细观察还能发现,男子此时的身躯僵立不动,似乎正被一种极其强烈的情绪所震撼,他的身躯早就瘫软,却被女子紧紧钳制住没有倒下。

        到了这种异常地步,不管白衣女子散发着着如何强烈的情感,都不禁让人在这挚真情愫的画面里,隐隐察觉到了一丝令人恐惧的情绪。

        终究是这样的举动太过怪异,仿佛她眼前深恋着的并非活人,而是某种并不具备生命的死物,如今不过是在用最最铭心椎骨的方式,进行一场庄严肃穆的悼念,直至割喉导致的死亡降临——

        毕竟这个时间,并不会太遥远。

        和一般的失血不一样,割喉导致颈部动脉破裂,属于外伤性颈动脉破裂,死亡将来得极为猛烈,会在一两分钟之内流尽身体过半的血液,而当颈部切创流出的血液被吸入切断的气管,也会因侵入支气管和肺内,最终导致吸入性窒息死亡。

        哪怕江闻一只手正紧捂着伤口,也无法改变这一切的结局,鲜血此时正从他的指缝间片刻不停地倾泻而出,咽喉中只能发出含糊至极的嘟囔声。

        “骆姑娘……为什么……”

        骆霜儿的表情闪过一丝失落,因为他发现江闻对她的称呼,已经悄无声息地改变了。

        江闻惊恐地发现面前这个原本柔柔弱弱、沉默寡言的小姑娘,此时眼睛都不眨地、神经质般看着自己,身上已经充斥着足以让他感到恐惧的气息。

        似是而非,似非而是,可面前的明明是她没错。

        如果不是天眼查系统返回的信息没有任何差错,江闻都不禁要怀疑游走在幽暗中的骆霜儿,是不是早已经被林间鬼物占据了躯壳;但也正是因为天眼查瀑流出的信息无误,打消了他一直盘桓在心间的疑虑,才会让江闻迟疑犹豫了片刻,暴露出堪称致命的瞬间破绽。

        “闻哥,你非要问吗……”

        江闻艰难微弱的声音从喉间发出,却被一只柔荑轻捂而打断,骆霜儿保持着动作毫无变化,语气里多了一丝无可奈何,“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留在这里,永远陪着我呀……”

        无形的沙漏终于流尽,也带走了最后一丝温存,随着柔荑出现在了江闻的心口,冰冷的掌心没有一丝温度,仅仅欲拒还迎般轻轻推着,仿佛情侣之间的打闹。

        可眼神是骗不了人的,就在骆霜儿一闪即逝的眼神之中,江闻察觉出了迥异于常人,平素难以察觉的眷恋和癫狂。

        而在微乎其微的距离中,骆霜儿的双指已轻轻夹扣住掌中长剑,在一个堪称世间绝不可能出剑的角度,朝着江闻悚然刺出!

        难以察觉的剑光,映射着林间微亮,江闻双瞳中的火光,也被彻底点亮,此刻的时间长河似乎变得粘稠缓慢,逐步凝结成封固一切的清净琉璃,把两人笼罩在其中。

        这一幕可能过了百年,也可能只恍惚了一瞬间。

        因为,当这道光以慢动作反射着江闻面容时,他的脑海和眼中已经浮现出了无数个虚影,令人眼花缭乱地从自己身上纷至沓出,宛如内景神魂倾巢分离出,无数个与江闻一模一样的幻影魂魄,一瞬间便层层叠叠地挤满了树下。

        这每一道虚影并非实体,都是江闻以堪称化境的武学修为,在生死边缘竭力推算可能性,以便找寻冥冥之中遁去的生机,最终从这记诡异离奇的剑招之下活命。

        但同样是一瞬间,虚影如镜花水月般逐个破碎,这代表着每次推演的结果无一例外,都直指江闻被一剑穿喉的结局!

        在这个距离之下,面对着貌似平平无奇的诡谲一剑,哪怕江闻穷尽一身武学,竟然也无法从中逃脱,这是何等难以置信的事情!

        可江闻如今的处境艰难,出手先机已经被骆霜儿占据,冥冥之中占尽先机,故而杀人的气机凝而不散,以至于他浑身毛孔都察觉到轻微刺痛。

        江闻心中已然如同明镜一般,但他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但如果洪文定此时也在这里,就一定能认出来。

        这股纯粹凛冽到极点的剑意,在十步之内不论如何躲闪、抵挡、招架、化解都无法逃开,无疑就是在福州府衙大牢中出现过,江闻那推演到极致的、由独孤剑意凝结而成的一剑!

        剑光疾速掠过,背对着大树的江闻身体又是猛然一震。

        足以分金断玉的剑招对决血肉之躯,两者胜负高下早已毋庸讳言,自古兵法以正合而以奇胜,当骆霜儿出乎意料地使出独孤九剑时,哪怕自诩智计过人的江闻,也不得不承认自己面前的天时地利人和,此时早已无一幸存。

        风声骤起骤散,吹皱一池春水。

        骆霜儿的剑纹丝不动,仿佛已安详平稳地扎入人体骨骼中,但时隔许久,直到预想中那温热血液,随剑身淌下的黏腻触感却始终没有出现,她才略带疑惑地抬起头来……

        骆霜儿先是看见了江闻从嘴部直至前襟满是血迹的惨状,体貌也早已狼狈不堪,一道轻描淡写的声音却忽然在耳边响起。

        “想问我为什么还没死?区区致命伤,不过如此。”

        随后她从江闻的脸上读出一丝嘲笑与轻蔑,似乎眼前人不再隐藏性格中的恶劣成分,完全释放出了属于江湖的人格,气息脉搏依旧强劲有力,竟然并未真正遭受到接连致命伤。

        江闻缓缓退后,同时抹去嘴上的鲜血:“好啊,你做的好啊。”

        是的,江闻其实没事。

        这个必死之局被破,是因为招式无解,兵器却未必无坚不摧,唯有将先前的一剑慢放无数倍才能发现,江闻竟然是用掌中韩王青刀的刀格,在细如发丝的间距中圆转卸力、偏移长剑,给长剑一侧造成了明显的卷刃,这才神不知鬼不觉地防住这必死一剑。

        当指尖抚过喉咙时,那里有一道像是被轻如蝉翼的叶子割过、极浅极薄的伤口。

        这一剑又快又狠、精准无比,然而伤口也如人所见,只留下一道破皮割痕,竟然并未刺入血肉半分,显然是在刚刚刺破肌肤的时候,就被一种坚若磐石的力量所阻挡住了。

        江闻不得不承认,骆霜儿初见时那一剑确实让他猝不及防,直至冰冷的剑刃贴近了皮肤,江闻的脑海意识才有所察觉。

        然而在电光火石的杀机之下,比自身意识更快的,是江闻那在生死之间历练无数次、如今早已深刻入骨的本能反应,于是乎少林绝技金刚不坏神功,在易筋经内力支持下无需催动便自行运转,终于把冷剑抵挡下来。

        当然这一切不是全无代价。

        这次无意识行为的代价,是随着易筋经内力的运转,本来五脏中占据的内力均势猛然失衡,导致内伤难以压制。

        寒山内功骤然脱困发难,另外四股内力再度联合围剿,所到之处穴位经络因兵燹化为狼藉,江闻只觉得五脏六腑瞬间绞成了破布,内伤瞬间再次爆发。

        兵者诡道也,讲究实而备之,强而避之,如果不能将劣势转化为优势,彻底利用一切可用因素,那么当初的江闻根本无法在江湖上立足。

        一旦江闻进入了江湖人士的人格中,脸是什么东西?很陌生。

        既然鲜血猛然从嘴里喷出,哪怕用手捂紧也止不住地往外涌着,那就肯定不能白流,于是江闻将模样装作宛若被人一剑封喉,这才骗过了以为已经得手的骆霜儿。

        江闻缓缓退撤,他在骆霜儿眼中看见了埋怨、委屈、伤心、不解,俨然情人节当天没有等到礼物的女友,区别只是此时骆霜儿责怪的是江闻不乖乖受死,内心想取走的是他的性命。

        直至两人缓缓退开,一人执刀一人持剑,气氛瞬间从旖旎变为了肃杀。

        “骆姑娘,你为何非要杀我不可。”

        江闻开口说出了一个陈述句,骆霜儿也像是听闻某个晦涩难题一般,歪着头看向江闻,仿佛极度不明白江闻为何要明知故问。

        “因为霜妹想你呀,闻哥……”

        极度扭曲的眷恋缠绕成了死结,扑面而来的病娇感也让江闻阵阵窒息,不知道骆霜儿是在林子里吃错了什么毒蘑菇,才会忽然武功大进却脑子瓦特。

        “你知道吗,霜妹的眼里只有你,却怎么也看不清你……”

        这一刻江闻明白,他们两人之间至少有一个人吃了毒蘑菇,或者两个人都吃了毒蘑菇,否则也不会梦见这么真实的柴刀故事。

        为了试探骆霜儿,不再啰嗦的江闻随即接连变换了八种上乘剑法,有的攻击凌厉,有的招数连绵,有的小巧迅捷,有的威猛沉稳,但不论他如何变招,骆霜儿对每一路剑法应付裕如,甚至在江闻分神说话间,转头一剑划破其衣袖。

        在这个过程中,江闻察觉到骆霜儿使出的独孤九剑正在迅速补充成形,就像包含着一切遗传因子的胚胎,吸取完能量迎风便长,转瞬间就成为了与原主完全一致的成人,而随着武功的突飞猛进,骆霜儿眼中的癫狂痴缠则更加浓重,已经彻底失去了对外界的反应!

        至此江闻不再疑惑,精神异常的骆霜儿如今所使出的,正是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独孤九剑——

        可那毕竟是独孤九剑啊,为何会出现在骆霜儿的手中?

        行走江湖的江闻,与人交手惯用刚猛平正的降龙十八掌对招,以便试探敌我强弱,因为一力降十会就是江湖上最大的道理。

        而唯独面临生死厮杀之际,江闻才会毫不犹豫地使出独孤九剑,只因他手中这门剑法的出现,代表着生死存亡只在瞬息之间,可如今为何要以生死之剑,朝向不想性命相搏的对手?

        …………

        同样是绝顶剑法,如果说太极剑法是因为创始人张三丰的独步武林而声名远扬,后继者却未必能依仗太极剑法横行无忌,那么独孤九剑这门剑法,则完全是因为历代所学者的惊才绝艳,才能成为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武学。

        这门剑法妙处在于,能让修习者逐步从墨守剑招,到活用剑招,再到忘却一切招法,通过体悟剑法之“理”而踏入无招的境界。

        就如独孤九剑中的“破剑式”虽只一式,但其中于天下各门各派剑法要义兼收并蓄,无所不包,虽是“无招”,却是以“普天下剑法之招数为根基”。

        大道至简,蕴含其中的剑理也很简单,天下武术千变万化,神而明之存乎一心,不论对方的招式如何精妙,只要是有招便有破绽,便在能从敌招之中瞧出破绽,如此自然天下高手皆可杀之,俨然世间无物不摧之矛!

        后续也不出所料,两人此时手上是刀也好,是剑也罢,早已不再重要,韩王青刀与卷刃长剑轻飘飘地分别在两人手上挥动,毫无烟火气息地破空而过。

        寻常人或许以为,两名精通独孤九剑的高手对决,一定会是剑影经天龙吟不绝,无数精妙绝伦的招式如水银泻地一般流畅,最终直至一人险胜半招,将剑尖刺入对方的心脏,才倒在血泊中宣告胜利。

        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故事,市面上并不罕见,因此有一件事江闻也很清楚,就是当两个同样精通独孤九剑的人相遇时,所谓的招式全然无效,场面繁复精致更是无从谈起,当没有了招法相生相克的常理,最后能活下来的,只能是抢占先机出手的那个人!

        就如眼前时间,两人不分前后地倏然出手,每一道轨迹都曼妙轻灵得赏心悦目,刀剑看似并未交击在一起,空气中却爆发出了极为强烈的碰撞对击之声,仿佛在两人优雅切磋的同时,场上还进行着一场肉眼看不见的险恶杀伐。

        两人的剑法如出一辙,皆是能而示之以不能的路数,随后以快击慢,以巧胜拙,真正的杀招都是快到极致、巧到巅峰的剑招,当两人以肉眼几乎看不见的刁钻角度同时出手时,才会发出刀剑交击的对撞声,场面不尽看不出刀光剑影,甚至还显得有些沉闷。

        此时即便是江闻,也只能以独孤九剑见招拆招,寻找着救醒骆霜儿的机会。

        江闻不断调整着出剑的角度、力道、轨迹,但每一次他陡然变化剑势,骆霜儿都能在同一时间,心有灵犀般地一同随之转变,不管是云淡风轻还是云谲波诡,都像师兄妹在对练一门早已了如指掌的剑法。

        两人的交手面上看似波澜不惊,但四周被刀光剑影骤然粉碎的落叶,都在彰示水下涌动的险恶,江闻的脸色却在不言之中越发笃定,他已经能从剑法中察觉出对方极度浓烈、不似作伪的杀意,每一剑都直奔周身要害而来。

        当初徐崇真的八仙剑堪称炉火纯青,但他站在独孤九剑面前仍旧破绽百出,故此才会被人挑断手筋一剑封喉,这就是独孤九剑“无招”的风格。

        江闻现在可以确定,先前的杀人者就是骆霜儿,用的也是眼前不带一丝烟火气的剑法,才会让一个江湖上成名已久的高手折戟沉沙。

        “骆姑娘,你从哪里学来的独孤九剑。”

        骆霜儿目光恍惚片刻,没有说话。

        此时的江闻,逐渐把骆霜儿当作真正的强敌应对,几番试探下来,江闻发觉她的神智似乎被什么东西影响了,无法清晰完整地认知某些东西。

        比如刚才江闻问到独孤九剑,骆霜儿就表现的极为茫然,只懂得眼睛都不眨地看着自己,似乎只有江闻提到自己时,骆霜儿才会表现出极度敏感的反应,反复强调自己在“想着”江闻。

        江闻以独孤九剑凝神接战,渐渐心中一片空明,眼光所注只在对方长剑的一点剑尖,而在这种凝神固志、心境空明的状态里,江闻逐渐又有了一丝了悟。

        大胆推测是江闻的一项良好品质,特别是当眼前疑问无法用常理解释时,就必须采用一些非常的推测才行。

        这一切推理的基础在于,眼下骆霜儿运使的,经过多方确认,毫无疑问就是独孤九剑!

        但独孤九剑变化万千,如今放眼整个江湖,能将独孤九剑修炼推衍到如此境界的,应该只有自己一人才对,特别是进入“无招”境界后,哪怕同门师兄弟在一起修习参悟,也不可能在用剑细节习惯上同步到如此相似的地步。

        江闻对此,除了发出“竟能如此相似”的感慨,也再次确认骆霜儿使用的独孤九剑,应该正是从自己身上偷师来的。

        可推理到了这里,便陷入了第一个困局:从何而来?

        江闻回想自从上了鸡足山以来,也只展露过几式刀法和指掌功夫,从没用过独孤九剑对敌,骆霜儿总没理由能从江闻脑海里偷走独孤九剑,却对展现过的六脉神剑无动于衷吧?

        而第二个困点,便是骆霜儿当下令人瞠目结舌的表现:如何做到?

        她修炼的神照经纵使天生神异万分、兼具无穷妙用,可终究不过是缺失了观想存神心法的残本,即便以另辟蹊径的心如明镜法门弥补,也不可能将独孤九剑模仿得一模一样。

        武学上的所谓镜照之法,无非是先让自己观看记住,再把学习的事情交给大脑,在那一次次模仿中,大脑便会自己思考并学会大部分技巧。

        但是镜照难摹神髓,绝无不可能像小无相功那般青出于蓝不露破绽,骆霜儿也绝不可能对独孤九剑如此高深的武学俯拾皆是,一上手就毫无滞碍地和自己斗至旗鼓相当。

        事出反常必有妖,难不成明清江湖的神照经中,还有不为人知的奥秘?

        江闻不禁联想起深具福州城中的丁家公子,他作为骆霜儿不知名的师兄,现在在武学一道走到了更远更深的程度,但就算以他的神照经修为,也做不到无声无息地偷师独孤九剑。

        试想一下,当初在福州府衙的大牢里,三大高手可是于近在咫尺互相观摩,一时间刀枪齐鸣、铁骑突出,丁家公子若能以一人之力拷贝天蚕神功、独孤九剑,老早就跑出来吊打赵无极,为自己的老相好出气了。

        以江闻的观察,丁家公子所修炼神照经的奥秘,还是在于双瞳之中端坐于灵台天宫、恍然如有实质的的神人。

        神尊周身围绕着万丈金光,使丁家公子的双目凛然无比,周身精气与内力融为一体牢不可破,即便处于污秽肮脏的大牢之中,也不减一分如狱神威。

        而这尊解恶毒、摧邪道,神功妙德难以言述、幽微善恶洞若观火的金阙帝君,便是他因身处乱世绝境之中肇起,后在牢中困居悟道多年,最终以无上意志情感凝练,观想而出的“神明”……

        想到这里,江闻悚然一惊,手臂上不小心又添了道伤口,可他已经猜到了一丝真相,无论如何也停止不了推想!

        骆霜儿的神照经缺失观想法门一事,在自己点破之后就不是什么秘密,有了这样画龙点睛的一笔后,急于回广州救父的骆霜儿,自己完全可以高屋建瓴再寻突破——她大概以为的后果无非是缺乏名师指点,多走点弯路罢了。

        但问题就在于,骆霜儿自行观想的会是什么呢?

        丁家公子因生在不分善恶的明末乱世,终身际遇坎坷崎岖,故而观想的是高坐云端冷眼看世人的金阙帝君,那么以骆霜儿如今的急切心情,又会在心头塑造什么样的“神明”呢?

        看着眼前万分熟悉的“独孤九剑”,还有骆霜儿犹在耳畔的旖旎话语,江闻猛然回想起,自己并非从未在骆霜儿面前使用过独孤九剑——

        早在广州城外,沸海上恶斗五羊蛟鬼时,江闻就展现过独孤九剑的精髓奥妙,并且反客为主地借用了地势之利,施展出那招足以让天地翻覆的地极剑招。

        而那个时候,骆霜儿在做什么?

        好像她在傩舞镇蛟失利之后,就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而当江闻揭示出骆元通和应无谋的算计后,更是让她险些道心破碎。

        根据独木桥效应,这时候落水的骆霜儿,会不会正好先后看见了江闻力挽狂澜、独撑天倾的场面,故此也把独孤九剑的剑意刻进了意识中?

        这样的想法多少显得江闻有些下头,也衬得高深莫测的独孤九剑太过掉价,竟然会被人看一眼就学会,可眼前的诡异场面已经不允许江闻思考什么合理性,否则如今用独孤九剑对付自己的骆霜儿,又能是怎么回事呢?

        至此平素里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如今也被江闻一一回想了起来。

        譬如骆霜儿在这段时间里,经常跟在自己屁股后面打转,却终日一言不发,如今看来这明显不是想和自己搭话,而分明是在仔仔细细、彻头彻尾地观察自己。

        这个倒不能怪江闻,因为只要是个脑子没进水的正常人,都不会认为身边的美少女在尾行窥探自己。

        还有骆霜儿被怖惕鬼袭击时,突然陷入昏迷不醒,江闻曾借助桑尼巫婆的观花园法门进入了她的神智,那时的骆霜儿被困在玉桂树中双目紧闭,但当她睁眼时,江闻却在双瞳中窥见了自己的身影。

        现在想来,那并非是什么瞳中倒影,分明是骆霜儿用了与丁家公子如出一辙的法门,正观想着一尊神佛独坐于灵台,而这尊“神明”,恰好是江闻罢了!

        离天下之大谱,滑天下之大稽,神照经的创始人应该也想不到,这门武功会被用于观想一个“人”吧?

        但只要如此解释的话,骆霜儿的“想你”,便是真的殚精竭虑日思夜想;“眼里都是你”也没有半分虚构夸张,瞳孔都快是江闻的形状了。只可惜平素常见的少女怀春行为,如今在骆霜儿身上变成了破坏力极强的“偶像崇拜”,正一步步演化成,更加可怕且不受控制的行径。

        由此分析,广州沸海之上是一切的肇始,怖惕鬼缠身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直至骆霜儿走入鸡足山阴这片密林,遭遇到了某些火上浇油的影响,才让她眼中的“神明”彻底成形,人也彻底进入了如今的病娇癫狂状态!

        说来荒谬,风调雨顺敬龙王,收成不佳求龙王,灾荒之年打龙王,死到临头烧龙王,江闻此刻只觉得头皮发麻,如果自己不再做点什么,是否骆霜儿就会因为“偶像”的崩塌、压榨不出更多奇迹而彻底崩坏,用把自己切片的方式,逼自己出“显圣”?

        这样看来,骆霜儿此刻大概是真心实意地想把江闻参透悟透,乃至仔仔细细里里外外、抽筋扒皮敲骨吸髓,直至自己彻底化为她补全神照经的决定性一步。

        如果骆霜儿顺利杀了自己,恐怕真有几分可能破茧成蝶,让这世间增添一位独孤九剑的绝顶高手!

        打死江闻恐怕也想不到,在神照经这样堂皇正大的武功里,居然还蕴藏着这样叛逆弑神的修行法门,越是敬若神明越要将其破碎,难怪《连城诀》中大侠梅念笙教出的徒弟,都反骨长在了脸上,心心念念着要打死师父爆金币……

        可眼下要怎么解决骆霜儿的问题,把江闻的头发都愁白了,骆霜儿如果观想的、真是使用独孤九剑的江闻,那么除非江闻能以绝对实力将其降伏——毕竟独孤九剑之下从来不分高下,只决生死,这门被他用来生死厮杀的武学,如今竟然变成了个大麻烦!

        【无论如何不能杀骆霜儿,一定要让她清醒过来!】

        江闻坚定信念,脑海中飞快地寻求着办法。

        幸好任我行已经用亲身实践告诉江闻,想要对付使用独孤九剑的高手,最好的办法还是用绝顶内力将其震晕过去,就像他在西部水底雅座,长啸震晕梅庄四友和令狐冲那样。

        江闻的身形忽然一闪,沿着树边腾空而起,韩王青刀也难以察觉地换了一只手,将骆霜儿的注意力从正面引来,让她误以为自己要用反手出刀。

        相比武功招法的突飞猛进,江闻很清楚骆霜儿的内力是什么程度。

        下一刻,江闻便反其道而行之地收刀撤步,以完好手掌携全部内力击向骆霜儿,试图在一瞬间横压过她身体里的内力,将她暂且震晕过去。

        兵行险招之后,江闻自然被一剑刺中肩膀,而他的手掌也终于成功印在了骆霜儿肩膀上。

        但只见江闻的脸色由红转白,很快又由白转青,短短数息脸色已经变化了好几种。

        那是一股冥顽不灵、蠢厚坚实到了极致的内力,即是独属于寒山内功才有的特性,江闻怎么也没想到今天会有这么多的惊喜。

        他只觉得手掌接触到的不是经脉内力,而是一块浑然天成的巨石,不管世上风吹日晒、天打雷劈都无法撼动其分毫,自己也用上了无数法门想要吸摄、转圜、推震、倾卸,竟然都毫无作用,随后一股沛然的反震力道,就从骆霜儿的身体里猛然爆发出来!

        眼下的骆霜儿,竟然连内力都不明不白地,增晋到了一个堪称恐怖的境界,江闻的内力宛如撞上山岩中蕴藏的青石,瞬间碰了个粉碎,胸中又是一股腥甜难以抑制,鲜血猛然大口吐了出来!

        “施主,如今的鸡足山阴会促涨寒山功,千万不能力敌!”

        精修佛学的安仁上人总是能不合时宜地出声,表示自己尚在人世。

        “……大师,你为什么不早说啊!”

        内伤再次发作的江闻再次不讲武德,本着血不能白流的精神,趁机喷了骆霜儿一脸血,瞬间迷惑住对方的视线,随后挣脱长剑强撑跃到树下,将被树根缠住的安仁上人提起,转身就往来时的方向,头也不回地逃窜而去。

        好不容易苏醒的安仁上人,被江闻单手提拿于岩路颠簸,此时也只能气息微弱地委屈回答道。

        “施主,先前老僧出声警示,已经是黔驴技穷了……”

        “若不是今日,寒山内功在鸡足山阴猛然大涨……恐怕老僧早已经去朝见我佛了……”

        江闻朝着某个方向疾步如飞,口中不断溢出鲜血,而骆霜儿白衣身影宛如鬼魅般无声无息地穿梭于密林,衔尾追击不断。

        此时的参天密林虽然没有暴雨瘴雾,却飘荡着一股惨淡灰白的薄雾,宛如无数骨灰从天而降,正在林中漫天飞舞,怪笑着的枯悴鬼影也挥散不去地跟在后面,再次笼罩住了这处密林。

        “施主,你这是要往哪里逃啊……”

        安仁上人眼中只觉得四周杂木树枝纷飞乱舞,以低哑嗓音悄悄开口,抬头却看见江闻因失血而越来越苍白的脸色。

        “当然是要……”

        “先找个地方压制伤势……”

        江闻紧咬着牙根说到,虽然他身上身上遍布血迹与创伤,双眼却明亮得发烫,似乎有某种意志正支配着这具濒临极限的身体,爆发出最后的潜能。

        “不远了,就在前面……”

        江闻再度咬牙发力,自己在面对骆霜儿时终究投鼠忌器,难以发挥全力,而最擅长降伏制住骆霜儿的人,如今袒露上身腾跃于干麂子尸群之中,所到之处草伏旗偃、无人可挡,此时正肌肉贲起与人角力,宛如忿怒金刚挥杵、不动明王降世!

        推荐一本写的相当硬核的《异常种群控制局》(=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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