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日本战国风云史（讲述长达两百年的日本史）----万邦咸宁

宝宝寒

　　早云不来了，氏亲更不会来了——今川家正和三河松平、甲斐武田打成一片呢，上杉朝良心灰意冷，也只能裸着身子，用绳子精巧地把自己捆缚下，跪倒在上杉显定和长尾能景的脚下。显定手持皮鞭和蜡烛，高声欢笑：“既然扇谷已经投降，咱们两上杉还是一家人嘛，现在关东大敌不是古河公方了，而是那个靠在别人背后捅刀子的京都大流氓，伊势长氏。所有的关东武士行动起来，把长氏这个流氓给赶出去！”
　　这下，两上杉合一，伊势早云的日子就有些不好过了，他在韭山城把家臣们召集起来：“同志们，我们开个党代表大会吧，讨论下当今的斗争形势。”会上，早云头发蓬乱，满眼血丝，在大比例地图前踱来踱去，“同志们啊，当年我在夺取小田原时，就估计到了未来进军关东的三种结果：第一，付出了代价，但站不住脚，被打了回来；第二，付出了代价，站不稳脚，只能在周围打游击；第三，付出了代价，站稳了脚——同志们，要想站稳的话，不付出代价是不可能的，现在就是考验我们的关键时刻了，千万要顶住！”
　　“我已经向我外甥今川氏亲发了求援信了，知道了他和京都的公卿中御门家姑娘结了婚——份子钱我稍后会补的——现在今川家又在远江和三河苦战，革命战友现在也很紧张啊，我们不能指望外援，只能靠自己了。”
　　“十年前，我率数百健儿，意气奋发，誓师东进，先后夺得伊豆和箱根小田原，往事正是历历在目。过去的革命经验告诉我什么，机遇一要靠把握，二要靠等待，只要我们这次能坚持住，机遇自然会来的。”
　　“现在我们主要的敌人，不但有北面的两上杉，东相模的三浦家，而且那古河公方或甲斐武田，都有可能来横插一杠子，我们现在首要目标，是紧缩起来，抱成个啃不烂的应核桃，开展轰轰烈烈的生产自救运动，从现在起——我要在伊豆和西相模检地！”
　　

宝宝寒

　　这样，检地这种后世战国大名常用的手段，追本溯源起来，发明专利权也应该属于伊势早云（一说是越后守护上杉房定）。南北朝直到室町时代，在地势力总的来说有三种，一是地头国人，二是庄园，三是惣村，这三种势力虽然平日互相斗争不息，但对租税都有本能的违抗性。国人和庄园打得是“守护不入”旗号，防止守护大名搞半济令；惣村靠的是“愁诉”、“守护请”，来对抗庄园主或守护大名的盘剥，但这种情况是不被早云这样的大流氓允许的——从今天起，统一给我缴税，统一给我服兵役，不准私自隐瞒田产和人力，“检地”就是要把这些账本给翻出来。
　　早云检地的尺度是“贯高制”，即把土地生产力换算成“贯”来表示：不问田产之前属于何人，现在每反（一反等于991平米）耕地，若是田（水田）的话，折算成500文，若是畠（旱田）的话，折算成165文。比如某一惣村有50反耕地，其中20反田，30反畠的话，折算成贯高便是十四贯九百五十文，约合十五贯。然后早云再下达与贯高相对应的军役标准，比如每一贯一人的话，那么在战时，这个惣村就要为早云提供十五人的兵力，以及与之相应的武器装备。通过检地，伊豆和西相模的国人、惣村各自的军役便固定化了，为早云提供了异常稳定的财源和兵源——而关东那帮土鳖，还只是在战时随便动员下忠于己方的土豪地侍，数量那是漂浮不定，哪是检地后的早云的对手？
　　

宝宝寒

　　开展检地运动后的早云，憋足了一口气，装备和两上杉在相模一带展开决战，这时伊势早云的属下，已经形成以“御由绪六家”（大道寺、多目、荒木、荒川、在竹、山中六家，都是当初早云来骏河的老臣子）为核心，“伊豆二十一家”、“相模十四家”国人地侍为基干的有序黑社会械斗组织，就等着两上杉来啦。这时，上天又给了早云个修改器——首先在永正三年（1506），北陆来的“九曜大将”长尾能景战死掉了，然后第二年八月，长尾能景的儿子为景也发动了“下克上”的政变，把主君上杉房能给干掉了，自此山内家失去了大后方越后国。
　　事情是这样的，这不越后和那个北陆的越中靠着嘛，正牌的越中守护，就是那个在明应政变里，突围而出的田山政长的儿子，田山尚顺。但命苦的田山家，对越中国的统治权，也不过是个空壳，他手下的两个守护代，神保家与椎名家，一个占据富山城，一个占据松仓城，把越中给分割了，彼此间学着那朝仓和甲斐，争斗不息。越中的内乱，给加贺的本愿寺门徒提供了扩展势力的好时机，这时的本愿寺御坊，已经与和平主义完全绝缘，莲如死后，第九代法主也就是莲如的儿子实如上人（莲如的第五个儿子），与幕府管领细川政元勾结（当时北陆诸大名都是支持越中公方足利义材的），要求加贺门徒大军四面出击，疯狂攻击能登、越中、越前诸国。本愿寺军原本主力攻击的是越前朝仓，结果在永正三年（1506）的九头龙川，被朝仓家名将朝仓教景（朝仓宗滴）打得血本无归（下一章会详细提及），黯然退出了越前战场，随后本愿寺又呼啦调了个头，杀入了西部的越中。
　　

宝宝寒

　　首当其冲的神保家督庆宗，只得向越后的实权者，长尾能景发出了“SOS”的讯号。当时越后守护上杉房能的权力，其实也被守护代长尾家架空了，当了个橡皮图章——永正三年七月，长尾能景又打着九曜旗，杀入了越中国，长尾和神保联合军先在莲台寺“脱手斩得小楼兰”，击败了本愿寺一揆军。闪击英雄长尾能景，深入到砺波郡，准备彻底杀绝真宗门徒，与朝仓家会师加贺，摧毁北陆的信徒王国。本愿寺一揆军在般若野组织防线，苦苦抵抗长尾军的猛攻，但就在这关键时刻，那个邀请长尾能景来越中的神保庆宗，不知怎么的（很可能被京都的细川政元收买了），神速脱离了战线，能景侧翼暴露，反被一揆军包抄，一番死战后，脑袋被真宗门徒给切了下来，挂在了骄傲的九曜旗上，远征越中的长尾军也遭到了毁灭性打击。事后，神保庆宗立刻和本愿寺坊官下间家通婚，越中也被“净土真宗化”。
　　长尾能景死后，他儿子长尾为景和上杉房能的关系就突然紧张起来，房能想借着这个机会，铲除掉守护代长尾家势力，重新当名至实归的守护大名，而长尾为景呢，看到房能对自家动了杀机，也不能伸着脖子挨宰啊。正好，房能之前的老子，上杉房定，曾经也对越后国七郡领地进行了检地，得罪了不少国人，为景便把这些国人召集起来，要清算上杉的账。
　　

宝宝寒

　　永正四年（1507）八月，上杉房能说“长尾为景企图谋反”，挥舞着大旗，要在居馆集合越后国人，讨伐长尾为景，从上午等到吃夜宵时，半个国人的影子也没见到。倒是长尾为景随后打着“昏君上杉房能，要暗害我等忠臣”的旗号，带着大批国人，朝房能的居馆滚滚杀来。上杉房能准备跑路，去上野平井的山内家避避风头，不过可惜腿还是短了点，在天水越被为景的追兵赶上，不幸遇难。上杉房能死后，长尾为景从越后上杉的分家“上条上杉”（那个在结城合战里担任征讨军大将上杉清方一脉），搞来个叫上杉定实的，当越后守护。上杉定实早先已经娶过了房能的女儿当正室了，这时长尾为景要把自己的妹妹嫁给他，来加强长尾和新越后守护间的关系，定实说：“可我已经有正室了啊。”
　　为景说：“这好办，你现在的正室不在的话，不就能娶我妹妹了吗？”
　　很快，上杉房能的女儿“及时”死掉了，为景赶紧为定实续弦，把妹妹塞给了定实当后妻，这样定实实际也就成了为景手里的傀儡。
　　长尾为景的弑君自立，给陷于苦境的伊势早云带来莫大的转机，他立刻和为景结成了攻守同盟，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一个扯住了山内上杉的牛尾，一个捆住了山内上杉的牛头。这下，是两上杉陷入被动的时候了，上杉显定一合计，伊势早云对他的威胁暂时还不大，因为还有武藏的扇谷、东相模的三浦在他前面挡着，倒是长尾为景在越后，一个南下就能捅爆他的菊，直线威胁最大——先集中力量，把长尾为景解决掉，光复越后，然后再高枕无忧地消灭伊势早云。本着如此的战略，永正六年（1509），上杉显定纠集了八千人马，杀入了越后国，与为景同族的“上田长尾”家督长尾房长（长尾政景的父亲，上杉景胜的祖父）献出了上野和越后的门户，坂户城，加入了显定军，上杉显定军没遇到任何抵抗，便长驱直入。
　　此刻不满为景的越后北部的国人一揆“扬北众”中条、竹俁、本庄等豪族人马，也蜂起向为景作难。这会轮到长尾为景跑路了，他带着少数人马，从越后逃到越中，最后走投无路，只得乘着船跑到了日本三大劳改圣地之一的佐渡岛去了。
　　

宝宝寒

　　眼看长尾为景已是风中残烛了，上杉显定又乘机把越后和越中一部纳入自己的腰包，便算起秋后帐起来——为景的大舅子，信浓中野小馆的领主高梨摄津守政盛，因为帮了为景杀害了他弟弟房能，所以遭到了显定的穷追猛打。高梨政盛便也集合了自族人马，加上为景没来得及跑的一帮残党，进入了椎谷城笼城，显定把椎谷城围住，卯足了劲打，高梨政盛是拼死命了守，这一耗就耗到了来年四月——在佐渡岛修整完毕的长尾为景，打着九曜旗，卷土重来，在越后蒲岛津登陆反攻，威胁到越后的府中。害怕腹背受敌的上杉显定，只得放弃对椎谷城的攻击，带着疲敝之师回援府中，结果在半路中被长尾为景堵上，关键时刻原本从属显定方的上条定宪（那个上杉定实的弟弟，上条上杉的家督）又被为景收买，显定军被打败，上杉显定只得和养子宪房（就是之前那个上杉宪实的孙子）领军退入了妻有庄固守。
　　六月中旬，更坏的消息传来——那个替显定打开越后大门的长尾房长，这时又幡然悔悟，归顺了同族的长尾为景，啪的一声，又把越后大门给关上了——上杉显定军已经成了“关门打狗”之势，当然是被打的一方。显定之所以在一年之内就沦落到这地步，除了孤军深入外，最主要的就是他妄自尊大，随意欺压越后的那帮国人豪族，丧失了越后的人心，才会被为景反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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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宝寒

　　永正七年（1510）六月二十日，拼死突围的显定军，在长森原和为景军展开了决战，一方打着“竹二羽飞雀旗”，一方打着“九曜旗”，混战得难解难分。显定军有八百骑，为景军只有五百骑，但为景心中明白，此战失败，越后长尾可就什么都没有了，所以只能赢，他不分阵型，只是将手下分作数队，轮番不停地突击突击再突击，企图彻底压垮显定军的斗志。上杉显定也不是孬种，他立在阵前，指挥手下的旗本左支右当，数次让长尾军铩羽而归。
　　长尾为景渐渐有些力不从心了，兵力的劣势随着战斗时间的持续，越来越明显起来。这时他突然听到了显定军后方，居然响起了突击的太鼓声——原来是他的大舅子高梨政盛，带着七百生力军杀奔而来。高梨军养精蓄锐已久，一个冲锋便锐不可当，击溃了显定军的侧翼，显定军顿时士气大跌，原先维持的阵型破碎，开始四散奔逃，连显定的养子上杉宪房的脚底也抹了油，溜之大吉了。最后只有十几名忠心的旗本近侍，围成了个圈，把显定保护在里面，但此战大局已定——高梨政盛率骑兵轻而易举地冲散屠杀了显定的旗本，显定拔刀与高梨政盛无双乱舞了会，最后被政盛一个“真乱舞”斩杀。
　　同时砍下山内上杉、越后上杉两位家督的脑袋，这是近百年来与之争斗的镰仓（古河）公方想也想不到的战绩啊——此刻却先后被长尾为景卸下了，还是以越后守护代的身份，“下克上”的恐怖，实在让人胆寒啊。
　　显定死后，他的养子上杉宪房回上野的第一件事，就是和显定的另外个养子，古河公方足利成氏过继来的上杉显实搞起了内讧，争管领的位子，山内上杉家进一步衰了下去。长尾为景呢，他倒也没工夫来找山内的晦气，因为越后是个日本的大国，内部如扬北众这样的国人一揆林立，大多是“祖传牛皮癣，专治老中医”的货色，经常拉起队伍和为景对立，再加上为景和那个神保庆宗有杀父之仇，又要经常到越中去和神保及本愿寺鏖战，所以脚步基本没怎么迈出越后。
　　现在该伊势早云表现了不是？他的最后一个猎物，便是东相模的三浦家。
　　

宝宝寒

　　三浦家和那个大森家一样，当初也是扇谷家的铁三角之一，而且三浦家拥有很光荣悠久的历史。这个家族是当年平高望八个直系后裔之一，即“坂东八平氏”，在源平合战时，又追随源赖朝东征西战，成为镰仓幕府一等一的“御家人”，曾自称“我们三浦家是源家的累代家奴”，当奴才当出了很大的优越感，自豪之情溢于言表。但后来外戚北条家夺权，三浦身为有力御家人，在“宝治之乱”中被北条灭了族，全族五百多人死的干干净净，去阴间侍奉源赖朝去了。不过日本武士特重家名，北条随后找来三浦的庶族佐原一族，继承了“三浦”的苗字，把这个光荣世族传承了下去。
　　自此，三浦家一直居住在镰仓下方的三浦半岛上，其家督始终自称“三浦介”，并担任相模守护，狂傲得很，每代家督在继位前都要接受三浦家光荣历史的熏陶教育。前文我们交待了，原先三浦家督是三浦时高，但他在早云夺取小田原前就病死了，时高死后，那个之前因为要和扇谷定正争位子，被时高赶出家门的养子三浦高救（实际是上杉持朝的儿子，定正的兄弟），要跑回来反攻倒算，结果还没动手自己也死了。三浦高救有个儿子，叫三浦义同的，是个英雄豪杰，他在足柄山的总世寺剃光了头发，取了个僧号叫“道寸”，带着帮忠心自己的亡命之徒，攻陷了三浦半岛上的新井城，自立为新的三浦家督——所以，现在的三浦家，实际是扇谷家的血脉了，但日本人不太注重血统，只要能披上“三浦介”的马甲就成。
　　

宝宝寒

　　不过血统可以无所谓，不管你是扇谷家，还是山内家，还是来自公方家，也不管你靠什么手段夺位，但只要你是“三浦介”了，就不得不为这个家名而奋斗、而担待，这就是日本人的家族观，至少我们的三浦道寸是这样认为的。伊势早云，是我三浦道寸最危险的敌人，也是整个关东最危险的敌人，过去的管领、公方为了名誉而战，为了血仇而战，为了权柄而战，这对我们三浦家不算什么，我们今天可以为公方效力，明天也可以为管领效力，三浦家的领地、家族和荣耀依然还在，不会损失任何东西。但早云不一样，他不为任何东西而战，只为一样东西，那就是土地，武士家族最基本的资源。或者你驱逐他，保全自己的土地，或者他干掉你，堂而皇之地站在你家族的废墟上，宣布自己是这片土地的新主人，仿佛你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样。
　　和这样的敌人交手，任何的怜悯都是最可怕的毒品，能轻易置你于死地的毒品。
　　

宝宝寒

　　三浦道寸不愿意消极地等待早云的进攻，他重新和扇谷朝良和好，承认了扇谷家的宗主地位，再度为朝良作战。但更为重要的是，我三浦家要保存好家族的根子，三浦半岛，不让早云这个大流氓轻易得手。于是，道寸构筑了自己的防御体系，他搞了三个城池作为支撑点，即东西相模的交接点冈崎城，道寸交给了自己的弟弟三浦道香，其后是出入三浦半岛和镰仓的要害住吉城，道寸亲自镇守，最后是三浦家的最终根据地，位于三浦半岛最末点的三崎城，由道寸的儿子三浦荒次郎义意驻守。冈崎城、住吉城和三崎城，并非传统意义上，呈三角形的互为犄角的阵型，早云想要吃掉三浦家，先得去攻陷冈崎城，然后为进入三浦半岛，还得打破住吉城，最终才能面对三崎城，这三座城池就是一线连珠式，容不得早云搞最得意的突然袭击战术。
　　三浦道寸是精心设计，而此刻的伊势早云，却满是轻敌的思想，在他的眼里，三浦道寸得位不正（也不想想他自己的地盘是咋来的），统治不稳定，力量也不怎么样，只要像对茶茶丸或大森藤赖那样，搞个闪击战，那就一劳永逸了。
　　伊势早云错了，他不知道，正是这个他没放在眼里的三浦道寸，却成了自己一生里最顽强的对手。
　　永正七年（1510），伊势早云故技重施，用重金收买了扇谷家臣上田政盛，得到了东相模的权现山城，七月山内和扇谷家联军包围了权现山城，发动了对早云的反击。伊势早云便率军从韭山城进发，前去解围——他的侧翼完全暴露在三浦道寸的眼前，但早云丝毫没把三浦家放在心上。
　　七月，在权现山城作战的伊势早云突然得报：三浦介道寸正率一支轻兵，从冈崎城出发，急袭他的大后方小田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