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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朦胧的晨光

[转帖] 《铁鹤书》唐朝背景下的克苏鲁小说【完结】,作者:永恒的夏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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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无聊
    2024-10-27 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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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1-1-7 07:59:57 | 显示全部楼层
    特别篇:新谈录三【1929年10月刊】

        各位看官安好,我们又在新一期的《新谈录》中见面了。本来袁主编邀鄙人来做这个栏目,鄙人心中是十分忐忑的,暗忖新谈云云又如何交由我这个老学究来做。不想弹指一挥,如今已经做到了第三期,从反响来看尚算差强人意。鄙人无以为报,唯有搜肠刮肚再翻找些时髦新谈,献与读者先生太太们。

        在开始今天的新谈之前,鄙人想先花些时间讲一讲之前故事的后续进展。有看官来信询问戚少婉小姐的近况,根据鄙人打听到的消息,戚小姐跟随新婚丈夫在法国旅行时遭到当地不明身份人士的袭击,一个袭击者用法语向戚小姐索要某张底片,在遭到拒绝后还一度打算劫持她。后来硬是惊动了当地警方,这伙歹徒才一哄而散。

        根据法国那边传回来的消息,那伙袭击者与近日烧毁天马会仓库的不法之徒应该不是同一批人,因为前者在行凶时用法语高喊:“深渊”,而后者则在犯罪现场留下了汉字“蟾廷”,据鄙人所知,这双名字属于两个颇有渊源的神秘主义社团。要讲清楚它们的来龙去脉,就要从我今天为看官们准备的新谈说起。

        三年之前,英嗬爪哇橡树咖啡地产有限公司名下,一艘满载橡胶的货轮“哈德逊河号”,在穿越麻六甲海峡时,碰到了一艘无人驾驶的幽灵船。

        根据英籍船长约翰孙史密斯的航海日记,该船大约90米长,宽10到15米,吃水预计在1200到1300吨左右。船上没有现代动力设备,取而代之的是三张硬帆,被发现的时候全部呈张开状态。硬帆表面破损严重,几乎很难再兜住风。这艘船出现在黎明时的海雾中,理由不明地原地打转,嗬兰籍二副在后来的采访中里把它描绘成一口漂浮于清晨海面上的巨型棺材。

        让史密斯船长吃惊的是,这艘船竟然完全是木结构的,其形制无论与南洋船还是中国船都不尽相同。从其规模和航行状况来看,它的建造者无疑有着世界顶尖的木船建造工艺。

        当时史密斯船长判断该船可能遭遇了在麻六甲海域里出没的海盗,于是他派遣自己船上的中国籍大副林勉率领几个水手,划小艇登船查看是否有幸存者,而这个决定导致了后面的一连串悲剧。

        这艘船的甲班很是散落了一些干透的海鱼螺虾残骸,想来必定是大风浪卷上来的。一面大旗破布一样团在船头靠左舷处,勉强能辨认出旗帜上有一个汉字“郑”。

        林大副既没有找到人,也没有发现搏斗的痕迹,根据目前看到的情况,他判断这里发生的应该是一次有计划的弃船。随后的搜索中,他们在舯楼外墙上发现有人用刀刻下“随风相送,万勿回头”八个大字,而刻字旁的舯楼门已经被从里面彻底堵死。

        印度籍的甲班水手哈贾发现艏楼二层的窗口似乎有人,于是他们改变计划进入艏楼窗口对应的那个房间,发现立在窗口的其实是一个与真人等比大小的纸扎假人。随后,他们又在其它几个房间里陆陆续续发现了几个纸人。那些纸人都是模仿普通人的动作神态,有的坐在椅子上手拿毛笔,有的躺在床上双手抱胸做祈祷状。所有的纸人都损毁严重,大部分只剩下残缺的蔑竹支架,偶尔有一两个比较完好的,还能勉强看出它们脸上画着一个手艺拙劣的笑容。大副林勉看到这一幕时神情非常紧张,他说这些纸人跟闽南渔村里驱海鬼用的纸人极其相似,而闽南纸人传统上,其实是用来作为挡厄替身的。

        之后,他们造访了船底甲板,在那里发现了堆成一座小山的几万枚铜钱。大部分的铜钱都已经锈在了一起,不过其中有一些依旧可以辨认铸字。林勉发现这些铜钱与普通古钱大不一样,其它钱铸造年号宝款的地方,它则铸了“那落迦”三个字,不知何意。

        哈贾在钱堆里发现了一只伸出来的人手,似乎这堆钱下还埋着一个死人。出于某种未知的可怕原因,这只枯槁的手已经彻底变成青铜质地了。虽然海上找到的古币往往价格不菲,当时却没有人动手去拾钱,林勉事后回忆说,那些铜钱散发着让人胆寒的气息,像是盘在地上的一条青蟒。

        随后大副一行人离开船底继续搜索,他们在艉楼第三层的一个房间里发现了一页被撕下来的文档。

        文档由毛笔写成,字迹非常工整。林勉读了开头一段,就表现得非常震惊,而且本能地不愿相信文档里的内容,其他人不得不花了一点时间帮他冷静下来。

        根据文档的说法,这艘船建造于520年前,是三宝太监船队中的一艘顶级规模的两千料宝船。他们在海上发生了不可解释的怪事,连折损了好几个水手,致使船队不得不放弃这艘船。

        当林勉念完了文档的前半部分,其他人也终于有点明白他们的大副反应为何会如此激烈,难道这艘船在海上漂了整整500多年吗?虽然它看上去确实侵蚀严重,但是绝不可能漂流上五个世纪。

        文档的后半部分内容更加匪夷所思,上面说,船队在通过三佛齐国外海时,海妃娘娘从海中赏赐了郑和十万铜钱。这些钱如果送回北京修庙祝祷,永乐皇帝就可以万寿无尽。但是船上有水手起了贪念,偷了其中一枚铜钱用来抵赌债,结果整整十万钱就由福变灾。这枚钱后来在船队的好几艘船上流通过,船队也因此死了好几个人。

        最后,郑和终于找回了那枚不祥的铜钱,并把它放回了钱堆,但是铜钱带来的厄运还是无法消解,船上开始流行一种不知名的疫病。最终他们只能选出一艘船,把铜钱放到船里然后让船随波而去。文档的最后,是一篇祷词,大义是希望永远不会有人找到这艘船,字里行间充满了对于海妃娘娘的恐惧。

        就在林勉通读完整份文档后,忽然有人发现哈贾不见了。众人急忙四处寻找,不久后他们看到哈贾站在艏楼窗口,就是之前纸人站的地方。但是等他们赶回艏楼,那里已经没人了。

        跨洋航行的水手,大多都非常迷信,林勉他们当时无疑都吓破了胆子。他们又花了一点时间,在船上象征性地找了一遍,就坐上小艇飞也似地回到了“哈德逊河”号上。

        对于林勉的报告,史密斯船长完全无法接受,他要求林大副他们立刻回去接回他的船员,否则就要把他们送上海事法庭。

        这些人只能硬着头皮再次回到无人船上。这一次,他们战战兢兢地搜索了一个小时。除了一个水手声称他看见哈贾从艏楼的窗口走过之外,他们一无所获。

        林勉于是带队回了“哈德逊河”号,对史密斯船长表示,即使现在就枪毙他,他也不会再回到那艘鬼船上。其他船员也因为恐惧站在了大副一边,当时眼看着状况就要失控,外加天色已晚,史密斯船长无奈答应了大副的要求,但是另派了一个水手带着缆绳把无人船与“哈德逊河”号绑在一起。

        “哈德逊河”号就这样拖着那艘木船驶入了海峡,而天真的史密斯船长很快就为他的一意孤行付出了代价。当天夜里,有人坚称他看到哈贾在“哈德逊河”号甲板上行走,林勉因为受不了压力,跳海自杀了。

        第二天,海上的雾更大了。有人说他听见缆绳的那一头有呜呜的哭声透过浓雾传过来。一个因恐惧陷入歇斯底里的船员无视船长的命令,一刀砍断了缆绳,因为大雾遮蔽,他们只能听见哭声离他们越来越远,那艘无人船带着数不清的秘密消失在了海中。

        有一点要特别向看官们说明,鄙人在查阅资料时,发现这艘船并不是第一次出现,1920年,客轮“红宝石号”从意大利的米兰出发,经苏黎世运河前往上海,在他们进入麻六甲海峡时,遭到一艘来历不明的木船追赶。当时天色已黑,海面上的一切都模糊不清,所以对于木船的外形,目击者众说纷纭。不过他们都一致同意,那艘船有三面破烂不堪的硬帆,它航行速度奇快无比,有好几次,“红宝石号”几乎就与木船相撞了。

        那艘穿追逐了“红宝石号”大约一个小时,然后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最终消失在了夜色里。事发后,驻扎在马来西亚的英军曾派遣军舰在海峡里巡弋,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现。

        关于哈贾的失踪,船员们猜测是因为他偷偷从船底摸走过一两枚铜钱。但是,也有人提出了更加合理的解释:哈贾一向同以林勉为代表的东亚籍船员关系紧张,林大副他们很有可能在无人船上谋杀了他又把尸体扔进海里。这种推断的证据就是“哈德逊河”号回航后,一名船员曾经手持哈贾的存摺前往银行兑付。事情败露后这名船员遭到了谋杀与盗窃起诉,但是最终因为缺乏证据,只有后者罪名成了。

        对于发生在三年前的这起案件,我个人比较倾向于相信林勉的说法,因为这并不是第一艘与海妃娘娘赐钱扯上关系的船,“白衫郎案”的核心人物之一——唐代道士周问鹤曾经在寻找好友路樱的时候,搭乘海船卷入不可解释的案件。不过这不是鄙人打算讲的故事,在下一次的新谈录专栏中,鄙人将与大家探讨铜钱上的“那落迦”字样,与一个朝拜深渊的教派之间的关系。

        栏目最后,欢迎读者通过报社与鄙人书信交流,鄙人另有一些花鸟虫鱼的散文拙作,也欢迎读者们通过报社向鄙人无偿索取。我们下次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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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27 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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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7 08:00: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第十七节【雨夜惊魂(上)】

        遇到唐弃时,你正在逃亡。逃亡的理由又是一段关于出卖与被出卖的老套故事,你都懒得去搞清楚。你只知道你需要一笔钱,需要一个新的身份,所以你杀了他。对于你杀死的那个人,你只知道他叫唐弃,出身唐门,受命去取一条重要情报,并送去交给一个叫索长老的人,为了这些消息你折磨了他很久。

        要杀一个唐门弟子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尤其是在他魂不守舍的时候,你只用了一包石灰,一包蒙汗药和一把匕首,天亮时,你就已经把那具赤条条的尸体抛在脑后了。

        对当时的你而言,相比于夺走一条人命,更严峻的问题其实是是,你应该去哪儿。你翻出尸体身上找到的那个包裹,包裹里有一封来自合乐山庄的邀请函,署名是封亭岳。

        考虑到刚犯下一桩命案,有很多地方比那个什么山庄更适合你躲着。但是这封邀请函却似乎有一种魔力,你觉得你命中注定就是要去那儿的,不管在那座山庄里有什么凶险在等着你,你都必须闭着眼睛闯进去。

        现在,你已经卷进这件事里来了。意识到来错了吗?是的。后悔吗?似乎并不。也许周问鹤与苦沙大师说得都没错,你就是不自觉地想要毁灭自己。

        你此刻站在翠园里,面对着那簇混乱生长的楼群,大雨又一次倾盆而下,虽然是刚到哺食前后,天空已经暗得犹如子夜了。远处偶尔会传来几声凄厉的鸣叫,当地人相信那是森林中暴躁的猴子。你往那个方向看去,依稀可以看到一片洼地,那里是猴子的领土。两块惨白的墓碑立在洼地深处,雨夜中看来尤为冰冷。你知道那是亭岳老爷养子和他老管家的埋骨之处,但你不明白,岳亭老爷为什么要把墓建那里。

        你感觉自己站在一个噩梦中,而且,是你亲手实现的噩梦。你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这儿,今天上午听完这些小楼的来历之后,你有了抑制不住的想要近距离看一看它们的冲动,安顿好了钱公子后,你来不及吃上一口热饭就来到了这里,也许,你是被楼中的冤魂吸引了吧。

        你走到楼下推了推门,出乎你的意料门竟然没锁。你抬起头,刚好有一道闪电划过雨夜,那一刻你仿佛看到,楼上有一个身着华服的中年妇人正探出头,用毫无表情的苍白的脸看着你。

        你在雨中僵立了一阵,忽然间就害怕了起来,你质问自己究竟来这里干什么,找死么?你咒骂着自己的愚蠢,重新把门关好,打算回厅堂安安稳稳地吃上一顿饭,当胆怯占据上风后,你特别渴求回到寻常安稳的生活。就在这时,发现自己身后还有一个人。

        黑暗中你只看得见他的轮廓,但是那么魁梧的身影谁都不可能认错。闪电再次从云层里降下白光,你看清楚了孙百丈的表情,他带着非常愉快的笑容,既不愤怒也不凶狠,仿佛正在同你打招呼:“来了来了,我来杀你了。”

        有那么一瞬间你想上去同海盗头领拼命,但你最终没有这么做,你认为是你的理智阻止了你,其实是你的恐惧:没有人会冲着鲨鱼游过去。

        你思索了一个呼吸的时间,虽然不想承认,但是在绝望临头的那一刹那你确实感觉到了快乐。接着,你转过身拉开了小楼唯一的入口,飞也似地逃了进去。

        小红禅师说得没有错,楼里面是一座迷宫。所有的门窗,廊柱,墙壁,楼梯都建得毫无道理。你沿着一条回廊奔跑却发现跑进了死胡同,打开一扇门却发现后面是一堵砌死的墙。

        你听到几层砖墙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显然孙百丈也在这里被弄得晕头转向。有时候你还会听到他愤怒的咆哮,几乎让整座楼都跟着颤动。你也搞不清楚是什么东西更可怕,这栋楼里的幽灵,还是此刻奔跑在楼中,一心致自己于死地的杀人魔王。

        你不知自己在这暗无天日的楼里面跑了多久,你觉得你真的成了一只老鼠,一只精疲力竭的老鼠。你不知道你在哪栋楼,甚至不知道你在第几层,你只是在千回百转的迷宫里,不辨东西地低头狂跑。

        然后,你们俩就这么遇见了。你当时想要爬上楼梯,而他当时正从楼梯上下来,因为这楼梯的上段直接被天花板封死。

        他几乎没有迟疑,一个巴掌将你从楼梯上扇下来。你听到了自己肩胛骨撞击地面的声音,险些以为自己会像个陶罐一样摔成碎片,万幸你落地时避开了头部,没有造成最坏的结局。

        你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嘴里全是地上扬起的灰尘。孙百丈几个大步来到你面前,伸出蒲扇般的手抓住你肩膀把你提在半空中。

        “如果你刚才没急着跑,我还不敢追上来。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怕你们唐门的天女散花。”他加大了手上的力度,拇指深深扣进了你的琵琶骨周围,你觉得半边身子都几乎要被他的几根手指捏碎了,“可是看你逃跑我就不怕了,我猜得果然没错,你根本不会天女散花!”

        你疼得快要窒息,当然没有力气回答他,事实上,你已经疼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就在你觉得自己琵琶骨快要被捏断的时候,你感到孙百丈的力气忽然小了很多,你睁开眼,发现海盗正一脸恐惧地东张西望。

        你被摔在了地上,因为孙百丈暂时无暇顾到你。你已经知道他紧张的原因了,只要竖起耳朵听一听,就会发现,整栋楼里都回荡着一种你极其熟悉的哀婉叫声,就是昨天老井里传出的那一种。

        你有点想笑,两块太湖石没能堵住那个东西,其实你并不怎么惊讶,你只是想不明白,那个东西怎么就跟着你们跑进来了呢。

        孙百丈显然也被勾起了恐惧,他向后倒退了一步,然后拔腿就跑,把刚站起身的你撞到在地。

        当你晕头转向地再次站起来时,已经看不见那个海盗头子了。古怪的喘息和沉重的脚步声透过你四面的墙壁传过来,你听不出哪些是孙百丈的。

        你并没有跑,因为你觉得在迷宫里飞奔和呆在原地被那东西撞见的几率是一样的。所以当孙百丈与所谓的恶犬在小楼内没头没脑地瞎突乱闯的时候,你只是跌坐在地上战战发抖,仿佛是等待优胜者拿走的奖品。

        你强迫自己放慢呼吸闭上眼睛,想要分辨出声音是从哪个方向传过来的。但是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那些声音一定是在迷宫里四处折返传递的时候失真了,现在从你这里听起来,就像是有一群野马绕着你在墙后飞跑。

        约莫过了大约两柱香的功夫,孙百丈忽然又出现在你面前。你第一眼几乎没能认出他,他的脸色青得像是覆满青苔的水渠,头发蓬乱地竖着,有那么一瞬间,你认为你看到了海盗头子一直隐藏很好的白发。

        “这里,这里,”他颤着声音对你说,语气里除了恐惧竟然还透着苍老,“这里是不是还有别的人?”

        “是不是一个中年女人,特别瘦,脸特别白,眼睛细得像是画上去的?”

        孙百丈听了你的话连连点头,于是你确定了刚才在门外看到的夫人并非错觉,或多或少,她果然被困在了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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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27 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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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1-1-7 08:00:4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第十八节【雨夜惊魂(中)】

        “你看到那东西了吗?”你问孙百丈,“井里那东西?”

        他摇摇头,“那儿一个侧影,没看到我,我偷偷溜回来了。”谁能想到,这杀人不眨眼的汉子竟然说话里带上了哭腔。他刚才究竟看到了什么东西,你一点都不想知道。

        “好,”你柔声地出言安抚,不知道的人看到这一幕还以为你们是莫逆之交,其实你只是害怕他崩溃之后号啕大哭,不管楼里面现在有什么人,你都不想把它们召过来,“你听我说……孙爷,孙爷!看着我!”你强行扳过他的脸来对着你,“我们现在,悄悄地按原路返回去,慢慢走,悄悄走,你走在前面,好吗?”孙百丈抽噎地点点头,他魁梧的身子抖得好似是筛糠。但是忽然之间,他像是回光返照,兀地又生起了一股狠劲:“凭什么我走前面?你走前面!”他的眼神就像两条毒蛇咬在你脸上,你的面颊竟然有点隐隐幻痛。

        “听见没有?你走前面!”他拧眉瞪目,咧开的嘴角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你以为他又动了杀你的念头,但是现在你明白了,他只是在害怕。

        你顺从地走在前面开路,黑洞洞的回廊只比伸手不见五指好上一点点。你有了一种错觉,好像回廊那头的黑暗正摇曳着向你这边生长过来。然而你只能硬着头皮向前,这一切就像是井口那一幕的重演,你知道前方只要一有风吹草动,身后的海盗就会一脚将你踹过去,好给他自己留下逃生时间。

        你走过了两条回廊,下了一段楼梯,然后你停下了。这座楼里的每一处看上去都似曾相识,你甚至都没法判断刚才经过了哪里。你也不知道现在你们身处几楼,方位如何,你的空间感已经四分五裂,这里诡异莫测的结构把整栋楼的空间抽象成了一系列密码似的简单指示:上楼,下楼,向右,向左,第一个转角,最后一扇门。你知道你们一定是在某个范围里转圈,然而遗憾的是明明有很多地方你感到熟悉,却又说不清它们是在那里看到的。

        “鬼打墙?”你心中跳出这么一个词,然后你自己都笑了。这个词放在这里,有种一言难尽的滑稽感。

        你叹了口气,开始考虑是不是要沿途做一些标记。就在这个时候,你听到了黑影中磨牙似的“咔嚓”声。

        你屏住了呼吸,目光像一对钩子一样紧紧勾入黑暗里。你心里向满天神佛祷祝,如果你没有看到它,说不定它也看不到你。在之后的很短一段时间里,你极力让自己不发出任何声响,强烈的恐惧让你忘了身后孙百丈的存在,而你不该忘的。

        海盗毫无预兆地发出一声尖叫,声音足以震断朽坏的木梁,他果然朝你踢了一脚,但是没吃上力,自己反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黑暗中的咔嚓声戛然而止,而在距离更远一点的地方,传来了有规律的敲击地板的声音。这声音太真实了,绝不是你的错觉,此刻恶犬的背后,有一个东西正僵跳着朝你们这边过来。

        你不知道自己身后的回廊会通向何处,反正不会是通向外面。但是此刻已经没有其它路可选,你咬紧牙关,不知为什么,之后的一两个呼吸的时间,在你看来特别漫长。

        你感到自己就像是被驱赶到悬崖边的山羊,身前是追兵,身后是万丈深渊,你只能沿着悬崖边缘奔跑,每一步都在跟粉身碎骨的命运擦肩而过。

        海沙大师和周问鹤都说你想死,真是笑话!你怕死得不得了!你只是喜欢朝着死亡的边界游荡,就像扑火的飞蛾,飞蛾从来不是不怕火,它们只是没法管住自己。

        不知为什么,这一刻你脑海中浮现出了你所跟随第一个大哥的脸。他被小弟们吹捧成一身是胆的豪士,但是当不良人拿铁链把他锁住的时候,他哭成了一滩泥。

        这世界上没有人是真不怕的,恐惧从来都不可耻。你深吸一口气,扭过头朝小楼深处未知的黑暗中冲去。

        月亮已经偏西,只剩下最后几束微弱的银光从窗口洒入。给迷宫投下了更多的阴影,映入你眼中的每一样东西都仿佛会向你扑过来。

        忽然你被一股巨力重重地撞到一边,孙霄汉魁梧的身躯已经跑到了你前面。现在你成了落在后面的那一个,你与那些东西之间没有缓冲了,你仿佛感到有一只只冒着寒气的手向你伸来,与你的后背只差毫厘间隙。你觉得你从出生以来从没有跑这么快过,然而,还是快不过前面的壮汉。你眼睁睁看着你们之间的距离在越拉越大,却束手无策,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不是努力就能够弥补的,这个道理你很小时候就明白,他是南海海盗四当家,而你只是一个无名小卒。

        前方的孙百丈忽然跪了下来,你也几乎做了同样的事。命运真是件冷酷而又滑稽的东西,你们怎么能够想到,这条长廊会笔直地通向一堵墙呢。

        孙百丈用家乡话喊了一句什么,你猜他可能说的是“完啦!”,你几步冲到他身边,焦急地四下摸索,结果惊喜地发现墙角阴影处还藏着一扇木门。

        你闭上眼睛默祷,木门后面可别是另一堵墙,然后你一把把木门拉开。当看到门后面是一间壁橱时,你激动得简直要热泪盈眶,你一闪身躲进小屋,未等你把孙百丈关在门外,他也鼓起蛮力挤了进来。

        这里的空间太小了,你们相互紧挨着,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门勉强是关上了,你也不知道从外面能不能看出来,你感觉自己像是躺在了一块砧板上,这扇门就是系着你性命的悬丝。

        几个呼吸后,杂乱的脚步声出现在门外,你还听见了粗重的喘息声。这还真像是一条狗会发出的声响。规律的僵跳声也由远及近,到达门前时戛然而止。

        你双腿打着颤,望向面前门板的眼神无比虔诚,它现在是你灵魂的全部寄托了。那些东西与你就是一门之隔,你必须咬紧牙关才能让喉咙不发出哽咽的声音。

        然而奇迹并没有出现,漫长的几个呼吸后,木门忽然被重重撞击了一下,之后又是连续两下。你跟孙百丈像是妇人一样发出惊骇的尖叫,慌乱中用手死命撑住门板,你绝望地意识到你们已经成了瓮中之鳖,什么抵抗都做不了,这扇门板在撞击之下简直就是纸糊的一样。

        孙百丈还在尖叫,声调越来越高,你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那一刻的你成了一只大脑空白的尖叫动物,除了撕心裂肺地表达着恐惧与无助,你什么都做不了。

        三次撞击后,木门出现了一条裂缝,之后第四次撞击让裂缝扩张横跨整块门板。你知道时间快到了,开始更加肆无忌惮的尖叫,因为恐惧而扭曲的脸上涕泪横流,双腿软到几乎承受不住身体的重量。

        门板上的裂隙分出好几道岔子,距离它粉身碎骨只剩下最后一撞了,孙百丈的双手疯狂地在门板上摸索,他不知道应该去堵门上哪一块地方,也就在这时,最后那一撞如期而至。

        木门碎成了十多块碎片向你飞了过来,你绝望地闭上眼睛,希望在临死前保住最后一丝少得可怜的心智。

        两个呼吸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发生,你睁开眼睛,发现门外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你又转过头,身边也不见孙百丈,这里只有你一个,但是你不再恐惧了。围绕着你的一切都那么平和,那么安静,充满了你所熟悉的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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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7 08:01: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第十九节【雨夜惊魂(下)】

        你略显迟疑地迈步跨出柜橱,外面此时也完全浸透在灰色里,如同蒙上了一层烟纱。踏上长廊让你心有余悸,你感觉这个地方对你的恶意仍然没有消散。但你的理智告诉你你现在是安全的,那些阴暗拐角中潜伏的东西再也没法伤害到你了。你像童年时候一样游荡在小楼里——现在它对你而言只是一栋小楼,虽然构造古怪阴森,但是绝对没有危险。

        你任然需要寻找出口,久留在此是万万不可的。你催促自己穿过阴影密布的楼道,打开一扇扇门,走进一个个房间,沿着楼梯上去又下来,搜寻任何可能与出口有关的线索。这里大部分房间建造得都很仓促,你能看到暴露在外的榫头,还有随意丢弃的木料,工人们建造这里时几乎是处在一种慌不择路的状态。你在一条通道尽头找到一堵草草砌成的土墙,土墙前摆着一张积满灰尘的供桌,桌上香烛早已燃尽,供品也在天长日久中与土灰混成一团。这里或许就是封夫人毙命之处,你可以想象守翁老太爷抬出发妻尸体时候的情景:佣人们马马虎虎垒起土墙,设好供桌后就落荒而逃了,从此再也没有人回来收拾过。

        你又另选了一条岔路,这条路把你送到一扇关不上的窗户旁。从窗口望出去只能看到灰暗的混沌,如同有一团飘忽不定的雾气堵在窗前。你觉得很有趣,之前从下面往上看的时候,你很肯定小楼的这一部分绝对没有窗户,你是在通过一扇不存在的窗户往外看吗?

        逼仄的土木空间就像是一个看不到尽头的棺材,你的脑海中勾勒出你和那个面色苍白的中年女人互不相见中穿身而过的情景,一想到那个女人,你又不自觉地浑身发冷,有好几回你转过头疑神疑鬼地回望身后,只是看到空荡荡的灰色楼道。不止一次,你听到周围响起怪异的声音,但是你循声望去,迎接你的只有千篇一律的静止画面,阴暗的楼道就像是被灰帐滤过一样单调而贫乏。你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去在意那些声音,因为如果继续想象声音的来源,你会把自己逼疯的。

        就这样你在小楼里走了好几柱香的时间,当你最终看到出口处的小门时,反倒有点不敢相信了。

        你推开门走到野外,暴雨一定还没有停下,因为你四周的一切看起来都透着一股朦胧。不过你自己却没有淋到一滴雨,这场雨跟你显然处在两个世界里。

        你快步走向昨晚大家集合的厅堂,现在是不是已经过了亥正了?在灰色世界里你无法估算时间。你跑过了树林,跑过了湖心岛,跑过了那座让你不自在的家庙,现在它们都被隔绝在灰蒙蒙的纱帐之外,你感觉它们是如此不真实,就好像有一个柔软的外壳把你层层包裹了起来。

        你仿佛又回到了童年,那段躲在避难所里无忧无虑的日子。你的脚步越来越轻松,甚至还想在寂静的灰色世界里高唱几句。

        但是就在这时,你眼角余光扫到了那个人,惊骇欲绝之下你不假思索地匍匐在地。那是一个佝偻着的背影,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拿着僧磬,你听不到敲磬声,一定是在灰色世界里被过滤掉了。

        那个背影似乎没有看见你,他只是缓慢地向前走,像是完全没有知觉。眼前这个背影和你昨天相见时候判若两人,此刻你感觉不到他任何的活人气息,就像是一具蹒跚的僵尸,每走一步,他身躯都会晃一晃,带着一种阴森的滑稽感。他手中的提灯散发出惨白的阴冷寒光,让他整个人在灰色的天地里看上去摇曳不定。你心中发出尖啸,这不是人,这绝对不是人,只有阴曹地府中出来的东西才会是这个样子走路。

        那个背影忽然停下了脚步,然后缓缓转身面朝你的方向。刹那间你只觉得心上一紧,急忙把头深深埋进了草丛里。你不知道你的后背是不是已经暴露在外了,你也不敢抬头看一眼那人影是否正走过来。灰色的世界忽然不再安全,你又想起了儿时看见的那个双眼深陷的老人,他仿佛就在你的面前,叨念着那句你儿时并没有理解的话,现在你终于把这句话回忆起来了:“大火,大火,救……经文。”

        你在草丛中瑟瑟发抖了一柱香的时间,才再次鼓足勇气抬起头。那个佝偻的人影已经走远了,只剩下了一个小点。但是这个小点,却消失不掉,它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却始终在那里。

        你慢慢挪动身体,开始往后爬,但是爬出几步后,你身子一歪,便翻了下去。

        寒冷的水流把你包围,真实世界像成千上万把尖刀插进你的感官里。你在水中扑腾了几下,终于浮上水面。无数的雨点砸在你的头面上,几乎砸得你无法呼吸,有那么一瞬你就像初生婴儿一样的无所适从。灰色的世界退尽了,冰冷彻骨的现实世界像潮水一样将你灭顶淹没。

        当你终于爬上岸上后,你第一个反应是搜寻苦沙大师,但是雨点打得你睁不开眼睛,你只能寄希望于那和尚已经走远了。

        你飞也似地穿过几栋建筑,跑入了昨晚吃饭的厅堂。厅堂里依旧亮着灯,但是出乎你意料,只有贝珠一个人呆在里面。她冷冷看了你一眼,就端着汤饼继续狼吞虎咽起来。自从你在井口扔下孙百丈之后,她就连在你面前装秀气的兴趣都没有了。

        “其他人呢?”你问。

        “还能去哪儿,都睡了呗。”她翻着白眼回答。

        你明白过来,他们一定是没有发现封守翁的恶犬卷土重来,所以各自回了房间,只有这个贝珠姑娘夜半腹中饥饿才跑到这里使唤佣人给她下饼。说实话,你并不怎么为恶犬担心,毕竟吃下孙头领,它今晚应该不会再伤人了。

        贝珠见你落汤鸡似的样子,竟然也有点于心不忍,她掏出一方帛帕递到你面前:“擦一擦吧。”

        虽然你知道,贝珠只是想做个便宜人情,但你还是有一些感动,虽然这个女人势利到极点,但她并没有害过人,话说回来,这几天里你们又何曾给过她好脸色。

        你接过帛帕随意抹了一把脸,贝珠则继续往嘴里划拉她的汤饼。早先敷的胭脂随着汗水一层层剥落,露出里面那个憔悴的半老女人,如果说她年轻时候还可以强扮出一点风情,那么现在,她完全只是一个女人的空壳了。你看着她狼餐虎食的滑稽样子,心想这眼前副光景可能会永远印在你的脑子里。

        你猜得没错,今晚贝珠吃饭的样子确实永远印进了你的脑子,因为这是她在世上吃的最后一顿饭。

        在你胡思乱想的时候,发生了另一件你不知道的事,事发的地点就在“青泥小筑”,当事者是三个魂不守舍的铜面人。

        “你们听说了吗?”地先生焦急地问,“他们在山洞里找到了什么!”

        “冷静一点,”天先生不耐烦地打断他,这个年轻人的急躁只会让他们三人更加茫然无措,“我们听说了,那个山洞里被撕烂的一定就是黄先生。”

        “我们中有一个人还没到就死了!你们怎么还能冷静下来?”

        “他自己不当心撞到猴子了,这有什么奇怪的?”玄先生语气里带着嘲讽。

        “那么那个土夫子呢?我们当时都确定过他是死透了的!”

        “这世界上有些假死确实跟真死无异,很难看出来。张谬本是地鼠门人,那种门派,下三滥的能耐多着呢。”老者为了安抚年轻人,提出了他自己都不相信的解释。

        “行行好吧天先生,呼吸能伪装,难道心跳也能伪装?张谬肯定已经死了,那个人肯定不是张谬!否则,他为什么回来后都不提我们的事?他难道连怎么死的都忘记了?”

        就在地先生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时,玄先生忽然站起身径直往门外走。

        “去哪儿?”天先生问。

        “找张谬。”话音未落,玄先生已经推门而出。

        天地二人在屋中愣了半晌,他们不知道该不该把这句话当真。过了许久,年轻人才凑到老者耳边:“长老,玄先生问题太大了。”天先生默不作声,事实上这两个人,他都不相信。虽然他确实在六羊村调查大赟时跟建州刺史励方天有过接触,但他完全不记得励刺史身边有一个叫萧万全的人。而且励刺史怎么就突然蒙召了,一点消息都没透露过,这都太不正常了。

        年迈的天先生忽然有了力不从心之感,虽然他为深渊奉献了一辈子,但是他至今任然不知道这个教派是怎么运转的,甚至,他都不能确定有没有这么一个宗教。

        “深渊在地下也在地上,深渊在海中也在天上,深渊在亘古之前也在群星之末。”他喃喃念着早已烂熟于心的祷文,他没想到有一天这些字句对他而言会变得如此陌生,如此难以揣摩,“深渊无处不在……无时不在……”

        深渊教派是个松散到无迹可寻的组织。教内所有的人都是用假身份单对单联系,联系一旦中断,很有可能再也见不到对方。天先生觉得自己一辈子都生活在一个迷雾重重的大房间里面,有一个他看不见的人在安排着他的一切,那个人告诉他他应该吃饭,然后把碗筷塞进他的手里,告诉他他应该写字,然后引着他握笔的手在纸上涂鸦,绝大部分时候,他都不知道自己最后写了些什么,因为那个人所引来的笔绝不只他一支。虽然他被称为长老,但是他没有固定的手下,也从没见过所谓“上层”,他不止一次怀疑过,这个组织到底有没有固定的上层。

        那个掌握一切的人,难道就是“淹僧”吗?他不知道,就像他不知道在他们入驻之前,他的教团是如何在山庄里虚构出染病的贾老板这么一个人物,好空出一座“青泥小筑”供他们使用的。也许所有的佣人都是深渊信徒,也许就连客人中都藏着他们的耳目。

        交给他的任务只是“找出不速之客”这么一句不清不楚的话,他现在怀疑那个不速之客或许根本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自己只是被扔进山庄,成了众多相互牵制的线头中微不足道的一根。

        也许真的只有“淹僧”能知道究竟发生了些什么,虽然很多人认为它的存在只是一个迷信,但是天先生通过这些年来的小心观察,似乎找到了“淹僧”存在的证据,他打听到了一个名字,这个名字有什么意义他一点也猜不出,但是目前,他也只有这个名字了。

        这个名字是竹老板,他打算从这个名字查起。

        小红禅师在入睡前最后看了一眼窗外,那个盛装孩童还藏身在几丈开外的廊檐下,借着夜色沉默地注视着自己。和尚露出鄙夷之色,但也没怎么担心,他知道对方不敢进来。禅师从怀里拿出念珠,又仔细地擦拭了一遍,“就快结束了。”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念珠上的红脸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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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7 08:01: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第二十节【关于贝珠的一切】

        下面我要来跟你说说贝珠,没错,你从来都没有机会好好了解过她。即使赔上性命,这个女人在整个故事中的地位依旧轻如鸿毛,所以我才会特意为她留出一节,这可能是她用自己千疮百孔的一生,换来的唯一酬劳。

        贝珠的一生都在讨好着男人,就像病狗千方百计争夺着同类啃剩的骨头。对于姐妹们轻蔑的目光,她总是嗤之以鼻。小时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就明白自己并没有清高的本钱。

        二十五岁那年贝珠曾委身于一个男人,虽然到了这个年纪,她已经明白了自己周围的男人大致会是个什么样子,但她还是期望这一个能是例外,当时她一心想的是把自己嫁出去,她已经踩在青春的末梢上了,她没有时间蹉跎了。

        然而命运对她一如既往地残酷,这个男人当然不会跟其他人不一样。男人逃走后,她只能瞒着同门姐妹,跑去一个苗疆巫医那里打掉孩子,从那时起,她的生活就不剩什么盼头了。

        孩子被拿出来后,苗疆人让助手把它赶紧处理掉。但虚弱的贝珠还是刚好睁开眼睛,看到了打下来的骨肉,它的五官因为尚未长开而拧在一起,苍白的四肢软得像是用面捏出来的一样。虽然只看到了一眼,但是那团白色的肉疙瘩已经深深烙在了贝珠心里,它看上去非常非常可怜,就像她自己一样。那一刻贝珠忽然有了一种不可解释的负罪感,之后的每一天她都被困在一个疑问里:她是个凶手吗?

        内疚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你可以把责任归到别人头上,也可以给自己找出几十条借口,辩护的理由说得头头是道,每一条你都觉得有理有据。但是内疚就在那里,像是你心中的一块污渍,它不会阻碍你做任何事,但它也不会消失,它甚至跟你是不是真正做错都没有关系。贝珠从来没有想念过她的孩子,但问题是,她也从来没有忘掉过。

        说来有些不可思议,贝珠后来很轻易就把那个毁了她一生的男人忘了。她只依稀记得那人有些木讷,很容易脸红,自称是一个什么使者,她甚至记不起他的名字,仿佛这个曾经让她想要托付一生的男人,忽然就变得无足轻重起来。接下来的日子里,贝珠老得很快,像是一只气毬迅速地干瘪下去。雪上加霜的是,她那种对男人变本加厉的巴结让她显得更加不堪入目。二十五岁之后的贝珠再也没有认真打算过自己的未来,毕竟现在这个样子,能够混过每一天就已经要她竭尽全力了。

        有些人相信临死前他们会看到自己的一生,但是贝珠的死降临得很快,她没有那个时间,另外,她的一生也没有什么值得回顾之处。即使到最后,她任然没有弄清楚自己是好人还是坏人。也许你看不出来,她至始至终都是个弱者,当她的那些姐妹对她露出鄙夷的神色时,她并不是真的不在乎,她只是强迫自己不去看,她并不强大,她只是麻木。每个人最后都会找到一个方法与自己和解,贝珠的方法,是与另一个自己永不相见。“也许,下辈子应该换个轻松点的活法。”她脑海中最后闪过这个念头,然后她就死了。

        贝珠的尸体是第二天一早被发现的,她伏在回廊外的烂泥里,身首异处,大部分的血迹都已经被雨水冲走,剩下的一些则和泥浆混在了一起。

        你远远站在长廊里,看着佣人们像搬货物一样把那个昨天还在吃汤饼的女人抬出来,忽然之间,你觉得很愤怒,觉得很不公平。

        雨在今天早晨又一次例行公事般地停下了,你,张谬还有小红禅师都站得足够远,确保确保鞋子不会粘上污泥。让你意外的是钱掌柜也来了,看他轻松的表情,钱安乐的身体状况一定大有改观。老钱现在的样子像是个人畜无害的老好人,他与大家保持着距离,谨慎地不让自己卷进任何事里。当看到贝珠的尸体时,他客套地表达了一下惋惜,然后就默不作声地立在一旁,静候着与众人一同离开。

        孙百丈没有来,也没有人提起他。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他的下落,而且你也知道,除非有人壮起胆子走进那排小楼,否则他的尸体可能要永远烂在里面了。

        所有在场的人中,只有周问鹤走到贝珠尸体旁,他帮忙把尸体抬出来,还对着贝珠念了一段《太乙往生咒》。你们远远看着他的行为,心怀嫉恨地咒骂道人虚伪。

        当周问鹤回到众人身边时,小红禅师淡然问:“道长有什么高见?”

        “贝珠姑娘似乎是在回自己房间的路上遭人暗算,但是,她为什么大晚上的还在外面?”

        “她去吃东西了。”你把昨晚遇上贝珠的事说了一遍,言语中尽量把自己说成个与此没有关系的局外人。

        “回廊里面留下了带泥的足印,从码头处一直延伸到贝珠姑娘尸体旁。”道人一面说一面用布巾擦拭着双手,“我估计,凶手是在渡口看见了贝珠——因为回廊里只有一串泥足印,贝姑娘珠当时应该是站在回廊里的干处——然后凶手从渡口冲入回廊,贝珠可能向反方向跑了几步,但最终还是被凶手追上。凶手只拍了一掌,不但拍下了贝珠姑娘的头颅,还把她的尸体拍到了回廊外的泥泞中。”

        “那凶手为什么要杀她。”你问。

        “她一个弱女子,不像是会在此处结仇的样子,看来最大的可能,是她在渡口附近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周问鹤说。

        “不该看的东西?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你又问。

        “贫道也想不出,但是进入山庄这几天,总觉得有人在监视自己。诸位没有感觉到吗?”

        “但是昨晚雨那么大,回廊距离渡口也有一段距离,她能看到什么?”小红禅师的样子颇不以为然,与其说他是不同意道人的推断,不如说,他对这整件事都没多少兴趣。

        张谬忽然开口:“可不可以对比一下凶手留下的足印?”话未说完他自己就先泄气了,这些人本来就各怀鬼胎,谁会同意别人来查自己的足印呢?而周问鹤的回答终结了他最后的希望:“泥足印太模糊了,不可能拿来对比。”

        众人陷入了沉默,钱掌柜有些焦急地等待着第一个动身离开的人。过不多时,佣人们抬着尸体从他们面前走过,周问鹤忽然叫住了他们:“且慢。”然后道人揭开草席,在众人嫌恶的目光中捧起贝珠的头颅:“她的头发……有点不对。”

        道人没有说错,你刚才也注意到死者的发际严重歪到一边。但是你以为死人总是与活人看上去不同,所以并没有放在心上。

        周问鹤小心地拨弄了两下贝珠额前的碎发,露出头发后面那双凸出的眼睛。你心里有点恼怒,认为道人不该如此对待死者,当事情与自己无关时,你总能表现得更高尚一点。

        周问鹤又检查了一下人头上的鬓角,然后抓着发髻将头发整把提了起来。

        包括周问鹤在内,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你也被眼前所见弄得目瞠目结舌。假发被揭去后,贝珠的头颅上只留下了几根稀疏泛黄的碎发,就像是裹了一团微微起毛的毡子,现在这颗人头看上去,简直就像是属于一个老妇人。

        “这……”张谬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只能转过头去,不看道人手中这副凄惨光景。

        “我想,这就是她来此的原因,这就是她要治的病。”道人的语气中的平静只有亲眼看过世间残酷的人才能理解。他将假发盖回人头上,又小心翼翼地调整好。但是不管他如何用心,贝珠的人头依然是那么狼狈,那么哀楚,这女人的不幸,又岂是一团假青丝能够遮掩的呢?

        “她来这儿……就是为了……治脱发?”如果不是气氛凝重,钱掌柜就要直接笑出来了,他万万没想到有人来这里的原因会这么滑稽。

        “阿弥陀佛,”小红禅师唱了个佛号双手合十,“贝珠以色侍人,失去头发就是夺了她的生路。你觉得可笑的事,对她却是灭顶之灾。”说罢他也不再看其他众人,拂袖扬长而去。

        钱掌柜知道自己失言冲撞了大师,只觉得十分没趣。张谬笑嘻嘻地过来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自从这个地鼠门人帮忙救回钱掌柜的儿子,他们俩就成了好朋友。

        转眼间,这里似乎没人再关心贝珠的命运,周问鹤把人头放回草席,让佣人带下去清洗,贝珠的一生,就以这个众人眼中笑话的形式落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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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8 07:50:50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一节【天伦地狱】

        在中午之前,有两件事如预料之中的发生了。第一,山里又毫无悬念地下起了雨,第二,佣人们又在山门外扔了一只鸡。

        那只鸡并不像它的前任那么安分,你看着它在雨中疯狂地抽着腿,仿佛还惦记要站起来。然后你又看到了那个五六岁的小孩,他像第一次那样穿着盛装,低头垂首站在拼死挣扎的鸡旁,神态中带着怜悯。

        接着那孩子看到了你,你以为他又会凭空消失,但是这一次他并没有。他像是怕生,低下头飞快跑过来,从你身边挤入山门。你一把抓住那细枝般的手臂,手感告诉你,他身上穿的确实是上好的绸缎。你仔细打量了一下他,发现他上次腰间挂的布囊不见了。孩子做了一下挣脱的尝试,但是动作不算激烈,看来他并不十分抗拒你。

        “你是谁家的孩子?”你柔声问。那孩子皮肤很白皙,样貌也很讨人喜欢,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公子。他显然不太习惯与陌生人交谈,有些羞涩地把视线转到别处。

        “你叫什么名字?”你又问。

        “毕轩。”那孩子的回答声如蚊蚋。

        “你父母是谁?”

        小孩摇了摇头拒绝回答,但是有一点你可以肯定,他绝不可能是南洋小鬼。

        小孩忽然抬起头,郑重地对你说:“小心铜面人,他们在看着你。”看得出,他是鼓起了很大勇气才说出这句话。

        话说完,他就甩开你的手,冒雨跑进了旁边的矮楼,你看到一个面色木讷的中年女佣人站在矮楼里,无言地看着你们。小孩跑到女佣身边牵住了她的手,最后再看了你一眼,才顺从地被女佣带走了。

        今天的朝食,还是按照封亭岳信中的要求,所有人坐在一起用餐。只是如今桌上,只剩下了小红禅师,周问鹤,张谬和你四个人,连钱掌柜也回房照顾他儿子去了。偌大的饭桌看起来冷冷清清,更是没有一点合乐融融在里面。

        “钱公子怎么样了?”你问道人。

        “醒来过两次,但是身子太弱了,时间都不长。”道人悠悠回答,“我给他开了些温养的药,过几天身子就能缓过来。”

        “药是哪儿来的?”你话一出口,周问鹤就笑了起来,仿佛你问得十分有趣:“这座山庄里可满满全是药。”

        道人说得没错,吃完饭后,他带你与张谬找到了满满一库的药材。

        “封树坤的族侄封元希曾经在山庄做过管家。有一天早晨他推开房门,看到一只大老鼠带着十几只小老鼠正在门外对着他拱爪作揖,封元希大感恶心,不久之后就暴病而亡。他的房间后来就成了药库。”周问鹤说着把你们让进库房,强烈的异味几乎呛得你流下眼泪。

        “这里是药库?”你恼怒地捂住嘴,“我还以为这里是什么寺庙。”你有这种猜测一点也不奇怪,因为这里的入口两侧,各摆着一尊半身的土坯像,房间当中,还立着一个金刚怒目的大神。

        “最后一个出入这里的家主特别迷信而已。”道人漫不经心地回答。

        “是谁?”你问。

        “是封家大老太爷封守节。”道人又指了指土坯像前的两个泥坛,“这里面装的,就是害死封家几位奶奶的药。”

        当封守节因为丧子之痛的打击卧床不起时,所有人都以为他完了。那位主持下葬事宜的胡僧后来又回到山庄,专程为老太爷带来了各种西域的神药,短短十来天时间,山庄里刺鼻的药渣几乎堆成了山。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在灌下了不知多少汤药后,老太爷的性命竟真的被救回来了。

        调理好了身体,封守节的心中就只剩下了求子这一个念头了。那个时候,他已经成了药物的疯狂信徒,胡僧走后,他手中多出了一张奇怪的方子,没人知道这方子是胡僧留下的,还是老爷自己搜刮来的,就结果而言,反正区别都不大,那时的老太爷年纪已经很大了,面对这副衰老的身体,他只能靠加倍吃药来补救。

        “你真应该看看守节老太爷那时气血冲顶的样子,”道人嘿嘿笑着指了指屋中怒目圆睁的神像,“那双血红的眼睛瞪得就跟他差不多。”

        需要吃药的不仅仅是封守节,他还为新续弦的夫人准备了另外一份药方,剂量甚至比他的还大。他的续弦没过一个月就被折磨死了,第一个妾的身体好上许多,她坚持了七十天。

        “下葬的人说两位夫人的身子彻底被那些药淘干净了,从里到外散发的异味就像是被药材泡了好几个月。”周问鹤打开一个木柜,从里面熟练地抓出几把干叶子,你早就听说,纯阳道士都是半个郎中,现在看来,这话还是说得太过谦虚。

        封守节的兽行还在变本加厉,打发死者的家属只用了几十吊钱,甚至没让他亲自出面,对那时候的封家老爷来说,夫人不过是与药材一样的大规模消耗品。他时常会在“合乐山庄”的牌匾前驻足良久,脸上写满一个老人对于天伦之乐的期盼。有时候,他还会喃喃自语,一个拜访过他家的客人后来回忆,他说的似乎是:“来吧,来吧,我找到治病的药方了。”

        他又纳了一房妾,一切又从头开始,山庄里到处都飘着怪异的药材味。当又一个姑娘成为薄材中的一捧渣滓时,那些积累在封守节体内的药物终于开始反噬。

        “我不知道封守节在床上,能不能听到山庄易主后夜夜笙歌的欢声笑语,我希望他听得清清楚楚。”道人说着已经把药材包好,“走吧,去给钱公子送药去。”

        “道长,你刚才说封守节是最后一个出入这里的家主……难道封守翁就从来不造访这里吗?”

        “封守翁有他自己那一套南洋的保身法子,对于岐黄医理素无兴趣,至于亭岳少爷……他很少回山庄,即使回来,也从不踏足这里。现在山庄已经有了别的库房,除非用到特别冷门的药材,否则没人愿意来这里,常年呆在这里的,只有一个老管事。”

        “等一下,道长说封家二老太爷对这里没兴趣?”你把手中的东西拿到周问鹤面前,“可是这东西,明显是来自南洋的吧。”

        你手里的是一个不起眼布囊,装满了散发特殊腥臭味的丸香。它刚才就被人随意留在柜子上,如果不是它的花纹像极了你房中的墙饰,你绝对不会注意到它。

        周问鹤接过布囊端详半晌,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这丸香工艺确实是来自南洋,但上面只积了少许灰,显然不会是封守翁放进来的。”

        “我见过这个布囊,”你喃喃说。

        “哦?在哪儿?”

        你没有回答道人的问话,反而跨出房门走到候在外面的老管事面前。

        “尊管,”你朝那冷漠的老人拱了拱手,“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毕轩的孩子?他现在何处?我有话问他。”

        天先生抬起眼皮木讷地看着你,他说话的声音像是朽木被寸寸折裂:“相公一定是在开玩笑,毕轩少爷已经死了快两个月了。”

        小红禅师坐在一片狼藉的房内,刚才他已经把所有的恐惧与愤怒发泄出来了,但依然没办法让自己平静下来。他伸手在怀中摸了摸,那股空虚让他心脏突突直跳,红珠子不在怀里,他把他的宝贝念珠弄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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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27 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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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8 07:51:08 | 显示全部楼层
    附录:封家世系谱

        (写在前面的话)

        我不得不承认,让我把我所知道的事全部写出来,实在是一件叫人头疼的差事。因为我所掌握的内容大多是一些独立而散乱的碎片,能够拼凑成型的部分少之又少。虽然有一些隐约可循的脉络,然而我心里清楚,无论我从哪一条脉络开始讲述我的故事,必然会遗漏其它脉络上的重要内容。我曾经就此事发表过一篇论文,但是论文的后半部分完全陷入了这种碎片的怪圈里,以至于最初的论点最后竟然难产于胶着之中。(见《中国论文期刊2003-5-102451》)

        以下你所看到的内容,绝大部分来源于铁鹤道人的口述,在一些明显矛盾的地方,以及故事的空白处我做了一些适度的猜测。根据当事人的意愿,也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有些人我隐去了真名。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从大唐神龙初年开始到天宝末年结束的将近六十年时间里,发生在大唐国境内的一系列古怪事件(民间一般称其为白衫郎案),至今任然没有定论,我现在也只是抱着权当一说的心态记叙此事。时下对于该事件的研究书籍早已汗牛充栋,笔者希望借由手头的资料为研究工作略尽绵薄之力。如果读者有什么关于白衫郎案的想法,可以通过背面的通讯地址找到出版社并留下联系方式。感谢在我创作过程中给予我莫大帮助的我的导师和同学们,没有你们我是绝对完不成《铁鹤书》的。

        2011-8-2

        (引子)

        许亭贤弟见字如面:

        前日得蒙贤弟垂询,关于开元初年忆盈楼的那场大火,是否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内容。事实上当日愚兄一接到贤弟来信,便立刻起了回信的念头。然而摊开信纸才发现,千头万绪,实在难以下笔。故愚兄苦思数日,以求把围绕当日忆盈楼大火而起的各种疑点理出一条清晰的脉络。

        正如贤弟所怀疑的,这起发生于丁巳年夏天的悬案确实有一些细枝末节的地方耐人寻味。一些并不充分的线索表明,此事和开元22年茅桥老店的那起骇人听闻的命案有某种间接的关联。想必贤弟也有所耳闻,那起命案的凶手一直到处决前都坚称自己是无辜的。到目前为止我们可以肯定的一点是碧娘在忆盈楼大火之后的3个月之间内依旧活着,而那场大火的废墟即使在忆盈楼改名为七秀坊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也依旧保留着。

        值得注意的是在大火之后,碧娘右臂上出现那个图案,我们最近在白姬右臂上也发现了相似的图案。针对这个怪异而有些许骇人图案,我们的前辈们在三十年前曾有过一些让人瞠目结舌的推论,这些推论都指向了一个叫崖州——我们现在称之为珠崖郡——的偏远地区。不知贤弟是否听说过以下这些名字:大赟,荒佛,蟾廷,流荼,三十年前这些名字曾一度频繁出没于隐元会年鉴的秘本之中,它们都来源于一些风评不太好,知名度也不算高的古书:散佚多年的《荒墟古卷》,语焉不详的《珈蓝诡谭》,写于人皮之上,内容首尾颠倒的五毒教《尸账》,还有那本臭名昭著的,魏晋时期妖僧罗浮所著的《异客图》。愚兄会在下一封信中详细介绍此事。

        至于贤弟所提到的广通当铺命案和时下在会内闹得沸沸扬扬的虎贲营军函,还有那鬼影重重的六羊村,以及已经永远没入西湖中的涂府大宅,愚兄并未发现它们同忆盈楼大火之间的关联,当然,不排除柳公子知道一些我们所不知道的事。听说贤弟最近私下接触过刘给给,不知道这些念头是不是他灌输给你的,愚兄觉得这个疯和尚的话还是不要尽信的好。

        愚兄会在8月左右入一次蜀,下一封信要等到在中秋之后才能送达贤弟手中,随信附上茅桥老店一案的判词和凶手林金秤的供词,还有我们从一些间接途径所搜集到的关于碧娘的资料。请代我向高徒知了问好。

        书短意长,恕不一一。

        地字贰拾壹

        第一章第一节

        天宝八载,腊月十一,夜,亥时。

        一辆乌黑的马车沿着风雨镇上唯一的一条干道缓缓驶入镇中,马车的门窗都被厚实的帘子掩得严严实实。赶车人手边仅有的一盏忽明忽暗的灯笼,将一团聊胜于无的朦胧橘黄色投在马车前方,马蹄和车轮在斑驳的石砖上磕出的咯咯声回荡在这凋敝而寂静的镇子里。

        王七是土生土长的风雨镇人,当年和他一起长大的同龄人都离开了这座毫无希望的镇子,只有他留了下来,二十年来一直苦苦维持着镇上唯一的一家客栈。此时,听到了响动的他悄悄爬下床,轻手轻脚地卸下了一块门板,谨慎地向外张望。此时马蹄和车轮的声音戛然而止,月光下马车的剪影静静矗立在破败的大街上。那原本赶车的汉子此时已从车上跳下,车厢中也跳下了两个人,三人看体型都是年轻的魁梧男子。

        王七在窗后屏住了呼吸,一双眼睛紧盯远处那三个人。借着月光他看见这三个汉子正一声不吭地从车上卸下一样东西,那动作迅速而有条不紊。转眼间那个麻袋一样的东西就已经被抛到了大街上,接着那三个人重新回到了马车上,原先驾车的汉子一抖缰绳,那匹马车又缓缓动了起来,很快那一苗橘黄色就堙没在了黑暗中。只有那团毫无生气的东西横亘在大街中央,一动不动。

        过了好半晌,王七才有勇气跨出门槛。此时月亮已经下山,他在一团漆黑中小步小步地挪到那团“麻袋”,强抑着心脏的狂跳俯下身去查看。这不是麻袋,而是一个人,一个蜷缩成一团的年轻女人。那女人的头埋在手臂下面,卷曲着身体一动不动,像是已经气绝多时。王七鼓起勇气伸出一只手轻轻碰了一下那具女尸,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必须在天亮前把这具女尸从自己客栈门前弄走。然而,就在手碰到女尸的一刹那,那具女尸猛然坐了起来。王七嘴里发出了一声如同老猫被踩到尾巴一样的嘶叫声跌倒在地上,紧接着,他听见了离自己三步开外传来了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啊————”

        这声音清晰响亮,声调却是一种诡异的平调,如同一个小孩张开嘴要妈妈喂食时候发出的声音。

        王七瘫在地上,感到自己身体从来没有抖得这么厉害过,他极力控制撑起自己半个身体,黑夜中那个女人坐在距离自己三步外的地方——只有三步,然而在这么一个黑夜中,即使是三步之外人的脸他也看不清楚。就在这时,那个“啊”的声音忽然停止了,紧接着响起了一句同样清晰响亮,而又毫无感情的话:“林金秤冤枉,林金秤冤枉,林金秤冤枉,林金秤冤枉,……”

        王七还在躺在黑暗中发着抖,浑身上下都不听使唤地抖,眼泪鼻涕已经流满了他的脸,裤裆传来一阵恶心的温暖潮湿感,他不知道他还要在这儿瘫多久,也不知道这个女人的这句话还要说多久,腊月子夜的寒冷和黑暗将他紧紧地裹在了地上……

        周问鹤原本并不是一个多嗜酒的人,然而最近他做了个决定,以后只要抽得出空来,就要灌自己两杯。因为他发现每次他一旦被灌倒,醒来之后总能遇上好事。

        周问鹤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是在前年的年头上,过了立春没多久。那次他路过洛阳,在激浪庄遇上了一个大户人家办喜事。主人家热情得有点过头了,结果后半场喜宴的情形简直可以用拷问来形容,一坛坛好酒把他折腾得天旋地转。

        等他好不容易从宿醉中醒转过来时,已然是隔天的傍晚了。他发现自己并不是身处洛阳,而是身在巴陵县的一个荒郊野店中,打开窗户向外瞧,半点有人烟迹象都看不到。店家是一个操着蹩脚汉语的南蛮子,他告诉周问鹤这家小店距离最近的市集需要走上差不多一天,而他则是一天前被送来的。店家离开后,周问鹤环顾四周,这个房间里的摆设一眼就可以看完,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桌子上很显眼地搁着一把宝剑,周问鹤只看了一眼就能够肯定,这是一把绝对可列入隐元会兵器谱的神兵。他走到桌前打算取过宝剑仔细瞧瞧,却发现宝剑下面还压着半本残破的剑谱,以及一封落款是“隐元会”的信。信的前半段全是不着边际的吹捧,极尽虚情假意之能事,而后半段则表示要把剑谱和宝剑作为给周问鹤的报答,并“感谢”他“对隐元会的无私帮助。”周问鹤埋头苦思半晌,终究是没能想起来他到底在什么时候帮助过隐元会,最后,他决定先笑纳桌上的一番美意,等以后有空了再慢慢琢磨这件事情。

        第二次碰上这种事则是在过了春分以后,那次是扬州的王家请客。真是好酒啊!一点都不上头。所以当周问鹤意识到自己喝多的时候,已经是非常严重地喝多了,多到他想停都停不下来。

        这一次他醒过来,滋味并不好受,因为他发现自己泡在了一口大酒缸之中,酒气几乎把他整个人熏透了,而酒缸外那金铁交击的声音则每一下都像一把凿子重重錾在他神经的根上。最糟糕的那段时间里他几乎相信只要稍微晃一下脑袋,脑子就会从他耳朵里流出来。等他好不容易把头探出缸外,只看见一群人正在围攻一个一袭白衣的中年男子。由于酒精关系,之后的回忆有些模糊,周问鹤自己都不确定他有没有爬出缸外去帮那个白衣男子,不过他很确定当他跟着那个名叫王遗风的白衣男子一起下山的时候围攻的人都已经死绝了。在之后的一个月时间里他们两人前往秦岭,王遗风向他保证这一路上他们一定能碰上有趣的事,他没有说谎,他们确实卷入了一件刺激又好玩的事情当中。最好玩的部分发生在青岩外的一座集镇中,老王摸着刚吃饱的肚子,打着饱嗝对眼前一班手持兵刃的人:“我就是王遗风,”然后他指了指身边一样在摸肚子的周问鹤说:“他是我表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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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8 07:51:27 | 显示全部楼层
    附录:封家世系谱

        应读者要求,紧急做了这张世系谱,因为故事已经过了一大半了,还花力气编这东西不值当,我只是把已经出现过的人随便排一下,方便大家阅读。

        【天祖】

        (随便叫什么)<——抛妻弃子引来大猴子

        ——————怀孕线——————

        【高祖】

        1没机会出场的阿大

        2没人关心的阿二<——娶了疯女人

        3封思水<——隐居修道的诱拐犯

        ——————怀孕线——————

        【曾祖】

        1封树坤<——阿二儿子,精神病虐待狂

        2(阿二儿子,我哪知道他叫什么)

        3(阿二儿子,我管他叫什么,死于心脏间歇性脱肛)

        ——————怀孕线——————

        【祖父】

        1死于非命的阿大

        2含恨而终的阿二

        3红颜薄命的阿三

        4与世长辞的阿四

        (以上四人合谋谋杀了封树坤)

        5封元希<——老鼠们都很仰慕他

        ——————怀孕线——————

        【父辈】

        封守节<——阿大儿子,重度磕药狂

        封守翁<——阿大儿子,马来西亚文化大使

        封夫人<——勤奋的建筑艺术家

        封家远房表哥<——我要知道他名字干什么,反正他被扔井里了

        ——————怀孕线——————

        【当今辈】

        封亭岳<——封守翁养子,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贾老板<——远房亲戚,病着病着就不见了

        ——————怀孕线——————

        【子辈】

        毕轩<——封亭岳养子,阳光开朗的小孩,兴趣是看死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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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8 07:51:45 | 显示全部楼层
    特别篇:新谈录四【1929年11月刊】

        各位看官大家好,不知不觉,新谈录已经做到了第四期。当初承蒙袁主编错爱,厚颜提笔开下的这个专栏,已经陪伴了大家一整个秋季,承蒙诸君不弃,鄙人王策在这里先谢过了。

        本来今天的新谈是要接在上个月之后,进一步为大家介绍海船铜钱与深渊教的关联,不过大家想必都已经知道了戚少婉小姐家里又出了奇事,有好几位读者来信向鄙人询问详情,所以鄙人临时决定在开始新谈前,先把鄙人打听到的案件近况向诸君做一下汇总报告。

        众所周知,戚少婉小姐上个月在巴黎遭到不明身份人士袭击匆匆回国,惊魂甫定之际她的表姐丁筱雅又于本月十五号早晨在外出访友的途中失踪。现在警方已经把案发地点缩小到卡德路到麦德赫斯脱路[1]之间的一小段距离,然而让人不解的是,这段路在上海绝算不上偏僻,走失时间又非深夜,一个大活人何以在繁华的马路上不知去向?工部局方面目前也没有给出合理的解释。

        更让人不解的则是丁小姐在当天十点多时打回家的一个电话。此时她已经离家超过三个小时,接电话的是丁小姐的新婚丈夫,时任福州路巡捕房华人巡长的邵伍德先生。

        根据邵先生的回忆,他太太当时情绪非常慌张,反复强调自己迷路了。邵先生试图让她平静下来,并且要她描述一下四周的情况。她说她沿着卡德路走了半个小时,四周的房子看上去都又熟悉又陌生,她向周围的行人询问,但是行人全都神色惊恐地避开她。最后,她发现路边一家无人照看的商店里面,竟然摆着一台电话,这才匆匆拿起听筒,把电话拨回家里。

        邵先生叫丁小姐认一下商店的门牌,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是整起事件种最诡异的部分,邵先生当时凭着巡捕的直觉认定事情不简单,于是他将妻子的话原封不动记在了纸上,现全文摘录如下。

        丁:“我看看,396471,65071,224527……”

        邵:“等一下,这些是门牌号吗?你看得见上面的路名吗?”

        丁:“11969……啊?不是门牌……这是密码……”

        邵:“什么?什么密码?”

        丁:“密码错了,我再看看。”

        邵:“什么……你现在是在卡德路上吗?”

        丁:“啊?是的,我在商店里。”

        邵:“哪家商店,叫什么名字?”

        丁:“你等一下,我把密码报给你……396997……”

        邵:“亲爱的,你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丁:“我,我快撑不下去了,快来……对了,这里,411683!”

        邵:“你附近能看到门牌吗?”

        丁:“就是那个,快来呀,快救我。”

        (根据邵先生的回忆,丁小姐当时情绪变得非常激动,而且还有些愤怒。接着电话那头陷入了三十多秒的沉默)

        邵:“亲爱的?”

        丁:“听不见……你的声音……太轻……。”

        之后邵先生这里就只能听见断断续续的杂音,期间偶尔能听见她妻子的只言片语,但是听语气似乎是在对另一个人说话,5分钟后,邵先生忽然听到了一声女人的尖叫,随后电话就挂断了。

        放下电话后邵伍德第一时间通知了巡捕房的朋友,他们几乎把卡德路从里到外翻了一遍,但是没有找到关于丁小姐下落的任何线索。邵伍德向英人督察承认,他的妻子最近一直热衷于调查某些已经失传的民俗,尤其对于古代的原始宗教展现出浓厚的兴趣。

        听闻丁筱雅失踪的消息,戚少婉几近崩溃。她与这位表姐素来亲密无间,戚小姐入院期间,丁小姐一直陪伴她身边。有人看到戚少婉闯入邵伍德在福州路的办公室,声称是自己害了表姐,正是因为她在养病期间向丁小姐透露了太多的秘密,才让这位表姐被不应当有的好奇心拖入悲剧。最后,心烦意乱的邵先生不得不叫来手下强行赶走了戚小姐,而丁小姐的失踪案,直到今天任然没有进展。

        许多上海本地人都相信,丁小姐去了另一个世界,公共租界里一直有一个传说,说某条弄堂里有一台无人照看的电话会不定时响铃,接了之后就会被带走。这个传说几乎与公共租界的历史一样悠久,它的诞生可能是缘于前清的人们对于电话这种新生事物的恐惧。

        戚少婉小姐后来不顾她丈夫反对,在申报上发表了一份颠三倒四毫无逻辑的声明,声明中,她谴责了一个以“深渊”为朝拜对象的组织,似乎他们让她卷入了一场绵延无尽的战争之中。她在申明里极其露骨地暗示,那些深渊信徒为了召回他们的偶像,正在筹备一场对于某些不朽之物的疯狂猎杀。最后,戚小姐的丈夫忍无可忍,强行把她带回了海宁,鄙人在伊离沪之前曾与伊做过短暂的交谈。她当时情绪仍然很不稳定,试图让我相信地球上某个角落里,有一个不知名的古老存在正诱使人类制造出一种足以杀死百万人的武器[1]。

        毫无疑问,戚少婉所说的内容绝大部分只能归因于她遭受失亲打击后产生的臆想,不过“深渊”这个宗教却是真实存在的。五代秀才唐宗楚曾在他的《烛行录》中把深渊描述为与摩奴齐名的上古伪神之一。

        上世纪60年代美国内战时期,曾经爆发过一场新奥尔良战役,北方军在打扫战场的时候抓获了两名南方黑人俘虏。他们当时正试图把一份巫毒教徒名单送出去,这件事直接让整整几代南方庄园主们祭拜深渊的秘密大白于天下。

        深渊的信仰最早可能来自于非洲,究竟是谁第一个把这种信仰从黑奴传播给他们的白人主子已不可考证,而当它开始在南方上流社会中秘密散布的时候,又与北美共济会扯到了一起,另外,至少有一部分的深渊信仰混入了18世纪美国轰轰烈烈的福音教派大觉醒运动中,随着桂格派传播到了北美各地。

        去年明星营业公司启用从布拉格游学归来的新锐导演平新阳执导最新一部《火烧红莲寺》,但是电影拍摄到一半就被公司匆匆叫停,平新阳也被送进了精神病院。从现在留下的部分样片来看,他一定是在布拉格查理大学求学期间接触到了深渊,样片中充满了殉道与重生的主题,一个巨大的无底洞口至始至终都毫无意义地逗留在镜头边缘。

        我们现在可以确定的是,深渊在全球的信徒并不是一个统一的整体,在法国袭击戚小姐的人,在美国庄园内暗中布道的人,在布拉格学府中秘密结社的人,甚至还可能包括留下画作“那落迦”的人,他们也许根本不承认彼此。他们心目中的深渊也各色各样,不一而足。在下一次的栏目中,鄙人将尝试通过一些已经掌握的信息对“深渊”的真相做一个大胆的猜测。

        栏目最后,欢迎读者通过报社与鄙人书信交流,鄙人另有一些花鸟虫鱼的散文拙作,也欢迎读者们通过报社向鄙人无偿索取。我们下次再见。

        注[1]:现泰兴路

        注[2]:致敬《尖塔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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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27 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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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8 07:52: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二节【毕轩】

        钱安乐还是没有醒,这孩子看上去比你第一次遇见他时消瘦了许多。你们放下药后又与钱掌柜寒暄了几句,面对昏迷不醒的儿子,做父亲的已经越来越没法泰然处之,交谈中他多次旁敲侧击地向你打听面见苦沙大师的详情,当你终于让他明白你的经历帮不上忙时,钱掌柜丝毫没有掩饰脸上的失望。你没有怪他,你知道站在你面前的是一个方寸大乱的人,他现在除了儿子什么也顾不上了。

        告别了钱掌柜,你与周问鹤分别,在山庄里四处向佣人打听毕轩少爷这个人。事情的发展跟你预想的一样艰难,那些佣人不是对你沉默不语,就是用家乡话低声咕哝两句然后走开。

        忙碌了一个上午,你只打听出少得可怜的一些消息:毕轩少爷是封亭岳故交之子,四年前父母死于瘟疫后,随着老管家前来投奔山庄。三年前老管家也积劳而亡了,少爷在山庄里过了三年无依无靠的日子,直到一个月前暴毙,尸体被埋在翠园西边的一片凹地里。此外,毕轩在老家还有一个做学徒的哥哥毕旭,兄弟两是都封亭岳的养子。

        过了晌午,你向山庄的佣人借来了一把铲子。当佣人们听说你是要去凹地时,纷纷不怎么热情地劝你放弃这个打算,他们冷淡的样子让你都懒得向他们道谢。

        你打着伞来到了昨晚看见的那个洼地前,远处翠园在雨幕之中沉默地伫立着,毫无生气,你猜想孙头领应该是在里面死透了。那两座坟包立在洼地底部,墓碑又小又寒酸,像是两个落魄之人在群凶环伺下相互依偎。

        洼地外的丛林里炸响一声厉鸣,你迟疑了,这可能是你这一生中最接近自杀的一个决定。但是吼声转眼就消散了,洼地又变得平和而又安详。于是你把前一刻的恐惧通通抛诸脑后,扛着铲子走下洼地,站在了那两座萧索的坟前。

        雨势毫无预兆地收小了,你抬起头,才发现天空已然风流云散,阳光像是炫目的钢针刺散了漫天阴霾。这场绵延数日的大雨,到此时终于算是彻底结束了。

        左面那块墓碑上写着“毕家家主毕轩之墓”,右边写着“毕家忠仆毕喜之墓”,字迹仓促而又马虎。坟包的周围杂草丛生,看上去似乎从来没有人祭扫过。

        你把伞随手扔在了泥地里,然后朝毕轩的坟包挥下铲子。坟包上的土并没有拍实,随便几铲下去,泥土就悉悉索索地散落开来。你又向下挖掘了几铲,发现墓穴中已经进满了水。一只苍白的手从烂泥里露了出开,让你精神一振,虽然这只手已经严重腐烂,但是你依然看得出它绝不会属于一个孩子。

        你又向下掘了一阵,没过多时一个身着华服的年轻人就被你从地下刨了出来。你放下铲子,面无表情地望着自己挖出来的东西,那年轻人凸着眼珠子,也像是在望着你,过了许久,你才重新拿起铲子,一捧一捧地望回填土。

        如果现在你面前有一面镜子,你一定会惊讶自己的双眉竟然能锁得这么紧。虽然一早就预料到这次发丘一定会有所收获,但是坟墓里埋着的东西还是吓了你一跳,你并不认识那个人,但是看他的衣服,你已经猜出了他是谁。

        就是在这个时候,你意识到自己被跟踪了。你急忙转过头,但是你没有看到那人的长相,因为他带着一个鬼面獠牙的青铜面具。

        当时的你肯定很疑惑,所以我要向你解释一下:天先生从未放弃杀掉你,而且他的意图越来越迫切。

        你可能一直都不明白他的动机,这一点我也可以一并告诉你:他认识唐弃,真正的唐弃。他派遣唐弃去拿回能够揭露竹老板身份的线索,因为他终于鼓起勇气,要反抗那多年来一直把他当木偶一样操纵的“淹僧”。然而唐弃失踪了,你却用他的身份出现在了这里,你让他如何不相信你是“淹僧”派来追查的耳目呢?所以他一定要杀了你,他过去没有动手,仅仅是因为张谬跟周问鹤总是呆在你身边,他不敢面对张谬,也不敢得罪纯阳教,现在你终于落单了,他当然不会再放过这次机会。

        虽然你不知道那张铜面具后就是你上午刚与之对话的药库管事,但是你依然从鬼脸上看出了他的腾腾杀气。“小心铜面人,他们在看着你。”那个孩子的话言犹在耳。于是你扭头朝树林的方向逃去,样子像极了仓皇的老鼠。

        然而鬼面人速度比你快上许多,虽然你拼了命地奔跑,他与你之间的距离却在迅速减小。太阳在阴暗的树林间打出了无数斑驳刺目的光块,闪进你的视线里让你眼睛发花。你往后一瞟,发现那青铜面具已经追到了你身后,那一刻,你觉得他真的是不折不扣的鬼魅。恐惧的电流催着发疯一样向前突冲,但是对于身后那个人,你还是太慢了。只几个呼吸后他已经一把将你从身后撂倒。这个速度的差距不是拼命就可以弥补的,你在地上气喘如牛,心想这可能就是真正的“轻功”吧。

        那个人气不长出地俯视着你,他没有说话,但是残忍的气息已经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然后他揭下了覆面,青铜后那张苍老的脸看上去跟鬼面一样冰冷。

        你像是一只兔子一样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你当然明白,如果一个袭击你的人向你露出了真容,那他几乎就不可能饶过你了。

        “为什么?”你嘶声吼道。

        他没有回答,你从他的眼中看出了轻蔑与嫌恶,刹那间,死亡的恐惧将你淹没,你蜷曲起身体,闭上眼睛,等待即将到来的终结,你有预感,老管事不会让你承受太多痛苦的。

        但预期中的杀招迟迟没有落下,相反,你听到了一声闷哼。一个呼吸后,你又听到了苍老而痛苦的呻吟。你睁开眼睛,看到老管事被一只头顶棕红的动物放到在地上拖行。另几只动物正从四面八方朝你爬来,你的耳边传来一种对你而言熟悉而又陌生的尖啸声。

        生死存亡之际,你心中忽然一动,然后无比虔诚地合上眼睛,旋即又猛然睁开,灰色的世界并没有降临。你重复试了几次,眼前的世界还是充满了让你作呕的色彩,这一次,你彻底绝望了。你把头埋到手臂下,发出没有意义的哀嚎。你不敢把手抬开,又不敢把眼睛完全闭上,你的大部分视线都被自己的臂膀遮挡,只能看到泥泞的地面和杂乱的野草。接着,一双毛茸茸的大脚出现在你的视线里,你从没见过这么丑,又这么肮脏的脚,还散发着阵阵刺鼻的臭气。

        你看着那双毛足一步一步朝你走来,浑身止不住地剧烈颤抖,不知何时你已经涕泪横流,口涎混着眼泪流到了泥土里。那双脚在你面前停住了,你感到你的身体被蛮横地撕扯了一下,疼痛让你几乎发不出声音。但是那东西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然后你听到四面八方都响起脚踩入烂泥的声响,恐惧让你动弹不得,你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呼吸。

        那些动物在你头顶发出粗鲁的低吼,你感到有无数把钢刀架到了你的脖子上,你疯狂地颤抖着,哭泣着,不着边际地胡言乱语,此刻你觉得自己比一个婴儿还要无助,简直就是俎板上一块没有生命的鱼肉。

        但是就在下一刻,那些东西毫无预兆地一哄而散。这个变故太突然了,以至于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你还抱头蜷在地上瑟瑟发抖。那些野兽完整的样子,你只看到了一眼,是它们迅速消失的背影。但是这些背影却勾起了你无尽的恐惧,因为你发现这些背影你似曾相识。

        当你终于有胆量坐起来后,你木讷地环视四周,树林又恢复到平和安宁的氛围中,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但是你知道,刚才的噩梦并不是你的臆想,因为老管事支离破碎的尸体还躺在你的身边。

        你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样东西从你被撕开的衣襟中掉了出来。你的脑子现在还昏昏沉沉的,以至于你对着那东西看了半天,才猛然意识到正是这个东西驱退了“猴子”。

        那是毕轩装丸香的布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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