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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朦胧的晨光

[转帖] 《铁鹤书》唐朝背景下的克苏鲁小说【完结】,作者:永恒的夏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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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无聊
    2024-10-27 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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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1-1-8 07:52: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第二十三节【遗恶】

        鉴于你们后来谁都没有再见到过苏横,我觉得有必要跟你讲一讲他的结局。

        他死了。尸体被挂在后山的树林里慢慢烂干净,直到现在也没有人发现。

        苏横杀过不少人——或者说,至少他认为已经不少了——唯一让他心中不安的只有他的一个弟兄。

        那时他还叫苏凤,但是过的日子,却十足像是只乌鸦。他有一个好兄弟叫火拔芳,两个人都是不成气候的刀客,终日游走在各家势力之间卖命换钱。不客气地说,以他们的武功头脑,能够活到现在,已经算是奇迹了。

        有一天,火拔芳兴匆匆跑到苏横家,告诉他发财的机会来了。这是每过几个月就会发生一次的事,所以苏横一开始并没有放在心上,直到火拔芳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

        火拔芳有一个多年不走动的老邻居,不知怎么的打听到火拔芳现在是个刀客,于是他专程登门请火拔芳替他护送一些货物回乡。既然邻居能把事情托到火拔这里,那就证明他肯定是个十足的外行,苏横与火拔芳都意识到这是狂宰那人一笔的大好机会。

        火拔芳的老邻居看上去是个小本买卖人,苏横一开始只以为他请人护送的是他多年来攒下的棺材本,直到老人傻乎乎地当着他的面打开了他的箱子,具老人讲,这是他鸿运当头从一个下五门弟子那里赶巧赚来的,看他说话的样子,老人现在依然沉浸在意外之财的喜悦当中。

        老人无疑很相信火拔芳,他说火拔是他从小看着长起来的,但老人的子媳还是对老人的莽撞很不满意。对于老人晚辈的多疑,苏横也只能跟着兄弟一同摇头苦笑,当然,他不会把子媳们的无礼放在心上。

        火拔芳再三赌咒发誓他们不是见财起意的人,而苏横则趁火拔芳指天画地的空档出门溜达。他吃了碗橘酪,又在瓷器铺前站了一会儿看别人讨价还价,在回去的路上买了一把崭新的尖刀,数落了一个偷吃麦饴的小孩几句,然后进门把老人一家连同火拔芳全杀了。

        可笑的是,一直到苏横吃橘酪之前,他都没有动过杀机,但是事情就是这么顺理成章,就像钱落尽袋子那样完全没有另一种发展的余地。后来他掩埋了尸体,用这笔钱把自己的名字挂上锡铁牌楼,过起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日子,在他自己看来,他抓住了自己应有的命运。

        然而他的好运并没有维持表面上那么久,改名苏横后,他的日子忽然比过去更难熬了:他开始失去胃口,吃喝对他而言越来越是一种折磨。这可能是一种罕有的胃病,也可能完全缘于心理因素,谁说的清呢。你一定很难相信这件事,毕竟你们一起吃饭时,他的动静总是最大的,饭量几乎是贝珠的两倍。但是你要理解他,对于他这么个一没本事二没见识的人而言,年轻体健的表象非常重要,他害怕因为虚弱被别人嘲笑,更不想在买下十年保险后,白白衰羸而死。

        你问我他是不是死于猴子之手?其实这并不重要啊。是与不是,他都被这座山庄吞噬了——没错,他葬身之地,依然没有离开合乐山庄的范围。

        你回来之后第一个碰到人是小红禅师,他皱着眉头问你怎么这么狼狈,但是说实话,他当时的面色也并不比你好多少。失魂落魄中你前言不搭后语地把事情说了一遍。你不确定小红禅师听懂了多少,不过当你说到布囊中的丸香赶走了猴子后,和尚明显大感兴趣。

        他问你要来了布囊,取出一枚药丸放在鼻下嗅了嗅。然后问:“这布囊你是从哪里找到的?”

        “在药库里,之前挂在一个名叫毕轩的孩子身上。”你如实回答。

        小红禅师的眼光漫无目的地扫着地面,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过了许久,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把布囊塞进怀里气急败坏地离开了。

        你看着那血红色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后,还带走了你克制猴子的秘方,但你并不觉得受到冒犯,要处理的事太多,你顾不上与和尚理论了,你必须立刻行动。

        你强逼着自己走到封家家庙前,还没进门,让人窒息的香烛烟火就已经扑面而来,还夹杂着让人作呕的不适感觉,说实话,直到现在你的心跳还没有平复。猛然间你的肩头被人拍了一下,吓得你几乎平地窜了起来,你仓皇地回过头,发现是铁鹤道人站在你的身后,脸上还带着些许惊疑。“跟我来!”你还没等他说话,就拉着他的手跨过门槛。

        庙里跟上次你来的时候一样,充斥着散不开的檀香味。历代封家先祖的画像在烟雾缭绕中弱若隐若现,让你想到了这个家族永远都摆脱不掉的灾厄。

        你站到画像前,搜索着你要找的东西。“果然……跟我想的一样。”你口中喃喃自语,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

        “怎么了?”道人问。

        “仙长。”你深吸了一口气,目光还是没有从那些阴沉的画像上移开,“我想我知道,封家祖父那一辈的画像,为什么都是背过身去了。”

        “哦?为什么?”

        “他们背过身,不是害怕看见我们……是害怕我们看见他们……他们不是人……”你转过身面对周问鹤,好让他看到你严峻的表情,“我刚才在山上看到的猴子背影,跟他们是一样的。”

        你把事情简短地对道人说了一遍,还包括了小红禅师抢走布囊的经过。周问鹤听完后沉吟良久,才缓缓道:“按你的说法,封家祖父辈是与猴子联姻生下的,可是为什么呢?封家要孩子难道还愁找不到女人生吗?”

        “封家曾祖辈因为封树坤的诅咒而人丁凋零,也许曾祖辈与猴子联姻,是他们逃脱父亲愤怒的唯一方法。我寻忖这就是封家大老太爷对着牌匾念叨着要治的病,也是二老太爷远赴南洋寻找解决之道的病,他们要去除掉的不是疯病,是他们体内那一部分非人的血脉。”

        “大老太爷想到的办法,自然是用他那些来路不明的药物,但二老太爷究竟从南洋带回来什么办法呢?”道人问。

        “我感觉,一定跟那些药丸有关系,而且,一定不会是好办法。”

        周问鹤轻拍了两下额头,他似乎还需要花些力气才能消化掉这件事:“无论如何,我们都最好等亭岳老爷回来问个清楚。”

        你冷笑一声:“亭岳老爷死了!”

        周问鹤抬起头,两只眼睛睁得滚圆。你很满意他的这个表情,终于有一次你走在了他的前面,“尸体就埋在毕轩少爷的墓里,起码死了一个月了。”

        “怎么死的?”

        “像是下毒后被扼死的,看起来,凶手跟他有着很深的仇恨。”

        “毕轩的墓里躺着封老爷,毕轩带的药可以驱退猴子……”道人喃喃自语,他似乎正在艰难地从一团乱麻中拣出线头。

        沉吟片刻后,他忽然看着你,“你说小红禅师拿走了布囊?”

        “对呀。”

        “他一定知道什么,我们快去找他!”

        与此同时,在某一栋黑色小楼里,发生了一件现在看来还微不足道的事。苦沙大师忽然停下了日夜不惜的笔耕,这很不寻常,因为他收笔的地方既不是某本经书的结尾,也不知什么重要段落,他的翻译停在了一句话的中间,从断处往前读或是往后都没有特殊意义。

        苦沙大师怔怔望着纸面,一滴血落在了其上,他抹了抹鼻子,带出了更多的血。和尚抬头看了一眼小楼昏暗的天花板,“师父?”他喃喃说。

        【内容修正公告:(修改了第五节与世系谱)曾祖封树坤升格为高祖,谋杀他的子女们升格为曾祖,在他们下面插一层祖父,封树坤以上全体人等升一级,我又把辈分算错了。作者发现作者写作的最大障碍不是逻辑问题,是他根本不识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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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聊
    2024-10-27 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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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8 07:52: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第二十四节【摊牌,上】

        你一定发现了,我漏说了一个人的病情。钱掌柜究竟是来看什么病的?

        说起来,他的病是你们所有人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他不举了。

        你是不是没法理解这个人,他已经有一个儿子了,还有一个老实本分的妻子,这种病又不是火烧眉毛,值得他拼了老命来这里吗?治不好这种病,难道他会死吗?

        他确实会死。来这里之前,钱掌柜看过了无数个郎中,最后他终于明白他的病不是身体原因造成的,是因为他已经对生活毫无斗志了。

        几年之前有一票飞来之财落在他的面前,这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看到能够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一个旧交鬼鬼祟祟地把一笔巨款托给他保管,之后就再也没有了这个人的音讯。

        金钱可以让人年轻,这话一点不假,当时的钱掌柜感觉自己又像是初入江湖的少年那样,人生充满了可能,对于这些钱,他做了无数种打算,其中不止一条是关于休妻的。

        然而那些钱,他还没有揣热就给人了。你别笑,生意场就是这样,他不过是运气不好做赔了一趟买卖,把钱输给了一个十足的外行。

        于是钱掌柜只能回家继续对着他的黄脸婆,但是日子却过不下去了,他原本还凑合的人生忽然变得异常绝望,从那天起,他惊恐地发现自己不举了。

        钱掌柜潜意识里有一种荒唐的执念,总以为只要身子还好,一切就都还有改变的希望,他还有机会摆脱现在让他窒息的一切,去真正的活一次,所以他必须来山庄,他来这里求一个希望。

        入夜时分,当你和周问鹤分头在山庄中寻找小红禅师跟毕轩时,苦沙大师正往黑楼里搬运着一桶一桶的火油与干柴,有些佣人看见了他,但是没有人出手阻止,或许他们已经对一切都见怪不怪,也或许,他们都有过跟和尚一样的念头。

        小红禅师在码头附近被一个年轻的佣人截住。“你要做什么?”和尚咬着牙问。佣人没有回答,好像他完全听不懂和尚的话,紧接着一个孩子从佣人的身后走出来,有些怯懦地看着小红禅师,和尚咧开嘴角轻蔑一笑,那孩子的模样真与普通小儿无异。

        “你要庇护他?”小红禅师问,他仿佛又恢复了平日冷漠的神态,但是低垂的双目中却迸出利芒,“我早就知道你藏着秘密,有机会杀张谬的人只有两个,不是我,就是你。”小红禅师的嗓音压得很低沉,沙哑中透出一股狂热,“我听说你们在福州养着的‘神明’死了,是有一个侍人恼它顽劣,失手打死的,那个侍人就是你吧?萧万全?或者地先生?”

        年轻的佣人,也就是地先生,他没有说话,只是懵懂地看着禅师,后者忽然觉得有些不妥,那个年轻人太平静了,仿佛完全没有明白自己的处境。小红禅师缓缓颔首,口中吐出三个字:“摄魂术?”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天真无邪得孩子身上。

        就在这时,姗姗来迟的你闯了进来,因为你刚才的缺席,所以之后小红禅师与毕轩的对话,让你完全摸不着头脑。

        “我该如何称呼你?”小儿问,“小红禅师?还是玄先生?”

        “我又该,如何称呼阁下呢?”和尚的抬起眼皮,原本沉静的五官忽然扭曲成了一个疯狂的表情,“毕轩?亭岳老爷?还是……守翁老太爷?”

        同一时间在山庄的另一侧,周问鹤被站在路中间的张谬拦下了。

        “道长何以如此慌张啊?”土夫子慢悠悠地问,虽然他此刻是背对着道人的,但后者几乎没费吹灰之力就在脑海中勾勒出其人散漫的笑脸。

        “张先生又有何赐教?”道人问,闯入山庄以来,他是第一次生出了忌惮之心。不知为什么,他隐隐听到从张谬那里传来了微弱的流水声,土夫子脚下的土地,也不明原因地被打湿了一大片。

        “在下不明白,道长与此事毫无关系,为什么要扯进这趟浑水。”张谬还是没有转过身,周问鹤却觉得被人那个背影死死地盯着。

        “贫道随遇而安惯了,卷进先生的计谋里,只是适逢其会,何况……”周问鹤脸色忽然一沉,仙风飘逸中也带出了肃杀之气,“深渊中人抓走了我的朋友,凡与深渊有关的事,贫道都不算是毫无关系。”

        “‘七两半’路樱。”张谬的后脑勺微微点了点,“她不在这里,我们请她去,也是为了救她,如今普天之下,也就只有竹老板能帮她把肚子里的孩子拿出来了。另外,这和此处的事情无关。”

        “那我倒要问一问阁下,你把这些人找进山庄,究竟是为了什么?”

        “清理门户。”那背影淡淡说。

        与此同时,你总算在码头找到了毕轩与小红禅师,还未走近,你已经感觉到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杀意。

        “换魂?这就是你从南洋带回来的治病方法?”小红禅师语气里充满了厌恶,“你选定养子,就是为了用他的身体摆脱猴子的血统,然后你又交通山贼,把换进你身体的养子灭口,但是我不明白,你是怎么说服封亭岳用自己年轻的身体换封家那点家产的。”

        “一点也不难。”毕轩回答,他的表情还是烂漫的孩童模样,“这世上有的是苏横这样目光短浅的人,何况,还有那两个婢女呢。”

        “那两个被扔进井中的婢女?她们怀的是封亭岳的孩子?”

        “她们接近封亭岳是我的意思,她们让他相信跟我换了身体就可以同她们长相厮守。那小畜生一个月都不到就搞大了她们的肚子,但是换完身体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灭她们两人的口。他当我已经死了,他可能以为他神不知鬼不觉吧。可惜啊,这小畜生立刻就被识破了。”

        小红禅师点点头:“那两条恶犬,这就是它们忽然咆哮主人的原因。”

        “它们比愚人聪明得多,它们当然识得真主人。所以封亭岳——哦,现在应该说是封守翁——才迫不及待地要把它们扔进井里。”

        “杀你的婢女,杀你的爱犬,我想你一定恨透了封亭岳。”小红禅师说到这儿瞟了你一眼,“我听说躺在毕轩墓里的封亭岳尸体明明已经身中剧毒,却是被人扼死的。”

        毕轩没有说话,但是从眼睛里透出的恶毒无疑是认同了禅师的猜测。

        “换了个年轻身体,继承了偌大一座山庄,你的体面日子一定过得很舒心。”

        “可惜没舒心多久,你们的竹老板不是找上我了吗?”

        小红禅师发出枭叫一般的笑声:“谁让你在南洋跟‘淹僧’要了这些秘术,你以为这些债是不用偿的吗?”

        “我真搞不懂你们这些人,深渊明明早就不复存在了,你们干嘛还要对它死心塌地?”

        “深渊不在了?哈!阁下果然什么都不明白。”和尚低垂双目,那样子就像是提前在为眼前的孩童超度,“深渊无处不在,你走过的每一寸土地,你抬头看见的每一颗星辰,都是深渊的一部分,你我都身处深渊之中,你我,都站在那落迦上!”和尚停了停,似乎是已经厌倦了交谈,“废话说够了,小畜生,把念珠还给我!”

        毕轩收起了笑容,那小小的身体像是失心了一样沉默伫立良久,才沉声问:“什么念珠?”

        远处传来了嘈杂呼喊声,周问鹤循声望去,看到深蓝色的晴空被火光映红了。

        “苦沙大师?”他喃喃自语。

        “不用管他。”张谬语气还是一派轻松,“他是咎由自取。”

        “施主可不可以把身子转过来?”道人问,这个背影他已经看得有点不耐烦了,“你这样有点不太礼貌。”

        背影微微颤动,发出了一阵让人胆寒的窃笑:“没有问题。”然后,张谬徐徐转过身。

        火光把土夫子的半边脸映成金红色,另半边脸却完全隐没在黑暗中,周问鹤倒吸了一口凉气,他面前的人双眼和嘴都是闭上的,但都没有闭紧,清水汇成涓流,正潺潺从他七窍流出来。

        “无量……”道人嗫嚅了一句,然后朗声问,“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仙长太客气了,在下的名字颇为复杂,一时说了,仙长也记不住。”土夫子的声音像是从万丈海底传出来的,其间还夹杂着水中特有的“咕哝”声,“称呼在下‘淹僧’便可。”

        【可能有读者老爷没看懂,我简单解释一下:

        1.小红禅师就是玄先生,他有一串宝贝念珠丢了,他怀疑是前晚上一直在他窗外监视的毕轩偷走的。

        2.毕轩,封亭岳,封守翁这三个躯壳曾经先后住过同一个人,封守翁与封亭岳换了魂。杀死婢女与恶犬的是进入封守翁身体的封亭岳灵魂,交通山贼的是进入封亭岳身体的封守翁灵魂。

        3.之后封守翁与毕轩换魂,先被下毒,后被扼死的是进入封亭岳身体的毕轩灵魂,掐死他的是进入毕轩身体的封守翁灵魂,他掐死前者是因为看到封亭岳的身体就来气。

        4.这一条之前已经铺垫过好几次,但为防万一我还是再说一下:萧万全(地先生)在进入山庄前失手打死了深渊教用伪神残骸拼凑出来的人造“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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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8 07:53: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第二十五节【摊牌,下】

        接下来,我想说说张谬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也知道,他经常挖洞。

        挖洞不仅仅是他的营生,也是他的爱好,所以他的生活虽然贫穷,但是过得很快乐。他曾说给他金山银山也不换他现的生活,这是真的。

        他是同辈中打穴手艺最好的一个,而且他打洞还有与别人不同之处,别人把土刨开只是为了挖东西,只有他,时不时还会埋进去点东西。

        张谬出道至今十五年,从第一年开始他就在杀人。老的小的,男的女的,都有可能成为他的猎物,他杀人从不挑时候,也没有理由,当那种说不清的感觉又找上他时,他就知道该去杀一个人了。

        他把死者埋进洗劫一空的古墓里,在他心中这是他跟墓主人达成的交易。前几年他还记得杀了多少人,但是后来他就懒得去留意了,反正他又不可能失手,谁会怀疑到他这么一个又和善又老实的人身上呢?

        张谬另一个爱好是跟受害者聊天,主要是他说对方听。他会跟受害者讲述他生活中的烦恼,有时还会热心向受害者介绍一下他的前任。偶尔会有受害者中途醒过来给他造成一些麻烦,这是张谬最头疼的情况。

        “然而你知道吗?”有一次他对中途醒来的妇人解释,“中途醒来这种情况是免不了的,你需要的是沉稳的心态和紧急应对的素质,你要保证一切都在自己掌握中,否则事情就离办砸不远了。”

        躺在墓中的妇人点点头,然后她问张谬:“那些被你活埋的人你从来没有再想起来过吗?”

        张谬愣了一下,像是在认真思考,然后他坦诚地回答:“有时候会想起,但是我记不清他们的模样了。”

        “有没有想过他们他们最后是什么感受?”

        “反正不好受。”张谬说着开始铲土,他发现自己没来由地烦躁起来,“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两捧土落下之后,张谬忽然扔掉铲子,整个人翻进了墓穴里。他挣扎了一下,觉得浑身上下都被压上了千钧之力。

        “恐怕你会先我一步体会到。”那妇人说着,缚紧她的绳索便自行散开。妇人手脚并用地爬出墓穴,当她站在地面上重新俯视着张谬时,后者惊恐地发现她竟然完全变做了自己的模样。

        “你是为了替那些死者报仇吗?”他用尽全力,艰难地问出这个问题。

        “不,我只是想要你这个身份。”那人露出了和自己一样平易近人的笑容,张谬看在眼里就像是镜子背叛了自己,“不过,我也很想看看,你自己身处这种环境时,是什么样的表情。”

        张谬最终没能如他所说的掌控住一切,他在接下来被活埋的过程中号啕大哭了起来。

        周问鹤面前的人还在流着清水,像是体内生了一口泉眼。道人忍不住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巾:“擦擦吧……”

        “今年年初,教内发生了一件大事。”“张谬”笑嘻嘻地说,他显然不打算理会手巾的事。

        “你是指你们用四个伪神残骸制造出的人造‘神明’在福州夭折的事吗?”周问鹤道。

        “仙长消息灵通啊,但是那只是一个诱因,‘神明’死了最多花点时间再造,可是伪神残骸要是被偷了,那就麻烦大了?”

        “被偷了?”

        “根据我的调查,教内有可能偷出遗骸的一共有四个人:萧万全,他打死‘神明’,为了脱罪还毁掉了尸体;索长老,他用心不诚,竟然私底下调查竹老板;小红禅师,我们发现他与蟾廷的人暗通款曲;还有一个人,他这些年来频繁出入合乐山庄,不过十几天前已经被这里的猴子撕碎了。我们把剩下三个人安排到了山庄,又用山庄的名义找来几个外人……”

        “贫道或许明白了,”周问鹤点点头,“表面上,你是让这三个人监视我们,事实上,你却混在我们当中监视他们三个。”

        “道长聪明过人,不愧是清虚真人的爱徒啊。”张谬露出颇为得意的笑容:“贝珠曾经引诱我教使者卷款私奔,还打掉了使者骨肉。唐弃受索长老指派,从叛教使者手中购买竹老板的身份线索。但尚未接头,使者就为见财起意的孙百丈所杀,钱掌柜私吞使者卷出的巨款,又自说自话输给其他人。而这笔钱,最终又让苏横劫了去。这些人都对我教有过亏欠,但都不是我教中人,就连唐弃,也不过是索长老的私属。”说到这儿,“张谬”顿了顿,脸上露出感慨的神色,“当你的信徒背叛了你,你唯一可以相信的,就是那些不信仰你的人。”[1]

        “那你跟封家是什么关系?”

        “二十多年前封守翁找到我,要我帮他夺下山庄。我成全了他,但是附带一个条件,若有一天我有求于他,他就必须要答应。结果我没想到,他为了逃避偿债,竟然不惜假死。”

        土夫子话音未落,忽然有个人跌跌撞撞地闯入你们中间,你认出他是山庄中一个年轻佣人,不过现在他看起来,可是一点都不木讷,而且还十分的紧张。

        当他看到流水裹身的张谬时,几乎没有迟疑,立刻“普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一般:“弟子萧万全该死,失手铸成大错,还求淹僧大人饶命啊!”

        张谬摇摇头,表情诚恳得像是个与郎中讨论病情的患者:“失手打死‘神明’,这还是其次,你为什么要毁尸灭迹呢?你知不知道你弄丢伪神残骸给我添了多少麻烦?”

        “他是你要找的人吗?”道人问。

        张谬鄙夷地看着地上的年轻人,眼窍中的水流似乎带出了凌冽的寒光,过了许久,他才沉声道:“不是他。”

        与此同时在山庄的另一边,你还是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刚才几个照面后,小红禅师与毕轩都受了一点伤,毕轩受得更重一点,连一直守在他身边的年轻佣人都落荒而逃了。

        “为了躲过‘淹僧’耳目,你把为下次换魂准备的养子都用上了,看来你真的很怕他,但是如今,你已经不是一家之主的封亭岳,以后你打算怎么办呢?”小红禅师说到这里,忽然一愣,他像是明白了什么,“你打算再次换魂?”

        毕轩咧嘴给出一个纯真的笑容:“封亭岳的养子,也是毕轩的哥哥毕旭,已经在来山庄的路上了,他会按照我的遗嘱被选为新庄主。”

        和尚忽然转向你:“愣着干什么!还不随我拿下这个妖怪!你知道了妖法的秘密,他也不会放过你!”这时毕轩也向你喊到:“别听他的,他跟铜面人是一伙的!”你忽然意识到自己很重要,显然他们谁都杀不死谁,此刻出身唐门的唐弃俨然成了决定二人生死的关键。“可惜呀,”你心中暗道,“唐门的唐弃根本不在这里。”

        你把视线转到小红禅师那里:“你刚你劈毕轩少爷的那一掌……”

        “怎么?”和尚焦急地问。

        “贝珠就是死在这一掌之下吧?”

        注[1]:这一段可能有人看不明白,我解释一下。“深渊使者”是穿插在故事里的一条暗线。

        使者首先跟贝珠相爱,他为了跟贝珠远走高飞,起出了自己积蓄的一笔钱交给好友钱掌柜。同时,他答应把竹老板的秘密告诉索长老,索长老于是派出唐弃与他在海上接头。

        唐弃死在小泥手里,使者则在海上被孙百丈所杀。他的那笔钱就落到了钱掌柜手里,结果钱掌柜老猫烧须,做生意把钱赔给了一个门外汉,就是火拔芳的老邻居,老邻居请火拔芳帮忙把钱押送回老家,结果他们全家都被苏横所杀,钱也给苏横用来在锡铁牌坊上挂名字了。这些内容我在之前交代几个主角背景的时候都有提及,不信可以回头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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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8 07:53: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第二十六节【父与子】

        在起火山庄的两处,一个死去女人的名字被同时提起。

        “贝珠?”周问鹤纠起眉头。

        “贝珠的脖颈被一掌拍断,那个窃走遗骸的人,也用过同样的手法。看来小红禅师下手时,真的是方寸大乱。”张谬轻叹了一声。青年佣人见张谬目光不在自己身上,自以为寻到了机会,站起来拔腿就往山门方向跑。张谬并没有在意他,周问鹤也没有,道人明白,他逃不掉的。

        “那么遗骸呢?是不是已经被阁下收回去了?”道人问。

        张谬笑盈盈地探手入袖,拿出了一串仿佛可以滴下血的红色念珠在道人面前晃了晃。

        而在山庄另一边,你很满意看到小红禅师露出仓皇的表情。

        “铁鹤道人说得没错,贝珠确实是因为看了不该看的东西而惨遭灭口。凶手一定非常惊慌,才会从码头一路冲到贝珠身前,而且出手就是能拍死彪形大汉的雷霆杀招。然而我还是有一件事一直想不明白,当时是深夜,又下着大雨,从回廊那里看向码头,几乎连人身形都看不清楚,凶手何以惊慌到非杀贝珠不可的地步。唯一的可能,就是凶手漏出了即使是在雨夜里隔了十多丈,也依然会被认出的形迹。”说到这里,你又上下打量了一遍小红禅师,你惊讶自己竟然也开始看不起他:“直到刚才你亮出掌法,我才恍然大悟,她是看见你这一身红衣了吧。”

        小红禅师没有反驳,他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早先的淡然冷漠已经荡然无存。

        “你到底有什么秘密不能让贝珠看见?是不是因为她看见你驾着小舫从湖心岛的‘青泥小筑’划过来?”

        “也许,”毕轩冷笑一声,“他被撞破时已经解下黑袍,却还没来得及摘下他那副黄铜面具。”

        你转过身,尽量放慢自己离开的脚步:“你们的事我不想管,如果两位中有谁想尝尝本门‘天女散花’,在下倒是不介意奉陪。”这句话你故意说得又随意又懒散,好像真的已经把唐门暗器扣在了手里。

        走出两步之后,你意识到你成功了,没有人追上来拦你。你竭力压下心中的慌乱,缓缓向着火的黑楼走去,或许阿泥真的只是一只老鼠,但今天,这只老鼠镇住了两头狮子。

        “你不帮我,我们都要死!”你身后传来小红禅师焦急的声音,他现在还站在原处。“也许吧,”你心想,“但要你们所有人陪葬。”

        就在这时另一个人跌跌撞撞闯进了你的视野。钱掌柜的幞头已经掉了,头发披散在脸上,青色的襕袍上满是泥点,显然摔过不止一跤。

        “你们看到我儿子了没有啊。”他朝你们大喊,模样像是个十足的疯子,“他不在床上啊!”

        “没看到,滚!”听到小红禅师一声暴喝,钱掌柜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这糊涂半世的男人愣了一愣,然后双手捶地开始号啕大哭起来:“安乐啊!你在哪儿啊?”

        当你快步离开了他们时,不知怎么的竟然同情起钱掌柜来。如果可以,你真的很想帮他找回儿子,但是对现在的你而言,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必须去做。灰色世界里那个眼窝深陷的老人,他当时的话被你抛在脑后十多年,但现在,那些话就像刻在你心里那么清晰,而且,你已经完全明白它的含义了:“大火,大火,救经文!”

        你飞跑过回廊,只碰到了零星几个佣人,他们都垂手而立,用事不关己的眼神看着火势越演越烈,没有任何人站出来组织救火。

        黑色小楼的方向,灼目的焰苗将半片夜空贪婪地舔舐成了橘红色。你仿佛听到了尖利的嘶吼夹杂着恶毒的咒骂从大火中飘来。你不知道这究竟是你的幻觉,还是封树坤尚未消散的仇恨。

        恍惚间,你看到了一个娇小的身影从你眼前一闪而过。“钱公子!”你惊叫一声。钱安乐停下看了你一眼,火光把他那张惊慌失措的脸映成了血红色。

        你过去一把攥住他:“令尊在找你,快随我走。”但是钱安乐却甩开了你的手,你疑惑地打量少年,看到了他固执的眼神,他没有说话,只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安乐啊……”钱掌柜的声音从黑色小楼的方向传来,你顺着声音看去,发现那人正踉踉跄跄走在燃烧的建筑中间,他显然没有看到你与钱安乐,你怀疑他的眼睛已经被火光晃花了,“回来呀,安乐,儿子啊!”

        你双手抓住少年的肩膀,你觉得你生平从来没有这么严肃过:“听我说,你必须回去!”

        泪水从钱安乐的眼睛里夺眶而出,少年的双唇因为激动而颤抖个不停:“你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吗?你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吗!”少年执拗地一遍一遍重复这句话,他太年轻了,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愤怒。

        “我知道!我知道!你可能不信,但是我真的知道!”你拼命点着头,同时感到有两行滚烫的液体趟过你的面颊,“我还知道以后你会发生什么事。你回去后你跟你父亲会暂时和解,他甚至会对你心怀愧疚。但是这维持不了多久,你父亲很快就会忘掉今天的事,他会故态萌发,你们又会回到原先的生活中,这些你知道我也知道!”

        说这些话时,你完全是把这个少年当成了成年人,你认为他应该能懂你的意思,就像你懂他一样。

        “你会抗争,会失败。你们会相互试着理解对方,然后再失败。你们会彼此憎恨,这样维持好多好多年,直到有一天仇恨褪去,你长大了,他变老了,你们成为两个疲惫的陌生人,可是……”说到这里,你仿佛又看到了第一次进入灰色世界的自己,你的命运,就是在那一刻决定的吗?

        “可是……听我说……”你跪在地上声音哽咽,靠着双手扶住眼前的少年才不至于扑倒,“可是你不会像我一样,你不会成为一个杀人凶手……跟着他,你不会成为杀人凶手……你的父亲……会保护你的!”

        很长一段时间里,钱安乐只是站在原地六神无主地抽泣。他不是什么资质异禀的神童,他只是一个想要逃离悲惨生活的可怜人,不管是回到父亲身边还是一走了之,对于他来说都需要很大的勇气。

        过了许久,钱安乐才含泪点了点头。你目送着他跨过回廊栏杆,跑向了这个世界唯一能保护他的人,这个世上他最憎恨的人。你看着钱掌柜拥抱了他的孩子,看着他在大火中欢天喜地,酬神谢佛,就连钱安乐都被他父亲所感染,脸上生出了希望的神情,他也许以为,新的生活真的会降临在他和父亲身上。

        你冷静地望着这对父子离开,虽然你知道什么都不会改变,但是你还是从心底里为那个孩子高兴,那一刻,仿佛是你自己得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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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8 07:53: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第二十七节【未发生】

        热浪一阵一阵地向你袭来,往黑色小楼的方向几乎寸步难行。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来得及,从你这里看过去,那栋楼已经被烧透了。

        但是你并没有转身离开,你相信冥冥中注定了,你就是为了抢救那些经文而到此的。关于宿命的荒谬想法充斥着你的脑海,这一刻的你仿佛成了一个虔诚的信徒,义无反顾地要把性命交付出去。

        黑楼矗立在红光里,像是一具焚烧中的漆黑尸身,无数的焰苗在它的飞檐斗角之间张牙舞爪。空气变得灼热,每吸一口气喉咙里都有焦烫的感觉。

        当你终于走到黑楼前时,眼前的景象让你怀疑自己是不是在高温下产生了幻觉。

        两箱经文整整齐齐地摞在了黑楼门口,显然是在火起前就已经被抢救出来了。苦沙大师身披今上御赐的锦缎袈裟站在经文之间,他看到你后,不紧不慢地双手合十向你行礼。

        借着火光,你看到大师的脸上又多出了五六道瘀伤,他的一只眼睛似乎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另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缝。他的半边嘴是歪的,鼻梁也断了,有一条腿明显无法承受重量,你想象不出这个人究竟遭到了怎样的折磨。

        虽然遍体鳞伤,但苦沙大师的表情却十分恬淡,这些伤痕和这一身隆重的打扮在火光的映衬下,让他看上去十足是一个神圣的殉道者。

        (分割线)

        山庄另一边,有两个人影正站在高处遥望这一幕。

        “苦沙大师想干什么?他还能作怪吗?”其中一个人影问。

        另一个人影还在潺潺冒着水:“我从来都搞不懂他。”

        翠园方向传来巨响,那些如箭簇一样聚在一处的楼房,有一栋晃了两晃后轰然倒下。看来小红禅师和封守翁的比拼已经到了白热化。

        “你真不管一管?”周问鹤终于忍不住问。

        张谬显然听出了道人的一语双关,他湿透的面皮上挂出一丝苦笑:“我管得过来吗?”

        “我不是什么神,我只是受了恩宠的人,徒有一个领袖的虚名。我们甚至都没有一个严密的宗教,只有一小群一小群联系松散的奉献者,而我们的神,早已无法庇护我们。如果吐点清水能够让子弟团结起来,我倒很想这么试一试。”他接着说。

        两个人下了高地,朝翠园的方向走去。火光从他们背后照过来,在他们前方打出一片橘黄。

        “恕我直言,你们造出的那个‘神明’实再鄙陋至极。你们真的打算把它养大后当新的神崇拜吗?”

        “那是迎接深渊回来的第一步,深渊回归必须以邪神的死作为开始,如果没有邪神,那我们就造一个出来。”

        “你明明知道你们先知说的邪神是谁,是谁必须死。”

        “它,”张谬的脸上浮现出自嘲的表情,“不可能,它死,那是绝不可能的事。”

        “看来你们的信仰也不过如此。”

        “道长,”张谬转过身,清水在他脚下已经汇成一涓溪流,“你曾经亲眼见过它,你对我说句实话,人类有可能面对它吗?”

        道人的肩膀微微颤抖,那段漆黑的回忆又一次紧紧攥住了他的思绪。那不仅仅是恐惧,那是他窥见理性边界之外后的绝望。当那个绝对的生命映入自己眼中时,道人为自己竟与他面对面感到深深的无地自容。他不配成为信徒,不配成为食粮,甚至连成为尘埃都不配,与它一同存在,这已经是无法宽恕的亵渎了。那一刻,不管它想对自己做什么,道人都觉得自己应当顺从,因为这是以生命划定,不可逆转的等级。

        “深渊创生了它,但是它毁掉深渊却未费吹灰之力。这不是我们可以对抗的目标,我们没有不自量力到这种程度。”

        “那你们为什么还要让深渊复苏?既然你们知道你们的神不是它的对手。”

        张谬抬头看了看夜空,无数银屑汇聚成的白链横跨在他头顶。即使有火光冲夺,天汉还是清晰可见。土夫子的眼神有崇敬,也有爱惜,甚至还带着期盼。“你知道什么叫信仰吗?”他微笑着问,“别的信仰,它能延续是因为信徒们看得见希望,而我们,我们自己创造希望。不管未来发生什么,我们只知道要让我们的神回来。”

        道人顺着他的眼光望向天际,那一刻他想起了唐无影注视银河时,他家老太太所说的话:“你看到的,是一头死去百亿年巨兽的残骸。”

        “这样值得吗?”道人问。

        张谬淡然一笑:“我问过自己无数次这个问题了,困在阿鼻海中永世受淹,盘算着复活一个已死之神,还要面对一个更强大存在的压迫……这样值得吗?”他又看了看满天星光,然后点点头,“值得。”

        (分割线)

        “施主!”苦沙禅师高声喊到,“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他的脸上露出胜利的笑容,“这些经文,就托付给你了!”说罢,他转过身,一瘸一拐地向陷入熊熊烈焰的黑楼内走去。

        “大师,回来!”

        苦沙大师并没有回头,火光中他的身影无比庄重高贵,与你在灰色世界所见那个持磬的佝偻老者判若云泥。腾腾焰柱交织成了无数赤霞,你仿佛看到赤霞中浮现出了人的面目,但你不知道那是封树坤还是佛陀,似乎都有可能。赤霞在大师的身上打出一圈金色的轮廓,熊熊烈焰中卷起的热风呼啸着向你的脸庞扑来,那风声像是在咒骂,又像是在歌颂。

        忽然你想起了一件事,急忙对着和尚喊到:“当年,在沙漠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苦沙大师愣了一下然后转过头,你觉得他像是在万般无奈地了却一桩身后事。为了盖过燃烧声,他几乎是在嘶喊:“那里,什么也没发生!”

        你想你一定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因为你看到和尚脸上明显略过一抹笑意。然后他再次转头面朝火窟,笑意消失了,他的表情异常严肃:“那里什么也没发生!”他用低沉而坚定的声音对自己复述了一次,然后昂首走入火中。

        看到和尚的的身影被大火吞噬,你知道自己的时间也不多了。有一箱经书已经窜出火苗,你几步赶上去挥动袖子拍打。但火焰又点着了你的衣服,忙乱中,你被灼伤了好几处。但这还不是最严重的,空气太热,你几乎没法呼吸。才捧着箱子跑出两步,你就已经头晕眼花地气竭了。当你冒死抢出一个箱子后,你虚弱地跪在地上大口呼吸,另一个箱子还在黑楼门口,再冲过去一次绝对是自杀。但是那只箱子在呼唤你,你无法拒绝,你站起身,踉踉跄跄走入热浪中,周围的一切都被烤得飘渺不定。箱子就在那里,就像你的命运那样难缠而饱含敌意。你走过去弯下腰,尝试着抬了一下,太沉了,刚才一只好像没有这么沉,你又试了一下,结果整个人失去了重心。你伏在箱子上,再也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你想笑,因为你终于如愿以偿,你终于把自己毁了。现在你的眼前只能看到跳动的火焰,大火已经把你的退路封上了吧?你不能确定,因为你已经没有力气转头了。此时此刻,你只觉得无比的温暖,你安心地闭上了眼睛,这一次,你知道自己不会再做噩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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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8 07:54: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第二十八节【尾声】

        如果不是被一连串的咳嗽声打断,鸠图衍的咒骂肯定还要继续下去,他干瘦的身子因为剧烈咳喘而颤抖,险些翻到在滚烫的黄沙之上,然而即使是这样,也没能减少他的愤怒。在他弟子们心中,高僧鸠图衍从来不是个温和的人,他把苛责看做是对弟子们的磨砺,他的传法永远夹杂着责罚与呵斥,因为他相信,只有雷霆霹雳的当头棒喝,才能修出真佛心。

        “师父,求你了师父!”以道支为首的几个弟子伏倒在黄沙上磕头如捣蒜,他们的嗓子都已经哭哑了,如今说话像是漏气的风箱,“没有水了,一滴都没了师父!我们向五烽求援吧师父!唐人不来救我们我们就死定了呀!”

        “住口!意志不坚的东西,劣徒!废物!”鸠图衍好不容易把这口气喘出来,他的脸已经因为暴怒和缺氧涨成了紫红色,“为师平时怎么教你们的?一点苦也吃不起,还想得成正果!”

        “可是弟子们渴呀,快渴死了呀师父,我们还没能去东土传法我们不能死呀师父!”道支的头已经磕出了血,但是血瞬间就渗透进黄沙里,仿佛是被这片沙漠贪婪地吸干了。道支的样子活像一条乞怜的赖狗,人在面临死亡时竟会如此尊严丧尽,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他畏惧师父,师父就代表着佛法,高高在上无可置疑的佛法。但是他也畏惧死亡,远比他之前所想象的还要畏惧,当一年之后,他把法号改为苦沙时,他任然记得死神在他面前张牙舞爪的模样。

        “为师发下大愿,要靠自己双脚走到玉门关前。你们是不是要害为师在佛祖面前言而无信!啊?为师说过多少次,只要心怀虔诚,佛祖自会渡我们,你们为什么不能信仰坚定一点?”看到弟子们卑贱号哭的模样,鸠图衍又激起肝火,忍不住挥掌朝跪地众人打去。却因为失去重心,身子歪倒在滚烫的沙子上,“我在你们身上的心血都白费了!还不如教一群猪狗!早知道你们烂泥扶不上墙,我该把你们趁早打死!”

        众弟子一惊之下急忙七手八脚上前搀扶,但是换来的却是老人更加疯狂的殴打:“废物,逆徒!你们心意不坚,怠慢佛法!你们不配做释迦弟子,你们不配做人!”

        道支头脸被连续抽了好几个巴掌,像是火燎一样疼痛,怒火终于从他心底无明暗处窜出来,瞬间将所有的敬畏与理智烧成灰烬。原本扶住老人肩头的手变成了卡住他的脖颈。

        “你要我们死!你要我们死!”道支尖叫着骑到鸠图衍身上。其他弟子被这举动惊得呆在原地,道支回头看他们的时候,感觉在看着一群愚钝的羊羔牛犊。

        “不杀他我们都要死!杀了他呀,杀了他就有水喝了!”在之后的很多年里,道支一直认为当时说出这些话的不是他,而是恶鬼。不只是因为他本人绝不会起杀心,更是因为师兄弟们听到这句话后都像是着了魔一样立刻加入了自己。

        他们纷纷伸出手,把老人的脸捂得密不透风。他们的样子既没有惊慌也没有怜悯,或许地狱恶鬼杀人时,就是这副表情吧。

        鸠图衍的脸一直被好几双手死死按住,所以道支并不知道师父最后恐惧过没有,老人在沙子上挣扎的样子只让到道支想起某种扭来扭去的蛆虫。鸠图衍挣扎得比他弟子想象中更有力,时间也更长,有一阵子道支怀疑那老人永远不会死了。他有过放弃的念头,但那念头就像虚无中的火星那样一闪即逝。他的愤怒已经消退,但是怜悯却并未生出。“再一下,再等一下。”他不知道心里这些话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说给师父听的,“马上就好了,再忍耐一下……”

        苦沙大师的回忆就到这里为止,后来鸠图衍是何时死的,他们又是怎么埋葬了师父,怎么带上经文重新启程,甚至怎么在五烽下向唐军呼告,他都不记得了,毕竟,那些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天是鬼杀了他们师父。

        (分割线)

        从小到大你一直都会做噩梦,在梦里,血红眼珠的乌鸦和眼窝深陷的老人跑出了灰色的世界。他们变得五彩斑斓,在现实世界里追逐着你。有时追逐着你的变成了你凶恶的母亲,有时变成被你杀死的人。反正梦境和现实差异不大,你都是小泥,那只慌不择路的老鼠。

        但现在的你必须准备好接受另一种人生了,别那么看着我,我确实把你救回来了,但是你的思绪还太混乱,刚才你听到的那些话,有可能是我告诉你的,也有可能是你脑海中自己浮现出来的,这完全看你怎么去理解。

        但你确实还活着,我要谢谢你,谢谢你保下的两箱经文,那可是真正的无价之宝。我想,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救你,你的那种隐身能力对我们非常有用,我们是一群躲在地下的人,正在筹划一场绝无胜算的战争。如果你真像你所想的那么期待毁灭,我们这儿倒是有很多徒劳无功的事可以交付给你,首先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跟我一起去查清,这个死而复生的周问鹤到底是真是假……什么?你问我是谁?

        (那僧人脸上露出干净的笑容。)

        贫僧是少林弟子虚睦,不过,你也可以叫我的俗名——刘给给。

        (分割线)

        一个月之后的某座码头上,周问鹤被一个水手打扮的人拦住了:“你是谁?快滚!台风要来了!这里没船能出海!”他粗鲁推了道人一把,自己却险些脚底打滑。

        “我要找第五羡台。”道人回答,“贫道已经定过位子!”

        那人愣了愣,重新打量了一番周问鹤,然后他生硬地摇了摇头:“人都到齐了,船上没空位了。”

        “你带我去见他就行,剩下的事跟你没关。”

        天空阴沉得像是在苍生头顶扣了一个青瓷碗盖,腥咸潮湿的风从海上猛烈地吹过来,周问鹤望了一眼灰暗的海面,那里只有少许浊浪翻涌,充满了神经质的平静。这种天气出海,不是想自杀就是彻底疯了。

        但第五羡台没有疯,他笑嘻嘻的模样看起来显然也还没活够。“所有的舱位都有人啦。”他遗憾地表示“你怎么不提前两天来啊?我不可能把空着的位子留到出海啊。”

        “请想想办法,”周问鹤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看来一点都不着急:“我非上去不可。”

        第五羡台似乎被他的话逗乐了:“非上去不可?这世界上急着死的人怎么这么多?”他拿过账簿,用秃笔在上面潦草地点点画画:“这样吧,你跟别人挤一挤。事先说明白,这可是南海客栈的船,要是惹事你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一通涂鸦后,他抬起头:“对了老板,你叫什么名字啊?”

        周问鹤耸耸肩:“唐门子弟,唐弃。”

        附录:隐元年鉴天宝六载【节选】

        “千里剑”师凝词条:字霜城,新进出道的剑客。剑法粗看有些藏剑路数,但收发之间变招既快且毒,难以猜测其真实师承。二十岁起凭宝剑“半城霜”连败河南道数十位名家,齐鲁武林为之大震。

        其人平日寡言少语,常以一袭白衣的男装示人,她没有朋友,也找不到关于她亲族的信息,除了与高手比剑,似乎也没有其它兴趣。这几年来,她的剑法突飞猛进,虽然还远未达到值得我们网罗的地步,但我建议会内应该对她特别留意。

        补充:会内一些弟兄在见过她出招后推测此人的剑法得过李无面指点。我知道这说法听起来有多难以相信,但我们决不能掉以轻心,大家都知道李无面作为一个敌人会有多可怕。

        【天字贰拾贰】

        尹落鹏词条:万年县人,三十岁前因贩私盐而获巨利,进而聚啸浙东,人称‘匪豪’。为人爽达但杀伐过度,据说他患有几日不杀人就要发狂的怪病,身边唯一不惧怕他的只有自小与他相依为命的胞妹尹散梅。

        这些年来此人招兵买马,广纳奇士,已经吃掉了十二连环坞很大一块地盘,估计双方的火并已经迫在眉睫。根据我们安插在其身边密探回报,此人看似粗陋莽撞,实则心思缜密,意志坚定,是我们最难掌控的那种人。建议收买其心腹取而代之。

        注:我们至今未见过此人出手,但看他呼吸行走,似乎有着很深的内家修为。

        【黄字伍拾壹】

        紧急,致所有看到这则消息的会中弟兄:天字壹号失踪已经超过一个月,目前我们没有找到关于她的任何线索。主公晓喻众弟兄,天字壹号极可能已经叛会,找到她是会内当下第一要务。所有遇见并认出天字壹号的人都须立刻将其行踪上报,我们有理由怀疑她正在进行的事情会给我们带来难以估量的灾难。

        第十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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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8 07:54:30 | 显示全部楼层
    特别篇:新谈录五【1929年12月刊】

        各位看官安好,转眼之间1929年已经走到了末尾,新谈录栏目也要收拾收拾过年了。这是今年的最后一期栏目,鄙人在这里恭祝各位先生太太们在1930年都能一帆风顺。

        今天的栏目,让我们直接进入主题,看一看所谓的“深渊”,究竟是什么。

        目前为止,鄙人所收集到的关于“深渊”最可靠的解释,来自于1624年伽利略写给他当时的好友,教皇乌尔班八世的一封信。信中他声称太古宇宙曾经分成两个部分,即深渊内与深渊外,深渊内的宇宙完全遵循另一套物理规则,即使是时间亦在那半个宇宙的深处化为齑粉。

        1633年伽利略被软禁于翡冷翠[1]之后,乌尔班八世命人建造了博洛尼亚圣母堂[2],这座教堂的独特之处在于,它的历任主管神父无一例外都是天文学家。

        教堂顶端特意留有一个小孔,正对地板上的黄金玫瑰线。根据神父与教皇的往来书信可以推断出,乌尔班八世建造这座教堂的本意是进行不公开的星象观测。观测记录全部用密文写就并直接送交梵蒂冈,由专门的机构分析存档。我有理由相信,“深渊”存在的证据,就封存在圣城的某个档案室里。

        伽利略对于深渊的另一个大胆的推测是,深渊是有生命的。当然,这种生命与我们所熟知的生命形式大相径庭,倒不如说,宇宙中的生命原本应该是它那副模样。托斯卡纳大公科莫西二世是伽利略的赞助人,在他的图书馆里藏着一副伽利略手绘的“深渊”想象图,在这张草图中,“深渊”的形象接近于某种横亘于宇宙间的蠕虫。值得注意的是,伽利略在“深渊”上方画了一个标记为“元渡口”的太阳,似乎这个太阳对那条“蠕虫”至关重要。

        “深渊”在原始的宇宙中存在不知多少岁月,然后,突然迎来了它的死亡。19世纪的神秘学家埃利法斯•莱维[3]曾翻译过一份不知的名印度教经文残页,上面隐晦地描述了“深渊”内部的世界,那里也有类似于群星的存在,群星之间也有“生物”,生命的光辉在不见尽头的“深渊”内部骤起骤灭,只有“深渊”本身是永恒的。这样生生不息的循环一直在“深渊”深处上演,直到有一天,打破循环的东西在深渊尽头称之为“那落迦”的地方诞生了。

        “深渊”内部几乎永恒的岁月里,孕育过无数伟大的生物或非生物,而这一个,诞生之初则平平无奇,它孤零零地竖立在深渊之底,任何一点微不足道的伤害都有可能将它抹杀,甚至那落迦本身就会把它消化吸收掉。相信我说到这里,一部分看官已经明白了,这正是戚小姐在环球中国学生会所看到那副油画的主题。徐悲鸿对这副画的看法一点没错,画中那片阴影确实是一棵树苗,当时它还没有名字。

        “深渊”创生了树,树却吞噬了“深渊”,它从不可能离开的那落迦中出来,消灭了一个宇宙,进入另一个宇宙。这是远在我们人类诞生之前无数年发生的事,在我们看来,这或许可以看作是一个创世神杀了另一个创世神。

        深渊被那棵叫“蟾廷”的树褫夺了所有生命力,它的遗骸只剩下了分解再分解的渣滓,散落在浩瀚的虚空中,直到现在,我们仍然能用肉眼看到那些微不足道的碎屑——它就是银河系。这或许有助于我们理解我们人类与蟾廷之间的关系,它嚼烂吸净的残渣,就是我们的绝大部分世界。

        “深渊”的信徒,就是那些希望让那只蠕虫重生的人。他们也知道,不可能与异客正面对敌,所以他们的目标至始至终都锁定在伪神身上。他们曾经搜集过伪神的残骸,也曾经猎杀过一些伪神,其目的,很可能是为了培育一个新的“深渊”出来。千百年来,“深渊”的信徒与蟾廷的仆人一直保持着一种不露声色的对峙状态,但是那个化名周云的人却用一副油画把这场漫长的僵持挑到了台面上,而从海妃娘娘赐予的铜钱来看,“深渊”的信徒很可能并不是孤军奋战。1929年年末的这一刻,我们人类或许真的走到了命运的十字路口。

        写到此地,鄙人应当搁笔了,把这一肚子不值铜钿的新谈收起,待过了今年再重新拿出来胡舞乱弄。但是此时此刻有一些话,鄙人却是不吐不快。有时鄙人揽镜自照,也觉得这么一块老料还要学时髦强做新谈实在是迂得可笑,每每展卷落笔,总觉得如履薄冰。

        现在回想起来,鄙人能做成这个栏目实属侥幸,一切的起因仅仅是《文艺新报》袁泰州主编看到了拙作《白衫郎》后产生兴趣,安排了一次对鄙人的采访。其实在那次访问中,他们派出的记者刘文辉先生与鄙人产生了很大的分歧,以至于那次采访是以不愉快收场的。刘文辉先生在回报馆的路上遭遇车祸,不幸当场去世。两天后,袁主编也因为中风被送往震旦附属医院[4]。虽然经过了紧急抢救,但袁主编还是回天乏术,于次日凌晨0点整撒手人寰。

        所以,刘先生对鄙人的采访并没有能够登报,而鄙人的专栏《新谈录》,也从来没有机会成型。自然也就没有先生太太能够读到,广受好评云云更是无从谈起,说起此事,鄙人还感到相当凄凉呢。

        能够看到这个专栏的人,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亲爱的看官,那就是你。从头到尾,只有你一个人在读着这个并不存在的专栏,只有你一个人,探听到了那些不为人知的低语。鄙人有许多话想要跟你聊聊,当你合上报纸时,你就能看到鄙人了。

        你看到了吗?

        注[1]:佛罗伦萨

        注[2]:圣母百花大教堂和博洛尼亚圣白托略教堂。博洛尼亚圣母堂现实世界并不存在。

        注[3]:Eliphas Lévi(1810-1875)

        注[4]:现瑞金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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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8 07:54:51 | 显示全部楼层
    特刊:第九次座谈会

        (与会者:周问鹤,唐弃(小泥),贝珠,孙百丈,小红禅师(玄先生),钱掌柜,钱安乐,苏横,张谬,天先生,地先生,苦沙大师,毕轩(封亭岳,封守翁))

        周问鹤:各位——(忽然面色发白,后腿三步)。

        唐弃(手持菜刀):下去,我是主角!

        (周问鹤下)

        唐弃:各位来宾各位领导,我们今天欢聚在惊悚悬疑小说《唐弃和他的朋友们》第一卷的座谈会现场。

        孙百丈:谁是你朋友啊!

        唐弃:本系列是讲述智勇双全的绝代猛男唐弃故事的第一部。

        苦沙大师:一部就够啦!

        周问鹤:其实我并没有继续写唐弃故事的打算。

        唐弃:什么?我都已经给自己设计好美漫风的超级英雄台词了。(冷峻状)犯罪就是这个城市的痔疮!

        张谬:那不医治好像问题也不大。

        天先生:在第十卷完结之际,我有一个问题要请问一下作者:您认为贝珠算不算女主角。

        周问鹤(斩钉截铁):不算。

        贝珠:-_-!

        周问鹤:贝珠的戏份并不比其他角色更多,虽然作者在她身上着墨塑造了一个势利又可怜的女人形象,但是其他几个角色的塑造也并不比她少:愚蠢而刻薄的苏横,假爽朗真狠毒的孙百丈,相互憎恨相互依赖的钱家夫子。

        小红禅师:(拍了拍周问鹤,又指了指自己,满怀期待)

        周问鹤(看着小红禅师沉吟良久):衣服特别红的小红禅师。

        小红禅师:-_-!

        周问鹤:贝珠这个角色其实在提纲中都没有出现,是在写第二节之前临时加进去的,结果跟我想的一样,果然没有读者谈论她。

        贝珠:我长这么丑还这么没有存在感还真是抱歉啊!

        钱安乐:我回顾了一下,似乎本小说中屈指可数的几个美女都诞生在“大太监事件”之前。

        周问鹤:喂!什么是“大太监事件”!

        众人:住口,就是你太监的那五年!

        钱安乐:真正算美女的只有故事开端时期的于睿,颜真真,白姬三人,而真正着笔墨描写的就只有于睿。去年小说重开之后,好像作者的审美就严重扭曲了。

        周问鹤:没有啊!刘僧定篇的开端不是写过七秀的四个美女路人甲吗?

        众人:-_-!

        周问鹤:你们以为我为什么要写那一段,那就是我审美尚存的证据!

        毕轩(擦汗):我们来聊聊这篇故事本身吧。继上次的政治惊悚之后,作者在“合乐山庄”篇中又加进了悬疑要素,请问您是不打算老老实实写克苏鲁了是吧。

        周问鹤:请允许作者再次强调,《铁鹤书》是一个大实验,作者的写作目的是在保持洛氏风格的基础上,尽量多地尝试各种可能,事实上,把克苏鲁与武侠结合就是众多尝试之一。顺便说下,这个故事其实在作者心里面已经酝酿很久了,不过最早是一个奇幻故事。“你的信徒背叛了你,所以你唯一能相信的就是不信仰你的人”这个概念是最早诞生的,余下的故事都围绕这个概念展开。

        地先生:本次最大的尝试就是使用第二人称加上帝视角来展开叙述,不过看来读者都还没有适应,甚至出现了云里雾里的感觉,为了谢罪,作者打算从身上切点什么东西下来吗?

        周问鹤:其实读者的反应已经比我预想的好很多了。我原先最不乐观的预期是小说根本进行不下去,事实上我已经随时做好谢罪加改回第三人称的准备,没想到最后故事能够圆满完成,我认为第二人称带出上帝视角的写法大有可为,不过下一个故事依然会是传统的第三人称叙事,等以后机会合适并且作者又有了新的心得,我会再次尝试这个写法的。

        毕轩,钱安乐(面对镜头):第二人称写法的直接灵感来自特德姜先生的科幻作品《你一生的故事》,我们在这里向特德姜先生表示由衷感谢。

        苏横:接下来我们来聊聊比较敏感的……那叫什么来着?

        天先生(小声提醒):星期五欢乐小剧场。

        苏横:小剧场显然并没有你想得那么受欢迎啊。

        小红禅师:你在小剧场问题上失算的样子确实非常欢乐。

        周问鹤:-_-!

        张谬:竟然还不死心,《新谈录》把王策又弄回来了,这回我们看你怎么收场。

        周问鹤:在我看来小剧场并没有完全失败,而是受到了争议,根据作者收到的回馈,喜欢它的人跟反感它的人几乎一样多。所以这次《新谈录》吸取了“缆车篇”的教训,每两周更新一篇,并且不用正篇的序号,标题全部以《新谈录》开头,为的就是尽量减少上一篇的割裂感。同时,相比于“缆车篇”,《新谈录》弱化了故事情节,几乎完全回到了早期“写在前面的话”那种说书人式的写作路数。作者目前还没有想出下一个故事里小剧场应该怎么写,虽然有点想回到《铁鹤书》最早期那种真假不分的叙事风格(似乎至今有些人任然相信《白衫郎》是真实存在的案件),但是时隔许久,我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找回那种文笔。不过好消息是下一章要写什么我已经有主意了。

        苏横:那下一章要写什么?

        周问鹤:本篇故事最后,周问鹤假借唐弃的名号登上海船,所以后面会是一个航海故事。

        苏横:具体呢?

        周问鹤:还没想好。

        苏横(沉默数秒):作者,你所谓的有主意了,该不会就只是决定了要写航海故事而已吧。

        周问鹤(害羞):其实这一点也是在写本篇时最后一节时候临时想到的。

        苏横(转向唐弃):把菜刀给我!

        张谬(分开两人):我们来聊一聊故事风格问题吧,最近是不是故事更偏向传统怪谈了呢?我认为没有古文明与外星来客的克苏鲁都属于耍完流氓不给钱。

        周问鹤:是的,我也发现了这种趋势。不过这也在作者的意料之内:《铁鹤书》的创作一直处于一种动态平衡中,当风格过于西方克苏鲁,作者会去读魏晋志怪来增加本土味:当风格过于本土怪谈,作者会去读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寻找原始克苏鲁味,我想现在是重新翻开原教旨克苏鲁小说的时候了,可惜作者搜集的魏晋志怪还只看了五分之一。另外,作者再次跪求关于唐宋时期风貌和百姓日常起居的书。作者的素材见底啦!

        苦沙大师(悄悄对地先生):竟然公开向读者求资料,他已经无耻出了克苏鲁作者的新高度了。

        贝珠:下面我们来紧急插入一个倍受关注的话题,作者想必你也知道马亲王已经向克苏鲁小说下手了,而且一出手就是你专属的古风克苏鲁领域,嗯,我觉得你距离被彻底抛弃只有一步之遥。

        周问鹤(擦汗):这个问题已经有好几个人跟作者说过了,但是作者并不认为古风克苏鲁是作者专属领域。我个人很欢迎优秀的作者进入这个领域来为克苏鲁文化添砖加瓦。

        众人:……

        周问鹤:……

        (气氛陷入尴尬)

        贝珠:那么真心话呢?

        周问鹤:我是不会屈服的!既然亲王踏足克苏鲁领域,那我就用《铁鹤书航海篇》来对标他《四海鲸骑》的航海架空领域!

        贝珠:原来是这样,作者你的遗言很豪迈啊。

        毕轩:他显然对于亲王有多可怕还缺乏概念。

        周问鹤:怎么你们都不支持我吗?

        小红禅师:对,不支持。

        地先生:我们已经等好看笑话了。

        周问鹤:-_-!

        毕轩,钱安乐:以上内容仅仅是喜剧效果,作者一直很尊敬亲王,而且非常欣赏《四海鲸骑》,并不认为自己有对标的可能。

        钱掌柜:作者,有读者来信问关于新开小说考虑得怎么样了。

        周问鹤:目前搜集到了几个题材,还没决定怎么写。可以确定的是下一部小说是原创剧情和背景,目前想到的包括一个类似美漫的故事,一个类星战的故事,一个类似百年孤寂的故事,卖点都是脑洞,都是以单元剧形式展开,作者可能会在开年尝试先写一个故事看看反响,当然,到那个时候,《铁鹤书》会暂停一两个月,作者一次只能写一部小说。

        毕轩:怎么没有一个是热门题材吗?

        周问鹤:如果你们说的是系统,穿越,无限这类题材的话,目前作者对它的把控力严重不足,不如说是完全不知道如何落笔,所以作者决定提升一下功力再去碰这类题材。不过,作者最近确实在经历人生中一个重要的新生过程。

        张谬:哦!是正在写新小说的提纲吗?

        周问鹤:不是,我又练了一个魔兽小号。

        众人:你的部落声望才刚刷满!

        周问鹤:(自豪)所以我开始刷联盟声望。

        众人:不要那么自豪啊!

        唐弃(拿起菜刀):你们都让开。

        周问鹤(惊恐):你想干什么,拦住他!

        苦沙大师(拉住唐弃):别,别这样。(从怀里掏出木工锤),我们可以帮你。

        (众人纷纷掏出武器,背景音乐是《难忘今宵》。周问鹤被围在舞台中间发出凄厉的惨叫。)

        毕轩(擦着脸上的血分开人群):在悠扬的乐曲声中,本次座谈会圆满结束,感谢各位光临,我们下次再见。

        (后补:接受了雁门篇教训后,这次专心只讲一个故事,篇幅果然少了很多,以后作者希望故事能稳定维持在这个篇幅左右。另外,《航海篇》结束后,作者将会暂停《铁鹤书》,尝试开一个全新的系列,不过,不管那边成功与否,作者在写完第一个故事后都会回来继续更新《铁鹤书》,最近作者已经觉得克苏鲁越写越疲劳了,急需用别的小说调剂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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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9 07:48:4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启航(第一天)】

        (楔子)

        “狸子的价值,不在于它的毛色,它的血统,更不在于它能不能捕鼠,而在于它通人性。”魏四一面慢条斯理地侃侃而谈,一面抚弄着案上黑黄相间的杂品狸子,后者眯起眼睛,惬意地“喵喵”叫了两声,“名贵的狸子有价,但一只与你投缘相合的狸子,却是千金难买。”

        魏四举起一只手:“你要理能解他,”他又举起一只手,“它也要能理解你,”最后他把两只柴火一样的手在听众面前晃了晃,“这就很不容易。”

        听众却早已对他的长篇大论失去了耐心:“那这只猫你到底卖不卖?”

        魏四笑嘻嘻地看着听众,他的表情简直比猫还要奸滑:“卖,当然卖。”

        银货两讫之后,魏四把杂色狸子交到买家手里:“它叫狸奴,相信我,你们两个一定很合得来。”

        狸奴臭着脸看都懒得看新主人一眼,后者也觉得这只猫自己从心里喜欢不起来,但是钱已经付了,魏四从来不退货。他苦笑着抓了抓杂色畜牲的脊背,试了几次也没能把“狸奴”这么个亲昵的名字交出口:“要不这样吧,从现在起,你就叫白倌算了。”

        (第一章)

        《异客图》里是这么记载它的:它驾着骨制船,来自不知名的海外。它于一个不可说的日子,登陆了一处被遗忘的滩涂,海洋因为他的出现仓皇失色。后来的日子蛮人都像敬畏海洋一样敬畏着它……

        (分割线)

        当小船悄悄驶离墨舟的时候,后者正要启航。

        小船上坐着一个衣着华贵的胖子,此刻正抖着两腮的肥肉露出得意的笑容。他的对面坐了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女,为了抵御猛烈的海风,少女全身都裹在黑色大裘里。看她单薄的样子,像是稍微颠簸一下就会翻进海中。

        海面和天空都泛着黯淡的青灰色,像是遥遥相对的两潭浑水,肮脏的泡沫漂浮在海面上,随着波涛聚散无常。成百上千只海鸥聚集在阴郁的天幕下盘旋,它们杂乱尖锐的叫声合在一起,产生了一种悲戚的仪式感,让胖子想起他故乡的巫女们,在那些古老祭祀中合唱的歌谣。

        远处的码头,两名大汉抬着一个辇子踏上跳板,辇子上的东西被五彩锦缎盖得密不透风,乍一看像是顽石。一阵风掀起锦缎一角,露出下面的一只人手,手上还有未拭干的血迹。锦缎下的东西笨拙地扭了一扭身子,那丑陋的模样活像困在茧中的一只蠕虫。

        混浊的海水不安地翻滚着,像是一锅正在逐渐沸腾的浊汤。墨舟在波涛里缓缓晃动着,就像是亘古沉睡其中的巨大海兽。

        “为什么?”苍白的女孩忽然问,她操着浓重的南方口音。

        “为了我们共同的朋友。”胖子回答,即使身在腥咸的烈烈海风中,他的肥脸依然红润放光,“我想推他一把。”

        此刻辇子已经被抬入了船舱,船上的碇手屠年海眼光无意中扫到了本应空荡荡的跳板,他看到的景象几乎吓得他跳起来。然而当他再次定睛看向那里时,那里只剩下一块孤零零的跳板横跨在翻腾的海水上方。“刚才那是什么……”他喃喃自语,感觉自己的魂魄还没能收回躯壳里,“冷静,冷静,一定是我看错了,一定是……”他强迫自己把眼光投向深不见底的大海,“它们不会回来的……”

        就在老屠从码头收回目光的同时,像是约好了一样,两个人从船舱的一头一尾走出来。站在船头的是一个妙龄女子,从头到脚都作男人打扮,她身上的白衣犹如一团滚雪,在阴沉的天光下晃得旁人双目发花。那女子看着小舟上的人,脸上好似笼罩着一层寒霜。

        在白衣女人的目光下,小舟上的少女不由打了个冷战,她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一尊不可亵渎的神像矗立在污秽的海水之上,如此冷漠,如此肃穆。

        【“千里剑”师凝。】

        另一个人立在船尾,是个粗壮的中年汉子。他披着昂贵的孔雀大氅,凶悍的面孔似笑非笑中带着一股虎威,他抄着双手,一只纯白的小狸子温顺地伏在他的臂弯里,犹如一个受宠唉的华贵少女,那副样子无比满足,无比优雅。

        这个汉子身躯算不上高大,但当他的视线与小舟少女相交时,后者立刻就明白他那种是在野兽群里做规矩的人,一只独步丛林的猛虎。

        【“匪豪”尹落鹏。】

        另一个正走在跳板上的人停下脚步,转头望向小舟。那是个衣着考究的大食人,浑身的肉绝不比小舟上那个胖子少。胖子数了数,食人从上到下至少挂了五把不同款式的弯刀,而且毫无疑问,他的衣服内里一定还藏了几把。

        胖子看着他,下意识地摆弄起了自己粗胖的手指,出乎他的意料,远处的大食人也摆弄了一下手指,胖子又捋了一把颌下的胡子,大食人也抬手捋了捋唇上两撇八字黑须。两个人都是一副财大气粗,不可一世的样子,胖子忽然觉得,他一定会很喜欢这个大食人。

        【薄罗圭】

        第四个人也踏上了甲班,他看上去像是一截风干的木头,让人忍不住怀疑他走路时会不会发出老旧门框那种“嘎吱”声。那人身着古板的皂襕,腰间别着一块不良人的腰牌。他的脸很方,嘴也很方,女孩不禁好奇,生成这副模样,是不是因为此人天生憎恨圆形。

        【名捕高镇】

        接着少女看到了第五个人,她正趴在船楼的窗口向下眺望。这个人已经算不上年轻了,但是打扮得非常干净,她看上去和颜悦色的,透着上流女人才有的智慧与恬淡。少女看到她,忍不住连打好几个冷战,她不知道那个女人有没有在看着自己,但少女本能地想要全身钻进大裘中。女人站在窗口的样子,让少女想起墓穴里那些妇人启门的壁画,仿佛她正满面笑容,殷勤地招呼自己随她进入另一个世界。

        【庞菩萨】

        几乎就在那女人现身的同时,船上忽然响起了低沉浑厚的号角声。墨舟上空成百上千的海鸟遭到惊吓,鸣叫声愈发高亢凄厉。那清洌的尖细的啼泣在众人头顶汇聚,与号角雄浑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如同太古歌谣到达了高潮,胖子脑中浮现出儿时看到的那些诡异祭祀,巫女们在唱诵中浑身颤抖着陷入癫狂的画面。

        最后一丝阳光穿透满天阴霾,在块垒般的乌云上镶嵌出一轮锋利的红边,然而当阳光落在海上,已被滤成了惨淡的青色,墨舟沐浴在毫无生气的夕阳中,木讷地缓缓摇晃,如同等待出殡的高档寿材。一个身披长袍的男人走上码头,他脸上眼睛的部位,女孩只看到两团深陷的阴影。那个男人在强风中点燃了一支松明火把,将它徐徐举过头顶,用一种奇怪的节奏挥舞起来,烈焰灼痛了少女的双眼,仿佛这天地间已经被青灰色灌满,只有那团火是有颜色的。男人一遍一遍大幅挥舞着火把,喉咙里发出像是野兽一样的嚎声:

        “登船——”女孩很怀疑那男人说的是不是这两个字,或者只是在重复着毫无意义的咆哮:“登——船——”

        就在这地狱一样的场景里,胖子抬起头,他的视线与庞菩萨相交了,随后胖子勾起嘴角,抖开面颊的肥肉,爆发出豪迈的笑声,他的笑声直冲云霄,与海鸟狂风号角还有码头男人的嘶吼交织在一起,让女孩产生了天空和海洋都在失控下坠的错觉。

        庞菩萨只是露出礼节性的微笑,她站在高高的船楼窗前,像是掌控着生杀的冥界女王。薄罗圭,高镇,师凝,还有柳落鹏,他们在大船的不同区域沉默伫立,让女孩想起儿时曾陪伴过她的,一个摆放着人偶的木柜。墨舟在少女的注视下越来越远,上面的人也越来越不真实,像是随时都会溶进这晦暗的青灰世界中。

        所有的人都已经到齐,陷阱完成了。

        就等着周问鹤上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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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9 07:49: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福寿塔(第一天)】

        夜幕降临后,风浪愈加大了起来,深黑的天空与同样深黑的海洋相对咆哮着,墨舟仿佛被夹在了两片翻腾不休的海水当中,毫无疑问,在这个时候出海的人一定是疯了。

        白衣女子站在甲板上,木然把视线投向船舷外翻涌的黑沫。她有一种拒人千里的气质,仿佛任何风吹草动未及近身都已经被她凝固在了身外,师凝这个人名字用在她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

        海面上几近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远处一点青白的光芒在夜色中时隐时现,像是来自荒芜黄泉的接引。师凝没法估算光芒与自己的距离,她也猜不出那点青光究竟是什么,她心想,也许她真是在漆黑一片的海上遥望着幽冥世界。

        “那是福寿塔。”一个声音从白衣女子身后传来,师凝转过身,看到了一个干瘦精壮的年长男子。男人敞着膀子,常年的海风与日照在他皮肤上烙下病态的红色,师凝认得这是船上的事头赵登儿。那人站到了师凝身旁,一双混浊的眼睛望向青光,“从这里出海的船都能看见它,相传那是被叛乱水手沉海的船东和纲首,不过,还有另一种说法,说青光是从一片海崖上传来的,那里矗立着过去某个船东建造的宅院。船东有一次出海两年音信全无,当他的家人都相信他已经葬身渔腹的时候,船东却衣衫褴褛地驾着一艘小艇回来了——”

        那已经是前隋旧事了,相传小艇靠岸的时候,里面只有船东一人,且已饿得皮包骨头,几乎是半昏厥状态。船东被当做了搏击大海的勇士,人们把他送回了海崖上的宅院调养,他的身体并没有大碍,四天之后就能够下地饮食了。

        但是就在第五天,所有人都等着听他解释这两年里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一个前往拜访船东的朋友跌跌撞撞地从他们家逃了出来,从此以后,海崖上的宅院就紧闭了大门。

        那个逃出来的船东朋友疯了一样要求众人远离海崖上的宅子,人们没法从他语焉不详的描述里听明白是怎么回事,只知道船东似乎从海上带回了什么东西。后来当地曾经派人去那座宅邸门前查看过,那些人回报说宅邸大门已经被从内侧锁死,里面还能听到含混不清的哭声,几天后再派人去,里面就只能听到微弱的呻吟声了。

        “船东以为他已经在海上摆脱了那个东西,结果那东西却跟着他回了家。”赵登儿吸了吸鼻子,“最后他在绝望中把那东西锁在了宅子里,后来再也没有人敢踏足那座海崖。附近村子里有许多鬼故事是关于那栋宅子的,据说有些十三四岁的后生胆大包天,跑去海崖顶上趴在宅子的院墙上往里看,他们看到宅子里还有一些东西在蹒跚而行,一到晚上,那些东西就放出让人毛骨悚然的青光。”赵登儿脸上忽然露出一个让人作呕的笑容,“当然,那些后生有可能是被影子吓着了,也有可能完全是在胡说八道。如果你在天气好的时候往那座崖上看,确实能看到一座荒废许久的建筑,但那废宅的主人是不是个船东就没人说得清了。”

        “那个船东究竟是把什么带回来了?”师凝问。

        “这个么……有人说,他从海上带回了一副绝色女子的画像,还有人说,他染上了古代“长生人”的瘟疫——”

        “海疫”一说源于东晋,从隆安二年开始,海寇孙恩几乎每年都要沿着海岸线劫掠一次。他们红船登陆过的地方几乎从来都留不下活口,而他们走后,当地还会爆发猛烈的疫病,最后方圆百里都会成为寸草不生的白地。在当时的沿海居民心中,孙恩与他的继任者卢循无疑就是活生生的海中恶魔,而从海雾中驶出的猩红船只就是对他们敲响的无声丧钟。

        孙恩自称修行的是五斗米道,然而即使是当时也没有人相信这种说法。刘牢之在写给晋安帝的书信中称,孙恩叔父孙泰用五个奴仆做活祭,从疯道人杜灵那里买来了一本没有封皮的无名符书,那些后来跟随孙恩远遁群岛的海寇,都受了无名符书的点化,他们自称为“长生人”,不过那些见过他们尊容而又侥幸活下来的百姓,都说那些根本就不能算人。

        一般的观点认为,直到卢循死后很久,“海疫”还是在沿海地区时有爆发,但是这个说法并不完全正确。剿灭卢循残部的刘裕后来回忆说,卢循在大军压境之际投海自杀,尸体随海流漂走,后来一直都没有找到,义熙七年之后,沿海地区又有多次卢循的目击报告,有些报告中他成了身长两丈的巨人,另一些则说他的躯体已经被藤壶海虱覆满。

        赵老儿得意洋洋地看着白衣女子,他用这段话结束了讲解:“跟你们陆上人想的不一样,海洋一点都不干净,它本来就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天地初开以来所有腌臜不洁的东西,最后都在海里一沉了之。来,靠近海面仔细嗅一嗅,有没有闻到一股让人作呕的阴湿腥臭味道?万古以来的灾厄源头,不论是亵渎的耳语还是癫狂的恶念,统统泡在船底之下这不见天日的万丈盐水里。”

        如果赵登儿说这段话的目的是为了让师凝害怕,那他显然是打错了主意。老主事发现白衣女子甚至连眉头都未抬一下,不得不说,他有点失望。

        远处,青光还在黑暗中浮着,给人一种来回巡弋的错觉。“出海的人认为看到‘福寿塔’是好兆头,哪怕没人能说清楚它到底是不是一座塔。水手们认为,这是海里的前辈在为他们祈福。看到青光就说明他们能够活着回来,天知道是不是这样,反正那些淹死的人也没法站起来反驳他们。”

        “我们还能看见它多久?”师凝问。

        “一整晚它都不会消失的,不喜欢就别看它。”赵登儿说着搓了搓手,“下雨了,姑娘回舱吧。明天,我们就能摆脱那盏灯了。”说完,老事头自己也朝船舱走去。但是没走两步就被身后的女子叫住:“等一下。”

        赵登儿回过头,他手中风灯的火光把他的脸映得像是一只奸滑的硕鼠:“姑娘有何指教。”

        “请问赵事头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赵登儿咧开嘴,师凝觉得那人与其说在笑,更像是在咀嚼着什么活物,她甚至怀疑自己看见老事主嘴角流出了黑稠的血液。

        “这个……是纲首要我告诉姑娘的,他说此行凶险,姑娘,要做好心理准备,还有,鄙人自己,也想与姑娘交个朋友,因为……”赵登儿翻开他残破的双唇,露出后面七零八落的几颗牙齿,“鄙人……实在好奇,姑娘究竟是因为什么登上这艘船的,或者……换种问法,姑娘,你为什么……一定要杀了周问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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