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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梦溪诡谈》,野狼獾新作,宋朝汴京城内发生了诡谲的帽妖案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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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12-5 08:54: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108章 师傅回来了

    六月十八 寅正

    那条火龙痛苦尖啸着,终于从屋脊上挣脱出来,它腾空而起,然而没有飞起多高,脖子上被砍中处就喷出火焰。

    它就这么哀鸣着,在众人头上爆炸,炸成了碎片,如同一片绚烂的烟花。

    官家躲在崇政殿外,在一群太监簇拥下,清楚看到了这一幕。

    这是一个足够让他心死的场面。就在客星照耀下,那条曾经承载了大宋天命的鸱吻复活,随即被杀死了。那个潜入深宫的刺客甚至没有向自己行刺,而是杀死了这条龙。可见他的目标甚至不是皇帝,而是大宋的天命。

    自他年幼时,章献太后就曾非常隐晦地告诫过他——先帝一生最大的疏失,就是乱用了天命,结果搞的天怒人怨,几乎断送了大宋。

    彰献太后显然是知道整件事情的,然而又从来没将整件事讲的太过清楚,她当然深谙为政之道,就是高位者永远不能把一件事讲得太清楚。所以官家自幼对天书一事也是八九分不信,只当是一场政治博弈。至于天命,他仍然是信的。自董仲舒以来,天人感应的游戏,仍然微妙地维系着君臣之间的博弈。

    先帝搞出的天书事件本身倒是没引起民间太多的怀疑,实际上百姓一直都很热衷这类光怪陆离的故事,即便有质疑的声音,也很快被淹没了。

    根本性的问题在于先帝打开了一扇充满诱惑却又未知的门,他确实暂时靠这卷天书压制住了反对派,几乎跳出了君臣之间的博弈规则,但是也给反对派提了醒。所以,潜在的对手有样学样只是迟早的问题。

    果然,天书后不久,帽妖便出现在南北两京造成了恐慌。新的政治制衡以一种恐怖而又滑稽的面目出现了。制衡君权的生态位并不会空缺。你这里伪借祥瑞和天命,他那里便假造灾异和失德。你想要吹嘘仁政强推新政,他就逼着你罪己认错,让新政胎死腹中。

    政治对手不会凭空消失,只是互相升级了玩法。这场上层的恶斗引入怪力乱神后,将整个大宋搞的乌烟瘴气。

    官家登基以来还是自以为警觉于这样的前车之鉴,从未提及过天书或者天命,他深知只要用它们,便会有代价。

    然而想要脱推动变法,先帝打开的那扇门,又散发出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于是官家最终还是决定,克制地利用一下超自然力量,没有在宫门上发现天书那样劲爆的操作,只是选择,假借一些司天监对天文的解释。

    他每次经过左承天祥符门时,都会看那条昂首向天,栩栩如生的鸱吻,都会扼腕先帝当年玩的有些大了,不如自己有分寸感。

    然而反噬还是来了。 即便之前的帽妖和谶语都还只是有心人伪造。然而那颗不祥的的克星,显然不是人力可以伪造的。不管是反对改革的朝臣,还是虎视眈眈的大辽,都做不到。

    还有就是那幅,突然从所有人眼皮子底下冒出来的地狱变相图,也是没有任何可以绕过玄学,进行解释的余地。它就是这么硬生生从白色墙壁里长出来的,带着血还冒着火。即便射落了王则人头,解释了社稷坛崩塌的大功臣沈括,也迟迟没有给出什么非超自然的解答。可见阴谋诡计和怪力乱神,是可以同时存在的。

    在亲眼见证了那条龙竟然活了过来后,官家知道阴谋和神迹还是裹挟到了一起,这其中可能藏着一部分政治阴谋,若不然为什么会有一名凡人屠龙者出现?

    一块被爆炸崩飞的鳞片甚至掉落到了崇政殿前,一名小黄门将它捡起送到官家面前。他颤抖着捏起,仔细观瞧和触摸。这不是石头的。它是软的,热的,还可以清晰感觉到龙鳞的纹路。

    官家一屁股坐到地上,面如死灰。

    屠龙者王胜死不瞑目,他距离那条火龙最近,所以龙爆的威力将他从空中崩落。他掉在地上时已然死去,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

    沈括与徐冲留在现场收拾残局,包括将所有死者的尸体收殓带出宫,带到军头司。包相公早在那里等候,他仔细听完两人各说了一遍昨夜到今晨,宫里发生的这些事,久久没有话说。

    他很清楚,不用等到今天中午,所有这些事情就会在开封的大街小巷,茶楼酒肆里传开,当然还少不了添油加醋的艺术加工。在这样一个天文异象笼罩京城的时刻,人心必然不稳。或许人心不稳还不是最要紧的那件事,更可怕的事情在于,被吓坏的官家的疑心会落在哪里?

    自汉武帝巫蛊之祸起,每每这种超自然事情都会引发君王的猜忌和杀戮。暂时看,最可能受猜忌的很可能是曹皇后。

    几具尸体就放在敛尸房,六月三伏也无法保存太久,还得赶紧验尸。王胜尸体炸成了碎片,无法验尸,只能先埋了。

    其余几个人,有被刀伤的,有被服毒的。死状各有不同。

    老包全程站在仵作边观看,直到有人从死去的宫女身上搜出一个面具来。

    那是一副格外狰狞的面具,铜做的,分明是什么厉鬼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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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12-5 08:54:42 | 显示全部楼层
    沈括注意到,徐冲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恐,似乎认得这副面具,然而他却没有说出来。

    包拯接过这幅面具,仔细端详了会儿,摇了摇头,显然他也不认得。

    “大人,小可记得,这是狄青大人的面具。”一名边上的差人说道。

    “狄枢相的?你可确定?”

    “小可不敢确定,只是觉得像。数年前,小可曾去枢相府,见过狄大人的这副面具,据说当年枢相上阵临敌时戴的。用来吓唬西夏兵。”

    “数年前的事情,那你还记得清楚?”

    “自然是不能记得清楚,然而当时就见到面具左眼角有一处裂纹,那枢相府的人说,是当年中箭头留下的,我看这幅面具不光是像,也有这处裂缝。”

    老包拿着仔细看,确实左眼瞎有一处裂纹。

    “狄枢相当年的面具?怎么在这宫女身上?”

    “相公,也许和驸马的神笔一样吧,是他们偷来的?”沈括说。

    “即便偷来,有什么用处?”

    沈括无法回答,包拯转向徐冲寻求意见,然而徐冲只是愣了一下并没有话说,似乎有些走神。

    其余几具男尸上没什么可疑东西,却都有狼头纹身,然而不是弥勒教的,可能是辽邦的,这些沈括也已经知道了。

    老包也没定论,只能带着那面具入宫,向吓掉魂的官家报告仅有的进展。

    沈括也是觉得一脑门子无解,如同心里压了一块大石头,他想找徐冲一起散散心喝喝酒,然而却找不到徐冲了。刚才验尸时还在,一转身便不见了。

    于是他只能自己出去溜达溜达,排遣一下烦心事。

    果然,到了街上才知道,宫里发生的怪事又被传的街知巷闻,开封城里再次人心惶惶起来。各种传闻又开始疯传。

    这当然也得怪当初官家的决策,喻景被烧死后,原本可以顺势将弥勒教的幻术和技法揭露出来,一劳永逸解决问题,但是官家觉得可以这件事可以利用一二,于是放任了魔法打败魔法的传言,并以此来证明大宋依旧有道,自有高人相助。

    如果说官家从先帝伪造天书事件中学到了什么教训,那就是最终什么也没学到。

    沈括想着客星出现以来的种种怪事,不知不觉走到大相国寺前。这里倒是还很热闹,虽然最近又有异象和奇案,都说大宋又又又要亡了。但是开封城里百姓也都疲了,倒是没有大量逃跑。眼看着这集市生意不行。

    沈括一抬头,就看到前面熟悉的猪头肉幌子在风中飘摇,他心中一凛,难道怀良师傅回来了?

    他赶紧抢步到店门口,却看到灶台边坐着的是另一位瘦小的和尚。小乙倒是在,他一眼看到了沈括。

    小乙赶紧唱了肥喏出来作揖:“公子得空,还来这里坐坐?”

    “哦,我看到这里打出了幌子,还以为怀良师傅回来了。”他叹息一声,转而又问:“怀良师傅可有消息来?”

    “哪儿有消息?我也不会写字,师傅便是想我也不会给我写信。”

    “哎……”沈括叹息一声,“小乙哥为何又回来了?”

    “这大相国寺又找了位师傅开张,没人会店里应酬,于是便着人去乡间找我。我种田手艺也荒疏了,只会在这里招呼,于是便回来了。只是这里生意远不如以前。那新来师傅手艺也远不如怀良师傅。”小乙压低声音说。

    “看来,我也是空欢喜一场。只道怀良师傅回来,正有好多难题要请教。然而……”

    “难题?就是这东面白昼里也能看到的那颗星星惹出了事?”

    “是啊。可惜师傅不在。最近也有些关联案子想讨教。”

    “嗨,无非星河外不相干的星辰,也不知道何年何月前的光芒,以公子才智,必然能破解。”

    “但愿吧。”

    “公子,您看里面又有客人了,我先忙去。”

    “你忙你的。”

    沈括出来自顾自返回,心里想着怀良若在该多好,猛然间停住脚步。他突然想起刚才小乙说起自己不识字,然而后来又说那客星无非是星河外不相干的星辰,又说不知何年何月前的光芒。这些话,不像是不识字的人会说出来的。

    “难道这小乙偷摸去了河北天宁寺?然而不可能啊。”

    他旋即返回,远远看着那小乙忙里忙外。他突然猜到,怀良极可能是回来了,若不然,小乙说不出刚才那番话。然而他大概是嘱咐这小乙不要告诉自己?

    他也不想逼问小乙,只是远远等着。等过了酉时,店铺还未打烊。那小乙先行辞别灶上师傅,大概要赶城门未关出城,临走还却带着一包猪肉离开。沈括记得小乙上次离城走的是西门,这次却去北面,看来大大的蹊跷。于是他在后面偷偷跟着。

    那小乙出了北城门,直奔大相国寺在城外别院,实际上只是一片菜地,专门给寺里送蔬菜。他数月前爬过附近望火楼,所以对城北地形十分清楚。

    却见小乙直接进了那菜园子破围墙。此刻天色已晚,看不清太远,但是可以看到他进了看菜园子破屋子,片刻后又出来径直向西走了。

    沈括偷偷到了那破屋子边上向里看,却见桌子上放着猪肉和酒壶,里面却没人,再绕到屋子后,远远一名高大和尚正在菜园子边上铲土。从身形看不是怀良更是何人?他想要冲进去,大喊一声师傅。然而思忖再三,却又止住了脚步。

    怀良从河北回来,偷偷在这里看菜园子,显然是不想再牵扯俗世间事情。和尚本就是方外人,自己是否应该再牵连他入苦海,进尘世?

    却见那怀良挖好了坑,又从边上取过一株柳树苗栽在坑里。然后一个人念念有词起来:我只将你这死敌当青苗栽下,只当了却这件仇恨。他日你长大成材,若有前世冤家将你连根拔起,也与我无关了。只是你自己前世做得孽,我也是帮你消业……

    沈括听闻他神神叨叨说话,越发不忍叫住他,于是偷偷又退了出来,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对是错,只能先回军头司,看看徐冲回来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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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2-5 08:54: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109章 裴老板

    六月十八 戌时

    沈括垂头丧气离开,赶在城门关闭回到城里。

    他有些魂不守舍,走在路上几次几乎撞到路人,被白了好几眼。只因为心里那档子事情压着,几乎喘不过气来。怀良回来了,但是该不该请他出来参与这件案子?这件事是不是先知会老包?若是告诉包拯,那结果是肯定的。老包大抵会亲自来请和尚出山。怀良躲到城北菜园子,也没有告诉自己回来,大概就是不想再牵扯无休无止的俗事纠缠。一连串问题萦绕着他,让他纠结不已。

    然而又一个想法冒出来,如果怀良大师真的全然不关心这件案子,他为什么要回来?他的回来,和突然冒出来的客星和紧接着发生的事情就一点关系也没有?

    总之,他根本无法从纷乱的思绪里整理出头绪,眼看今夜进了城,身后城门关闭也回不去了。

    他也不急着去军头司,不由得四下瞎逛起来,就看到前面瓦子亮着灯火,到门口一打听,夜场说古。于是想进去听听,排遣一下烦恼。倒是不贵,因为已经开场很久,所以门口伙计只收他一半的钱。

    他进去时很容易找了张靠前的桌子坐下,只因为人确实不多。很快有伙计端上茶水。他坐在那里也没心思听,只是隐约觉得前面先生好像在说大唐末年的奇闻轶事,也是都拣惊悚恐怖的说,极尽夸张之能事。

    眼看有几名听众,意兴阑珊起身要走,刚进来的那位也心不在焉,低头思忖什么事情。那说古的先生倒是来了兴致。他突然一拍手上木头。吓的沈括从胡思乱想中惊醒,另外两名要走的也不由得一振,停下脚步,且听还有什么分解。

    “黄巢舂人为糜,充作军粮的旧事,就此完结。诸位看官,可知那《地狱变相图》的典故?”

    果然一语留住了人心,那两位要走的也又找了张空桌子坐下。

    沈括也提起精神。他知道这一行说长篇大套的未必能留住人,因为那些故事大家都知道,所以有时候得加一点街谈巷议,时闻逸事。这要聊《地狱变相图》必然是结合了当下时事了。

    “呵呵呵,诸位也都知道那宫墙上渗血的地狱变相图。然而未必知道为何是这幅图?”

    先生念着胡须看下面听众反应。察觉到所有人兴致被勾住了。

    “这幅画,乃是当年吴道子所绘,然而他又是如何见到地狱,能绘出那样栩栩如生的地狱场面?”

    “请诸位赏下几个子儿,且听先生下文。”

    边上伙计嬉皮笑脸拖着个盘子出来,走过每张桌子。沈括被迫又摸出几个铜钱丢进去。其实这个故事他知道,但是不丢几枚钱实在不好意思。先生听着铜钱先生,脸上有了笑容。

    “只说当年吴道子,被长安长乐坊赵景公寺重金相邀,为一块壁画绘制一幅地狱图专为警告世人不可作恶,然而他也苦无半点下笔之法,诸位请想,谁又见过真实地狱?”

    听众们纷纷点头。沈括只是好奇,他刚才提了一个问题——为何宫里会有这幅图?且看他怎么绕到正题上。

    “然而几天过去,吴道子无法想象地狱模样,依旧是白壁粉墙。那寺庙里住持也等不得,便请来一位年轻画师皇甫轸来接替吴道子绘制此画。那吴道子向来嫉恨皇甫轸才华,怕这么一来,自己画圣地位不保,便雇了几名凶顽,将那皇甫轸杀死。当夜,吴道子自觉没了对手,便坦然入睡。谁成想,梦中坠入无间地狱。亲眼见识了那地狱中种种骇人鬼怪和惩罚罪人的手段。比如将那生前做恶的,活生生投入煮沸的油锅……捞出时已然是炙猪首的样子。只问你们怕不怕?”

    听书众人纷纷点头表示怕了。

    “吴道子惊惧醒来,就连夜在那寺庙白墙上绘制了这幅可怕的地狱图。果然第二天众人入寺后见到,无不惊恐于如此光怪可怖,惨绝人寰的地狱,都追问吴道子如何绘制出着从未有人见识过的场面。吴道子只说,此事乃是梦中亲见,恐怕死后也难逃这一场地狱刑法。只得将其画出,用来惊醒世人,也许还能抵罪消业。”

    “先生,却为何宫中也显露这幅《地狱变相图》?”终于有个不识相的听众问出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沈括也想知道。

    “呵呵呵呵……此事不可深说,若这里有皇城司,开封府的,便要一根铁链将我绑走,难免诸位也受些牵连。”

    “嗨,如今那些坐探差人,自有天大的案子要忙,哪儿有闲情来听说古?先生只管说,我等听了也不说。”

    又有人起哄不怕事大。

    “好好好,我只道一个字,便是业。想我大宋一朝基业,若细算,也是从孤儿寡母那里来的。故而,自太宗始,便是不断地业力循环。然而气运在时自不怕那些花妖、火犬、妖童、帽妖,自有那天书还在。但是如今,客星临空,日月同天,即便是那天书也压不住了。可知昨夜,宫里左承天祥符门上,承接天书的龙也死了?”

    “是啊,前几月,我就在城里见到那些傀儡在天上飞来飞去,就觉得国之将亡妖孽横生了。”又一个不懂事儿的,在下面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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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2-5 08:55:12 | 显示全部楼层
    “且住且住,客官需要提及那些话,我们只论气运和业力,可说妖孽,不可提亡国。”

    台下众人会心一笑,都露出一副懂的都懂的样子。

    沈括从瓦子里出来,已然深夜,街上没什么人了。他依旧心事重重。蛊惑人心一定是弥勒教重点研究的方向,他们的每一步都是这么来的。人心的弱点就在于,最信暗示。

    所以,即便是假作谶语也没有平铺直叙,都是暗示。果然墙壁上的《地狱变相图》是有用意的。他原先还不觉得这一招高明,今天那说古先生一点拨,终于想穿这一层。无非还是暗喻赵家得国不正,所以业力使然,报应要来了。说穿了还是那一套。年初时,借着谶语发难,现在则利用客星来惹事,落笔都是在人心上。

    到了军头司,里面果然亮着灯。他进大堂时,老包正在伏案写劄子,见他深夜进来便招呼坐下。

    “存中,你没去杨春官处?”

    “我……我因为有些事情,便没去那里。”

    抱枕听他吞吞吐吐,似乎有事。

    “存中,你有事尽管说。”

    “我……”

    他还在犹豫,身后有人进来,两人一起回头看,竟然是徐冲。

    “徐节级,今天一日都没见到。不知去何处了?”老包问,语气略有些不满。

    “相公,在下先请罪。”

    徐冲突然双膝跪下。倒是把这里两人都吓了一跳。包拯一愣神,也就不再追问沈括了。

    “你有何罪,速速讲来?”

    “在下早上在敛尸房见了那尸首身上藏着的面具,认出是狄相公的。就知道有人要攀扯狄枢相大人,我只怕枢相大人被贼人陷害而不知实情,便自作主张去了那大相国寺。”

    “你……”包拯一时无语。他脸黑加上这里昏暗也看不出是不是怒了。

    “包龙图,别来无恙。”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大堂外传来。

    转而一个驼背人影颤颤巍巍走了进来。

    进来的是个老者,沈括却认得,正是大宋第一位行伍出身的枢相——狄青。他在大相国寺外,看到过狄青从轿子里出来,当时也是衰老不堪,还有些驼背,当然世人都说是因为背后长了痈疽的缘故。

    “是狄相公?既然来了,请坐。”包拯赶紧施礼。

    狄青颤颤巍巍坐下。徐冲识相起身找人倒茶去了。他这次擅作主张把狄青搅和进来,其实不在沈括意料外,他与徐冲相识日久,知道他以狄青为榜样,也时常感慨大宋武人地位低下。他西军出身,自然和狄青有些亲近,再者他有些怕文彦博,因为文彦博掌兵权时,曾经无端打杀手下武将,所以心中一直认狄青不可能是坏人。大概是早上见到那个面具,预判是有人要将狄青牵连进案子,所以就去告密了。

    “存中,你也先退下。”

    沈括赶紧退出。大堂里只剩下包拯与狄青二人。

    沈括就在外面等着,也不知道里面谈的什么。只知道他们一聊就是几个时辰,一直到早上还未谈完。

    徐冲也在院子里等着,远远倒是可以看到里面两人交谈并不激烈,包拯还不时招呼人进去倒水。

    两人也没什么可说,沈括觉得徐冲今天所作之事不妥,至少应该知会老包一声,至于怎么想的,今天方便问了。他向东面时,那颗诡异的星似乎比昨天暗淡了一些。

    于是想起天书书籍上提过,客星来去无踪不可测,然而也是说来也就来了,说走也就走了。

    “你说,昨夜那条龙,到底是怎么活的?”徐冲大概想缓和尴尬主动提了问题。

    “我也不知道啊。”

    “为何那支笔,一点就活了?”

    “你与那王胜相识日久,他说过什么吗?”

    “倒是没有说过。”

    “昨夜我见他提笔样子也不对,可见不是会作画的人。若那笔如传闻所言那样真有神力,也须人笔合一才行。所以张僧繇能点活墙壁上的龙,也不是旁人。”

    “是啊,我见那驸马也是会画的,与那裴掌柜狼狈为奸,也用这支笔在城里为富户画龙画虎,没见一头活过来的。”

    徐冲道。

    “且慢,你说,驸马与裴掌柜狼狈为奸?”

    “我说错了吗?你不也亲眼见过?”

    “不是,只是你这句话,好像有些意思。”

    “什么意思?”

    “我问你,裴掌柜为什么要与驸马狼狈为奸?”

    “还能为什么?不就是为了钱?”

    “我刚刚去了瓦子里,听了吴道子绘制地狱变相图的故事,那分明是《酉阳杂俎》上的故事。然而世人大多不知道,还须去听说古。”

    “那又如何?”徐冲已然是听不懂沈括想说什么了。

    “我是说,神笔也好地狱图也罢,都是民间故事。”

    “对啊?”

    “你听我细说一遍。看看有无道理。那吴道子的《地狱变相图》实载于《酉阳杂俎》,不管真假有据可查。那张僧繇神笔点活神龙只是一个成语。”

    徐冲干瞪眼,根本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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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2-5 08:55:26 | 显示全部楼层
    “若没有裴老板与驸马这场闹,世人知道这段典故的必然很少。”

    “是啊,那又如何?”

    “裴掌柜真的只是为了利?”

    “他不为利,难道为名?”

    “也许就是为名?”

    “要出名,也是驸马出名,干他屁事?”

    “不是驸马的名,而是那支笔的名。经他们这么一闹,世人皆知画龙点睛的成语和典故,若不然,王胜如何点活那条龙?”

    徐冲承认永远跟不上沈括思路,索性不说话。

    “须知,弥勒教行事,总是在人心。而撬动人心,需要先铺陈故事。”

    “所以这张僧繇画龙点睛的成语,其实不是为利,而是铺成?”徐冲终于有些开窍了。

    “也许吧?”

    “我早就看他不是好东西了,现下你这么一点,着实有些可疑。不如,天一亮我们把他拿来拷问一番?顺便把锦儿带回来?”

    “这也只是我一时的想法,我只是回想裴老板陪着驸马到处招摇那支笔,确实可疑。这支笔的故事,也是最近几个月才为天下人尽知的。那时还没有客星的事。”

    沈括在院子里踱起步子来,越想这裴老板越奇怪,但是也不到徐冲说的,拿他抓来拷打一顿的地步,或许他真的只是为了利?当然徐冲的想法可以理解,他只想救出那给裴老板当小老婆的锦儿。

    “然而锦儿似乎又在皇后身边待过?”

    沈括突然又想到一层。这件事是他听宫里事情无所不知的石文彬提过,说起锦儿曾经入宫,后来官家新政要裁撤冗员先从宫里开刀,于是没来由把她裁撤到宫外青楼里了,这又是一个巧合?

    “徐冲,沈公子,你们二人进来吧,有事要商议。”

    大堂里,狄青转入后堂休息,老包招呼二人进去。虽看不清脸色,但是声音和缓不少,尤其提了徐冲名字,徐冲稍稍松了一口气,似乎一片云彩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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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2-5 08:55: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110章 业障

    六月十九 寅初

    两人一起走进大堂。

    徐冲也嬉皮笑脸打着哈哈,想要试探一下老包的态度,不料老包突然一拍桌子,大喝道:“你这自作主张的庸才,真要气杀我了。”

    徐冲赶紧下跪。

    倒是沈括看出问题不大,赶紧打圆场:“相公,我看徐节级也是一时情急。才出此下策。”

    老包果然也是故作发怒,他自然有理由痛恨,自己的权威受到挑战,当然如果没徐冲这一出,他也在犹豫要不要找狄青。按理说,自然应该先禀明官家,然而现在看起来,官家情绪不太稳定,正是容易被挑拨的时候。现在好了,不用犹豫了徐冲替自己做了决定。

    “哼!此事不可轻轻放下,徐冲你自己记下二十脊杖。现下破案要紧暂时放下。以后我若是忘了,你不可忘记。”

    “卑职明白。”

    沈括赶紧过去将他拉起。

    “相公,那枢相还在后堂?”沈括赶紧找个话题,他看出老包心情其实不错。这些日子他已经有些察言观色的眼力劲,即便包拯脸黑,但是也能从语气里猜出一二。

    “嗯,枢相还须歇息。枢相他大病未愈,刚才与我又相谈甚是投机,伤了些元气。他的马车在外面,待会儿还得劳烦你送他回相国寺。”

    “是。”

    徐冲站在一旁不敢插话,他眼神示意沈括提问。沈括领会其意,他倒是也想知道他们都谈了些什么。

    “相公,既然枢相无涉此案,为何相谈了两个时辰?”

    “自然是谈到他那幅面具。他只说,几日前丢失的。实则也在大相国寺前院,突然升起一片范阳笠状邪云。府里人上下找,没发现钱财丢失,再细细查看,发现是那面具不在了。”

    “原来是这样?怕是那些贼人的伎俩。”

    “狄公不知贼人伎俩,他只道那物邪性。也不敢声张。却没料在贼人身上,果然是贼咬一口入骨三分。”

    “相公,依我看。这其中必然还是一场阴谋。”徐冲终于鼓起勇气插嘴道。

    “还用你说?”老包一甩袖子,“你只当我是年老昏聩,愚顽不明?事事须你越俎代庖,替我拿主意?”

    “卑职不敢。”

    “哼。我岂能不知道其中可疑?凡作乱的,岂有将信物假他人手的?而这面具又是狄公最为人知的象征,与那所谓的神笔一样,名声在外,却都是贼人用心做文章的。”

    “相公高明。”

    “不过你今天将狄公找来,倒是也免了很多麻烦。许你戴罪立功,若有大功,那二十脊杖可免。”

    “卑职不敢免。”

    老包也确实没办法和徐冲太计较,他也不是个双标的人,眼看文彦博那里这么大的祸还得兜着,徐冲这点事儿确实不该计较,也就是吓唬吓唬他。

    “相公,狄公也觉得整件事都是阴谋?”沈括道。

    “倒也不尽然。狄公他还是感慨天命。”

    “狄相公信天命?”

    “嗯,狄相也觉得,此事似有天命。他少年时也不信命,只顾战场厮杀,觉得行伍之人刀尖舔血,不必信鬼神。然而他又说,几年前他做过一桩恶事,现在回想背上恶疮,大概就是报应。”

    “什么样恶事?”

    “狄公倒是没说。只提及,当时有高僧指点,让他亲近佛法或可消解因果,然而他又理会错了。”

    “哦。高僧指点?”

    “嗯,也不知道那高僧是谁。狄公却也是耿直忠厚人,高僧劝他亲近佛法,他便把大相国寺前院给占了。哎……”老包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沈括突然有了一种,要将高僧是谁告诉老包的冲动,但是转念忍住了。也许这件事还可以再等等。既然徐冲可以妄为一次,他觉得自己也可以自作主张一次,而且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自己能找到一个最优解。

    “对了,时间不早了,狄公来访趁着夜色,就是怕传扬出去,被宫里知道。你们两人送狄公回去吧。顺便看看府里现场,有没有那西羌爪钩攀爬的痕迹。”

    “是。”

    两人退出来。只一会儿,一名狄府马夫,搀扶着狄青出来。他这次来,没有坐轿子相当低调,只是坐了一辆马车。一起来的只有两名骑马的侍卫和一名赶车的马夫。

    徐冲也骑马护送马车,沈括便与那狄青一起坐马车走。

    他数月前见过狄青,狄青不认得他。起初一起坐在车里,颇有些尴尬,并无太多话说。狄青背上痈疽还挺严重,腰几乎完全直不起来了。

    马车走在凌晨街道上,四下根本无人。远处响起钟声,那便是所谓的晨钟暮鼓声,也是城门开放的时刻了。

    狄青倒是话不多,只是唉声叹气。他的处境已然不妙,虽然包拯能听进他的话,但是不保证官家如何想,这大宋的天下,武将若被怀疑有异心,那是一百张嘴也说不清的。

    沈括在一边偷偷观察,想要鼓起勇气向这位昔日战场上的杀神提出自己的建议,但是又觉得唐突,眼看再过几个街口就到大相国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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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2-5 08:56:04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位公子,你可是包龙图的幕宾?”狄青突然想聊几句。

    “禀狄公,我只是暂时参与破案,原本想要留在京城备考,然而今年祸乱太多,官家取消了科举,我也眼看快回乡了。”

    “公子还未得功名?”狄青神色一振。

    “是啊。”

    “哎,我其实只是一介武夫忝列高位,若身边是个有功名的,我倒是不太自在了。”

    “枢相,我实乃一介布衣,我能见到上柱国是万分荣幸。”沈括没料到狄青这般谦虚,大抵如徐冲所言,在这大宋,武人确实没甚地位。

    “依公子所见,这竟然是一件能破的案子?岂不是冥冥之中的恶兆?”

    “禀枢相,卑职并不如此认为。”

    “客星当空,都说是日月同天,可能天下有变。刚才我与包龙图谈及,他说大抵也有辽邦的诡计掺杂其中。想要趁着天文变化图谋我大宋?”

    “辽邦图谋我大宋不假,然而那客星自在亿兆里外,这闪烁光芒也不知道百千年前就在路上,自然与辽邦无涉。”

    “无涉?”狄青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大约在他看来这样的不祥预兆,必然有大事要发生。

    “我想问枢相,这客星闪耀。是只有我大宋能见到,还是天下都能见到?”

    “自然是天下都能见。”

    “那是对我大宋的凶兆,还是对辽邦的凶兆?”

    “这个……”

    沈括一语似点醒了狄青,他铁青脸色缓和不少。

    “枢相,若辽邦有把握在战场上打赢我大宋,自然不会搞这些把戏。”

    “然而,冥冥之中总是还有些天意的吧?”

    狄青又有些消沉下去。

    “枢相……”

    “老拙今年也只是四十七,正是该为国出力的时候,然而却生出了背疮。如今思忖,半生征讨,杀业极多,若说冥冥之中无业报,我也不敢信啊。”

    “枢相……可想了解这段因果?”沈括终于等到了时机。

    “因果还能现世了结?”

    “我不懂因果,但是知道枢相的这段心结,心结自然可以当世消解。”

    “你知道我的心结?”

    “可是与怀丙师傅在扈州的事?”

    沈括一语,惊住了狄青,若不是马车有顶,他当时就能站起来。

    “你说怀丙师傅?你知道老拙当年杀俘的事情?”

    “知道,怀丙师傅与我讲过。”

    “悔不当初,不听大师劝说。我现下虽然住在佛寺里,然而夜里一闭眼,便是地狱景象。我也听闻了景福殿上浮现了地狱变相图,也不敢去看一眼。”

    “怀良大师与我说过,当时指点枢相亲近佛法,并非让狄公你住在寺院里,然而却被枢相会错意了。”

    “原来是这样?”狄青恍然大悟道。

    “若枢相愿意道大师面前忏悔,我想心魔必可立消。”

    “然而,却不知道那大师现下云游何处?”

    徐冲和两名卫士在前面骑着马,没料到后面马车突然掉头向北去了,他们赶紧转回来紧追。眼看着马车飞奔向北门而去。三人也不敢问,只能在后面紧跟。

    城北大相国寺菜园子。怀良和尚正站在破墙处看东面闪烁客星。似乎越来越暗淡,看来有消失的苗头。

    他疑惑着返回屋子,又躺到床上想要再上床睡一会儿。就听到外面车马声。暗忖那些偷菜的泼皮又来了?怎么自己睁一眼闭一眼,让他们得寸进尺,今天都套着车来了?但是时间也不对,这会儿才卯时,那伙鸟人没那么早起来。

    正要穿鞋起床,却见外面有人推门进来。来人竟然是沈括。他不由得一愣。

    “大师,想死我了。”

    “你……”

    怀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也看不出是恨是喜,或者都有一些。

    他起来找鞋,就听到外面还有脚步声,猛然警觉。

    “还有旁人?你是带人来抓我的?”

    狄青猛然闯进来,双膝跪倒在怀良面前。

    若说沈括进来,怀良脸上惊愕里还多少透着一点,一切都在预料之内的狡黠感觉。狄青这一跪,着实把他吓住了一屁股坐到床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怀丙大师救我。”狄青道。

    “救你?”

    “救我脱这无边业海。”

    “你先起来说话。”

    沈括赶紧扶起狄青。门外徐冲也赶到,他探头看到了狄青跪地的一幕,赶紧缩回头来,也不进去,只和其他两人守在外面。

    里面三人坐定。良久无语。

    这种时刻,只能是沈括出来打圆场。

    他先站起,向怀良抱拳。

    “大师,恕我冒昧了。”

    “存中,你何止冒昧。你我最恨此人,你为何带他来……”

    “如今的事情,已然是天下人的安危了,我想大师必然能放下。”沈括悠悠道。他没有提及私愤,只提到了天下人。

    “大师,我悔不该不听你的话,屠城害民,筑起那京观。还求大师宽恕。”狄青道。

    和尚脸上不好看,似想要发作。

    沈括赶紧再出来圆场。

    “大师,世人谁能无过。”

    “呵呵,有过便可饶恕?你也知论语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怀良冷笑道。

    “然而冤冤相报何时了,得饶人处且饶人。”

    怀良一怔,他没料到沈括这一答。

    这一回合,怀良用论语以直报怨的典故,沈括倒是用起了鸠摩罗什的佛典。算是各自交换了立场。

    “善哉善哉,然而我一闭眼,却都是那城里,被狄公屠尽的百姓模样。如何放下?”

    “若是那伪道做大,天下倒悬,何止一座扈州城?还请大师三思。”

    沈括表面给了和尚一个台阶,实际上也暗指,和尚自己也曾经有过过失,几次三番想要利用弥勒教嫁祸狄青,并且几乎铸成大错,若是喻景成功,天下大乱,这份责任也是怀良需要面对的。

    “如此说,是和尚我着了相了。”怀良叹息一声,“狄公,我只说一件事,若狄公肯听,心魔可除,也可安睡。”

    “请大师教我。”

    “立即搬出大相国寺,将寺产还给一寺的僧众。我保你再无噩梦。此业可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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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2-6 09:22: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111章 三种底色

    六月十九 巳时

    枢密使狄公,这个有宋一代,第一位身居相位的武将,第一位同时被外部强敌和内部士大夫阶层同时敌视而横眉冷对的猛人。这个视杀戮为必要之恶,对敌人从不心慈手软,从不反省与后悔的硬汉,终于在这样一个混乱的早上,意识到自己也可能是错的。

    即便整个文官体系对他这样脸上刺字,竟然窃居相位的丘八充满了敌意,他也从没有让他屈从过。他的离经叛道,很多时候甚至是故意为之,比如顶着巨大的舆论压力,侵占大相国寺。这件事并不完全是曲解了怀良当年让他亲近佛法的劝诫。他就是要故意招惹一下言官,让他们看看自己作为国家真正需要倚仗的柱石,是有一些可以任性的小小特权的,也算对满嘴仁义道德的文官们的一个报复。他这个想法若是让徐冲知道,徐冲大概也会拍手称赞。

    那具凶恶丑陋的面具,几乎就是他一生写照。那不仅仅是战阵上吓唬敌人用的,实际上也是他半生的伪装,为了遮挡自己的凡人面孔和那行被视作耻辱的金印。他的大半生都在刻意回避这行金印,故意躲在凶恶的伪装后面。用怀良的话说,这便叫着了相。

    然而着了相的也并非狄青一人。

    怀良也必须坦诚面对自己聪明绝顶的表象下,藏着对仇恨的近乎偏执的追逐,以至于不惜去参与弥勒教的阴谋活动来报复仇人狄青。他的邋遢和洒脱都与狄青的面具一样,成为了一种伪装。真正的他从来不肯承认失败,一直就是那个自负且骄傲,不肯认输的怀丙。

    于是这样两个人终于在命运安排下,对撞到了一起,狄青的屠城甚至藏着意气用事,而怀良的报复来的阴毒而又绵长,不惜把整个开封的老百姓推到深渊旁。

    沈括没有先知会老包,而是擅自把狄青带来,正是为了让两人能够当面化解心魔和这段恩怨。若是老包知道了,大概会亲自来请怀良出山,则不再有两人直面的机会。而这段私怨必然还会继续下去。

    当然他这么做也有些冒险,或许两人一见面会话不投机,然而现在看来冒险是值得的。

    两人的和解,或许来源于各自都遭受了命运的毒打,狄青的痛苦在于背上长疮,让他发现自己命也并不是那么硬;而怀良的挫折在于被沈括看穿了诡计,让他感叹自己也并没有聪明到算无遗策的地步,总之若是在他们各自最意气风发的时刻,比如在扈州城下时,是不可能达成和解的。

    最终狄青痛哭流涕地出了门,在徐冲搀扶下上了车,和尚则送了一筐新采摘的蔬菜给他,并双手合十诵经,远送车架离开直到看不见,总算是冰释前嫌了。

    狄青和徐冲走后,沈括留在了这里,他今天来不仅仅是来撮合两位老顽固和解,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就是请和尚出山,帮自己破案。

    他当然也看出,怀良这次回开封,应该不是想念东京的繁华,一定是与客星和新发生的案件有关联得。这件事怀良自己未必承认。和尚有时候有些清高,必须有人给他个台阶。

    沈括倒是也没太多废话,直接提及正题,和尚也没有扭捏,听了沈括陈述了案情后,表示愿意先进宫看一眼。无论如何如果帮助沈括破解了案件,自己也算扳回一局,捞回些面子。

    当然在沈括告诉他,当初小苹是如何在大庭广众之下把自己变到河对岸的技巧后。怀良不由得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光头,痛骂自己竟然没看穿这样的把戏。

    他们一起进城,也不急着去军头司报告包拯,而是先入宫看景福宫的现场。怀良倒是也有大相国寺的僧人度牒,加上宫门口黄门全认得他,自然放他进去。

    两人一起先到了左承天祥符门下,那里已然被清理过,但是被炸掉的戗脊历历在目。那座门楼原本屋脊左右,各有一条龙,现在只剩下了一条。当年承接天书的那条龙不见了。沈括详说了当时他亲眼看到的情景,和尚则拧着眉头只是听,并不回答。显然他一时也没有答案。沈括说完后,和尚只问了一个问题,那条龙腾空时可是活的?

    沈括只能回答,像是活的。还会扭动。

    然后他们一起去景福宫看那幅地狱变相图。

    那幅图倒是还在。原本官家想要赶紧找人用白粉把墙重新涂抹一遍,老包毕竟是明事理的,力劝官家可以先留着,或许还藏着什么线索没有被发现。若是涂抹掉了,这会儿也没办法勘察现场了。

    怀良走到大殿里,直接走向那幅《地狱变相图》。

    他站在这幅长卷前足足站立了一刻,没有说一句话。

    吴道子画在赵景公寺墙壁上的《地狱变相图》早就因为战火毁灭,但是各种画本上的临摹的版本很多,所以今人仍然可以看到原画大致内容。沈括为了破案也借了几个版本的画看过。

    怀良作为和尚,显然是见过临摹版本的。他先是驻足观望,然后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回来,暗暗计算脚步,似乎在丈量这幅鸿篇巨画的长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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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2-6 09:22:42 | 显示全部楼层
    沈括也不敢发问,只能等着。他已经有些担心了,因为刚才在左承天祥符门下,自己也期盼着和尚能有灵光一现的时刻,但是并没有发生,和尚也并没有立即看穿被神笔点睛的神龙到底是怎么复活的?现在,会不会又是一场无奈的等候?不过看上去他总算有些反应了,只是不知道测量整幅画长度有什么用?

    “如此长卷,如何在一瞬间完成?”和尚突然说话,如同自言自语,总之让一旁等着的沈括,心凉了半截。

    “是啊,我只听说当年吴道子所绘长卷,虽得了上天点化而顿悟,也用了一整夜。”

    “所以,这一定不是画上去的。”

    和尚突然笑了起来。

    “什么?不是画上去的?”

    “吴道子所绘长卷乃是梦坠地狱,一夜成画,其实只是《酉阳杂俎》孤证。据我所知,也是画了数日。”

    “哦?”

    “我十年前,曾去往长安,碰巧看到了那幅壁画的残片。”

    “还有残片遗世?”

    “嗯,唐末乱世,那赵景公寺被毁,但或许贼兵也怕地狱报应,所以没有焚烧那幅壁画,留下些残片。那画像所用涂料很厚,表面剥落后,漏出了底色,竟然还有初稿。可见不是一气呵成,而是几经修改。所以一夜成画,只是民间爱信的故事罢了。”

    “原来这样?”

    沈括倒是很高兴和尚恢复了几分往日挥洒自如的自信。

    “呵呵,这画长三丈,与原壁画相类,然而却要矮些。”

    “矮些?”

    “不错,我当时量过那残壁。高丈余,为何这里矮了很多?你看这些大鬼小鬼,似乎比原画敦实矮胖?”

    “大师,这一点我倒是没看出来?”

    “嗯,整幅画排布与原画如出一辙,长短几乎一致,各个鬼王、油锅、刀山、血海、位置一一相应。”

    “大师,我看过画本上临摹原画,情景上几乎都是一样,一共二十六个鬼王也一一都在。却不曾发现人物短小了些。如今经大师提醒再看,确矮了一些。”

    “还有一事,不知你可曾发现?”

    “请大师明示?”

    “这幅画,虽力图还原原画,然而颜色却也少了。”

    “颜色少了?”

    “绘制血海的乃是朱砂。鬼脸用的是孔雀绿乃是铜锈所制。人体用的是个藤黄……”

    和尚不愧是参与做假画产业链的高手,果然看出一些门道。

    “然而却少了滇清色和其他几种少用的颜色。你看这将被投入油锅的人,原本并不是赤条条,而是有根青色布条,裹在屁股上,这里却没有了?油锅的油颜色也偏淡了,不似原画中金黄。”

    “这是为何?”

    所以,这画不是画出来的。若画出来,些许地方有蓝色,只需要添上几笔,倒是不难。

    “不是画出来,难道是墙壁里长出来的?”

    “也不是长出来,这是……可记得我给你做的方便印?”

    “记得。难道大师的意思,这是雕刻的木板,印上去的?”

    “凡事,先将诸多不可能去掉,剩下的便是唯一可能了。若在极短时间内做成一幅画,只能是印上去的。”

    “然而……如何将巨大的雕版运进宫里?”

    “哎,能在墙上印染的大抵就是木刻雕板,然而雕版却未必是平直的板。”

    “不是平直的板?”沈括突然把握到了和尚正在暗示的什么东西,“难道是……一个桶?”

    “哈哈哈,存中啊,你果然万中无一的聪明。若是一个桶,只需推动在墙上滚一圈,便能印上画面。”

    沈括心想,这和尚果然会夸人,自己要是万中无一的聪明,他岂不是十万中无一的更聪明?

    “大师,若是一个桶,也不容易混进宫里。”

    “再仔细想想?有没有什么能混在宫中物品里的桶?”

    “难道……难道是仪仗里的麾盖?”

    沈括猛然想起,当日在宫里看到帽妖被引走时,看到了外面皇后仪仗里靠在墙上的华盖。这个东西似乎满足和尚的说法。不但是个桶,下面还有一根长杖,若是将雕版做成桶状,伪装成那个样子,然后趁着没人将那个东西沾染了燃料在墙上滚过……但是也不对啊。

    “大师,若是那样一个桶,如何做出色彩?”

    “这便是我刚才问你的,可曾发现这幅画,为何只有赤青黄三色最正,其余诸色全都或深或浅?”

    “难道是,就是用赤青黄三颜色滚印,形成的壁画?”

    “不错,构成地狱主色调为红色的血,青色的鬼和淡黄的人体。其余颜色都可以用这三种颜色拼凑而成,只是若是拼凑,不好控制分量细致调色,必然颜色不正,所以这幅画的色泽有些怪异。”

    “颜色可以拼凑?”

    “诸色中赤青黄为最底色,其余诸色,多可以以三种色混合而得,所以这幅画是滚筒雕版用三种色滚过三次而得到的,从时间上看,这也是唯一可行的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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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2-6 09:23:0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112章 真相渐近

    六月十九 申时三刻

    沈括呆呆看着和尚,在脑子里想像着那个巨大的滚筒状雕版印刷用器械,想着如何通过滚动那个,表面已经刻好的画面的木桶,将画在片刻间印到墙上。而且只需要从这里走到那里三次,就能把一幅几乎彩色的壁画涂抹上去。从时间上算,用帽妖引开所有人的时间,正正好好可以干这件事,当然有些仓促。

    当然不是没有破绽。他分明记得当天冲进这座宫殿时,看到墙壁上在滴血在燃烧。显然这幅地狱变相图中,最后上色的是赤红。这些颜料没有干透,开始向下渗透。如同从墙壁里渗出血,往下滴一般,然而它们中间一定混合了某种燃料,所以点燃这些燃料,便可以使整幅画的血色部分燃烧。分寸把握的恰到好处,看鲜血欲滴,业火狂燃,一幅活生生的地狱图景,实则只是为了让红色颜料快速干透,简直一石二鸟。

    这一切一切的巧思是如何得到的?这个问题实在是太过诡谲,在沈括心中,整个天下除了写出《木经》的喻皓和眼前的大和尚,似乎不应该再有人能想到这样精彩和阴损的点子。

    “大师,您为什么能这么快想到。他们会用这种方式?”

    沈括的问题不算很隐晦,他直奔主题而去。

    “因为,这个装置是我设计的。”和尚承认的也痛快。

    “您设计的?”

    “哎……不是为弥勒教,而是为那裴老板设计。”

    “为了做假画?”他立即想到了因果。

    “不错,当时他每每都请高手做假画,然而高手自然是收费极高的。”

    “所以他想起了您的方便印和萝卜章?用这种方式批量做假画?”

    “是啊,我替他设想了这个东西。画出了图纸。当时那个印刷滚子,不过一尺几寸宽,因为即便长卷,也只是如此宽。起初印不得画,只能印前面题跋。后来想到分几次印染色彩,却显得不真,也算失败。不过绢帛纸张上不行,我看这墙壁上是可行的。”和尚走到这恢弘绘卷前,有些得意起来。

    “好在是为裴老板,不是给弥勒教。”沈括似松了一口气。

    “我看,并没有什么区别。”和尚笑道,“我还在京城时,就看到这老裴巴结那驸马,所图的是那神笔。行迹怪异啊。”

    “是啊。”

    “如今想来,这裴老板,决计不简单。”和尚一字一顿道。

    “裴老板裹挟驸马带着神笔四处招摇确实怪异。但当时我只当他是图财,驸马图名,双方狼狈为奸各取所需而已。”沈括道。

    “你也知,弥勒教所图一直都是人心。那张僧繇的笔和画龙点睛的成语,实则知道人不多,不似地狱变相图这样佛门故事,传的市井皆知。而他所为,虽也可能是图名利,却让那支笔的故事传播整个东京。”

    “不错。”沈括连连点头,他也想到过这一层,只是觉得裴老板谋财的动机也合理。

    “事出反常必有妖。既然神笔和地狱变相图都能联结到他,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他铺子里看看。去解开这个谜,看看他图的到底是利还是其他什么。”

    两人一起出了景福宫,又从东华门出了皇宫,直奔甜水巷的集萃画阁。

    两人赶到那里时,却发现画阁关门了。沈括前几日还路过,见到这里人山人海,街坊都在围观驸马在这里作画。而且这画阁原本夜里也是开张的,这会儿正是街上人多的时候,怎么就关张了?

    沈括到门前透过窗户纸向里看,却看不到什么。门上上了一把铜锁。

    和尚怀良找了几个街坊问了下,都说早上还开着门。中午时分急匆匆关张了,也不知道为什么。

    两人绕到店面后,那里是一个院子。里面还晒着衣服,现在天色不早也没人收进去。

    后院有一道门,门上上了锁。可见屋子里没人。

    “若是徐节级在这里,倒是容易些,他可以翻墙进去。”

    沈括叹息道。

    “为何要翻墙?”

    和尚说着从口袋里取出两根铜针来捅那锁孔。几下竟然打开了,也不知道他哪儿学来的这本事。沈括在老鸦巷院子时就听他说会开锁,只是那时候李道长用蜂蜡封住了锁孔,让他没办法施展这门手艺,现在看来手艺是不错的,比很多人用钥匙开门还快。

    “这样不是不告而入?”

    “我与你说,这裴老板与弥勒教有染的可能极大,此处不应迁就小节。”

    和尚倒是豁达想得开,他直接推门就进去了。

    却见院子里还有竹架子晒着很多画。

    “这些都是伪画?”

    “那是自然,这里哪儿有真画,晒在后面无非是做些似真似古的假迹罢了。”

    “晒了又能如何?”

    “自然不是光晒,还得掺入一些尿,才可让纸张泛黄,就如前朝名家作品。”

    沈括只觉得阵阵作呕。和尚到了后门直接推门进去。

    一楼大厅里乱糟糟的,四周墙上还挂着画,其中有几幅正是驸马李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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