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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朦胧的晨光

[转帖] 《铁鹤书》唐朝背景下的克苏鲁小说【完结】,作者:永恒的夏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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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27 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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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9 07:49: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湖水(回忆与第二天)】

        (师凝的回忆第一部分)

        师凝终于找到她的仇人了。她几乎不敢相信,在失去踪迹十几天后,那个道士竟然会自行回到葛岭脚下。

        师凝实在搞不懂那人想干什么,就算他不知道“千里剑”师霜城正在追杀他,那人也应该明白,自己曾在葛岭犯下了多让人发指的罪行。

        山下小村里的人都记得有那么一个脚蹬红靴的道士,这阵子,他每天都会在村里出现。有时候那人会沿着湖岸一言不发地走上半日,有时候则会去造访最近几个溺死者的家人。道士似乎很乐于同当地人交谈,只是他满口都是关中雅言,村里人理解起来十分费劲,所以愿意搭理他的人并不多。

        租给师凝住处的村姑向她保证,只要在湖边等着,一定不会错过红靴道士。所以“千里剑”此刻才会站在这片静谧的滩涂上,望着波澜不起的水面沉思。周围的宁静让白衣女子感到窒息,仿佛被千钧纹丝不动的湖水压在身上。这座破落村庄里住着的都是愚昧麻木的野户,他们对于这片湖水有着难以解释的敬畏,即使是小孩也不敢在湖边发出声响,仿佛怕惊动碧绿湖面下沉睡的恐惧。这里是一个死寂的世界,只有从远处村庄里传来的鸡鸣狗吠会偶尔划破此地的静谧。

        当地村民望向师凝的眼神包含着一种溢于言表的幸灾乐祸,白衣女子知道他们正迫不及待地要看自己被湖泊的诅咒吞没,师凝猜想,他们看道士的眼光一定也是这样,与这片湖比邻而居,已经让当地人变得恶毒而冷血。

        从上个月开始,在湖泊里陆陆续续没了十五个人,他们中有玩耍的孩童,洗衣的村妇,夜行的醉汉,还有痴呆的老人,他们的家尸体也从来没被找到过。湖水风平浪静地吞没了十五个人,唯一吐出来仅仅是一只湿透的鞋子。

        “今天湖水还要再吞一个人。”女子心里说,“我和道士之中有一个人要留在这儿。”她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阁皂台上那副凄惨的光景,破碎的瓦当与肮脏的丝絮围绕着那半具残缺的遗体,那画面狼藉得就像是倾倒在地上的一口肮脏的剩饭,师凝没想到,她第一次与祖母相见会是这样一番景象。

        女子又握紧了腰间的“满城霜”,她知道她的仇人是纯阳清虚子的高徒,然而出道以来,大大小小的恶战她已不知经历过多少,今天这一仗,也未必会比过去更凶险。她是个剑客,她的一生都是在死中求活。

        这时,师凝看到有个人沿着河岸朝她走来。那个人跟描述中一模一样,穿着纯阳道袍,脚蹬一双扎眼的大红靴子,走路的样子有些心不在焉,但是,白衣女子一眼就看出他是个用剑好手。

        “铁鹤道爷!”师凝高声叫道。

        道士满脸堆笑,紧走两步来到“千里剑”跟前,伸出三指口唱慈悲:“女施主,别来无恙。”

        “你知道我?”

        “虽不知名姓,但贫道晓得,女施主从阁皂台就一直跟着贫道。”他停了停,又道,“其实,我也一直在等着施主。”

        师凝心中大感不妥,正要再问,周问鹤忽然面色一变:“其它的事,我们稍后再细谈,这水里的东西可等不得。”

        他话音未落,师凝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惊叫声,她转过身,发现好几个村里人站在岸边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有个中年妇人伸手指着湖水,发出不知道是恐惧还是悲伤的尖厉哭声,她身边的后生像是受到了妇人惊吓,撒开腿朝村子的方向跑去,而另有一些人则正从村中慌慌张张跑出来。师凝顺着妇人的手指看过去,立刻明白了那群人惊慌的原因,浩淼的水面泛起波纹,一个面色惨白的人直挺挺地从水下浮了上来,接着又是另一个,然后是第三个,之后是第四个人,他们中有大有小,有男有女,像是一根根木头一样依次浮出水面。师凝数了一数,一共有十五个人,他们仰面朝天,张目开口,有些人嘴里甚至能看到水草与虾蟹。岸上的人还在大呼小叫,水里的死人则报以湖水一般的沉默。有趣的是,这些人在活着的时候未必有多亲密,大部分只是在一个村落里生活,其中几个还有些过节,然而淹死之后,他们却仿佛要好了许多,手拉着手在水面上围成了一个大圈。

        (师凝的回忆结束)

        第二天早晨,风浪总算小了一些。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在灰蒙蒙的海上撒下点点刺目的金光,乍一看,仿佛从海水里伸出的无数刀剑。

        墨舟是一艘巨型广船,通体用铁力木制造,接缝以桐油麻丝石灰填充,外壳涂以沥青,这些是标准的大食工艺。船身从前到后有四根桅杆,主桅高20丈[1],可供人攀爬瞭望。纲首是一个50开外的岭南人,据说大半辈子都在跟大海搏斗。这次航行,部领,直库和大部分人伴都是新招募的,只有事头赵登儿跟火长薛团是跟随纲首的老人。[2]

        “水手圈子就这么大,就算没一同出过海,相互之间也一定有点耳闻。”边舵木芳说着又灌了自己一口酒,要是他这个样子被大翁[3]看到,可能就不止一顿训斥这么简单了,“老屠在我们这行里风评向来不错,没想到他一离开港口就出岔子了。”

        “老屠”指的是船上的碇手屠年海,今天一早,原本他应该去船头测量海水深潜,但这位仁兄却把自己关在舱室里说什么也不肯出来。

        说实话,昨天夜里墨舟已然离开了暗礁丛生的浅海,如今并不一定非要碇手出马,但是作为一名老水手出海头天就公然抗命,这简直就是蓄意挑衅领导层,尤其对新入伙的部领翟东焦而言,老屠的行为更加不能忍受,前者正要给新东家留下个良好的第一印象。此刻,他已经暴跳如雷,在老屠睡的舱室门外指天画地地破口大骂。

        “屠老爷子干嘛不出来?”鱼一贯笑嘻嘻地问。

        “跟老屠一个舱室的人说,他昨晚一宿没睡,反反复复在念叨船上来了不该上来的东西。”木芳咂咂嘴,认真思考要不要再给自己灌一口宝贵的浊米酒,“这种情况也挺常见,有些人在海上待久了,就会疑神疑鬼,总觉得在船上看到了陌生人,实话告诉你,我们每年都有几个同行在船上崩溃。”说到这儿木芳随手指了指船舷外:“你知不知道在海上的压力有多大?你看看那一片空空荡荡的海面,想象一下,你五旬,十旬,甚至十五旬的日子都只能看到那个,”他最终还是没忍住又灌了自己一口,“铁打的汉子也会发疯。”

        注[1]:我没有找到关于广船的具体数据,所以不知道主桅杆到底应该多高,我只是尽量往大里说。如果读者谁知道哪里能找到广船的具体信息,请一定告诉作者。

        注[2]:纲首的权力等同船长,他跟事头,部领,直库都是领导层。人伴类似水手,火长类似领航员。

        注[3]:艄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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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9 07:49:3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第一次会议,上(第二天)】

        发生在第一天的骚动,最终以出人意料的方式结束了。翟部领找来招头[1]撬开了门,带着几个亲信哇哇怪叫着冲进舱室内。过了不多久,这群人从里面扛出了一个用芦席草草包裹住的东西,围在门口的人群又喧哗了一阵,随后忽然安静了下来,每个人都面面相觑,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木芳看到了一个船客站在人群外朝里面探头探脑,正是临出海前强塞进鱼一贯舱房的唐门弟子唐弃。

        “你朋友。”他把唐弃指给鱼一贯看,后者立刻露出厌恶的神情。这其实不能怪鱼一贯,人对于分享自己空间的陌生人一般都喜欢不起来,何况还是这么一个喜好打听闲事的陌生人。

        唐弃也看到了鱼一贯,他马上兴匆匆朝他们走来,从他脸上的表情看,他已经完全把自己当成鱼一贯的老熟人了。出门在外,碰上这种人是最头疼的,因为他的思维和别人的根本接不在一处,别人对他的嫌恶他可能完全领会不到。

        “唐兄,那边是什么情况?”鱼一贯问。

        “屠老爷子死了,翟头儿冲进去后,就看到老爷子把自个儿吊在舱室里。”

        “晦气。”木芳嘟囔一声,“这可是新船呐,舱室还要睡人的。”

        “部领正要去跟纲首事头商量,再提拔一个人做碇手,反正在靠岸之前,碇手也就只有看管一下锚碇的活儿。”唐弃话音未落,他身后忽然又传来吆喝声,人伴们已经把捆扎妥当的屠年海扔下了水密仓,鱼一贯依稀听出他们吆喝的是崖州土话“大人回家了”。

        “这是我们这一行的规矩,遇到有人横死就这么喊,到了夜里,还要派一个伙计守着苦主,谨防诈尸。”

        “在海上也会诈尸?”唐弃饶有兴趣地看着船员把水密仓门盖上。

        木芳的表情明显带着嘲弄:“海上的怪事,多着呢。”

        说话间,翟东焦又回到了甲板上,样子有些丧气。

        “他一定又没见着纲首,”木芳窃笑道,“从启航之前他就一直想找个机会巴结一下独孤老大,但是到现在为止连面都没有见到。”

        “纲首好大的架子。”鱼一贯撇撇嘴。

        “不瞒两位,我们的纲首脾气古怪,除了跟随他多年的事头赵登儿还有心腹火长[1]薛团,船上没人见过他。”

        “啊?”唐弃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那他如何指挥墨舟?”

        “船上一切事宜,都是通过赵登儿发布的。不过话又说回来,这艘船上的事头,部领,直库,大翁都是声名在外的行家里手,平时也无需独孤老大过问,他大可以待在船舱里避人耳目,伙计们都在传,纲首他不肯见人是因为怕吓到我们。”

        “你们老大倒是很贴心啊。”唐弃揶揄道。

        “是真的。独孤老大的上一艘船也叫墨舟,后来沉了,除了他和老赵,船上所有的人都死了。独孤老大丢了一只手一只脚,据说,脸也毁了。后来老大走南闯北好几年才重新攒下了这艘新船,还是用了墨舟这个名字,但比之前那艘更大更结实。”木芳拍了拍船舷,后者回以厚实的“砰砰”声,就像是一个不愿让上峰失望的士兵,边舵手满意地笑了笑,但是紧接着,他忽然压低了声音,“我跟你们说,这艘新墨舟上有些古怪规矩,你们最好记清楚——”

        木芳告诉两人,正对纲首房间有一个船舱,门是绝对不能打开的,甚至连在门口停留都不允许。如果刚好有人路过那里,不小心听到舱里传出声音,不管是什么声音,他们都要当做没听见。

        看到边舵手煞有介事的样子,鱼一贯和唐弃都有些好笑。但是木芳的表情却更加严肃了:“还有,在这里,千万不能乱说话。你们不明白,当初那艘旧船上的人,有些跟过来了。这里好多伙计都亲眼见到的,天黑后有浑身湿漉漉的陌生人在甲板上来回踱步。”

        “这么说来屠老爷子就是被这些人吓死的咯?”

        “老屠怕他们干什么?他们又不害人,他们就是在水里呆太久了,上甲班透透气。”

        一个灰色的高大身影在艏楼上一闪而过,鱼一贯认出他是高镇,江南道上独来独往的不良人。这十几年来,栽进他手里的大贼小匪不计其数,但他却依然不过一个小小吏人,得不到重用是因为他的不良帅坚持认为,这个人比他所抓获的歹徒都更加危险。

        高镇有一项异能,他的双眼不仅大,而且眸子的颜色奇浅无比,如果不注意看,甚至可能会把他当个瞎子。然而他的眼睛非但没瞎,更比常人好用百倍,任何毫末枝节映进他那双淡目,都有如巨象蹒跚眼前,想看不见都不可能。[3]

        “他们在商量怎么对付那名道爷吧。”木芳说着又抬起酒壶,但迟疑半晌还是管住了自己,他也知道今天喝得太多了,“怎么你们二位没被请去啊?”

        “上面都是有身份的人,哪轮得到我们啊。”鱼一贯语气酸得就像被醋泡过。

        他说对了,艏楼上聚集的,确实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召集大家来此的人就是纲首独孤元应。不过他本人并未出席,在场的只有他的主事赵登儿。

        高镇在窗前撇了一眼,然后坐回他的座位,尽量让自己的面色自然一些,从他很小时候起,乘船就让他很不自在。

        高镇面前坐着一名面若寒霜的白衣女子,她年纪不算大,但在捕头淡色的眼眸中,通身却已经笼上了一层杀气。

        捕头左手边是一个中年汉子,穿着一袭奇大的斑斓虎袍。此人身量不长,给人一种埋在袍子里的感觉。他左手臂弯里躺着一只全身雪白的狸子,只看一眼便知绝不是凡品,那畜牲斜睨着眼打量四周,懒散的模样仿佛对臂弯的一切都提不起兴趣。

        大汉方面阔口,生得气宇轩昂,却苦着一张脸,活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如果是寻常男子这副模样一定会引人窃笑,但是高镇一点都不敢笑他。在他的眼中,这张苦脸上弥漫着杀伐气象,高镇知道,这是虎威,那双耷拉下来的眼皮只要吊起,那个汉子就是一只吃人猛虎。

        “尹三爷。”捕头道,“原来你也在船上。”

        “高头儿,”尹落鹏微微咧开嘴做了个苦笑的表情,“不能在这儿抓某你一定很失望吧。”

        “两位认识?”赵登儿问,他现在是代表纲首独孤元应来主持这个会议。

        “谈不上认识。”尹落鹏惆怅地说,“我久慕高捕头大名,邀请过他很多次了,他从不来万年县拜访我。”他说这话的语气简直像是个被冷落的怨妇,如果老虎也会受委屈,那应该就是这副样子。

        注[1]:随行工匠。

        注[2]:类似领航员。

        注[3]:为了防止大家误会我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高镇并没有灵视能力,他只是眼光比所有人都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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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27 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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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9 07:49: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第一次会议,下(第二天)】

        高镇又看了一眼右手边的人,那是个皮肤异常白皙的大食胖子,走起路来带着一种胡旋舞般的韵律。刚才高捕头拿眼扫了一下,此人里里外外至少挂了十一把刀。他肥胖的身躯只要一动,立刻会传来一连串丁玲当啷的声响。

        高镇搞不太懂这个大食胖子,他的眼睛在看外邦人的时候洞察力总要打一个折扣。这个名叫薄罗圭的人一副敦厚的样子,看上去似乎并不难相处,但是,高捕头总觉得他的那副肥厚皮肉下面,裹着世间少有的残忍与阴毒。

        第六个人坐在屋子一角,与所有人都保持着距离,那是个身材娇小的中年妇人,早年间定是一位绝代佳人,然而时至今日,芳华不在,虽然保养得宜,却也很难再夸有好颜色,如同一池春水缓缓见底。

        高镇没有见过这个人,赵登儿称她为庞菩萨,言语之间颇多恭敬。捕头不确定自己在那女人身上看到了什么,如果非要把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在他心中同某种动物关联起来,那或许应该是鲨鱼吧,高镇没有漏掉对方眼睛里那一闪而过的嗜血与贪婪,那个女人就像是一只披着优雅与恬淡外皮的深海怪物,只要一张嘴,就可以把船上所有的人都吞下去。

        屋子里最后一个人,高镇实在是一点都看不透,原因很简单,这个人从头到脚都被五彩锦缎盖得严严实实。

        此公被牵着手带进房中前,他在门外的脚步声就已经让捕头很不舒服,那是一种极为呆板,极为笨重的声音,让捕头想起了儿时噩梦中那些永远甩不掉的蹒跚恶鬼。那个人被带到木凳前佝偻着身子坐下,始终一言不发,只有锦缎下的脑袋偶尔转动一下,但即使没有高镇这双神眼的人,也绝不会忽略掉那人顺着锦缎淌下的深红色液体。高镇做了几十年的不良,他几乎不用细看就能断定,那是人血。

        “菩萨,我们开始吗?”赵登儿对庞菩萨陪着笑脸。

        中年女人略一颔首算作回答,她并没有像许多半老徐娘那样强做风情,但是在举手投足间透着让人赏心悦目的洗练与沉稳,一眼便能看出她早已不需依靠美貌生存。

        赵登儿得了应允,快步走到那个锦缎蒙身的怪人身前,先整了整衣冠,然后对怪人一揖到底:“有请血轩辕。”

        锦缎被主事揭开的一刹那,高镇有生以来第一次憎恨自己为什么看东西能看那么清晰。

        锦缎下面是一个畸形人,无眉无发无须,口眼紧闭,七窍附近都带着血痕,像是常年流血不止。一滴肮脏的血珠正顺着他的眼角无声滑下,而他完全没有抬手擦拭的意思。高镇皱起眉头,即使是腐烂的尸体,也没有这么让他心生嫌恶过。

        赵登儿牵着那个人把他带到案前,又将他那双皲裂粗糙的大手小心地放在桌面上。“有劳了。”事主道。

        但是血轩辕对赵登儿的话毫无反应,他只是自顾自在案上摸索。那颗血迹斑斑的大脑袋,也越伏越低,几乎凑到了桌面上。

        “你用不着跟他说话。”庞菩萨道,“他听不见,就算听见也听不懂。”

        “他就是血轩辕?”高镇冷哼一声,“没想到你们为了抓周问鹤,连他都找来了。”

        江湖上有许多人怀疑血轩辕是否真的存在,因为一个这样的人在世上根本活不下来,遑论长大成人。

        血轩辕生下来便既聋且盲,兼而又痴又哑,从出生开始,他就被隔绝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他的颅腔天生不全,七窍时不时会有臭血流出,郎中说这孩子绝不可能活到三岁。

        但这个孩子不但活下来了,还为他贫穷的双亲带来了金山银山。在血轩辕两岁的时候有个游方癞僧给了他一尊小铜佛,要他终日攥在手里。二十天后,这个与世隔绝的孩子忽然开始对一些事有了反应,他依然无法与人沟通,却有了未卜先知的能力,有些时候,他的能力甚至发展到更可怕的地步。

        血轩辕成了江湖上的一个神话,人们畏惧他,同时却又需要他,不过,在他那混沌的内心中,当然是不知道这些的。他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活到了40岁,神态表情看上去跟三岁攥着铜佛时没什么两样。在江湖传言里,他找到了许多被认为永远找不到的人,把另一些人隔空咒杀,他曾经在白帛上抄下了一段鬼画符一样的经文,有人相信那是从阴间传来的信息,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你能指望他在自己的世界里积累起多少理智与人性呢。

        血轩辕颤抖的双手轻轻拂过桌面,案上立刻留下了两道肮脏的血迹。他抓住了一枝笔,像是拿到了救命稻草,立刻迫不及待在案上涂鸦起来。

        “那是字吗?”薄罗圭撇撇嘴。

        “耐心。”庞菩萨道,看她的样子,显然已经对眼前的怪人提起了兴趣。

        尹落鹏还是一副忧愁的表情,他臂弯里的狸子舔了舔身上没有一丝杂色的白毛,看向血轩辕的眼神里充满了厌恶。师凝虽然还坐在那里,但高镇感到这女人仿佛用寒意把自己与血轩辕隔绝了开来。

        疯狂的涂鸦持续了一柱香时间,然后那怪人的动作忽然毫无征兆地停滞了,他有些疑惑地晃着脑袋,像是在侧耳聆听,然后,他把笔一扔,缓缓直起身子,高镇发现他脸上又添了几道新血痕。

        庞菩萨站起身来到案前,但在桌面上只看到了一圈圈潦草的墨团,她只能礼貌地笑笑,把失望掩藏在精致的五官之下。赵登儿打开门唤了一句,就有船上伙计进来把血轩辕的鬼画符拓下来。

        “我们为什么不能直接让这只血葫芦把姓周的咒死。”伙计走后,薄罗圭不满地嘟囔了一句。

        “血轩辕不愿杀‘铁鹤道人’,从接触的第一天起我们就问过他了。”庞菩萨的回答里,有一种不明所以的优越感,她似乎把眼前这个挂着十五柄刀的大食人看做一个彻底的番邦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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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27 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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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9 07:50:20 | 显示全部楼层
    特别篇,写在中间的话【第一部分】

        最近有很多读者在我的个人博客下留言,询问为什么不讲讲这几天很火的山西临汾大墓二期挖掘工程。在这里我要向大家解释一下,对于大墓的第二期发掘,其实笔者所掌握的资料也很有限,与笔者私交不错的胡婷教授在第一期发掘结束之后就卸下工作前往伊斯坦布尔大学,对那里收藏的唐初《无名歌谱》孤本进行专题研究,笔者也就无法从她处获得关于临汾大墓的第一手情况了。

        此外,相比于第一期,临汾大墓的第二期发掘明显要低调很多,这也是发掘负责方为了避免像上次那样闹出乌龙所做的决定,众所周知,临汾大墓一期后来出土的文物表明,它的主人并非之前我们一直猜测的天策府将军曹雪阳,而是同时代的另一位女校尉阮糜。随墓葬出土的大部分文献如今依旧在解读当中,不过照目前的情况看,已经不太可能发现与“白衫郎案”有关联的内容了。

        如果不是上周发生的挖掘事故,我想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原来临汾大墓挖掘工作还有这个二期项目,所以故事讲到这里,我觉得有必要停一下,为读者们简单介绍一下临汾大墓二期发掘的基本情况。

        现在主持发掘工作的是来自西安交大的林磊博士,他与胡教授同为最早进入发掘项目的人员之一,胡教授远赴土耳其之后,也一直是他在总览全部的工作。在他的领导下,一期发掘的收尾作业始终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直到今年年初,在临汾大墓以西一公里处的楼盘“松水八仙”建筑工地发现了另一个完整的唐代墓葬群。

        我们现在称之为临汾大墓二期的墓葬群大部分都与“松水八仙”小区的规划重合,而这次发生事故的B墓道正好处在标记为红色的“暂不出售”楼房正下方,这不得不说是命运的一个残酷玩笑。想必大家都还记得,三年前该楼盘在同一地点发生的可怕悲剧。

        笔者通过关系专门采访到了“松水八仙”的内部人士,该人士向笔者透露,经历了三年前的打击以及这次打乱开发步骤的挖掘作业,楼盘已经开始走清算流程了。

        有些记性好的读者应该还记得三年前“松水八仙”开发集团的董事长与另外五名高层陈尸开发中楼盘的新闻。当时他们的尸体就是在标红楼13层的毛坯房中被发现的,而且至少都已经死了5天以上。因为没有找到凶杀的证据,这起案件最后以自杀结案,但是关于它的传闻却一直没有停止过。为什么公司大佬会聚在一间毛坯房中暴毙,他们死前惊骇的表情和用油漆写在毛坯房墙面上的那些胡言乱语又暗示了什么?该名内部人士向笔者透露,在董事长失踪的一周前,他删除了邮箱里所有的内部邮件,如果不是因为突然罹难,他应该会在两周之后前往泰国会晤某位知名灵媒。

        在突如其来的打击下,“松水八仙”开发陷入了长达一年的停滞,甚至已经预售的楼盘都出现了交付困难的情况。在这一年多时间里又发生过两次雪上加霜的意外:2016年春节前夕两个拾荒者尖叫着冲出一栋烂尾楼,口口声声说在里面见到了妖怪;2017年中元节前后,巡逻人员在某栋楼外的墙角处发现了一个气绝多时的无业人员。

        严格来说,这两起事件其实都属于巧合,拾荒者后来被证明有精神病史,并且谎话连篇,曾经多次潜入各种烂尾楼盘生活甚至偷窃。至于死去的无业人员,尸检很快证明死因是服用违禁药物过量,而警方的走访也证明他是个多年的瘾君子。

        毫无疑问,“松水八仙”是因为这些巧合受了无妄之灾,“凶宅”的名声才不胫而走,而其中最不幸的巧合在于,以上两期事件都发生在“标红楼”内外。

        这次风波之后,“松水八仙”一直保持低调作风,外界很少再听到关于他们的消息,所以笔者在这里把后来两年里发生的事为大家做一个简单梳理。

        17年末,在经过一系列抱团取暖式重组之后,“松水八仙”终于获得了一笔宝贵的融资,楼盘的开发项目也随之重启,但是无论是楼房还是配套设施,全都改为了业内最低标准。

        然后,在今年10月,工地在一处地基下方挖到了一所古墓。让人啼笑皆非的是,当消息第一时间传过来,临时拼凑的集团决策层因为谁也不想担起工期延后的责任,竟然集体失声,以至于当临汾方面收到音讯赶来时,墓室已经被挖开了很大一块,海量珍贵文物直接暴露在外。

        当时正在临汾大墓一期做收尾工作的林磊博士听说此事也赶到了工地,他几乎立刻就断定地下的墓葬与一公里外的临汾大墓属于同一墓葬群。当天晚些时候,对于临汾大墓第二期的保护性挖掘得到许可,这也直接宣判了“松水八仙”的死刑。

        根据当前出土的文物判断,此地下葬的墓主人很可能也是一位天宝时期的武官,但是是否出自天策府系统依旧有待考证,已经挖开的A墓道中散落了大量小块丝织品,林博士根据上面的符号推断,那些似乎是某种买券,但是他同时也很困惑,因为这些契约原本应该出现在棺椁中,而且数量也绝不应当如此之大。更重要的是契约的内容,根据初步的解读,其中有两张涉及到向阴司行贿的秘密法事。

        但是对于广大看热闹的外行来说,临汾大墓二期最引人遐想的谜团在于,买券上的一些符号,为什么跟“松水八仙”董事长殒命处墙壁上所画的符号惊人地相似。当买券图案意外流传出去之后,立刻有人找到了三年前那所毛坯房的照片,对于墙上涂鸦的讨论再一次甚嚣尘上,当然讨论不可避免地涉及到了“松水八仙”董事长的暴死以及出现在命案现场的那个造型诡异的香炉——该香炉据信由董事长在当地文物黑市上购得,笔者以后会另写一篇文章专门再讲。

        关于这次的发掘工作,其实还有两个小插曲,其一是建筑队一名刘姓工头在大墓挖开之后就失踪了。很多人把这件事与上周的发掘事故联系起来,认为刘姓工头是大墓见光后第一个牺牲品。但事实并非如此,在刘姓工头走失不到一天,警方就已经发现他在网上购买了回石楼老家的汽车票,推断他是偷盗了墓穴中的文物赶回老家销赃。临汾警方立刻与吕梁警方展开合作,但是并没有在石楼当地堵到这名工头,也许他是察觉到危险所以临时改变了行程,对于他的搜寻依旧在进行当中。

        另一个插曲则发生在“松水八仙”的高层,由注资方聘请的职业经理人郭某已经到达临汾,正在积极与当地各界接洽,试图找到让楼盘复工的可能。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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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0 07:57:4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深水之下(第二天)】

        “我们还有几天行程?”庞菩萨忽然问事主。

        “要看老天赏不赏脸。”赵登儿回答,他的表情破天荒地严肃起来。

        接着老事主从怀里掏出钥匙,打开身后的柜子,将一份泛黄的纸卷小心翼翼地取出,摊开在众人面前,纸上画满了歪歪扭扭的线条,配以各种外洋文字,显然是一份有些年月的海图。

        “我们现在在此处,如果风向不变,最快五天就可以上岛。”主事在海图上比划了几下,抬头看见众人的面色都有些凝重,谁都知道这次出海凶险非常,但是谁能想到最让人提心吊胆的,竟然是看来最寻常,最没有危险的风向。

        高镇忽然指了指海图:“这是什么?”他说得太简单了,以至于其他人第一时间没有弄明白他的意思,薄罗圭顺着他的手指,还以为会看到某个海岛或者海湾,但是捕头手指处却只有一片空洞的汪洋。

        “什么?”他嘟囔了一句。

        “高捕头何意?”尹落鹏也老大不高兴地看着他,“那里什么都没有。”

        “仔细看。”高镇只是说了这三个字,他似乎一点解释的兴趣都提不起来。

        庞菩萨蹙眉细看了半晌,然后摇头“真的看不出有东西。”师凝则在一旁沉默不语,不过瞧她的表情,对捕头的话也是颇不以为然。

        只有赵登儿露出意外之色:“高爷,好眼力。”

        “这海图上,隐约有一张人像。”高镇见其他人是真看不出来,只好解释说。

        “没错,这人像淡得很,在下这半年来日夜面对这张海图,才勉强能够看出,不想高捕头只扫了一眼就发现了。”

        薄罗圭瞪圆了眼睛,几乎把脸贴到了纸上,还是没能找出什么人像,只好悻悻问:“这人像是本来就在上面的么?”

        “非也,至少当家的从波斯客手中买下海图时,上面还没有人像,因为买下的当晚独孤老大曾领着我们几个一寸一寸地查过这张图。”赵登儿摸了摸歪斜的下巴:“人像浮现,一定是最近这些日子发生的事,而且我发现自从出海以后,它正在越来越明显。”

        “妾身还是看不见什么人像,赵爷能否描述一下人像的样子?”庞菩萨道。

        “自然可以。”赵登儿殷勤地点着头,用手在海图上圈了一个范围:“人像大致就在这个位置,只有上半身,尚看不清五官,但是我感觉他的神态应当是极端正的,从两肩和胸口处依稀可以看出衲衣的轮廓,我们请盐潮寺的高僧看过,他说这人像是未显之佛,有它护佑这次航行一定能逢凶化吉。”

        高镇心里冷哼了一声,盐潮寺里根本就没有什么高僧,他知道,那座半建在海中的所谓寺庙里只有一群生啖鱼贝,生饮海水的妖人。每当涨潮,寺庙的大部分建筑都被淹没,那些所谓的僧人们便会浑身浸泡在盐水里向深海的方向祝祷,他们相信真佛在遥远的海底永不见天日的地方,只有浑身泡在海中才能与佛交流。从大业年间盐潮寺建成至今,已经不知有多少“僧人”在祝祷过程中淹死,这倒也不算是什么大麻烦,反正死去僧人会随着退潮冲入大海。有人相信这个寺庙与深渊中的“淹僧”存在某种联系,但是高镇相信,这不过又是愚民们的一个无稽妄谈罢了。

        然而,崖州附近的人却极为相信这群妖僧,每次退朝后,老老少少的善男信女们都会匍匐着爬过积水的海塘,向盐潮寺献上供奉。出海的人都相信,那些僧人与无常的大海紧密相连,他们每个朔望月都会往汹涌的海潮抛洒不知名的经卷,作为他们与大海,或者海底某个不可言说存在的交易。

        不管是失心疯还是天生残缺的儿童,都被认为是海中大佛的祝福,他们会被打扮好送往盐潮寺出家,当然,大部分人都没法活过第一年。有时大海会回应他们,用各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贞观年间一条硕大无朋的海怪尸体被冲入盐潮寺,它半腐的身躯几乎塞满了寺庙所有的空隙,而在武周年间,一个发狂的主持在生嚼了三名僧侣后形迹败露,被众僧殴死,当时的亲历者说,褪去僧衣僧帽与覆面巾的主持遍体都是海藻一样的毛发,尖耳长喙犹如海猿。

        即使如此,盐潮寺在当地人心目中依然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当地人相信寺庙就是大海喜怒无常的最好表现,所以大部分盐潮寺僧人都会帮信徒占卜,即使占卜错了也没有人去找他们麻烦,因为所有人都相信那是大海的旨意。

        “再过一天,人像……不,是佛像应该大家就都能看见了。”赵登儿说到这儿,恭恭敬敬地将海图收起,“佛祖保佑,这次出来能够太太平平。”所有人都面无表情,即使是主事自己也看不到多少虔诚的神色,显然他们都对“太太平平”不抱什么期望,毕竟刚出海就已经死掉一个人。

        海图入库后,舱门忽然被敲响,刚才的那个伙计蹑手蹑脚走进来,在赵事主耳畔低语了两句,老事主忽然眉开眼笑,像是听到了一件天大的乐事。

        “诸位,血轩辕的文字解读出来了,诸位这次果然没有白来,那个道士……此刻就在船上。”

        “在哪儿?”薄罗圭急切地问。

        “这上面没说,不过……”

        “你是不是已经有怀疑的对象了?”师凝的语气像是夹杂着腊月的寒风。

        “在下没有怀疑对象,但是,独孤老大有,我们已经在监视那个人了。”赵登儿阴险地赔笑着,所有人都看得出,从他身上是套不出嫌疑人身份的。

        庞菩萨清了清喉咙:“难得诸位今天聚在一处,有些话正好在趁此机会放到台面上。”她的眼睛扫过在座众人,露出一个特别标准,特别端正的笑容,高镇几乎觉得自己产生了错觉,因为他的这双眼睛竟然在对方身上看不到任何情绪,仿佛他在看着一副工整的仕女图,除了线条色彩之外别无他物,“这艘船上,载着一个周问鹤一定会来搭救的人,所以我们才会请诸位英雄齐聚于此,因为我知道,你们每一位都跟‘铁鹤道人’有仇,既然我们有共同的敌人,不妨开诚布公讲一讲这个道人究竟是在哪里招惹到你们的。”说到这儿,她把视线落在了虎裘大汉身上,“尹三爷,从你开始如何?”

        (分割线)

        “你们闻没闻到船上有股糊味儿?”鱼一贯开口问。

        “闻到了。”唐弃皱着眉头在鼻子前使劲扇了扇,身处舱室里,这股焦糊之气更散不掉了。

        “过两天会好的。”木芳说,主事不在,他的小差已经开进了船舱里。

        “到底是什么东西烧糊了?在岸上烧糊的吗?”

        二副舵对唐弃露出看小孩一样的表情:“过两天不是说气味会散,是你们习惯后就感觉不到了,这艘船从第一次出海就有这股肉饭糊了一样的味道,翟部领之前为了找出气味源头几乎把整艘船翻了个底朝天,它好像是从每一根木料的间隙里面散发出来的,到处都有,独孤老大熏了好几次也盖不掉……不过话说回来,习惯后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算没有焦糊味儿,你们也要面对海腥气,一样不好闻。”

        “你又擅离职守?”这时另一个人走下甲板,他看到木芳后,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个人大约四十岁年纪,面庞黝黑,人高马大,腰下挂了一串钥匙,走起路来叮当作响。他的雅言说得南腔北调,唐弃觉得这个人要么刚来不久,要么就是在语言上极其没有天赋。

        “这位是哥舒雅,船上的直库,从备用的缆绳到兵器盔甲都由他看管,哥舒的名气在圈子里也如雷贯耳的,交给他的东西从来没有出过差错,看到他那一大串钥匙了吗?”木芳笑嘻嘻地说。

        哥舒一点都没有因为恭维变得高兴,他恼火地嘟囔了一句:“可惜还少一把钥匙,把你锁在岗位上那把。”

        “那边发生什么事了这么吵?”鱼一贯问,同时往艉楼方向扫了一眼。

        “姓屠的留下的烂摊子。”哥舒雅恨恨道,“他自己要死了,还不忘跟伙计胡言乱语,现在又有人闹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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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0 07:58:0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头颅(回忆和第二天)】

        (“回忆,人头”第一部分)

        虎裘汉子当然不会忘记第一次遇见周问鹤的那天,那天堂堂“匪豪”尹落鹏被一个穿红靴的道人给骗了。

        “西晋惠帝五年,洛阳武库走了一次大水。司马家有三样宝贝不翼而飞。”

        红靴道人的开场白就让“匪豪”很不痛快,他知道西晋是个朝代,但他不知道惠帝是谁,而且,他一点都不觉得那个很重要。

        “那么,我们是先来聊一聊惠帝呢,还是直接聊丢了的宝贝?”他没好气地问,也不知道自己的不满有没有传达过去,因为周围的人私底下评论说,他无论开不开心样子都很可怕。

        “洛阳武库内有一个密室只存放了三样东西,密室铁门从泰始年间起就从来没打开过,甚至连守库人都不知道里面放的究竟是什么。”道士讨人厌地东张西望了一阵,才重新把视线落到尹落鹏身上,“三爷,我今天就是来跟您谈谈其中一样宝贝的,贫道把话说亮堂吧,它就在我这里。”

        道士没有找错人,尹落鹏确实喜好古董,但是普普通通的古董他是不收的。尹家阴森的府库中藏着许多说不出名字的怪诞玩意儿,以至于“匪豪”的胞妹好几次抱怨说自己根本不敢从库房门前经过。

        “说了那么多,可以不用卖关子了吧,你的背囊里装的究竟是什么?”尹落鹏的吊睛散出凶光,这是猛虎在灌木丛中评判猎物的眼神,他的耐心已经快用完了。

        “洛阳武库的密室里放着的,据说是司马家的立国之本:汉高祖斩白蛇剑,孔子履,以及……”红靴道人笑嘻嘻地拍了拍背囊,从轮廓看,里面似乎是一个干瘪的球,“王莽的人头。”

        尹落鹏暴出一阵狂笑:“一个痴子的人头?一个痴子的人头?”他向前探出身子,笑容中涌出浓烈的杀意,“你知道在我这儿,人头有多不值钱?”

        道人叹了口气,他似乎为面前之人竟会说出方才那番话而感到万分失望:“晋朝宗室间一直流传着一个荒诞不经的说法,他们相信就是这颗人头教高祖宣皇帝[1]称病两年,避开大将军锋芒的。”

        “怎么?人头还能说话?”

        “风干两百多年的人头怎么可能说话?但这种故事确实在司马家内部口耳相传。元康初年,楚王[2]与贾后合谋杀死汝南王[3],曾派遣侍中张华向人头询问独揽天下之法。张华在密室与人头独处了一日,出来时两股战战几乎跌倒,看楚王贾后的眼神已经如同看两个死人……”

        ……据说高祖宣皇帝少年时在长安得了这个风干头颅后,时常跑到北邙山上,与它相对而谈,有时一坐就是几天几夜,用高祖的话来说,是这颗人头给了他江山天下。之后的的五十多年时间里,王莽的头颅一直被秘密安置在司马氏宗庙中接受香火。泰始三年,武帝在太庙中与头颅彻夜长谈,出来后立即下令立长子司马衷为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头颅都没再说话,但是所有在太庙中见过它的司马家子弟,都看到了它风干面庞上那让人心惊肉跳的诡异奸笑。武帝崩后,能与头颅交流的人只剩下侍中张华一人,他对于那颗人头感到越来越不安,而头颅回应他的,永远只有冷笑与嘲弄。在元康初年那次交谈后,张华预感天下将陷于血火之中,而头颅亦不会久留洛阳,他把头颅的事写进《博物志》手稿的最后一卷中,希望后世能够摆脱那个疯子的阴影……

        如果真如张华的猜测,这颗人头所做的一切都是有预谋的,那么它就是凭一己之力左右了由汉到晋一百多年时间的中国。当初王莽活着的时候就已经被《周礼》弄得走火入魔,天知道只剩下一颗脑袋后,它会想些什么,也许它对辜负了它的天下只剩下仇恨,也许,它从那些让它神魂颠倒的古礼中又找出了什么新的王道理论,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的作风变得更加毒辣,更加不择手段,世人也更加难以揣测他的真实目的。关于风干头颅的传言在十六国时期频繁出现,甚至到了北魏,都有人声称自己在京北沃野镇的佛堂看到过它,当时距离那场天下震荡的六镇暴动,只剩下五年。

        房内陷入了沉默,尹落鹏的双眼眨也不眨地望着红靴道人的背囊,虽然里面的东西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但尹三爷却始终觉得那颗头在冲着他笑。

        “不知道这个东西,够不够资格放入三爷的仓库?”红靴人悠然道。

        尹落鹏的额角隐隐有些潮,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心中的激动掩饰好,刚才的那番介绍中,司马懿与头颅对谈的部分是最打动他的,这其中的原因不足为外人道:司马仲达有一颗王图之心,而他尹落鹏恰恰也有。

        “贫道并不晓得如何让它说话,这需要三爷自己想办法。现在,”道人轻浮地扬起眉毛,“我们是不是可以谈价钱了。”

        (“回忆,人头”第一部分结束)

        那颗人头当然是假的,要找一颗人头方法多的是,要找一颗表情怪异的风干人头,方法相对少一点,但也不是完全做不到,那颗人头,其实来自龟兹,是红靴骗子从一个东汉神棍的墓穴里挖出来的。壮汉抚弄着臂弯中的狸子,脸上的表情似乎更委屈了。

        “他欠我钱,”最后他这样告诉在座众人,“还有一颗人头。”

        从庞菩萨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并不满意这个回答,但是她并没有追问下去,至少,这个回答代表虎裘客与周问鹤的恩怨,根在钱字上。

        “那么高爷呢?”庞菩萨把目光移到高镇身上。

        “我跟他没有私怨,我只是想抓他归案。他是洛阳姐妹命案的凶嫌。”

        “那么薄先生呢?”

        “他偷了我从大食带来的手稿。”胖子摩挲着刀柄,“我要断了他那只不干净的手,如果他已经看过了,我还会挖掉他的眼睛。”

        “明白了。”庞菩萨最后把目光落在白衣女子身上,“师姑娘。”

        “他侮辱我亲人的尸体。”有那一瞬间女人眼中泛出的仇恨把高镇看得遍体生寒,他没想到在白衣女子冷若冰霜的外表下,竟燃烧着这么炽烈的怒火。

        注[1]:司马懿。

        注[2]:司马玮。

        注[3]:司马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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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0 07:58: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暗涌凶猛(第二天与回忆)】

        所有的人都低估了流言在封闭世界的散布速度。刚过了中午,屠年海临死前的呓语已经演变出了四五个版本,一个比一个离奇。

        稍微研究一下那些流言就会发现,不同版本在船上的散布情况与船员地域息息相关。

        崖州水手之间口耳相传的说法是,昨天启航前,屠年海看到一个身长三丈,披麻戴孝的蒙面巨人顺着跳板走上船,在某些特别好事的人口中,那人甚至还打着丧幡。

        同样的故事到了福州本地人口中,成了有两个青衣小鬼,扛着棺材撒着新絮,在阴沉的天色下哭哭啼啼地登上跳板,而泉州籍水手则称那口棺材没有盖子,而且里面是空的。

        薄罗圭发挥了他的语言长才,专程去问了一下因为人数太少而在船上抱成团的三佛齐水手和高句丽水手,前者说屠公看到一排没有腿的人飘过跳板,后者说屠公看到了海面上到处都是人面鸟。

        当然,以上这几个团体中,总有几个特别顽固的,大多数时候也是资历最老的船员,像往常一样一口咬定,是上一艘船的伙计回来了。其他的水手大多不会把这些陈词滥调当真,所以这一部分持“老船员回家论”的顽固分子只能怀着委屈与怨毒聚在一起嘀嘀咕咕,当时谁都没有料到,此时此刻滋生而出的恐惧与憎恨会在之后让全船的人付出惨痛代价。

        不过在流言的威胁下大部分的船员都达成了共识:有不干净的东西上船了。有些下层船员们自发对墨舟进行了一次搜查,结果在某名新上船的福州籍水手床下找到了一个鱼骨雕成的夜叉,似乎还沾过血。一个船员揭发这是福州水手专门刻出来诅咒大翁桓有龄的,这险些造成船上泉州水手和福州水手的斗殴(桓有龄本身是岭南人,但一直与泉州水手关系亲密)。

        领导层当然没办法接受这样无法无天的混乱,被搜出雕刻的福州船员跟第一个动手的泉州船员都挨了鞭子。

        鱼一贯和唐弃挤在观刑的人群里,让他们感到意外的是,即使船上出了这么大的乱子,纲首独孤元应还是没有露面。负责主持行刑的是纲首的亲信赵登儿,部领翟东焦和直库哥舒雅在一旁坐镇,其中前者的脸色尤其难看,大家都知道福州水手中的骨干都是翟老大的人。

        鞭子打完后,两个水手被各自的同乡背回船舱。赵登儿训了几句话话就让众人解散,然而所有人都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地结束,只要不是聋子,谁都能听见船上同乡水手间的窃窃私语,其中,尤以高句丽,三佛齐和东瀛的水手最让人侧目,因为他们交谈的内容别人绝对听不懂。为了表忠心,作为赵登儿亲信的厨师卢胜,在厨房门口用菜刀敲着铁盆,含沙射影地胡骂了一顿,可惜闹腾了半天,全船没有一个人应和他。

        第一天的混乱就这样暂时被压制下去了。用过哺食,水手们照例围城一圈,对艉楼内的大佛顶礼念诵。据说这尊佛在墨舟建造的时候就被请了进来,但是大部分的船员从来没有亲眼见到过它,船上专门为它修建的佛堂是完全密封的,连光都透不进去,香火黄纸全部供奉在了门外。

        一开始,水手们的念经表演吸引了好几个观众,不过师凝与薄罗圭很快就失去兴趣,早早回了舱房,只有特别闲的鱼一贯还冒着入夜前的海风看得津津有味。

        有一件事鱼一贯没有想到,白天还相互卯着狠的船员们,现在看起来都无比平静,显然,对于大佛的信仰已经压倒了水手之间的隔阂。

        “这些人样子很奇怪吗?其实一点都不奇怪,”他身后响起木芳的声音,“什么事能比海上的平安更重要呢。”

        鱼一贯苦笑一声:“你怎么没去念经?这种事你也开小差?”

        木芳走到他身侧,大大咧咧地抄起双手:“我刚跟艄公交完班,这种事只要装个样子就可以了。”

        鱼一贯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二副舵:“你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不怕神佛的船上人。”

        “在下能活到现在,从来不是靠神佛。”木芳冷哼一声,然后他又看了鱼一贯一眼,“唐爷呢?”

        后者耸耸肩:“我哪知道。”

        “我看你们俩住在一个舱里,我还以为你们关系很好呢。”

        “他是临启航前硬塞到我舱里的,”鱼一贯撇撇嘴,“我就是个烂赌鬼,我哪敢说个不字啊。”

        二副舵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原来如此……哎对了,你是怎么跟那姓周的道士结下仇的啊?”

        这句话显然是揪到了老赌鬼痛处,他重重叹了口气:“一言难尽啊。”

        木芳见鱼一贯并没有要说下去的意思,便宽慰地拍拍他的肩,一溜烟朝围拢的船员跑去,当他靠近那些念诵者的时候,已经完全换上了一副虔诚的模样。

        鱼一贯还留在原处,表情像是含了一颗特别酸的梅子。“我跟姓周的怎么结的仇?”他喃喃自语,“我还想搞清楚呢!”

        他又想起了那次痛殴,自己被缚在椅子上动弹不得,雨点一样的拳脚像是永远不会停下,虽然他一生中挨过无数次打,但那一次,是最接近被打死的。

        “不是我想让周问鹤死,是他想让我死。”他嘟囔着说,“他一直都想让我死。”

        (“回忆,鬼营”第一部分)

        鱼一贯与周问鹤的第一次见面发生在大牢里。这对他来说没什么不寻常的,反正这个烂赌鬼人生半数的时间都在牢狱中渡过。

        鱼一贯热爱生活,也热爱这多姿多彩的世界。他喜欢游历四方,与形形色色的赌友交流。虽然这些友谊最后都以愤怒的赌友把他扭送进当地牢房而告终,但他从来不为此烦恼。

        跟大多数人的想法不同,鱼一贯从来都不认为自己在出老千。出老千指的是在骰子上做手脚,而他,是能听出骰子的落点数,是干干净净地凭本事挣钱。

        鱼一贯与周问鹤的第一次真正的交流发生在道人入狱两天后,隔了这么久是因为后者在入狱第一天玩过一把骰子后,就说什么也不跟他再赌了。

        对于周问鹤,鱼一贯仅仅知道他们俩都不是本地人,这就意味着不会有人给他们送饭,不过在入狱钱,他们都塞了些好处给牢头,所以两人的日子还不算太难过。

        一直到那天的中午,这个道士才主动找鱼一贯攀谈,因为那天的牢狱里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热闹事——牢房里死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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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0 07:58:3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出卖的理由(回忆和第二天)】

        (“回忆,鬼营”第一部分)

        死在监狱里的是当地蒸饼铺的伙计,被怀疑谋杀了自己东主一家。这人一年来已经挨过了三堂严刑,浑身的肉烂了又好,好了又烂,可就是一点都没有松口。正当所有人都相信他开年一定还能熬过第四堂的时候,他却偏偏死了。

        狱卒告诉鱼一贯,那人死前的行为十分古怪,从昨天入夜开始,原本只能卧养的他支撑起伤痕累累的身体,在牢房里摇摇晃晃地一直站到了三更天,还用沙哑的声音反复唱着家乡的儿歌。其它牢房的狱友中有几个不信邪的想要找狱卒来给他一点教训,但是在看清那人脸上的疯狂笑容后选择同其他人一道缩回自己牢房的角落里。

        到了后半夜,那人踉跄着开始在自己的牢房里踱步,歌声中时不时还夹杂进神经质的窃笑。他偶尔会停下来用那双癫狂的眼睛注视某个犯人,后者在他的目光压迫下只能蜷缩在地噤若秋蝉。

        重刑牢房的囚犯们就是在这种精神折磨下睡去的,当第二天鸡鸣的时候,他们发现那个男人已经带着昨晚那种狰狞的笑容离开了人世,这个人到底有没有杀了他东主一家子再包进蒸饼里,恐怕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了。

        那天正好轮到鱼一贯和道士值旬[1],他们站在围坪上,默默地看着两个身着皂袍的狱卒们走进重刑牢房,过了一柱香时间,又从里面走了出来。两人之间隔了一个人的距离,他们脸上的表情都凝重而肃穆,其中一名狱卒腋下还夹了一柄泛黄的旧油纸伞。

        “他们要干什么?”道士问。

        “看下去你就明白了。”鱼一贯懒洋洋地回答,经常出入牢房的好处之一,就是对高墙后许多不为外人道的怪事司空见惯。

        走出牢房后,狱卒把油纸伞打开,举到了两人当中那块空间的上方,然后,两个狱卒就迈腿向大门处走去。他们走得很慢,很恭敬,像是在迁就伞下某个看不见的人。许多狱卒在远处看着他们,但是一个个都铁青着脸闭口不言,从鱼一贯这里望过去,像是立了一排五官僵硬的人偶。

        两个狱卒走到大门前,已经有书吏手持朱笔名册迎了上去。鱼一贯听到书吏高声宣叫了死者的名字,然后将笔在名册上一划一钩,动作里充满了仪式感。

        “这是在帮死者出狱。”老赌鬼慢悠悠对道士解释,“凡是在牢狱里蹊跷而死的人,都需第一时间帮他办好手续放还外面,否则,冤魂可能永远要被高墙困在这里。如今那人阳间的债,钩清了。”

        说话间,狱卒已经把伞收起,抛出了大门外。远处观望的人看到这里,明显都松了一口气。

        “这种场面贫道还是第一次见到。”周问鹤说。

        “我就见过好几次了。”鱼一贯说着又往门外瞟了一眼,即使是他也有点浑身发冷,此刻,他从心底庆幸他身处在森严的牢墙之内,“死在牢里的糊涂鬼本来就不少,这座牢里,那就更多了。

        “哦?这座牢有什么讲究吗?”

        “从这座牢房建成开始,每隔几年就会有一个人不是死了就是疯了,当地人都说,是这里风水不好。隋末时一支乱兵在附近劫掠时曾驻扎在此地,当天晚上他们的首领摆下鸿门宴除掉了好几个结拜的亲信,流寇当久了就会这样,明明走投无路还不忘清洗自己人。你脚下这块地方原本是口水井,此地二十年前闹过一场瘟疫,源头就那口井,后来县里把井填了,还在上面造了牢房,就是要用人气压住下面的邪气,他们想得可真容易。”

        鱼一贯眯起了眼睛,看向远处绿痕斑驳的孤峰:“青上青,是鬼营。”他喃喃说,“鬼扎营的地方,人怎么能活得好?”

        鱼一贯同道人的交谈就到这里为止,他当时并未察觉有什么不妥,事实上,一直到当天晚上他被狱卒们五花大绑架出牢房,在刑房里吃了一顿老拳之后,他还是没意识到出了什么问题。

        “几位差爷,有话……”他努力想挤出一点笑容,但是伤痕累累的面部随便牵动一下都钻心地疼,他甚至连一句整话都说不下来了。

        “姓鱼的,你很有见识啊?”牢头露出狰狞的笑容,他身后的狱卒脸上也纷纷浮现出冷笑。鱼一贯忽然感觉浑身冰凉,以前,他在好几个监狱里都见过这种笑容,每次狱中有人庾死前,他总能看到狱卒这么笑。

        “差,差爷……”

        “青上青,是鬼营。对不对啊?”牢头阴森森问。

        鱼一贯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不见了:“牛鼻子啊……”他失神地看着地面,仿佛不能相信自己现在的处境,“竟然……出卖我!”

        (“回忆,鬼营”第一部分结束)

        吃牢饭的时候不要多说话,因为鬼知道你的哪无心之言就摸到了狱卒的虎须。那些阎王们要人死并不需要多么拿得出手的理由。这些道理鱼一贯都懂,但他依然没有因为那天的飞来横祸给自己找到一个说法,事实上,他都不明白那个道士为什么要出卖他,想来想去他只能接受这种解释了:“那个牛鼻子想弄死我。”

        水手的祝祷已经结束,踏着夕阳的余晖三三两两地离开甲板,老赌鬼发现那几个三佛齐人正看着自己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他皱了皱眉头,这就是这些化外蛮夷讨厌的地方,他们总喜欢鬼鬼祟祟讲非我族类的番语,别人根本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分割线)

        “海图有问题。”高镇心想,“虽然我还不知道问题是什么,但是那张佛像太让人不舒服了。”他斜靠在走廊上,闭起眼睛,尽量忽视墨舟的摇晃。捕头原以为只要把自己关在舱里就可以忘掉此刻身处海上的事实,但是狭窄的舱室反而让他更加喘不过气来,他慌张地在船上四处逃亡,舯楼,艏楼,艉楼,甲板,水密仓,没有一个地方能让他安心下来,情况显而易见,他在海上,他无处可躲。

        名捕的眼睛猛然睁开,淡色的眸子死死盯在眼前人的身上。身披孔雀大氅的虎裘客苦着脸立在他面前,表情像是一个对儿子不满意的无奈父亲。

        “尹三爷,有何指教啊?”高镇站直了身子,上下打量虎裘客。

        “你要是不舒服的话,去问水手要一些海水喝,吐一下就好多了。”

        一道肝火窜上了高镇脑门,他怒视着眼前的汉子,如果可以,他真想立刻拿对方去吃官司。“我把话放在这里,周问鹤我是一定要抓的!”他咬牙切齿道。

        面前的人却依然不温不火,仿佛没有意识到自己揶揄的对象是江南道神捕:“你说……周问鹤杀了洛阳一对姐妹……”

        他的话没说完,忽然收住了口,师凝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两人身后。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她冷冷问。

        下一刻三个人都陷入了沉默,不信任的视线在他们中间来回往复。

        就在这时,走廊上过来了第四个人,他看到堵在前面的三人都面色不善,不禁有些踌躇,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三个人同时望向新来的人,目光像是要把那人就地大卸八块。

        “阁下也是为了‘铁鹤道人’而来的吧?”三人中有一个人淡淡道,声音犹如虎吟,“不知阁下如何称呼啊?”

        那人显然被看得很不自在,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在下唐弃,是蜀中唐门子弟,索长老的朋友。”

        注[1]:唐代囚犯一旬(十天)能有半天假期,但是不能离开大牢,可以理解为放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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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0 07:58: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鱼腹之葬(第三天)】

        墨舟上的第三天是在一片混乱中开始的。

        老赌鬼的呼噜让唐弃一晚上都没睡好,到了下半夜,甲板上又咋呼了好一阵,唐弃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要不要干脆出去看看,但是失眠的人总有一种错觉,以为再熬一熬就能睡着,抱着这样的幻想唐弃在床上越熬越清醒,结果一直到天蒙蒙亮时才打了一小会儿瞌睡,当他惺忪着眼睛踏上甲班时,已经错过朝食了。

        唐弃在副舵旁找到了木芳,后者今天因为被大翁盯上而没法开小差,半天没沾酒让他看上去憔悴了不少。

        “昨天夜里甲板上在吵什么?”

        木芳愁眉苦脸地握着舵把,一副出工不出力的样子,真不知道是他摇舵还舵在摇他:“昨天半夜两个泉州伙计在甲板上看到老屠了,老屠要他们立刻返航。”说到这儿他无比羡慕地瞅了一眼艏楼的方向,这老油条一定很想过去看热闹,“泉州人正在那里闹呢,唐相公,不如你去看一看,告诉我事情怎么样了。”

        真实的情况并没有木芳想象中那么严重,赵登儿只是把鞭子亮出来,闹事的泉州水手就知难而退了。看在大翁桓有龄的面子上,赵主事并没有打算深究,他们找来那个声称昨晚看到屠年海的水手,打算以盘问的名义吓唬吓唬他,但是之后的事情忽然朝出人意料的方向发展了。另有两个人伴站出来宣称自己昨晚上也看到了屠年海,只不过不是在甲板上,有一个人是在梦里见到的,另一个人则一口咬定已经死去的碇手昨晚曾来敲过他的门。

        事情变得复杂起来,因为后一个水手是翟东焦带来的福州人,不但公认诚实可靠,而且胆大得邪乎。

        几个高层走进艏楼紧急商讨了一下,最后他们勉强达成了共识。当天中午,在一阵昏天黑地的经文唱诵后,水密仓的门被重新打开。

        即使站在正午的阳光下,船员们还是觉得背脊有点发冷。刚才的经文非但没能壮了他们的胆子,反而在他们心中投下了光怪陆离的阴影。唐弃看着最靠近舱门的那几个水手,仿佛听到了他们咽下口水的声音。

        两个三佛齐水手被点名要求下到舱底抬出老屠的尸身,在船上人多欺负人少是天经地义的事,何况这些三佛齐人总是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一有机会就用他们的家乡话嘀嘀咕咕,人缘算是差到极点了。

        三佛齐人极不情愿地下到舱底,没过多久,卷着芦席的屠年海就被扛了上来。重新登上甲板的三佛齐人看上去非常魂不守舍,他们在其他水手嫌恶的眼光中用家乡话交头接耳了几句,然后来到翟东焦面前,用生硬的崖州话报告了一句什么。

        翟部领皱起眉头,像是指着一堆秽物一样指着木讷的三佛齐人:“谁知道这个玩意儿说了什么?”

        三佛齐人在众人的哄堂大笑声中贼眉鼠眼地转头四顾,脸上写满尴尬,然后,他用更响亮,更缓慢的速度把之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翟东焦看向聚拢在一起的崖州人,后者纷纷摇头,表示他们没有听明白,而且事实上,他们很可能根本就没去听过。

        三佛齐人最后又用家乡话说了一遍,他已经放弃解释了,甚至做好了罚挨饿的准备,这是全船上下对待多事三佛齐人的一贯做法。高句丽人和东瀛人水手站在远处露出兔死狐悲的表情,但谁都不知道他们心中有没有在幸灾乐祸。

        “我想他是说,”这时翟东焦身后响起了一个含糊的声音,“老屠的尸体没有好好躺着。”

        翟部领这才注意到背后站着的大食胖子,他撇撇嘴:“你懂三佛齐话?”

        大食人笑了笑,挺着大肚子来到三佛齐水手身边,同后者叽哩哇啦地交谈了几句,然后转头面对翟东焦:“他们说,他们下到舱底,看到死人端端正正地在角落里席地而坐。”

        此言一出,甲板上顿时鸦雀无声,那些原本洋洋得意,等着看三佛齐人丑态的水手们一个个吓得呆若木鸡。

        过了半晌,窃窃私语声开始在人群中蔓延开来。翟东焦的表情越来越难看,他黑着脸把手一挥,早有事先准备好的福州水手抬起尸身走到船舷边。

        “等下!”与屠年海同为崖州本地人的三副舵路昂急着喊了起来,他的口音太重,别人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至少给他换身好衣服!你们不能让他卷着草席走!”

        除非遇到疫病等特殊情况,否则船上人是不能抛下同伴的,把同船手足扔进海里喂鱼更是大大违背了船上人的行为准则。路昂作为一个三副舵,这种事他没有发言权,他知道自己救不下老乡的全尸,也只能在这种细枝末节上,为老乡最后的尊严舍命争取一下。

        船员们面面相觑,有些人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了同情,甚至连翟东焦都有些踌躇了,一边的赵登儿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推开翟东焦嘶声高喊:“别废话!扔出去!”

        所有的船员都像是脊梁被扎了一下,福州水手条件反射般把尸体连同芦席抛出了船舷。

        船舷外随之响起沉闷的水声,这声音给人的感觉太不干脆,又太潦草,以至于所有的人内心深处都拒绝把这水声作为整起事件的结束。

        唐弃没有看漏路昂望向赵登儿那种仇恨的眼神,也没有看漏翟东焦懊恼而怨愤的表情——他又一次搞砸了向独孤元应表现的机会。

        唐弃知道,另一个人也不会看漏,高镇此时正站在人群最外围,淡色的眼睛悄无声息地扫过所有人,最后,停在了薄罗圭身上。

        赵登儿回到自己的舱室,胸中的怒火几乎要从喉咙口顶出来了,他咬着牙开始咒骂,从最低级的水手到翟东焦,每一个人他都没有放过,最后他甚至把独孤元应都骂进去了。

        “淹死鬼,活脱脱都该是淹死鬼!”赵登儿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各种船上最恶毒的词汇都骂尽了,可依然没能让自己的气顺下来。最后,他急迫地走进柜子,取出钥匙打开锁,那张海图还完好地躺在柜子里,像是一个乖巧的小孩等待着大人的探访。

        这张海图原本是从火长薛团那里借来的,但赵登儿根本没打算还回去,它太特别了,全船只有他赵登儿才配保管这件宝贝。

        事头将海图取出,摊在桌上一遍遍地抚摸,那上面的图案今天看起来愈发明显,肩膀的轮廓已经已经呼之欲出,即使是眼力普通的人也能依稀辨认出那些线条了。

        “我佛慈悲,”赵登儿呢喃着,怀着一种即将在海上参拜真佛的虔诚,“我佛……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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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27 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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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1-1-10 07:59:17 | 显示全部楼层
    特别篇,写在中间的话【第二部分】

        在开始今天的故事之前,笔者首先要就目前市面上关于临汾大墓二期诸多不负责任的流言做一些解释。

        关于上一次笔者提到的,墓穴中大量丝帛契约上的符号与三年前命案现场的涂鸦惊人相似这一点,大墓发掘工作的负责人,西安交大的林磊博士已经做了辟谣。他指出,画在买券上的符号其实是当时很流行的道教灵宝派秘咒,至于出现在命案现场的涂鸦,其实只是在某个特定的观察角度下,才会有个别细节与买券上的符号相似。网上出现的对比照片,都刻意地只拍摄了毛坯房墙面的局部图案,如果我们拿整片墙面与买券做对比,就会发现两者并无多大相像之处,可以说这是一个非常普通的视觉错误联想,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经常会遇到这种情况(想要看案发现场整体墙面涂鸦与买券符咒对比的读者可以移步林教授的个人博客阅读完整版的辟谣文章。)

        接下来,我们进入今天的主题,上一次笔者主要带大家回顾了临汾大墓二期挖掘工程的背景和概况,今天我打算谈一谈整起事件中最受人关注点那一部分,也就是本月初的那次离奇的挖掘事故。

        根据笔者打听到的消息,事发当天,在墓穴中作业的一共是四个人,一位来自西安交大的罗姓导师正带着他的两个研究生在墓道中进行样本采集,另有一名从当地招募的工作人员充当他们的助手。上周五最新的情况通报显示,除了一个研究生依旧在昏迷中以外,另外三人均已罹难。

        从现在掌握的情况推测,当天早晨二号墓道很可能发生了一次小型塌方,导致上述四个人被困在墓中,“松水八仙”标红楼的正下方。办案人员事后在该墓道中发现了好几处由内向外的挖掘痕迹,显然他们曾经数次尝试自救,然而因为缺乏必要的挖掘工具,这些努力都失败了。更让人唏嘘的是,这四人显然是因为慌乱而迷失了方向,他们先后挖出了两个比较完整的洞,但是当洞打到标红楼边界的地方,都莫名其妙地调转了头,重新回到了标红楼范围内。这也成了后来好事者捕风捉影的谈资之一,林博士已经专门发文驳斥过“鬼打墙”相关言论,他指出,在地下狭窄而缺乏参照的墓道里,人类的方向感几近完全丧失,打洞偏离原来方向这种事,再正常不过。

        但是,阴谋论者很快又发现了本起事件的另一个怪诞之处:研究生蒋某的尸体并不是在墓穴中被找到的。当天下午16时,他被发现在标红楼13层的应急楼道内,衣衫不整,脸上挂着疯狂的笑容,他的双手各攥着一把买券,左手三张,右手两张,另有一张特别大的买券被他强行撕开,左右手各执一半。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地方在于他的死亡时间,尸检显示他死于两小时以前,也就是说,当营救人员挖开塌方的墓道抬出罗姓导师尸体的时候,蒋姓研究生其实还活在他们头顶上方的废弃楼道里。

        神秘主义者和阴谋论者当然可以根据这个情况创作出无数个版本的惊悚故事,然而,事情的真相也许比他们想象的要简单许多。

        调查人员已经在标红楼未完成的地下车库里发现了一个直通下方墓道的洞穴,很显然蒋姓研究生就是挖通了这条路才从墓穴中脱困。至于他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出来报警,林博士表示,该研究生与其导师因为一些经济与学术方面的纠纷素来关系紧张(蒋姓研究生曾经私下指责他的导师剽窃自己的研究成果,并强迫自己去导师个人的公司充当免费劳力),他很可能因为宿怨而在脱困后藏身烂尾楼,听任其导师在墓中等死。但是,恐惧与内疚最终让他崩溃了,也许,标红楼中那些荒诞不经的传说也成了帮凶。何况,即使没有那些鬼故事,一条久无人烟,不见天日的废弃应急楼道就已经够让人心惊肉跳的了。我不知道在那个下午,压垮蒋姓研究生的最后一根稻草究竟是什么,但是,我依然很同情他的不幸遭遇。

        关于很多人在博客下留言询问的那位“蓝衣少年”,目前笔者也没有进一步的消息。我们能够知道的是,本月10号左右该少年确实硬闯过“松水八仙”开发商的办公地点,要求与当时的负责人对话。他的那身蓝衣现在已经查明,其实是临汾某私立学校的高中部校服,警方正在对该校学生进行全面排查,估计很快我们就能得知他的真实身份,到时候我们也许可以得知他强闯开发商办公地点是为了什么,他口中不停念叨的“祸根”又是什么。

        另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是楼盘注资方面请来的职业经理人郭某已经开始了他在临汾的活动。不得不承认这位经理人非常有手段与胆量,短短一周时间内,他已经多次尝试撬动临汾方面的管理层。

        笔者搜集到的情报显示此君在经理人界是一个十足的狠角色,凭着雷厉风行和不择手这些年来在资本世界一直没有败绩,注资方把这人请过来无疑体现出了他们对“松水八仙”项目不合常理的重视。

        同时,笔者也注意到,那位一直藏在水面之下的神秘投资人,如今也已经呼之欲出了,如果真是那位大佬想要借“松水八仙”项目入局山西房地产市场,那“临汾大墓二期工程”也许真会面临巨大的压力,这是我等“白案”爱好者绝对不希望看到的。

        一位“松水八仙”的内部人士告诉笔者,郭姓经理人在前一阵子携款拜访了楼盘开发阶段的历任负责人,不久之后,存放于某个开发商办公室中的标红楼原始设计图即告“遗失”。

        与此同时,他还造访了临汾市内两座最大的文物黑市,搜集了很多有关东汉高足香炉的资料,笔者怀疑他很有可能正在调查“松水八仙”前任董事长的死亡。

        最后,笔者有一个好消息要与大家分享。前些日子,笔者结识了一位“白衫郎案”的民间专家。

        我们的相识颇有传奇色彩,起初他在笔者的博客下留言,短暂的交谈后,笔者发现这位老先生有着扎实的“白案”修养,他告诉笔者,从上世纪六十年代起,他就已经开始接触“白案”,之后更是不能自拔,淫浸其中长达半个世纪。笔者一向以“白衫郎案”研究者自居,然而与这位为“白衫郎案”谜团奉献毕生心血的老先生相谈,笔者感到万分汗颜。在这里,笔者要感谢博客这个平台,让我们这些不被正统史学承认的民间爱好者能有相互认识的机会。

        之后的几天时间里,我们彻夜长谈,就天宝年间那一系列怪诞而恐怖的事件交换了看法,结果我们发现,我们在很多地方的观点不谋而合,比如说,我们都相信,天宝十载上半年出港的广船“墨舟”,是一个针对“铁鹤道人”周问鹤的陷阱,而船上的乘客唐弃,其实是周问鹤假扮的。

        对于那次迷雾重重的航行,这位王策老先生另有许多惊人的见解,笔者将会在征得老人同意后,在博客中同大家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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