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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5-4 23: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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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报恩
从前,确切地说是在唐代,有个人,在京城任官。这个人任职于贼曹,主要从事犯人的缉捕与审讯工作。
一次,他所在的部门抓住了一个犯人,一直关在监牢里,还没有最后定罪量刑。到了开堂审判的日子,此人端坐在大堂之上,差役们把犯人押上来之后,他便挥挥手,让他们下去了。
“说吧,到底犯了什么罪,快快从实招来,免得皮肉受苦!”他啜了一口茶水,慢条斯理地问道,目光中却隐含着不容忽视的威势与压迫。
犯人穿着囚衣,跪在堂前。听了他的问话,慢慢抬起头来,用眼睛的余光朝四周看了看,见身边无人,忽然压低了声音,对坐在堂上审讯者说:
“我不是贼,亦非寻常之辈,大人若是放了我,日后必当粉身碎骨,报答您今日的恩情!”
这个犯人虽然身着囚服,头发蓬乱,在监狱里关了许多天,神态也颇有些憔悴,但是状貌非常,辞采峻拔,气度从容。
审案的人是武人出身,以前办案的时候,见惯了犯人哆哆嗦嗦,哭哭啼啼,一上公堂就瘫软成一团的场面,因此,此人这份胆识、这份坚忍、这份临危不乱,都给他留下了极好的印象。对于犯人的请求,他在心里已经默许了,表面上却还得装装样子。怒斥道:
“胆大狂徒,这话你也说得出口,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就是要将你们这些人明正典刑,否则要律法何用?”
说完,一摔茶碗,差役们闻声赶来,按照老爷的吩咐,又把这个人押回去了。
这天夜里,天色昏沉,没有月光,审案子的人把狱吏叫到自己房里,低低地嘱咐了两句,狱吏先是脸色大变,继而呆呆地想了一会儿,最后痛下决心,点了点头。原来,他命令狱吏把关押在牢里的犯人悄悄放走,为免上级追查,牵丝攀藤,带出实情来,叫狱吏和看管人犯的狱卒连夜逃走。
知法犯法,还要背井离乡,背井离乡之后,这私放犯人的罪名就落到自己身上了,狱吏当然是十万个不愿意,可是,这事是上级吩咐的,要是不答应,以后一定不会有好果子吃。别说以后,就拿现在来说,自己已经知道了上司的企图,不乖乖合作的话,恐怕性命难保,所以,考虑再三,狱吏还是决定按照上司的吩咐去做。
天亮以后,狱中清点犯人,才发现那名人犯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走,与此同时,看守的狱吏和狱卒也已无影无踪。
两相联系,所有的人都认为,一定是狱吏放走了人犯,怕承担罪责,与狱卒两个亡命天涯。当然,审案的人作为主管官员,手下发生了犯人越狱这样的大事,他本人也是难逃其咎,可是,既然直接责任人都已经不见了踪影,这事终究是无法彻查,所以,上司派来个人把他口头责罚了一通,这事就算是过去了。
几年以后,畿尉任期已满,他是个不羁的人,从宦这么多年,对官场多多少少也有些厌倦,索性不再谋求升迁,而是四处游历,浪迹天涯。
一日,来到一个县城,走在街巷之间的时候,听到两个行人提起他们的县太爷。起初他还不是很在意,听着听着,一个名字引起了他的兴趣,本县县令的姓字,竟然与他多年以前私自放走的那个犯人一模一样:
如此巧合,是不是就是那个故人呢?畿尉心想。
不管怎样,他打算登门拜访,看一看究竟。
在县民的指点之下,来到县令的府衙。下人们通报了来者的名姓之后,县令大惊失色,急忙放下手头的案卷,迎出门去,拜伏在地。
——此人果然就是畿尉当年放走的那个人犯!
故人相见,百感交集。县令把畿尉留在府衙,二人白日纵酒,晚上对塌而眠,借着烛火,谈论这些年来的遭际,日子过得极为欢洽,县令连家都不回了,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十几天。
有一天,县令忽然觉得,家有妻小,自己多日不进家门,总不是回事,于是,便在办公与饮宴的间隙,抽空回家看了看。
说来也巧,此时此刻,正赶上畿尉内急,蹲在府衙的厕所里。这厕所与县令的家只有一墙之隔,那边屋子里说什么话,这边听得一清二楚。
只听县令的妻子问:“听说老爷有客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客人,让你如此上心,十来天也不回家照个面?”
县令道:“此人与我有恩,当年我身在囹圄,性命堪忧,蒙他垂怜,才有了今天,如此大恩,我还不知道怎么报答呢!”
屋子里一阵难堪的沉静,过了一会儿,县令之妻道:“老爷难道没有听说过,大恩不报,既然不管怎样,都无法报答他的恩德,为什么不见机行事呢?”
隔壁的畿尉听了这话,心就是一沉。他在官场混迹多年,当然明白这番话背后的隐语是什么。只是,当年他冒着莫大的危险,将人犯私自放走,总不希望会是这样的结局。而且,经过这么多天的朝夕相处,感觉县令是个颇重情义的人,自己于他有恩,这含义恶毒的妇人之言,应该不会采纳吧。
他屏住呼吸,竖起耳朵,象等待法官宣判一般,等待着县令的回答。
屋子里又是一阵沉寂,点滴时光的流逝都令人心惊肉跳,过了好一阵子,才听县令道:“你说的也未尝没有道理!”
仿佛悬在头顶的利剑正要凌空劈下,畿尉吓得一激灵,收拾一下,溜出厕所,找到自己的奴仆,骑马便逃,连随身衣物和行李都没来得及拿。从天光尚亮,到淡月胧明,一直跑出去五、六十里,直到跑出该县的县界,来到一个隐蔽的小村子,才从马上跳下来,找到一间鸡毛小店,住了下来。
在县令家住得好好的,突然让主人从屋子里叫出来,骑上马背,一路玩命的狂奔,仆人觉得事情蹊跷,却又不知道自己的主人究竟发的是什么疯,心里难免抱怨,嘴里也咕咕哝哝。
休息了一会儿,气息也喘匀了一些,畿尉才把事情的原委跟他说了一遍。说完之后,长叹一声,久久不语,奴仆也跟着同仇敌忾,涕泣不已。
主仆二人正在伤怀,忽然听到床下一阵响动,转眼之间,就见一个人手持雪亮的匕首,从床下钻了出来,正虎视眈眈地逼视着他们。
见此情景,畿尉与仆人极为惊惧,跑了这么远,竟然还没有逃出县令的手心!。
畿尉为官日久,又在外面浪荡了这么多年,以前学过的武艺早已生疏,但是此时此刻,倘若不想束手待毙,便只有放手一搏了。
刺客见状,微微一笑,大声道:
“我乃义士,受县令委派,前来取您的脑袋,方才躲在床下,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是县令负心,与君何干?幸亏没有出手,否则铸成大错,枉杀贤士!”
“纵然如此,我也不会放过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您先别睡,且待我把县令的狗头取来,以雪您今日之耻。”
转眼之间,事情便发生了如此逆转,畿尉又是惊怕,又是惭愧,又是感激。拱手之间,刺客已经持剑出门,三跳两纵,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主仆两个相对无言,担心再起变故,也不敢睡,守着一盏小灯,依在床边打盹。
二更天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在窗边低语:“贼人的脑袋拿来了!”
仆人打开房门,举起灯盏,朝来人照去,正是那个躲在床下的刺客。他手中提着一物,还在滴滴答答地淌血,借着灯光一看,可不正是县令的人头!
事情办完,剑客也不多言,便向畿尉辞行,畿尉一揖到地,等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剑客已经不知所踪,那个狰狞的人头也已不见,只剩下地上点点滴滴的鲜血和漆黑的万古长夜。(出《原化记》)
古人讲究“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你受了别人一滴水的恩情,要用汹涌的泉水,甚至是长江大河来回报。
《原化记》里的那个县令,起初未尝没有报答恩人的想法,只是他觉得,不管自己怎样做,都无法报偿畿尉当年对自己的恩情。
尽自己所能,帮助别人摆脱灾厄,对于施恩的人而言,固然有一种道义上的满足,但是,对领受恩情的人来说,也是一种沉重的负担。
——那是恩,也是债。
子曾经曰过:“以德抱怨,何以报德?”
救命之恩,至少,也要以性命相报吧,甚至连自己家人的性命,都不能吝惜。
畿尉的出现,提醒县令,自己曾有那么不安困顿的过去。那时候,他是阶下囚,而这个人,高高在上,一语定生死。现在,这个人找上门来了,令他想起,自己还有一笔债,一笔数额庞大的人情债没有还。
债务缠身的人会是什么心情?
不管你承认与否,人们报仇总是比报恩更为积极。武侠电影上,总是有人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跋山涉水,拜师学艺,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大仇得报。
看见仇人流着鲜血,在脚下辗转呻吟,冷笑一声:“哈哈,你也有今天!”于是,长久的压抑与愤懑便得到了报偿,那一刹那的欢愉,甚至值得用自己终身的幸福来殉葬。
你什么时候看见有人为了报恩,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反正我是从来都没看见过。
可是,既然欠了银行的贷款,就得当牛做马,连本带利地还上。既然已经领受了别人的恩情,就得想方设法予以回报。尤其是救命之恩,恩同再造。若没有合适的机会,报答别人的大恩,如同一根鱼刺,卡在喉咙里,天长日久,不得拔出,便荏苒成疾,流脓淌血。
这是心疾,也是暗伤,它的压迫与折磨,能够令人心灵扭曲,甚至暗涌杀机。
义士相托,本应如飘浮着云彩的天空,清明中亦有糊涂。施者不望报,受者也无须挂怀。若因缘际会,在你需要时,我会伸出手去,给予援助,倘无机会,也不会因此而烦恼。
如同西汉时期的大侠朱家,救了季布将军一命,却终生不与他相见。而季布也难得糊涂,并未执着于报答。
所以,与《原化记》中的两个人不同,终其一生,这两个人都活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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