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的每日心情 | 奋斗 3 天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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签到天数: 96 天 [LV.6]常住居民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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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18 14:5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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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津久见伸助
【九月十五日】
柳泽邦夫穿着和服坐在自家书房。
穿衣时显得比实际身材更瘦的上半身毛躁地不停晃动,缺乏血色的脸孔更加苍白。
柳泽吐露真相,显然已是早晚的问题。
“津久见……”
如此呼唤的声音也细不可闻。
柳泽没有继续发话,紧咬薄唇。
“柳泽先生。我看你就老实说吧?反正迟早都得说出来。就算现在不在这里说……”
就算现在不在这里说——这个暗示好像顿时奏效。
柳泽抬起苍白的面孔,朝津久见投去下定决心的眼神。
“你想必为了令妹的事痛恨坂井。再加上,还有濑川恒太郎抄袭的那件事。所以,你——”
津久见打算把自己的见解再说一次。
“你说得没错。的确,完全如你所想。”
柳泽像要打断他,低声如此说道。
“你肯承认了?”
“既然你已知道这么多,我就算再徒然掩饰濑川先生的事恐怕也没用。濑川先生两年前在《山岳》五月号发表的《如果死于明天》这个短篇小说,如你所猜想,的确不是濑川先生自己的创作。不过,我确定那是抄袭,是在和坂井发生那件事之后。当时,那篇作品在杂志发表的同时,我就立刻看了,但是才看到一半,我就察觉不对劲。首先,运笔缺乏濑川先生特有的节奏感,故事的铺陈也可发现迥异于濑川先生作风的笨拙。就读后的印象而言,也完全无法品尝到他以往的作品那种排山倒海而来的逼人气势。作品本身,倒是没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就我个人的意见,堪称二流杰作。不过最主要的是,丝毫感觉不到濑川先生特有的味道,因此我对那篇作品开始产生疑问。再加上是发表在不起眼的专业杂志上,看到的人比较少,所以当时并没有任何人对那篇作品提出质疑。好像只当成文坛大老信手写来的水准之作,但我总觉得,那是他把别人的作品用自己的方式改写,是抄袭的东西。濑川先生当时的身体状况,已经无法创作了。虽然创作能力减退,不幸的是,往年那种旺盛的创作欲望依然健在。其实就算他明白宣告从此封笔也没什么丢人的,但他偏偏认为那是一种屈辱。因为他向来主张,作家只要还活着就必须创作……”
“你在匿名时事评论没有提到濑川先生那篇作品,想必也是那个原因吧?”
津久见说。
柳泽缓缓点头。
“因为我怕会被时事评论专栏拿出来讨论。当时,虽然还无法明确证明那是剽窃,但我相信自己的直觉。我怕那篇作品受到更多人注目,非常不安。”
“看到坂井的稿子时,不知你究竟作何感想?”
津久见故意用充满恶意的方式说话。
“当然是吓了一大跳。只要是知道内情的人,想必任谁都会惊讶吧?”
“我想也是。那篇作品的原作者坂井,竟然把原作送上门了。”
“津久见——”
柳泽慌慌张张想说什么,但津久见置若罔闻继续往下说。
“最可怜的是坂井。坂井修改旧作,好不容易终于可以发表得奖后的第一篇作品。当时坂井肯定不知道,那篇作品被濑川恒太郎剽窃,早已在杂志上发表过了。可是之后,在偶然的机会下他知道了那件事——就是因为知道了那个秘密,坂井才会遭到杀害。除掉坂井之外,知道濑川先生抄袭别人这个秘密的,只有你一人。你说什么都想阻止濑川先生的秘密闹得人尽皆知,所以你把坂井——”
“不是那样!”
柳泽以强烈的语气断然否认。
“不然是怎样?”
“不是的。这是天大的误会。我绝对没有杀害坂井。是你自己非要这么想。”柳泽的脸孔突然涨红,杵在津久见的眼前。就演技而言,非常逼真。
“你说你没有杀他?”
津久见谨慎地说。
津久见冷漠地看着事到如今还企图狡辩的柳泽。
柳泽彷佛拚命试图倾诉,倾身向前承受津久见的注视。
“请你听我解释。”
最后,柳泽说。
“坂井把那篇稿子送来编辑部时,第一个看到内容的是我。看到一半,我发现那和濑川先生发表过的《如果死于明天》一模一样,当下大吃一惊。我当时还在想,坂井已经被逼到这种地步了吗?因为那时我一心以为坂井是在模仿濑川先生的作品。我本想立刻把那篇稿子退回去,但我念头一转,觉得这正是狠狠打击坂井的大好机会。我明知是抄袭之作却放水让稿子通过,正如你的指控,是为了将坂井从这个圈子彻底封杀。从那篇作品的表现,我早就料到主编应该会采用。当我通知坂井被采用时,他在电话那头高兴得声音都变调了。我实在无法理解坂井那种心境。照理说,这种抄袭的行为迟早都会被揭发……”
“坂井当时是打从心底高兴获得采用。因为获得采用的不是别人,是自己的创作。”
“可是,大约过了一星期后,坂井忽然打电话到我家。那时已是深夜,坂井好像醉得很厉害。坂井叫我立刻把那篇稿子还给他,他不想发表了——他就是这么说的。”
“不想发表……”
“当时,他并未说出理由。只是一再强调他不想发表。虽然把抄袭的稿子交给编辑部,但是被采用后,这才开始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吧——当时我是这么解释坂井的心态,没想到结果完全出乎预料。翌日,我从编辑部打电话质问坂井,坂井依然回答得含糊其词。最后,他小声嘀咕,意思大致是说如果把那篇稿子发表出来,已故的濑川恒太郎会有麻烦——”
“原来如此,坂井那时看到濑川先生刊登在《山岳》的作品,这才发现濑川先生的剽窃行为。”
“坂井的那句话,令我开始认为,之前就已令我抱持怀疑的濑川先生那篇《如果死于明天》果然是剽窃,而且说不定坂井就是原作者。《如果死于明天》虽然格局不大,却灵巧地写得四平八稳,多少和笨拙的坂井笔法格格不入,但在调查的过程中,我发现原作者果然除了坂井别无可能。”
“你调查了什么?”
“首先,是送去请濑川先生指正的稿子。因为我猜想,如果濑川先生要抄袭别人,应该会盯上那些无名作家送去自己那里的稿子。”
濑川应该是抄袭坂井送去给他过目的稿子——这个假想,津久见也有。
“濑川先生的家属,在濑川先生死后,搬离三鹰的家,现在迁居青森,我打电话去询问过。据说坂井正夫这名男子当时的确曾出入三鹰的濑川家。并不是三天两头经常露面,所以濑川夫人好像也不是记得很清楚,但据说是个沉默内向的男人,也很受濑川先生器重。根据夫人的说法,我应该也在三鹰的濑川家起码见过坂井一次,但我完全没有那种印象。我连坂井师事濑川先生的事都是那时才第一次听说,当下还大吃一惊呢。”
“那么,坂井送去濑川家的稿子呢?”
“据夫人表示,濑川先生过世大约两周后,她整理书房,找到三、四份用绳子绑着的稿件。夫人是个一板一眼的人,所以好像把那些稿子一一送还给原主了。其中据说也有不知原主是谁或是住址不明的稿件,但她说坂井正夫的稿子的确交还给他了。因为只有坂井的稿子是由濑川先生的女儿直接交还,所以夫人说她对那件事记得特别清楚。”
“女儿?”
“濑川先生生前特别疼爱的长女,名叫中田秋子,我记得她目前应该是在医学方面的出版社上班。坂井的稿子,据说是写在稿纸上的两三篇短篇小说,和一本大学笔记本。”
柳泽以格外缓慢的动作叼起香烟。稍微恢复平静的脸孔,扭曲得异样凝重,一边继续说道:
“濑川先生那篇作品的原作者竟是坂井,令我有点无法相信,但我打电话从夫人那里听到的说词,以及坂井说的那句『如果发表恐怕会让濑川先生有麻烦』,让我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坂井的那篇作品并不是模仿濑川先生刊登在《山岳》的作品,是他根据旧作修改而成。不过话说回来,坂井既然有能力写出那么好的作品,得奖后的作品为何没有一篇像样的,实在让我很不可思议。”
最后那句话,带有柳泽独特的讽刺。
“想必是因为坂井被主编和你一再折磨,迷失了自己的方向,所以才无法发挥本来的才华吧?那篇作品,他说是今年六月下旬在群马县四万温泉写成的,他还说终于可以走出低迷的谷底,当时非常振奋呢。可是,坂井大概作梦也没想到,那篇作品竟会引来那样的灾难。”
“等一下,津久见。我要再重复一次,我绝对没有杀害坂井。我——”
“之前你说七日当天,你搭乘七点左右自宇都宫出发的电车,途中遇到平交道车祸,因此晚间九点半左右才抵达上野,但你根本没有搭乘那班电车。你从宇都宫搭乘的电车,是更早的班次——换言之,应该是七点之前抵达赤羽的电车。金子仁男先生在六点多从信报社印刷厂的临时校正室打电话到宇都宫时,你想必也躲在信报社印刷厂的临时校正室。利用校正室的电话分机——”
“不对,那时我绝对不在信报社。”
柳泽打断津久见。
“那么,你当时在哪里,能否说明一下?”
“我本来就打算按照先后顺序一一说明。总之你先听我说。既然你已知道濑川先生抄袭的事,我也不打算再隐瞒你什么。那天,我的确在宇都宫的家里待到六点半左右。接到金子从东京的信报社印刷厂打来的电话也是事实。起初接电话的是我太太,但我的确是用老家的电话和金子交谈,当时我太太的朋友正好在场应该可以证明这点。你好像对电话分机格外执着,但是假设,假设我真的是犯人,我也不可能用那么不可靠的诡计伪造重要的不在场证明。首先,对方是否会在恰恰好的时间打电话来就是个疑问,况且若是电话分机,音量的差异也有让对方察觉的危险性。再加上——”
“那些先不谈,如果你没去信报社,那你到底人在哪里?”
“我在池袋东出口的『池本』这家经常光顾的咖啡店。那天,我从宇都宫搭乘近七点的急行列车,在八点左右抵达池袋。因为我和坂井约好了八点在那家咖啡店碰面。”
“和坂井——”
“濑川先生的《如果死于明天》如果真的是抄袭坂井的稿子,我认为不能那样放任不管。我想与坂井见面做进一步的详细确认,尽快谋求善后之策。所以,在坂井过世的两天前,我主动打电话给他,跟他说想谈谈那篇稿子的事,请他和我见一面。坂井却说没啥可谈的,叫我快点把那篇稿子还给他,不知怎地压根儿不想理我。我本来还以为,得知濑川先生的抄袭后,他应该会气得怒发冲冠提出控诉,所以坂井这种态度令我有点纳闷,但在我的再三请求下,坂井终于答应和我见一面。指定见面日期的,是坂井。我在那家咖啡店等到九点左右,但坂井始终没有出现。我觉得奇怪,打电话到他的公寓,这才知道坂井在两个小时之前服毒身亡……”
津久见怀疑柳泽是否想用花言巧语扭曲事实,但他还是默默等待柳泽的下文。
“总之,我那时没有立刻赶去坂井的公寓。对你谎称搭乘了与货车相撞的那班电车,也是因为不希望被你用怀疑的眼神看待。要是我和坂井相约见面的事曝光,我的立场肯定会变得很艰难……”
柳泽说着,露出窥探津久见反应的眼神。
“你说的若是事实,坂井等于是一边和你约定见面,一边却赶在那之前急忙自杀呢。”
津久见刻意用诙谐的口吻说。
“关于那个……”
柳泽眨动晦暗的眼睛,又点燃一支香烟。
“那时的坂井,到底有没有自杀的动机,我一直感到不可思议。他的稿子被采用,事后却发现那早已被濑川先生剽窃。按照常理,应该出面告发剽窃者才对,但坂井没有这么做。他声称不想发表稿子,一方面或许的确是想袒护前辈作家的丑行,但若是这样,他把可以当作证据的稿子留在编辑部就这么死掉好像有点怪异。我甚至考虑过,坂井是不是宁愿背负抄袭濑川作品的污名自杀,也要保全濑川先生的清誉,但那个坂井是否有如此伟大的牺牲精神,恐怕还是个疑问。所以,若说他是自杀,我总觉得无法释怀。”
“那么,你的意思是坂井是被人杀死的?”
“这么想也不足为奇——如果怎么想都想不出自杀动机的话。假使是他杀,那显然是相当有计划的犯行。在小说名称的相同时间被杀,若说是巧合未免也太巧了。”
柳泽缓缓向后窝进椅子,粗鲁地喷出青烟。
津久见打从刚才就开始感到,有种本已逼到绝境的猎物却因一步之差让它跑掉的烦躁。
他当然不可能完全相信柳泽的说法,但是津久见也没有足够的证据能够明确推翻。
许是敏感地察觉津久见的心虚,柳泽的眼睛恢复生气。
“津久见老弟,其实关于刚才说的濑川先生那件事——”
柳泽以谄媚的口吻说。
“你应该不会说出去吧?我当然无意强迫你,但就算这件事传扬出去,坂井如今人都死了,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是濑川先生抄袭他。我也不动声色地打听过坂井的遗物,但并未找到任何与濑川先生的秘密有关的东西。坂井死后,那么不祥的稿子被当成得奖后第一作发表,都是因为有不知情的前任主编强烈的意向主导。可是,那个结果,也只是让坂井蒙上抄袭者的污名,谁也没发现其实是濑川先生抄袭他。所以,这个节骨眼上,我认为犯不着非要把事情闹得人尽皆知。”
“这个你不用担心。不过,当坂井之死的谜团破解时,那个濑川先生的秘密恐怕也会浮出水面吧?”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只是有这种感觉而已。”
说完,津久见自柳泽面前起身。
虽然多少也觉得好像是被对方哄骗安抚,但是如果不信任对方的说法就只能留待日后再议。
柳泽袖手俯视津久见走下玄关。
柳泽蛮横的态度与看似神经质的神情,显然已恢复平日本色。
“等一下,津久见——”
柳泽忽然叫住正要离去的津久见。
“什么事?”
“我现在忽然想起一件怪事。你好像提过,坂井是在群马县的四万温泉写出那篇稿子……”
“对。”
“那是今年六月下旬的事,对吧?”
“对呀。”
“那就奇怪了……”
“哪里奇怪?”
津久见对柳泽的话顿时产生兴趣。
“你不是也认识那个作家金子仁男吗?他从以前就有痔疮的毛病。一直没有勇气开刀切除,就那么任由状况恶化,最后终于受不了才去大学医院开刀。那家医院还是我介绍给他的,所以我记得很清楚,他切除痔疮,应该是今年六月二十八日的事……”
“那和坂井有什么关系?”
“开刀的隔天,我去探望他,正好金子的四、五个朋友也来探病,其中就有坂井。他当时拎着大旅行袋,说他正要返回位于冈山的家乡。好像是亲戚发生不幸,他说会顺便在乡下好好休息两三天……”
“他说要返乡?”
“我记得他是这么讲的。”
坂井正夫去的不是群马县内的四万温泉,而是家乡冈山县?
“刚才,听到你说他在六月下旬去了四万温泉,我就觉得有点奇怪。不过,也许他是因为什么缘故取消冈山之行改去群马了吧。”
津久见想起上个月初去见金子仁男时,金子在临别之际对于坂井的事欲言又止,或许就是想提这件事。
坂井正夫在电话中明明说过,他是在四万温泉写出那篇稿子。
津久见决定找时间去那家名字奇妙的别来旅馆一探究竟。
津久见走出日暮昏黄的户外。
满天晚霞中,只见客机的银翼发光。
正要拐过站前大马路时,撞上一群自浅色三层楼房相偕走出的老人。
看他们人人胸前都佩戴红花,他心想该不会是有什么老人的特别聚会,朝建筑物入口竖立的毛笔字招牌一看,津久见这才想起原来今天是敬老节。
自从放弃上班族生活,改行摇笔杆后,对星期几的概念就变得越来越淡漠。
若是上班族时代,像这次这样从周六至周日连休两天的假期,他肯定在半年前就开始计划,安排三天两夜的登山之行。
津久见想到总是被孤零零扔在家里的母亲,在站前的日式点心店买了母亲爱吃的豆子麻糈。并且盘算着去那个四万温泉时把母亲也带去。
但他放在母亲身上的那种心思,立刻转向坂井正夫。
津久见在想,破解坂井正夫事件的钥匙,或许可以在那趟四万温泉的调查中发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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