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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冷雨》(全文完):女生坠塔,追凶17年,却希望什么都不知道,作者:郭沛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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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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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2-9-10 09:23:51 | 显示全部楼层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没有人看见娇娇在第几层?”男人的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头,但他还是抽出了烟盒里的最后一根海底烟,“没看见她是从第几层掉下去的就算了,但是她之前大致在塔的第几层活动,这么多学生,怎么会一点儿线索都没留下?每个人的答案都是,不清楚,没看见,这是为什么?”
        “这个问题在我脑袋里闪过…”
        “但是你没有觉得它很重要。其实,为什么那天根本没有人看到娇娇在第几层出现过,才是我最为关心的疑点,这很不正常。”
        他摇了摇杯底的冰块,把酒一口饮尽,“那你有头绪了吗?”
        “有个大概,”满身烟味的男人站起身来,“但是今天已经不想再和你谈这个了,你先按你自己的思路去办,我们分头行动,有人来了。”
        这个容貌、声音、衣着都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男人快速站起身来,走近何天奈,然后坐进他的身体里。他赶忙收起了桌上的文件,塞进包里。
        “先生,头一次见您抽了这么多烟,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这个青涩的男孩声音,来自穿着黑白制服的服务员,那个英俊的耳钉男孩。
        “我没事。”他回答道。
        “如果有什么烦心的事情,可以和我讲讲哦,”耳钉男孩的面颊微微有点儿泛红,“我很喜欢和客人聊天的。”
        “你是MB吗?”
        “B”是“money boy'”的简称,意思是提供同性性交易的男孩。何天奈是在故意挑衅,或者说,挑逗。
        “请你放尊重…”男孩的脸一下子就从微红“调台”到惨白,在昏黄的台灯灯光下,也能看出来。
        “啊,不好意思,我失态了,”这些都还没走入社会的小孩,对于何天奈这种老江湖来说,简直就是送到狼嘴边的兔子肉,吃法都是套路,“最近我心情太糟,说话不讲究,真的对不起,对不起。”
        “啊……没事,先生是常客,我了解,您虽然看起来严肃,但其实是个高雅的人,不是那种俗人。心情不好,是因为家里的事吗?”男孩很主动地坐到了他对面的椅子上,笑着说,“想找B发泄一下吗?”
        “生意上的事。家里倒还好,”他撒谎道,“我和老婆是丁克,形婚,彼此经济浊立,互不干涉。”


        “这样真好,我开始还以为你也是那种躲老婆来这里的,之前一直不太敢和你说话,我就不喜欢那些结了婚又没责任心的老男人出来骗炮,龌龊。但你给人的感觉不同,我觉得你是一个有故事的男人。”
        “嗯,我只认真交往,不约的,”何天奈说,“你是刚过完年的时候来的吧?在附近的平大读书?我对你印象还蛮深的,要喝点儿酒吗?我请客,就当刚才的赔罪。”
        “好啊,可是我现在还在上班,你今晚急着走吗?”
        “不急,我可以等你,”何天奈问,“你……带身份证了吗?”
        这已经是入住旅馆的第二天。
        他们在房间里待了两夜一天,饿了就打电话叫外卖,除此之外便是彼此所求。他相信,不论多少年后,自己应该都会记得,这个没日没夜可以听见暴雨在窗外狂落的房间。虽不是海边,这个房间里却有海的咸味。
        他把所有的不甘和愤怒,都发泄在这个房间里面。
        晚上似乎抽了很多烟,房间里够呛人的,在刺眼的阳光中,《喀秋莎》响起了,恍惚中,他差点儿以为睡在身旁的是寝室长,而那已经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情了。一时间,他仿佛又回到了第一次的那一天,愧疚、不安,甚至带有一丝罪恶。
        白墙、白床单、白窗帘,家庭旅馆的床头柜上,银色灯罩的台灯旁边,自己的手机在一边播放着铃声,一边振动得嗡嗡作响。手机旁边是一枚银质的耳钉,上面镶着一颗小小的水钻。这个男孩,睡觉前喜欢把耳钉取下来,倒是和自己老婆年轻时候一个习惯,他想起自己曾经还爱她的时候,送过她一对金耳环。
        这么多年没有戴耳环,现在她的耳洞早已长死了吧?这种愧疚感也是久违的,失去了女儿,夫妻两人共同的依靠也一并失去了,何天奈总觉得妻子其实比自己更可怜。
        何天奈摆摆头,用手掌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定了定神。
        “老何,你今天来不来局里?”
        电话那头,老张的声音有些急促,何天奈看着男孩翻了个身。
        “怎么了?有事?”他问。
        “今天早上刚接到报案,有个男孩子前天晚上失踪了,不是本城人,之前一直寄住在一户肉贩子亲戚家里。”

        “嗯?”
        “我觉得你最好还是来一趟,”老张在电话那头忽然压低了声音,像是躲到了一边在说,“这户肉贩子的女儿,好巧,和你家娇娇是同班同学,叫张小鹭,你听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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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9-11 11:01:40 | 显示全部楼层
        肉联厂小院

        我家外面这条短巷子是有一段下坡的,破旧水泥路的一边是破土之后的青草嫩芽,另外一边是顶着锈铁刺的红砖围墙,围墙里,就是我家所在的肉联厂小院。
        我喜欢听单车的车轮和链条之间发出吱吱吱的声响,所以每次转弯进来以后,我都不踩踏脚,让单车利用惯性滑行,到达小院大铁门那里的时候,再捏紧刹车,转弯下车,把单车推到楼梯口锁好。
        除了我家所在的这个有些年头的,围着四栋小楼的院子,这条短巷子里没有其他住户,看我穿着津水一中的校服每天进进出出,院子里的邻居们都挺羡慕我爸妈的。小孩子进一中读书的,近年来在这个院子里就只有两个人,住在一栋的那个哥哥去年毕业了,现在就只剩下我一个。
        据说我出生之前,津水市肉联厂的车间和冷库就在小巷的尽头和院子的对面,院子本来是单位自建的宿舍分房。20世纪90年代,下岗浪潮席卷小城津水,造成大批肉联厂工人失业,车间和仓库拆了,机器也运走了,空留一条小巷和住人的院子。后来院子里的每户人家走的走留的留,变动很大,房屋产权也几经变更,住进来各种各样不同的家庭,就成了现在这样。
        我爸爸年轻的时候是肉联厂的工人,饲养、屠宰,什么工作都做过。下岗之后他和我妈一起在市区最大的菜市场开了一家肉铺,生意还算不错。除了负担我的读书和生活,他们也接受了我叔叔的委托,让我远在县城的堂弟张柯住进来在城里读书。我们家,在院子门靠左的那一栋,2栋202室,从我自己的房间向窗外望去,便可以看到这条短巷子的尽头,看到外边街上匆匆的行人和车流。小巷的另一端也不远,车间和冷库拆除搬走后,那里如今是一块池塘和一片荒废的田野,虽然坐在房间里,看不到那一边,但到了晚上,能听到从那边传来的蛙鸣和虫噪。我小的时候,总觉得自己的鼻子,还可以隐约闻到从那边飘过来的血腥味和猪骚味,现在已经完全闻不到了。
        院子里锈迹斑斑的废弃篮球架下,停着一辆警车,一个男人站在院子中央的一棵广玉兰树下,正在盯着我看。
        “你好,刚放学回家?”男人的表情很严肃。他没有穿警服,但我认得他是谁。
        他一边擦鼻涕一边说,手里拿着一包抽纸,那绿色的包装,让我感到愧疚和害怕。
        “哦,有点感冒,所以从你家拿了包纸来擦汗。我等了你一会儿了,还有个同事现在正在你家里,”他看向通往我家的楼梯,见我没有作声,为了缓解槛尬,他摸着鼻子解释道, “你放心,这次我不是为了娇娇的事情来的,这次主要是公事。”
        上次在教室也是,他很喜欢用“主要”这个词,真是个狡猾的说法。


        “是来问小柯的事情?”
        他又抽出一张纸,打了个喷噎,我紧张起来。
        “对了,张柯是你堂弟吧?”
        男人没有拿出任何东西做记录,只是站着和我说话,如果要问很久的话,我其实想建议他,要不要坐到有瓷砖的花坛上?但因为最近总是下雨,瓷砖还有点儿湿。
        “是的。”
        “你父母说,他们是今天早上报的案。昨晚张柯没回来,他们今早就给学校的班主任老师打了电话,发现孩子今天也没去学校,就打了110。不过他们又说,张柯很可能在前天晚上就已经失踪了,说你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
        “嗯,是的。”
        “可以详细描述一下当时的经过吗?”他不讲卫生,直接把用过的纸巾随意丢在地上。
        “前天是星期六,我下午出去玩了,回来得有些晚,然后……””
        “你一个人出去玩?”
        “不是。”
        “和谁?”
        “和班上的一个同学,叫陆松。”
        “哦?”听到这个名字,男人微微惊了一下, “你和陆松关系很好吗?”
        “对啊,”我说,“他是我男朋友。”
        “男朋友?”男人一副十分不理解的样子,“你说的,和你父母说的不一样啊,他们说你当时一直在家。”
        “对,我和他们说了谎,他们要是知道我有男友,还和他出去玩了,肯定要骂我。”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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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9-11 11:02:46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样子……”男人皱眉,“那你回来的时候,张柯就已经在家了吗?”
        “是啊,我回来的时候,小柯就已经在家了。当时他应该也刚回家没多久,他说他爸爸给他打钱买了一部新手机,但是买回来之后才发现这部手机需要存储卡才能用,他又没有存储卡,就问我有没有多余的可以借给他。”
        “然后你说没有,他就说要出去买,出去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过,是这样吧?”男人问我。
        “对,是这样的。”我回答。
        “你当时看见他的手机了吗?”
        “没有。”
        “他告诉你在哪里买的手机了吗?”
        “没有。”
        “那他有没有告诉你要去哪里买存储卡?”
        “也没有,我还劝他不要去,都这么晚了,外面的店子肯定已经关门了,他就说找找看,找得到就买,找不到就算了。”
        “你是看着他出去的吗?”
        “是的。”
        “看到他带了什么东西出门吗?”
        “没有。”
        “那天晚上你等他回来,等到多久?”男人继续问。
        “我没有等他,他自己有钥匙。当时我在自己房里待了会儿,就洗澡睡觉了。第二天起床发现家里没人,我还以为他早起出去玩了,但是一直到下午我父母回家,他也没回来。他们问了,我才想起来,他好像前天晚上出去了就没有再回来。”


        “那你怎么知道他不是晚上先回来过,然后又出去了?”站得太久了,男人挺了挺腰背。
        “也有这个可能吧,”我告诉他,“但是我那时候想起来,去卫生间看了看,发现他漱口的杯子和牙刷都是干的,没回来的可能性大些。”
        “你怎么想到要去看牙刷?”
        “电视剧里学的,我喜欢看侦探片。
        ”
        他点点头。
        “平时你和张柯的关系怎么样?”
        “关系很好,小时候我也在县城住过,亲戚里一帮小孩,我只和他玩得好。他学习成绩不太好,但是还蛮听话的,叔叔指望把他送进城里读书,将来考上大学的概率高一些。
        “你父母看起来很自责,也很伤心,说你叔叔就这么一个孩子,他也是你老家那边唯一的男孩,算是一棵独苗了。你看起来好像并没有很伤心啊?”他这样问我。
        我回答说: “我也伤心,只是没有那么伤心。毕竟走失了还是很有可能找回来的,这个时候应该相信警察叔叔,相信你们,是吧?”
        男人槛尬地用喉咙敷衍着“嗯”了两声,没有回答我的提问。
        他继续说:“你知道他平时有什么朋友吗?”
        “这个你们应该去学校问一问他们班上的同学,我对他的朋友不是很清楚,他也从来不会把朋友带来我们家玩。”
        “学校我会去的,那你知道他平时有些什么爱好吗?”男人给了我一些提示, “我们在他房间的床底下找到了一些网络游戏的攻略杂志,他应该喜欢去网吧玩网游吧?”“对,这个我稍微知道,有时候他会和我讲,自己在一个网游里面有多么多么厉害,但是又要我给他保密,叫我别让父母知道他经常偷偷去网吧。”
        “他玩的是什么网游?经常去哪个网吧?”
        “叫什么神什么传说的,网吧我不是很清楚,但附近的网吧他应该是去过的。我叔叔经常要我爸对他严加管教,所以他也不是很敢玩,都是趁午休或者放学玩半个小时一个小时的,再找些老师拖堂或者在教室赶作业之类的借口混过去,这些我其实都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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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9-11 11:03:35 | 显示全部楼层
        “那他去网吧的钱哪里来的?”
        “平时的零花钱省下来的吧,也有可能他撒谎说要买资料什么的找他爸爸要钱,不是很清楚,我知道我们班上有男同学会这么做。”
        “那…他找他爸爸要钱买手机,是有可能多要了一些钱存下来,去网吧玩游戏的,是吧?”男人问我。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
        “不能排除这个可能……”男人自说自话。
        “你还有问题要问吗?没有我上楼吃饭去了,下午还要上课。”我把单车推进楼道停好。
        “对了,”他好像想起什么来,“有个事情还是应该告诉你一下,经过你父母的允许,我们搜查过你的房间。”
        “哦,你们应该先得到我的允许,那是我的房间,我是有隐私权的,”我回过头来,看着他,“不过去都去过了,告没告诉我,也没关系。”
        “你还是个小孩儿,就会讲隐私权了?”男人竟然笑了笑,好像对我的话挺感兴趣。我不知道,他是否和自己的女儿有过这样的对话。
        我告诉他:“未成年人也有很多自己的权利,比如隐私权、身体自由权和内心自由权。”
        他敏感地捕捉到了“自由”两个字:“你觉得自己不自由吗?”
        我回答:“我挺自由的,但是也有别的同学不自由吧?我猜的。”
        不知道听我这样说,他内心会是一番怎样的滋味。
        “我想多问一下,我们在你的枕头底下,发现了…一本书,书名是‘雨天的书’。你父母说之前从来不知道你有这本书,那是你的东西吗?和张柯没有关系吧?”
        “是我的。最近几天不是都在下雨吗?前天出去玩的时候,我男朋友送给我书作约会礼物。”
        “呵,你们这些小孩……”男人又笑了笑,“你和陆松谈恋爱的事情,班上的同学都知道吗?”
        “应该有人知道了吧。”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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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9-11 11:04:21 | 显示全部楼层
        “你那天和陆松,是在一层塔上吧?”他突然问。
        “对啊,怎么了?”我回答。
        “你们没见过她?”他又问。
        “没有,”我说,“之前你们不是已经问过一遍了吗?还要再问?”
        “不是,那……”男人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轻轻问道,“你知道,娇娇有男朋友吗?”
        “这个我不清楚。”我锁住自行车,拔掉钥匙,轻轻叹了口气,“如果有的话,那他现在应该会很伤心吧……”
        他也叹了口气,像是被我传染的一样。
        “我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这场对话不知道怎么就被拉得这么漫长。
        “我去教室那天,”没等我回答,他直接问了,“当然没有别的什么意思,我给你们看那条短信的时候,发现你突然有点紧张,是为什么?”
        最终,他还是开口问了这个问题。
        “我紧张了吗?”我说,“可能是……因为我觉得很可怕。”
        “什么可怕?是我说的那番话,还是觉得作恶的凶手还在你们同学之中很可怕?”
        “我是觉得你这个大人很可怕。”
        我盯着他的眼睛,对他现在的表情很感兴趣,我抓住了狐狸的尾巴。
        “为什么?”男人一脸诧异。
        “你那条短信是骗人的吧?何娇出事以后的第二天,雪完全化了之后,学校才准许学生骑单车上学放学。你说那条短信是事发前三天发的,那时候还在下大雪,路上很滑不安全,学校根本就不允许学生骑车,何娇也不可能给你发短信说自己骑车上学。”

        “这…”他的喉咙动了动,不再说话了。
        “哟,老何!这是张柯的姐姐吗?聊得怎么样啦?”
        我和男人都抬起头,看见楼梯上走下来另一个男人,穿着警服和黑色的皮鞋,我不认识,大概是他的同事。
        “刚好聊完。”男人回答道。
        “那我们走?”另一个人男人说。
        “好,走。”
        男人的脸色有些凝重,和另一个男人一起走向警车那边。
        我想了想,还是开了口,对他说:“你可以看看那本《雨天的书》。”
        “什么?”男人转过头来。
        “我说我觉得你可以买一本《雨天的书》看看,周作人在里面写到了他15岁的女儿若子去世时自己的心态,我觉得,会对你有帮助。”
        “周作人是?”
        “一个作家,”我告诉他,“鲁迅的弟弟。”
        “好,谢谢。”男人说。
        然后我听见他在背后对身边的另一个警察笑我:“现在的小鬼,还都蛮成熟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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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9-11 11:05:14 | 显示全部楼层
        离家出走

        他坐在警车内,回头望了一眼这条不长而潮湿的巷子。
        反应过来车里面有些闷,他打开车窗,呆呆地看着过往的行人,他们看见警车,有时会忍不住往里面多膘两眼,他就觉得那些人都是在看他,他们的眼神都好哀伤,好像都知道,自己刚刚失去了女儿。
        “啧啧,还和我是本家,”张楚溪单手扶着方向盘,用打火机点燃一根烟,问道, “怎么样啊,老何,有没有看出什么端倪来?”
        何天奈摇摇头。
        “没有。”
        张楚溪膘着左右反光镜。
        “凭我的直觉,这个女孩儿,你可以多跟一跟,没准啊,这两个案子还是有一定关系的。”张楚溪一边开车一边继续说,“不过啊,你也还是看开点儿,遇到这种情况的人啊,不止你一个。我有个远房亲戚,也跟你一样,还是个儿子,十几岁突然没了。大不了啊,再生一个。”
        “不生了,”何天奈说,“生是造孽。”
        “喷,你这是哪里的话呀……”张楚溪安慰道,“我看你现在是还陷在里头出不来。这种事啊,除了看开还真没什么别的办法。人哪,就是个命。”
        “是啊,就是个命。”
        警车转过一个弯,在红灯前停了下来,两人不再说话了。
        “接下来你去哪里?”绿灯亮了,何天奈问。
        张楚溪说: “我去那小孩儿的学校转转叹,找老师和同学录个笔录。要不,你先回去?反正我只是想给你个接触张小璧的机会。半个月不到,身边就两桩事,喷喷,怪。

        何天奈疲惫地摇头。
        “我还是跟你一块儿去吧,时间够,我们还可以去附近的网吧调查一下。依我的判断,他当时出门后,很有可能是去了网吧。这个案子,你也上点儿心,和你是本家,也就留了这么一个后,真没了,香火也就断了。”
        “你这家伙,还有心思管别人,真是菩萨呢。不过我倒不觉得什么香火不香火的,男孩女孩有什么区别?跟谁姓不是自己的后代啊?”张楚溪又膘了一眼反光镜,“我呢,自然会尽力而为,但你也不是不知道,失踪是这种情况的话,很难搞的。
        ”
        再次红灯,张楚溪踩下离合器和刹车,把挡位挂到一挡。
        他抱怨道: “这破警车开了好几年了,也该换了,争取到时候可以换个自动挡,最好别又是辆国产车,你说对吧?听说现在国外都在开发什么电动汽车了,我们国家的车,企,什么时候也争气一点,搞点高科技嘛!”
        何天奈没有回答,张楚溪看了他一眼。他瘫在副驾驶座上,像个死人一样。
        “唉,老何呀,我觉得,你就不要硬撑,该哭出眼泪来的,还是要哭出眼泪来……”
        张楚溪双手捧住口鼻深吸一口气,把它吐出来。绿灯马上要亮了,他挂了挡,护开车载收音机。
        一阵短暂的低频噪声过后,电台里传出歌声来。选秀女歌手用深情款款的声音唱道: “冷冷的冰雨在脸上胡乱地拍,暖暖的眼泪跟寒雨混成一块,眼前的色彩忽然被掩盖……”
        “我刚才一直在改作业,没来得及吃饭,”女人说, "两位警察同志吃午饭了吗?如果不嫌弃,不知道食堂还有没有……”
        “啊,不用不用,”张楚溪摆手道, “我们来,主要是想问一下张柯的情况。”
        “嗯,张柯这孩子,还蛮听话的。说实话,听到他失踪的消息时,我也挺意外。这孩子吧,上周五还好好的,怎么过个周末就不见了呢?真的是……”这位女老师一边端着碗,嚼着饭菜,一边回答。
        “他最近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吗?”张楚溪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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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9-11 11:06:27 | 显示全部楼层
        “没有。”老师快速把最后一点儿拌着油汁的饭扒进嘴里,掌起杯子喝了一口水,然后用纸巾擦了擦嘴,打了个饱嗝。
        “他的座位在哪儿?”何天奈问。
        “我带你们去。”走在走廊上,女老师的高跟鞋噔噔作响,她带他们走进教室,到一个靠窗的课桌旁。课桌的抽屉里很乱,堆满了书和作业本,以及半瓶没有喝完的可乐,再就没有什么别的了。
        张楚溪翻了两下,摇头说:“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
        “你最后见到这孩子是什么时候?”何天奈问。
        “周五放学的时候,没什么异常呀。”女老师说。
        “那你知道,他有什么玩得好的朋友吗?”
        “等会儿下午上课了,你们可以问问同学们。他的同桌叫刘斌,和他关系还不错。”
        “嘭!”教室门被撞开了,一个背着书包的学生从外面冲了进来,看到班主任在,马上缩了一下身子,恭恭敬敬地敬礼,喊道:“杨老师好!”
        “哎,你来得正好,”女老师向他招手,“刘斌,你给这两位警察叔叔讲一讲张柯的事情。”
        她又向何天奈和张楚溪介绍:“这就是刘斌,张柯的同桌。”
        “警察叔叔好!”刘斌也向他俩恭恭敬敬地打了招呼,敬了礼,然后在椅子上放下自己的书包。
        “同学,你好,”张楚溪说,“最近张柯有什么和平时不一样的地方吗?”
        “有。”这个剃着平头的初中生点了点头,非常肯定。三个大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哪里……不一样?”女老师问。
        “他最近特别不一样。几个星期前,他说他爸爸答应给他钱买手机了,还要买那种可以玩游戏的智能机,但是他一直没有买,我们就都不信嘛。他就对这个事情一直很生气,发了很大的火,说我们都不相信他,不想再跟我们玩了,说等有了新手机,也不会借给我们玩。”


        “我们学校规定上课是不可以带手机的哦。”女老师警告他说。
        平头小男孩连忙摆头:“我们没带,我们没带。”
        “你们是谁?”何天奈问。
        “就是几个玩得好的,我、张柯、赵理想,还有唐曲。”
        有一个女生从教室的前门进来,看到他们四人在一起,低着头走到自己座位上去了,放下书包。
        “你们后来一直没有看到张柯的手机是吧?”张楚溪问。
        “对,没有,我觉得他是在撒谎。那次体育课,胡宇带了智能手机出来玩,很风光,他就眼红了,吹牛。他不是市里人,家里条件又没有宇哥好,是个县城来的,他家里肯定不愿意给他买智能手机。”平头男孩挠了挠脑袋。
        “你可别瞧不起县城来的,”何天奈告诉他,“他爸爸真的给他钱买手机了。”
        “就是,”女老师在一旁帮腔,“你以为你是城里孩子了不起呀?”
        “哇!那他爸爸真好!”刘斌说,“之前还给他买过篮球和滑板,没想到手机也肯买。”
        “你们这些小孩儿,要什么家长给买什么,就是对你们好啊?”
        张楚溪说完,回头看了一眼,又有两个学生进了教室,其中一个男孩子,似乎还想走过来围观。
        “他喜欢篮球和滑板吗?还有没有什么别的爱好,比如去网吧玩游戏?”何天奈继续问。
        “游戏?玩吧……不过我们几个在一起,最喜欢玩的还是篮球,但是那次他发火之后,就变了。”
        “怎么变了?”
        “他就不和我们打球了,和那些外面来的大人一起打。但他和我其实还是说话的,他说那些外面来的大人里面,有个打球打得特别厉害的,是从省代表队退役下来的,如果不是受了伤,有可能进国家队,甚至有可能去A。他说那个人和他讲,可以把他介绍给代表队教练,让他接受训川练打专业比赛,只要交点钱就行了,以后有机会去省队,去打CBA。他说自己准备去,将来要成为中国的内特·罗宾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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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9-11 11:06:55 | 显示全部楼层
        “这牛吹的!”张楚溪笑了。
        “内特·罗宾逊是谁?”何天奈问他。
        “BA球员!个子很矮,但是非常会扣篮,是个很努力的球员,”张楚溪说,“我也喜欢打篮球。”
        “对,就是他!”刘斌说,“张柯也很矮,他觉得自己篮球打得不错,和内特·罗宾逊很像,不过我是觉得他那样打球,专业比赛肯定不行。他老是不传球,谁愿意和他一队?我就觉得他没来上课,是不是被外面进来的那些打球的人骗了…”
        “你们学校允许外面的社会人士随便进来打球吗?”张楚溪问杨老师。
        “怎么可能!有门卫的!”杨老师说,“能进来打球的都是些学校老师或者领导家的孩子,每次都是那一拨人,他们不可能是拐孩子的坏人。”
        “总之我觉得,张柯老是喜欢幻想,”刘斌坐下来说,“他有一次还说,反正自己考不上好学校,准备不读书了,去少林寺当和尚、练武术。”
        “他还会武术?”
        “唉,不会!他每次都这样,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把自己当个大人看,觉得自己厉害得不得了,还有点儿瞧不起人…”
        “你知道……张柯喜欢去哪个网吧玩吗?”何天奈问。
        “我看他去过沙巴克网吧……”前来围观的另一个学生书包都还没放,指着一个方向大声说,“就在学校外面。”
        “对,他只去沙巴克,”刘斌也附和着,“每次就玩一小会儿。”
        “那你知道他玩的是什么游戏吗?”
        “就是《飞舞篮球》啊。他说他每次都只玩内特·罗宾逊,不玩别的球星。”
        “他不玩别的游戏吗?什么神传说的?”何天奈问。
        “别的就没听地说过了…”刘斌摆头。


        “对了,他还有个姐姐,你知道吗?他们关系怎么样?”张楚溪想起什么来。
        “关系挺好的吧。他好像就住在他姐姐家,他说他姐姐长得可漂亮了,不知道是不是吹牛。”张楚溪点点头,进教室的学生已经越来越多了,他看看手表,学校的铃声响起了。
        “没事,这是预备铃,还有15分钟才上课。”杨老师说“嗯,该问的也问得差不多了,”何天奈说,“我们去那个沙巴克网吧看看,照理未成年人是不准许去网吧玩游戏的。”
        “对!对!我也希望你们能够经常打击一下学校外面的这些网吧,那些网络游戏简直就是电子鸦片,毒害我们的学生呀!真的是太毒了!”杨老师说, “我也希望你们能尽快把张柯找回来,他父母就这么一个孩子,真的不容易呀,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哦,一定!一定!”
        张楚溪和杨老师握了握手,赶快跟出教室,拍拍何天奈的肩膀。
        “老何,你……没事吧?”
        “我没事。”
        何天奈站着不动,闭上眼睛挤了挤自己的鼻梁,说话很缓慢: “就是……你觉不觉得我们忽略了什么东西啊?”
        “什么东西?”
        听他这么说,张楚溪也皱眉思考起来,有几个学生快速地从他们身边跑进教室。
        何天奈问他: "在张小鹭家里,看见过张柯的书包吗?”
        “没有看到。”张楚溪摇头说。
        “教室里好像也没有,对吧?”何天奈反应过来: “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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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9-11 11:07:21 | 显示全部楼层
        他快步返回教室,在学生的瞩目下,把张柯的课桌抽屉翻得乱七八糟。
        “没有…”他对张楚溪说,“你再打电话给那家人问问,问书包有没有在家里?”
        “他们说……没有。”张楚溪把电话从脸上掌开。
        “把电话给我!”
        何天奈接过电话,对着那头说:“你们再去看看他的衣柜,有没有少了几件衣服或者裤子?”
        “真的少了几件吗?好……”
        他挂了电话,还给张楚溪,走出教室。
        “老何!”张楚溪又追了出去,“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他书包不见了,家里还少了几件衣服,手上又有钱,是不是做了计划,要离家出走?”
        “可你不是说,张小鹭看着他出去,什么也没带吗?”
        “可以先做好准备,把要带的东西装在书包里,藏在外面啊!”
        “但是那天晚上下那么大雨,他能去哪里呢?”张楚溪问,“还有,他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我只想快点帮他们把孩子找回来,”何天奈捶打着自己的脑门,“你别问我!我只希望,孩子还活着啊…”
        张楚溪看着他痛苦的表情,觉得他几乎就要掉下眼泪来了,但他没有哭,只是颓丧又疲惫。
        “老何,你还是回去吧,”张楚溪说,“回去好好歌一下,暂时什么都别想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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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9-12 09:37:30 | 显示全部楼层
        耶稣光

        我小学五年级时,参加过一次全市小学联合举办的元旦会演。我被学校那位一头乌黑长发的舞蹈老师选为儿童剧《种太阳》的小演员之一,饰演一棵角落里的向日葵。那时候,我穿着一套橙黄色的连体紧身衣,头上戴着一个只能露出眼晴和嘴巴的向日葵毛绒头罩,小手背在背后,站在舞台最边缘,重复着左右扭动身体的动作。舞蹈老师说,每四个节拍,向日葵就张开双臂原地转一圈,再重复扭动、旋转、扭动、旋转…这便是我全部的舞蹈动作,非常简单,甚至不用像靠近舞台中央的向日葵那样,既要注意表情,还得跟着歌曲对口形。
        那时候,满是灰尘味道的市少年宫大剧场里坐满了穿着气派的大人。后来父母说,他们在家守着津水电视台的直播,看到了我的表演,虽然只有短短几秒,还是非常为我感到骄傲。
        而我自己并没有感到多么骄傲或者开心。上台之前的每一次排练,所带来的兴奋、紧张和期待,在上台之后忽然全部落空。我只记得那团乌云颜色的旧帷幕就在我的左脚边,皱成一团,每次旋转的时候,我都有点担心自己会被它缠住了脚而绊倒。我想它原本该是白色的,可是太旧了,就成了那个样子。
        我们的表演正在进行的时候,下一个学校正在候场,他们的节目是《快乐王子》。演员们站在幕后准备就绪,在靠近我的位置,两个主演的小朋友都穿着非常漂亮的衣服,化着非常好看的妆,信心满满,一看就来自比我们更好的小学。那个女孩儿的头发挽起,插了坠着珍珠的簪子,脸上扑着闪闪的金粉,嘴唇也涂着闪闪的、粉红色的唇膏。她的黑色舞衣外面披着一件缀满了银色亮片和羽毛的纱衣,发光的香槟色芭蕾舞鞋,让她看起来像一只灵泛俊俏的小燕子。而那个王子,穿着一袭白色制服,肩上披着麦穗一样的流苏,领口和袖口用金线绣着漂亮的花纹,扣子也是金色的。他穿着崭新的白色皮靴,戴着镶嵌了宝石的道具王冠。在他漂亮的,长着长长睫毛的右边大眼晴下面,有一滴用金粉画上去的眼泪。那时候那个小男孩儿真是帅气极了,我总是忍不住偷偷上下打量他,以至于差点儿忘记了自己那简单得可笑的舞蹈动作。演出结束后,我挨了舞蹈老师的批评,没过多久,我就不再是校舞蹈队的成员了。
        我对表演忽然就失去了兴趣。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和童话故事里的王子公主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我们的爸爸妈妈不一样,我们的学校和老师也不一样,所以我们跳不同的舞,演不同的角色,在开场前好早好早就已经决定好了。
        有时看到乌云,我就会想起那团被丢弃在舞台一旁的灰色旧帷幕,但是今天的乌云特别漂亮,因为有一道道亮光,从乌云的轮廓边缘投射下来,给人一种很有希望的感觉。我被它吸引了,几乎是昂着头在走路,路边有几个人也被这样的景象吸引了,掌出手机拍照,我也拍了一张。
        “你喜欢看这种云啊?这是丁达尔现象,是一种光通过胶体时发生的散射现象。有人叫这种光‘曙暮光条’,也有人叫它‘耶稣光’,因为它比较像一些国外教堂里透过彩色玻璃,照到耶稣受难像上的光。”陆松说。
        “嗯。”我的语气冷得我自己都讨厌,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你刚才想问什么?是赵妃让你问的吗?我为什么不和她说话了,难道你们不知道原因吗?”
        “你肯定是误会了,”他说,“我和赵妃从小玩到大,真的只是交情很好的朋友而已。”
        “那你们以前怎么没有走得这么近?”我说,“班上的同学现在都说,我和她是你的大老婆和小老婆。”

        “她的情况很特殊,需要我照顾。”
        “哪里特殊?”
        “她父母在车祸中去世的事,你也知道吧?”
        “那已经是好几年之前的事情了。”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还有一年就高考,她心理压力很大。”
        “那又怎样?”我说,“你能去给班上的同学讲,让他们不那么看我们吗?”
        他愣了一下,好像不认识我了一样:“我觉得…你不是一个那么在意别人眼光的人。”
        对,我在心里告诉自己,我是可以不在意别人的眼光,但唯独这件事,绝对不能原谅她。
        “别人怎么说我不管,你对她怎样我也不管,我不要求你做任何事,也不要求她做任何事情,”我告诉陆松,“我和她曾经是朋友,我不是故意让她难堪的,我只是不想再和她说话而已,希望你们也能理解一下我。”
        陆松沉默了一会儿,点头说好,又沉默了一会儿,告诉我周六有几个同学邀他去唱取,问我去不去。问完,他还补充说,赵妃会去。
        “看情况吧,”我告诉他,“我爸妈又不是每个周末都会去收账的。”
        他又点点头,我仍然仰头看那片云,直到它完全被风吹走,刺眼的阳光晃到了我的眼晴。
        “下个月……”
        刮起了一阵大风,把我的头发吹得乱飞,以至于陆松刚才说的话,我没有听得太清楚。
        “你说什么?”
        “下个月,”他又说了一遍,“我父母就要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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