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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莫言的奇奇怪怪故事集》完结,莫言的脑洞带你一起去人性深幽处探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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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慵懒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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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3-7-28 09:28:34 | 显示全部楼层
    章球脸色靛青,外号古巴人,也有叫他章古巴的。他阅历丰富,闯过关东,有一手锔锅锔盆的好活儿,据说能把电灯泡从里边锔起来。我们坐在杏树杈上,可以看到他坐在许宝家的炕沿上跟许宝的娘说话。

    等我们跑到许宝家的土墙外边时,院子里已经挤满了人。后来的人还想挤进去,两扇不坚固的大门吱吱嘎嘎响着,连那个小门楼子也在摇晃。院子里一片乱哄哄的议论声,听不清楚人们说了些什么,只听到许宝大声喊叫:「都走吧,都走!有什么好看的?真是的。想看就回家等着去吧,没准儿今天夜里狼就到你家去!」听到了老朋友的声音,我们兴奋地大喊:

    「老许!老许!」

    「老许!老许!」

    老许不回答我们,我们听到他在院子里大声赶人:「滚滚滚,

    都滚,把我们家的大门挤破了!」

    王金美发挥了她的体育特长,伸手抓住土墙头,

    >>>一蹿,就上去了。我也跟着往上蹿,上不去,着急。老王,拉我一把!真笨!还是个男的呢!她伸手把我拽上去。

    墙外的人受到我们的启发,跟着跳墙,许宝举着一把竹扫帚,挤到墙根,对着墙头上的人连戳带骂:「浑蛋!下去!下去!」

    除了我们,爬上墙头的人都被许宝给戳了下去。

    「老许。」

    「老许。」

    「还老许什么?」他把我们拉下墙头,说,「你们带了坏头,把我家的墙头草都给毁了!」

    「对不起,老许。」

    「对不起,老许。」

    「别客气了,跟我来吧。」

    我们跟着老许,向杏树下挤去。

    「闪开,闪开!」老许头前开路,用扫帚把子粗鲁地戳着人们的腰和屁股,「闪开,闪开!」

    我们挤到杏树下,眼睛一亮,见到了这匹神秘的狼。

    我们看到它时,它已经被拴住一条后腿倒挂在杏树的杈子上。它的头和我的脸在同一条水平线上,后边的人一拥挤,我的鼻尖就触到狼的额头。我从它的头上,嗅到了一股烟熏火燎过的气味。它的身体有一米多长。全身的毛都是灰扑扑的。那条被拴住的后腿承受着它全身的重量,显得特别细长。

    它的尾巴与那条没被拴住的后腿委屈地顺在一起往下耷拉着,尾巴根子正好遮住了它的屁眼,使我们一时也分不清它是公还是母。

    奇怪的是它的尾巴只剩下半截,根儿齐齐的,散着一撮长毛,好像是被人用铁锹铲掉的,或是让人用菜刀剁掉的。这是一匹瘦骨嶙峋的狼,肚子两边肋条凸显,肚子瘪瘪的,看样子胃里没有一点儿食。

    当然,它被挂在树上时已经是条死狼,否则我怎么敢与它面对面呢?后边的人拼命往前挤,像浪潮一样。

    我的头先是撞到狼的头上,然后和狼的头一起被挤到杏树的老树干上。狼头坚硬,宛如钢铁。

    王金美的脸和狼的肚子贴在一起,弄了她一嘴狼毛。狼正褪毛,轻轻一捏,便成撮脱落。王金美呸呸地吐着狼毛,大声喊:「挤什么,挤什么?」

    老许推了我一把,说:「伙计,咱们上树吧!」我们三个轻车熟路,爬上杏树的枝杈,坐在习惯的位置上,轻松地舒了一口气。我们居高临下地看着倒吊的狼和拥拥挤挤地看狼的人。当然也有人满怀醋意地看着我们。苏维埃在人堆里踮着脚尖大喊:「老许,让我也上树吧!」

    「想上树?」老许轻蔑地说,「那要绑住你一条腿,把你吊起来!」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人们能看到狼的就看狼,看不到狼的就仰起脸来看我们。有的人还趴在许宝家窗台上往屋子里望着,好像要窥探什么秘密。在人群里,我突然看到了班主任老师陈增寿,他个头很高,脖子特长,三角脸上生满了粉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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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28 09:28:51 | 显示全部楼层
    看到他时我的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他的严厉在我们学校是有名的,无论多么调皮捣蛋的学生,到了他的班里都变得服服帖帖。这家伙像驯兽师一样,掌握着一套驯服野学生的方法。我们私下里送给他的外号也叫狼。

    我低声对老许说:「坏了,狼来了。」

    「我已经有了对付狼的经验,我已经根本就不怕狼了!」老许大声地说,好像故意要让狼听到似的。「许宝,给大家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狼在人群里举起一只手,对着树上的我们摇了摇。树下的人们困难地扭回脖子,看看陈增寿,然后又举目看树上,七嘴八舌地说:「对对对,许宝,快给我们说说。」

    许宝好像还嫌不够高似的,手扶着树杈站起来。他起身太猛,头碰到上边的树杈,杏树的枝叶簌簌地抖,十几颗缺乏营养的小毛杏像雨点似的落在地上。我看到许宝布满小疤的腿在打哆嗦。树下的人说:「坐下说,坐下说,我们能看见你。」于是他就坐回了原处。

    他清了一下嗓子,说:「昨天夜里,我在东间屋里给王金美刻图章,从窗户外边刮来一阵风,把油灯刮灭了。我划着火把灯点燃,这时,俺娘在西屋里说:『宝儿,这么晚了,还点灯熬油的干什么?』『给同学刻图章呢。』『火油五毛三一斤呢,快睡吧!』俺爹死得早,俺娘一个人把我拉扯大不容易,我不敢惹她生气,就吹灭灯,爬到炕上睡了。

    我刚要睡着,就听到俺娘在西屋里大叫一声。我没顾得上穿衣服就跑了过去。『娘,怎么啦?』『宝儿宝儿快点灯!』我划火点上灯,看到俺娘围着被子坐在炕上,脸色像黄杏子似的。『娘,怎么啦?』俺娘把头往墙上一靠:『哎呀,吓死我了……』『什么呀,娘?』『你赶快端着灯,炕前锅后地照照,看看有什么东西。』我端着灯,炕前锅后地照了照,什么也没有。

    『怪了,什么都没有。』娘着急地说:『肯定有东西,有个毛茸茸的大东西,压在我身上,还用大舌头舔我的脸呢!』我端着灯更仔细地把墙角旮旯都照了,什么都没有。『您肯定是做了噩梦。』『我还没睡着呢,做什么噩梦?』娘伸手摸摸脸,『你试试,我的脸上还黏糊糊的呢!』『那肯定是您睡着了流出来

    >>>的口水。』『放屁拉臊,我会流出这样的口水?』

    「我回到东间里,看着月光很明地从窗棂间射进来,心里想着那个用大舌头舔俺娘脸的毛茸茸的大东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这时,俺娘又发出一声尖叫,比刚才那一声还要可怕,我顾不上穿衣服就跳下炕,跑到西间房里。俺娘哭着说:『宝儿宝儿,快快点灯……』

    我慌忙点着灯,看到俺娘用手捂着后脑勺子说:『痛死我啦……痛死我啦……』我拉开俺娘的手,把灯凑近俺娘的头,一看,不得了了!俺娘的后脑勺子上,有四个像豌豆粒那么大的洞,上边两个,下边两个,洞里流出了黑血,看样子很深。俺娘将身体缩到炕角上,吓得浑身打哆嗦。

    俺娘打着哆嗦说:『宝儿,一个大东西,一个毛茸茸的大东西……我说有毛茸茸的大东西,你非说没有东西……』俺娘被吓坏了,我心里也怕得要命,但是我一想,我是男人,如果我也怕了,那谁来保护俺娘呢?『娘,你别害怕,我给您报仇!』我从房门上抽下门闩,紧握在右手里。我左手端着油灯,右手举着门闩,在屋子里搜索着。

    我搜遍了三间房子的每个角落,连墙角上的老鼠洞都伸进门闩去戳了,还是什么都没有。堂屋的门是闩着的,即便是真有一个毛茸茸的大东西,它也只能在屋子里,可屋子里什么也没有。『娘,什么也没有。』『有,一个大东西,毛茸茸的,嘴巴里湿漉漉的一股臭气……』我心里纳闷,看来屋子里有个毛茸茸的大东西是肯定的了,有俺娘后脑勺子上的四个黑洞为证,但是这个毛茸茸的大东西到底能藏到什么地方呢?

    我心里怕极了,不管它是什么样的大东西,如果我能看到它,我心里的怕还不会这样大,可怕的是我看不到它,但它又确实存在着。『狗东西,』我大声喊叫着,『我不怕你,我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你个狗东西挖出来!』俺娘缩在炕角上说:『不是狗,不是狗!』我端着灯,在屋子里大声叫骂着来来回回地走着,看样子我很野,其实我是靠这样子给自己壮胆呢,因为我听章古巴大叔说过无论什么样子的猛兽,说到底还是怕人,如果你自己先草鸡了它就扑上来把你吃了,如果你不怕,硬对着它走过去,它就灰溜溜地跑了……」

    我和王金美交换了一下眼神。对,章古巴大叔的确这样说过,而且是当着我们三个人的面说的。那是在去年杏子黄熟的时候,我们三个蹲在树杈上吃杏子,章古巴大叔坐在树下抽烟,许宝的娘蹲在一块捶布石前,用一根紫红色的棒槌捶打着一块白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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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28 09:29:07 | 显示全部楼层
    远处传来布谷鸟持续不止的叫声:咕咕咕咕,咕咕咕咕;近处是许宝娘的不紧不慢的捶布声:嘭——嘭——嘭,嘭——嘭——嘭——空气里满是麦子花的清香气,混合进杏子的香甜和烟草的辛辣。章古巴大叔仰脸看着我们说:这三个孩子,处得真是义气。许宝娘说:俺宝儿孤儿一个,没有朋友怎么行?所以我再穷,这棵树上的杏子一个也不去卖,让孩子们吃。这两个孩子长大了,没准儿就是俺宝儿的左膀右臂。

    章古巴仰脸看看我们,坚定地说:我信!就是那天章古巴大叔给我们讲了许多东北大森林的故事,也给我们讲了人跟野兽的关系,还给我们讲了狼的故事。古巴大叔说,狼虽凶恶,但全身都是宝,即便在关东,谁要能得到一匹狼,也要发笔不大不小的财。许宝问:在我们这儿,谁要得到一匹狼,那会怎样?

    古巴大叔仰脸望着杏树上的许宝,说:小子,在我们这儿,谁要得一匹狼,那就要发大财,出大名!许宝说:老天爷,那就让我得到一匹狼吧!古巴大叔说:只怕狼真的来了,吓得尿了你的裤子!狼是什么?狼是山神爷爷的看家狗!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许大娘训斥许宝道:宝儿,往后不许说这些疯话!古巴大叔道:不要紧,不要紧,其实,狼真要到了平原,也就变成了狗。

    但说到底狼还不是狗。狗啥都不是,狼全身是宝,就连狼粪,也是好宝。古人在烽火台上点火报警,必用狼粪。狼粪燃烧时冒出的烟是笔直的,像松树一样,八级风都吹不散。古书上说「狼烟四起」,说的就是用狼粪点火冒出的烟……

    「我实在是有点儿累了,就把灯挂在门框上,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这时候,我的目光一斜,天哪!有两只绿油油的眼睛,在黑洞洞的锅灶里闪烁着。我不由得大叫一声:『娘,我看到了!』我举起门闩,在锅灶口挥舞着,嘴里呀呀地叫唤着。

    这时,俺娘也从炕上跳下来,问:『在哪里?在哪里?』『锅灶里!』俺娘搬过一块面板,堵住了锅灶口,还用身体死死地顶住面板,生怕这东西跑出来。『怎么办,宝儿?』我想起了《三国演义》,诸葛亮动不动就用火攻,点火,放烟,烧不死也熏死了。『火攻,火攻!』我点燃了一个草捆,让火燃得很旺了,然后让俺娘把面板猛地撤了,我把熊熊烧的草捆猛地戳进了锅灶。

    我找到那根俺娘用来捶布的大棒槌攥在手里,在灶门口等待着,只要它敢往外钻,我就一棒槌砸破它的脑袋。俺娘忍着头上的痛,不停地往锅灶里续草,让灶中的火一刻也不熄灭。我听章古巴大叔说过,野兽最害怕的就是

    >>>火,不但狼怕,连老虎也怕。

    屋子里的柴草烧完了,俺娘就跑到院子里往屋里搬草。烧着烧着,锅上的盖垫突然冒起了白烟,一掀锅盖,发现锅已经红了。我们光顾着火,竟忘了往锅里添水。我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倒进锅里,只听得嗞啦啦一阵怪响,一股白气直冲到房顶上去,把壁虎都冲了下来,掉到锅里烫死了。紧接着就听到锅里一声爆响,我家的铁锅爆炸了。

    俺娘哭起来:『宝儿,锅炸了,咱娘儿两个用什么煮饭吃呀……』我心中充满了对这东西的愤怒,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它是一匹狼。我说:『娘,咱豁出去吧,反正锅已经炸了,咱不能让这个狗东西好过,烤不死它咱也要用烟呛死它。』娘同意了我的意见。我们娘儿俩把一垛棉花柴都烧光了,积存的草木灰把锅灶里塞得满满的。

    我们把半年的柴草都烧光了,把那个烤煳了的破盖垫也踩碎了塞进锅灶。我们的锅也烧化了,满屋子烟气腾腾,呛得人喘不上气来。我说:『娘,差不多了。』娘拿起一把破扇子,使劲往锅灶里扇着风,没烧透的草梗燃起青白的火苗,我知道这种蓝白火热度特别高,这也是章古巴大叔告诉过我的。

    后来草梗也燃完了,我端起一张铁锨,猛地往锅灶里铲去。锨刃铲到灶底上,一股热灰从灶口飞出来。这东西不在锅灶里了。我说:『娘,这个狗东西钻到炕洞里去了,而且百分之百是让烟给熏死了。』娘说:『你怎么知道它熏死了?万一熏不死呢?』我说:『保证熏死了,我天天研究《三国演义》,知道这火攻的厉害。』我用面板堵住灶门,板外又顶上一块捶布石。

    院子里的风刮进我家,感到特别清凉,我家像个刚刚停火的大砖窑,堂屋里热,西间屋里也很热。我娘的炕就像热鏊子似的,完全可以在炕上烙饼。炕上的苇席变成了黄色,炕席下的垫草也焦煳了。我说娘您伸手摸摸你的炕,有多么热,那东西即便是铜头铁腿也活不了了。我说娘您到院子里凉快一会儿,我来揭开炕洞看看这东西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俺娘还是不放心,她握着一把菜刀守在锅灶旁,万一那东西像孙悟空似的,掌握了避烟避火法,昏头昏脑地往外蹿,俺娘就会给它一菜刀。我搬走俺娘的铺盖,揭了炕席,抱走了铺草,铺草都酥了,一动就碎成粉末。我找了一把二齿钩子,把炕面上的泥刨去,掀开了土坯。一股子呛鼻的烟气直冲屋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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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28 09:29:18 | 显示全部楼层
    俺娘攥着菜刀,双腿直打哆嗦。我掀开一块土坯,看不到那东西;又掀起一块土坯,还看不到那东西;我心里扑通扑通乱打鼓,见了鬼了吗?难道这东西变青烟从烟囱里飞走了吗?又掀开一块土坯,我看到这东西的尾巴了。举起二齿钩子等待着,只要它一动,我就给它一下子,绝不客气。但是它一动不动,用二齿钩子捣它也不动,我才知道它已经死了。

    我说,娘,它已经死了。俺娘攥着菜刀,晃晃悠悠地进来,问:『在哪里?在哪里?』我伸手扯住它的尾巴,把它往外拽了拽。俺娘一看到它,叫唤了一声,双腿一罗锅,就坐在了炕前地上。待了一会儿,俺娘问我:『宝儿,这是个啥东西?』我想了想,说:『娘,我看它是一匹狼……』」

    老许说完了打狼经过,一时没有人说话。众人的眼睛一会儿盯着杏树,一会儿又下移到狼身上。老许真不简单,与咬人的恶狼斗智斗勇,最后取得了胜利。我感到他一夜之间变成了大人,跟我们拉开了距离。

    「许宝,你是一个勇敢的少年,我回去一定要把你勇斗恶狼的英雄事迹往上汇报,你自己要有点儿思想准备。」我们的班主任陈增寿说,「许宝可以在家休息,其余的人回去上课。」

    陈老师往外挤去,有一些听话的好学生跟随着他往外挤。我看看王金美,看到她正在看许宝,我也看着许宝。

    许宝说:「你们别走,咱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吗?」

    「我们不走,老许,」王金美说,「我们要好好陪着你。」

    这时杏树下有人问:「许宝,光听你一个人吹,你娘呢?」

    「俺娘到章古巴大叔家治伤去了。」

    「是啊,」那人说,「娘的伤,也只有章古巴能治好……」

    「俺娘来了!」许宝激动地说,「俺娘和章古巴大叔一起来了!」

    我们的目光越过土墙,果然看到许宝的娘与章古巴一起,从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胡同里走出来。许宝的娘是个白脸长身的中年妇人,因为头痛,双眉之间捏出一个紫红的印子,长年不褪,好像点了一个大胭脂。她说起话来细声细气,对我们态度和蔼,我们叫她许大娘。

    章古巴大叔的牙其实并不很白,但由于黑得发青的脸色,他的牙看起来就特别白。章古巴大叔与许大娘站在一起,对比鲜明,黑的更黑,白的更白。

    众人主动地让开了一条道路,让他们很顺利地来到了杏树下。

    「娘。」

    「许大娘。」

    「许大娘。」

    「你们这些孩子,怎么又上了树?」许大娘仰脸看看我们,

    >>>幽幽地说。

    她双眉间的紫印像一块葡萄皮,两腮上有一些红晕,好像喝了酒。

    有一个女人问:「许大婶,咬得重吗?」

    她叹了一口气,眼睛里汪着泪水,说:「连狼也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许大婶,让我们看看您的伤。」

    「娘,给她们看看,她们还以为我在撒谎呢!」

    「这难道还是件光荣的事?」许大娘抬头看看树上的我们,又转身看着院子里的人们,「要不是我们宝儿胆大,我就被这个狗东西给祸害了……」

    她掀起脑后的发髻,现出了那片伤痕。那儿原本有四个深深的牙印,但此刻那四个牙印被一些黑乎乎的膏状物覆盖了。

    「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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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28 09:29:30 | 显示全部楼层
    「痛得我,说句丢人的话,痛得我放声大哭,大汗淋漓,衣服就像放在水里泡过似的……多亏了他章大叔的药,这药一抹上,就感到一阵清凉,虽然还是痛,但比不抹药时轻多了……」

    「章古巴,你弄的是什么灵丹妙药?」

    「告诉你,告诉你我的饭碗不就打破了吗!」章古巴笑嘻嘻地说,「这是祖传秘方,你如果想知道,就跪下磕头拜师吧!」

    章古巴大叔从腰里摸出一把剪刀,一个小布口袋。他用剪刀仔细地剪下狼身上的毛,一撮一撮地放在小口袋里。

    「老章,你剪狼毛干什么?」

    「按说我不该告诉你这尖嘴猴腮的货,但是我不能不告诉乡亲们,」章古巴扫了众人一眼,大声说,「乡亲们,宝儿娘去找我时,痛得呜呜地哭,像个小孩子似的,我拿出药给她抹上,是个什么效果,我不说,让她自己说,我看她也不用说了,事实就在眼前明摆着。

    这药,还是我闯关东时合成的,这十几年来,咱这周围十几个村子里,被狗咬了的,被猫抓了的,都到我那儿去讨药,都是药到痛止。

    这药我只剩下一个壶底子了,寻思着再也不能用我的药给乡亲们服务了。但天赐良机,药源来了!药源是什么?」他剪下一撮狼毛举起来,说,「药源就是这狼毛!乡亲们,亲不亲,一乡人,今儿个我就把这秘方毫无保留地贡献给大家,也为我自己积点儿阴德。

    把一两狼毛烧成灰,用一两蜂蜜、二两香油,搅拌在一起。要用新竹筷子搅,左搅三百六十圈,右搅三百六十圈,再左搅三百六十圈,再右搅三百六十圈,一直搅到用筷子一挑,能拉出像蛛网一样的透明细丝,然后装进不透明的瓶子里,放到阴凉处就行了。

    乡亲们,我这秘方,要是卖给医院,怎么着也得卖个三百五百的,今天我把它无偿地贡献给大家了!」

    章古巴剪了一小袋狼毛,对许大娘说:「别说咱这大平原地区,现在,就是东北大森林地区,要弄匹狼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剪你这口袋狼毛就算我给你治伤的报酬了,剩下的狼毛,我看你把它剪下来,合成药卖给医院,没准儿能让你们娘儿两个发点儿小财。」

    「卖药的不积德,积德的不卖药,」许大娘说,「乡亲们,你们谁想合药,就过来剪狼毛吧!」

    「宝儿娘,」章古巴说,「您这觉悟,真是没说的!乡亲们,谁要狼毛?俺老章今日为大家服务!」

    「俺要一点儿!」

    「给俺剪点儿!」

    「俺也来点儿!」

    …………

    咔嚓,咔嚓,咔嚓……一撮,一撮,一撮……

    狼身上的毛被剪得乱七八糟,显得更加瘦弱,从上边往下看,如果不知道它是一匹狼,一定会把它看成一条可怜巴巴的癞皮狗。

    一个抱着小孩子的年轻妇女挤到前面来,要了一撮狼毛。她怀里那个拖着两道黄鼻涕、正在咿呀学语的小男孩伸出一根胖嘟嘟的手指,指着倒吊在树上的狼,含含糊糊地说:「狗……狗……」

    章古巴大叔停住剪狼毛的剪刀,目光炯炯地盯着那个小男孩。男孩的娘显得很不好意思,拍了一把男孩的屁股,说:「傻孩子,这不是狗,这是狼!」男孩把嘴里的手指拿出来,流着哈喇子,指着倒挂在杏树上的狼,说:「狗……狗……」

    男孩的娘羞得满脸通红,不好意思地看着章古巴,再看看许大娘。

    章古巴叹口气,把一撮狼毛塞给那个年轻的妇女,说:「别说一个吃奶的孩子,这满院子的大人,除我以外,谁又见过狼呢?」

    「章球,你给我们讲讲狼和狗的区别吧,经这孩子一说,我也看着这东西像条狗。」白胡子赵大爷拄着拐棍,颤颤巍巍地说。

    「小孩子把狼看成狗,是情有可原的,可您经多见广的赵大爷把狼看成狗,就丢了眼力见儿了!」章古巴盯着发问的老汉,说,「要说狼不像狗,那是不可能的,因为狗的祖先就是狼。但狗和狼还是有明显的区别的,稍微有点儿见识,就能分辨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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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28 09:29:41 | 显示全部楼层
    他用剪刀敲敲狼的脑壳,发出嘭嘭的响声:「听到了吗?像敲小鼓似的,你们自己去打一个狗脑壳敲敲,听听能不能发出这样的响声?为什么?狼是铜头麻秆腰!」他把剪刀揣进

    >>>怀里,搬起狼头,让狼的脸朝向众人:「好好看看,狗脸是什么样子?狗脸是那样的,可狼脸是这样的!」他用手掰开狼嘴,狼龇出两排雪白的牙:「看到了吧?狼牙是这样的,可狗牙是那样的!」

    他扯起一只狼耳朵,说:「狗耳朵是耷拉着,狼耳朵是支棱的!」他扒开一只狼眼,「狼眼是绿的,狗眼呢?狗眼是什么颜色?谁能说出狗眼是什么颜色?」他抬头看看我们,问:「你们三个大学生,能说出狗眼的颜色吧?」

    我和王金美看着老许,听得老许低声说,黄色,于是我们就像回答老师提问一样,大声回答:「黄色!」

    「对极了,狗眼是黄色的!」章古巴大叔高兴地说,「现在,我相信大家都能分辨出狼与狗的区别了。」他猛地放下狼头,还用力推了它一把,让它的身体在杏树下悠荡着。

    「章大叔,」一个满脸雀斑的小青年挤到前面来,用手指指狼尾巴,问,「俺有点儿闹不明白,您说它是一匹狼,俺看着它也像匹狼,可它的半截尾巴是怎么回事?」

    「你问这个呀,」章大叔用手拨弄了一下狼的半截粗大尾巴,说,「这的确是个问题,但如果你知道了狼尾巴的功能,这个问题也就不成为一个问题了。」他环顾四周,看到众人焦渴的目光,得意地说:「我这辈子,最有价值的是东北十年,其余的都是白混日子。在东北,狼不叫狼,你们知道在东北狼叫什么?」

    我们在杏树上大喊:「章三!」

    「对,狼在东北叫章三,为什么把狼叫章三,这个问题比较复杂,我在东北问好些个白胡子老头,请教为什么把狼叫成章三,他们说祖祖辈辈都是这么个叫法,他们也不清楚为什么。到东北的头一年,我在孙家大院里当马夫,睡到深更半夜里,听到圈里的猪吱吱地怪叫,与我睡在一起的车喝子马大叔一骨碌爬起来,对我说『小章小章,快快起来,章三来偷猪了!』

    我急毛火三地披上棉袄,提着一把铁锨,跟着马大叔就往掌柜家的猪圈那儿跑。马大叔提着他的红缨大鞭子跑在前,我提着铁锨跟在后。那天晚上,不是十五就是十六,月亮像个明晃晃的大银盘,挂在半天空,照着地上的雪,亮堂堂耀眼明,就像大镜子似的,连雪上的老鼠脚印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们大老远就看到一个章三,用嘴咬着孙大爷家那头白色的大肥猪的耳朵,用那条大扫帚一样的粗尾巴,啪啪啪地抽打着肥猪的屁股。

    那头大肥猪没命地叫着,吱吱吱,吱吱吱,一边叫着一边跟着章三往桦木林子里跑。那情景真是好看极了。大月亮明晃晃地照着白雪,章三的大尾巴啪啪啪地抽打着猪腚,卷起一阵阵雪粉……好看极了,真是好看极了……

    我看到这情景就呆了,马大叔抽了一鞭,没打着章三,打在了猪腚上,这等于帮了章三的忙。马大叔说:『小章,你还傻愣着干什么?上啊!』我提着铁锨冲上去,对准了章三的尾巴就是一家伙!」众人都喘了一口粗气,仿佛亲眼看到了章古巴铲断狼尾巴、救出大肥猪的情景。

    「现在,你明白了它为什么只有半截尾巴了吧?」章古巴对那个雀斑脸青年说。

    雀斑脸青年点点头,因为兴奋,他的脸皮发红,好像一个布满斑点的红皮鸡蛋。「可是,」他仿佛害羞似的喃喃着,「咱这地方离长白山好几千里,它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它又是怎么样来到了这里?」众人都齐声附和着雀斑青年,并把充满期待的目光投射到章古巴的脸上。

    「这个问题嘛……」他拖长了声音,好像被这个问题逼到了绝境,但马上他就提高了声音,焕发了精神,「这个问题看起来是个问题,其实也算不上一个问题。实话对你们说吧——这匹狼是来找我报仇的。」

    他的话仿佛是一撮盐,投进了沸腾的油锅,人们的口里发出了各种各样的声音。

    他举起一只手,像一个权威很大的演说者,制止了人们的七嘴八舌。「你们应该看得出,」他用屈起的中指与食指的关节,敲了敲狼的头,说,「这是匹老狼,两眼昏花,尾巴上的毛都发了白。它起码有了三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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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28 09:29:53 | 显示全部楼层
    狼的三十岁,就是人的八十岁。

    这是匹公狼,一匹三十岁的老公狼,就相当于一个八十岁的老头。章三,老伙计,我以为逃回家乡,就把你摆脱了,没想到时隔十多年,您又千里迢迢地追寻了来……」

    「老章,您的意思是说,这匹狼就是当年那匹被您铲断了尾巴的章三?」

    「尽管我不愿意承认,但我也必须承认,我不承认就对不起这匹狼,我不承认就埋没了这匹狼的光荣……」他满脸都是激动不安的表情,眼泪汪汪地说,「其实,我一进院子就认出了它。这个魔鬼,实在是太可怕了,实在是太可敬了,十几年里你让我做了多少噩梦,从今之后我可以安眠了……」

    接下来,章古巴大叔绘声绘色地向我们讲述了这匹断尾巴狼的故事,听得我们如醉如痴。

    他说,自从铲断狼尾之后,坏运气就跟他结了不解之缘。先是他的鹿皮靴子被嚼得烂碎,然后是马车上的皮绳被全部咬断,最后,那

    >>>匹被孙大爷视为宝贝的大青马青天大白日被咬断了喉咙。

    掌柜的生了气,撵了他的佃户。他说,我背着铺盖卷,走到树林子里,大声喊叫着:章三,你这个狗杂种!你有种就出来,老子跟你拼个你死我活,人暗中使坏不是好人,狼暗中使坏也不是好狼!

    山林里寂静无声,只有风吹着树叶子哗啦啦响。

    我知道章三就在树林子里藏着,我的话它全部听到了,并且全部听懂了,但是它不露头。

    我背着铺盖往前走,这里待不下去了,只能到别的地方去找饭吃。掌柜的还算仁义,给了我三十块钱,算是我半年的工钱,按说我给人家糟蹋了一头大青马,人家一分钱不给也是应该的。我沿着林间小道向三叉子林场走去,听说林场正在招伐木工人,那时候我还没有小炉匠的手艺,只能靠卖大力吃饭。

    走在林间小路上,我的心里毛毛的,总感到后边有脚步声,可回头看看,什么都没有。

    走着走着,忽听到树林子里扑棱棱一阵响,吓得我三魂丢了两魂半,定睛一看,原来是一群野鸡在打架。我擦了把冷汗,继续往前走。

    树林子里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叫着,一片和平景象,我的心里渐渐放松了。

    走到一处山泉时,我感到口渴,正想停下来喝点儿水,就看到在前面十几步远的地方,断尾巴狼蹲在那里满脸冷笑地看着我。

    我倒退着,退到一棵大松树旁边,扔掉铺盖卷儿就往树上爬,断尾巴狼飞扑过来,猛地往上一蹿,差一点儿就咬着了我的腿肚子。

    等它再一次上蹿时,我已经爬到了它够不着的地方。我噌噌地往上爬,一直爬到树梢上。我怕自己掉下来,就解下腰带,将自己绑在树杈上。我坐在树杈上,紧紧地搂着树干。山风把树林子吹得呜呜响,松树摇摇晃晃,好像坐在船上一样。我低头看着树下的狼,狼仰脸看着树上的我。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我的肚子里呼噜呼噜地响着,眼前一阵阵发黑,如果不是用腰带把自己捆住,早就掉下去被狼吃了。

    狼也有点儿烦了,它撒开我的铺盖卷,往我的被子上撒尿。我知道它是故意气我,想让我下树去跟它拼命,可我不上它的当。

    别说你往被子上撒尿,你就是往上边拉屎,我也不会下树。但这样等到何时是个头呢?一天行,两天还行,三天四天都能挺,五天六天,饿也把我饿死了。

    但我听人说,狼可以一连半个月不吃东西,这样熬下去,最终我还是要死在它嘴里。

    天傍黑时,狼走了,狼走了我也不敢下树。我往四下里打量着,果然看到在灌木棵子里,有两只绿幽幽的眼睛。

    如果我冒冒失失下了树,正好中了它的奸计。

    熬到太阳下山,月亮上山,树林子里处处都是暗影子。暗影子里仿佛有无数的眼睛在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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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28 09:30:06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时候我更不敢下去了。这时我要下树,即使不被断尾巴狼吃掉,也要被别的山猫野兽吃掉,长白山大森林里可不止一匹断尾巴狼。

    这时,山风停了,所有的树梢都不动了。月光把树叶子照得像涂了一层银粉。

    夜猫子在树影子里哇哇地叫唤。我的心里一阵发酸,眼泪哗哗地流出来。我知道断尾巴狼不会轻易放了我,心里一横,我就是死在树上变成人干,也不能让你吃了。想到此,我把自己更紧地绑在树上。月亮升高变小,但月光却更加明亮。

    这时,我看到一个特长的怪物从远处飞奔而来,近前时才看清,原来是断尾巴狼驮着一个三分像狗、七分像羊的东西。

    跑到树下,那个东西从狼背上下来,后腿坐在地上,举着两条短短的前腿,那模样像一个袋鼠。

    我心中大惊,知道狼把狈搬来了。他特别对我们讲解,说狈是狼的军师,因为前腿太短,行动不便,平时待在狼窝里,由狼打食供养着;遇到重大事情,就由狼驮到现场。他说,狈仰起脸,往树上看着,月光照耀狈的脸,白白的,像一块面团。

    狈眼也是绿的,闪闪烁烁,好像墓地里的鬼火。

    他说,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全世界都没人看到过,被我亲眼看到了,说是坏运气吧,也是好运气。

    狈往上看了一会儿,与断尾巴狼碰了碰鼻子,好像是交换意见。然后,狈就把鼻子扎在地下,发出了一种低沉的叫声,呜呜的,就像小孩子吹喇叭。他说,这声音听起来不大,但传得非常远,方圆百里的狼都能听到。

    狼国里的规矩是,只要听到狈的叫声,不管多忙,都要赶来集合,他说大概有抽一袋烟的工夫,就有三十多匹狼在大松树下集合了。

    新来的狼都走到狈面前,与狈碰碰鼻子,好像晚辈晋见长辈,好像学生晋见老师。把这套礼节弄完了,群狼就绕着树转起圈子来。它们一边转圈子,一边仰脸嚎叫着。

    呜——嗷——呜——嗷——声音又尖又长,连月光都在哆嗦,幸亏我把自己捆在了树上,否则非掉进狼口里不可。

    它们折腾了一阵儿,看到不能把我从树上吓下来,狈就出了一计

    >>>,让它们五个一拨,轮番啃树。

    树下发出狼牙啃树的咔嚓声,树梢在嗦嗦地抖动。我朝着老家的方向祷告着:娘啊娘,儿原本想闯关东挣点儿钱,回去好好孝敬您,想不到却要在这里被狼给吃了……那些狼越啃越起劲,一片狼牙在月光下闪烁。

    我心里绝望极了,再粗的树,也架不住三十匹狼啃,何况还有狈在旁边给它们出谋划策。

    与其担惊受怕活受罪,还不如让它们吃了利索。想到此我就解开腰带,正想往下跳,就听到树林深处一声吼叫,震得大地都哆嗦。

    紧接着林子里响起了呼呼的风声,刮得那些枯树叶子哗哗地响。群狼停止啃树,都看着狈,狈用两条后腿支撑着身体,三跳两跳跳到了断尾巴狼背上,尖叫一声,断尾巴狼驮着它就跑。

    群狼跟随它们,随风而去。又一阵风响过去,枯树叶子卷在小道上。我看到一只金黄色的大老虎,懒洋洋地,一步一步地,迈着比马蹄子还大的大爪子,啪嗒,啪嗒,走到了树下。

    我叫了一声亲娘,心里想,狼跑了,老虎来了,这下子更没有活路了……他从怀里摸出烟包和烟纸,不紧不慢地卷了一支烟,吧嗒吧嗒地抽起来。

    「怎么着了?」

    「怎么着了?」

    「老虎蹲在树下看了我一会儿,就迈着比马蹄子还大的爪子,啪嗒,啪嗒,啪嗒,走了。」我们蹲在杏树上,长长地喘了一口气。

    「等到天亮,一伙挖参的人来了,把我从松树上救下来。我的腿弯着,像罗圈一样,伸不直了。我的手指像鸡爪子一样,伸不直了。出了山林,我一天也没耽误,买了一张火车票,就上了火车。我坐在火车上,还看到这个东西追着火车跑。」他盯着倒挂在杏树上的狼,感动地说,「想不到啊,想不到,隔了十三年,你竟然翻山越岭地追到这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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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28 09:30:29 | 显示全部楼层
    「狼怎么会知道你在这里呢?」雀斑青年好奇地问。

    「狗日的小金弟,就你事儿多!」他好像很生气,其实没生气,压低了嗓门,神秘地说,「告诉你们,狗鼻子嗅五百里,狼鼻子嗅一千里。幸亏咱这地方离长白山一千多里,有它的鼻子闻不到的地方,如果咱这地方离长白山不足一千里或是正好一千里,乡亲们,我哪能活到今天!」

    「可是它为什么不到你家去找你报仇,却到许大婶家来咬人呢?」

    「这个嘛……咳咳……」他咳嗽着,说,「我经常坐在你大婶的炕头上抽烟,留下了气味,另外,狼毕竟是老了,鼻子不太灵了,脑子也木了,就像八十多岁的老头子,身上的器官,都不太灵了……」许大娘脸上的红晕更大了,好像抹了一脸红颜色。

    「宝儿他娘,都怨我,给你招了祸,」他说,「让你挨了咬,让你费了一垛柴火,让你炸了一口锅,还让你把炕掀了……」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俺家也是该有这一劫。」

    「你和宝儿,孤儿寡母,日子过得不容易,我不能让你们白受这磨难,」他拍拍狼头,说,「乡亲们,狼这东西,全身都是宝。

    狼皮,做成褥子,能抗最大的潮湿,铺着狼皮褥子,睡在泥里也不会得风湿。狼油,是治烧伤烫伤的特效药。狼胆,治各种暴发火眼,比熊胆一点儿也不差。狼心,治各种心脏病。狼肺,专治五劳七伤。狼肝治肝炎。狼腰子治各种腰痛。狼胃,装上小米、红枣,用瓦罐炖熟了,分三次吃下,即便你的胃烂没了,它也能让你再生出一个新胃,这个新胃,连铁钉子也能消化得了!

    狼小肠,灌成腊肠,是天下第一美味,还能治小肠疝气。狼大肠,用韭菜炒吃,清理五脏六腑,那些水泥厂里的工人,吃一碗韭菜狼大肠,拉出的屎,见风就凝固,像石头蛋子似的,用铁锤都砸不破。狼的肛门,晾干,研成粉末,用热黄酒冲服,专治痔疮,什么内痔外痔,都药到痔根断,永不复发。

    狼尿脬,装进莲子去炖服,什么样的顽固遗尿症,也是一服药。狼眼治青光眼。狼舌治小儿口疮、大儿结巴。狼脑子,宝中之宝,给一根金条也别卖,留着给宝儿吃。狼肉,大补气血,老关东说,『一两狼肉一两参』。狼鞭嘛,治男人的病。狼骨,治风湿性关节炎,虽比不上虎骨,但比豹骨强得多。就是狼肠子里没拉出来的粪,也能治红白痢疾……乡亲们,你们买不买?你们不买,我就把它弄到县城里去卖。」

    众人看着,好像拿不定主意。「老章,卖什么呀!」许大娘说,「你就把它收拾了,分给大家吧,没被它咬死,俺就磕头不歇了,还想靠这个卖钱?」

    「话不能这样说,你家受了这样大的祸害,总得找补一下。再说,这样的宝物,有钱也买不到的。」

    「算了,算了。」许大娘说。

    「不能算了,」他说,「祸是因我而起,这事就由我做主吧。我看还是把它弄到县城里去,卖个好价钱,让你们孤儿寡母过几天好日子!」

    「既是这样的好东西,肥水不流外人田,」许大娘红着脸说,「还是分给乡亲们吧,有病的治病,没病的补补身子,也算俺娘儿俩积点儿德。」

    >>>「他大婶,」赵大爷说,「你同意把它卖给乡亲们就是积了德。章球,把狼皮给我留着,我出五块钱,少了点儿,但我这把子年纪了,你们就委屈点儿吧!」

    「这话说得,让俺脸红,」许大娘说,「赵大叔,狼皮归您,钱俺是不要的。」

    「那不成,」赵大爷说,「你挨了一口呢!」

    「我看这样吧,」章古巴说,「您也别一个钱不要,您要是一个钱不要,赵大爷也不会要狼皮,三块钱,我斗胆替你做主了!」

    这时,一群苍蝇飞来,围着狼飞舞,发出嗡嗡的叫声。

    众人催促章古巴:「古巴动手吧,别让苍蝇下了蛆,糟蹋了好东西!」

    「肥水不流外人田,」章古巴不错眼珠地盯着许大娘的脸,说,「您这话说得多好啊!都说头发长见识短,我看您是头发长见识更长!」

    在众人的密切注视下,章古巴从怀里摸出一把牛耳尖刀,弓着腰,开剥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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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28 09:31:0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black白夜 于 2023-8-4 18:13 编辑

    4 节 藏宝图

    这个故事从头到尾只有一句真话——这个故事从头到尾没有一句真话。

    星期天,大街上车辆拥挤,小公共横冲直闯,出租车见缝就钻,自行车从出租车前穿过去。

    我在人行道上呆头呆脑地闲逛,来来往往的行人与我擦肩而过,全是陌生人,没人理我,我也不理任何人。

    突然,有人在我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打得我一个趔趄。我听到耳边爆响了一声:嘿!回头看到,多年不见的小学同学马可咧着他的著名的大嘴正对着我冷笑。

    我说是你这小子?怎么会是你这小子?你这小子怎么在这里?你小子什么时候来的这里?你小子来这里干什么?他说,我大老远就看见你小子了,多年不见了,你小子胖出了一圈,但你小子的鸭子步伐还没改变。

    我说就像你的大嘴没有改变一样,我的步伐也不可能改变。他说我来了十几天了,我来这里的第一个目的是想到动物园看看老虎,第二个目的是想看看你。

    第二个目的比第一个目的还要重要。

    来到这里第一天我就去看了老虎,不但看了老虎,我还顺便看了长颈鹿和大象,猴子也看了,熊猫也看了。

    都没有意思,最没有意思的就是老虎。

    这里的老虎太肉麻,趴在假山石下吃青菜,白菜黄瓜都吃,一点儿虎气也没有,一根能挺起来的虎须都没有。

    饲养员扔下去一只活兔子,吓得它们屁滚尿流地钻进洞里去了,好像它们是兔子,而兔子是老虎。

    我看到老虎洞里铺着棉被子,墙上还挂着一台彩色电视机,正在放黄色录像,说是让老虎看了好发情,这里的老虎连交配的能力都没有了。

    看完了老虎我就找你,我拿着从你老丈人家要来的地址找到你家。

    敲了半天门,从门缝里抻出一个虎头虎脑长着两颗虎牙的女人——不是你的老婆——凶巴巴地问我:找谁。我说找你。她说:找错门了。然后她就把门关上了。我继续敲门,门又开了,这次抻出了一个男人的三角形鳖头——不是你——比那个女人还凶地说:你怎么啦?还有完没有了?非要逼我报警是不是?

    我这才明白,你小子给你丈人的地址是假的,我按着地址找到的这个家根本不是你的家。

    我本来想马上就买车票回家,但没想到让小偷把钱包摸去了。

    我只好在街头上流浪。白天我到饭馆里讨点儿剩饭吃,脏是脏一点但营养很丰富;晚上就睡在前边那个桥洞子里,冷是冷一点但空气很新鲜。

    我现在已经很饿了,本来想到万惠园饭店去要点吃的,大老远我就看到了你小子。

    我想,没有这样好的运气吧?到处找找不到,怎么可能在大街上碰到?起初我还有点犹豫,生怕认错了人遭到杀身之祸,但我一看到你那几步走法我知道肯定是你。

    为了保险起见,我跟踪了你足有二里路。我在你的身后距离你只有一步,我把口里的臭气都喷到了你的脖子上,但你就是不回头。你不回头我也认出了你。

    你的脖子、你的耳朵、你的腮帮子,还有你咳嗽吐痰的声音,都证明了你是你。

    这些特征加上你那鸭子步伐,促使我下定了决心,从背后拍你一巴掌,打你一个冷不防。

    对你来说,这就叫作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对我来说,这就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你千万不要问我为什么要来京看老虎,你暂时什么也别问我,问我我也不回答。

    我饿得很厉害,请你先带我到饭馆里吃顿不用让我低三下四的饭。

    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肯定是你请客。

    你请我吃饱了,还得借点儿钱给我做路费,让我买车票回家;你如果不借我钱,我就跟你到你家去住。我身上痒得要命,很可能招上了虱子;我在桥洞子里跟十几个叫花子睡在一起,他们身上有很多虱子。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叫花子生虱子,这是一条基本原理。我带着一身虱子去你家住,你同意你老婆也不会同意,你老婆同意了你孩子也不会同意,即便勉强同意了心里也不会高兴,心里明明不高兴,脸上还要伪装出高兴的笑容,人间的痛苦没有比这更加深重的了,所以,如果你是个聪明人,就请我吃顿饭,然后借给我一点儿钱把我打发了。

    请你特别注意,虽然我嘴里说是借你的钱,但我根本就没打算还你;无论你借给我多少,都是羊肉包子打狗,有来无回。

    现在最流行的事就是借钱不还,你要想让我还钱你就要请我吃饭还要给我送礼。我在这座城里举目无亲,好容易碰上了你,所以我绝不会让你逃了。

    你想逃也逃不了,你那两条小短腿跑不快。你如果敢跑我就在你后边慢慢地追赶,我一边追赶一边还要大声喊叫抓小偷,让你热豆包掉进灰堆里,吹也吹不得,洗也洗不得。

    肯定会有觉悟高的人帮我把你拦住,然后你一拳他一脚地揍你一顿,打你个鼻青脸肿。眼前的形势就是这样的,你自己先掂量掂量,我给你三分钟的考虑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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