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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荣誉学生》史迈利三部曲之二:史迈利改组英国情报局,来到香港,作者:约翰·勒卡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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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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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4-10-23 09:01:20 | 显示全部楼层
    康妮体型庞大、跛足、工于心计,父亲是名校教授,姐姐也是名校教授,自己也隶属学术界,资深情报人员以“俄国妈妈”之名称呼她。口传轶事指出,她以黄花闺女姿态初入社会之际,老总以打桥牌为借口吸收她,当晚首相张伯伦还承诺“此生将见和平之日”。海顿在恩师阿勒莱恩的羽翼下掌权,上任后最初也是最精明的举动之一,就是强迫康妮退休,因为康妮对莫斯科中心旁门左道的了解,比她口中多数在里面工作的“落魄野兽”还深,而卡拉的私人地鼠与招募大军一直特别令她见猎心喜。当年的他,并非苏联叛徒,但其简报曾穿过俄国妈妈的风湿手指之间;当年的他也不曾追随卡拉旗下姓名已曝光的猎头人员,不过康妮仍能如数家珍般详述其谍影生涯;研究俄国问题近四十载的岁月,从未有过一丝传言逃过她的耳目,她将信息留在简洁的记忆堆中,待有必要时搜寻活用。老总曾以略带绝望的口吻说,康妮的脑袋有如一只大信封的背面。遭辞退后,她回到牛津,重回恶魔怀抱。史迈利回收她之前,她惟一的消遣是《泰晤士报》的猜字游戏,每天舒舒服服喝上两瓶。然而那一夜,稍具历史意义的那一晚,她拖着庞然身形走过五楼走廊,朝乔治·史迈利的内部办公室前进,身穿干净灰色长袍,涂抹上两道与她原本唇色相近的玫瑰色唇膏,赴会前整天也没喝过比烈性甜薄荷酒更烈的液体——酒臭仍在她身后飘散。众人事后判定,打从第一刻起,她就带有一份随机应变感。她提了一只沉重的塑料购物袋,因为她反对使用真皮。她的巢穴位于楼下,养了一条杂种狗,命名为小跑,是在前一条爱犬死去后懊丧交加之下找来的宠物,如今在她办公桌下哀叫,对象是她盛怒中的同事狄沙理斯。狄沙理斯经常私下猛踹它。心情稍好时,会向康妮细数中国人料理可口香肉的多种煮法,并以此自满。她走过一扇扇爱德华式屋顶窗,外面夏末的骤雨急急落下,结束长期旱象,她认为——她后来告诉大家——这雨就算称不上具有圣经启示的意味,也具有象征性。雨滴打在石板屋顶上,发出小球般的声响,压扁了落在屋顶上的枯叶。在前厅里,妈妈们继续面无表情处理公事,对康妮的朝圣举动见怪不怪,却也不见得欣赏。

    “亲爱的,”康妮喃喃说,一面学皇室挥着臃肿的手,“忠心耿耿,真是忠心耿耿啊。”

    进入觐见室前必须步下一阶,没有人带路的话,尽管有褪了色的警告标语,往往还是会因此重心不稳。风湿缠身的康妮将这一阶视为梯子来应付,由吉勒姆搀扶手臂走下。史迈利看着她,肥厚的双手交握在办公桌上,她则一面开始严肃地从手提袋里取出贡品:不是蝾螈眼珠,也非出生即遭勒毙的婴儿手指——这又是吉勒姆的讲法——而是档案,一连串档案,又做记号又加注释,是她再次激情搜刮莫斯科中心数据库后的战利品。若非她数月前死而复生,这些已在海顿手中长达三年的档案,恐将静静化为尘土。她取出档案,以手抚平纸面,档案里有研究过程中以回形针固定的纸条。她展现满溢的微笑。吉勒姆再次受到好奇心驱使,不得不放下手边工作,过来一看究竟。她喃喃说着“你这个小坏蛋”以及“你跑去哪儿啦?真调皮”。对象当然不是吉勒姆或史迈利,而是档案本身,因为康妮习惯假设万物皆有生命,都有执拗不顺从的可能,无论是她的爱犬小跑,还是挡住去路的椅子,或是莫斯科中心,或卡拉本人。



    “有向导陪同的旅游,亲爱的,”她大声说,“就是康妮的遭遇。超级好玩。让我回想起复活节,母亲把涂上颜色的鸡蛋到处藏在屋里,叫我们这些女孩子去找。”

    之后约莫三个小时,咖啡与三明治与黑皮肤的法恩坚持送上的多余点心穿插其中,吉勒姆极力理解康妮非凡之旅的转折与动力。而这些资料对她日后的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她将文件递给史迈利的举动有如发扑克牌,朝他抛过去,再以皱纹满布的手取回,史迈利几乎没机会细看。在此同时,她会念着吉勒姆所谓的“五流魔法师咒语”,是走火入魔掘穴人的魔咒。就吉勒姆所能理解的范围,康妮的大发现之核心是她所称的莫斯科中心金棱线;是苏联的洗钱行动,将地下基金转入光天化日的渠道。路径图尚未全数揣摩出来。以色列的网民提供了一部分,表亲也提供了一部分,已故的巴黎驻地首席情报官斯蒂夫·麦克尔沃提供了第三部分。渠道行经巴黎后转向东方,途经印度支那银行。此时,也有人书面通知海顿的伦敦站,亦即行动理事会,附上圆场资源耗竭的苏联研究处所作的建议。研究处建议,应当针对外勤界全面清查。伦敦站将这项提议打入冷宫。

    “对高度敏感消息来源可能具有偏见。”海顿的走狗之一写道,就没有下文了。

    “归档后遗忘,”史迈利喃喃地说,心不在焉地翻阅档案,“归档后遗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外面的世界沉浸于梦乡。

    “完全正确,亲爱的。”康妮以非常轻柔的口气说,仿佛害怕吵醒他。

    档案与卷宗此时已在觐见室四处散落,场面较类似灾难现场,而不像胜利凯旋的场面。接下来一个钟头,吉勒姆与康妮默默凝视空气或卡拉的照片,而史迈利则谨慎回溯康妮的脚步,焦躁的脸孔凑近阅读灯,光线加强了他圆胖的线条,双手在纸张上跳跃,偶尔伸手靠近嘴巴舔舔拇指。有两次,他做出即将瞥向康妮的动作,或是张口欲言,康妮却在他发问前准备好了答案。在她心中,她其实正陪史迈利一同追寻线索。阅读完毕后,他往后靠坐,摘下眼镜来擦拭,这次总算非以领带末端,而是从黑色西装外套上方口袋取出丝质新手帕来清洁镜片。之所以盛装,是因为他几乎全天与表亲闭门商谈,任务是修补围墙。史迈利擦拭眼镜时,康妮以迷人的眼神对吉勒姆说:“他真可爱,不是吗?”——她总爱以这句口头禅来描述上司,让吉勒姆几乎怒不可遏。

    史迈利接下来的话语略带反对意味。

    “尽管如此,康妮,伦敦站确实正式要求驻万象的情报站进行搜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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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0-23 09:01:37 | 显示全部楼层
    “正好在比尔有机会染指之前。”她回应。

    史迈利似乎没听见,拾起一份打开的档案,递给办公桌对面的她。

    “而万象确实也寄出冗长的回音。目录里全标明出来了。我们却好像没拿到。到底在哪里?”

    康妮懒得接下他递出的档案。

    “在碎纸机里了,亲爱的。”她说,然后以满足的眼光朝吉勒姆微笑。

    晨光已降临。吉勒姆缓步走去扭掉办公室里的灯光。同日午后,他走访僻静的西端区博弈俱乐部。山姆·科林斯在自选的这行里,永远不见天日,忍受退休生活的艰苦。他下午习惯监督“铁道”游戏,吉勒姆原本认定会在牌桌上找到他,结果竟被带至一间装潢奢华的房间,名称是“主管”。山姆屈身坐在上等的办公桌后,抽着他抽惯了的棕色香烟,精神饱满的笑容穿透烟幕。



    “你搞了什么鬼呀,山姆?”吉勒姆以旁人听得见的低语质问,假装紧张地四下察看。“难不成接下了黑手党啊?天哪!”

    “噢,那倒没必要。”山姆不改粗俗的笑容说。他在晚礼服外披上防水衣,带着吉勒姆走过一条走道,穿越防火门后站立街头,两人再跳进等着吉勒姆的出租车。吉勒姆仍在心中对山姆的飞黄腾达暗暗称奇。



    外勤情报员不轻易显露情绪,方法各有千秋,而山姆的做法是微笑,慢慢吸烟,让双眼充满特殊而深邃的放肆,讨论时目不转睛看着对方。山姆主跑亚洲,是圆场老将,从事外勤多年:在婆罗洲五年,缅甸六年,泰国北部五年,之后在老挝首府万象再待三年,自然的掩护身份是百货贸易商。泰国人曾两度拷问他,最后放他走,而他不得不穿着袜子离开沙捞越。心情好的时候,他愿讲述自己跋涉于缅北丘陵区部落与掸族之间的故事,可惜他鲜少有这样的心情。山姆深受海顿之害。五年前,由于山姆才气焕发,上级曾认真考虑提拔他上五楼,部分人士指出,他甚至有机会晋升主任一职,可惜海顿帮愚蠢的潘西·阿勒莱恩撑腰。因此山姆既没得势,还遭外放冷冻,直到后来海顿设法为他复职,最后以无中生有的小错开除他。

    “山姆!你气色真好!请坐吧。”史迈利说,口气总算带有宴饮交际的意味,“要不要来一杯?现在算是你一天中的什么时间?也许应该端早餐给你吧?”

    就读剑桥期间,山姆风光夺得第一名,让视之为近乎白痴的师长疑惑不已。学监事后安慰地告诉他们,他完全靠死背的功夫。然而,若是见过较多世面的人,他们的说法就另有一套。根据这些人,山姆与考题所一名相貌平庸的女孩谈恋爱,从她手中吃尽甜头,其中一项便是得以先看试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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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0-23 09:01:51 | 显示全部楼层
    4 城堡乍醒
    史迈利首先试探山姆的城府,而山姆本身也如同扑克牌高手,试探了一下史迈利。有些外勤情报员,特别是资质聪颖者,自己不明全局时反而沾沾自喜。这种人处理繁杂细节很有一手,却很固执地点到为止。山姆也有此倾向。史迈利先翻阅档案,以几件无关痛痒的旧案测试他,借此一窥山姆目前的性情,并确认他记忆是否正确无误。他单独接见山姆,因为若有他人在场,情势将为之改观:不是更热烈就是更冷淡,肯定有所不同。事后,整件事公开后,只剩追加问题未解时,他的确从楼下召来康妮与狄沙理斯博士,也让吉勒姆旁听。不过那是之后的事,眼前的史迈利正单独与山姆斗智,全然不让对方知道所有个案文件已遭销毁,在麦克尔沃死无对证的情况下,山姆是现阶段惟一目睹过某些关键场面的人。

    “好吧,山姆,你回想一下,”史迈利终于判定时机成熟后问道,“你在万象时,有没有接过一项请求?是从伦敦这边传过去的,内容包括几张巴黎寄去的汇票。只是标准的请求,请收件人针对归属不详的外勤询问,加以证实或否认之类的东西,有没有印象?”

    他面前的纸张写了一串笔记,显然问话的人打算细水长流,这只是开始。他一面说话,一面以铅笔做记号,看也不看山姆。就算不看,由于常人闭眼时听觉反而更加灵敏,史迈利仍能感觉到山姆的注意力紧绷起来:换言之,山姆稍微伸展双腿,相互交叉,手势减慢到几近停止的地步。

    “每月转账到印支5银行,”山姆经过一段适度的停顿后说,“数字很大。从加拿大在巴黎分行的海外账户付款。”他说出账户的号码。“每月最后一个星期五付款。开始日期是一九七三年一月前后。我当然有印象,没问题。”

    史迈利立时察觉到山姆准备长期抗战。他的记忆清晰,信息却拮据,比较像准备开战,而不像坦白的应答。

    史迈利维持驼背看文件的姿势说:“我们现在得在这方面探讨得稍微详细一点,山姆。归档的时候,出现了一些差错,我希望靠你来更正一下。”

    “没问题。”山姆又说,怡然自得地抽着棕色香烟。他看着史迈利的双手,偶尔也以刻意的闲散态度注视他的双眼,不过为时甚短。而史迈利这边则尽情想像外勤情报员生活中能碰到什么错误的抉择。山姆摆出守势,极有可能是想保护离题甚远的事物。举例而言,山姆在报公费时曾动过手脚,担心被查出来。或者他曾闭门造车捏造报告,而没有外出冒生命危险;再怎么说,以山姆这种年龄的外勤情报员,优先考虑的是个人安危。或者情况完全相反:进行调查时,山姆稍微超出总部容许的范围,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为避免交白卷,他找上了情报贩子。或是他与当地表亲另有交易。或是他遭当地警方勒索——以间谍训练中心沙拉特的术语来说,天使在他身上烙下印记——他只好兼顾双方,为的是生存与微笑,以保住圆场的退休金。为了解读山姆的动向,史迈利知道必须随时掌握上述选择以及其他无数的选择。想观察世界,坐在办公桌前观察是个很危险的举动。

    因此在史迈利提议下,两人开始追忆往事。山姆说,伦敦请求外勤调查的文件,是以标准形式送抵他手中,与史迈利的描述相差无几。送抵山姆手中的是老麦克,在他调职巴黎之前一直是圆场驻万象大使馆的居间人。晚上在安全联络站见面。文件不过是些例行公事,即使俄国的成分从一开始就显而易见。山姆事实上还记得老早就对麦克说:“伦敦一定认为这是莫斯科中心的地下基金。”因为他瞧见圆场苏联研究处的代号夹杂在电报的首页。(麦克没有必要让山姆看那份电报,史迈利记下。)对于他这番观察,麦克的响应山姆也记得:“他们当初太不应该炒老康妮的鱿鱼。”他当时说。山姆也全心赞同。

    山姆说,其实那份要求相当容易应付。山姆在印支已有朋友,交情很不错,以钱宁称呼。

    “这里有建档吗,山姆?”史迈利客气地询问。

    山姆避免直接回答,而史迈利也尊重他的拒答。将所有友人通报总部建档,甚或调查友人身家背景,这样的外勤情报员尚未出生。正如魔术师紧抱秘诀不放,外勤情报员基于不同原因,也对消息来源尽量保密。

    钱宁靠得住,山姆强调。他在过去几桩武器交易与毒品案中表现突出,山姆愿随时随地以人格担保。

    “噢,这些东西你也负责处理啊,山姆?”史迈利以敬重的口吻询问。

    原来山姆也曾兼差,效力于地方毒品管制局,史迈利记下。许多外勤情报员都兼过这种差事,有些甚至获得总部的首肯:在他们的世界,将这种行为比拟为贩卖工业废料。是一种特权。因此不值得大书特书,但史迈利仍将这份信息记下来。

    “钱宁还好啦。”山姆再说一遍,这次口气具有警告意味。

    “我想也是。”史迈利以同样客套的语气说。

    山姆继续叙述。他到印支银行找钱宁,以假身份对钱宁胡扯一番,让钱宁闭嘴,几天后,谦虚的柜台办事员钱宁检查了记录簿,找出证明,山姆轻易建立起初步联机。山姆描述双方交手的惯例:

    “每个月最后一个星期五,一份邮政汇票会从巴黎电传给借宿万象‘康铎旅馆’的迪拉瑟先生,出示护照即可提领,护照号码如下。”山姆再度毫不费力背出数字。“银行寄出通知,迪拉瑟星期一大清早过来银行,领出所有现金,塞进公文包里,提着走出银行。联机到此结束。”山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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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0-23 09:02:06 | 显示全部楼层
    “多少?”

    “一开始很小,数目增加得很快。然后一直增加,再增加一点。”

    “最后多少?”

    “两万五千美元大钞。”山姆眼睛一眨不眨地说。

    史迈利的眉头微微扬起。“一个月吗?”他以诙谐的惊讶语气问。

    “赌局大,赌桌也大喽。”山姆点头,之后陷入闲适的沉默中。聪明人若未充分使用大脑,往往会显出一种特殊的强度,有时自己也无法控制大脑放射出的信息。正因如此,聪明人在强光照射下所冒的风险,比头脑较愚钝的同僚来得更大。“你问这些,是想拿来对照数据吧,老兄?”山姆问。

    “我没这个意思,山姆。像现在这种时机,有时应该怎么办事,你也很清楚。乱抓稻草,倾听风声。”

    “当然。”山姆以同情语气说,等到两人再度互看一眼,表现出对彼此的信心,山姆才接着继续叙述。

    因此山姆前往康铎旅馆查看,他说。门房是情报界常备的次级消息来源,大家都是他的老板。房客名单并无迪拉瑟此人,但柜台很大方收下小礼,提供对方住宿的地址。隔周的周一,山姆说,正好过了当月最后一个星期五,在朋友钱宁的协助下,山姆佯装逗留银行“兑现旅行支票之类的东西”,与大步进门的迪拉瑟先生正面接触,看着对方递出法国护照,数好了钞票放进公文包,提着走进等候一旁的出租车。

    出租车,山姆解释,在万象算是稀有事物。任何有头有脸的人物,无不拥有轿车与司机,由此可推想迪拉瑟不希望被视为有头有脸的人物。

    “到目前为止还可以吧?”山姆最后说,以关心的眼神注视着动笔中的史迈利。

    “到目前为止非常不错。”史迈利应和。史迈利一如先前的老总,从不使用笔记本,只用散装白纸,一次一张,再以一个玻璃纸镇压住。这个玻璃纸镇,法恩每天擦拭两回。

    “我说的是合乎资料,还是有所出入?”山姆问。

    “我认为相当符合,山姆,”史迈利说,“现在最能讨我欢心的是细节。数据中的细节常搞错,你也知道。”

    同一天晚上,山姆说,他秘密与居间人麦克再度联手,费心细察当地俄国恶棍相片集,总算认出苏联驻万象一名商业司二等秘书的凶恶五官,五十五六岁,军方背景,无前科,列出全名但拗口难记,因此外交八卦圈以“商务波里斯”称呼。

    然而山姆当然能默背出拗口难记的姓名,一字字慢慢拼出来让史迈利以印刷体大写字母记下。

    “写好了吗?”他语带希望地询问。

    “好了,谢谢你。”

    “该不会是有人把目录卡遗忘在公交车上了吧,老兄?”山姆问。

    “被你说中了。”史迈利点头大笑。

    山姆接着说,一个月后,关键的周一再度来临时,他决定谨慎行事。所以他不悄悄跟踪商务波里斯本人,而是待在家中,向两名当地擅长跟踪的走狗介绍状况。

    “任务很轻松,”山姆说,“不必摇树,不必另外接电话线,什么都不必。是老挝人。”

    “我们自己人?”

    “有三年经验,”山姆说,“而且很厉害。”他以外勤的身份附加这句。在他眼中,他养的鹅全是天鹅。

    那两名走狗盯着公文包继续下一段行程。出租车不同于上个月那辆,将波里斯带往市区绕一圈,半小时后载他重回大广场附近,离印支银行不远。商务波里斯走了一小段,转身潜入另一间银行,是当地的银行,将整笔钞票递给柜台,直接存入另一个账户。

    “所以就这样啦。”山姆说完再点一支香烟,懒得掩饰迷惑的神情,因为史迈利正在叙述一个记录完整的个案。

    “你说得对。”史迈利一面用力写字,一面喃喃附和。

    山姆说,事后,他们全身而退。山姆深居简出两三星期,让尘埃落定,然后派女助理使出最后一击。

    “芳名?”

    山姆说出来。是在家上班的资深小姐,出身沙拉特,与他共享商务的掩饰身份。这位资深小姐在当地银行排队,原本排在波里斯之前,让他填好存款单,然后惹出一小件争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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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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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0-23 09:02:21 | 显示全部楼层
    “怎么惹的,山姆?”史迈利询问。

    “她坚持银行先为她服务,”山姆奸笑一下说,“波里斯因为过惯大男人的生活,认为没必要退让,因此拒绝要求。两人因而对骂。”

    山姆说,存款单摆在柜台上,她趁自己发挥演技时,上下打量了存款单,两万五千美元,存入一家三流航空公司万象印支包机的海外账户。“资产包括几架烂铁凑成的DC3型飞机,一座锡皮小屋,一叠光鲜的信纸,一个笨笨的金发女郎坐镇店面,一个处事莽撞的墨西哥籍机长。机长在万象的绰号是小不点瑞卡度,因为他身高傲人。”山姆说。他接着说:“此外,内部办公室和其他公司一样,当然也有一群工作勤奋的华人无名氏。”

    史迈利的耳朵此时灵敏到极点,若有树叶掉落,也逃不过他的耳朵;然而他听见的却是无形路障堆起的声响,从抑扬顿挫,从对方逐渐紧绷的嗓音,从微小的脸部与肢体语言所演出的夸大即兴剧,他都能立即知道,他正逐步进逼山姆防御工事的核心。

    因此他暗在心中记下一笔,决定在三流航空公司一事上稍事逗留。

    “啊,”他轻声说,“你是说,你已经知道那家公司了?”

    山姆掷出一小张卡片。“万象称不上是大型国际都会,老兄。”

    “不过你却知道这公司,那才是重点。”

    “万象上上下下,大家都知道小不点瑞卡度。”山姆说,奸笑的嘴型比刚才更见宽阔,而史迈利立刻明白,山姆对他有所欺瞒。但他照样继续耍弄山姆。

    “瑞卡度这人的事,说来听听。”他提议。

    “以前帮过美国空军。万象对这些人态度强硬。在老挝打过秘密战。”

    “而且打输了。”史迈利边说边再度动笔。

    “单打独斗。”山姆点头,看着史迈利挪走一张纸,再从抽屉取出另一张。“瑞卡度是万象的传奇人物。曾经跟洛基上尉以及那群人飞过。也帮表亲开过两三趟,到云南。战争结束后,他无所事事一阵子,然后为中国人效命。那些单位,我们以前都叫做鸦片航空。比尔召我回国时,业绩已经蒸蒸日上了。”

    史迈利仍让山姆讲个不停。只要山姆认为能将史迈利带离线索所在,山姆愿拼命讲到驴子后腿脱落为止;另一方面,如果山姆认为史迈利过于接近,会立刻拉起窗帘。

    “好。”他和气地说,再小心记下几笔,“现在把焦点转回山姆接下来做的事,好吗?我们刚才讲到了钱,知道付款对象,知道由谁处理。你下一个动作是什么,山姆?”

    这个嘛,如果山姆没记错,他花了一两天判断情势。山姆一面鼓起自信一面解释,可从几个角度来看,有几件琐碎小事引起他的注意。首先是商务波里斯这桩怪案。山姆指出,波里斯是正牌俄国外交官,如果真有所谓正牌俄国外交官的话。这人与任何公司的关联并不可考。然而他却独来独往,对一大笔钱握有单独签名的权力,凭山姆有限的经验,这些线索任何一项,足以显示他是地下工作者。

    “不只是地下工作者,是该死的最高领导人。是牙齿滴血、实实在在的金主,级别在上校以上,对不对?”

    “还有其他什么角度,山姆?”史迈利问,继续用同样长的缰绳拉着山姆,但仍不尽力求取山姆视为关键核心的事物。

    “那笔钱不算主流,”山姆说,“是例外。是麦克说的,也是我说的,我们全都这样认为。”

    史迈利抬头的动作比刚才更加迟缓。

    “为什么?”他问,两眼直直盯着山姆看。

    “台面上的苏联驻万象机构,在市内开了三个账户。表亲在三家银行全布下窃听器。窃听了好几年。苏联驻地提领的每分钱,表亲了如指掌,连提领的账号都清楚,无论目的是情报搜集或颠覆都一样。驻地设有负责运钱者的编制,超过一千元的提款,必须经过三人签名。拜托你,乔治,这全都写在档案上了吧!”

    “山姆,我希望你假装所谓的档案并不存在,”史迈利语气沉重,写字的动作持续,“时机成熟,全部会摊在你面前。现在请忍耐一下。”

    “随便你怎么说了。”山姆说,呼吸变得更加轻松,史迈利注意到:他似乎感觉脚下的地面变得更为坚实。

    这时史迈利提议找老康妮来旁听,或许连狄沙理斯博士也一起找来,因为毕竟东南亚是博士的擅长领域。就战术而言,得以耐心静候山姆的小秘密,他已经满足了;就策略而言,山姆故事的威力已煽起熊熊兴趣之火。因此史迈利宣布休息一下,与山姆伸展双腿,派吉勒姆找来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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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0-23 09:02:46 | 显示全部楼层
    “工作怎样?”山姆客气问。

    “工作嘛,有点儿不太顺,”史迈利承认,“想念吗?”

    “那是卡拉,对不对?”山姆端详着照片说道。

    史迈利的语调霎时变得如学究一般,口气也变得含糊。

    “谁?啊,对,对,没错。可惜印刷得不太逼真,已经尽过力了。”

    旁人会以为两人正在讨论早期水彩画。

    “你跟他有些私人过节,对不对?”山姆若有所思地说。

    此时康妮、狄沙理斯与吉勒姆鱼贯而入,由吉勒姆带头,矮小的法恩多此一举地拉住已开启的门。



    谜团暂时推至一边,因此聚会成了类似沙盘推演的场合:猎捕行动就此展开。首先史迈利为山姆扼要重述,一面不忘强调目前大家应假装没有档案的存在,等于是向新加入者暗中提示。随后山姆接着叙述刚才未完的故事,说出有关角度,有关引起他注意的一些琐碎小事。然而他也坚称,必须补充说明的其实也不太多。线索牵引至万象印支包机后戛然而止。

    “印支包机是家华人公司,”山姆向狄沙理斯瞥一眼后说,“主要是汕头人。”

    狄沙理斯一听到“汕头人”一词立刻发出声音,半笑半叹。“噢,那些人是最最难搞定的一群了。”他大声宣布——意思是,他们最难以突破。

    “是华侨的单位,”山姆再为其他人说明一次,“东南亚那堆烂货堆里,挤满了正直的外勤情报人员,看见热钱流进华侨肚子里,拼命想找出来龙去脉。”他接着说,特别是流入汕头人或潮州人肚子里的钱。他们分散各地却属于同一族群,垄断了稻米控制事业,范围遍及泰国、老挝以及其他地方。在这群华侨公司里,印支包机是个中翘楚。贸易商的伪装,显然让他得以进行深度调查。

    “首先,那家公司在巴黎注册,”他说,“其次,根据可靠消息,该公司隶属总公司位于马尼拉的一家上海贸易公司,经营的触角伸展隐秘。而这家公司本身隶属一家在曼谷注册的潮州人公司,付款的对象则是香港一家营业内容五花八门的单位,称为中国海空,在香港股市挂牌交易,营运范围无所不包,从帆船队到水泥工厂到赛马场到餐馆都有。中国海空以香港的标准而言,属于蓝筹股,历史悠久,声誉卓著。”山姆说,“印支包机与中国海空之间惟一的关系,可能是某人的五哥的婶婶是某个股东的老同学,欠他一个人情。”

    狄沙理斯再度迅速点头表示赞同,别扭的十指交缠后,捧住扭曲的膝盖,拉至下巴前。

    史迈利闭上双眼,似乎打起瞌睡来。但事实上,他听见的正是他预料会听到的东西:山姆·科林斯谈及印支包机公司的全体员工时,说法小心翼翼,避免触及某大人物。

    “可是,山姆,你不是提过,那家公司也有两个人不是华侨,”史迈利提醒他,“你说过,一个是笨笨的金发女人,另一个是飞行员瑞卡度。”

    山姆四两拨千斤。

    “瑞卡度是只鲁莽冒失的发情野兔,”他说,“那些华侨连邮票的钱也不放心交给他管。真正的工作都在内部办公室进行。如果有现金进来,就在内部办公室处理,也在那里面消失。俄国人的现金也好,鸦片钱也好,全都一样。”

    慌张地猛拉耳垂的狄沙理斯这时马上附和:“然后重新出现在温哥华、阿姆斯特丹或香港,随某个华人中意的目的而定。”他大声宣布,对自己无所不知的能力欣慰得扭起身子。

    史迈利心想,山姆再一次撇清关系。“好,好,”他说,“山姆,根据你授权范围的版本,之后往哪里走?”

    “案子被伦敦取消了。”

    从一片死寂的气氛中,山姆必然顿时理解自己不慎触及大动脉。由他的身体语言可见一斑:他并没有环视众人脸孔,也丝毫没有好奇之情,反而以一种装模作样的谦逊态度,打量着自己油亮的夜间鞋以及正式场合穿的高雅袜子,一面沉思,一面吸着棕色香烟。

    “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山姆?”史迈利问。

    山姆说出日期。

    “再往回走一点。还是假装没有档案存在。你处理过程中,伦敦方面对你作的调查知道多少?请告诉我们。你按日送出进度报告吗?麦克有没有?”

    吉勒姆事后说,那时即使隔壁妈妈引爆炸弹,也没人会将视线从山姆脸上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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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0-23 09:02:57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嘛”,山姆轻松地说,仿佛为了讨好史迈利突如其来的奇想,“我是条老狗。”他说他从事外勤工作的原则,一向是先斩后奏。麦克的原则亦然。“若事事报备,很快伦敦方面会紧张兮兮,没有先换尿布,不准你过马路。”山姆说。

    “结果呢?”史迈利耐心问。

    结果是,针对该案,他们传至伦敦的第一份报告,也可以说是最后一份。麦克承认进行过调查,报告了山姆发现的全部结果,请求上级指示。

    “伦敦呢?伦敦怎么处理,山姆?”

    “对麦克尖叫一声,以特急件命令我们两个停止调查,命令他即刻发电报证实我了解并遵从上级指示。为安全起见,他们还痛骂我俩一顿,不准我们再单飞。”

    吉勒姆在纸上涂鸦,画了一朵花,再画花瓣,然后是雨滴落在花朵上。康妮紧盯山姆,仿佛今天是他大喜之日,令她如婴儿般的眼睛热泪盈眶,喜不自胜。狄沙理斯与往常一样,如旧引擎般东磨西蹭,但就算他的目光飘移不定,此时也尽量逗留在山姆身上。

    “你一定气坏了。”史迈利说。

    “倒不尽然。”

    “当时你是不是希望办完整个案子?毕竟你大有斩获啊。”

    “我当时是不太高兴,没错。”

    “不过你还是遵守伦敦的指示?”

    “乔治,我只是小兵一个。我们全都在外勤的战场上。”

    “非常值得嘉奖。”史迈利说,再度端详山姆,认为身穿晚礼服的他出落得圆滑迷人。

    “命令就是命令。”山姆微笑说。

    “的确。我在想,你最后回到伦敦时,”史迈利继续说,语调节制而具有猜测意味,“跟比尔见了面,他也欢迎你回国,对你拍肩称许。你有没有碰巧对比尔提起这件事,随口提提?”

    “问他到底在搞什么鬼吗?”山姆点头,不改悠闲态度。

    “比尔怎么回答?”

    “怪到表亲头上。说被他们抢先一步了。说案子归他们管,辖区也是他们的。”

    “那样的说法,你有任何理由相信吗?”

    “有啊。瑞卡度。”

    “你猜他是表亲的人?”

    “他帮表亲开过飞机。表亲的人事簿上早就列有他的大名了。他是个天生好手。表亲只需要掌握住他就行了。”

    “我还以为,我们刚才不是有过共识,像瑞卡度那样的人,接触不到公司实质的营运吗?”

    “表亲又不会因此不指使他。那不是表亲的作风。案子还是他们的案子,就算瑞卡度没帮上忙也一样。不管他有没有用,不插手的协议仍然适用。”

    “回溯到伦敦要你停止调查的时间点。你接获命令,停止一切行动。你遵命。但是距离回伦敦还有一段时间,对不对?这期间有没有出现什么后续发展?”

    “我听不太懂,老兄。”

    史迈利再度在脑海深处细心记下山姆言词闪烁之处。

    “举例来说,你在印支银行有个朋友。钱宁。你跟他当然一直有联络,对吧?”

    “那当然。”山姆说。

    “钱宁有没有碰巧对你提过,你收到停止办案的电报后,金棱线有何发展?是不是继续每月汇入,和以前一样?”

    “一毛钱也没汇了。巴黎方面关掉了水龙头。没有印支包机。什么也没有。”

    “商务波里斯呢?他有没有前科?是不是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回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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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0-23 09:03:13 | 显示全部楼层
    “是时间到了吗?”

    “三年合约到期。”

    “他们签约的时间通常更长。”

    “特别是地下工作者。”山姆微笑同意。

    “瑞卡度呢?那个鲁莽冒失的墨西哥飞行员。你不是怀疑他是表亲的情报员吗?他后来怎样了?”

    “死了,”山姆目不转睛地看着史迈利,“在泰国边境坠机了。调查结果是超载海洛因。”

    追问之下,山姆又报出日期。

    “酒吧里有人为他哀悼吗?”

    “不多。一般的感觉似乎是,少了瑞卡度,万象会比较安全,因为他生前动不动对着露露夫人的白玫瑰天花板开枪。”

    “这样的看法是在哪里发表的,山姆?”

    “噢,在墨里斯的店。”

    “墨里斯?”

    “群星酒店。老板是墨里斯。”

    “原来如此。谢谢。”

    这里出现了明显的漏洞,但史迈利似乎不打算加以填补。在山姆、三名助理以及总管法恩的注视下,史迈利拉下眼镜半英寸,露出眼睛,再将眼镜推回原位,双手重回玻璃面的办公桌。随后他请山姆从头到尾再叙述一遍,再度检查日期、姓名与地点,花费极大心血,如同全球受过训练的侦讯员一样。基于长久以来的习惯,寻找细微瑕疵与偶有出入之处、遗漏之处,以及重点的改变。细听之后,并无任何发现。而山姆在误以为没有危险的情况下,也任凭摆布,带着缺乏感情的微笑,如同观看扑克牌从绿毡牌桌对面发过来的神情,如同观看小白球在轮盘上从一个数字跳至另一个数字。

    “山姆,不知道你能否设法在这里过一夜?”史迈利等房间剩下两人时说,“法恩会帮你准备一张床,也会料理其他事。意下如何?”

    “好说,好说。”山姆语气慷慨。

    接着史迈利做了一件令山姆失去自信的事。他先递给山姆一叠杂志,自己打电话派人送来山姆的个人档案,一册不漏,在山姆面前静静阅读,一页不漏。

    “看来你很有女人缘嘛。”他最后说。这时窗外暮色渐深。

    “偶尔啦,”山姆点头,仍保持微笑,“偶尔而已。”然而嗓音里的紧张成分甚为明显。

    入夜后,史迈利让妈妈们下班,通过管理组发出命令,希望最晚八点将所有掘穴人手里的档案清光。他未说明原因。他们爱怎么想,史迈利任他们去想。山姆在喧闹室躺着待命,法恩则陪伴在侧,不准他乱跑。这则指示,法恩只听懂字面意思,因此久候之下山姆开始打起瞌睡时,法恩仍学猫趴在门槛上,一眼不眨。

    后来四人闭关于档案室:康妮、狄沙理斯、史迈利、吉勒姆,开始进行漫长而谨慎的文件搜查作业。他们先找的是情报行动个案文件,而这些文件若妥善归档,应放在“东南亚区”,在山姆所说的日期之下。结果找不到目录卡,也找不到个案文件,然而当时这一点仍无伤大雅。海顿的伦敦站习惯拦截行动档案,锁在自己的限阅存盘中。因此四人走到地下室另一边,脚底噼啪踩在茶色方块油地毡上,来到一处设有栏杆的壁龛,有如教堂门厅,从前伦敦站存盘室硕果仅存的资料在此封存着。四人同样找不到目录卡,找不到个案文件。

    “找找电报。”史迈利下令。因此他们查看信号记录簿,发文与收文记录都查,这时吉勒姆开始要怀疑山姆说谎,但后来康妮指出,相关电报纸所使用的打字机有异,经察后发现,管理组人员采购这种打字机的时间,是在电报注明日期后的六个月。

    “找找看散装的。”史迈利命令。

    在圆场,散装文件指的是档案室在个案文件可能将频繁使用时,针对主要连续档案所印刷的副本。这些文件以活页簿档案夹装订,有如过期杂志,每隔六星期编入目录。经过多番搜寻,康妮·沙赫斯找出东南亚档案夹,包含了山姆发出调阅请求后六星期的时段。档案夹里并没有提及可疑的苏联金棱线,也未提及万象印支包机公司。

    “试试看PFs6。”史迈利这么说,他可是难得使用缩写字。他憎恨缩写字。因此大家步行至档案室另一角落,遍寻目录卡满布的抽屉。首先寻找的是商务波里斯的个人档案,然后寻找瑞卡度,再寻找代号小不点、相信已身亡的人。山姆最初对伦敦站提出那份命运多舛的报告中,显然提到过这号人物。史迈利偶尔会请吉勒姆上楼问山姆一些小重点,发现他正在阅读《田野》户外活动杂志,啜饮着大杯苏格兰威士忌,法恩则目不转睛监视着。吉勒姆后来才知道,法恩偶尔会做做伏地挺身作为监视中的调剂,一开始是以单手的两个指关节支撑,然后以指尖撑地。寻找瑞卡度的过程中,他们推敲出各种不同拼法,在目录中一一搜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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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2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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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0-23 09:03:43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些组织是在哪里登记的?”史迈利问。

    然而这所名为万象印支包机的公司,在组织目录中同样遍寻不着。

    “查查看联络处的数据。”

    海顿时期与表亲打交道,完全通过伦敦站的联络秘书处拉线,基于明显的原因他对此单位能发号施令,而部会间的文书往来,此单位也全数复印存盘。回到刚才的教堂门厅,四人再度无言以对。对彼得·吉勒姆而言,这一夜渐渐发展出超写实的意味。史迈利变得几乎惜字如金,圆嘟嘟的脸庞转为硬石。康妮情绪亢奋之下,淡忘了风湿痛,在书架间来回跳动,身手宛如青少年参加舞会。吉勒姆绝非天生的文件好手,在康妮身后手忙脚乱,假装勤奋,奉命上楼对山姆问话时却私下心怀感激。

    “乔治,我们逮到他了,”康妮屡次悄声说,“肯定没错,我们逮着了这只人面兽心的蟾蜍。”

    狄沙理斯博士以舞蹈的方式走开,去寻找印支包机的华人董事,而令人惊讶的是,山姆竟仍记得其中两人的姓名。狄沙理斯首先查询两人的中文姓名,接着找罗马拼音,最后查中文商用电码记录。史迈利坐在椅子上,阅读置于膝盖上的档案,仿佛正在搭火车,悍然无视其他乘客的存在。他时而抬头,但耳中听见的声响并非来自室内。康妮主动搜寻交互参照的档案,因为理论上应该可以如此循线找出相关个案文件。有些档案的主角是佣兵,有些是兼职飞行员,也有探讨手法的档案,研究莫斯科中心洗钱支付情报员的方式,甚至也有一份论文,是康妮很久以前撰写的,主题是台面下的金主如何躲避主流驻地的追查,散财给卡拉的非法情报网。商务波里斯的姓氏拗口难拼,并未收录在附录里。也有背景档案,描述了印支银行,与印支和莫斯科国民银行之间的关联。也有数据档案,明示莫斯科中心在东南亚活动的扩展幅度。也有针对万象驻地本身的研究档案。然而,负面数据频频倍增,倍增过程中更加证明数据准确无误。追查海顿的过程前前后后,他们从未见识过如此系统化、全盘化的清除轨迹动作。这是空前绝后最大手笔的逆向操作。

    而逆向操作的方向无情地指向东方。

    当晚只有一条线索指向犯人。找到线索时,吉勒姆站着打盹儿,时间是清晨前的破晓。追查出线索的人是康妮,由史迈利轻声摊在桌上,三人挨着阅读灯专心看,宛如眼前摆了一张寻宝图。一叠批准销毁的许可,共十二份,在中线以黑麦克笔签下匿名核可,产生炭笔的效果,赏心悦目。这些被下令摧毁的档案与“总部致别馆最高机密文书往来”有关。这里指的是表亲的分站主任,当时与现在皆是史迈利的拜把兄弟马铁娄。销毁的原因,与海顿当初命令万象的山姆·科林斯放弃调查的原因雷同:“美方行动敏感,恐将危及其行动。”命令焚毁档案者的签名,是海顿的勤务名。

    史迈利回到楼上,邀请山姆再度进办公室。山姆已摘下蝴蝶结,下巴的胡渣映衬在裸露脖子的白衬衫上,他原来光洁圆滑的形象大不如前。

    史迈利首先请法恩去冲泡咖啡,等候咖啡端来,再等法恩倒完两杯后快步离去。两杯皆不加奶精,山姆那杯添的是砂糖,史迈利的那杯则是糖精,因为他口味过重。随后史迈利在山姆身边一张软椅上坐下,而非对坐办公桌两侧,为的是表示与山姆站在同一阵线。

    “山姆,那个女孩的事,我认为我应该知道一点。”他说得非常轻柔,仿佛即将报告噩耗,“是为了表示骑士风范,才故意把她漏掉吗?”

    山姆的心情似乎相当好。“是档案弄丢了,是不是啊,老兄?”他询问,亲密的口气如同男士洗手间里的对话。

    有时候,为了取得机密,有必要先以机密交换。

    “是比尔弄丢的。”史迈利柔声回应。

    山姆故作姿态地陷入沉思。他曲起扑克玩家的一只手,审视指尖,对其污秽的情况唉声叹气。

    “我那间俱乐部,我最近几乎放手不管事了,”他自言自语,“老实讲,我越来越感到厌倦了。除了钱,还是钱。是该换换口味,替自己找个出路。”

    史迈利了解,但他必须强硬。

    “山姆,我没有资源。要养活我雇用的人几乎都成了问题。”

    山姆若有所思地啜饮着纯咖啡,在蒸汽中微笑。

    “她是谁,山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再怎么不堪回首,也没人会管,过去的事就当做桥下流水,我跟你保证。”

    山姆站起来,双手插入口袋,摇摇头,以杰里·威斯特贝可能会做出的动作,开始绕着办公室漫步,盯着墙上那些朦胧古怪的东西:身穿军服的达官要人合照;加了框的已故首相的亲笔信;再度端详卡拉的照片,这次他凑得非常近,看了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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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2024-10-24 08:51:06 | 显示全部楼层
    “绝对不能乱丢筹码,”他说,由于凑得太近,吐气让卡拉的玻璃模糊起来,“我老妈以前常这么说。‘绝对不能把自己的资产当礼物送。我们一生获得的东西少之又少,一定要斟酌善用。’好歹是牌局一场嘛,对不对?”他询问。他以袖口擦拭相框玻璃。“贵宝地弥漫着极为饥饿的气氛,我一走进来就感受到了。这张大餐桌,我对自己说,今晚势必饱餐一顿了。”

    走到史迈利办公桌前,他坐下来,仿佛想体验是否舒适。椅子既可左右摇摆亦能上下晃动。山姆上下左右试坐。“我需要一份搜寻请求单。”他说。

    “右边最上面。”史迈利说完看着山姆打开抽屉,取出黄色复写纸,放在玻璃桌面上动笔。

    山姆写了两三分钟,默不作声,偶尔稍停故作姿态,然后再度动笔。

    “她来了的话,记得通知我一声。”他说,接着对卡拉挥手故作滑稽状后离去。

    他走出办公室后,史迈利拿起桌上的表格,请吉勒姆过来,不发一语交给他。吉勒姆走到楼梯间时停下脚步,阅读内文。

    “伊丽莎白·伍辛顿,别名丽姬,又名丽姬·瑞卡度。”最上面一行如此写着。接下来是细节:“年约二十七。英国籍。婚姻状态,已婚。夫婿背景不详,娘家姓亦不详。一九七二年至一九七三年是小不点瑞卡度的合法妻子。瑞卡度已故。已知的最后居住地点为老挝万象。已知最后职业为万象印支包机公司打字员兼柜台小姐。之前于夜总会担任服务生,推销威士忌,是高级妓女。”

    近来演惯了黯淡角色的档案室,花了约莫三分钟调整,抱歉“查无此人,重复,查无此人”。除此之外,档案室的女王蜂对“高级”一词有意见。她坚称,那种妓女,应以“上流”描述较为适切。

    奇怪的是,山姆的缄默让史迈利不为所动。他似乎欣然接受,认为从事这一行必然有此举动。他只是要求调阅过去十年内山姆发自万象或他处、逃过海顿大检的全部源头报告副本。自此之后,他利用闲散时分轻松浏览,放任想像力勾勒出山姆混沌的世界。



    在此悬而未决的时刻,史迈利展现亲和圆滑的一面,这一点事后众人皆有同感。换了较不稳重的人,可能会一气之下前去与表亲理论,以最急件要求马铁娄寻找美国方面是否仍有销毁文书的记录,希望对方特准他一看究竟,然而史迈利却不愿打草惊蛇,不愿放出信号,只是找上对他最毕恭毕敬的信差。默莉·米金外形端庄俏丽,刚从育成所毕业,或许骄矜女才子的气息浓了点,略嫌内向,却因内勤工作称职而小有名气。由于父兄皆为圆场人员,她血统纯正。圆场“堕落”时期,她仍属见习生,在档案室磨炼身手。之后上级将她分发至基层,再擢升至调查处。“擢升”一词是否妥当尚待斟酌,因为据传男同事一旦调至调查处,无一能全身而退,女同事的话更难以脱身。但默莉或许得到父兄真传,拥有这一行所谓的天生好眼光。海顿遭逮捕后,她身边的人仍在讨论听见消息时身在何处、穿着什么衣物,她却着手建立无阻碍的非官方渠道,与葛若斯芬诺广场别馆的对等人员交流。“堕落”后,两边沟通时必须经过表亲设下的重重手续,她建立的渠道却畅行无阻。默莉最佳的屏障是例行公事。她每周五前去拜访,与计算机操作员艾德喝咖啡,与替艾德代班的玛吉聊聊古典音乐,有时候留下来跳跳英国土风舞,或是打打圆盘游戏,或是在别馆地下室的曙光俱乐部打打十瓶保龄球。无巧不成书的是,星期五也是她带着溯迹调查的请求名单前往采购的日子。即使当天没有要事待办,她仍编造一些来保持渠道畅通,而这星期五,默莉·米金在史迈利命令下,在名单中夹带小不点瑞卡度。

    “不过,你可别太凸显他的姓名,默莉。”史迈利语带焦急。

    “那当然。”默莉说。

    为了制造她所谓的烟幕,她选择了十几个以R开头的姓氏,写到瑞卡度时她写下“瑞查兹,疑为瑞卡德,疑为瑞卡度,职业教师,疑为飞行教练”,让瑞卡度的真名只出现在可能的拼法中。国籍墨西哥或阿拉伯,她接着写道。之后她再额外提及他可能已故。

    默莉回到圆场时又是夜阑人静时分。吉勒姆已精疲力竭。他认定四十岁是很难不打瞌睡的年龄。二十或六十岁时,人体知道何时睡何时醒,但四十岁算是青春期,睡觉不是为了长大就是为了保持年轻。默莉现年二十三。她直接进入史迈利办公室,端庄坐下,双膝紧紧并拢,开始取出手提包里的东西,康妮则以热切的眼神旁观。眼神更热切的是彼得·吉勒姆,只是原因不同。她严肃地说,很抱歉这一趟花这么久的时间,因为艾德坚持要请她看再度放映的《大地惊雷》。这部电影在曙光俱乐部大受欢迎,之后还必须摆脱艾德的纠缠,却不愿因此惹他生气,特别是今晚。她交给史迈利一个信封,史迈利打开,从中抽出长方形的暗黄色计算机卡。她究竟有没有摆脱艾德的纠缠?吉勒姆很想知道。

    “过程如何?”这是史迈利的第一个问题。

    “单刀直入。”她回答。

    “这剧本写得精彩绝伦啊!”史迈利接着赞叹。然而他往下阅读后,表情慢慢改变,转为罕见、似狼的浅笑。

    康妮的表现就没有这么节制。她把计算机卡转交给吉勒姆时已张口大笑。

    “噢,比尔!噢,你这个小坏蛋!声东击西的功夫到家!噢,小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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