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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black白夜

[转帖] 《手掌上的黑暗》录像带引出凶杀案,作者:藤原伊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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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慵懒
    2025-4-4 17: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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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6]常住居民II

     楼主| 发表于 6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不用了。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把8mm相机的内容复制到数码相机上,我只懂家用的录像系统。不过手上有这么多设备,这么点事儿应该做得出来吧。”

    大原惊得张大了嘴,与她的美貌极不相称:“那您为什么还让我跑一大圈借这么多相机?”

    “我不是正要开始研究嘛。”

    留下身后目瞪口呆的她,我一个人走进了会议室,从里面反锁了门。我感到一阵头晕,可能真的发烧了。做完这个,就去医务室一趟,我一边想着,一边打开了相机。

    一小时后,我拿起了会议室的电话:“董事长办公室。”

    听筒那边传来了恐怖的事务性的声音。如果要裁员的话,用语音机器人来代替西村女士倒不失为一个考虑方向。

    “我是市场部的堀江,请帮我转接石崎董事长。”

    对面传来了转接声。我感到一阵头痛,看来发烧不轻啊。终于响起了石崎的声音,“我是石崎。”

    我开门见山地说:“刚才我们说的事,现在出现了重大障碍,因此我只好直接和您联系。”

    “什么障碍?”

    “一旦把这段录像素材做成广告上映,不仅会影响UNSICK这个产品,公司也会面临着垮台的危机。以概率来说的话,可能性接近百分之百。”

    石崎声音沉静地答道:“你立即到我办公室来。你一个人。”



    秘书的座位没有人,我直接敲了敲门。

    “请进。”石崎的声音传来。

    石崎和今早一样,神色儒雅谦和,悠然地坐在沙发里。看着我手中提着的相机,微微点了点头。

    “西村女士不在吗?”我问他。

    “我把她支开了,一个小时之内回不来,你有什么事可以慢慢说。”石崎手指了指沙发,我坐下来。他平静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你刚才说的话,可够令人震惊的。你详细说下吧。”

    我把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放在桌上,是三盘录像带。其中一盘是早上石崎交给我的。我看了看他的办公桌,今早的相机还在。

    “我能借用一下董事长的相机吗?”

    他点点头。我站起来拿过相机,机身有不少划伤和磕碰的痕迹,可见他经常使用。

    “您经常用这部AWAI产的8mm相机吧,您还记得是什么时候买的吗?”

    “好像是三年前吧。这是我买的第二台了,我记得刚买了不久,数码相机就上市了。现在数码相机已然占了主流,不过我用惯了你手上这部,一直舍不得换。”

    “确切地说,数码相机是1995年9月开始发售的,是两年半前的事,随后大概过了半年,AWAI电机也推出了数码相机。这是我刚才在电脑上查到的。”

    “为什么查这些?”

    “现在,电器店卖的相机,不管什么牌子的,几乎都是数码相机。您这部已经停产了。不过就像董事长您也还一直用着,这种8mm模拟技术的相机目前在家庭里用得还很普遍。所以尽管人们买新相机或者更新换代时都选择数码相机,可从家庭保有数量来看,胶片相机还是可以和数码相机平分秋色的。其实不仅是在相机领域,在各个方面,今年,1998年都会作为向数码时代的过渡年被永远铭记。”

    “你到底想说什么?”

    “董事长您拍那段片子时,用的是处女带吧?”

    “处女带?啊,是指全新的录像带吗?没错,录过的带子我不习惯再使用。”

    “果然。那,能请您看段录像吗?说起来,今早看了董事长您拍的片子,我突然兴致大发,喜欢上了摄影,就随手拍了段风景片。用的是和董事长您一样的相机和带子。咱们用同一台监控屏播出来看看吧?”石崎带着惊讶的表情点点头。我站起身,把我拍的Pure Eight 60的带子放进他的相机里,然后按下了开关。

    画面在荧幕上流动起来。这是我刚才从会议室窗口拍到的风景,林立的摩天大楼,雨悄无声息地落着。笼罩在副都心的雨,使平时喧嚣繁华的商务区看上去像是湮灭在浓雾中。这个国家的经济中枢之一,此刻单调寂寥,像极了对时下不景气的经济环境的隐喻。我和石崎沉默着,眺望着落雨的画面,足足有一分钟之久。

    我按下停止键,把带子重新倒回去。

    “嚯,”石崎苦笑着嘟囔道,“稍显单调啊,实在难以恭维有什么艺术性。”

    “我也深有同感。下面咱们再看下用数码相机拍的片子吧。”

    我把带来的数码相机连上了监控屏,开始播放。同样的雨,以及市中心昏暗的风景再次出现在屏幕上,画面没有一点儿声响,只有静静的落雨。

    我关上了相机。石崎笑着说:“看来你格外喜欢雨啊。”

    我摇摇头:“也没那么喜欢。”

    “那刚才的片子有什么深意吗?”

    “您没发觉两部相机拍的片子有什么不同吗?”

    “发现了。数码相机拍的色彩更鲜艳饱满,我要是早换台数码相机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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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6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董事长您要是换了数码相机,恐怕我今天就无法发现另外一个区别了。”

    “另外一个区别?”

    我点点头:“对。两台相机拍的画面还有一个显著的区别,虽然很短暂,但确实有所不同。我们再分别看一次吧。”

    说着,我再次将石崎的相机连上了屏幕,装上我拍的带子,按下播放键,然后又马上暂停。画面定格在市中心的雨景,细密的雨线划过屏幕。

    “您注意到了吗?”

    石崎还是摇头。我又连上了数码相机,重复了同样的动作。这下我听到了石崎的低呼声:

    “怎么会……”

    “不错,”我缓缓地说,“用8mm相机拍的片子,在影像开始之前,会有一瞬间的像沙砾一样的白色噪点,就像深夜停播的电视台屏幕一样。大概只有零点二三秒吧,那是因为绕在磁头上的胶片,需要一定的时间转到镜头前,这个短暂的步骤使画面产生了空白。而数码相机,因为采用了感光元件,成功避免了噪点的出现。由于噪点的时间很短,别说消费者很难注意到,就连用它拍外景或是试映的业内人士也有不少全然不知。不过还是有一部分人发现了这一点,把这种噪点称为雪花。”

    石崎沉默地注视着我,我接着说:“可是,董事长您拍摄的影片,却没有雪花。虽然您说已经看过好多遍了,可我还想请您再看一次。”

    他依旧沉默着,摇了摇头。我继续说:“那么我就可以断言了,您给我的那卷录像带,是经过数字处理,然后再加工成8mm录像带的,没错吧?那盘录像带,是用CG技术制作的吧?”

    石崎深深地叹了口气,接下来的语气中似乎充满了解脱的意味:“你看得真是细致入微啊。”

    “今早我也跟您说过了,现在广告业界数字技术的渗透可谓铺天盖地,因此,我平时不得不什么都留心学着。”

    “留点儿心就能发觉这么细小的差别吗?我平时总摆弄相机,却完全没意识到。”

    “我之所以发现这点,也不是全无契机。您的片子,画面看起来十分真实,况且目前的CG技术非常先进,可以按每秒三十帧的速度传递并处理信号,因此,除非是人在空中飞或是变成怪物什么的明显非现实的画面,否则,即使是专家也很难判断一段普通的影像是否经过了CG加工。所以,虽然发现了端倪,我也是半信半疑,不敢断言。真正让我生疑的是那张名片。”

    “名片?”

    “没错。董事长您说自己和与田氏交换了名片,可是谁会在早上锻炼时还随身带着名片呢?特别是与田氏,他穿着一身运动装,浑身上下看不出哪里有兜能揣名片。我又仔细观察了那张名片,一点儿折痕都没有,平整如新,实在有些蹊跷。”

    石崎沉默地看着我,我看不出他情绪有丝毫的波动。没办法,我只能再次开口:“当然,如果想合成那些噪点也并非难事,不过恐怕是因为眼下搞CG制作的,都是些只接触过数字技术的年轻人吧,所以合成这段片子时反而忽略了模拟技术的这个弱点。是这样吧?”

    石崎依旧盯着我,整间屋子静得可怕。良久,石崎深深叹了口气,脸上的表情出现了微妙的变化,浮现出一丝笑意。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笑容里带着一种安心,甚至可以说是解脱。

    “我发现,我似乎可以对自己更自信些。”

    “什么意思?”

    “至少我看人还是颇有眼光的。二十年前我看好的人,果然非比寻常。”

    石崎脸上的笑容更加舒展了,像细小的涟漪,在整张脸上荡漾开来。

    我看着他,问:“您打算怎么办呢?其实说起来,CG可谓是随着技术发展诞生的对影像处理的革命性的突破,现在不管是电影还是广告,几乎都不能摆脱CG的渗入。可您给我的素材却断断不能采用CG处理,否则就是TAIKEI饮料公开伪造影像,是一种欺诈行为。一旦片子上映,事情败露,不只会影响UNSICK的销售,还会令公众对企业的信誉产生质疑。企业形象的崩塌,是无法挽救的,这甚至会有连累公司面临倒闭的危险。”

    石崎收起了笑脸,问我:“那如果我请你为了我,假装什么都没发现,你会怎么做?”

    “我会拒绝。如果您强行让片子上映的话,我恐怕不得不联系各电视台的审片人了。”

    “好,”石崎声音沉静地说,“那所有和此事相关的工作,都请你立即中止。”

    “好,不过真田部长那边,还要烦请您告知他。”

    “我会的。”

    我深深吁出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一直都站着。接着,一阵头晕目眩。

    “那我就先告辞了。”

    “等等。”

    “怎么了?”

    石崎表情充满了不解,问我:“你怎么什么都不问?你怎么不问问我手上为什么会有这段片子,为什么想把它拍成广告?你就能这么心平气和地无视这些疑问?”

    “我是个再过两周就要离职的人了。这件事,既然董事长说了让我停手,对我来说就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没兴趣对过去的事刨根问底。”

    我把石崎交给我的8mm录像带放在桌上,然后开始收拾其他的器材。他一直沉默地注视着我。我把带来的相机都背在肩上,在准备离开前,停顿了一秒。这时,我听到石崎低沉的声音打破了长久的沉默,他真诚地说:“谢谢你。”

    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的脸,同样的话,早上他也对我说过。我这么个要离职的人,居然一天两次听到他说谢谢。此时,他的神色又回到了那个儒雅平和的老人,甚至还能读出些许安详。“这段片子是我的耻辱。”我想起他早上还这么说过,可我没想到他所说的耻辱指的是另外一层意思。此刻,他平和的眼神背后,仿佛隐藏着一种近似于绝望的悲凉。

    我沉默地鞠了个躬,离开屋子径直向医务室走去。

    注释:

    故事板是软件显示效果的视觉草图,用于视频创作和广告设计,表达作者的创意。​

    副都心,是一个城市建筑规划学上的概念,就是指现代特大城市为了疏散城市中心区的功能和巨大的人流、物流的压力,在城市其他地区建设的另外的中心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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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6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6
    刺耳的铃声传来,好像不是闹钟。

    我困顿地睁开眼睛,看到了四周灰暗的墙壁。墙上挂着的时钟映入我模糊的视线,早上五点,刚好是我昨天醒来的时间。剧烈的头痛,像摔烂的豆腐一样的脑袋,也和昨天在六本木时没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是,今天叫醒我的不是清晨的冷雨,而是电话铃声。

    床边的分机响个不停,我在尖锐的铃声中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昨天下午的记忆只残存了一点儿影子。我记得自己到了医务室,医生看着我的体温计惊叫:“40.3℃,你烧成这样居然还到处乱跑,赶紧回家休息。”

    我遵照医生的叮嘱,回到办公室,把诊断结果告诉了真田。他已经接到了石崎的电话,不过石崎只是简单地告诉他中止有关的工作,并没有细说原因,他呆呆地坐着,有些失落。大原不在座位,我只好拜托真田转告她,帮我取消上午我头脑一热让她定下来的工作室。真田听了这话,脸色十分难看,估计是想到又要付上一笔多余的费用。不过幸好,他还没极品到对着一个发高烧的病人大发雷霆的地步,很快就让我回家休息了。我记得大概是这个样子。

    回到五反田,我喝了点儿威士忌,借着袭来的困意,睡了一觉。只不过睡眠断断续续的,不一会儿就醒来,再喝点儿威士忌,然后又像烂泥一样睡倒。现在滚落在床边的酒瓶已经空了。我睡得大汗淋漓,全身都湿透了。

    我抓起响个不停的话筒,柿岛的声音从那端传来。

    “干吗呀,”我没好气地问,“你这个点儿打来,什么事啊?”

    “石崎董事长离世了。”

    我条件反射似的坐了起来,一瞬间脑中居然想着,果然,内心并不觉得意外,甚至觉得这样才顺理成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我自己也说不清,是那双安详而悲凉的眼睛告诉我的吧。我握紧了听筒:“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不,应该算今天了。凌晨一点左右,是自杀。”

    “回头再跟你细说吧,”柿岛的声音有一贯的雷厉风行,“七点半要召开紧急董事会会议,九点要向公司全员宣布消息,十一点田所总经理会在公司召开记者会。在记者会之前,我们要尽可能搜集信息,并保证公司上下口径一致。昨天,石崎董事长不是叫了真田部长和你去见他吗,他一直也没告诉董事会找你们为了什么事……”

    “明白了。”我说。

    “我现在在办公室。”

    “好,我三十分钟左右到。”

    我站起身来,感到一阵头晕。看来虽然烧退了些,热度还没完全下去,要不就是喝了太多酒的缘故。不过柿岛比我更惨,虽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得到的消息,但肯定一夜都没睡好。听他刚才电话里的语气,估计已经给很多人打过电话了。我赶紧套上西装,然后把昨天在药店买的体温计揣在了兜里。



    董事会所在的二十层,有隐约的嘈杂声。我昨天打电话的那间会议室门开着,有几位董事已经坐在了里面,正窃窃私语。

    我直接走向柿岛的房间。

    我没敲门,径直推门进去,一直盯着桌上屏幕的柿岛转过脸来,神色疲惫不堪。看到来的是我,他说:“媒体已经开始报道了。”说着,深深叹了口气,“我正看各家的新闻报道呢,公司公关部也不断有媒体的人打探消息,恐怕麻烦不小啊。”

    “是吗,外面已经得到消息了?是从警察那边传出去的吗?”

    他摇摇头:“不知道啊。不过对不住你了,其实我刚才又打了一次电话给你,不过你好像已经出门了。”

    “为什么又给我打?”

    “打给你之后,我又给真田打了电话,听他说你昨天发烧到四十多度。抱歉,我不知道你病着。”

    “没事,我已经不发烧了,你不必担心。”刚才我在出租车里量了下体温,已经退到38℃左右了,估计是出了好多汗的结果。

    “这么说,真田部长也赶来公司了?”

    “对,是我的主意,让所有部长级的都来公司一趟。不光是公关部和财务部,关系到营业的部门估计今天也都得向客户说明情况。不过我后来才想到,其实要问你的事,在电话里就能说清楚了。”

    “没关系。真田部长住在船桥呢,到公司得一个多小时,你先和我说说董事长的事吧。”

    柿岛点点头,极力掩饰着疲惫,用冷静的声音讲述了经过:

    十年前,石崎还是副总经理时,他的夫人就因病去世了。他没有孙子,此后一直和儿子儿媳一共三口人生活。昨晚九点左右,石崎回到了広尾的家里,既不算早,也不太晚。他和平时一样,洗过澡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应该不到十二点就就寝了。

    石崎的长子石崎博光在二条建设公司工作,是位建筑家。昨天,他带了工作回家做,一直干到夜里很晚。他去洗手间时,经过了父亲的房间,看到门缝下面有灯光透出来,不禁有些意外。当时已经是凌晨一点了,平时父亲早就睡熟了。他觉得不对劲儿,敲了敲门,没人应答。他推开门,就看到了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轻轻晃动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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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6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他马上拨了119。救护车赶到时,石崎博久已经气绝身亡了,医生赶紧做了心脏复苏抢救,可他的身体已经没了热度。随后,接到消防署联络的辖区警察也赶到了现场。

    石崎在自己的书桌上留了两封遗书,一封是给长子的,一封是给TAIKEI饮料的总经理的。

    “……董事长是上吊自杀的?”

    柿岛点点头:“用的是电线。听说是把电线系在了天花板顶灯的突起处上吊的。经过急救确认了人已死亡,博光就赶紧联系了有关的人,第一个联系的好像就是田所总经理。总经理打了电话给我,自己先赶去现场了,当时大概凌晨两点半左右,我接到消息也立即赶到了広尾。随后,董事长的遗体接受了司法解剖,可以认定是自杀无疑。”

    “等等,”我打断了他,“为什么要进行司法解剖?”

    柿岛诧异地看着我:“我听说董事长的遗体在东阳医科大学接受了解剖,当时我正在回家的路上。有什么不妥吗?”

    “没错,”我说,“一般人都以为只要非自然死亡都要进行司法解剖,殊不知,像上吊自尽或者是烧死、事故死亡的情况,如果已经确认是自杀或意外,通常只会进行行政解剖。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确保死因没有疑点,并且行政解剖应该由监察医务院负责,而司法解剖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明确死因。在东京,只有几家指定的大学医院才有资格做司法解剖,而且多数司法解剖都是针对他杀,或他杀的可能性较高的案例。”

    “你怎么连这种事都知道?”

    “你忘了我从小在什么环境长大的吗?”

    柿岛看着我,沉默了良久,才缓缓开了口:“不过,董事长最后还是被认定自杀,我刚从警察那里得到的消息。”

    “那看来确实是自杀了。不过我还是不明白怎么会搞到司法解剖的地步,一定有什么蹊跷。”

    “要说蹊跷的话,我也有点儿纳闷,”柿岛说,“董事长家周边,按说该是麻布警署的辖区吧?出了事后也确实是麻布警署的人赶到了现场,我刚才打听遗体的解剖结果,问的正是当时在现场打过招呼的一位刑事课的警官。不过让人费解的是,当时警视厅搜查二课的刑警也出现在了董事长家里,是麻布警署的警官们谈话时我偷听到的。”

    “啊?”我有些疑惑,“搜查二课不是专门负责高智商犯罪和金融犯罪的吗?”

    “听说是。要是让传媒知道了这点,肯定又要大做文章,到时应对起来恐怕就更麻烦了。”

    “喂,你小子知道什么头绪吗?”

    “也不是一无所知。不过,毕竟事情还没弄清楚,眼下我对谁都不会说的,就算是对堀江你也是。这也算是对逝者起码的尊敬。不过无论如何,董事长自杀的原因是一清二楚的,两封遗书里也都写了,这一点毫无疑问。”

    “你知道遗书的内容?”

    他点点头:“是总经理给我看的。董事长亲笔写的,还有签名,写着‘公司的业绩不佳,责任全在我一个人,今后就拜托你了。’”

    “就这么一句?”

    “就这一句。他写给长子的那封,博光也拿给我们看了,也是很简短的一句话,‘给你们添麻烦了,祝你和贵代子幸福。’贵代子是博光的妻子。两封遗书都是董事长的笔迹没错。听博光说,董事长当天回家后的举动也和平时没什么不同。警察最终还是接受了董事长自杀的理由,我们也是听博光说起才知道的,原来董事长一直有轻微的抑郁症,平时也经常到东阳医科大学就诊,就是做司法解剖的那家医院。”

    “是吗?”我低声答应着。

    “话说回来,这么一大早把你也叫到公司来,就是为了问问你昨天的事。本来只找真田就够了,不过有些事似乎他也不知情。昨天下午,你给董事长打电话了?我也是打电话联系西村秘书时听她说的。”

    不愧是柿岛,办事滴水不漏,都已经和西村女士都确认过了。

    “我从头说起吧,”我说,“先从昨天早上开始,当时董事长叫我们去是为了广告的事。”

    “广告?”

    事到如今,遮遮掩掩也没有意义。当时真田也在场,只要真田知道的,他一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我把和真田一起听到的石崎说的话,包括我和石崎关于我人事变动的谈话,以及石崎拍摄的8mm录像,录像的内容,还有石崎要我们把片子做成UNSICK广告的指令,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柿岛。听我说完,柿岛脸上浮现出错愕的表情。估计就算是真田告诉他,他也会是这种反应。我接着往下讲,不过后来的情节都是我编造的。对于下午发生的事,我最开始就没打算向他和盘托出。我第二次去石崎办公室时,我们的谈话内容,谁都不知道。甚至没人知道我又到过董事长办公室。真田自不用说,就连西村女士也被蒙在鼓里,当时石崎特意把她支开了。

    “谢谢你。”石崎的低吟还萦绕在我耳边。他的声音,好像伸手就能触摸得到似的。还有一个巨大的疑团压在我心头,怎么也抹不去。或许,我心里忍不住想,或许,将石崎逼入死亡深渊的,正是我……

    “从董事长办公室出来,我又看了好几遍那段录像,”我编着瞎话,“最后我得出了结论,打了个电话给董事长。我对董事长说,虽然我自己说来有些自吹自擂,不过目前UNSICK的广告评价很好,我觉得实在没必要冒风险换掉它。那段8mm录像确实具备足够的话题性,不过很可能昙花一现,转眼就被人忘在脑后了。从市场营销角度来说,如果考虑到长期的产品形象积累,我认为坚持现在的广告路线,继续播出UNSICK的一系列广告是最好的选择。他似乎也接受了我的观点,叫我立即中止这个项目,后来我就把录像带还给了董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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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放弃了呀,”柿岛说,“原来是这么回事。不过,董事长偶然拍到的片段,还真是精彩绝伦啊。”

    “是啊,精彩绝伦。”我说。

    “说起来我还见过与田亮介呢,没想到他是个这么智勇双全的人。”

    “你认识他?”

    “算不上认识,只是参加一个业界团体主办的活动,听过他的演讲。在演讲结束后的宴会上,我和他换过名片,不过他肯定不记得我了。他当时给我的印象是个文质彬彬的谦谦学者。”

    “是吗?”我说,“对了,我刚才和你说的话,你暂时对谁都不要讲,好吗?”

    “为什么呀?”

    “这段片子是我的耻辱,董事长这么说过。”

    我见柿岛一脸的不解,赶紧对他做了一番解释:作为一个旁观者镇静地拍摄那段录像,本身就是种冷酷的行为。石崎深以自己的所作所为为耻,却还想把片子做成广告,他的心境是怎样变化的。我把昨天早上听到的话,以及我自己的想法,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柿岛。这次我没有说谎。

    “原来如此,”柿岛听我说完点点头,“这种进退维谷的境地,大概每个有良知的摄影师都经历过吧。”

    “所以,请你也叮嘱真田部长,让他一定不要把这件事外传。我希望这件事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对谁都不要说,即使对总经理也是,行吗?就算我个人拜托你的。”

    “当然应该保密,可是对总经理也不能说么?”

    “董事长自己觉得这段录像是他的耻辱,你就当我是武士锄强扶弱的情怀好了,你不是也有不能对我说的事吗,你自己也说了,这是对逝者的尊敬。”

    柿岛沉思了良久,终于答应了我:“好吧,就照你说的办。我暂时不会告诉总经理此事,万一以后情况有变,不得不说,我也会提前和你商量。”

    我放心地长吁了一口气,问他:“董事长办公室现在什么情况?”

    “我正打算等西村到公司了就去看看呢,董事长办公室的钥匙只有西村手里有。我本来只想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和董事长自杀有关的线索,现在看来,还需要确认一下那盘录像带是否还在。”

    “董事长自杀应该和录像带没什么关系吧?”

    “或许无关吧,可我还是放心不下。”这时,西村赶来了。她脸色苍白,走进柿岛的办公室,鞠躬说:“抱歉,我来迟了。”现在听她这么说话,我才注意到她的年龄,原来她还不到四十岁,以前她说话总是像机器一样生硬呆板的语气。

    “实在抱歉,这么一大早把你叫来。”柿岛说。

    “没有,哪里的话,”西村哽咽道,“真想不到,突然发生这种事……”

    柿岛向她简短地介绍了经过,然后说:“我想去董事长办公室看看,能请你开下门吗?”

    西村点点头。

    我和柿岛两个人走进了董事长办公室。茶几和书桌上,空无一物,相机和录像带都没了踪影。

    “看看书桌里有没有。”

    柿岛沉默着,听我的话拉开了抽屉。抽屉没有上锁,不过里面除了文件以外别无他物。柜子里也一样。文件之类的,柿岛过后一定会仔细查阅一番,不过眼下似乎没有这个必要。

    “看来董事长把录像带带回家了。”

    “像是呢,”柿岛点点头,“正好今晚要去守夜,到时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问问董事长的长子博光的。”

    突然,从我们背后传来了说话声:“连堀江君都一大早赶来了呀,真是辛苦你了。”

    是总经理田所。这话怎么听着都不像平时早上会说的问候,我想着,稍微点了点头。

    估计田所也和柿岛一样,从昨晚起就没怎么睡过,不过他看起来却不像柿岛那么疲惫不堪。他体格健壮,身形挺拔,生着一张与柔和的语气极不相称的脸,坚毅中不乏精悍。公司里的人总开玩笑说,往他面前一站,再彪悍的人都显得弱柳扶风了。他年龄应该比石崎还小一岁。

    “我听说总经理您九点才来公司开董事会呢。”他这么早出现,柿岛有些惊讶。

    “是啊,我有点儿事。”

    这时我才发现,田所手中握着一束洁白的水仙。他走到石崎的书桌前,把花轻轻放好,然后双手合十,低头闭目了几秒,转过身来,颇为不好意思地看着我们俩:“我刚才回家的时候,刚好看见这花开在院子里,就摘了几枝拿过来。你们俩怎么也在这儿?”

    “我们正检查屋子呢,虽然有些失礼,可还是担心漏掉什么和董事长自杀有关的线索。”

    听了柿岛的回答,田所点了点头:“如果不放心的话,就先取得了董事长家属的同意再来检查吧。虽说是办公室,毕竟也有私人物品。”

    “是我太轻率了。”柿岛诚恳地说。

    “不怪你,这种时候,难免会手忙脚乱。对了,柿岛君,通知员工的公告我写好了,待会儿发邮件给你,你帮我检查一下是否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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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的。”

    “还有,我想把通知员工和新闻发布会的时间都提前,你觉得怎么样?现在已经有好几个认识的记者打电话问我消息了,我暂时搪塞着他们,说一切等到新闻发布会时再说。”

    “新闻发布会提前的话,恐怕不妙啊。上午正是股市交易的热点时段,要是能等到早市结束,十一点再召开发布会,或许可以最小程度地避免消息对股价的影响。”

    “的确如此,那就照原计划进行,发布会还是十一点。”

    柿岛点点头:“公关部刚交上来新闻稿,我先检查一下,再请您过目。不过一会儿来参加新闻发布会的,除了平时咱们熟悉的那些财经类媒体,还有很多其他媒体的记者,要不要我们先帮您准备一份QA?”

    “不必了,”田所摇摇头,“再怎么准备也没用,反正他们怎么样都会报道董事长自杀的消息,如果他们要追问自杀的理由——当然会追问的,我就只能提到董事长的遗书了。接着他们想必还会把这件事和公司的财报预测扯上关系,这样一来后市的股价难免会受到影响,不过也是无计可施了。本来我想等到五月份正式发布财报结果时再说的,既然事出突然,我只好提前把自己的经营责任,董事长和公司面临的困境,都坦诚地公之于众了。”

    “事关重大,我们唯总经理您马首是瞻。”

    田所低声说:“辛苦你了。”然后离开了办公室。

    柿岛沉默地鞠了个躬,我对他说:“你今天恐怕不好过呀。”

    “是啊,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那我就先回座位了。”

    “喂,堀江。”

    “怎么?”

    “你要是还发烧的话,就回家休息吧。”

    “你关心关心你自己吧,可别过劳死了,万一董事成员里再有人过世,总经理只能切腹谢罪了。”

    柿岛没心情理我,只是微微笑了笑。

    我走出了董事长办公室,逝者留下的屋子又重新恢复了寂静。

    我回到座位,拉开了抽屉,不禁叹了口气。看来我退职之前又有的忙了——原本放在抽屉里的东西不见了——昨天我明明复刻了一盘那段8mm录像的。



    我又走到会议室,透过玻璃向里面望去,大原昨天租了两天的器材还都在桌子上,我昨天分别放给石崎看的胶片录像带和数码相机也都在。昨天发烧烧得昏昏沉沉的,我都干了些什么?我拼命在脑中一件一件地回忆着。

    昨天,我进了会议室没一会儿,就复刻好了那段录像,当时也并非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只不过是出于一个影像工作者的习惯,便随手拿起了桌上的二分之一录像带复制了一盘。然后,我才试着用那两部不同的相机分别拍了段雨景。

    我再次回到会议室,是从董事长办公室出来,又去了医务室之后,当时我把手里的相机都放在了会议室桌上,只拿走了之前复刻的录像带,放到了自己书桌的第二个抽屉里。因为石崎已经说了要中止这个项目,我想赶紧把录像带销毁掉,就当整件事都没有发生过。不过我当时头晕得厉害,只好先去找真田,跟他说了医生的意见,然后就直奔电梯,告假回家了,既没回座位也没再进会议室。

    那盘录像带只可能是被谁拿走了。

    有可能是外人拿走的。我们市场部所在的十四层办公室经常有其他公司的人出入,要是工作时间,就算有谁到我座位边上估计也没人会留意,而晚上,一般都是加班最后走的人把办公室的钥匙送到门卫,不过如果只有一个人在,又碰巧离开了座位的话,晚上想乘虚而入也不是什么难事。

    究竟那盘录像带藏着什么重要的秘密?我实在一无所知。

    我又回忆起昨天的事。我想起了昨天和石崎的对话。我对他说,我没兴趣对过去的事刨根问底。我说的都是实话,教会我这一点的正是石崎。虽然他没这么对我说过,不过在我加入公司时,他的所作所为深深地让我体会到了这一点。

    我加入公司并没有经过背景调查这一步。如果公司调查了我的身份,恐怕我怎么都不会成为这家上市公司的一员。我之前打工又转正的小制作公司自然另当别论,当时的大型企业,无一例外都会对准备录用的员工进行背景调查。只有大惠饮料率先废除了这条不成文的规定,据说正是石崎担任人事部长时的举措。因为他觉得背景调查会助长歧视之风。现在的企业,基本都不会追究员工的背景了,但在当时,大惠饮料可是开了先河的。

    对我而言,我的过去是笼罩在我整个人生上空的一团暗影,那段经历我只对柿岛说过。我曾经是黑帮老大的儿子,我父亲是当时颇有势力的帮派组织的核心人物。我刚中学毕业,就已经以黑帮分子自居了。直到几年之后,我的人生轨迹才得以彻底改变。

    所以,面对石崎最后一个问题,我的答案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二十年前,正是石崎放弃了对我的过去刨根问底,放弃了追究我那段为世人所不齿的成长经历,他宽容的态度一直深深地刻在我的脑中。昨天我的回答,或许是我对他的一种报恩,又或许只是40℃的高烧下,我一时的胡言乱语而已。

    我静静地站了好久,目光移到了窗外。副都心熟悉的风景尽在眼前,只不过今天的天气和昨天大相径庭,晴空万里,艳阳高照。高耸的写字楼反射着耀眼的阳光,构筑成一个光怪陆离的空间。早春的朝阳格外明媚而妖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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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6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回到座位,再次拉开了抽屉。果然,另外那些东西也不见了——与田亮介的名片和石崎画的地图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清楚地记得,在进入会议室之前,这两样东西我亲手放在了这个抽屉里的。

    我打电话到门卫室——昨天市场部加班最晚的人去门卫室还钥匙时应该会留下名字记录的——询问之下,门卫说,“本子上写的是晚上七点五十,大原真理。怎么,有什么不对劲儿吗?”对方问我。“没有”,我模棱两可地回答着,挂断了电话。现在时间是上午七点半,应该马上就要召开紧急董事会会议了。不过一般员工的上班时间还要再晚一些。这个时间往外打电话应该没什么不妥吧。我想着,打开了电脑,继续昨天中断的工作,又开始了人物检索。终于,电脑屏幕上出现了一串住址和电话。我拿起了听筒。

    很快,他本人接了电话:“你好,我是与田。”

    声音的语气和电视里听到的没什么不同,没有我那种一大早被吵醒的不耐烦的情绪。

    “请问是与田亮介老师吗?”

    “对,是我。”

    “您好,我是TAIKEI饮料的堀江,抱歉一大早突然打电话给您,不知您是否已经得知了敝公司董事长的事,特地打来确认一下。”

    “TAIKEI饮料?是……石崎董事长吗?”

    “是的。您认识我们董事长?”

    “名字我倒是知道,不过从来没见过。”

    “你们不认识?”

    “是啊,怎么了?”

    “这样啊,”我说,“我昨天有幸看到了石崎董事长前些日子拍的一段录像,与田老师您确实出现在了画面中啊,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完全不知道您说的是什么意思,什么录像?”

    我把8mm录像带的内容简单对与田说了一遍,不过没有提CG处理和原打算拍成广告的事。

    “嗯?”听筒那段传来了对方的狐疑,“我想这里面肯定有什么误会,或许是您认错人了。我家确实住在西麻布附近,不过我没有晨跑的习惯,也确实没有见过石崎董事长。您打电话来,是要打听录像的事吗?”

    “不是,石崎董事长昨晚去世了,我们是想通知到每个他认识的人。”

    “去世了?这真是……让我说什么好呢……不过,堂堂TAIKEI饮料的董事长去世了,肯定是新闻呀,我刚刚还在看电视台的新闻节目,怎么没见报道呢,早报上似乎也没写啊。”

    “说是昨晚,其实董事长是今天凌晨一点去世的,目前还没召开记者招待会。”

    “这样啊。早报排版也来不及吧?我听说石崎董事长岁数不大呢。”

    “今年六十岁。是自杀的。”

    与田的声音有一瞬间的停滞,然后又重复了几句“这可真是……可真是……劳您费心,特地打来告诉我,实在是不胜感激。不过正如我所说,我和贵公司董事长素未谋面,或许我的话有些不妥,可您贸然打来,我确实有些困惑。”

    “听您这么说,看来是我们这边的人搞错了,误以为您和我们董事长认识呢。实在是失礼了,请您原谅。”

    “您言重了,误会总是在所难免,您别在意。敝人也对石崎董事长的过世深表哀痛。”

    “多谢您,那么,以后有机会再联络。”

    我又郑重地致歉致谢,然后才放下了听筒。

    我的目光又回到了电脑上。与田亮介听到石崎的死讯,最先问的是媒体有没有报道,这一点不禁令人生疑。他既然知道石崎岁数不大,听到死讯后,正常的反应该是询问死因才对,况且他听到石崎是自杀的,竟然都没有一点儿好奇。我看着屏幕上与田的简历,写着他的年龄——三十九岁。他成为意气风发的经济学家,或许可以说是信息化社会的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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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真田的身影出现在了走廊里。他惊慌失措地走到我身边,一屁股坐在我身边的椅子上。椅子发出吱嘎吱嘎的呻吟声,夹杂着他的长吁短叹。真田一改平时颐指气使的嘴脸对我说:“堀江君,真是惊天霹雳呀。”

    和昨天一样,他连早安都没问。说起来柿岛也是,或许今天谁都没心情再问早安了。

    “是啊。”

    他看着我的脸:“你小子可够淡定的啊。”

    “看得出来吗?或许我该痛哭流涕,才显得合时宜些。”

    “行了,你别油嘴滑舌的。你看你,又是这副胡子拉碴的邋遢样,就算你发着高烧,这种时候也该注意下,体面点儿才对。”

    他循循善诱地说道。我深知他说的有理,只好沉默不语。

    “我刚才把昨天的事向柿岛董事汇报了一遍,听说你也和他说过了。不过他叮嘱我录像带的事要保密,究竟是为什么啊?”

    看来柿岛没有把我再次到访董事长办公室的事透露给真田,这一点虽然我没开口,柿岛也会考虑周全的。

    “他也跟我说要保密,估计是怕混淆视听吧,出了这种事,人们少不了会胡乱揣测,谣言四起。”

    “或许吧。”真田像是妥协了,“不过我还是想不通啊。”

    “什么事?”

    “昨天我们一起在二十层时,丝毫看不出董事长有要自杀的迹象啊。”

    “我也有同感。真是难以置信,我听到消息也吃了一惊,”我说着,想起另外一件事来,于是试探地问他,“话说回来,部长,昨天大原复印给您的东西,还在您手上吗?就是与田亮介的名片还有董事长画的地图。”

    “不在了,我都给扔了。”

    “扔了?”

    “不是董事长的指令要我们中止项目吗,我想着反正也没用了,就给扔了。”

    “您还真是雷厉风行啊。”

    他脸色闪过一瞬间的不悦,斜瞟了我一眼,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接着说:“其实我担心的还有一点。你昨天看那段录像带,没发觉什么不对劲儿吗?”

    我沉默着,盯着真田。

    “昨天晚上,我又想起那段录像,才发现的。”

    我屏住呼吸,继续沉默。

    “我不太记得录像带里的公寓是什么构造了,不过现在,哪儿还有小孩子能从阳台上掉下来的公寓啊?难道是施工方偷工减料?还是物业的疏忽没及时修理?我昨晚想了好半天,总觉得是个麻烦。”

    “要说偷工减料的话,也未必没有可能。问题估计出在护栏上,”我说,“正常来说,护栏所用的栏杆应该是横竖向每根都焊接在阳台上的,不过有的施工方图省事,就直接装上一整片横竖搭好的栏杆,看上去没区别,可实际上并不是每根都固定住了。我看录像里,阳台最下面的横栏松动了,连着它的几根竖杆也随着脱开了,所以才形成了空隙。”

    “是吗,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

    “一般来说,阳台的护栏在设计时都会考虑和建筑外墙用的材质搭配,一般都是铁的或铝合金的,要不就是强化玻璃或不锈钢的。看来录像里那家的护栏应该是铁的。其实铁材质极易受腐蚀,经常没过几年就不结实了,是最不适合用作护栏的。不过仍然有不少建筑师偏爱它,因为和其他材质不同,铁材质的稍微喷点儿漆就能自由地呈现不同的色彩。没办法,不管哪个时代,人们总是过分追求外观,常爱用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这么说来,那间公寓应该也有些年头了。不过您可真不简单啊,连护栏的材质这种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真田听了得意扬扬的,心情似乎好了许多:“实不相瞒,几年前我做过公寓物业委员会的理事长,当时,也发生了一起坠楼事故,我还做过深入的调查。也是一个孩子在阳台上玩耍时,撞坏了铁质的护栏,护栏底部的接口那里,因为长期的腐蚀早就脆弱不堪了,小孩稍微一撞,护栏就脱落了。所幸孩子只是从二层掉下来,下面又有草坪,才没有受重伤。”

    “原来如此,”我想了想说,“不过如果那段录像真的拍成广告播出了,恐怕有不少观众看了会质疑公寓的施工质量,也是个麻烦啊。”

    “是啊。我担心的正是这点,”真田总算引出了自己的先见之明,志得意满地点了点头,“尽管这么说对不住董事长,不过那段录像确实不适合拍成广告。说实话,我刚看到那段录像时,实在惊叹于它的冲击力和感染力,觉得它确实是绝佳的广告素材。不过仔细想来,这段片子很容易使公众的焦点集中到公寓的问题上,或者人道的侧面上,反而会冲淡大家对产品本身的印象。可能董事长最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吧。”

    看来真田也有他专业的一面。尽管我对他的为人不敢苟同,不过我并不否认他的专业性。

    “话说回来,你和董事长昨天说的往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实在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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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就当那是一个即将离职的人和老朋友在话别吧,跟公司的业务没有一点儿关系。”他刚要开口再问,我赶紧先发制人,“我还是有点儿发烧,能请假回家吗?”

    “你烧得还很严重吗?”

    “我现在看您的脸都恍恍惚惚的。”

    “好吧,”真田答应着,“那你还是回家休息吧。你手头的工作也没几个了吧?”

    “岂止是没几个啊,昨天的项目一叫停,我已经什么工作都没有了。今天是事出紧急,不得不来公司一趟,本来我也打算一报告完就回家的。我现在是工作一个没有,带薪假期却一抓一大把。”

    真田低声笑了:“那你就好好享受最后的假期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

    我说着站起身来,真田又问:“昨天董事长给你的8mm录像带,你怎么处理的?”

    “我接到董事长的命令说中止项目,就发内部快件,还给董事长了。”

    “这样啊。”

    他没再多问什么,目光茫然地不知看向了哪里。

    我离开办公室,向着JR线新宿站走去。我还是有些头晕,走起路来脚下轻飘飘的。明媚的朝阳温柔地照耀着这座城市,春天真的来了。赶着去上班的人群熙熙攘攘地涌来,我逆着人流的方向,走在洒满阳光的路上,原来离群索居的感觉也没那么糟糕。

    我坐上了山手线,然后在惠比寿换乘了地铁日比谷线,在広尾下了车。眼下这个时节,赏樱还为时尚早,不过那座偷工减料的公寓倒也颇值一观。



    我一边爬着楼梯走出地铁站,一边掏出了手机。尽管那张地图从我的抽屉里消失了,复印件真田也扔掉了,可大体的内容我还记得。我打电话到查号台,询问港区的佐伯贵惠的电话号码,结果被告知对方要求号码保密。最近请查号台办号码保密的人越来越多了。

    我走在通往西麻布的人行道上,没过多久,那座公寓就映入了我的眼帘。我穿过人行横道,来到公寓面前。

    眼前的玫瑰花园是一座八层建筑,比录像里看起来更老旧些,也更显奢华。仿佛曾经是一位令世间无数男子为之倾倒的绝色美女,而今已到了迟暮之年,正安详地小憩在老人院和煦的夕阳里。眼前的建筑,不知为何给我这样的印象。

    我记得石崎昨天说是五楼。我的目光匆匆扫了一遍,符合录像中位置的阳台只有三家,可不论哪个护栏都没有孩子能掉下来那么大的空隙。护栏上描绘着如藤蔓生长般优雅的曲线,材质看起来却极为结实,像是真田所说的铁质的材料,颜色是和谐的绿色。而且每家窗口都挂着厚重的窗帘,丝毫窥探不见室内的情景。

    就算是眼前这么结实的阳台,通过CG处理造出个空隙来也是易如反掌。至于出场人物,甚至只需要一张正面照片就够了。可以说,CG画面的真实性,和素材没有多大关系,只取决于时间和资金。如果石崎给我看的录像从头到尾都是CG合成的,起码需要两三周的时间。那么究竟是谁,要费尽心机不惜血本地制作这么一段录像呢?录像又怎么会到了石崎手上?这段录像的制作究竟隐藏着怎样不可告人的目的?

    昨天我对石崎说过,那盘8mm录像带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当时甚至还打算把复制的录像带销毁。可现在,一切都无法成为过去了。复制的录像带离奇失踪,石崎自杀的原因尚无头绪,他离世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更是久久在我耳边盘旋——谢谢你——他说。

    我走进了公寓入口,门不是自动锁的,入口一侧有个拉着窗帘的小窗口,应该是门卫室,不过估计要到九点才有人。我径直走过去,坐上了电梯。

    终于找到了记忆中的房间号——503室,佐伯贵惠。我看了看表,早上八点四十。这个时间造访虽说稍显唐突,不过也并无太大不妥。我按了按门铃,隐约可以听到屋里响起可视电话的铃声,不过没人接。我等了一分钟左右,又按了一次。接着又重复了几次,都无人回应。看来这个时间,家里是没人的。

    我又下到了一层,敲了敲门卫室的小窗。屋里似乎有人。过了一会儿窗帘拉开了,一个看上去有些年纪的两鬓斑白的男人探过头来,透过眼镜打量了我一番,终于打开了窗户。

    “早安。”对方客气谦和地问候道。这时我才发现,他表情和声调极为相配,是个气度格外优雅的门卫,我这个粗人和他一比当真是望尘莫及。如果换个场合,说他是大企业的职员恐怕谁都会深信不疑。我也问候了他。

    “请问您有何贵干?”他又用极为优雅的口气问道。

    “我想跟您打听点儿事,是关于住在503号房间的佐伯贵惠小姐的。”

    门卫又打量了我一番:“能请您赐张名片吗?”声音一如既往的礼貌、谨慎。

    我老老实实地把名片递给他。门卫拿过优雅的银边眼镜戴上:“是堀江先生啊,在TAIKEI饮料市场部高就。”他看了下名片的内容,然后抬头看向我,像是在问,“然后呢?”

    “听说佐伯小姐,十分漂亮呢。”

    我本想抛个不痛不痒的问题过去,没想到却意外引起了他强烈的反应。他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确实是个美人。不过,有什么关系吗?”

    “听说佐伯小姐好像有个孩子?”

    “是有个孩子,”说着,他又谨慎地补充道,“不过我刚才的问题,堀江先生您似乎还没有赐教呢。”

    “失礼了,”我顿时有一种被五星级酒店经理面试的感觉,“最近,我们公司推出了一种新产品,打算在杂志上投放广告。这次呢,我们不想用专业模特,想找一位年轻漂亮的少妇上镜,最好是有孩子的。佐伯小姐可是我们十分有力的候选人之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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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如此。不过,您似乎并不认识佐伯小姐,怎么会想到她的?”

    眼前这位没准以前也在大企业当过职员。“这可是商业机密。”我礼貌地笑着,极力调整着脸上的肌肉,以使自己看起来和他一样优雅有度,只是不知道收效如何,“我曾经偶然听到过别人对佐伯小姐的赞赏,不过一直没见过她本人,所以今天才冒昧前来拜访,可她似乎外出了。我想,她本人如果得知我们想请她做模特,应该也是十分乐意帮忙的。”

    “这样啊。”

    “所以,这件事佐伯小姐尚不知情。我下次还会再来拜访的,不过想先跟您打听一下,您知道佐伯小姐大概多大年纪吗?”

    “我也不知道她的具体年龄,看起来像是三十五岁上下吧。”

    “那她的孩子多大?”

    “正彦公子降世那年,我刚好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他今年应该三岁了。”门卫带着一如既往的儒雅微笑说道。

    面对他泛滥无度的优雅,我简直气不打一处来,称呼一个三岁的孩子而已,还要特意加上“公子”,还要用“降世”……看来优雅有时也会令人忍不住恼火。

    “太好了,和我们的目标客户群完全吻合,”我说着,看了看小窗口的旁边,那里挂着一块名牌,写着“门卫·松冈实”。我不由得想学学他的语气戏弄戏弄他,“不过话说回来,您的记性可真好。松冈先生您在此高就很久了吗?”

    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别人称他为松冈先生:“是啊,已经八年了。”

    “那佐伯小姐也一直住在这儿吗?”

    “不,佐伯小姐大概五年前才入住这里的。”

    “如此说来,佐伯小姐的先生也是五年前……”

    “……您现在问的已经涉及住户的private了,恕我无可奉告。”

    “好吧,”我说,“佐伯小姐经常像今天这样外出吗?”

    “不,白天的话,佐伯小姐一般都在家的。”

    “您说白天,那么她晚上倒不怎么在家了?”

    “这也事关隐私。”

    门卫还尽力维持着脸上的优雅气度。

    “好吧,那我换个话题。这周边的环境真不赖啊,房子虽然年代久远些,可感觉很舒服很有品位,我都想搬进来住了。这里建成多少年了?”

    “已经十八年了。不过这里空房很少,二手房价也没有眼下其他公寓跌得那么低。”

    区区一个工薪族课长想要住进来简直是痴人说梦,他语气像是要我知难而退。

    “松冈先生您也是这里的业主之一吗?”

    他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不快:“不,我只是在这里工作。”

    “原来如此,”我也学着他的口气,“那不知您手上有没有这里二手房出售的宣传页呢?如果有最新的,我想看看。要是有空房我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他盯着我的脸看了许久,然后低头打开了抽屉,抽出一张传单从窗口递出来给我。已经是三年前的东西了。我故意一个字一个字细细研究着,偷眼瞧到他焦急的神情,心中不禁发笑。有一套四居室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子,售价是一亿八千万日元。我租的房子只有建成时间可以和这间一比,面积小了几倍不说,这间的价格可以买十个我现在租住的公寓了。中介公司也颇有实力,是二条不动产。我抬起头:“冒昧问一句,松冈先生您高就的公司是二条不动产吗?当然,也有房主自己选择中介公司的情况。”

    “不,我在二条物业管理公司工作。”

    门卫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优雅,不过不难看出里面有微妙的变化,现在他的神情更像是努力压制着内心的怒火强作优雅。

    “那么,我只好改日再来拜访佐伯小姐了。不过下次来访前,我想先跟她预约一下,能向您请教一下她家里的电话号码吗?”

    他又沉思了许久,估计正把透露电话号码可能对业主造成的利与弊放在内心的天平上左右衡量着。随后,他像是终于得出了结论似的,看了一眼贴在旁边的联络表,吐字优雅地说出了一串号码。从他嘴里,连简单的数字都能传递出别样的优雅风情。

    我把电话号码记在随身的小本子上,说:“真是给您添麻烦了。”

    “没有,哪里的话。”

    他语气还是一贯的谦和有礼,可不难听出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转身准备离开,可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他说:“对了,这房子最近修缮过吗?”

    “……修缮?”

    “是啊,这房子建成也有些年头了,差不多也该大修了吧,我想打听打听为以后买房做个参考。要是施工修缮的话一定会经过物业的,不知道您听说过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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