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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云雾飞舞

《长安道》盛世大唐的诡异事件(全文完),作者:江湖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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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2-19 13:15:02 | 显示全部楼层
零柒 玉版团扇

此时,早已是城门紧闭,夜鼓响过,金吾卫士不停地在街上巡视。但计婆婆取出金字令牌,一路上畅行无碍。七转八转,来到一座宏伟壮观的府第前,只见两侧石兽巨大,玉石台基高达三级,朱漆大门前,站着不少身材魁梧的金甲卫士。红灯笼上写着“韦府”两个大字。

李煊见这阵势,不禁有些惶恐,轻声问计婆婆:“我们来这里做什么?”计婆婆露出神秘的微笑:“你没听到里面传来酒饭的香气和歌舞丝竹之声吗?让这里的韦国舅请你吃最好的宴席啊。”

但见计婆婆的老脸上嫣然一笑,显得甚是诡异,李煊不禁又心下惴惴起来。

这座府第的主人,正是当朝韦后的胞兄韦温,他前不久刚被韦后在中宗驾前保举,做了太子少保,同中书门下三品。如今皇帝又命韦家子弟分掌左右羽林军。

这皇家羽林军,最为精锐者称为“万骑”,是护卫皇室的禁军。最早是在唐太宗时,选了几百名最为骁勇的猛士,随侍左右,叫作“百骑”。后来人数逐渐增多,到则天女皇时,就称为“千骑”,如今到了中宗一朝,改称“万骑”。

韦温的侄子韦播、外甥高嵩,被任命统领万骑。说来这事还是上官婉儿给韦后出的主意。她见韦后虽然威权极盛,但外强中干,于政略上粗疏糊涂。将来恐怕抵御不住太平公主和李隆基联手的锋芒。于是她趁韦后浓睡方足之时,就悄悄前来进言。

韦后云鬓蓬松,心中还回味着前夜骊山温泉宫的狂欢。自从上官婉儿为韦后进献美貌男宠后,韦后食髓知味,不断派人从民间搜罗掳掠美貌少年。她生性淫毒,这些少年无论是否合意,都一概事后秘密杀掉,扔到御沟中灭口。

这一天,韦后的贴身女侍卫贺娄氏悄悄来禀告,说是锁在养润馆中的那名少年不见了。这贺娄氏是一名人高马大的胡人女子,面色黧黑,力大无比。韦后见她忠实可信,又武艺高强,于是特意把她留在身边,并封为内将军。宫中侍卫皆听她号令。

韦后焦急,正要下懿旨彻查。安乐公主却笑吟吟地进来了,她见只有贺娄氏一人在场,也不避讳,附在韦后耳边,嬉笑着说:“母后,您怎么挑的都是最差劲的次品,是上官婉儿送来的吗?”

贺娄氏忙躬身行礼,说道:“属下办事不力,请皇后恕罪。”心中却想,似这般几天就弄死一个,哪里去找这么多“良材美质”的男子?

韦后料想是女儿作怪,当下笑着说道:“我听上官婉儿讲过一个故事。在晋朝有个傻子皇帝叫晋惠帝,大臣说天下闹饥荒,老百姓纷纷饿死,这傻皇帝说:‘他们吃不上饭,怎么不弄些肉汤喝喝?’女儿你也是,有你的美貌郎君武延秀陪着,自然要笑话我们这些打野食的人了。”

安乐公主得意地说:“说起我家武延秀,确实是男子中万中选一的人物。女儿以前初嫁武崇训,觉得他也相当不错,但后来认识了武延秀,那却又有天上地下的分别了。每次我抱着他啊,身体就好像一块糖糕,要粘在他身上,化在他身上……”

韦后听得心里痒痒的,截断安乐公主的话头道:“你可得着宝了,别说这些没用的,难道你肯让武延秀来陪我?”

安乐公主嫣然一笑,偎在韦后身边说:“这有什么不可以,母亲当年生裹儿,那是多辛苦,就让他陪母后一次,也算女儿尽了孝心。”

韦后怦然心动,她素来也目睹武延秀风姿动人,但不知还有如此高妙的手段。但随即又摇头道:“让延秀来陪侍,毕竟有悖伦常,以后相见时,也未免尴尬。”

贺娄氏脸上露出谄媚之色,趁机进言道:“奴婢的老家是蛮荒未化之地,于男女大防,从不计较。每逢盛夏月圆之时,全寨青壮男女就过‘百合节’。大家喝足了椰子酒,赤身裸体,跳到溪水里相互嬉戏,捉对儿欢爱,尽情取乐,全不管辈分亲疏的。”

韦后听了,羡慕不已,说:“这可比宫中逗人开心的‘泼寒胡’之戏有趣多了。”安乐公主附和道:“就是,那‘泼寒胡’啊,无非就是一群胡人大冷天光了膀子,让我们用冷水泼,看谁能泼着,然后看那些怪模怪样的胡人的狼狈样儿。第一次把我笑得肚子都疼了,但年年都是老样子,我都没兴趣了。不知道为什么父皇还是那样高兴。”

韦后嗔道:“你父皇啊,就是个庸才,玩也玩不出新鲜花样来,这国家大事,要不是因为我帮他料理啊,哼哼……”

贺娄氏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说:“要不,我们在宫中也过次‘百合节’?只不过如今天气寒冷……”安乐公主拍手叫好:“不怕,我们去骊山温泉宫,在莲花汤里嬉戏。贺娄将军,我记得你们蛮人脸上画有花纹,还戴着各种鸟兽面具,不如就这样给母后扮上。到时候你们都是一张大花脸,我那绣花枕头一样的郎君武延秀肯定认不出来是谁。”

韦后心下大悦,口中却矫饰道:“胡闹!胡闹!”安乐公主摇着韦后的手臂说:“我老奶奶则天圣神皇帝,比我们更胡闹得多呢!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快活一时,便宜一时。前天听上官婉儿读了一首诗,原诗我记不得了,反正意思是说出了城门,全是死人的坟墓,这些死人埋在地下,无知无识,郁闷死了。所以,要趁能吃能喝能玩,尽情享受啊。”

贺娄氏赔笑道:“对对,依奴婢看,不如这样,这几天我们再捉几个美貌少年来,加上我和公主驸马,一起陪皇后玩一次‘百合节’。”

韦后含笑不语,但大家心知肚明,都知道她是十分乐意的。

于是,寒霜满地的深秋之际,韦后却有了一次春意荡漾的畅快之游。从骊山回来后,她美美地睡到第二天的下午。此事上官婉儿自然也探到些内情,但她佯作不知,悄悄进言道:“当年废太子李重俊作乱,幸好中宗皇帝亲自向叛军宣谕,我等才能幸免,如今再不可重蹈覆辙,不如建议皇帝将所有羽林禁军,都交给韦家亲族统领。这样皇后您才能高枕无忧啊!”

韦后听了,心中大悦,觉得上官婉儿真是忠心可嘉。忙吩咐侍女将大轸国进贡来的重明枕、神锦衾、碧麦、紫米等宝物送给婉儿,婉儿推辞一番,只得如数收下。出得宫来,婉儿当即写了一个短笺,说明诸韦执掌禁军之事,封于蜡丸之中,派人密送太平公主知晓。当然,她绝对不说是自己出的主意,只说是韦后撺掇中宗安排的。

韦后的胞兄韦温,是个不学无术的大草包。当年唐中宗第一次即位时,还不知道母后武则天的厉害,就先把老丈人韦玄贞从蜀地小吏升为豫州刺史,没过多久,又想升他为侍中,朝中大臣纷纷反对,中宗当时很傲气,发怒道:“我以天下与韦玄贞,何不可!而惜侍中耶!”

结果武则天知道后,当即大怒,立马废了中宗皇位,把韦玄贞连同四个儿子包括韦温也远远地流放到广西钦州。当地有家土豪叫作宁氏兄弟,对他们横加折辱,老头子韦玄贞当场气死,韦温的四个哥哥韦洵、韦浩、韦洞和韦泚抡起刀剑和宁氏族人拼命,结果都被剁成了肉酱,母亲崔夫人也被宁家兄弟扔到江里淹死。韦温懦弱怕死,跪下给宁氏兄弟装孙子,才逃得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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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2-19 13:15:19 | 显示全部楼层
如今中宗又复立为帝,妹妹韦氏成了皇后,朝廷派大将周仁轨领十万大军,将宁氏兄弟寨中的男女老幼全部杀光,鸡犬不留,大大地出了口恶气。宁氏兄弟一直逃到海上,被周仁轨派快船追上斩首。一直给宁氏兄弟当猪倌的韦温,也立马一步登天,成了纡金曳紫的朝中权贵。

中宗颁下诏书,让韦氏兄弟统领禁军,这自然是天大的喜事。韦家叔侄子弟先是一起进宫拜谢了韦后,然后就齐聚韦温的府第,大开酒筵,欢饮达旦,不醉不休。

此时,已近初冬时分,秋风如箭,不断地从门窗中透进来。韦温的外甥高嵩,已喝得醉醺醺的,正举着巨觥欲敬韦温,一阵轻风吹来,将他的帽带拂动,落在酒觥里。韦温的侄子韦播,肥脸小眼,半倚在案几上,嬉笑道:“高嵩兄弟人馋,帽子也馋,哈哈!”

那马脸高嵩,听了这话,也打趣道:“帽子馋?它不算最馋的,我的脖子最馋,那次我去贵府见了嫂子裴夫人,它馋得直流口水呢!”

韦播也不以为忤,讪笑着说:“我那老婆虽有几分姿色,比你家豆卢娘子可差远了,只是豆卢娘子浑身雪白,就左边大腿根有一颗小红痣……”话音未落,高嵩已是脸上青筋暴起,直欲拍案发作。

这豆卢娘子是他最宠爱的一名小妾,平时防闲甚严,不允许她出门半步,她住的屋子周围都洒上香灰,每天高嵩都要亲自查检,就怕她和男人勾三搭四的。可以说连猫儿狗儿也没个雄的,怎么却让韦播这个色狼得了手?

韦播见高嵩真急了眼,忙笑着赔话说:“兄弟你别急,其实你家豆卢娘子我也只是见过一面,一根汗毛也没碰过她。之所以知道这事儿,是我的小妾穗儿告诉我的,她有次酷暑之时去你家,和豆卢娘子唠家常,一起洗浴时见到的。”

高嵩这才释然,笑骂道:“你这家伙,可真下作,差点让我冤枉了我家豆卢小娘。”一直在旁看他们胡闹的韦温,装出尊长的架子来,说道:“我侄韦播啊,你小子脑瓜挺好用的,也放在正事上一点,别整天想的全是吃酒、搞女人。”

韦播连忙点头道:“叔父教训得极是,侄儿一定为咱们韦氏一族出计出力,当然了,大事还是要叔父亲自掌舵,我们几个小辈是不成的。”然后他岔开话题,又借机献媚道,“刚才都是这秋风捣乱,前些天越州刺史派人送来一架紫檀木的屏风,上面刻有十二个仙女,改天我给叔父送来。”

韦温听了,老脸上却显出怫然不悦之色,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你小子以为我府里没一架像样的屏风吗?一般的屏风,老夫还真瞧不上。今天我给你们瞧点新鲜玩意儿。”

说罢一拍手,几十名体态丰腴、身材高大的美女手持银盘走了进来,盘中盛着各色岭南佳果。这些人进罢果子,并不离去,而是团团而立,将正在饮宴的席中人围住,一时间密不透风,只觉得脂香粉气,扑鼻而来。

韦温一捻长须,得意地笑问:“诸位,看我这架肉屏风,比那些金的、玉的强得多吧!播儿,你那屏风上刻的仙女,都是死的,有这样香喷喷、软乎乎吗?”

韦播、高嵩这才意识到,原来韦老头子是让这些家妓围成一圈,做屏风之用,心里暗骂:刚才还人模狗样地教训我们,不要只会喝酒、耍女人,你这老小子,心思也没用在正事上啊!但脸上却挂着笑容,交口称赞这“肉屏风”真是活色生香,销魂荡魄。

韦家一伙人正在酒酣耳热之时,突然一名仆人悄悄地走到韦温身边,将一个花钿锦盒送到他面前。韦温打开后,只见里面是一柄金丝镶边玉版的小团扇。他大吃一惊,忙说:“快将来人请到惠风堂上坐,献茶敬果。”

原来,半年前的一个深夜里,发生了一件让韦温现在想起来都心生寒意的怪事。当时歌舞宴罢,韦温带着七分酒意,正拥着一个扬州歌妓想要入帐寻欢。忽见前面韦府南端的清赏阁,点亮了灯火,而且一明一暗,如此反复三四下。

这清赏阁是韦温商议机密要事和存放重要公文的地方,平时严禁闲杂人等入内,这夜半时分,有谁会去那里?韦温大怒,唤来几个仆人,手持火把,登阁一瞧,四处却无异样,只是高高的红烛不知被什么人点着了,烛光之下,一柄金丝镶边玉版小团扇下压着一张字条,上面写道:

〖钦州负义,欺心瞒天,脚踏母身,足蹴兄首,暗害姊妹,何忍心耶?〗

韦温见了,如五雷轰顶一般,吓得像雨淋的蛤蟆一样发呆,几乎软瘫在地。原来,当年广西蛮酋宁承基欺辱杀戮韦家一族时,韦温滑头,自称要保留韦氏血脉,于是换了身破烂衣服,扮作韦家僮仆。这也罢了,但他看宁氏凶残,大有将韦家无论主仆全部斩尽杀绝之势,就扑倒在宁承基脚下,声称和韦家有深仇大恨,并狠狠地踢了捆成粽子般的母亲崔氏三脚,将老母踢得肋骨折断,口吐鲜血,又将亲兄弟韦洵、韦浩等人的头颅当球一样乱踢一通“泄愤”,以此换得性命,苟活于世。

这还不算,他有一姊一妹,姿色相当不错,于是被宁氏兄弟抢到寨里,逼为妓女,饱受奸辱。而正当周仁轨大军前来,要将两姐妹救出时,韦温怕自己做的那些丑事被姐妹们揭发,于是就先趁乱在她们住的竹楼下,点了一把火,将自己的亲姐妹活活烧死在里面。

韦温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但没想到还是有人知晓,这留纸条的是人是鬼,还是神?韦温一时心乱如麻,彷徨无措,此事如果大白于天下,别说天理国法不容,就是自己的妹妹韦后,也要先剥了他的皮。韦后打小就不喜欢自己这个哥哥,她和二哥韦浩、大姐韦薇关系最好……

韦温当时失魂落魄,心中蓦然想起传说中的“掠剩鬼使”来。故老相传,人的财禄是阴司注定了的,如果享受太过,就会有“掠剩鬼使”来掠夺,难道真是这样吗?想自己积敛的财宝如果化为流水,那可要心疼死了。

后来他悄悄打听,得知也有不少官吏收到过小团扇为标记的秘笺恫吓,据说江湖上有一个极为神秘的组织叫作玉扇门,其中耳目众多,诡异莫测,掌握了很多位高权重之人的隐私和把柄,而且据说其中的首脑人物,直接上达天听,和宫中最有权势的人物来往甚密,好在这些人物也不轻易动用他们手中的杀手锏,只要凡事给他们行些方便,就安然无恙。

如今,他一见这锦盒中的小团扇,吓得浑身全是冷汗,连忙将李煊和计婆婆二人请到惠风堂单独会见。

这惠风堂装饰得极为华贵,李煊一进这惠风堂,就觉得有一股淡淡的香气,似乎很是熟悉,一时间却想不起来。只见一架巨大的云母屏风将宽敞的堂宇隔成内外两个空间,家僮让李煊他们入内,踞坐于红线软毯之上,随即奉上茶点果品。

李煊却皱着眉头,一直思索这里的气味怎么好像似曾相识,突然,他一拍大腿叫道:“我想起来了!”然后转过头问计婆婆,“婆……”李煊刚一出口情知不对,吓得赶紧装作“啵”的一声吐出嘴里的果核,计婆婆精明过人,当然也知道他的心思,这次却并未动怒。

“这里的香气和安邑鬼宅里那间有吊死鬼的堂屋的气味一样。”李煊神情惶恐地附在计婆婆耳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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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2-19 13:15:48 | 显示全部楼层
计婆婆却哂笑道:“真是穷荒僻壤的傻小子,这是用芸草捣烂后粉刷的墙壁,不但室内清香不散,还能驱虫袪邪,夏天连个苍蝇蚊子也不会有的。”

李煊听了,这才明白,记得当时还以为这种香气有毒,不禁尴尬地一笑。但对安邑鬼宅中的种种诡秘事情,还是充满了疑问,他刚想再问计婆婆,却见她一摆手,侧耳做倾听状。只听有浊闷的脚步声传来,换上官服的韦温已走了进来。

计婆婆见韦温脸色铁青,淡然一笑说:“韦大人,我等来此不是想为难于您。只求您两件事。”韦温慌忙施礼:“实在不敢当,但有所命,一定尽力,一定尽力。”

“这两件事很是容易办,一是给我们准备你府上最好的宴席;这第二件事嘛,”计婆婆看了李煊一眼,“等我们吃完后再说。”

韦温听说并非什么难事,先放下一半心,但还是好生奇怪,这两人专程赶来,竟是为了吃一顿饭,不知安的是什么心。当下不敢怠慢,忙命人速速准备。

韦温一扯柱边的红绒绳,门口响起清脆的金铃声,走进来一个珠圆玉润的厨娘。这位女子看样子三十来岁,长得极为富态,圆圆的脸就像一张摊开的大饼,手中拿着一张玉版金笺,向韦温和李煊他们躬身行礼后,朗声说道:“两位贵客,请听我读一下食单。”

韦温却不耐烦地一挥手:“别啰唆了,快去准备,食单上这八十八道菜,统统呈上来,耽误了时辰,你们每人都要吃二十鞭子。”

计婆婆取了朱红色食单,拿给李煊看,上面用烫金字写着:

〖白龙臛、金栗平锤、丹心宝袋、小天酥、仙人脔、清凉臑碎、五生盘、过门香、汤浴绣丸、凤凰胎、箸头春、同心生结脯、缠花云梦肉……〗

后面还有一大片,李煊终于看到了个“肉”字,猜测这些大概是荤菜,又拿过天青色食单,只见上面写着:

〖玉露团、贵妃红、见风消、单笼金乳酥、水晶龙凤糕、御黄长生饭、金橘水团、乳糖槌、拍花糕、十色小丛食、锦丝头羹、百味韵羹、劝酒果子库十番……〗

这些菜名闻所未闻,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李煊看得目瞪口呆,计婆婆却淡然一笑,问道:“怎么没有‘素蒸音声部’这一道菜?”

那厨娘面露难色,说道:“这道菜只有唐宰相家的柳五娘才会做……”韦温一挥手道:“马上备车,去接柳五娘来,我修书一封给唐休璟,他没有不依的道理。”

不一会儿,珍馐佳馔接二连三地呈了上来,李煊在山洞里有一顿没一顿地吃了好多天夹生白米,这时胃口大开,吃得津津有味。边吃边听计婆婆讲解,他才明白,原来“白龙臛”是鳜鱼身上的肉,“金栗平锤”是鱼子儿,“丹心宝袋”是羊肉、丸子、猪心放在一起做的,而“小天酥”是鸡丝和鹿肉丝穿上铁签炙烤而成……

相比之下,李煊最喜欢“清凉臑碎”这道菜,这菜是野狸肉炖明脂,肥而不腻、鲜香爽口。计婆婆不断笑着提醒他,别一道菜吃得太多,要留着肚子好品尝遍这八十八种美食。

李煊大快朵颐,吃了有一个多时辰,只见六名侍女直接抬了一张几案过来,上面有十多个一尺多高的小人儿。明亮的红烛光下,仔细一看,原来是十多个歌女的样子,眉目清晰,姿容婉丽。李煊甚是惊奇,不知道突然抬上来这些类似于玩具的小人儿做什么用处。

只见韦府的婢女们不停地忙碌,不一会儿,共抬进来六张几案,个个上面摆放着千姿百态的歌舞伎人,有的怀抱琵琶,有的口吹横笛,还有的手执鼓槌,作势击鼓,有的似在引吭高歌。李煊大致数了一下,似乎有七十多个,他看得口中啧啧称奇。

计婆婆笑道:“这就是今夜的压轴大菜——素蒸音声部,你来尝尝吧。”李煊听了一惊:“什么!这些小人儿也是菜吗?”

那厨娘含笑劝道:“请贵客品尝。”李煊惊问:“真的能吃吗?”

计婆婆嗔道:“真是傻小子,要是不能吃、不好吃,就显不出做菜人的功夫了,直接弄一堆泥塑的人俑端上来不就得了。快尝尝,现在天气冷,一会儿凉了口感就不好了。”

计婆婆笑着让李煊仔细观看,果然,这些舞姬的衣服绿的是青翠的菜叶,黄的是剪裁好的蛋饼,红的是玫瑰的片片花瓣。这眼睛似乎是嵌了一颗黑色的豆子,但这豆子的形状太像人的眼睛了,连瞳孔的细致部分也是惟妙惟肖,实在让人惊奇。

说罢,计婆婆指着其中一个最为丰满的盘中“姬人”,示意让李煊下手来吃。

李煊见这人偶做得如此精致,又是可爱的女子模样,实在不忍心去吃。计婆婆却不管那一套,当下一筷子把那个最富态的“菜舞姬”夹了过去,“喀”的一声,就咬掉了半个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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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2-19 13:15:56 | 显示全部楼层
李煊想起计婆婆自己夸口开黑店时,常剐了人肉来烧菜,心下不禁悚然。却听厨娘劝道:“这些人偶连头发都是可以吃的,这头发是突厥使者特意进献的龙须菜,也叫发菜,有解毒清热、理肺化痰、调理肠胃之功效……”这厨娘的口齿甚是伶俐,一连串词儿脱口而出,想必是经常介绍她这份得意之作,早已是倒背如流。

李煊见她一直诚心诚意地劝,于是也拿起一个人偶学着计婆婆那样一口咬掉脑袋,只觉甘甜满口,又兼有果仁的酥脆和清酒的香醇。

计婆婆笑问:“知道这小美人的头是什么做的吗?”李煊咽下口中的食物,摇头说:“不知道,是什么珍稀瓜果?”

计婆婆假意嗔道:“呵,你才来中原几天,就忘了本了,这是你们那儿的东西啊!”李煊一惊,有点摸不着头脑,想了一下,说:“难道是高昌附近出产的白玉瓜吗?但是没有这样的甜香啊!”

厨娘笑道:“的确是西域的白玉瓜所雕,但我们事先在梨汁、甘蔗汁和清酒中浸过,上面又嵌有果仁,滋味当然有所不同了。”

李煊一来吃得饱了,二来还真不忍心吃这些可爱的小人偶,吃了两个后,就摇手推辞,计婆婆也不再劝,就命人撤去了。

宴席已罢,韦温又派人奉上顾渚紫笋茶,计婆婆朗声说道:“我们已是酒足饭饱,这第一件事你办得不错。第二件事,也是很容易的,你写个条子,让我们这位小兄弟到万骑营中当一名金吾侍卫。”

计婆婆此语一出,李煊心中一惊,他只想着寻找雪山白驼的下落,然后就找个从西域来的商队,随他们一起回去,他可不想做什么御前侍卫。他正要发话,却见计婆婆对他连使眼色,刚到嘴边的话只好又咽了下去。

韦温甚是诧异,心想对方不知安的是什么阴谋,但既有把柄在人家手中,也不得不照办,好在并非是什么太为难的事情。

计婆婆命韦温安排了一间清静的屋子,给李煊暂住,自己就要匆匆离去。李煊面露难色,对她说:“我可不想做什么金吾侍卫,我想回西域去。”

计婆婆转头微微一笑:“你还记得求过我们小主人什么事吗?”

李煊一怔,说:“就是让我回西域啊!哦,对了,还有让尔朱陀活过来,不过,这真能办到吗?”

计婆婆神秘地说:“是的,能办到。你仔细在羽林禁军中慢慢找,就能找到尔朱陀。”

“什么?”李煊兴奋地说,“他没有死吗?这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我啊。”

计婆婆放下轿子的帘幕,挥手说:“现在不是对你说的时候,不过,我们玉扇门把你当自己人,骗谁也不骗你,害谁也不害你,你就放心好了,过段时间,有人会来指点你的。”

李煊老老实实地躲进给他安排的静室中,虽然屋子里陈设清雅,罗幕低垂,但李煊的心还是依旧同身处石窟中一样忐忑不安,因为这一桩桩事,实在是太奇怪了。

临入睡前,李煊突然又想起,这计婆婆心思好细,她知道如果先说了让我做侍卫的事情,我必然心事重重,那一顿饭就吃不快活,因此暂且不言,留到后来才说。想到此处,李煊的心〖TXT小说下载:www.wrshu.com〗中又隐隐有些恐惧。但随即劝慰自己,如果她们真想要取他的性命,在石窟中早就可以像捻死只蚂蚁一样把他弄死,何必如此大费周折。

先不管了,美美地睡一觉再说。他刚和衣倒下,突然一件硬硬的东西硌痛了他的左肋,摸出来一看,原来是那块晶莹碧蓝的玉珮,这是那个叫贺兰晶的女子给他的。素来玉珮多是洁白的,这蓝色的还真少见,李煊又想起,既然她的名字叫“兰晶”,那她一定是很珍爱这块罕见的蓝色美玉了,那她为什么要送给我呢?

一霎时,李煊的脑海中,全是贺兰晶那婀娜的身影和甜美的笑声,让他心神激荡,无法成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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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2-20 08:07:58 | 显示全部楼层
零捌 大唐西市

三天后的正午,红日朗照,虽然初冬的天气有些清冷,但三百声开市鼓响后,长安西市照样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这长安城有东、西两市,东市靠近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等皇族内苑,所售之物,自然大半是名贵珍奇之物,所以顾客以达官贵人、名门望族居多。而西市多出售肉、炭、米、布等日常杂物,加上有不少胡商贩卖些珠宝、骏马、香料、丹药等物,所以鱼龙混杂,更为热闹。

此时的李煊,正驾了一辆马车,缓缓地行进在大唐西市的巷道中。

原来,韦温答应了计婆婆之后,左思右想,总是觉得不大放心。他暗想,老婆子让这小子当羽林万骑,到底有何居心?难道是在我们身边安插眼线?对,十有八九是这打算。

韦温想到此处,就起了一个毒念,他唤来外甥高嵩,想吩咐他设个圈套,弄死李煊,然后说是失足落水,或者说是惊马踏杀,反正找个借口得了。

然而,当高嵩走进来时,韦温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心想,弄死了玉扇门的人,那计婆婆岂有不报复之理?自己的老命可就悬了。于是,他贼眼一转,又想了个法子。

韦温也不敢以实情相告,编了个假话含糊地说李煊是故人之子,要高嵩好好照应,又说李煊性情懒散,不宜多留在军中,不如任他为仓曹,负责采购军中粮米草料等杂物。

韦温心想,这仓曹颇有油水,也算是十分照顾玉扇门的面子了。而且,这差使经常在外面跑来跑去地采购东西,军中机密大事一概不闻,岂不是两全其美!想到此处,韦温捻着胡须,心下暗夸自己,很是得意。

李煊本来就无心在军营中效力,也不计较什么,听高嵩如此差遣,心下也挺高兴的,借此机会,正好在长安西市逛逛。他走着走着,又寻到当初头一天来长安时落脚的地方,只是找来找去,却怎么也找不到那间竹屋客栈了。

一打听,一个卖年糕的长须老者说,那间客栈的老板不久前失踪了,新接手的是一位新罗客商。他把原来的竹屋全拆了,建成了一间青瓦白墙的货栈,专售金楠纸扇、棕玉绸扇等物。

这次来西市,李煊是奉高嵩之命采购军中衣甲,羽林禁军一向衣袍华贵,如今要赶制冬衣,需上好的麻绢五百匹。其实只要派一个兵卒招呼一声,布店货商肯定会狗颠屁股一般地送来,犯不着让禁军仓曹亲自前去。

高嵩虽不知李煊来头,但既然韦温十分罕见地郑重举荐,想必关系大非寻常,于是特意让李煊支取六枚重达五十两的大银锭,也不加派其他人手,就让他自己驾车来进货,其意不言而明,当然是有意想让他从中捞些油水。但这一番心思,恐怕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了,李煊本性朴实,哪里理会这些。

李煊满心里在琢磨,计婆婆说老仆尔朱陀没有死,是真的吗?他忽然想起,石窟里明崇俨所讲的诈死经历,不觉心头一热,难道尔朱陀也是诈死瞒名?他到底想逃避什么呢?

李煊正细细回想那个夜晚的情景,突然间马车似乎碰倒了什么东西。他一惊,只见一大筐红枣撒在了地上,推车子的是一个白衫老者,正在连声叫苦。

李煊赶忙致歉,又帮这老头儿拾起满地的大枣。老头随口问道:“小军爷这是要买什么货物?”李煊心无城府,于是据实相告。老头儿把手一指:“此处前行五百步,有一家翩然布匹店,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现在天已不早,一会儿三百声锣响后,就要收市了,小军爷莫要四处乱逛,赶快去吧。”

李煊道完谢,猛一抬眼,发现前面酒楼上一个俏丽的身影一闪而过,依稀就是那个小仙女贺兰晶的模样。李煊心中一颤,忍不住就要追上去,但转念又想,她怎么会在此处呢,大概是自己看错了吧,于是按老头所指朝前行去。

这一路甚是拥挤,前面路中间,还有一群人围着看两只雄鸡相斗。这两只大公鸡脚爪上都套了十分锋利的金钜,斗得已是羽毛狼藉,鲜血四溅。这些人看得目眩神迷,还不住地喝彩助威。更有人取出大串的铜钱,押下赌注。一个高瘦汉子,见了李煊,也招呼他,要他来下注赌赛,李煊对此毫无兴趣,摇手推辞了。

来到翩然布匹店前,李煊见这家店面并不大,里外倒是粉饰一新。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胖子走了出来,满面春风地招呼李煊,并奉上果脯、松仁等小吃。得知李煊一下子要麻绢五百匹,这胖子眉头略略一皱,说道:“客官一下子要这么多,我可要到货仓去取了,请稍等片刻,我这就取来。”

李煊为人热忱耿直,于是说:“既然如此,我这里有车,就同你一起过去取吧。”

那中年胖子脸上露出一丝尴尬:“实不相瞒,本店并无这许多存货,我这是一家家布店搜货去,将他们的存货买进来再卖给你。这是西市上的商家通行的法子,谁也不敢囤太多的货不是。”

这人见李煊脸上略有迷茫和踌躇之色,又贴过来悄悄地说:“你是给官家办事,也要赚些跑腿钱不是,五百匹绢我一定给你足量,也是上好的货色。但价钱嘛,略贵上一点点。不过,我可以给你留出三十两茶点钱。”

李煊摇头道:“这事不行,我怎么能中饱私囊,只要尽快办好货物,也就是了。”中年胖子眼珠一转,说道:“反正我给你剩下三十两银子,你回去充还公帑也罢,自己用也罢,我就不管了,天色不早,我先给你办货去。”

中年胖子向内室唤道:“阿母,您出来照应一下这位客官和店面。”只见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太太应声而出,脚步甚是健朗。然后胖子脸上露出一丝歉意,说道:“我店里只存了三百多铜钱,要进货恐怕不够,客官先将三百两银子给我,我好去办货,你在这里饮几盏茶,不消半炷香工夫,我就办齐备了。”

李煊点头答应,那老太太陪他坐下,也不说话。李煊更是无心和她闲聊,只是默想今后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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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2-20 08:08:14 | 显示全部楼层
然而,等来等去,三百声收市的铜锣都响了,还不见那个中年胖子回来。李煊有点着急了,问那个老太太,老太太也茫然不知。

冬日白昼很短,渐渐已是红日将落,李煊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再三诘问老太太,老太太也害怕起来,和李煊说了实情。李煊一听,当真是“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水”,情知是被人骗了。

原来,这个老太太根本不是那个中年胖子的母亲。据老太太说,她本是一个在华阴县里沿街乞讨的穷婆子,丈夫早早去世,自己并无儿女,加上容貌粗陋,又不识字。原来还能帮人做点粗活度日,如今年老力衰,于是沦落到街头行乞。

哪知一个月前,这个中年胖子见到她,口称是她的族侄,并将她接回家,洗浴更衣,又饱餐一顿。老婆子虽然听他谈论起家事来,完全不对卯榫,但好容易有人使之衣食无忧,哪里敢否认!过了几天,中年胖子又坚持让老婆子收其为义子,二人母子相称,老婆子欢喜过望,以为是菩萨显灵,神佛保佑,当然是满口答应。

李煊虽然朴实,但并不愚蠢,听到此处,已经完全明了,原来这人早就是处心积虑,安排下这样的圈套等人上钩。一旦有巨额的钱财到手,他就立刻金蝉脱壳,逃之夭夭了。因为留下店面里的“老母”为质,客商必然不疑,哪里知道竟有这样一手?

老婆子此时心里也全然明了,于是瘫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李煊无可奈何,只好倒反过来劝慰了她几句。

此时晚风飒飒,冰轮般的冷月从天空升起,街鼓早已响过,长安城的大门想必早已紧闭。李煊呆坐在几案前,思绪随着油灯的火焰不停地跳跃:

自己采购军需物品,一去不归,军中想必认为自己是携款远逃了吧。如果如实回去禀告,想必也会遭到重罚。为什么自己来到长安,偏偏就遇到这一连串怪异的事情?那计婆婆和贺兰晶想来也不会真是什么好人,我还是趁万骑兵将们没来捉我之前,悄悄逃了吧!对!抓紧逃回西域,还过白天放牧打猎、晚上喝酒唱歌的自在生活去。

想到此处,李煊主意已定,突然他心中一惊,暗暗叫苦道:“不好,我日落不归,想必军中早已派出缉拿我的甲兵来了。”李煊迈步出门,悄悄绕过巡街卫士,走到朱雀大街边,正想趁机溜走,只见黑夜中,一大队人马疾驰而来,细看那灯笼上的标记,写着斗大的“韦”字。

李煊更是心中惊惧,认为是韦播亲自来拿他,他赶忙缩到一棵大槐树后。过了一会儿,只听人声渐渐远去,才又蹑手蹑脚地往前走。他不敢再走大路,转弯抹角地寻小巷前行。

突然前面又是一大队人马过来,隔着数十丈远,觉得香风拂面,一辆四面装饰着明黄色流苏、擎着九花蟠龙宝盖的香车迎面驶来,有人远远呐喊:“什么人?”李煊大惊,眼见左边是个古庙,前面小池塘边有一棵大柏树,有个树洞十分宽大,忙一转身躲在树洞里。

一进树洞,他差点惊呼出来,原来树洞里早有一人,她高梳云髻,穿着枣红色锦缎蝴蝶纹百裥褶裙,是个美貌女子。

李煊并不知道,其实这一天,羽林万骑中闹得天翻地覆,根本无人来理会他的事情。这些人也根本不是为他而来的。

原来,万骑中的将士一个个不是身经百战,就是弓马娴熟,武艺精通。他们见韦播和高嵩两人见识平庸,武艺低微,连五石硬弓都拉不动,都很是鄙夷。

一日,韦播见左营统领葛福顺有一匹膘肥体壮的枣红色宝马,贪念顿起,就开口索要。哪知此马甚为顽劣,又极通人性。韦播一骑,这匹宝马就觉察出变换了主人,于是上蹿下跳,蹶蹄狂奔。

韦播草包一个,如何驾驭得了,当即就从马上倒撞下来,跌得鼻青脸肿,惹得众将哂笑不止。韦播不自认骑术不精,反倒猜测怪罪葛福顺有意将他戏耍,就此恼恨在心。

这天,韦播借口葛福顺所部军容不整,就大声训斥起来。葛福顺是血性汉子,一时怒起,当即反唇相讥,韦播就下令让自己的亲兵把葛福顺绑到柱子上当众鞭打。打到几十鞭后,只见葛福顺怒目圆睁,突然奋力一挣,捆绑住他的麻绳竟被齐齐挣断。他像受伤的猛兽一般,抡拳踢脚,早打翻了数名韦播手下的亲兵。

韦播一时惊得目瞪口呆,左营将士们也袖手旁观,伫立不动。混乱中,葛福顺抢过一把陌刀,浑身血痕斑驳,突然跨上一匹快马,冲出了军营,纵马自行飞驰而去。

韦播大呼:“反了,反了!赶快给我拿回来!”高嵩却劝住他,对禁军喝道:“葛福顺不听号令,犯上谋逆,大家都是亲眼所见,你们左营军兵,不可和他一起作乱,如有率先擒回葛福顺者,赏银千两。”

然而,左营军兵个个仍旧木然不动,原来这羽林军极重义气,葛福顺在营中,威信极高,谁肯先出头,落此不义之名?况且万骑将士,个个都是名门高第的子侄,本不怎么稀罕钱财,听高嵩用赏银千两作饵,更是不齿。

韦、高二人见此情景,生怕激起兵变,口称要面圣陈词,飞马去禀报其叔韦温,然后相约入宫向韦后告状。

葛福顺纵马直奔城外,只见山寒水浅,黄叶飘零,跑了有四十多里,到了一个山坡前。他驻马长叹一声,倍感凄凉。逃出军营时,他依旧赤裸着胸膛,刚才一路发狂般地急奔,尚不觉得什么,现下但觉秋风凄冷,透体生寒,不胜瑟瑟。

眼见红日将落,正惆怅间,突然后面一骑人马追了过来。只见来人衣甲鲜明,身手矫健,这十数骑到了葛福顺面前,戛然驻足,分列两厢,中间一位贵公子轻裘缓带,金鞍玉勒,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

他亲手捧起一袭蜀锦长袍,披在了葛福顺的身上,葛福顺微微一怔,觉得他有些面熟,问道:“阁下好似曾经照过面,是哪一位?”

这人微微一笑:“前一段时间,我们在东校场打过马球。记起来没有?在下临淄王李隆基。”

李隆基属下的从人一阵忙碌,转眼就用锦帐在这山野中搭成了一间小屋般的帷幄,并搬上美酒牛脯,请葛福顺举杯痛饮。李隆基见葛福顺心情逐渐平静,眉头却渐渐紧皱起来,于是趁机说道:“葛将军,如今你一时冲动,逃出羽林万骑大营,今后如何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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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2-20 08:08:36 | 显示全部楼层
此言一出,葛福顺须髯颤动,黯然说道:“我是有家难奔,有国难投。老葛我打算就此远走天涯,四处混迹江湖,即使落草为寇,也不想在此处受气。”

李隆基沉吟道:“可是,葛将军,据我所知,你的妻子刚诞下一个麟儿,还没有过周岁。你一走了之,这母子俩怎么办,那姓韦的要是下毒手报复,又如何是好?”

葛福顺脑门上青筋暴动,先是攥紧了拳头,然后又突然垂下头来,叹道:“如果我不远走,姓韦的也不会饶过我,说不定现在他就在密告韦皇后,给我安上策动禁军哗变的罪名。就算当今皇帝仁厚,不把我送到东市砍头,我也会给他们整死在黑狱之中。”

李隆基叹道:“唉,当年黑齿常之和程务挺将军威震边陲,何等神勇,但就是因为谗言陷害,都白白屈死了!”

葛福顺怒发欲狂,挥动手中的长刀:“我这就潜回军营,先取了韦播和高嵩的狗头,就算老子没了命,也不能便宜了这两个畜生。”

李隆基望着长安城的方向,缓缓地说道:“据我所知,韦播约同韦温,正匆忙前去进宫面见韦后,并安排了右营骁骑卫士满城戒备,悬赏捉拿你葛将军,这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如果你不辞而别,更是坐实了畏罪潜逃的罪名。为今之计……”

李隆基沉吟不语,似在细细思索,葛福顺急得手足无措,在帐中踱来踱去。看着葛福顺心急的样子,李隆基心中暗笑,其实他早已安排好了一切。

安福宫内,唐中宗正和宫女们开“夜市”玩闹,只见华灯高悬,照如白昼,宫女、宦官们扮作街市上的贩夫走卒,穿梭来往,彼此高声讲价,喧闹无比。

唐中宗也是一身短衣小帽,嬉皮笑脸地和一个假装当垆卖酒的宫女调笑,他手里拿了一串大粒明珠,前来问价,宫女道:“一盏酒收三颗珍珠。”唐中宗假意还价,并动手动脚地乱捏乱摸,宫女也假意嗔怪躲闪,两人吵了半天,结果和宫女讲定一盏酒收一颗珍珠。

正胡闹中,忽然有宦官传报,说太平公主有急事求见,中宗被搅了兴致,不免大为不悦。但他知道太平公主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若非有很重要的事情,决计不会此时进宫。于是他匆忙换了冠冕,在神龙殿召见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神色郑重,对中宗说:“统领万骑的将领,可是叫作韦播的?”中宗含糊答应。“他私自和突厥默啜的密使来往,有人证和书信在此。”说着向旁边跪着的一名汉子指了一下,“这是万骑左营统帅葛福顺,正是他窥得了秘密,结果韦温就想借机处死他,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因无法进宫面圣,才拦住我的车驾,禀告此事。”

葛福顺一直伏在地上,听中宗说了句“呈上书信来”,这才心怀惴惴地将秘信双手托过头顶,当即就有小宦官取了拿给中宗看。

这一切都是李隆基的计策。他告诉葛福顺,为今之计,只有先下手为强,抢先进宫面圣陈说韦播有不臣之举,才能摆脱危机。李隆基早已吩咐高手依照韦播的字迹写下一封暗自和突厥首领默啜勾结的书信,让葛福顺持此入宫。因天色已晚,葛福顺一介禁军兵将,身份低微,不可能当晚就面见中宗,所以李隆基又请太平公主协助,这才得以直接闯宫“告密”。

中宗自然辨不出是否真是韦播笔迹,但谋反大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正要传旨将韦播革职拿问之时,只听宦官高呼“皇后驾到”。中宗眉头一皱,神色更为难看。

只见韦后气冲冲地带着韦播走了进来。韦播一瞥眼,看到葛福顺也在殿中,不禁大吃一惊,怒道:“你这贼子,怎么混进宫来的?”

葛福顺早得到李隆基的指点,此时朗声说道:“皇上圣明,韦播为掩饰罪行,肯定是前来捏造种种是非诬陷小人,还望皇上明鉴。”

中宗转头问韦播:“皇后带你来,所为何事?真如葛福顺所言吗?”韦播一时语塞,不知怎么说才好。支吾半天,还是嗫嚅着说了葛福顺不听将令,擅自逃营而去等罪状。

中宗冷冷地一笑,抛下那封书信,让韦播自己看。韦播一看,吓得魂飞魄散,焦急之下,更是语无伦次。

却说韦播借机鞭打葛福顺,只是为了恐吓全军,借此立威。本来就是些“鸡蛋里挑骨头”的借口,他万万没想到葛福顺竟然也能进来皇宫面圣,更没想到还拿了一封模仿得几乎天衣无缝的假书信来反咬一口,这葛福顺是个粗莽军汉,怎么会有这样谨细的心思?要怎样才能向皇帝辩清绝非自己所写呢?

韦播脑子里乱作一团,说话更是结结巴巴,显得十分理屈词穷的样子。韦后大怒,恨不得当众搧他几个耳光,她强压怒火,向中宗大声嚷道:“朝中有不少人,对我们韦家一族很是忌恨,这封信定是伪造,也不必看了,我来担保我侄韦播绝无反心。”

说罢,韦后竟拿起那封书信,三两把撕得粉碎,然后一扬手,纸片如蝴蝶般在夜风中片片飞舞。然后,她恶狠狠地盯着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神色不变,只是冷笑了两声,转眼盯着唐中宗李显。她心中想道:韦后跋扈到这样的程度,竟敢当众毁灭证据,真是可气!但好在这证物其实是侄儿李隆基假造的,细究起来,倒也麻烦。这蠢婆娘一怒毁去,正好显得韦家理亏。

中宗神色甚是尴尬,他沉吟半晌,说道:“此事必是误会,肯定是有人伪造书信,诬陷韦氏宗族,韦家贵为皇族,荣宠非常,岂有和外敌勾结造反之心?但葛将军也是一派忠心,信也不是他假造的,这纯属一场误会。”

太平公主知道中宗懦弱,想要他下旨处置韦家族人,是做不到的。于是趁机说道:“虽然如此,葛福顺和韦播两人就此生下嫌隙,今后恐怕多有不便之处。”

中宗吩咐道:“那就让羽林万骑分为四个营,左营由葛福顺调动,右营归韦播指挥,前营受高嵩统领,后营听常元楷号令。”

这常元楷,正是重阳节时给太平公主送菊花的那人,太平公主听得将她的亲信也提了一人统领万骑,心下略为满意。然而,韦后却十分恼火,当着众人的面,也不便发作,她气冲冲地先行离去,脚下的高屐踏得香檀地板咔咔直响,回廊远处,传来韦后的一句冷语:“哼!成何体统,真是个‘和事天子’!”

中宗听了,脸上微微一红,挥手让众人离去。小宦官过来问道:“启禀皇上,今晚还射风流箭吗?”

这“风流箭”是一种纸杆卷的箭,箭头裹以软软的皮囊,射在身上,不但无性命之忧,连疼也不疼。中宗专门用这箭射“街上”假扮摊贩的宫女,如正好射中酥胸,当夜就让她来侍寝,所以宫中有“风流箭,中得人人愿”之说,但此时经这事一闹,中宗有些疲乏,挥手道:“罢了!不射了!”

这小宦官很是伶俐,赔笑道:“不如皇上去看赌坊里的宫女们赌钱吧,今晚谁赢得头筹,就让谁侍寝。”中宗一听,兴致又起,连声道:“好!好!这就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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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2-20 08:08:52 | 显示全部楼层
零玖 平康坊巷

李煊藏身树洞之中,却见里面早有一个美貌女子,两人虽然都是惊异非常,但均不敢出声。这树洞本就不大,又不可露出衣角引得别人发现,只好紧紧相拥。那女子似是害羞,转身背对李煊。李煊紧贴着她,黑暗中,脸也是热得发烫。

过了好一会儿,只听人马响声渐渐远去,李煊正要发问,只听树梢一阵轻响,一个人从半空中跳下来。只见这人鼻孔朝上,头发半秃,稀疏干黄,活像一只母猿,正是四大丑女中的金嫫母。

金嫫母向树洞里轻声呼唤:“程雯。”那女子尚未应声,金嫫母突然看到有一个男人伏在她身上,以为是有人对程雯大施轻薄。她自小就受师父教诲,最恨男人欺负女人的行为,不免心中大怒。她十指如钩,左手一把揪住李煊的后领,将他扯了出来,右手举在半空,就想当胸来上一记重拳。

李煊见势不好,急呼道:“是我,莫动手!”借着月光,金嫫母也看清了李煊的脸庞,她奇道:“咦,怎么是你?”与此同时,李煊也惊呼道:“怎么你也来到此地?”

正在此时,几名巡街卫士远远看见这边有人,厉声喝道:“什么人敢犯夜禁?站住别动!”要知道,犯了夜禁,轻则罚钱挨鞭子,重则拘至监牢里关上一夜。这几人,都是各有心病在身的,哪里肯停下来让卫士捉拿,金嫫母从树洞里抱出程雯,和李煊拔腿飞奔,逃进了古庙里。

这座古庙年久失修,主殿已坍掉了一个角儿,里面有十几尊木胎神像,东倒西歪地倾卧在地上。主神塑像早已不见,却有一具巨大的石棺横陈在中间,透着十分诡异的气息。

李煊似乎看见一个黑影一闪而过,飘到后面的小院中去了,这人的背影隐约有些熟悉,是计婆婆?不像,似乎是个男子的背影,却一时间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

那些兵士,只是按例巡街,见这几人跑得不见踪影,也就无心细查。李煊他们躲在石棺之后,互相间悄悄问起这段时间的去向。

原来,在五兵神窟之中,金嫫母也是眼前先出现了很多金黄色的花瓣,后来就身体一软,昏了过去。当她醒来后,发现自己居然就和三个师妹躺在原来她们一起住的山间草庐里,这一切就像是做了一场大梦。

金嫫母轻推三个师妹,银无盐、铜东施和铁孟光也都渐渐地醒来。几个人从头到尾一说,都是惊异非常。过了两日,金嫫母惦记着李煊,又到石窟封口处默默端详,正在犹豫要不要想办法揭开封石再犯险探寻,忽然听得人声喧闹,妖僧慧范领着一群天竺胡僧也来到这里。

这慧范将李煊等人封在石窟中回去复命,太平公主却冷冷地说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办了这么多年的事情,怎么这次如此不力?快去将那人的首级斩下呈上。要不是你忠心跟随我多年,我都要怀疑你是故意放走了他。”

慧范一听,不免冷汗淋淋,虽然之前他早就向公主汇报过有人要策动自己作乱,并且在密札中向太平公主坦白了:毗沙门的人之所以和他联系,正是因为自己的父亲也是毗沙门旧将的后代。但那都是老黄历了,他绝无此心。

然而,如今太平公主说出这番话来,似乎还是对他深有疑忌,慧范当下很是心惊,所以他多纠集了一些人手重来此地,倒不是为了厮杀,只是为了尽快移开洞口巨石。他满以为李煊等人就算不死,也会饿得气息奄奄。

哪想慧范来到此处,一眼就瞥见了金嫫母,不禁大吃一惊,其心中的惊异绝不在金嫫母之下。他心中暗暗叫苦道:这个女丑八怪既然能脱困,那李煊想必也跑掉了,这可如何是好?

慧范手下的这一群天竺胡僧,自号“十八罗汉”,见金嫫母虽然丑怪,但毕竟是个女子,当下就围上来想将她捉住,哪知金嫫母身手矫捷异常,突然抽出贴身的短刀,一下子斩断了一名张牙舞爪冲上来要抓她的胡僧的手腕,那胡僧痛得哇哇怪叫,一下子成了“断手罗汉”。其他“罗汉”们,再不敢大意,纷纷抡起熟铁禅杖,向金嫫母打去。

敌人一多,金嫫母毕竟难以抵挡。好在山林中大树极多,她见形势不好,且战且退,来到大树旁边,从怀中取出一副金丝手套带上,用力一纵,就跃上了树干。这手套前面的十个指尖处,是用精钢打就的指套,这样金嫫母犹如生了一双利爪,活似狸猫一般飞速攀上了大树。

天竺胡僧正要伐倒此树,却见金嫫母借着树枝的弹力,轻轻一跃,又跳到相邻的一棵树上。气得这群胡僧口中“嗷嗷”喝骂。

慧范见大家都没有弓弩,一时奈何不了金嫫母,又惦记着李煊的下落,就喝令大伙住手,带着一群胡僧径直远去了。原来慧范见金嫫母居然在此守候,以为是有意安排,想必李煊还没逃多远。如果和她缠斗下去,不免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于是匆忙撤去,令众僧分头在方圆十里之内的山中要道上四处把守,严密搜寻。

不觉天色昏暗,慧范等搜寻了半日,并无结果,只好悻悻离去。慧范想,如果这样空手而归,定会让太平公主大起疑心,要是公主说他是有意放纵李煊逃走,这可如何是好?

他眼珠一转,想了一条毒计。只见远处山路上有一个十几岁的打柴少年背着一大捆柴草正要回家,慧范喝住他后,急急赶了上来。那少年一脸汗水,茫然不知何事,慧范眼露凶光,抽出大食国所产的弯月宝刀,唰啦一声,就斩下了少年的人头,他取出革囊,将人头放入,心想:回去就和太平公主禀报,已杀了李煊,反正公主也不认得他。

慧范回得山庄,却听武崇福说道,太平公主有事去会见临淄王李隆基去了。原来,太平公主得到上官婉儿的蜡丸密报,说是中宗受韦后的挑唆,命韦家人统领羽林万骑。她心中十分焦急,于是匆匆前去找李隆基商议对策。

听得此言,慧范也不着急,心想拖得越久,他皮囊中的人头就更加模糊难认,岂不更好!

慧范惶惶不安地回到终南山庄,却不知金嫫母一路悄悄地尾随其后,也来到了山庄边的红墙下。原来金嫫母自从和李煊共同经历了石窟劫难之后,竟然对他萌生了爱意。她见慧范四处搜山,就十分担心李煊被他们捉去。

金嫫母自幼受师父严训,不可对男人有丝毫感情,她情知现在对李煊关切有加的心态已大大地违犯了门规,但又自行宽解道:师父不是在信中吩咐了,不能让他跑了或死了!我这样做,也是遵循师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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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2-20 08:09:10 | 显示全部楼层
心念至此,金嫫母又理直气壮了。她远远地跟随着慧范等人,却没有瞧见慧范滥杀砍柴少年这一幕。等她追过来时,只看见一个没头的男子尸身伏在山谷之中,更是心惊。虽然走近验看,并不很像李煊,但仍旧不放心,于是悄悄地一直跟到终南山庄。

山庄门口,有多名金甲卫士把守,戒备森严,不亚于皇宫内院。金嫫母不敢硬闯,眼见红日西沉,昏鸦喧噪,夜幕即将降临。金嫫母绕着朱红色的围墙,走了有数百步,想找个容易攀越的地方,等夜深人静时一探究竟。

金嫫母伏在长草之中,吃了几口随身所带的蒸饼,静静地等着。初冬的清冷夜风中,草木瑟瑟有声,天幕中几颗最亮的明星开始闪烁起来,弯月如眉,很是好看。

金嫫母想起偶尔也去过山间的乡村边,每逢这个时候,都是炊烟四起,村妇们忙碌着煮好热腾腾的饭菜,让田间荷锄归来的汉子和放牛回来的孩童们饱餐一顿,一家人有说有笑,其乐融融。

一瞬间,李煊的身影又出现在她眼前,她心中忽然起了一个自己都不敢想下去的念头:要是我能和李郎结成夫妻,不求别的,就像那些村庄中的柴米夫妻一样过日子,有多好啊!

正在胡思乱想,突然见远处墙边有响动,金嫫母悄悄一看,只见一个女子穿着枣红色锦缎蝴蝶纹百裥褶裙,好像是公主侍女的模样,带着一个包裹,从墙上翻了出来。只见她身手十分拙笨,不像是身怀武功的人。

果然,只见她一不小心,就扒掉了墙上的琉璃瓦,几片瓦砾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紧接着有人大喝:“是谁?休得逃走!”

那女子十分忙乱,一个踉跄从墙上滚落下来。她顾不得浑身疼痛,爬起身来没命地向前奔跑,可是墙内跳出来两个身穿软甲的彪形大汉,身手甚是敏捷,飞速地从她身后追来。那女子心下惊恐,一下子被脚下的枯藤绊倒在地,那两个大汉如鹰拿燕雀一般将这女子按住,其中一人还骂着用脚来踢打。

金嫫母自幼就听师父灌输男人都是坏东西的理论,见此情景,不禁心中大怒。她一纵身就来到两个卫士身后,其中一人刚听得有些异样,猛一回头,还没看清金嫫母的样子,就被她手套上的钢甲精准地切断了脖子上的喉管。另一人腰间的刀才拔出一半,金嫫母手中的短刀就捅进了他的胸膛。

眼见那女子匍匐在地,一时行动不便,金嫫母就背起她来,也不敢再探山庄,急忙远远地逃开。到了一个僻静的山谷,这女子哑声说道,自己名叫程雯,是山庄里的侍女,只犯了些小错,就要被打死,这才逃出来。她跪地磕头,请金嫫母送她回长安城里去。

要送这女子进长安城,倒并不是多难,但金嫫母的师父原来严令她们不得涉足城市,这可是大大的犯戒。程雯见金嫫母有踌躇犹豫之意,于是打开包裹,只见里面有好多珠宝,金壶金碗等灿然夺目。她取了一个大金壶要送给金嫫母,金嫫母坚辞不收。

只见程雯急得又哭了起来,金嫫母突然心念一动:我就悄悄将她送回长安城,又有谁知道?这段时间,金嫫母“邪念”横生,就像堤坝溃决一般,开始只是小小的蚁穴一般渗漏,到最后却越来越难以控制。

借助金嫫母灵巧的身手,加上程雯对长安街坊十分熟悉,两人倒是绕过了层层巡街的金吾侍卫。可刚来到崇义坊这个地方,便远远望见似乎是太平公主的宝马香车疾驰而来,直把程雯吓得面无人色。她慌忙指点金嫫母来到这间荒僻的古庙前,此处号称“血盆照镜”之凶地,一向少有人靠近。这半夜时分,更是无人前来,没成想却碰上了李煊。

李煊和金嫫母互相简略地诉说了彼此的经历,突然间李煊想起,刚才那个背影似乎就是初入长安城时,在渭水桥上遇见的那个麻衣白发的邋遢道人!

是他,正是他,就是看见了他,才有了这一系列的怪事。想到此处,李煊纵身跳到古庙的后院,只见这里杂草丛生,枯枝零落。西边有一座奇怪的石塔,这石塔十分高大,几乎有十丈来高,好似一个宝葫芦一般,顶端挂了五盏灯笼,两盏黄灯、三盏红灯。

东边正对着石塔,有一个赑屃驮着的神像,这尊神披着甲胄,戴着宝冠,右手持棒,左手擎塔。李煊见了,如中雷击,这正是当时麻衣道人向他展示过的神像模样,而且他在安邑鬼宅里的一座佛堂中,也曾经再次见过!

金嫫母和程雯这时也跟了过来,见李煊呆呆地发愣,金嫫母问起情由,李煊一五一十地讲了,程雯听了害怕起来,拉着金嫫母的手,示意要尽快离开此地。李煊心中也有些惶恐,几次都是死里逃生,难道每次都有这样好的运气不成?

只是,李煊和金嫫母对长安城一点儿也不熟悉,更不知哪里有更好的藏身之处。程雯却胸有成竹,建议大家先往长安城内的平康坊里躲避,等天明再悄悄出城远走。

这平康坊里,是长安城中诸妓云集之处。其中沿坊墙而列的妓家,都是一些容貌平庸的粗妓,院舍也陈列简陋。最有名气的是南面和中间的妓家,称之为“南曲”和“中曲”。这里庭院中遍植异种花卉,更有怪石盆池、曲廊古藤。精雅的亭阁之上,有不少貌若天仙、能歌善舞的名妓居住。有的名妓极重身份,尊贵非常,不少长安贵家公子,一掷千金,仅得对面饮茶数盏而已。

程雯之所以要到这个地方来,是因为此时长安城内家家闭户,只有此处还开门迎客,喧闹如白昼。三人七转八转,到了南曲一个门前栽满翠竹的馆舍,只见屋檐下红灯高挂,朱门却紧紧关着。

程雯知道,像这样的情况,不是早有客人包馆,就是馆里的名妓已被王孙贵人们接去玩乐。她悄声在李煊耳边叮嘱了几句,李煊点头,就依她所说前去叩门。

隔了许久,只见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打开院门,紧接着一个四十来岁的胖鸨母扭着肥屁股出来赔笑道:“这位客官,今日多有得罪,我家润娘已被常侍郎家的公子接去陪宿了,请改日再来吧。”

李煊说道:“我们只想借间屋子住一晚,再给我们准备些酒饭就好,并不想找你家什么润娘。”这时,程雯打开包裹,拿出一只金灿灿的酒杯递了过去。

那鸨母心中很是惊讶:我在风月场混了这许多年,只听说过用饭时自带酒水的,还没听说过来逛妓院自己带女人的。她用牙轻咬了一下金杯,确定了果是真金打就,心想管他们是怎么回事,先有金宝入手就好。当下满脸堆笑地答应,一边对小丫头喊道:“阿媛,赶紧带这……三位客官去鱼水阁歇息。”

这老鸨一开始没看到金嫫母,眼见他们三人一起去了鱼水阁,心下更是惊讶:我一开始还以为是这少年拐了动了春心的贵家小姐出来私会,怎么又跟进去个丑陋男人?这女子看起来文文静静的,想必是良家小姐,竟然肯和两个男人睡在一起,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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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2-20 08:09:33 | 显示全部楼层
原来金嫫母容貌非常丑陋不说,身上的衣服也是自己胡乱缝就,也不依男女之别,鸨母黑夜之中,不及细看,不免误将她也当作了男人。

三人入室坐定,点上了高高的银烛,刚要谈论事情,鸨母敲门道:“客官可要些酒菜?我这里有上好的清酒,就连高昌的葡萄酒、波斯的三勒浆、林邑国的槟榔汁酒、诃陵国的棕榈叶酒,我们也都能为你们弄来。对了,前天刚弄来一坛漆黑发亮的龙膏酒,那滋味可是人间罕有啊!看客官是阔绰的贵人,想必有兴趣尝尝?”

李煊那次跟随计婆婆在韦温府上品尽天下佳肴,却唯独没有喝酒。如今听得这许多美酒的名称,李煊不禁垂涎三尺,但随即想到,如今身在险境,饮酒最易误事,于是强行压抑住饮酒的念头,对着鸨母摇了摇手,说:“我们有正事要办,不喝酒,只吃饭。”

鸨母心里暗自哂笑道:你们两男一女深夜造访此地,有什么正事好办,我看全是邪事。当下也不多言,命仆人速速端上十样菜来,虽远不及韦府精致,但也鸡鸭鱼肉样样都有,很是丰盛。

这三人都没吃过晚饭,此时早已饥肠辘辘,纷纷举箸而食,大快朵颐。正吃得高兴,忽听有人用力打门,声音甚是匆促,大家心下一惊,李煊赶紧吹灭了烛火。

黑暗中,大家侧耳倾听,只听鸨母开了门,说道:“索将军,我家润娘已被常侍郎家的公子接去陪宿了。”那索将军却粗声粗气地骂道:“腌臜狗婆娘,上次你就把润娘藏了,却瞒得我好苦,如今我可不信,刚才看楼上灯烛都亮着,见我来了,慌忙熄了,不正是藏在楼上吗?”

鸨母忙赔笑说:“楼上可真不是我家润娘,是客人在上面!”那粗野汉子不气反笑:“你家润娘不在上面,客人在上面做什么,你这是客店饭馆吗?”鸨母支吾道:“不是,人家自己带了一个小娘子在上面!”

只听“砰”的一声,接着鸨母杀猪般地嚎叫了一声,想是那索将军将鸨母踢翻在地。又听索将军骂道:“少在这里消遣老子,老子今天非把润娘睡了不可!”接着只听脚步杂沓,似乎这人还带了不少随从。

索将军一脚踢开鱼水阁的房门,几个随从举起灯笼,灯光下索将军看虽然有一女子,但并非润娘,略有些失望,不过他随即色眯眯地说道:“呵呵,这个小娘子也不错,来啊,给我带到府上去!”

金嫫母听了,正要暴起发作,只见索将军和两个随从突然脸上肌肉同时一阵抽搐,容貌变得十分可怖,索将军口里还惊诧道:“啖屎狗奴才,怎么把灯笼给灭了?”然后就眼睛发直,从双眼中慢慢地渗出鲜血来。只听“扑通”一声,这三人同时跌倒,灯笼也掉落地上,被压灭了。

黑暗中,李煊三人只闻得一股刺鼻的尸臭味,金嫫母从怀里掏出火折,点亮了案上的灯烛。她和李煊凑上去一看,只见索将军等三人,面色乌黑,已然变形溃烂,似乎是中了什么奇异的剧毒。但这三人上来时,神完气足,好好的模样,也没有听到什么异响,怎么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中了毒呢?

烛光摇曳之下,大家惊奇地发现,这三人的尸体越烂越快,居然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化成了三摊黑水。李煊他们惊异之下,不敢再逗留,赶紧下楼,想离开这里。

哪知道,大门已被一缕带着污血的头发拴住,这和李煊在安邑鬼宅中看到的一模一样!院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鸨母和妓馆中的丫环仆人都到哪里去了?霎时,四处静谧无声,然而,这寂静中仿佛埋藏着无穷的杀机,令人不觉毛发倒竖。

几个人正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忽然楼阁上灯火亮起,两个黑衣盲仆举着青纱灯笼左右侍立,中间凭栏站着一个麻衣白发的道人,正是李煊初入长安时在渭水桥上所见的那个人。李煊的心怦怦乱跳,仿佛找到了一把神秘的钥匙,又是惶恐,又是欢喜。

青幽幽的烛光照映下,麻衣道人的脸色显得非常凝重可怕。他的目光逐一从三个人脸上扫过,突然喝道:“金嫫母,你怎么私自下山?忘了你师父的训诫了吗?”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金嫫母毫不畏惧,昂然说道,“你又不是我师父,哪里轮得到你教训我!我不要听你的!”

麻衣道人手里举起一块凤头金牌,冷冷地说道:“许凤姑有没有和你们说过,见着此牌,如见她本人?”

金嫫母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师父,她听得这麻衣道人居然知道师父的名字,当下再不敢撒泼使蛮,一下子怔怔地站在那里。

麻衣道人又盯了程雯一眼,说道:“这位小娘子,走过来!”李煊和金嫫母同时喊道:“做什么?你要将她怎么样?”

麻衣道人从黑衣盲仆手中取过一盏灯笼,从阁上一跃而下,举起灯笼凑到程雯的脸边,他冷冷一笑道:“你们护花心切,只可惜她其实是个男人。”

此言一出,李煊和金嫫母同时大惊,纷纷转而诘问程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程雯匆忙跪倒,对众人行礼道:“在下确实是男人,但事出有因,并非故意欺蒙,万望见谅。”

原来,这个程雯,就是被太平公主掳去作男宠的张文放。

却说张文放被太平公主捉到山庄之中,虽然衣食无忧,但如鸟入金笼,不得自由,加上公主喜怒难测,常心怀惴惴,恐有性命之忧。因此他总想着找机会求太平公主放他出去。

但总管武崇福经常吓唬他说,除非公主先开口,要是他自己请求离开,不免被公主视为嫌恶自己,会死得很惨。之前有个少年哭着要走,正好赶上公主那两天性情焦躁,就把他扔在舂米的大石臼中活活捣死。

张文放听了,更是恐惧。好在这几天太平公主听得韦后族人掌了禁军大权,心中急躁,整天忙于军政大事,无心来“召幸”他。慧范也带走不少护卫山庄的武士去追拿李煊,山庄里一时间防卫极为松懈。

张文放瞅准机会,看准山庄东侧围墙边有一块虎皮黑花石,攀着这块大石,度量着自己也能翻墙而过。他心下暗自盘算,如果就这样冲出去,到不了墙边,就会被人发现了。于是想起乔装改扮这一办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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